凡人往事(362)

我,闯荡巴尔干半岛20年,疫情后回国谋生

自PAI 自PAI 2022-02-10 11:44

 

这是《自拍》第265个真实口述故事

我叫朱沛康,我常常跟大家介绍我是“给猪配的米糠”,后来朋友们就管我叫“米糠”,我的网名就是这么来的。我老家在浙江青田高市乡,传说中明朝国师刘伯温修炼的地方。青田也是著名的侨乡,全县70%的人在国外。
我18岁就跟着两个姐姐出国做生意,在巴尔干半岛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我十几岁时的留影。

我是1982年生人,家里四个孩子,我是唯一的男丁。80年代,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我父母就开始做生意。每天一大早四五点钟,父母就坐拖拉机去赶集,或者开船去温州进货。
从小父母基本上都没在身边,我就是跟姐姐长大的,两个姐姐一个比我大两岁,一个比我大四岁。我五六岁的时候,家里还开着一个店,也是我姐姐们做饭、看店。

 

从左至右,我妹妹、妈妈和大姐在当年在我们家开的店里。

我小时候比较调皮,属于天天在外面野、天天被揍的那种。我喜欢三国、古惑仔这些很江湖义气的东西,常常跟小伙伴一起在村里到处捣蛋。村里如果有什么橘子被偷了、板栗被偷了这样的事情,基本都是先找到我家。
那时候村里哪家小孩子犯了错,他家里就要被罚给全村放电影、放鞭炮,我们家放了好多回。
有一次,村里人的栗子被偷了,主人家来告状,正好那次不是我干的,但是大人都不信,我爸把我吊起来打,后面还放电影给村里人看。我气不过,半夜拿着刀,约了十几个小伙伴一起,把那棵栗子树给砍了。

 

我(左二)小时候跟小伙伴们的合影。

我一直皮到十二三岁吧。那年我骑人家的摩托车摔伤了股骨头,整整在家躺了一年,天天看小人书。慢慢就对画画特别着迷。我学习成绩不好,初中英语试卷上全被我画上《三国演义》里的兵器。
英语老师一看,跟我爸妈建议,你儿子读书真不行,也不爱读书,要不你们送他去学画画?后来我就考到老家的一个中专学了四年画画。

 

我(右二)跟我初中的英语老师(左二)。

1999年,北约轰炸了我们驻南联盟使馆,我们学校还组织了游行,当时我们美术班负责写海报,我还参与了。想不到不久,我的命运就跟南斯拉夫联系了起来。
2000年,我中专毕业,本来打算去美院继续深造,但两个姐姐早些时候去了战后的科索沃做生意。那时科索沃战火刚刚平息,整个国家百废待兴,什么都缺,生意很好做。但局势比较乱,我父母不放心,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我只好担起保护家人的责任,紧接着也去了科索沃普首府普里什蒂纳(Pristina)。
没学画画,骨子里还是很遗憾的。但命运是这样,没有办法。

 

我小时候画的画。

18岁生日那天我坐上飞机飞去科索沃。
到了地方,下飞机一看,机场特别小,就一条跑道,建筑都是临时搭建的铁板房,就跟我们的工厂厂房一样,到处都是联合国的兵,扛着冲锋枪,各种装甲车,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坐车去我姐姐们住的地方,一路到处都能看到烧毁的房子、布满弹孔的墙,当时心里其实还是挺慌的。
后来熟悉了以后才发现其实还好,生活在市中心还是比较安全的。
我们的店开在联合国警察总部对面,卖衣服箱包和各种日用杂货,连发电机都有。店里有员工看着,我就天天泡在旁边咖啡馆里,跟世界各地的警察聊天。

 

我二姐(中)在店里跟客人聊天。

头一年我就学会了三种语言,英语、阿尔巴尼亚语、塞尔维亚语,就只会说不会读那种马路外语,全是这么聊天学会的。
当时我旁边店的妹子还追我,外国人嘛,比较直接,上来就说我喜欢你,但是我当时年纪小,才18岁,家里又不同意,我姐姐管得严,就没有了后续。
我在科索沃交了很多警察朋友,韩国的、日本的、巴基斯坦的……我姐姐英语好,常常邀请他们来吃饭,我们在外面就靠美食征服别人。这些警察经常跟我聊中国的历史,聊三国,甚至孔子、庄周梦蝶,他们都知道,一开始我还挺吃惊。

 

