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整天的西北风,终于在傍晚停歇了,冷清的天际落日明净,预示着霜降就要来临。枝头的鸟儿在呼朋引伴中陆续归巢,下班归来的邻居把院门弄得咣当乱响,孩子们追逐嬉戏的喧嚣声以及犬吠,尽显其乐融融。
我独立于胡同尽头的深宅大院,回望身后那空荡荡的3层楼,心间莫名地惆怅。回想24年前,我在县城打拼买下这个深宅大院时,四世同堂,何等光耀。现如今儿孙各奔东西,人气渐散,剩下我独守院落,暗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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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南疆战火的洗礼后,我身残蛰伏偏僻的乡村7年。1988年春季,30岁的我终于跛着两条腿离开老家,来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应聘民政局的文员岗位。
民政局在县城中心的筒子楼内办公,那是60年代末期县计委建的丁字形3层楼。随着改革开放职能的扩展,民政、劳动、土地、城建等局委应运而生,就像一个大家庭的儿子分家一样,陆续从计委裂变出来独立办公,仍然挤在一栋破楼内。
一楼门挨门是各单位的综合办公室,人声嘈杂,迎门一道宽阔的水泥楼梯通向二楼,20几个单间被局长和副局长们占据了。三楼居住着单身职工,正好有一间空屋子,局里临时安排给我住,还买来一张1米2宽的木条床。
我拿着宿舍钥匙,却迟迟未住进去,除了担心在漆黑的夜晚摔坏腿,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生活不便利——三楼无水、无厕所,双腿残疾的我,每天要到二楼转弯处取水,如厕需要下到一楼最南头的公厕去。
到厕所得先从南屋山墙的夹道里穿过,再顺着后墙向北走20多米到死角处,南北一长溜蹲位就出现了。平常再内急,也得脚踏稀嚓嚓臊气冲鼻的尿液排队等候。大热天,人挨人蹲着,如练功一般出恭。蹲厕时间长了,感觉脚心痒痒,低头瞧,蠕动的蛆虫顺着凉鞋的缝隙直往里钻。于是,艾怨怒骂声不断。
虽然这个单间宿舍对我来说很难得,但我思来想去,最终没有把铺盖搬进去。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局里新分配来两名女大学生,二人在县城内都没有栖身之所。局长找我说:“那屋子你不住,也不能闲着,就让给女同志吧。”
局长一句话,我就乖乖地将宿舍钥匙交了出来。
进县城之前,人武部领导听说我是个“笔杆子”,政委就指名要我去政工科帮忙,还将我的铺盖安排进了招待室。政委指着家属院北边的两间空地皮对我说:“只要你过来上班,那地方就无偿给你了,自己掏钱盖房子住。”
那年月,能够在县城立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门小院生活是很荣耀的。我虽然为那块空地皮而心动,可我伤残从部队退役时,档案交接给了民政局,是由局里分散供养的人员。我不敢得罪局领导,暂且将两个单位的文字材料都揽下来,经常熬夜超负荷工作。
人武部招待室时常接待军分区和省军区来客,我已经脱下军装,不再是军人,长期住在那里很不方便。后来他们催我搬走,幸好部长跟我姐夫是同村发小,说透了这层关系,部长就在县城东关新建的训练基地给我开了一个单间。
那单间在一楼通道南端,朝阳,生活用水也方便,唯一的缺陷是公厕在大院最东南角,有点远。当时,为了开放搞活训练基地,空房子被陆续租了出去。
我高中的同桌在一楼西边临街的铺面内开设了祖传皮肤科诊所,另有一家推拿按摩诊所。三楼的空房租给了私营服装厂、手套厂、印刷厂,还有一家工艺美术制镜厂。这栋楼内的人员成分十分复杂,被我们戏称为“七十二家房客”。
人多就容易出乱子,有人把一辆崭新自行车停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不到10分钟,车子就没影儿了。那天我跟局里的同事一块下乡,匆忙将脱下的军警靴放在窗户外晾晒,下午归来,一双新皮靴就丢了。后来我实在没办法,担心做饭用的铁皮炉子被偷走,夜里就把它从楼道里掂进屋内。
一天夜晚,大风将玻璃窗扇给吹闭了,睡到半夜,我感觉头痛欲裂,翻来覆去折腾到黎明,一度干哕得肚子疼。后来急忙起床,晕晕乎乎扶着墙去厕所,刚走到楼道口,两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喘不上气。
开诊所的同学发现后,嚷嚷说是煤气中毒了,赶紧叫人将我搀扶到院子里的通风处。我迷瞪半天,终于缓过气来。过后想想,真可怕呀,如果不是出来上厕所,我可能就玩完了。
那时候,我苦苦思索:啥时候我才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安乐窝啊?
2
我进县城的那年冬天,7岁的大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我让妻子也搬进县城,到训练基地三楼的服装厂打工。岂料,我们两口子被窝还没暖热,人武部就让我腾房子——开春后,全县的民兵要在基地集中训练。
正在为难之际,恰逢部里一位老战友转业到市里工作,家属院空出了一间寝室。部长和政委同意我们搬进家属院住,条件是我必须到人武部政工科上班,我的妻子也可以安排进八一商店。
我硬着头皮从民政局出走,在政工科上班不到两天,妻子还没进八一商店,局里就催我回去。迫不得已,我只能再回民政局。好在已经搬进了家属院,算是暂时安了家。
人武部位于县城中心的最高处,东高西低,凸凹不平。北家属院与南边办公区隔一道墙,地势比南边低洼近1米。院子里东西一排低矮红砖瓦房,住着6位现役干部。西边邻居的屋墙依高坡而建,比我住那间落差1米多,中间共用一道夹山墙。
在这里,左邻右舍都是和我一块当兵参战的老弟兄,见我初来乍到,一起动手帮我找来几根木棍,在门前的空地上搭起一个棚子,周围用油毡包裹,上边覆盖几块石棉瓦,权且做厨房用。
这个简易厨房西依邻居屋墙搭建,南边一道坡度,几乎是在坑内,潮湿气繁生出很多蜗牛。这种昼伏夜出的甲壳虫,夜晚爬满案板和周围的油毡,遗留下一道道白色粘液,瞅着令人恶心。每天早起,做饭前需要用清水洗涮案板,将蜗牛爬行过的地方清理干净。有时,这些烦人的蜗牛还会钻进碗里和盆里,防不胜防。
三伏高温天气,屋里的水泥地面直往外冒水珠,潮湿气散发出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儿,跺一脚墙体哗啦掉泥皮。我在屋墙上贴几张白纸,遮盖住泥皮剥落的墙裙,将那张1米2宽的木条床放进去。晚上,我与妻儿挤在一起,4人分睡两头。人就跟炉子上的烤鱼似的,别说翻身了,伸开的腿刚蜷缩挪一下地方,再伸就没位置了。早晨起床,妻子总是佝偻着腰走路,看背影显得很老相,实际上她才30岁出头。
多年后,妻子回忆起这段生活经历,感慨道:“夜晚睡觉,俺侧身趴在床梆上,哪敢翻身啊!”
