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361)

菊澹:曾经的朋友

 

 

前言

常常想起年轻时期一位合作默契的朋友。在工作中,我们相互支持,主动配合,同甘共苦。

一起工作的那几年是我工作经历中最愉快、最值得回忆的时日。

可是后来,她的生活中出现了问题,以致毁掉了自己和家庭。这是我至今想来都很遗憾,很为她惋惜的事。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至今,我百思不得其解。

因此很想如实的记录它,借此整理自己的思路,提高认识,也许能找出有价值的教训。

 

 

一、背景

50年代末,国家开展了大跃进、爱国卫生运动和反右运动。大炼钢铁,大搞技术革新、技术革命,大“放卫星”…等等,一系列的大干,甚至于全城规模的上房上树去赶麻雀。据说可以让麻雀不敢停飞而累死,因为它是害鸟。对于持怀疑态度甚至不积极的人,一律视为右倾,坚决打击。人们在拼命大干时,忘记了一切,甚至于忘记了还得吃饭。于是,60年代初期的大饥荒来了。饿着肚子,大干的劲头儿就没有了。学校开始冷静下来,让学生和老师重新回到教室。那时,我是一个刚毕业两年多的青年教师,还没正式登上讲台,仅仅帮助主讲教师做一些辅导、答疑、指导实习和毕业设计等工作。重新回到教室后,一门专业主课的教授因支援地方院校被调离,我应急补缺,就把这门课程担当起来。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忙的焦头烂额。正在这个当口儿,教研室决定让丁一之来与我搭档。

二、丁一之和我

丁一之是当年刚毕业的留校生。虽然我们同在一个教研室,但当时大家都分散在各个地方为各自的课题大干,而且由于保密的要求,彼此不接触,谁也不知道谁在干什么,谁也与谁不熟悉。得知今后我们将搭挡前行,我们会面了。丁一之作为当年的留校生,学习成绩和政治表现都是比较优秀的。据说她是由南方某名校考入本校的,基础也不错。她苗条的身材梳着两条发辫。人说不上漂亮,但看起来很舒服,穿着打扮很得体,说着一口略带南方味儿的普通话。我们的第一次交谈没有陌生感,没有客套,直入主题。我介绍了一下课程进展情况,并把分工问题征求了一下她的意见。最后介绍了一下学生的学习情况,并给了他一份学生名单。应该说我有点儿喜欢我的这个搭档,并很欢迎她的到来。

三、我与丁一之一家

那时我们俩都没有住在西郊校区,中午别的老师都回家吃饭去了,只有我们俩在教研室一边吃饭,一边谈天说地。谁带来好一点儿的吃食,也总乐于分享。接触多了,也谈得来,很快就熟络起来。那时我主讲,她协助我辅导答疑,并指导实验。教学中遇到问题就一起跑图书馆,查书、找资料。她的协助为我抽出更多的时间备课,使我的教学感到从容多了。由于我们的思想方法接近,很多问题壹点即通,经常会发生英雄所见略同的共鸣。在教学活动中,我们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工作起来心情非常愉快。在我35年的教学经历中,她是我配合最好的合作伙伴之一。其实,我们不仅是合作伙伴,更是朋友。

在一起工作的时间长了,家庭成员也都熟悉起来。丁一之的丈夫王立人也是学校的教师。瘦高个儿,一表人才。因为他给第一批来校工作的苏联专家做过俄文翻译,更使人刮目相看。他业务能力很强,又会讲一口漂亮的俄语,是当时青年教师中的佼佼者。他和我都是北京人,由于我们都在北京生活和成长,谈话中常常会涉及一些共同熟悉的故事,无形中有一种自然的亲切感。他那种浓重的北京人待人接物、对话沟通的风格,让我也很乐于接受。王立人是个典型的理工男,但他在文科方面也毫不逊色。记得一次闲聊,说起了红楼梦,评论起其中的人物,他侃侃而谈,条条是道。我不由自主地赞扬道: 看来老王还是个红楼通么!他不无得意的说:那是!至今葬花词我可以一字不漏的背下来。说着就真的背诵起来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糸飘香谢,落絮轻沾扑绣帘……”。老王还会做一手好菜,红案白案都拿得起。中餐主攻鲁菜和淮阳,西餐主攻甜点。吃到的人没有不树大拇指的。