我在科索沃拍摄的一个篮球场。

但科索沃归根结底还是比较乱。
我刚到不久,有一个朋友从香港过来,我们就去接他,结果路上碰到几个人喝醉了,发酒疯要打我,刚开始我就把一个人推倒了,然后他们不敢打我,就打我朋友。旁边有一些塞尔维亚族的老太太,把我们围成一圈,不让他们打。经过这件事我对塞族人特别有好感。
我学画画的,对修道院文化特别感兴趣,常常没事就拿个相机去拍,有一次碰到一个公园,围起来的,里面有修道院,我就进去走一圈拍照,拍完出来上车准备走,回头一看外面贴了一个标志,一个骷颅头一个雷,原来是雷区,吓得我当时就一身冷汗。

 

我误入雷区时拍的照片。

科索沃有一次严重的种族冲突,也让我赶上过。
大概是2004年的时候,在阿尔巴尼亚族和塞尔维亚族的一个相当于分界的河上,两族的小孩因为游泳起冲突,一个阿尔巴尼亚族的小孩子淹死了,引起了当地特别严重的种族暴力事件。当时好几千人在这条河上的米特罗维察桥附近游行示威,最后发展成了暴动。
我们当时是住在阿区,阿区都是穆斯林,没有猪肉卖,要买就只能去塞区那边买。那天我们正好开车去赛区采购,路上正好要经过这座桥,结果一看好几千人在桥两边对峙,根本过不去。好多年轻人手里拿着火把,往联合国维和部队的装甲车上扔燃烧瓶,到处都烧起来了,两边都有人受伤。
我当时还拿着相机在那拍,旁边人都以为我是记者。我在现场完全没觉得害怕,回到家里看到CCTV国际台播了以后,才后知后觉真挺可怕的。

 

我在科索沃经历的那场暴乱。

我们在科索沃生意还可以,然后就被人盯上了,两个月家里连着被偷了六、七次,偷一次,我们搬一次家,搬完了小偷接着偷,最后一直搬到一个安保级别很高的富人区,才终于没被偷了。
头一次是将近春节的时候,我们当地华人聚在一个朋友家里庆祝,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损失了好几万欧元。报警后十几辆警车、警察拿着冲锋枪就来了,来了以后就取证、做笔录一套下来,但是也没什么用,小偷也没抓着。
后来还有一次把我们护照都偷走了,当时想回国进货都没走成。被偷的次数多了,警察来一看,怎么又是你?最后都成朋友了。但是科索沃的警察从来没抓到过偷我们家的小偷。后来我去塞尔维亚,塞尔维亚就不一样,塞尔维亚警察能抓到。

 

我在科索沃拍的留影。

家里被偷了以后,我担心店里也会被偷,就去住在店里。在店里地下室,摆了个沙发,开个暖气睡了半年守着。那时候科索沃经常停电,每天就供电两三个小时,我们都是自己从国内带过去发电机放在家里供电。我睡地下室就拿一个收音机放磁带,放刘德华的歌。

 

科索沃大街上行驶的北约的车辆。

被偷那段时间,正好又赶上2003年非典,突然店里生意不好做了,营业额从一天好几千欧元变成几百几十,怎么回事都搞不清。老外都不敢进来,进来的也都捂着嘴。一看新闻,噢,非典。
没有营业额,家里也是几万欧元、几万欧元这么被偷,没办法,我就把货拖到当地的市集上去卖,今天赶这个集,明天赶那个集,还是勉强能卖一些。
有一次在市集上还遇到几个年轻小伙子,故意挑衅,指着我们就说,“你们是病毒”,我特别生气,当时下雪,我拿雨伞就敲他,跟他们打起来了,最后他们打不过就跑了。那时候真的是比较难。
我实在是不喜欢科索沃,觉得做生意的环境太糟糕了,就去了黑山。

 

我在黑山跟朋友的合影。

我去黑山开店卖泳装、沙滩裤、沙滩毯这些东西。但是黑山这个地方生意只能做半年,只有夏天有人,后来我二姐去塞尔维亚做生意,需要帮手,我就去了塞尔维亚。
我们在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开了一个服装批发店,生意还可以,我去了以后,我二姐就负责回国采购货物,我负责守在店里。
塞尔维亚跟中国关系很好,当地人素质也更高,对中国人很友好,所以在塞尔维亚的中国人也相对多一些,做生意的环境比科索沃好得多。塞尔维亚的治安也很好,我半夜都敢去酒吧蹦迪,还碰上过小罗纳尔多。
2005年的时候,我们家正式开始做泳装,还注册了两个品牌,在当地慢慢也有点名气。