妻子在训练基地那家私营服装厂没干多久,服装厂就倒闭了。80年代还没有“打工人”这个词,不像现在满大街都可以找活儿干。妻子不识字,“农转非”进县城后,一直安排不了固定工作,全家都得靠我一个人养活。
民政局有一个福利化工厂,实际上是社会上几个有门路的人凑一块办的民营企业,挂靠在局里免税的。局里让我作为残疾人顶替一个名额,让我妻子去化工厂上班,每月领几十块钱补贴。那个化工厂生产的白色粉末如碱面一般,据说是重工业用于分离金属的,毒性很大。因为污染问题,厂区临时设在县城西郊烈士陵园南邻的荒岗上,妻子每天要往返几公里去上班。
我的大儿子进县城实验小学读一年级,5岁的小儿子原本留在了老家,但他哭闹着非要跟我们生活。因没钱送幼儿园,就待在家属院跟邻居的小孩一块玩。
炎夏的早晨,吃过饭,妻子将小儿子撇在家里,照常去城西的化工厂上班,我应邀到城东训练基地去搜集材料。天近中午,小儿子在家玩厌了,独自出门找妈妈。他听说妈妈在城西上班,就顺着东大街走上人民路,一直朝西奔去。走到一座桥上,面前出现两条岔路,他不知道该向哪儿走,就哭着掉头回来了。
他沿着大路折返5公里,穿城而过,凭记忆一直找到东关训练基地。瞅见我,就扑进我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7月的太阳如同一个大火球,照得马路上的柏油直冒烟发软,热浪炙烤得人脸皮发烫。儿子的裤头和背心汗湿如洗,小脸上脏兮兮的,让我心疼。我紧紧抱着他,眼泪止不住直往外涌。那一刻我揪心啊,万一儿子走丢了,或者是被人贩子拐跑了,将是我一辈子的痛悔。
后来,为了小儿子的安全,任凭他哭闹,我和妻子只能狠心将他送回老家交给父母看护。我痛定思痛,暗下决心,要在县城争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为妻儿遮风避雨。
3
人武部政委见我屡屡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就再次找我,要以那块地皮为条件,让我到政工科上班。我反复掂量,最终做出决定,要那块地皮建房。临走时,我对民政局的领导说:“俺就是一匹马,也该有一个栖身的棚子吧。”
为了挽留我,民政局的领导索性将城区闹市临大街的两间瓦房许诺给我,这条件远比人武部的地皮优厚。我并不是那种反复无常的势利眼,争来争去,就是为了寻求一个固定的窝儿。
当时,那两间瓦房里还居住着一个孤寡老太太,是外籍退休干部的遗属。局长对我说:“等老太太去世以后,你再搬进去。”
为人子者,谁都是父母生养的,从良心上讲,我不能盼着孤寡老太太早点死。可我又心存顾虑,怕时间长了领导班子更换,到时新上任的领导不认账,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我执意要将那两间公房买下来。局长同意我拿出2000元钱,交给财务室入账,由局里与我签订房屋买卖合同。我拿着这份合同去房产部门办理了过户手续,才算成为那两间房屋的合法拥有者。
1991年冬天,孤寡老太太去世了,我接过房门钥匙却无法入住——随着县城主干道拓宽,瓦屋在路南占道1米多,城建部门一直要求拆除房屋。当时大雪扑门,天寒地冻,我计划等来年开春气温回暖了再建新房。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开春后我还没有施工,人武部就要统一拆除北家属院,新建一栋家属楼,催我立马搬家走人。
清明节的前几天,细雨霏霏,我早起还没上班,只见屋顶直落泥皮。抬头看,拆房的民工已经登顶揭瓦了。我心急火燎地赶到民政局,发现新建的临街铺面还有3间没有租出去,于是打开门锁匆忙搬了进去。
此时,我到县城不满4年,从城东到城西,来来往往搬了5次家,真应了那句老话“人挪活”啊。
1992年春季,我要拆除旧房建新家了,可那地方处在城中村,周围的邻居都是坐地户农民,我很担心施工时发生意外纠纷。恰巧有个乡长调进局里任副局长,他之前在城关镇任过职,跟城中村的干部比较熟悉,局里就让这位副局长出面协调各方关系。
找了一天晚上,我安排了酒席,副局长邀请村干部和包工头吃饭,将建房的活儿大包干给他们。席间,那位村干部大包大揽地冲我说:“兄弟,你把这地方让给我们吧,俺打算建村办公室。城外只要是俺队的土地,你随便挑,给你弄半亩地盖一个大院子。”
副局长一摆手说:“这事儿就甭说了,局里指派给我的任务,我得圆满交差啊。”
施工队拆了旧房,由城建部门监督往南退1米多挖地基。这下本来就小的院子已经没有空余地方了。我只能建内楼梯全封闭的两层小楼,一楼两间铺面,二楼隔成两室一厅,外带一个小厨房,没有卫生间。日常大小便需要到路北的医院上公厕,对于双腿残疾的我来说,上下楼梯极不方便。
长期居住在城中村的农民都有一种优越感,对我这个陌生新邻居很排外。他们眼馋我新建的两间临街铺面,聚齐在施工现场冷言冷语质问我:“你咋恁光棍,俺的地盘都叫你给占了?”
一个老太太很有气势地冲我说:“孩子乖,这两间临街房比儿子都孝顺。”言外之意,建好的铺面是有租金收益的,再孝顺的儿子每月也不会给恁些钱。
东邻隔着一条路,脾气大的老爷子是坐地户,有点气不过,逮住本家的包工头破口大骂,硬说卡车给我家卸砖时压坏了他家下水道,立逼民工当场挖开下水道查看究竟,却安然无恙。
包工头苦着脸冲我说:“兄弟,看看俺挣你这辛苦钱容易吗,把老街坊都给得罪啦。”
老爷子还昂着头冲我说:“放线下地基往里缩,多一公分,掂抓钩把房子给你搂了!”
新房的地基刚出基础,这地方不通自来水,需要自己打轧水井解决生活用水。白天施工队不能耽误干活,只能等到傍晚民工下班之后,连夜在设计好的楼梯间打轧水井。
之前我在老家院子里打过轧水井,村子临近贾鲁河,地下水层比较浅,随便挖一个坑,浇上几桶水,两三个壮汉子架着铁锥杆使劲儿往地下杵,一小时就把井管下进去出水了。而老县城地处黄河下游,历史上多次遭受黄河水冲淹,地下城摞城的残砖烂瓦,阻碍着铁锥杆钻不下去。
我向包工头求情留下几个民工帮忙,他们跟打井的师傅不停点儿干到凌晨,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塑料水管下到地下17米的咸水层,便再也钻不动了。轧井里取出来的水,喝一口,咸涩,还带一股子苦味儿。
那个年代,乡下的民工都还比较单纯,帮我白干了半天的活儿,不要工钱,每人一盒香烟,夜市砂锅摊上的酒菜随便吃喝。这些饿透了肚子的壮汉子往砂锅摊前一坐,烧鸡扣碗外加凉拌猪头肉,专拣荤菜点,掂着整瓶的啤酒当茶喝。我们家境不富裕,心疼这额外的花销,却只能在一旁笑脸陪着,几乎熬了一个通夜。
忙和累暂且都不说,刺耳的羞辱话也能忍受,最让人烦心的是节外生枝——有人告我建房侵权,法院下达了开庭传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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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房的南边有一处四合院,原来是人民政府收缴的敌伪财产,划给县速成师范做教职工宿舍用。后来速成师范变为中学,那院子年久失修,已经少有人居住了。中学校长眼见我拆了旧房要建临街铺面,有点红眼,就以我建房侵占宿舍出路为由,直接起诉到了法院。校长还当众发话:“你咋盖的房子,到时候就给我们咋拆除了。”
局里帮我聘请了律师,让我陪着查档案、搜集证据。那段时间,我拖着两条残腿四处奔波,请律师吃饭,他说牙口不好,指名要吃烘烂的肘子,我像跟屁虫一样殷勤地伺候着,生怕他不尽心举证答辩。
局长见我精神憔悴,就对我说:“打官司该花的钱,你记住账,如果官司打输了,局里兜摊,不能让你吃亏。”
局长言外之意,官司打输了就将我花的钱报销了,可我的房子呢?到时候不是鸡飞蛋打吗?我疲惫不堪,整夜睡不着觉,夜暗中怨恨顿生,但却不知道该恼恨谁。
情急中,我挨门去找县长,请求政府给我解决回城安置房问题。那年月,政府大都敞开门办公,主管城建的副县长是从西藏归来的支边正处级干部,态度十分和蔼。他笑呵呵地对我说:“自古盖房如楔钉,你打灯连夜施工,盖好房子就搬进去,看谁能把你撵出来。”县长也拍桌子说:“那四合院属于公产,政府当初划给学校,如今已经改变使用性质了,政府有权收回来。”
最终,法院依法驳回了学校的诉讼请求,由县政府裁决,维持原状给我了。我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自认为占了便宜,那打官司、跑路花费的几千元钱也不敢再提。
4月份开始建房,到中秋节前搬进新居,期间的苦和累,将人折腾得脱一层皮。
妻子胆子大,每天上水保养混泥土屋顶,都是她抱着一根木杆爬上7米高的顶层。一次,她下来时不小心,一脚踩在铁钉上,将脚心扎穿到脚面了。去医院简单消毒包扎一下,又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工地上清理建筑垃圾。
搬进新居的第一晚,我们两口子躺在床上,瞅着卧室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屈指算来,我们进县城4年多,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那时,妻子辗转多个地方一直找不到固定工作,在家里歇了一年,坐吃山空被逼入了绝境,就狠心在新居东边50米的服装市场购买摊位,跟熟人学着卖小百货。
