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秋过后不久,隔壁巷卖肉的那家人,就再也不送孩子来亮亮家了,木兰再无音信。
据说培培一次下学时,在街上碰见她,特意喊着“木兰姐姐”追上去,可木兰看到他,眼睛故意瞥到一边,装作不认识。培培说到这里,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的那封信,木兰再不来了?”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之后许久不见亮亮,只知道他又被妈妈困住了。此后经过他家门口,看见亮亮妈妈忙着收拾,亮亮帮她把东西搬进搬出,箱子、柜子、被褥堆在门前,没想到那个六七平米的屋子,竟能容纳那么多东西。
张婆婆说,亮亮家终于想通要收拾家了。再后来经过前院,我突然发现桑树底下多了个黄泥盘的新炉子,亮亮爸爸罕有地站在外面,不断修整着炉内里的新泥,脸上更是鲜见地露出喜洋洋的神色。
不一会儿,桂大妈就进了后院,边走边嚷:“哎呀,前院要变天了!亮亮家这回要翻身了!”
“亮亮家要怎么了?”张婆婆忙问。
“亮亮家的光景这回可要彻底变了,他家要做生意了!”
“做生意?” 培培妈听见也问了一句:“他家哪有本金啊?”
桂大妈这个“信息部长”早已在发布会前调查好了所有细节:“本金不多,小本生意,亮亮妈前一阵子看娃攒了一点,管亮亮乡下的奶奶借了一点。”
“哎呀,亮亮妈不知道咋攒的?那看娃才有几个钱?”张婆婆叹道。
“桂大妈,亮亮还有个奶奶啊?”我忙问:“我怎么从没见过?”
“亮亮当然有奶奶,亮亮爸爸在农村有地有房呢,但是他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回农村,后来工作没了,也不回去。如果不是城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亮亮妈怎么会去求他奶奶?”
“那亮亮家准备做啥生意呀?” 张婆婆又问。
“卖凉粉。亮亮奶奶家拿来的荞面,亮亮妈做成凉粉去卖。”
“啊呀,那他家哪里有地方做啊?”
“说的就是啊,我也正气呢,亮亮爸盘了一口炉子,在桑树底下做。张妈,你说说,前院好好一棵树,他偏要在底下做凉粉,虽然离我家和任家远,但那烟气水汽也熏了你家后墙不是?他家点炉子,那烟还不是要从前院飘到后院?”
“是啊,烟大了咋办?”张婆婆也皱着眉头。
可亮亮家的凉粉生意,既然盘了炉子,就不再回头。每天早上经过前院,都会看到桑树底下锅冷盆冰,亮亮家门上赫然挂着一把铁锁。
“都出门卖凉粉去了!”桂大妈逢人便唠叨着,“亮亮妈早上4点起来做凉粉哩。”看到我们都往亮亮家看,她会再补一句:“啥都没有还要上锁,不知道防贼还是防鬼呢?贼来了偷啥啊?他家有啥偷的……”
在桂大妈的闲言碎语下,亮亮家的凉粉生意最终还是开张了。
亮亮妈领着亮亮,亮亮爸爸推着一辆小板车,上面架着两个装有凉粉的大铁盆,还有一杆秤——据说这些都是亮亮奶奶的投资。
每天,他们走街串巷叫卖,亮亮妈妈管切和称,总笑盈盈的,亮亮帮忙装凉粉,也笑着,而且他的嘴甜极了:“阿姨,你来了!”“婆婆,你慢走!”在陌生的街巷里,人们总看不出亮亮是智力有问题的孩子。至于亮亮爸爸,他常搬了凳子坐在车边,默默抽水烟,亮亮妈收好钱就交给他。毕竟,这个家里最会算账的就是他了。
亮亮一家早出晚归,我们几个小孩难得遇上,再加上那场不欢而散的中秋聚会,亮亮和木兰的故事也无法再讲下去,我们就常在院里跑进跑出,无所事事。
每当江江回家,兴兴去了奶奶家,院子里还剩镜镜、培培和我时,培培妈妈总会把培培叫进门去。这样,我们玩乐的日子就更稀少了。
张婆婆怕镜镜再惹事,就多给他一些零花钱,叫他攒起来买个小动物,不论是金鱼、螃蟹、乌龟还是蝈蝈,都行。她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动物一到家,镜镜必然会消停许久。他每天围在动物身边,自己吃一口饭,必定有小动物一口,下学也心心念念回家,不在路上贪玩了。每次出门,镜镜都恨不得腰里别个玻璃罐,把他的动物朋友装里面,睡觉的时候,也总想抱进怀里。
哪成想这边的镜镜还没买到小动物,那边的亮亮倒先有了一只。
2
发现亮亮有小动物的那天,桂大妈正在扫院子,抬眼看见桑树下除了炉子外,又多了个倒扣的竹筐。她气不打一处来,提起筐子准备扔到亮亮家门口,却发现下面卧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兔。
那兔子居然也不怕人,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桂大妈,还翘起了两只前腿讨食吃,桂大妈看着喜欢,转身进厨房拿了些菜叶、萝卜喂它。到了晚间,一听见亮亮家回来,就赶去追问,才知道这小兔是亮亮的。
“你咋有兔子?”