 

我店里挂的泳装。

2009年正月,我们回家过年,当时我27岁了,我妈说,到时间结婚了。我妈到处问了问,回来给我报,报到第三个女孩,是我同学的妹妹,同村人,属牛的,也是学画画的,我说,就这个,我们去看看。
其实我们小时候见过面,但是长大以后没见过。然后我们就去她家吃饭,我在饭桌上瞄了一眼。我父亲和我一看都很喜欢。第一次吃饭也没机会说话,就加了QQ。我国内停留了一两个月,我们也就接触了一两个月,到年底再回国的时候,我们俩就结婚了。
我们两家就隔着几百米,结婚那天,我们把红地毯直接铺到她家,我骑着个三轮车就把老婆接回家了。

 

我和妻子结婚的时候拍的照片。

成家以后,家里就把泳装这一块分出来给我们做,因为泳装是夏天生意,一年只要忙个半年就行了,剩下时间就可以到处玩。
我以前学画画,审美什么的比较有基础,当时我自己参与设计,就做得还不错,很多周边国家的人都去我那里采购,最火的时候,一个集装箱的货,刚刚到就卖光了。
但我也踩过不少坑。有一次去义乌一个工厂拿货,检查好了我就走了,结果货发过来以后,我才发现他们把货调包了,换成了一些款式、颜色很糟糕的。那一批泳装一百多万,最后只能全部亏本处理,进过来三十几块,才卖两欧元,亏了一大半,还要交税,等于一百多万花出去,就只捞回来二三十万。
还有踩别的坑。比如东正教教徒不喜欢黄色,我们刚开始的时候不知道,进了一批黄色的泳装,卖了五年才卖完。有时候我又是眼光太超前了,比方说荧光色,2012年我就大量采购,因为美国什么已经很流行了,但是我塞尔维亚这边还没开始流行,只能低价处理了。过了两年,塞尔维亚才开始流行荧光色。
那时候不像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全球没有什么时间差,流行趋势都差不多,那会儿都是美国、意大利这样的主流国家先流行什么,隔一两年,塞尔维亚这样的小国家才流行。
踩了许多坑之后,泳装生意逐渐稳定了,我就在塞尔维亚到处跑来跑去玩。
2012年的时候,有一天我看到国家地理杂志上面登了一张修建在河中岩石上的小木屋的图片。当时好像是说这个小屋是时间最长的钉子户,1968年就修建起来了,中间被洪水冲毁了好几次,小屋的主人又重新修建了起来。我一看这个小木屋就在塞尔维亚,就说我一定要去看看。

 

我2017年拍的河中小屋。

我开车到了小屋所在地,一看没有船也没有人,就游了过去,还把手机弄坏了。
游到屋子那边,遇到了小屋的主人Miloš。他说,你干嘛要游过来,我可以划船载你过来呀。他特别热情好客,我们就聊了起来。
Miloš跟我讲这个小屋的故事,怎么修起来的,还跟我讲他舅舅是前中国国家足球队教练米卢,我是球迷嘛,我一听特别激动,米卢我们这一代中国人都很尊重的。
我俩后来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和Miloš(右)。

我还给他出主意,我说,你这小屋时不时有人来看,你就收十块钱,负责把人载到小屋里,再倒个咖啡啤酒什么的,这样你维护小屋的费用不就有了?
Miloš还负责管理米卢在塞尔维亚的旧居,我也建议他做成民宿,后来我开旅行社带了很多中国游客过去住,大家都非常喜欢。
米卢回塞尔维亚一般都是Miloš接待。米卢爱吃中国菜,Miloš就常常带他来找我吃饭。米卢私下非常风趣幽默,第一次见我就问,你在塞尔维亚这么久,有没有找个塞尔维亚女朋友?我说,很遗憾,我魅力不够啊。米卢哈哈大笑,那我跟你不一样。

 

我(右一)和米卢(中)。

一直到2009年金融危机之前,我在塞尔维亚的生意都还不错。金融危机之后,关税涨了,客人的成本也增加了,一开始我的生意还能覆盖到周边国家,那之后也渐渐不行了。
我有亲戚朋友在世界各地生活、做生意,我也就到处去看,去找机会,那时候就捷克、波兰、非洲、智利等等,全都去看了,全世界地跑。
我中专的时候接触到很多音乐,跟同学们一起听唐朝、听零点乐队,那会我们就说要解放世界,后来我说,解放不了世界,就穿着解放鞋“解放世界”吧。我全世界到处跑,就带着解放鞋去留影。我把我的这些留影发在抖音上,好多人都很喜欢。