头一趟去开封进货,我陪不识字的妻子一块儿去,每进一包秋衣或者裤头,就在纸片上用数码写上进货价,回来让她看着卖。开始妻子记不住价钱,也有卖赔的时候,时间长了熟能生巧,一个月下来,也能挣几百块辛苦钱。这让我们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内心有一种充实感。
搬进新居后不久,当初扬言要掂抓钩搂我房子的东邻老爷子,突然叫我去他家楼上赴宴。我忐忑不安上了东邻二楼,瞅见客厅里摆一桌子酒菜,马路对面那个卖烩面的老板笑盈盈站起来直给我递烟,一时让我莫名其妙。
瘦筋巴巴的老爷子平时紧绷着苦皱脸,难得笑一回,此刻露出新镶的银白瓷牙冲我说:“孩子,以后咱都是邻居啦,门面甭租给旁人,让他开饭店吧。”
我这才明白,路北那家烩面馆,房东要用铺面,老板就傍着老爷子,要租我新建的房子。之前我和妻子就拒绝过开饭店的租户,担心将新房给弄脏了,可没容我推辞,老爷子一挥手武断地说:“甭犹豫,就这儿吧,明儿个开门垒锅灶。”
就这样,我自个的房子不当家,让脾气执拗的老爷子做了顺水人情。
自从一楼的铺面开了饭店,每天烟熏火燎的,冬天还好些,到了三伏炎夏,下边煮肉的大锅灶正对着二楼客厅,炙烤得楼板的水泥地直烫脚。楼顶的平台一览无余,被毒辣辣的阳光暴晒成热鏊子,处于二楼夹层的我们一家四口就像钻进了蒸笼。
低电压的吊扇半死不活地转动着,扇出来的风热得两个儿子起一身痱子,他们嚷嚷着睡不着觉,第二天上学都打不起精神。可那时每月房租才80块钱,我们建房欠的债务没有还清,压根就买不起空调。
我们一家在这个小楼上住了5年,当初搬家的新鲜感逐渐过期了,都厌倦了这种狭窄的生活环境。
妻子依旧风里来雨里去,大包从相国寺批发市场背回来针纺织品,每天早出晚归摆摊练地盘,巴望挣更多的钱。我同时在另外几家做兼职,拼命写文挣稿费。我们想早日还清债务,勒紧腰带将余钱积攒起来,思谋着想再买一个大院子,摆脱眼前的窘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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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冬季,经熟人介绍,我和妻子在城东看中一处宅子。那是银行新建的家属院,临街的铺面带院子办公,最里边一个建好的三间门头独院,主房两层半,东边跨耳建两层平房,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齐全,软装古色古香,可以直接入住。最大的优势是,南北十几米长的空院子能栽花种菜,周围没有高层建筑,一直到傍晚院子里都有阳光。
我向亲友筹借了一笔钱,全款13万元将这处院落买下来。我是独子,将老家的爷爷和父母接进县城大院,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度过了人生中那段最美好的时光。
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随着时光的流逝,年迈的爷爷驾鹤西去,90岁的父母也住进了老人公寓,儿子们羽翼丰满了,便举翅飞往大城市另觅高枝。
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南方一家公司,找一个东北媳妇,他们结婚生子,落户深圳;紧接着,小儿子也大学毕业,跟女同学成婚后进了省城。
两个孙子相继出生,半辈子没坐过飞机的妻子先飞往深圳看大孙子,又常住郑州抱小孙子。双腿残疾的我有心想跟妻子一起走,可家有白发高堂在,不能远游。
回头仔细想想,我和妻子进县城努力打拼这些年,两口子从来没有分开过,一直抱成团拼命挣钱。刚进城居无定所,流浪中迫切渴望拥有自己的安乐窝,后来自建了临街的狭窄小楼,进而谋求更大更宽敞的院落。这些都如愿以偿了。
只是夜色渐浓,我常常一个人独立深宅大院内,仰望灰蒙蒙的夜空,观天象数星星,顾影自怜,寂寞难耐。每次妻子从郑州归来,小住几天,又急匆匆离去。我送她到长途车站,目睹班车消失在公路尽头,心间忽然冒出柳永的诗句:“自古伤情多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动情处,两行浊泪早已滴落腮边。
乍然之间,一个人漫长寂寞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回到家里,我紧闭大门,闷坐在电脑前码字,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我甚至几天不出门,慢慢地就变成了失语者。
那次送别了妻子,赶上农历十月一的“寒衣节”,我骑电动车回老家给逝去的爷爷奶奶上坟,目睹冷清的坟头长满萋萋衰草,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发泄出来,七尺男儿跪地嚎啕大哭,泪水涟涟哭喊着说:“爷呀,奶啊,跟孙儿走吧,晚上陪俺说说话。”
我不能变成一个失语者,独居空巢吟诗赋词,自己对着镜子跟自己说话,聊以自慰。久而久之,我便养成了自语的习惯,无名状中,一个人突然就冒出来一句话,将短时间归来的妻子吓一跳,以为我的脑子出现了问题。
后来,我走出封闭的深宅大院。发现当年跟我一块在人武部家属院住公房的战友们,还有那位开皮肤科诊所的同学,都有了成套的住房。只是,他们几乎和我是一样的境遇——儿女长大后纷纷到大城市工作,妻子随之而去,一个个独守空巢,成了“光杆司令”。
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何时能够重聚这深宅大院,再现当年热热闹闹的人气呢?
(文中人名、地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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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亮亮妈妈的病,这次持续得特别长。
起病时天冷,转眼到了腊月,小年夜一过,巷门口的早饭摊位都陆续撤了。等开年正月十六,巷口早间又挤满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亮亮家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出摊了。
妈妈病着的时候,亮亮每天做家务活,但五六平米的家有多少活可做呢?余下大把时间,他要么坐在自家门前看着天光流转,要么就到前后院转转,看看能帮邻居们做点儿什么。
看到张婆婆扫地,我爸劈柴,桂大妈倒沤水,亮亮总凑上去甜甜地叫一声,等着大人吩咐工作:“亮亮,你来帮我做点这个……”他便欢欣雀跃迎上去。于是邻居们有啥事,总想着亮亮:毕竟一个浑身有使不完劲儿的少年,既没学可上,又无法谋生,如果连忙也帮不了,换谁都熬不下去。
没忙可帮的时候,亮亮就抱着他的白兔雪儿,坐在门前晒太阳。早春的阳光落在雪儿的毛皮上,亮闪闪一片。风还冷着,亮亮就把雪儿抱得紧紧的,抚摸着它的皮毛。那白兔因亮亮精心照顾,变得越来越强壮。
一天早晨我起床,一眼就瞥见初春花园里,一只白花花的兔子正啃着花枝上的新芽。兔子怎么进来了?我很诧异,忙把它抱回到前院:“亮亮,你的兔子跑到后院了。”我把它递给生火的亮亮,他惊讶地站起来,一把接过兔子:“它咋跑过去的?”
我看看兔笼,并无异样。夜里,后院的门是锁了的,难道兔子生了翅膀不成?要么,就是亮亮平时游荡时,不小心忘了带它回家,于是我说:“看好你的雪儿,别让它晚上再跑了。”
可那晚后,兔子好像约定好似的,每天早上都会神奇出现在南房门前的花园里,就像亮亮每日到访一样。尽管院里多了一个新生命,这总是让人喜悦的,但这其乐融融并未持续多久。
一日,我放学回家,迎头就撞上脸色铁青的常爹爹。他素不与人争,但这次却气冲冲来找爸爸。我家廊上摊着他寄养的几盆花,每盆都叶落枝残,最惨的连土都被刨去一半,常爹爹抱怨道:“这花特意放到后院,想着后院没害人的娃娃,如果今年八月十五开花,那真是美得很,结果没想到最后被一个畜生害了!”
他越说越气,抱着花盆就要去前院找亮亮家理论,可亮亮却仍然愣愣的样子。亮亮爸见兔子惹上是非,一声不吭,给兔笼压上两块重重的砖头,兔灾暂时解决。
可常爹爹总不甘心,想着再来一场“花卉复兴”,就又急匆匆买来几盆,迫不及待端到后院来。一日我放学,他跟我进了后院,继续往旧花盆里倒腾新花苗,突然后院的门被推开,眼见一个肥胖的身影冲进来,直奔常爹爹:“钱呢?钱呢?刚发下钱,就来养这些东西!”
我定睛一看,桂大妈提着一支火杵已在眼前,她拉住常爹爹的衣领就往外拽,常爹爹几乎被她扔到廊下,一个趔趄。还没回过神来,桂大妈的火杵已经落在新栽的几盆花上:“把这些东西,花钱当你爷一样供着, 你孙子吃的喝的,你管吗?我叫你养,叫你养!”