王、丁,很体面的一对夫妇。日子过得也蛮惬意。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叫王月,小名就叫月月。我从月月出生,看着她在我们身边一天天长大。那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孩儿。在大学读书时,由于学习和各方面表现突出颇得同学们和老师的好评。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王贝,小名小石头。小石头与姐姐月月年龄差距比较大,父母可能因为较晚得子,比较宠爱。从父亲来看,对儿对女差异不大。明显的差异来自母亲丁一之。母亲明显的偏心儿子。经常对我夸赞儿子,说小石头与她特别投缘,特别体贴关心妈妈,什么事都喜欢顺从迎合妈妈,很少违拗。比如下雨了,妈妈还没回来,他就会主动冒雨去给妈妈送伞。一之有时候买了东西不称心,那时候退东西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小石头不论多难都去努力帮妈妈退。这让一之觉得这个儿子和她真是心连着心。她觉得只有她最懂儿子。慢慢地,不知不觉中她对儿子的负面表现也总能找到正面的理由来为他辩解。而父亲往往觉得应该对儿子要求严格些。于是,本来平静的家庭掀起了波澜。不久,姐姐月月大学毕业分配回京,也住在了家里。看到母亲不愿正视弟弟的缺点,也不断的提醒母亲。这时,家里明显的形成了两派。以父女为一方的 “批判派”,和以母子为一方的“一惯正确派”。两派开始不断地发生争战。

记得一次有事,我到家里去找一之。一之不在家,老王出来开门。我怕耽误老王时间,不准备进去了。可是,老王说。如果没有什么急事,就进来坐会儿吧!我理解他可能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就进去了。没想到老王对我说的就是关于一之怎么护犊子的一堆牢骚。那天他们可能争吵过,老王的心情很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说: 我以后劝劝她,你别发脾气…。

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想,这个问题真严重了。老王是石头的爸爸, 月月是石头的姐姐,还是个大姐姐。一之心里肯定明白,他们都是爱石头的,至少是不会有意伤害他。如果一之连他们的意见都听不进去,那我又能做什么呢?

四、石头的情况越来越糟

后来,不断从朋友中传来石头说假话、借钱不还等等。开始是本系的人,后来外系也有人讲。他们都向我讲述了类似的故事。石头在路上遇到他们,就向他们借钱。慌说: 他弄坏了同学的什么什么,身上没带钱,父母没在家,他需要买东西赔同学,等父母回来就还云云。可是,从此就再也没有下文。他们向我讲这件事,都是同样的动机,怕我没有思想准备也上石头的当。随后,他们还都共同嘱咐我说:这件事千万别告诉一之,她太护犊子。首先她会不信,而且还会认为你诋毁他儿子,不怀好意,反过来会恨你。我感到问题在逐步升级,心里着急。但我还是接受了大家的劝告,没有敢把这些事告诉一之。

五、谎言的升级

石头儿开始欺骗父母。在高考前的摸底考试中石头只考了300多分。他自己偷偷改成了500多分。遗憾的是,父母竟然相信了他这个500多分,盲目地认为石头这次通过高考可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高考成绩公布了,石头没能通过录取线,父母才真的着急起来。最后,石头去了一个民办大学就读。

如果此时全家能够重视这次的教训,静心下来认真总结,重新开始,也还算是不失时机吧。我曾应朋友之约,一起办过民办大学。那里收容了很多高考落榜的学生。虽然大多数成绩稍差,但也有一些偶然失误而名落孙山的。这些孩子由于落榜的刺激发奋图强、急起直追,后来干的也不逊色。可是在石头的家里却没有看到这个转折。

石头上民办大学之后一之曾来找我,希望我能给石头补补外语。在我心里,孩子的事,无小事。我真是实心实意的想帮他家做点什么,可石头却来的不那么情愿。上课时,我一面讲一面观察他的动静。他的眼神是弥散的,他并没有调动自己的思维和我交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作为一个有多年教学经历的教师,我可以十分有把握地断定,他的思想肯定没有在课堂上。可见这是他母亲一厢情愿的安排。

果然,来了两三次以后他就开始以各种借口请假直到再也不来了。我不知道他在父母那里是怎么解释的。一之为了回避尴尬,给我的理由是学习忙不过来。我到很乐于接受这个理由。

石头在民办大学毕业了,并且还找到了一份导游的工作。在他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给父母买了他们十分满意的精美礼物。那一天,我正在他家闲谈,看到一之非常高兴就凑趣说:石头真是个孝顺儿子。可老王却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现出兴奋。我能感觉到他不同意一之的高兴和我的凑趣。他对儿子另有看法!