亮亮嗫嗫嚅嚅不说话。
“这兔娃啊,是西关的李婆给的。”亮亮妈妈见状,忙替亮亮答,“卖凉粉的时候,我们认了个李婆,看见她提得重,亮亮就帮过忙,之后每次见着面,亮亮都‘婆婆长,婆婆短’地叫着,那个李婆就喜欢亮亮,每次都要照顾我们生意。这不,她院里下了兔子,昨天还专门等亮亮来,留给他一只。”
怕桂大妈不满,亮亮妈妈又加了一句:“我们也知道兔娃会打洞呢,不敢放到墙根底下,怕把张妈家的后墙打个洞,就弄了个筐子扣着。这兔娃没自己跑出来吧?”
桂大妈被这样一说,好像打拳打到一团棉花上,先前的不满倒发不出了。亮亮把兔子抱在怀里,脸来回蹭着兔毛,笑意盈盈,好像就抱着一团棉花。可在桂大妈看来,亮亮抱着这洁白无暇的兔子,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来后院传话的她愤愤不平:“亮亮一家,连人都养不活,还养宠物?”
听说亮亮有了小兔子,纵使天黑下来,全院的孩子也纷纷嚷着去看。
“亮亮!这兔子真好看!”培培抱一抱兔子,然后传给江江,江江摸一摸,再传给镜镜。
“亮亮,你的兔子有名字吗?”镜镜摩挲着兔子耳朵问。
“有名字。”亮亮的答案叫大家略微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只平日被囚禁在筐子里的兔子居然还有名字。
“它叫啥?” 我忙问。
亮亮的脸红了一下,小声说了两个字。
“叫啥?你大点儿声!”镜镜用拳头捣了下亮亮的腰,亮亮往前一趔趄。定住的时候,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叫……雪儿”。
孩子们愣了几秒,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镜镜笑的声音夸张不堪,故意提高“哈哈”的声音,好像嘴里打雷一样;培培看着镜镜笑得怪,自己也笑岔了气,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身体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居然疼得哭了起来;江江呢,似乎并不明白为啥大家这样笑,但也跟着“嘿嘿嘿”地傻笑着。
亮亮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呆站着,不知道这名字有何不妥,手脚也不知往何处放。镜镜笑着把兔子递给亮亮:“雪儿!哈哈!亮亮的兔子居然叫雪儿!”
雪儿,一个多么清纯脱俗的名字,就像木兰,那个浑身散发着洁白茉莉气息的女孩一样,来到这个家,却被这样一个不识字,甚至连1加1都不知道是多少的亮亮叫出。
雪儿本该是一个纱裙飘逸的女孩儿的名字,却被囚禁在这样一个屋里臭气熏天,衣裤常年不换,吃了上顿都在发愁下顿的家庭。它本应和纯白的大地、和美梦、青春站在一起,可如今却被抱在一个弱智的孩子怀里。这在全院的人看来,无疑是这年最大的笑话。
镜镜那打雷般的爆笑随即传遍了前后院,“你知道亮亮的兔娃儿叫啥?”
“啥?”
“雪儿!”