妈妈听见动静,连忙冲出来拉架,可为时已晚,常爹爹的花还没来得及复兴,就先被自家人灭了种。
桂大妈被妈妈好言好语劝了回去。常爹爹呢,一声不吭,继续把被摧毁的花枝收集起来,怕再遭破坏,就在南房花园里选了一个角落,把剩下的花栽进去。他仍旧怀着宝贵的希望,在这个角落维护着最后的自尊。
常爹爹的花静静长着。到了三月下旬,春风和暖,花叶又有了生机,他就跑得更勤了,不仅照看自己的角落,就连整个花园的春种都承包了。松土、浇水,总跟着下班爸爸的自行车溜进来,夜幕降下都舍不得回去。
这些花终于又长起来了。常爹爹见风险再无,就又将花移到原先的花盆里,一切都恢复了从前的秩序,他欣喜着。这场浩劫,看来要结束了。
然而他高兴早了。翌日一早,我起来又看到白兔。被囚禁数日,它又神不知鬼不觉脱离了牢笼,来后院观光。不偏不倚,就爱上常爹爹的花盆,于是常爹爹的花再次被灭门。
我赶紧把兔子抱回前院,迎面碰上了亮亮妈妈,她终于下床了。她的脸上似乎有了些生气,见我也笑了一下,惊讶地问:“兔子跑到后院了吗?”
她终于不再失魂落魄了。想起当初她的病情加重,似乎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有些惊慌,赶紧定了定神,把兔子塞进她怀里:“不知道为啥,昨晚上又跑进后院,又把常爹爹的花给吃完了。这次他肯定要气坏了,已经是第二回了。”
我快速传递完消息,生怕她想起什么,恨不得赶紧溜回家。亮亮妈接过兔子,抚摸着它的耳朵:“哎呀,这个兔娃咋乱跑呢。”她的眼神里满是惭愧,和亮亮闯祸时一样。每次她不让儿子跟我们玩之前,都是这样的神色,可因为疾病的摧残,她的脸瘦削了不少,惭愧中竟带有一丝坚硬的决绝,让我不安起来。这下,兔子和亮亮一样,肯定是出不来了。
我曾想常爹爹看见花再一次被兔子摧毁,会是多么失控,恐怕这回,他要冲到亮亮家去干架了。想到亮亮妈病刚好,就要面对这样的境况,我就更加不安,总觉得要出事。可当常爹爹傍晚跟着爸爸的自行车进后院,看见枝叶凋零的盆栽时,竟一句话也没说,只默默把残枝败叶收好,慢慢整理泥土,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我以为他与兔子彻底和解。可又过了几日,晚饭后,张婆婆和妈妈在院子里聊天, 我突然见她说:“前院他常爸啊,这几天每天早上四五点跑到后院来,就盘腿坐在花园边上,嘴上念着啥。我老婆子,早上起得早,哎呀,一开门,看见一个人坐得定定的,吓死人啦!”
妈妈说:“我们瞌睡多,不知道啊,他来这么早干啥呢?”
张婆婆压低声音,凑到妈妈耳边说了句什么,妈妈惊得瞪大眼睛:“还有这种事?”
我闹着妈妈,想知道张婆婆究竟说了什么,她却不告诉我。
好不容易盼到周末,我特地定了闹钟,早上五点,就睁开眼睛往院里瞧。明月皎洁,照在我脸上,院里草木葱郁,影影幢幢。我哈欠连连,忍住不睡,就为弄清张婆婆的话。不久,就听到后院木门被抬开,有人轻声微步直朝花园而来。
我赶紧合上窗帘,仅留一条细缝偷窥,但见一个驼背老影跨上护栏,随即盘腿危坐,宛若神像。天色渐明,我的眼睛也逐步适应黑暗,我终于认清那具“神像”就是常爹爹。他眼睛紧闭,一手握拳,另一手伸出两根指头,放于胸前。安静了一会,便开始念叨着什么,我把窗户悄悄推开一条缝,只听见黑暗中的低语:“诸神在上,弟子诚心所求:凡毁我花之畜生,必死;凡毁我花之畜生之主,必病亡……”此后,他念了一串我怎么也不懂的经文,如是多次,随后,睁开眼睛,从护栏跳下来,活动了下身体,蹑手蹑脚出了院子。
当听见木门被他复位,我赶紧明目张胆地看他是不是留下什么痕迹,可外面只有红霞渲染的粉红天色,西垂的月亮正在变暗,发白,好像半个生了病的失血的人脸,朝我张望着。我赶紧拉上窗帘,钻进被窝,心狂跳不已。
2
那天早上,我急着向人诉说凌晨之事。
一起来,我赶紧去找镜镜,但他早就整理妥当,要跟爸爸的朋友去乡下钓鱼,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已经奔出了大门。失落间,但见张婆婆奇怪地看着我,我的心事藏不住了,忙坦白道:“婆婆,今天早上我看见常爹爹在我家花园念着啥经。”
张婆婆叹了口气:“来了好几天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那个事诅咒人啊。”
“诅咒?”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吓了一跳。张婆婆总是比别人知道更多祖宅里的秘密,比如罗婆婆的自杀,南房前的黑影,现在又来了个“诅咒”。
“诅咒了会咋样啊?”我忙问她。
“那得看神应不应了。你看你常爹爹平时就虔诚得很,经常到山上的庙里忙进忙出,现在接连来了七天,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念咒,那诚心难保不会感动神灵。”
“神灵感动了会咋样?亮亮家会出事吗?”
张婆婆出神地望着花园,没有回答。
想到祖宅里除了鬼害人外,现在居然出了诅咒之事,原来人要斗人,不单可以像我们与大孩子打架那样血肉相拼、制造陷阱,还可以向鬼神借隐秘的力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亮亮妈妈竟渐渐转好了,每次经过她家门前,又会有亲切而熟悉的寒暄。就连亮亮爸爸,也罕见地擦拭着他家的凉粉车子,拿毛笔蘸上白漆,补着掉落的漆色。看来停工小半年后,亮亮家又准备出摊了。
常爹爹的诅咒并不管用,我心里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亮亮干完家里的活儿,就又在前后院游来荡去,这次他没有抱雪儿。
“亮亮,你家明天要出摊啊?” 张婆婆问他。
“嗯,明天早上我和我妈就出去。”
“那又要见不到你了。”我叹息着。
“你妈好全了吗?” 我妈问他。
“好了。”亮亮答。
“你今天咋没抱雪儿呢,你抱来我们再玩一次吧,要不你去卖凉粉了,以后雪儿就不常来了。”我对亮亮说。
他突然一怔,手搓着裤腿两侧的口袋:“雪儿不在了。”他的头低下去,声音也沉下去。
我忙追问:“你妈是不是怕它再祸害后院的花,就把它送人了?”
“没有。”亮亮嗫嗫嚅嚅。
“那雪儿到底去哪儿了?”我继续揪住他不放,心中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亮亮神色悲凄,说:“雪儿……被我爸杀了吃肉了……”他双手抠着裤子,快要把口袋抠出洞了。
我实在难以相信,亮亮珍爱的白兔居然被平日沉默寡言的亮亮爸爸杀死了。“杀了吃肉”四个字让我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被杀前的兔子,浑身僵直,毛骨悚然。
“我妈说雪儿大了,不吃它,它就到处害人哩。我爸说我妈身体不好,家里长时间没见肉了,吃了也能补补,就把雪儿杀了。”亮亮木然地说。
“那你吃了没有?”我问他。
这个16岁的少年,突然单手捂住眼睛:“我妈叫我出去给人帮忙,我回来以后,雪儿已经没了……它已经没了!”他哽咽着沉沉蹲下去,颤抖着身体,眼泪顺着指缝滴落下来。
张婆婆见状,赶紧赶过来:“啊呀,我的娃啊,这真是……”她这样一叫,亮亮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蹲也蹲不住,最后一屁股瘫坐在院子中央。可他依然捂着眼睛,好像这个世界,他什么也不愿看见。
从前我们怎么欺负亮亮,他都没哭过,小鸡的葬礼上,他也只是跟在我们后面一个劲儿地磕头,这次他哭得那么伤心,好像他的世界已全然坍塌。
不远处的花园边,常爹爹曾为兔子毁花而悲愤不已,现在院子中央,一个少年又为自己的白兔之死悲痛欲绝。这是常爹爹的诅咒开始应验了吗?