石头工作不久,我就听到了不少关于他的议论。有人说。石头常约小朋友在饭店里聚会,大吃大喝,有时还在饭店里过夜。他坐着出租车回大院,并把头从窗口伸出来不无得意地与路上的熟人打招呼….。那时,改革开放初期,大家的日子还不富裕。记得1989年我退休时工资单上的退休金只有135元。我在想这孩子整天请客吃饭,在饭店里留宿,还出租车来去,得用掉多少钱?看来他的收入不错,当导游收入这么高啊。

那时期市场上物资还不充足,买家用电器,得用购物券。有儿女准备结婚的家长张罗这些很费劲。这时,石头会主动上门提供帮助,告知叔叔阿姨们他可以搞到免税商店的家用电器购物券。如有需要,可以把钱交给他由他去办理。对于一个看着他长大的长辈,父母又都是朋友或熟人,好像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何况当时确实没有别的出路。于是,不少人上赶着主动交钱托石头买家用电器。可是钱交了,东西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以各种理由拖延,最后终于没影儿了。

六、石头被抓

八九年,我退休了,走出校门,受聘于社会。每天早出晚归,在家时间很少。公休日也常有各种活动。很少有时间到一之家闲坐。可是却不断听到石头上述类似的故事。随着事态的发展,涉及的人越来越多,累计的债务金额也越来越大。人们却很难认清石头的行为意图,因为他对每个委托人都有借条,而且对于催还债务的债主也时有还款的情况。他到底是牛吹大了办不成事,拆了东墙补西墙缓解一时的压力;还是他在消除债权人的疑虑引诱更多的人上当呢?

这段时间我在院里的时间很少,可这类的事情却时有听到。我惦念着这一家,想跟他们交换一下看法。但却顾虑重重,猶豫不决。我的最大顾虑是老王和一之都是在学校很体面的人物,很要面子。这种不光彩的事会让他们很尴尬。再说我一个在校内时间很少的人都听说了,难道他们会不知道吗?就在我还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石头被抓了。

虽然当时也曾担心过石头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出事儿。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样快。我更担心的是老王和一之怎么能承受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听到消息的当天,下班后我没顾上回家,就急匆匆的赶往一之家。两个人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晚饭没有做也根本不打算吃,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甚怕说的不合适给他们造成再一次的伤害。开始,三个人都默默无语的呆坐着,后来就听一之一个人在哭诉石头如何如何冤枉。我在静听,老王沉默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临走时我也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别着急,慢慢想办法。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

后来听朋友告诉我,当时石头并不是因为经济问题被抓的,而是因为他聚集了一帮伙伴儿,在高档饭店折腾,其中还有一些女孩儿。结果被扫黄的撞上了。扫黄的人怀疑这帮年轻的孩子怎么会有实力在这么高级的饭店里胡闹。经过问讯,大家都说是石头请客。于是,其他人很快就开脱了。只石头一人在公安的追问下扯出了一系列的经济问题。据说,警察曾用车带着石头到债主家一一核查,最后落实定案的有十几万元之多。

七、石头被判刑

那个时期,学校大院里的教学人员生活比较简单。每天活动的范围就是教研室、实验室、教室,对社会上的事知之甚少。对于公检法,几乎近于无知。但是对于谁进了局子却都有共识,觉得那是个天大的事儿。对于当事人的家长来说,除了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就是紧张、没底,不知最终会怎样。也不知从何处下手,能有利于事情的解决。老王和一之在重大的压力下陷入了茫然。他们吃不下,睡不好,生活没了秩序。他们当时所能想到的就是抓紧替儿子借钱还债,争取减轻罪行获得轻判。开始,他们只在家族范围的兄弟姐妹和直系亲属中间借钱。那时,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大家工资都不高,又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借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借几百元,就相当一个人几个月的工资,何况成千上万呢。老王和一之在日子的煎熬下,几周时间,人就变了样子。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老王原来就是个瘦高个子,就更瘦的不成样子。事后回想整个事件,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借钱”这个行为,已经在不经意间从石头那里传到了一之和老王身上。也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老王和一之有了从“不知所措”到“举重若轻”的飞速成长。

一天,我在受聘单位开会,遇到了单位的法律顾问。就抓紧在一起吃饭的空当向他咨询。听了我的介绍后,他总结说,涉案金额不算大,有借条儿,又有主动偿还的行为,我看问题不大。我听了以后,心里轻松了不少。后来知道,我的轻松是狭隘和无知的。律师也是不敏感的。石头他们当时是否已经有了顶层设计不得而知,但应该至少是受到了已有经历的启发,朝着那个方向去了。正是可以让“问题不大”的那几个点,让犯罪有了高端设计,形成了因地制宜的庞氏骗局。

八、犯罪的思想根源

石头被判刑入狱了。这都是因为什么呢?