 

我穿着解放鞋在世界各地留影。

但真正有机会拓展生意,其实就只有2015年我和大姐一起去美国德州投资一家超市,当时规模还挺大的,一共两万多平米,准备做服装日用百货。
当时我提出利用互联网做零售,把美国作为一个仓库,中国做生产,在塞尔维亚请模特拍照,在美国销售,辐射到整个拉美。但是当时我们合作伙伴都坚持要做实体。我股份比较少,也没办法要求大家都按照我的做。我负责装修,装修完了觉得没希望,就回塞尔维亚了。
后来这个超市也确实没有开下去,2017年的时候被处理掉了。

 

我在美国负责给超市做装修期间。

正好我在美国的这段时间,中国和塞尔维亚两国之间关系不断上升,到2017年,两国就免签了。来塞尔维亚的中国人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中国网友,叫作Tino Leung,他说,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我对塞尔维亚特别感兴趣,在收集塞尔维亚的资料,但是几乎找不到什么中文资料。我一看这个小伙子特别优秀,照片拍得很好,文章也写得很好,我就说你来我免费给你当司机当导游。
等他来塞尔维亚的时候我就带着他,到塞尔维亚各处去看去玩,教堂啊、古堡啊、包括Miloš的河中小屋,也都去了。

 

Tino在拍照。

Tino回去以后写了一篇特别详细的游记,在中国的旅游论坛里面、估计在全网巴尔干地区这些游记里一直排第一。因为他功课做得最深。
Tino这个游记发表以后,一下子特别多中国网友就来找到我,找包车找租车找向导,但那时候塞尔维亚没几个做旅游的。加上中塞免签以后,来这边玩的我自己的亲戚朋友也多,我那时候每天都接待从国内来的人。我记得那会儿两个月来了五拨朋友,我经常就是一整天都在外面,然后回来拿个衣服,又走了,送走这一拨又去接下一拨。
时间长了老婆不开心啊,免费陪人家玩,还要花自己的钱,这怎么行?我就想,既然每天都要帮忙,比导游安排得还满,干脆我自己做。
我就想起了2015年的时候,一个找我开旅行社的哥们。

 

我(左一)和旅行社的两个合伙人多来(左二)和德杨(左三)。

我这个哥们之前是在塞尔维亚当特警的,后来他去法国一家旅行社开车,赚得比干特警工资还多,他2015年的时候就找到我说,我在欧洲开车,大部分乘客都是中国游客,我们干脆自己做个旅行社,就接待中国游客。我说不行啊,这个签证怎么办?然后就不了了之,我就去美国开超市去了。
正好两国免签,签证问题也解决了,我就去把他挖出来,又找到了我另一个当翻译的朋友,我们三个人合伙,开了个瓦尔特旅行社,自己做旅行社生意了。
我自己非常讨厌中国传统的上车下车睡觉那种旅行,我们就搞那种6人、15人包车的精致的自由行,给客人定制行程,我们出车,出司机兼导游,给客人把餐厅、酒店都定好,其他的就随客人自己玩。我们还在旅行路线中加入了老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桥》的相关场景。其实我们老一辈中国人对南斯拉夫还是很有感情的。
旅行社这几年其实做得挺好的,整个团队建立起来了,跟出租车公司等各方面都有合作,还上过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

 

我(右一)和旅行社的同事们在工作中。

2019年,我们正要大干一场,投资了二三十万欧元,新购入了一批德国商务车。结果钱都投下去了,疫情来了。国内疫情之后我们生意就基本停摆了,没人来。
我们旅行社二十多个人,一开始我还能保证雇员的薪水,得把服务好的司机留下来。后来就没办法了。过了半年,我的司机就跟我主动要求工资减半。
疫情让我的泳装生意也受到了很大打击,现在的销售额都不到疫情前的三分之一。泳装这个市场几乎被疫情毁掉了,大家不能沟通、不能去外地旅游,泳装也走不动。以前,一到夏天老外是找不到人的,都在沙滩上,现在都不能去了。现在库存积压特别严重,我们也没有在这方面增加投资。
瓦尔特业务暂停,我在家里困了一年。直到2020年,酿酒的葡萄快采摘的时候,我们常去的一家酒庄老板找到我,说遇到了经营困难,希望我们可以接手他的酒庄。以前这个酒庄大部分的酒都是我们这边的客人买走的。

 