雪儿死后,祖宅里就再也没动物了。
我9岁时,有过自己的芦花鸡;10岁时,镜镜有了4只小鸡,亮亮有了雪儿;可现在,我11岁了,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动物去了哪儿?它们会和院里死去的罗婆婆,任爷爷,任奶奶,常婆婆们一处吗?它们的死都是那样突然,决绝,坚硬,好像亮亮妈大病初愈后的眼神一样,没有预兆和铺垫,有的只是宿命般的果断,好像一根竹子被利刃劈开,一块石头被大锤砸开,连裂纹都是割手的。
它们会变成鬼吗?是否也会像祖宅里的空洞和黑影一样,在幽暗之处悄悄盯着我?它们会像给灶王献上的鸡一样跟随在神灵左右吗?它们会变成牛头马面这样的神灵吗?11岁的我,都不知道该问谁了。
此前这样的问题,总能在常爹爹跟前得到解答。他总给我讲些神鬼之事,叫我不由得相信这个世界神秘而自有其逻辑——好人是神悦慕的,坏人是神厌恶的。可这次,他的神被他这样一求,竟会害人,再加上此前牛头马面用铁链拷走罗婆婆的积怨,我突然觉得周围无所倚仗了,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怎么走都会踩空。
亮亮家复工仍然选择留在巷里,他们固执地以为多日不见,小巷人会忘记关于他家的谣言。可每天放学,经过那里,我都会发现他家的凉粉和牛筋面,几乎都没怎么动过。卖了一周,希望终于落空,他们只好像从前一样,去更远的地方叫卖。
这次,亮亮被留在家中,做完家事,他和从前一样坐在桑树下发呆,可这次,他怀里的雪儿不在了。
3
四月末,后院淡紫的鸢尾花开了。一个周末午后,木兰来了。
传递这个消息的是江江,他气喘吁吁跑进后院,上气不接下气对着我和镜镜叫道:“快!快!前院!亮亮!木兰!”
几个关键词足以让我们丢弃手中所有的活计,赶紧往外跑。出了中院门,才慢下来,生怕我们的脚步声遮住关于木兰的一丁点儿声音。我们身边本该有培培和兴兴的,这形影不离的二人曾负责打探木兰的所有消息。可现在,培培搬走了,兴兴也好久不来了,他的妈妈,张婆婆的二女儿,据说被丈夫打了。每次来都哭哭啼啼的,说是兴兴被奶奶强留在家里,再也出不来了。
春末的桑树叶子嫩绿,往天上看去,高高的桑叶间已挂着嫩黄色的桑花。风一吹,落下些桑蕊来,积落在亮亮家门前,薄薄的,细密而淡黄的一层,散发着桑树特有的芬芳,叫人心里说不出哪个角落暖暖的,酥酥的,好像天好的下午把脸贴在一床棉被旁晒着太阳,又好像手冷的冬日,抓住软软香香冒着热气的大白馒头。
木兰站在这株桑树下,白衬衫,淡黄色长裙,阳光洒在她微微泛黄的头发上,好像落了一层金箔。我们屏息凝神,听着所有的声响。
“亮亮呢?”我凑在江江耳畔,悄声问他。
“关着门睡觉呢!”他恨恨地说,“迟不睡早不睡,偏要今天睡,现在睡!”
正说着,突然我们听见木兰朝亮亮家窗口喊“姨姨”,那边还是没回应。
“这个猪啊!”镜镜狠狠地骂道。
“姨姨!”那边又细细地叫了一声。木兰在桑树下开始踱步,等了一会儿,见亮亮家还是没声响,她便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脚就要走了。
江江急得皱着眉头,挥着拳头,恨不得现身去砸亮亮的家门,被我一把拉住后襟。他的脖子被勒,脸变得通红,正要咳嗽。突然我听见“哐当”一声,亮亮家的门打开了,为了赶紧出来,他似乎使出了全身力气,门都差一点儿被拆了。我们赶紧把眼睛贴在亮亮家靠近后院的炉灶边缘,目不转睛看着将要发生的事。
亮亮那边并没有声响,也不知他出门了没有,他素来走路无声,现在更是急坏了江江。木兰回头,停住了脚步,她显然是看到了亮亮,退了回来:“亮亮,你在啊……我还以为你家没人呢。”她声音轻柔。
亮亮哑着。我们待在炉灶后,根本看不见他,江江急得直跺脚。
“姨姨呢?”木兰见亮亮不吱声,又问。
“卖……卖……凉粉……去……了。”亮亮的声音颤抖着,结巴着。他素日说话慢,急了的时候,才会结巴。这么长时间没看到木兰,午睡后突然就见她站在门前的天光里,我这个看热闹的都有些激动,更别说是当事人了。
“你妈咋卖凉粉去了?就你一个人在家吗?”木兰问道。
“嗯。”亮亮只回了一个字。他能说的那么多,但回的就只有这一个。
“嗯?”江江张大嘴,皱着眉头,不发声音,对着口型重复着亮亮的话:“就一个嗯?”
“你妈现在卖凉粉都不在家吧?”木兰又问。
“嗯。”亮亮还是用一个字回答。
“我爸还让我跟她说……叫她平时再看我弟弟。”
亮亮还是沉默着。
“我现在上班了,我弟弟就没人看了。”木兰低着头,看着她的脚:褐色皮鞋上,一截袜子洁白如雪,趁着一双小腿又细又白,好像两截嫩藕。
他们在春光里沉默着,任凭着桑叶香气氤氲宛转。亮亮大概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木兰抬起头:“那你在吧,我走了。”
我们看不见亮亮的神情,只好眼睁睁盯着那个雪白衬衫的背影走远,裙裾飘动在四月的暖风中,那双也小腿若隐若现,跳动在光里——雪儿!我有些恍惚,好像看见那只白兔藏在她裙底,随着木兰的脚步一蹦一跳,时不时回着头,向我们告别。
我们终于再也忍不住,跑了出去,只见亮亮失魂落魄地瘫坐在他家门槛上。头上冒着大粒的汗珠。
“亮亮!”我们喊他,他不应,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桑树下木兰曾经站立的地方,看着他,我哆嗦了一下,那是他妈妈生病时的眼神。
“完了。”江江笑道,“木兰走了,亮亮傻了。”
镜镜走过去用手捣了下亮亮的肩膀:“哎,瓜怂,醒来了!”亮亮也不躲,身体向后栽时,才晓得用手扶住门槛,以至于没有完全睡倒。
“哈哈!”镜镜张大嘴笑着,“这亮亮!看这点出息!”
看着他呆呆的样子,我也跟着笑:曾经中秋聚会上那封杜撰的信,或许正说中了此刻亮亮的心事。我的心虽有不安,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痒痒的快乐,好像身体里藏着的那枚怪物,正颤动着发芽,然后破皮而出,他给我新的血液,令我感到自己比从前写信时强大多了。
看到亮亮的呆样,我只想赶紧冲上去,把他推进傻傻的幸福深渊。掉进去总比看他的世界坍塌要好,而给一个毫无希望的少年幸福的希望,不就是救他吗?我已经忙不迭要做救世主了。再说,我身边的这群孩子,谁又不想呢?
你看他们追着木兰看的眼神,就知道了。
往后,亮亮常常会发呆,直勾勾望着门前桑树下那片空寂,不知是在想木兰,还是曾经在那儿生活的雪儿。
人们看他呆,就取笑他,这笑话先是从孩子里开始的:“喂,亮亮,想木兰呢?”不知是谁先这样发问,亮亮随即停止发呆,“我……我把你这个坏蛋……”他结巴着,抓起脚下的浮土就往对方身上扬去,那孩子连忙笑着逃了。
但孩子们似乎很钟爱这个游戏,后来即使亮亮干着活,也要远远地挑逗他一句,似乎看到他结巴、愤怒,才会觉得一天终究没有白过。而孩子的游戏又传染给大人。大人见了他,从先前的爱搭不理,也变成了饶有兴致的寒暄:“亮亮,你媳妇呢?”
“没有……”他不敢对大人高声说话,脸却红到了耳朵根。
“媳妇”这个词是大人们问起来的。就连隔壁常来的老张,也听说了亮亮想媳妇的事,再次从老任家离开时,特意丢给他一只好烟,叮嘱一句:“亮亮,现在要学抽烟呢!都这么大的人了,再过两年就娶媳妇呢。”
亮亮怯怯地接过烟,不言语。
“媳妇到底有没?”老任接着问。
亮亮红着脸摇摇头。
“想要一个不?”。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瞪大眼睛,脸憋得更红了。
老张似乎并不给他回答的时间,逗完他,就大笑着踏出门去。
这样,祖宅终于把常规戏弄亮亮的“一加一等于几”的公式,换成了“你媳妇呢?”人们想着,这又够大家笑好几年了。
我们这些孩子,仍然盼着木兰再次出现,隔几天晚上就特意出门,去“偶遇”门前烧火的亮亮妈。“阿姨,木兰来了没?”我们故意问她。
“木兰没来。” 亮亮妈笑盈盈地回答。
“上次你不在的时候木兰来了,说让你看她弟弟。”
“就是的,亮亮给我说了。”听到亮亮出现在关于木兰的一切话语中,我们全都大笑起来。亮亮妈不知我们为何发笑,也不敢多问,只是关心我们:“你们吃饭了没?”