在本校附小和附中读书的,大院里的孩子居多。他们大多学习好,体育强,有才艺,比较全面发展。可石头从小就是一个比较势弱的孩子。有形容说他是个拉秧子的。身体弱、胆子小,影响了他的学习和各方面。没什么能拿得起来,也就没能从小建立起自信。但并不等于说他没有想法。我猜想,他在这强手如云的环境里,一定过得压抑。他心里未尝不想,哪一天我有了机会,也要抖一抖机灵儿给你们看。人在群体生活中希望受到伙伴的关注和拥戴,这应该是正常的心理,无可厚非。处理得当,应该成为你追我赶,奋发向上的正能量。但石头没有认识到的是,受到伙伴们的关注和愛戴的人,首先是因为他们自身的优秀,而不是其他。如果想用别的廉价的或低俗的办法去换取,必然误入歧途。

石头从炫耀式消费中去寻找自信,于是越陷越深。至于石头的教育环节中究竟是哪一环的缺失造成他的行为偏离,应该是一个十分有价值的课题。他所犯的一系列错误,就是从说谎开始的。从不自信,到不自信却虚荣,再到说谎,倒是不难理解的一个路径。但怎样才能够阻断这个路径,放到石头身上,放到这个家庭,恐怕也不是很容易。

石头判刑以后,就在天津附近的一个地方服刑。每个月可以探视。虽然每个月只能探视一次。可是老王与一之几乎要全力以赴来应付。每次去,他们都要买烟,买酒,准备孩子需要的东西,准备其它人委托他们带的东西,和托他们办的事。听说那个监狱有缝纫组,一之就通过学校领导争取把学校的工作服,甚至窗帘都让他们加工;听说监狱某个工作人员的孩子要参加高考,就找人给他补课。后来,石头的待遇就开始改善了,不再参加艰苦的劳动,而被安排在医务室帮忙。最后服刑没超过十年就提前释放了。

九、故事刚刚开始

石头被释放了,熟悉的朋友里大多为之高兴。虽然这其中也有因为看到自己借给他们的钱终于有可能还回来了的高兴,但石头在狱中服刑的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儿子在里面服刑,一之夫妇在外面服刑;儿子释放了,他们服刑的日子也结束了,大家也还是为他们庆幸的。然而,他们的离奇故事才刚刚开始。

石头释放后,并没有在北京停留很久,一之就通过家乡的朋友帮忙安排到那里的一个工厂就业了。石头离开北京后,一晃几年都没有见到过他。只是偶尔遇到老王或一之,从他们那儿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好像基本太平无事。这段时间,从老王与一之夫妇的气色和心情来看,他们的生活也比较轻松和安定。一天,一之告诉我石头要来北京结婚了。听一之对女方的情况做了简单介绍以后,我真是由衷的为他祝福,祝福他能找到一位好姑娘,从此开始一段幸福安稳的生活。我特别从美国带回年轻女孩子们喜欢的一个组合化妆盒儿送给新娘。

那天,石头带着他的新娘到家里来看我,给我送来喜糖。新娘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身材苗条,面容清秀,举止得体,落落大方。穿着时尚,却恰到好处。没有做作和夸张。据说姑娘在一之家乡的一个电子市场做生意,销售电子元件。收入也很不错。与新娘见面后,我对石头的未来有了信心。我相信这是一个好姑娘,石头在他的帮助和影响下会慢慢收心走上正路。将来再生个宝宝,就有了一个正常的小家庭。

十、婚变带来的麻烦!?

可惜,石头的婚姻持续没几年就开始闹婚变。离婚的真正原因不得而知。因为在一之的嘴里,永远听不到儿子的不是,何况这里还涉及许多不宜与外人道的家庭隐私。我猜想,女孩儿和她的家庭在决定两个年轻人的婚事的时候,更多看到的是表面繁荣,对于石头的人格和品行并没有真正的了解。

女孩儿是浙江诸暨人,父母都在农村。父亲会做木工活儿,在农村属于见多识广,手头也比较宽裕的人,女儿也比较出众。一直想找一个条件好的女婿。石头和女孩儿的关系比较密切以后,曾带着老王和一之去女孩儿的家乡登门拜访。女孩儿一家人以极大的热情、极高的规格接待了他们。北京一个大学的两位教授亲自带着他们读过大学的儿子登门求亲,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个极有面子的事儿。

就这些表面条件来看,不要说对于当时的农村,就是放在今天的城市里,也是很不错的。可是他们没能看到的,恰恰是婚姻最该重视的核心 —— 人格和品行。不过估计当时石头对姑娘可能不错,更要命的是,石头有说谎的坏习惯。这可能使姑娘难于了解真相而被一些表面的东西所蒙蔽。