大家在葡萄园里干活。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觉得我销售方面还可以,就控股了这个酒庄,现在旅行社虽然还留着,但是员工都去酒庄干活了,在帮忙灌酒、种种葡萄。
2020年年底,我就和妻子就回到中国,在中国负责销售,打开市场。现在我们第一批带回来的酒已经差不多卖光了。
疫情暴发这年是我这么多年来觉得最难的一年。旅行社没生意,泳装店没收入,钱都砸进旅行社里,到5、6月份,工厂要催钱,泳装什么的欠的钱都要付清,旅行社又要发工资……幸好在朋友的帮助下挺过来了。
现在我更多的就是想着,这两年要把红酒的生意好好做起来。我还准备过完春节在抖音开直播介绍塞尔维亚。等疫情过去以后,我迟早要回塞尔维亚继续做旅游,而且我觉得塞尔维亚一定会爆火,因为毕竟跟中国人亲。
*本文由朱沛康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朱沛康本人提供。
 
 
朱沛康 口述
王满地 撰文
呱   呱 编辑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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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网红作家的撤离:北漂10年,我到苏州才买得起房

搜索下载一条 一条 2022-02-10 07:55

 

80后邓安庆,

自称“在所有赛道上都落后于别人”的湖北作家,

在38岁时,因为承受不了北京的高房价,

决定结束10年北漂,搬去苏州生活。

 

 

苏州一景

落户、看房、购房,前后花了五个月时间,

他便拿到房本,搬进了属于自己在苏州的新家,

父亲知道他买房后,激动得在村庄奔走相告 。

在北京时,他在8m2的杂物间住过7年,

安家苏州,可以“太阳浴”的朝南大阳台就有9.2m2,

在他看来,“这是靠自己的双手,

一点一点挣出来的家。”
 

搬到苏州后,为还房贷,

他需要在上海工作,

从此过上“两城跑”的生活,

但作家邓安庆从来不觉得辛苦,

因为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活法”,

生活是有希望的。

2021年底,一条跟随邓安庆,

体验了上海和苏州的两城通勤,

看到了更多年轻人的另一种选择。

撰文  陈沁  责编   陈子文

 

 

周一清早,上海、苏州两城通勤的年轻人们

作家邓安庆38岁,中等身形,走在人潮中,并不太显眼。不久前,他刚结束10年北漂,在苏州买了房子。
每逢周一,他七点便起床,花一刻钟洗漱,骑上小电驴,几分钟能到地铁站,赶八点左右的火车,目的地是上海。
苏州驶往上海的火车准时抵达,列车进站,邓安庆和其他睡眼惺忪的年轻人,便鱼贯而入。霎那间,站台由热闹转至冷清。
 

上海、苏州两地的“新通勤”其实已经算不上新,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在上海工作、苏州安家。火车快则25分钟,慢则39分钟,折算下来,不过几站地铁公交,听起来不像跨城。

我们第一次见作家邓安庆,是在一个周四清晨,为了亲身体验他如何通勤,我们随他一起买票进站,从上海返回苏州。

 

苏州城市俯瞰

 

邓安庆在苏州安置的新房一角
车窗外,霞光中,成片田野和山脉飞逝而过,他聊起“两城跑”的生活:买完房后,他的积蓄基本用尽,一个月7500元的房贷令他不得不继续工作,但苏州的薪资待遇,很难满足他的要求。
现在,邓安庆的时间和空间,被切割成两块:周一到周三,他在上海工作,周三晚上,他乘夜班火车回苏州,度过一周剩下的四天——上海的一家文化公司,允许他一周居家办公两天——在他眼里,这是比较理想的活法。
 
在上海的三天,他的全部家当是一个10斤重的黑色背包。在里面放上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本书,一袋两晚换洗的衣服,一把雨伞,一个充电器,一个充电宝,随机订一家民宿过夜,价格百元左右,通常不超过两百块。
他过得极省,北漂10年,其实攒下不少钱。通勤基本只靠公共交通,吃饭靠公司食堂,周末也极少点外卖,除房租外,每个月的开销在一千左右,“撑死一千五百块”。写作十年,还有些版税收入。
大概30分钟后,苏州站到了,空间忽然开阔起来。极目远处,天色匀净,几分钟脚程,便见城市内,河流纵横。

 