我们才不答,继续问她:“那你还看她弟弟吗?”
“没办法看,我卖凉粉呢。”
“亮亮最近不是在家吗?叫亮亮看木兰的弟弟呗?” 我们说完,又不约而同一阵狂笑。
“亮亮看不住,他把他自己看住就好得很了。”亮亮妈在我们的笑声中认真回答。
4
桑果紫了,樱桃落了,天色变得很长很长。爸爸说这个暑假过去,等明年夏天我就要考中学了:“看你成天还和镜镜啊,瓜亮亮,江江啊这些人一起瞎混?”他似乎给我在祖宅的玩乐日子判了有期徒刑。
夏天过去,镜镜升到了初三,秀姑说他要准备中考,今后放学会直接回自己家——再和张婆婆一起住下去,镜镜就要被惯坏了。暑假他也成天不得闲,要跟教书的小姨夫补习数学,开学后还要争取考区重点,考上了,1/4只脚才能踏进大学门槛呢。
我不懂大学的事,只觉得后院空了。培培走了,镜镜也不常来,兴兴妈妈正闹离婚,许久都见不上了兴兴了。江江翻过暑假,就要上小学了,桂大妈叫嚷着要他们一家搬出去,把房子留给老二做婚房。江江上学后,也不能跟着爷爷每天进进出出瞎混了。
这祖宅里,就只有亮亮长久地闲着,一年又一年,持续不断地被人当作笑料,又孜孜不倦地继续给大人帮闲。
这年的暑天极热,太阳一下去,地上的热气就返上来,热得亮亮爸爸都睡不住了,脱掉外套,光膀子蹲在门前抽着旱烟。亮亮妈妈穿着短袖,在炉灶前摇着蒲扇。亮亮还是那件灰蓝色长袖衬衣,袖子卷起着,后背被汗浸得失了本色。
桂大妈穿着背心,摇着蒲扇,坐在自家门前,远远看见亮亮穿得还是那么规整:“这么热的天,亮亮你还穿这么多,风纪扣还系得这么紧,你是给你家捂痱子吗?”
亮亮妈抬起脸一笑:“我叫他脱,他偏不脱,叫把扣子解开,他也不解。现在亮亮大了,晓得害羞了。”
桂大妈沉下声音:“亮亮今年……啊呀,怕是17了吧?”
“就是,12月份生的,冬天就满17了,虚岁都18了。”
“哎呀,真是大了,到说媳妇的年龄了。”桂大妈叹道。
“我们亮亮这样,敢要谁啊?”亮亮妈苦笑着说,“哪个女娃娃能看上他啊……”
“亮亮还是俊着呢!你看这身板,这气力,只是可惜了……不然,像任家儿子一样,现在前脚走着,后脚都跟着媳妇。”桂大妈看着任家,对亮亮妈妈絮叨着,亮亮妈只笑笑的。
而亮亮的脸似乎一直要烫下去,烫个没完了。
暑热了几天,我的小学同学娜娜来家里找我,这是她第一次来。
娜娜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虽和我一样同在五年级,但她都要比我高半个头了。她来的那天穿着一件明黄色短袖,白色短裙,走路一跳一跳的,那裙子便在夏日阳光中也轻跳起来。我在门口迎着她,陪她从前院走到后院。
行至亮亮家门口,亮亮正在劈柴,“亮亮!”我叫他一声,他站直了,看见我身边的娜娜。
“这是我同学。”我对他说。
娜娜笑意盈盈地和亮亮打招呼。阳光从桑叶间洒落,也在她头顶跳着舞。这棵树下,相同的暖光里,曾站着那个叫木兰的女孩,一样的白色裙裾,藕色手臂,一样的笑眼弯弯,朱唇皓齿,她们两人的影子在不同时空重叠着,错落着,让我不禁也恍惚了一下。
亮亮被来人问候,赶紧放下柴刀,不安地搓着手,拘谨地打着招呼。他的脸最近总爱泛红。他脸红什么呢?我暗笑着,和娜娜进了后院。
后院静着,娜娜问我:“刚才那人,你平时在家和他玩?”我应了一声,扫过后院一间间屋子,那里比从前更空了。
“他是哪个学校的?”娜娜接着问。
“他不上学,一直在家呢。”
“咋不上学啊?”
“弱智,学校不要,就在家跟他妈干活。”
“啊?”娜娜惊愕地叫着,“看不出来是傻子啊!”
我白了娜娜一眼:“亮亮不傻,就是弱智。弱智你知道吗?就是智商比一般人低,但其他和我们一模一样。”
娜娜脸上带着狐疑的表情,好像她嘴里的“傻子”会把傻病传染给我,我再传染给她一样。
“他就住在咱们经过的那间小房子吗?”她又问。
“是啊。”
“他家里有几口人啊?”
“他爸妈,还有他。”
娜娜又惊愕得捂住嘴:“啊?那怎么住啊!”
她从没见过亮亮这样的孩子,这次来访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我家前院住着个“傻子”。和我待了没多久,她就嚷着回去,出后院时特意悄悄跟我说:“待会你走慢一点,我再看看那个弱智。”
我只觉得娜娜的话有些刺耳,但为尽宾主之谊,只好在经过亮亮家前故意放慢脚步。亮亮劈完柴,坐在门前的板凳上,低着头,抠着指甲发呆。
“亮亮!”我又叫他一声。
他抬起头,眼睛扫到娜娜身上,他看她的眼睛发着光。
“走了?”他问娜娜。
“嗯。”娜娜笑盈盈地应答着,很有礼貌。
可刚走出大门,她就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大口喘气:“啊呀,吓死我了,刚才我都不敢呼吸!我的心跳得好快!”
“你咋了?”看着她发红的脸,我问:“中暑了?”
“没有!”娜娜左右回头看了看来路,然后压低了声音,“就那个傻子,刚才直勾勾盯着我,吓死我了,我怕他会打我!”
“亮亮从不打人!”
“吓死我了!”她好像没听见我说话,“咱们班同学,谁还来过你家啊?”
“就你一个。”
娜娜轻抚着胸口:“啊呀,下次我可不敢来了。我们都住楼房,根本没这种人。我之前不知道,你家原来还有个傻子!”
“你家才有傻子!” 我回她一句。
5
和娜娜玩了半天,并没有想象中快乐,还无端受了场气。回家见亮亮在自家门口扫地,他倒先发话了:“你同学咋没多玩一会儿?”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惦记娜娜啊?那我帮你问,看她会不会像木兰一样给你写信。”
亮亮好像被说中心事,脸一下红了。他沉默着,也不反驳,这让我想起从前大家举着鬼头吓人时,他妈妈的样子。他越窘赧,我就越想逗他,像编木兰的信一样给他编排故事。孩子们都知道,在这个院里,跟亮亮开玩笑,从不会有麻烦,况且他家从来都是祖宅的新闻中心。
亮亮对娜娜的一句好奇发问,让我身体里那个沉睡的怪物突然嗅到了血腥,一个激灵,“噌”地就窜了起来,寻找着这腥味的来源;它踱着步,猫着耳朵,潜伏,靠近,眯着眼睛瞄准,一旦准备好就发动袭击,向那个荫蔽于桑树下呆呆的亮亮。
这几日,亮亮都一人在家,他父母早出晚归,见不上面。我放了暑假,进进出出,总对着一个他。
那天,我看见亮亮拿着一根桑树枝在门前土地上画着圆圈。“亮亮!”我叫他,“我同学娜娜提到你了。”
他抬起头,眼睛一亮:“说我啥?”