石头离婚的事也闹得满院皆知。因为一之对外说在石头的婚姻存续期内,姑娘为了扩大自己的生意曾经向老王夫妇,或许还包括他们的亲友,借了120万元,让院里的债主们理解和宽限。过了一段时间,一之又有了新的说法,说这项借款在离婚时法院判决姑娘必须如数偿还。钱已到账并接到银行办理手续的通知,但必须要交上一笔可观的手续费…?!于是,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借债。 事情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主角换成了一之和老王夫妇,情节开始变得离奇。

 

十一、新一轮大范围的借贷

最早借钱给他的是曹先生。先生是一位年长的教授,在院里属于高薪阶层,又是系里公认的好心人,谁家出现了手头短缺,先生都会主动提供帮助。一之首先找到他,这是很自然的。然后就是史老师。史老师和我们一样,都是学校里最普通的教师,一般手头并不富裕。不同的是改革开放以后,史老师帮助系里办了一个公司,有了其他收入,手头上比较灵活些。开始还有借有还,甚至还连本带利一起还。后来,就不行了,累计借了四万多,连欠条都没有也不提及还钱的事。在一次普提工资之后,每人都有了一笔补发工资。老史知道他们手里应该有钱,曾去讨债。可是没有讨到钱,只是在夫人的一再坚持下,要到了一部分借条儿回来。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史老师已是过90岁的高龄老人,头脑开始不太清楚,还钱的事却仍然遥遥无期。一次在路上遇到他夫人,问及史老师身体近况。她苦笑着说:不见好转,常常很无望的对我念叨那笔钱,“老伴儿!看来那笔钱不会还给我们了。”

他们借钱的胃口越来越大,范围也越来越广,竟然想到了在国外的朋友。一次一之拿来一封封好的,给当时正在国外的云老师的信,请我代为转发,理由是他没有云的地址。当然,内容我不便多问,便将信匆匆发出。令我没想到的是,不久,云老师便打来电话。

云老师: 丁一之向我借钱,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为什么还要绕个弯子请你代办?

我: 他的信是封好交给我的,内容我也不好多问呀…… 。她说没有你的通讯地址。

云: 他小姑也在这儿,我们一直有联系,她为什么没有我的地址?

我无语。

云老师接着说: 我告诉你啊,下不为例!叭的一声,挂机。

不久云老师就让儿子给我送来500元钱。(相当于当时一个月的退休金。) 让我转交给一之。没想到的是,在我当面把钱交给一之时她却说:这点儿钱解决什么问题?你把钱带回去吧,替我谢谢她。她竟如此的 行事,害得我悔莫如深。

云老师的电话,和一之的拒收让我心里别扭了好久。最遗憾的是,这件事让我与云老师,我几十年的古交,产生了无法解释的误会。是我一时的不谨慎、没原则,给云老师带来了麻烦和不快。她的钱被一之拒收的事儿让她很生气。老王和一之都是精明人,他们不会不意识到云老师可能产生的反应。可是,云老师回国以后,老王与一之居然夫妻双双上门,又去借钱。云老师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是她为了顾全朋友的面子,还是拿出了1万元。没过多久,一之居然来还钱了。但就在她还了钱出门那一刻又返身回来拿走了8000。不久又借1万。从此,这18000元就再没有了消息。事后,云老师才想到应该向他们要个借条。于是打电话给一之。回答很爽快 :好的,哪天我写好了给你送来。 可是至今也没有送来。

借钱的范围在迅速扩大。系里各个教研室、实验室、行政办公室,能开得了口的人几乎都借遍了。多的2万,少的几千。最后竟向生产办公室刚调来不久的一位小马女士开口了。小马对这件事早有耳闻,心里有些准备,知道她借了不会还,但又不好当面拒绝。就说: 现在是孩子们的假期,用钱比较多,我没有太多余钱。这里有1000元,您有急用就先拿去吧,也不用还啦!一之就这样大大方方的接受了这个并不太熟悉的年轻人的施舍。小马的高姿态是一个标志,之后一之再难从系里人手里借钱出来了。于是,相继听说四系的余某某、八系的牛某某、力学的吴某某、电工的杨某某,上至老干部处处长、校级领导毛副校长,下至一之的学生、老王的研究生,都有涉及。甚至包括院汽车队的高师傅。