邓安庆买的房子离地铁站不算远,靠脚走,大概十几分钟。他去小区对面的超市,买回两枚杏鲍菇,两颗土豆,八九朵霜打上海青菜和半斤猪肉。他九岁能下厨,因为自幼是“间歇性留守儿童”,父母经常不在身边,要自己打理生活。
作家邓安庆对吃的不讲究,但很享受做饭时光,慢条斯理洗刷备菜,葱姜蒜切小块,堆成三小堆,“青菜要大火爆炒才好吃啦”,一盘炒南瓜,他一个人能吃两顿。
    
2022新年前一天,在苏州朋友家跨年

平日在苏州新家的一人食

生活里的事,他如实记录在自己的豆瓣和公众号里,他称自己的写作是“如其(生活)所是”。读者黏性很高,许多人追随他的文字,一直读了很多年。

他并非苏州人,他和这座城市的故事,说起来也和写作有关。

2009年,25岁的邓安庆来苏州谋生活。一天,在苏州郭巷深处的小网吧里,他注册了自己的豆瓣账号。从此,邓安庆的人生改写——持续两年半,他笔耕不辍,书写着自己的家乡,那些日常琐事的情与味,人间烟火在乡土与城市间流转,这些文章吸引了大量读者。两年后,有出版公司邀他将这些文字集结成册。
2011年,出版了第一本书的邓安庆,拿到北京一家出版公司的编辑工作。从此,他的10年北漂开始了。当时他不晓得,10年后,他又回到苏州来。

 

尚年轻时,邓安庆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最大的职业梦想,是当一个文字编辑。这两件事,在北京时都实现了。
去北京之前,他辗转过许多城市。2007年,他从襄樊学院理工学院毕业,念得是中文系,三本。父母务农、打小工维持生活,并没有什么家底,上学时他父亲患了中风,家里要花钱治病,所以大学四年,他两年学费没有交齐,连毕业证和学位证也没有拿到(前几年,邓安庆才回母校交齐学费,取回了被扣押的毕业证和学位证)。
 

22岁时的邓安庆

毕业前夕,邓安庆去找工作,与他竞聘的是一群来自武汉大学、华中科技大学的学生,邓安庆笔试得了第一,面试时,因为学历被刷。丧气固然丧气,但他也只能认清现实。
后来,因为在校期间写作突出,一家广告公司要了他,请他做文案策划,工资600块。兜兜转转好几年,邓安庆去过很多城市,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同时也持续写作。有时纯靠手写,写满一本又一本,小说、散文、杂文、诗歌,几乎所有体裁都尝试过,甚至自己配图,做装帧设计。
2011年,邓安庆来到北京,终于做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图书编辑工作,也很快认识了后来和自己合租长达10年的室友小易。
 
北漂期间,在出租屋的客厅里,书柜摆满书,再买来花装点生活
在北京,邓安庆前后换过三次住所,两次都在鸟巢和奥林匹克公园附近。住得最长的一处,是一间8m2的杂物间,房租1700元,他住了大概7年。
8m2的杂物间夹在厨房和次卧中间,厨房尽头的冰箱,相当于一个隔断。邓安庆的生活,就在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副桌椅,一个书架之间展开,空间狭促,设施简陋,但却是一个令他觉得安定的容身之所。
杂物间推开门,就是长条形的客厅,在这个公共空间里,堆叠着他的藏书,约莫600册。
 

搬离北京前清理衣柜

10年间,他换过四份工作,都是编辑。他曾在一个北京互联网大厂做文艺频道的编辑,白日里上班,通勤相当漫长。每天早上,先乘15号线地铁,坐到终点站清华东路西口,出地铁站,步行15分钟,到五道口地铁站,再转13号线到西二旗站,出地铁站后,再坐摆渡车到公司,非常折腾。后来他索性骑自行车,单趟要花一小时,差不多20公里。
夜里下班回家,他很少写作,因为工作已经让他精疲力竭。所以,10年北漂期间,他写下6本书,包括约稿,超过100万字,几乎都在周末和节假日完成。
到了夏天,杂物间没有空调,空气闷热,无法定心创作,他就跑去周边的麦当劳,因为咖啡可以无限续,水可以无限喝,空调可以免费吹,还能用卫生间。生活艰难,但总有应对之策。
 
我想三十年的生命中,我最常感觉到的是一个场景:我在一个小箱子里,手和脚都缩着,无法伸展开来。上学时,我担心交不起学费,担心被别人同情和嘲笑;上班后,我担心被炒鱿鱼,老是被失业的噩梦惊醒。当我跳出来看自己,我看到的是一个自哀自怜的形象:母爱缺失,总把自己放在一个需要关爱的位置上。因而去屈从,去讨好,生怕人们不爱我。我开着各种玩笑,又留心人们的反应。我想做父母的乖孩子,也想做工作中的好同事。在我的内心中,我压抑着自己。我想过的人生,坦荡而肆意的生命,总是因为我内心的恐惧而止步。