“她挺喜欢你呀。”
故事发动了。那是和木兰一样的事,只不过,上次有茉莉味的白纸、肉麻的话语,还有根本算不上真实的时间地点。纸上的故事是写给识字人的,而亮亮呢?他根本什么都看不懂。而这次我不写,只当面告诉他,看他恨不得钻进地缝去的神情,这份快乐就只属于我,它会让这个无聊而炎热的夏天,清醒和舒爽过来——这快乐,比桂大妈大声播报亮亮家新闻的那种快乐还要浓郁、私密、有力量。
故事让亮亮更呆了,他越出神,我就讲得越起劲。故事里,娜娜不再是真实生活里厌恶、嫌弃亮亮的同学,而是一个情窦初开,在桑树下遇见良人的豆蔻少女。
“她对你印象很好的,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男孩,这么热的天,衬衣扣子系得这么好,穿衬衣也好看。她还说,你要是上过学,能识字啊,说不定以后都想嫁给你。可惜她还小呢,还不能给你当媳妇……”
我乱七八糟地在亮亮跟前念叨着天花乱坠的浑话。他一边听,一边继续在地上画着圈,好像我的话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留一丝痕迹。
我说累了,见那边依然沉默,就悻悻然落下一句:“反正我话就传这么多了。”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跑到后院,心砰砰跳,喘不上气,好像老虎狩猎结束后的喘息一样,带着生命力释放的满足感——这个夏天终于有一个下午值得过了。
6
爸爸见我终日晃荡,终于忍不住,压我在家里读书写字。我也就除了中途上厕所外,才去前院一趟。亮亮家的大门锁着,他已不知道何时跟爸妈出门了。
过了几天,一大清早,桂大妈突然闯进后院,边关门边嚷着:“啊呀!你们这些天见亮亮了吗?”
正在洒扫的后院的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望着她,这次她鲜有地泛着愁容:“亮亮犯病了!”
“亮亮咋了?” 妈妈问。
“犯病了!”
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病了呢? 我惊得说不出话,只好竖起耳朵听。
“啥病?”妈妈接着问。
“唉!”桂大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惊慌地叫着:“亮亮这孩子,疯了……疯了!”
盛夏的后院,忽然像有一面冰山迎面砸来,让我从头冷到脚,我只当是桂大妈胡说:“我才不信呢!我前几天还见过他,他好好的,没有傻也没有疯。”
妈妈把我推到一边,凑近桂大妈:“咋疯的?”
“也真是不知道咋了,前几天晚上他妈回来,就发现亮亮不对了。眼睛发直,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桑树底下,一句话都不说。他妈叫他:亮亮,亮亮,你咋了?他都不言语。但过一阵子,嘴里就胡叨叨些乱七八糟的话,已经好几天了,他妈害怕亮亮出事,不敢再把他放到家里,这几天都带出去的。”
“这真是奇怪,”妈妈叹道,“别是碰到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啥不干净?”桂大妈这时突然恢复了她平日谈起亮亮家的轻蔑眼神:“她妈神经上不对劲,娃就遗传呢!”
“但是小时候,亮亮除了智力上不如别的娃娃以外,也没见有啥病啊!”
“哎呀,我给你说,”桂大妈把妈妈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更低:“亮亮那是年龄大了……”隐隐听见“年龄大了”四个字,我赶紧凑到妈妈身后,只见桂大妈神神秘秘地说:“刚刚我没给你细说,亮亮说的胡话里,十句有八句是向他妈要媳妇呢!”
桂大妈的声音在我耳朵里穿过,我的脑袋里一片静寂——冰山是真的,它在我面前崩塌了,现在留下了崩塌后的雪花,轻轻地飞扬、飘舞、落下。刺骨的寒风中,桂大妈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好像有人蒙着嘴巴在说话,这声音钝,轻,却如同坚实的鼓点,沉沉地,一声接着一声,一锤接着一锤,一下快过一下,狠狠地敲击着我的心脏。
“不知道亮亮前几天见了谁,咋就突然一下受了刺激,开始要媳妇……”桂大妈皱着眉头说。
我感到体内那个怪物在冷笑、欢腾,它的笑声那样肆意,它的舞姿那样有力,仿佛要从我的胃里跳出来,再游弋至肺部,最后从我的后脖颈窜出,它要将我从中间撕裂出一个口子。我年幼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它的力量,开始打着冷战,身体不住颤抖着,连牙齿也打着哆嗦,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酸酸的,却流不出来,我想说话,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膝盖也软软的,摇晃着好像要马上跌倒。
“啊呀!这个娃脸色咋不大好啊。”桂大妈发现了我的异样,忙抓住我的手:“手咋这么冰!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小娃娃还是体弱,入伏了大早上不能穿这么凉。你看娃打冷战着呢,赶紧让娃回去。”桂大妈说。
妈妈摸了下我的额头,拉着我就往屋里走。我被安顿到床上,身体不停地打颤,感到要结冰了,伸手拉起棉被,把自己包裹起来:“被子,被子……”我终于能叫出来,声音也颤抖着。
妈妈一边抱来被子,一边帮我一层层包裹起来,她惊慌失措,连着对爸爸喊:“啊呀,这个娃不会是打摆子了吧?大夏天怎么冷成这样!”
喝热水,量体温,爸爸妈妈忧心忡忡,轮番照顾我。三伏天里,我时睡时醒,盖着三重被子,不肯下床,只觉得置身北极,连被子里的棉花也是雪做的。
我终于知道,自从我第一次和人打架后,就出现于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它最终包围了我,吞噬了我——不,它已经成为了我——这个我,血是凉的,手上沾染了别人受伤的热血。我终于完美地,不动声色地,隐秘地害了人,而且害的,是我的邻居,我从小到大的伙伴。
我终于像培培妈妈一样有了害人的秘密,可她的秘密,可以随着她的搬家而被带走,可我的秘密恐怕将与那个怪物一样,属于我,成为我,与我合一。
每当我想起,心里就冒着寒气,一如那个凌晨的月光,落在常爹爹竖起的两根手指上,那是剑落在头顶的宿命般的寒光。常爹爹的祈祷终于全部应验了,原来是通过我来应验的。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能起床,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来了,闷闷地说着话,仿佛是桂大妈来探病,又像是张婆婆来送粥,抑或是罗婆婆拄着拐杖进来,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叹气。一会儿,又来了走路摇摇晃晃,慢腾腾的任爷爷,再一会儿,空气中似乎飘荡着香火的味道。
那些祭灶的,被拔了毛的公鸡跳来跳去,有人放鞭炮,还有鸡在大声鸣叫,其中就有我的芦花鸡,镜镜死去的小鸡,奔跳的雪儿,最后是常爹爹的咒语,一声声,仿佛是召唤和邀请,紧锣密鼓地从我嘴里穿出,变成一个个血红色的汉字,一片片腥味十足的故事。
这些影子,这些声响,最后汇聚成牛头马面铁链刮擦土地的声音,都在这漫长的夏日一并回来。
“亮亮来了!”谵妄间,我突然听到妈妈在窗外叫了一声。
我好像被突然解锁,瞬间清醒,“噌”地一下,赶紧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透过窗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登上廊台,朝我家正堂走来。
亮亮从来没有走得这样正大光明,神采飞扬。
“亮亮,她还睡着呢!”妈妈看见了,声音有些紧张。
“我没睡!叫亮亮进来!”我透过窗户对妈妈喊。
“你起来了!”妈妈的声音有些欣喜,这是这些天第一次,我不再像将要病死的孩子一样,把自己卷进被窝里了。
我下床,从厢房挪到正堂,一眼就看见亮亮正掀着门帘进来。他和从前不大一样,哪里不一样呢?——他居然戴了副眼镜!
这是副老式的,米黄塑料边框的老花镜,镜片圆圆的,左边还破着,他戴上,眼睛几乎被放大一倍,可那大眼却不看我,只直直盯着眼前的空气,好像看不见我一样。
“亮亮!”我叫着他,差点哭出来。
“给我一张报纸,我要看报纸!”从前,礼貌的他从没向人主动要过什么,邻居给他什么,他总是自尊地拒绝,可这次他却主动要报纸来看,而且声音不容置疑。
“亮亮,你看报纸?”
“快给我报纸!我识字,我有文化,我能看报纸!”
我忙递给他一份报纸,亮亮双手举起它,目光扫过一行行字,他不知道,那报纸被他完全拿倒了。
“亮亮,你为啥突然戴个眼镜啊?”妈妈见状,小心翼翼地问。
“戴上眼镜才能看报纸。”他说。妈妈轻皱了下眉头。
“这个看完了,再给我一张!”亮亮又命令道。
我赶紧把家里攒的一摞旧报纸都给他。亮亮一张一张拿起来,挺直腰板,仪式一样郑重地把它们举在眼前扫描,仿佛真能看懂上面的文章。
他每换一张报纸,我身上就好像刮一阵寒风。记得那天,我跟他编故事说,如果他识字,娜娜就嫁给他。亮亮这是在向我告诉他能识字,他有文化啊。我的双腿又打起哆嗦,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他翻完报纸,“腾”得站起来,一句话不说,就往门外走,前前后后,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亮亮,来都来了,吃个苹果?”妈妈赶紧把果盘递过去,他不说啥,一把抓住个苹果,就往嘴里塞,嚼着苹果,他仍不看人,缓缓地、战战巍巍地跨出了我家的门槛。
走出后院时,正撞上镜镜的妈妈秀姑,秀姑笑道:“这亮亮,不知从哪里捡了一副这样怪的眼镜。”
我站在门槛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冷得像一座冰山。是啊,秀姑不记得了,那是罗婆婆的眼镜。
7
自从亮亮来我家后,我的病好一阵坏一阵,虽然还是浑身发冷,但终于不用卧床了。桂大妈每天都来报道前院的事,一会儿说亮亮又向他妈要媳妇了,一会儿说亮亮又不说话了,大人们的讨论也总是到了“亮亮的病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这句话适时止住,似乎再说下去,就延伸到自家的责任上——那就再也不是有趣的新闻了。
人们恰当避让着亮亮生病里的悲剧成分,只往喜剧上延伸。毕竟,他们一家的故事,如果按悲剧剧本讲述,那眼泪大概三天三夜也流不完,但这个院里,谁又能承受得了三天三夜的眼泪呢?