“哈哈哈……”大人们也笑着。仿佛亮亮即使被幸运砸中拥有了一只兔子,也不配拥有这样一个高贵纯洁的名字。
3
看到亮亮有了小兔子,镜镜隔几天就买回了自己的小动物。下学回来,他在院里叫我:“快来!快来!给你看个东西!”
我赶紧上张婆婆家去,镜镜嫌我动作慢,自己抱了个鞋盒冲出来。中午阳光下的北房廊上,他小心翼翼打开鞋盒,“叽叽叽叽”,4只明黄的毛茸茸的小鸡探出头来。
啊,居然有4只!它们那样小,捉入手中,能感到一个活物颤动着,好像一粒种子在我手心苏醒,发芽,颤抖,那是蓬勃的、温暖的生命重新跳动的味道。因为芦花鸡被杀,我心里结的厚厚的冰,也因为这小小的希望开始融化了。
“你从哪儿找的小鸡?” 我赶紧问镜镜。
“学校门口,5毛钱一只。”镜镜也抓起一只放进手心,用食指摩挲着鸡头。
“别把鸡娃捏坏了,这学校旁边买的恐怕活不长呢。”镜镜妈妈看见了说。
“咋活不长?我们给他喂好的,它们一定能长大,将来也像芦花鸡一样下蛋呢!”镜镜反驳道。
“对呀,等4只鸡一只下一个蛋,这些蛋再孵出来小鸡,我们后院的鸡就越来越多,就可以开个动物园啦!”我也附和着。
“看把你们想得美的,你们也不动脑子想想,为啥这些鸡偏要在学校门口卖,那是骗你们这些娃娃的钱呢。”镜镜妈妈笑了一声,转头就回了屋。
“我才不信鸡养不活,你看它们吃得多好啊,我婆婆给我的是最好的小米!”镜镜把手中的鸡放进鞋盒,又把小米黏在食指上给我看。
“你看他们在盒子里就挤在一起,会不会冷呢?”我问道。镜镜听罢把盒子塞给我,然后脱掉外套,把衣服扣在鞋盒上。
镜镜的小鸡来了,再加上亮亮的兔子,祖宅就又热闹了。下学后,孩子们回家,先去前院看看兔子,再到后院照顾小鸡。
“鸡和兔赛跑,哪个快?”镜镜有一天发问。
“当然是兔子!”培培说,“你看她比鸡大多少啊!”
“我们抱亮亮的兔子来试试?”镜镜说。
“可是亮亮不在……”培培看着镜镜,不置可否。
“抱完我们再放回去,反正亮亮晚上才回来。” 江江说。
说干就干,镜镜带我们去前院,抱了兔子又放出小鸡。那兔子进了后院,居然不怎么走动,红彤彤的眼睛警惕得盯着周围,鼻子颤动着,闻来闻去。而小鸡呢,即使出了盒子,也仿佛身上带了胶水,四只总黏在一起,继续“叽叽”地吵着,根本不听镜镜的指挥,别说是赛跑了,就连路也不走了。
当我们注意着吵闹的小鸡时,兔子已经悄悄顺着墙,溜到了北房前的小花园边,她似乎很爱花园,跳到土里,继续闻着。镜镜责怪着小鸡没出息,把它们拎回盒子,鸡兔赛跑的念想破灭。但这次比赛,却给大家增添了接兔子来后院的胆量。
当然,兔子在后院玩一会儿,就会被大家送回前院。而所有人约好似的,都没向亮亮提起过他的“雪儿”每天下午的既定漫游。
4
天气越来越冷,常爹爹像往年一样,隔几天就背着桂大妈买一盆菊花,悄悄端到后院来。而亮亮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家的凉粉生意似乎并不怎么受欢迎,毕竟天冷时最吸引人的还是边炸边卖的油饼,冒着热腾腾香气的糖糕。
亮亮妈妈只能起得更早,盼着自家的凉粉可以做人们的早餐。至少,在凉粉上蒙上褥子,早上卖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呢。
一立冬,夜就变得更长了。黑暗中,亮亮妈妈只能点一根蜡烛。他们家虽然有电线,可她也不用了。“电费贵呀!还有灯泡钱!一度电都能买好几包洋蜡了。”亮亮妈闲暇的时候和张婆婆说。