——邓安庆多年前曾在网络火了的《站在三十岁的门槛上》一文段落

工资和稿费、版税带来的收入,加上有储蓄的习惯,邓安庆也不是没有想过在北京安家。总得来说,他很喜欢北京。但租住地周围房价,在十万一平,他完全买不起。
年近40,日益焦虑。他在购房软件上搜索,勉强能承受的房子,都在极远的市郊。有一次,他坐地铁到南五环外看房,出地铁后,扫一辆共享单车,骑行20分钟,到了一处荒凉的小区。中介带着他看了几套50m2左右的小户型,站在略微显得有些袖珍的卧室往外看,北京环线上,车流汹涌。
邓安庆内心忽然翻腾,如果要承受几百万的房价,住在如此狭小的房间,每日如此漫长的通勤时间,这意味着,没有任何生活质量可言。
他便想,为什么不退一步,到一个二线城市去生活?

 

邓安庆不想再租房住。“要有个自己的家”,这个念头,在他决定要回到二线城市生活后,变得分外强烈,且可触及。
有两个选择跳进邓安庆的脑海,一个是天津,一个是苏州(目前均已成为一线城市),两个城市一个离北京近,一个离上海近,方便在大城市上班,但房价低了不少,都在他能承受的范围内。
 

 

苏州家中阳台的多肉

他在天津生活过一个多月,并在那里写完了自己的新书《永隔一江水》,对天津印象颇好;而苏州,他曾在此生活过近3年。
那时,他在苏南高新区某个工业城的一家木材厂做文案工作。工业城周遭十分荒芜,马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运货的大卡车,夜里8点,就没有公交通行,只能看到群山隐隐。
白天,他在“空中办”办公,底下就是密密麻麻的流水线,机油和白乳胶的气味在空气中浮荡。后来,他还写过一个“工业城”系列,记录当时的见闻。
 

 

在南京先锋书店做新书巡回演讲

邓安庆选择去苏州安家,又一次和写作有关。
因为新书《永隔一江水》出版,邓安庆在巡回宣传活动中,去到了南京先锋书店,一位读者朋友联系了他,和他说,“你既然已经到南京了,做完活动来苏州看看吧。毕竟你离开这里这么多年,故地重游一番嘛。”
邓安庆应约回到了苏州,与这位读者会面,又见了一些在苏州的朋友,他聊起自己买房的打算,大家都盛情邀他来苏州定居,第二天,朋友开车带他在苏州城里转了转,新建的几个楼盘,房价不算贵得离谱,邓安庆能承受得起,他“忍不住动心了”。
 
苏州一隅

另一方面,重回苏州的这一趟,看到南方城市冬日里仍旧绿意盎然,不似北地一片荒凉,他觉得自己还是更钟意南方山水。

决定来苏州安家后,邓安庆立马开始行动。第一步要解决落户的问题,按苏州人才引进政策,本科学历,45周岁以下,即可落户,一旦落户,便能在除园区之外的地方购置房产。邓安庆联系自己原户籍所在地的机构,申请迁出,最终成功落户苏州,只花了一个月时间。
很快,他就从北京动身,去往苏州看房。他的要求有三点:要离火车站近,方便未来去上海上班;要是现代的小区,物业完备,生活便捷,产权清晰;房价不能太高,因为自己手上的钱不是很多;最后,是不想装修,最好能直接入住,原有户主的装修风格不要太老土。
 
搬进新家后,邓安庆的夜读时光
按这些要求,邓安庆只花了一天时间,就相中了一套房子。房子总面积近100m2,其中9.2m2朝南半弧形的大阳台,已然比自己曾经在北京住过的杂物间大。
为了办手续,邓安庆前前后后跑了几次苏州,耗时五个月,最终拿到房本。
辞别室友的夜晚,几个北漂一道喝了很多酒,在人生的岔路口,他们互相道声别。离开北京的那天,一起住了10年的室友小易,坚持送邓安庆去火车站,他们坐上15号线地铁,又换5号线,再换14号线,一路没有说什么话。
邓安庆看到北京地铁上,总是那么多人,他们在这里上学、工作、恋爱、结婚、离婚,在某一时间点,彼此遇上,错身而过抑或产生情缘,但邓安庆要离开了,“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我要脱离他们的行列了。”

 

苏州新家书房的桌面
住进新家的邓安庆,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与笃定感,像在大海中漂流了很多年后,终于找到自己的一座宝岛。他兴致勃勃地布置新家,客厅要铺上一块地毯,书房的落地灯要买带小桌子的,组装一组小书柜,放自己的藏书……

每天早上睁开眼,阳光从窗帘照进来,他心中总会涌起一个激动的想法:“我是在自己的家哎!”