一天清晨锻炼,我遇到了高师傅。高师傅是我在干校时的卡车司机。当时他给我留下的突出的印象是,他不凌驾于我们这些正在接受改造的臭老九之上,待人很平等。他又是个很热心的人。当时干校周围没有商店,日常用品偶然短缺,都是校友之间相互支援。实在接不上,就得到八里路以外的镇上去采购。那就得等到节假日或倒休,很不方便。而赵师傅却得天独厚,它整天为干校拉东送西的出外勤,开车到处跑。所以学员们急需什么常委托他代办。他总是乐于帮忙,为同学们解决了不少困难,很受同学们的欢迎。干校人没有不认识高师傅的。高师傅的太太是农村妇女,没有收入,也没有公费医疗,近年来身体多病,健康情况堪忧。常常看见高师傅用轮椅推着老伴儿在校园里散步。没想到的是,一之也好意思向他开口。

那天高师傅悄悄问我: 最近有丁一之老师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说: 没有。

高问: 她向人借了很多钱,近来有还吗?

我说: 没听说….。 她也向你借了吗?

高说: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借的也不多,800块钱。

说完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高接着说: 我常常纳闷,这两口子,两位教授,每月收入近万元,怎么还会缺少我老高这几百块钱呢?

我说: 你又不是不需要钱,就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抽空到他家串个门儿,提个醒儿….

春节到了,老高拿了礼物去拜年,顺便提到还钱的事儿。这回真不错,虽然事隔多年,高师傅的这800块钱真的要回来了。我为高师傅高兴,也为一之高兴。好多年没有过了。然而这实在是一个很意外的个案。

很快老王夫妇把院里能借的都借遍了。他们曾翻着校内电话簿打电话借钱。 这时候他们借钱的借口已是五花八门了。

十二、校外的借钱活动

2014年,我在南方一个小城过金秋,满城的桂花飘香。晨练的河边,傍晚散步的院子,即或是去市场的小路上都飘散着桂花的芳香。随意到山里走走,沿路一座座农家小院也充满了桂花的诱惑。使你很想在那桂花树下喝杯茶、歇歇腿,然后被一阵阵桂花香风吹送着回家。小城真是名符其实的桂城。

忽然想起几十年前的一位故人。还是在那个大跃进的年代,由于不够积极、言论右倾,我那时是科研组里的边缘人,一个未指明的革命对象。组里有一个叫俊貞的女生,她与一之是同班同学,当时还未毕业,应该属于革命生力军中的一员。可是她在我面前从不拿革命的姿态,而是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学生对老师的态度,并在私下里给予尽可能的关照。我们悄悄的成了朋友。在她毕业离校时我们还互送照片留念。毕业后,她被分配至外地某工厂。工作上没了联系,几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想到她现已退休,回小城养老,一定也很闲在。很想和她见个面,叙叙旧。电话找到了她,她很惊喜,热情的约我去她家聚会。在她一阵张罗下,我们终于在小城见面了。几十年的无情岁月,使一个俊秀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俏丽的小老太。我感觉她仍像当年那样可爱,那样善良,那样的温柔亲切。热情好客的主人一大早就跑市场为我们准备了活鸡、活鱼、可口的小菜,并煲了鲜美的汤。在用完主人丰盛的午餐之后,紧接着就是叙旧的大餐。谈起过去那些政治上遭歧视的荒诞往事,大家像讲笑话一样,不时哈哈大笑。对于避开政治干扰存续下来的纯真友谊充满了珍惜。

回忆起故人,大家的谈话慢慢向一之一家聚焦。我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她家的境况后,俊贞就匆匆地插话说: 她在我们班同学中也借了不少,少说也有几万。她需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呢?我说: 这正是大家在共同求解的问题。多少年来,她一直在不断地借钱,不断地在扩大借钱的范围,不断地在增加借钱的额度,好像他家碰到了一个吸钱黑洞,来者不拒,多多益善。究竟他家用钱去干什么,到现在仍是一个未解开的迷。学校里的人这方面并不见多识广,大家能想到的也就是为了他们的儿子。可是石头现在究竟在哪儿?在干什么?也没人说得清楚。

我问:不知你们在小城有没有见过他?