汇报了几天亮亮的病情后,桂大妈也疲累了,亮亮总不见得好,新闻就变成了旧闻。我还是不敢单独去前院,总怕碰见他,被他当众戳穿,可妈妈说,亮亮现在见了谁都不打招呼,似乎谁也不认识了。
暑假过去一半,一个下午,我突然听见前院传来高声喧嚷,有男声的训斥,女声的嘶喊,我赶紧加快脚步向前院跑去,走到中途,却有些退缩,怕撞上亮亮。还没到,就被桂大妈迎面撞上:“快!亮亮犯病了!”她对我叫着,不知是焦急还是兴奋。
我赶紧跑到桑树下,只见前院所有邻居都围在那里,亮亮此刻光着膀子躺在地上,在土里打滚。这是不久前穿着衬衣怎么也不肯脱的亮亮啊。
“亮亮!你起来!”她妈妈拉他,他奋力甩开手蹬着脚,这个少年力气那么大,谁都拉不住。
用脚踢土的时候,灰尘飞到了围观的老任媳妇的小腿上,她看亮亮耍赖皮,骂道:“ 亮亮!你给我起来!多大的人了,要不要脸,还在地上打滚儿!”
亮亮不听,继续打着滚,故意抓起一把土往老任媳妇身上扔。她越发来气了,骂道:“你再这样泼皮无赖,我叫你张爸来,把你用手铐拷起来抓走,你张爸是警察!”
亮亮一听这个,双腿突然不动了,然后直起身子,歪着脑袋瞅着老任媳妇,然后哈哈大笑:“你这个*****!老张这个嫖客!”
老任媳妇的脸都气白了:“你说啥?你这个娃嘴里咋胡说呢?!”
亮亮继续笑着:“你是*****,老张是嫖客!哈哈!*****,嫖客!”
看热闹的邻居们,谁不知道老任媳妇和老张的关系呢,只是大家不说罢了。个个都强忍着笑,看着这出好戏。老任见状,一言不发扭头回了家。老任媳妇气得冲进厨房抓了一把笤帚出来,朝亮亮就打:“你给我起来!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嘻嘻!嫖客!”亮亮跳了起来,从人群里冲出去,一溜烟跑出了前院。亮亮妈妈赶紧跑过去追。老任媳妇见追不及,又丢了面子,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用笤帚捶着地,干嚎起来:“哎呀!我不活啦,我不活啦!他在大家面前这样说我,叫我以后咋做人呢!”
我一回头,后院所有大人不知何时都出来了。桂大妈赶紧把老任媳妇拉起来,给她擦眼泪:“亮亮是个病人,说胡话呢,你别跟他计较!”她一边哄着老任媳妇,一边给我妈使着眼色,那神色里充满着胜利的戏谑。
一天天过去,亮亮的病仍不见好,暑假快结束了,亮亮妈妈为了看亮亮,连凉粉生意也不做了。而亮亮呢,更多时候就一个人戴着眼镜坐在祖宅大门口,看巷子里人来来往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好像在展示着他的病情。
进进出出的人们,终于发现每天祖宅前都坐着一个戴破碎老花镜的少年,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空气。他们经过便窃窃私语,有的专门提个小板凳,等黄昏凉风下来时,特意聚到祖宅门口乘凉。乘凉队伍里,自然有桂大妈的身影。
“这个娃咋成这样了?”老人们总是关切地问。
“向他妈要媳妇呢。”桂大妈说。
“哎呀!”人们叹着。
“他们家里三口人,睡在一个炕上。”桂大妈补充道。
“哎呀!”老人们继续叹。
“我就说那咋睡呢?大夏天的,那么热!她家里也就五六个平方。我有时候都怀疑,他要媳妇不成,就和她妈……”
老人们这时都破了嗓子般地惊呼:“啊呀呀!”
此后亮亮妈只要一出门,总会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她家的凉粉生意,是彻底做不成了。
8
八月底,秋凉了,我也要去六年级报到了。
上学第一天,亮亮还是坐在祖宅门口,戴着眼镜,他看着我出门,我回过头,他的眼神一直直勾勾地随着我,想起桂大妈的话,我的心里也有几分发毛了,忙说:“亮亮,你别乱跑!”然后就沿着巷子,一路向前跑去。
也许新的年级就是一个新的开始。等我放学回来,亮亮的疯病就会好,还会站在桑树底下,给他家劈柴。镜镜也会回来,这是他升入初三的第一天,江江或许也会来看桂大妈,还有那长久不见的兴兴,这个夏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迫不及待要跟他们分享。
可那天回来时,等我的却是亮亮家门上的一把大铁锁,还有桑树下他家仍然崭新的凉粉推车。桂大妈皱着眉头,一个人默默地看着推车,见我来了,就往车轮上故意踹上一脚:“这个破东西,留在这里真占地方!”
“亮亮呢?” 我看见门上的大锁,问桂大妈。
“搬走了。”她仿佛在等我发问,适时地叹着气,见我不死心的样子,忙补上一句:“再也不来了。”
“搬走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搬家呢?我赶紧问:“搬到哪里去了?”
“乡下去了。亮亮奶奶在乡下还有一点房子,一点地。投奔他奶奶去了。”
“为啥搬走了啊?”
“城里混不下去了呗。”桂大妈抚摸着凉粉推车,幽幽地说。
我跨过中院,樱桃树依然枝繁叶茂,几乎快遮住整个天空,这里曾是我们烛光聚会的场所,那个八月十五的月夜,我给亮亮读了木兰的信,开启了后面的整个故事。月黑风高时,我又吓过生着病的亮亮妈妈,为他家的悲剧添上一笔。我一步步踏入后院,一步步踏向我伸手害人的不再清白的生命。
你看那花园,那里曾是埋葬小鸡的地方,只有亮亮在小鸡葬礼上那么认真地跪着,为生命的消逝认真地啼哭;你看那后院的木门口,只有亮亮曾抱着雪儿无数次朝张婆婆和我家张望,认真地等镜镜和我下学归来;他曾帮我们抬着泉水,走过山路,只为安抚我们打过的培培,却只在月光下端起一碗碧绿色的煮有蜘蛛的粥;他曾帮我们一起寻过褐色的螳螂,在别人欺负他时,连手也不还一下;他曾走过半个城市,只为兜售那些怎么也卖不出去的凉粉;他曾痛哭流涕,为他唯一真爱的雪儿被家人吃掉……
这样的亮亮,我却用自己的谎言伤害了他。可当初,我们都曾真诚清白地守着腊月二十三夜的半片月亮,吃着甜甜的灶饼,寻思着神的审判。
到头来,我不但没有见到神,反而看见了噬人血的地狱。它在哪儿啊?它不就正在我心里发芽,生长,慢慢带来死亡吗?那片月亮,我再也不敢细对着端详。
这个院子,最终只剩我一个孩子了。
亮亮疯了,镜镜和江江走了,培培搬了,兴兴不见了,童年的小伙伴连同月光下的相聚,终究还是失散了。还有更多人,物,统统化为黑影,只在沉寂的夜晚,在我心头暮鼓一样敲着,敲着,诉说着那些空洞里的死亡。他们也有各自清白的童年吗?也看到了地狱吗?最后也会赤裸地站在神前接受审判吗?
从此我注定一人,如同带着馀影一般,带着我的地狱向前走。只是有时候抬起头来,看见那枚永生永在的,刺眼的月亮,便又会与曾经丢弃,错失,又伤害了的一切再次相遇。
现在,故事老了,我也老了,它终于可以握住我不再逃避,亦不被捆束的手,写着写着。而落在纸上的这些文字,终究也会与月光一起,融化于流沙的中央,旋坠于年轮的深处,消失于一个又一个孩子长大的笑颜与泪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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