 

在苏州,邓安庆喜欢去皮市街买花。入住新家不久后,曾经的室友小易,寄来一大一小翡翠绿色的玻璃花瓶。邓安庆将买来的百合和向日葵,细心修剪了花枝,小心翼翼插进去。

一夜,他去客厅接水,隐隐有花香飘来,原来是百合开了,他在自己的公众号里写道,“薄薄的夜色中,洁白的一大朵,让人发怔了许久。”

 

因为安家的缘故,邓安庆陆陆续续收到各地朋友寄来的贺礼,尤其是植物,龟背竹、文心兰、蝴蝶兰,还有一箱佛手。

在北京时,虽然长时间住8m2的杂物间,要踩一个多小时自行车通勤,经历过各种不顺,但邓安庆觉得在北京“也没有那么漂”。因为最好的朋友,就在他身边。他们会像亲人一样,分担彼此的喜怒哀愁,一起看书、散步、聊天。

青年写作者的小圈子,有些同龄人早已结了婚、买了房,一些更年轻的95后,自由写作,虽然租房子住,但因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觉得生活有多糟糕。

邓安庆决定离开北京,一定要买下自己的房子,其实也和他所体验到的“被剥夺感”有关。

 

 

青年的邓安庆
他出身乡村,一路上谋生活,并没有得到来自家里的帮衬,全靠自己的双手。而这些年,每当他出书,或者生活稍微改善一点,家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总将他的积蓄耗尽,“等到下一次,又攒起一点钱,家里又一次出事。”在如此的循环中,他不再奢望能在外安家。
待生活终于平稳了一些,他才决定买房,真说起来,比同龄人要迟太久。“我觉得自己起点太低了,一路上都踩不准点儿,都是要费很多劲,才能完成别人轻易就能得到的。”

 

 

三只佛手摆在书柜上,上方是朋友寄来自己的画
不过,乡土,却似乎是回不去了。
邓安庆认为,他们这一波人,从乡村考大学来到城市,然后留在城市工作、定居、结婚,这样的生活里,有深深的“割裂感”,因为他们在乡土与城市之间,都有距离。
“现在已经无法回去乡村了,因为我们想要的那种乡村生活已经没有了,所以我们与乡村是有距离的;在城市里,我们得靠自己打拼,要留下来也很艰难,是没有根的,所以我们和城市也有距离。”
 
但对他而言,这种距离也是“柔软”的。因为在家乡,有我们的父母和亲人,有血脉和情感的连接;在城市,则有我们的朋友、恋人、同事,有情感的的寄托和安放。
说起这种“割裂感”,在邓安庆回乡时,会更明显。邓安庆写作十几年,统共出了7本书,很多文字,爸爸妈妈是主人公,但爸爸妈妈是半文盲,无法阅读他的文字,整个家族中,只有一位亲戚读过他的书,会在读完之后,和他讨论讨论。
所以即使安家,他还是希望可以在大城市附近。大城市能提供更高的薪资,更便利的交通,更好的生活设施,也许最重要的,是满足他精神上的需求。
 
阳光中,为朋友的孩子拍照
北京留不下来,总有应对之策。他离开北京,选择在苏州安家,甚至还刺激了几个北漂的朋友,也打算南下到苏州生活,他将自己的经验,一一分享给朋友。
说起人生的焦虑,邓安庆心态平静,也许是在38岁时,才拥有自己的房子,他格外珍惜眼前的一切。而他的同龄人,有的结婚了,有的离婚了,有的二婚了,有的二次离婚了,包括孩子的教育问题,人生下一步该怎么走?整个社会的焦虑,在他看来,“主要是我们这一波80后在焦虑”。
但邓安庆仍旧兴致勃勃地生活,比如对婚姻这件事,他并不强求。如果有缘人出现,那很好,如果没有,就独自经营好自己的日子。
未来,房子慢慢还贷,照顾好父母,继续书写他所体验到的时代,日子平顺地过下去,就可以了。
 

题图来源于微博,摄影师@schumi米克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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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人無法像人類一樣修行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2/11/2022 postreply 18:4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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