俊贞回忆说: 石头在服刑后,曾来过小城就业。老王和一之夫妻俩曾带着石头来访问过俊贞,意思是孩子将来在小城发展,请老同学们多加关照。

石头初来小城,曾来过俊贞家几次。据石头自己说,他当时在小城一家工厂工作。可他的心思好像不在工作上,每次来都张罗一些其他的事儿。一会儿动员俊贞夫妇理财,一会儿又动员他们投资。有时又会让他们买点儿什么什么能升值的。总是饶有兴趣地谈论着收益如何如何,并热心地张罗着说可以代办。俊贞夫妇都是典型的理工人,大半生在工厂从事生产。职业带给他们的作风特点就是 ”谨慎”。一步一个脚印儿地从风雨中走来,不敢有半点侥幸心理。对于石头多次游说的事,也就当个故事听听,从来无动于衷。石头看出这对夫妇没有文章可做,慢慢的就不再来了。可是俊贞是个认真的人。日子久了,不见石头,她放心不下,就想打个电话问问。几次电话打到石头工作的工厂,找不到人。俊贞怕有什么事儿,就电话北京问一之。一之支支吾吾的说:很抱歉,忘记告诉你啦,石头已不在厂里,他现在去了某某度假村。于是俊贞的电话又打到度假村,仍然找不到石头这个人。如此几次捉迷藏,俊真没了兴趣。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石头。

就是这时候,一之向她在外地的同学借钱的活动开始了。一之向她最好的朋友宛如开了口,说她经济上遇到了困难。宛如不但慷慨解囊,还动员同学们给予一之支援。后来这件事被在异地工作的,当年的班干部王友安知道了,他不但帮着宛如呼吁,还着手组织大家对一之施以援手。不但主动寄了钱给一之,还以自己的名义向同学们借了一笔钱给她。可惜这笔钱直到几年以后,友安病重去世,也没有说法。这位实在的朋友在离世之前,自己最需要钱的时候没有得到偿还款,还为对不起那些被他鼓动起来借钱给一之的同学们备受煎熬。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都在想办法替一之一一还债。令人唏嘘不已。

相形之下,老王、一之的行为越发使人不解。老王曾是个颇要面子也颇有面子的人中翘楚,要形象有形象,要学问有学问,啥也不输任何人,人品更是不容人置喙的。却颠覆一切地变成一个会低眉顺眼到处跟人借钱的人。

十三、小记向我借钱

一之向我开口借钱,倒是晚些时候发生的事情。她曾假我之手向当时正在国外的老师借钱,也曾当我在国外探亲时,请我向她也同时在国外做访问学者的弟弟借钱,却一直未正面向我开口。

对于以上现象,我一直不太明白。有朋友认为,是因为我太了解她了,让她不敢正面对我扯谎。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

2010年4月的一天,借钱的借口是那“120万元”的时候,一之打来了电话,说银行通知她带钱去办手续,明天就可以拿到钱,就可以还我 。这种话,虽然我一直还没听她直接对我说过,但是却从她的债权人的嘴里听到过总有十几次了。早已是老声常谈。我明确知道 “她在扯谎” 。可是,她在电话里接着说: 钱要的很急,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看在咱们过去关系的份儿上,你就帮帮我吧。只要15000元就够了。

在我的脑海里,一之那个曾经靓丽、自信的形象倏忽闪过,代之以一个我已不认识的满脸凄楚,可怜而又可悲的样子。我的心开始痛,不是疼痛,而是无法表达的痛。我没有狠心对她说不,我囁囁嘘嘘的说: 我手头没有这么多钱。我听到电话里一之在与老王小声商量。

一之: 她说没那么多……

老王: 你问她少点是不是可以?

一之重又在电话里问我: 少点儿可以吗?

在电话缓冲的瞬间,我回过神来,决定把我当月的退休金给他。我知道也许不能解决他的“困难”于万一,但我只求对得起朋友一场。我们曾经是朋友,她如今把自己的身段放到这样的低位,来向我求助,我真狠不下心来说“不”。尽管当时我弄不清他拿这钱究竟去做什么?

我还是回话说:我这个月的退休金还没取,如果你急需,就先拿去用吧。

一之立刻回应说:那好!

我说:我现在就去银行取,然后给你送去。

挂了电话,我就匆匆赶去银行排队等候。此时看见一之也匆匆赶来。看见我就赶过来。与排在我后边的人打个招呼,就站在了我的身边。然后悄声对我说:排到你时我来办,我让他直接转到我的账号上就好了。从银行出来,我们没有像从前一样顺路同行,一路走一路说着说不完的话,而是一句话都嫌多余的匆匆分手,各奔东西。

十四、我的沉重思考

从银行往回走的路上,我心情沉重。我的朋友精神上完全垮塌了。我将永远失去这位朋友,再也呼唤不回来了。可是,究竟是什么使她蜕变成这样呢?没有谁能告诉我。事后,朋友中有议论,主要是指责我,说: “你明明知道,这么多年了,她到处借钱不还,你还借钱给他?你是不是钱太多了?” 还有人说: “她这是骗钱,是犯罪,你助长犯罪” 。对于朋友们的批评我没有解释。我解释不清。一之的变化太令我不解和心痛。当她以那样卑微的姿态求助于我这个朋友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不能视而不见,丢弃她不管。至少不能用冷漠再一次重伤那满是疮痍的灵魂,那我将会自责一生。借给她的钱我没打算她会还给我。

一之和老王的大女儿月月本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她的丈夫也是本院子弟,两人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但随着石头案子的发酵,她的婚姻破裂了,一个人带着女儿去了院外居住。这局面固然不会只是源于她娘家的事情,但我想,至少一之、老王和石头对月月的家庭造成了非常负面的影响,弄不好还会影响第三代。这可是为了什么呢?

十几年有借无还的账,涉及大学方方面面的多少人,涉及的金额 也不会小,可始终鲜有社会的干预。时间不等人,至今一之、老王都已近90了,他们的债权人,除了他们的学生,大多是80以上的老人。垂暮之年,多灾多病。某某病重、某某住院、某某走不出来了、甚至某某离世、某某夫妇双双去世的消息时有传来。他们借钱的事就这样没个说法了吗?

小文重病在床,她的先生老朱已先她而去。我打电话去安慰她,电话中得知,一之也从他们夫妇那儿拿了几万块钱。善良的小文,当时感到一之用钱很急,自己一时又拿不出许多,还从女儿那里凑了钱,给她送去。可老朱生病,住院、去世却没有引起一之的任何关注,更没有还钱。小文没有坚持多久也撒手人寰。小文女儿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噩耗时曾提及一之的欠款,她带着年轻人放得开的架势说:那笔钱,就算吹了。我父母都不在了,他们连个借条儿也没有 。

这个轰动全院的事件基本以这样的方式在销声匿迹。

一度,几位手里有借条的二代债主把事情捅到了法院。对于法院来讲这属于长期借贷不还,构不成诈骗,应按民事纠纷,厅外和解。法院责令学校财务处每月从老王与一之的退休金中保留必要的生活费用,其余部分用来偿还债务。几个人的债,沥沥拉拉还了好几年。然而,更多的人没有借条,他们不是像友安那样不会追究,就是像小文夫妇的女儿那样懒得追究。那么,借款就悄没生息的变成了捐款了吗?如果只是一两家,确实可以往“民事”这方面想;可这么大范围的行动会是那么简单吗?

有年轻的二代债主,给我们这些80多岁的人解惑了。 这是一种有顶层设计的高级诈骗。首先,说明了是“借”,可以打借条,你追了,我也可以还一些,这就让其与诈骗和刑事犯罪不沾边了。其次债主都是高龄,借债的也是高龄,不论谁拖不过谁,都会有很大可能债转捐。再次,债主的目标人群,他们一、比较富裕,有得借;二、生活在大院里,接触社会少,风险意识弱,又都是熟人,借出时顾虑少;三、知识分子,爱面子,容易有讨要障碍。你看,多好的一个设计。这个设计,石头和他的父母是完全被设计的,还是也参与其中不得而知。大家分析,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应该是石头先出现在了人家的视野中,作为饵,他虚荣、软弱非常合适,用他钓出了他爱子心切的父母——完美的借债人。至此,一个局就攒成了。 但石头和他父母作为计划的执行者,应该不会只是盲目执行,他们到底涉足多深,没有人给我们答案。

不管怎么样吧,一个萦绕不去的问题是,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可以让一之和老王决定脱胎换骨去做另一种人的呢?是有一个跨不过去的坎儿吗?还是欲望?我相信是前一种。有一个支持我这个看法的论据是,大家都不知道,也想不出他们借了钱干什么用了,不曾看到他们有什么特殊消费。 那么是什么样的坎儿呢?高利贷?儿子? 即使是“儿子”也不是就说得通的啊。

结束语

曾经国家的栋梁之才变成了社会秩序的破坏者,这离奇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令人万分的讶异。

有人说,他们借钱借得那么死缠烂打,该不会是在认识上出了问题吧?认为花别人的钱才是聪明选择。可根据我们多年的交往和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按照我自己的感觉,就是在他们身边有一个不为常人所知的吸钱黑洞。吸钱的同时也毁掉了他们。那么这个黑洞是怎么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呢?我一直追寻着答案,希望能理解一之和老王。我不忍心这两个老朋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从我的记忆中消失。我已是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了,所剩的时日里可能不会如愿找到答案。但我想总是因为走错了一步吧,人生有时就是因为走错了一步,就再难以回头。

2022.1.8 重新修改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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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有重量嗎?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2/10/2022 postreply 19:5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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