“哎呀,亮亮妈看来真是没咋用过电啊,还买几包洋蜡,现在洋蜡也贵,能买几根啊?”张婆婆叹道。
“亮亮家为啥没电灯?” 我问张婆婆。
她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旁边的任家……”
前院的任家和亮亮家房子挨着。老任的四个儿子这一年都离了家去混社会了,可儿子们的干爹老张,每次还是来,只要看到亮亮,都会跟他说会儿话,有时考亮亮数学题,有时就像看小猫小狗一样,给他扔点糖果和香烟。老任媳妇说,看到亮亮,老张就想起自己的干儿子。
“张爸!”亮亮见了老张,也识趣地叫着。“他张爸走好!”老张一走,亮亮妈不管做什么,都要扔下手里的活计,擦擦手,站起来,客客气气打一句招呼。
亮亮家和任家不但共用一个“张爸”,而且共用一个电表。可这其乐融融却在亮亮家开始凉粉生意时,被彻底打破。看来貌似坚定的邻里之谊,有时全在平衡。穷人安于穷困,富人安于富贵,天下无事。一旦穷人生了野心,富人心里就沉重了,友谊的天平自然倾斜颓圮。
亮亮家有了做生意的“野心”,老任媳妇先不满了,大晚上逮到亮亮妈回来,就站在自家门口,抱着肩膀说:“我说亮亮妈,你早上起来做凉粉,那灯火通明的,比平时多用多少电啊?还不多缴点电费?”
亮亮妈一想也对,就比此前任家摊派的份额,多交了些。可一入冬,天一短,老任媳妇晚上又站到了家门口:“亮亮妈,你们卖凉粉,现在起得更早了,还不多亮会儿灯?”
“我们现在回来得也晚了,晚上吃完饭就睡了,都不敢开灯呢。”
“谁知道你们啥时候回来,每天隐隐没没的,卖凉粉哪能卖到天黑?人家北关卖凉粉的那个黑脸女人,中午没过就收摊了,你家一天都在外面晃荡,是做生意呢还是干啥呢?”老任媳妇叉着腰刻薄道。
“最近凉粉不好卖。”亮亮妈妈边整理手推车边回答道。
“不好卖就动动脑子,这脑子长了喂猪啊?”
亮亮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是没你们家里人脑子好用,你看我没文化,亮亮又这样。”
没想到老任媳妇听了后,火气上来了:“你看你这个人,我说你家的事情,你编排我家干啥?”
“啊呀,我们这样的人,哪敢编排你家啊!” 亮亮妈妈赶紧灭火。
老任媳妇还是不依不饶,她正色道:“亮亮妈你别不当回事,我今天是来通知你的,你们这些天用电多,这个月还得多交电费!” 她一点儿也不退让。
“我们哪里用电多了,晚上都不敢开灯……多用了几度,你要给我说清楚呢!”
“你要跟我明算账吗?好,那咱们就好好算算,这些年你家挂在我家的电表上,我见你们困难,每个月都给你们多交电费呢,现在你们做生意也挣钱了,让你们把原先应该交的补上。唉,我还成坏人了,我都没说啥,你还要跟我明算帐!”老任媳妇在前院大着嗓门吵起来。
桂大妈出来了,张婆婆听见声音也赶紧出了门。培培妈妈和我妈在门前张望着:“前院咋了?大晚上吵啥呢?”
我听见赶紧溜出门,镜镜跟着张婆婆、我跟着镜镜往前院去。但见平日头发盘得高耸入云的老任媳妇,大晚上散着头发,嘴里骂骂咧咧:“嫌我家贪了你家钱是吧,好啊,那以后你也别往我家赖,有本事自己安电表去!”说着她扭头进屋,出来时左手提个凳子,右手拎了把剪刀,把凳子“啪”一下摔在门前,踏上凳子,就要去剪电线。
“啊呀,你干啥呢!你好好说话,小心触电!” 桂大妈眼明手快,一把把老任媳妇扯了下来。然后两人推推搡搡,进了任家。
“张妈,你看她!我没说啥啊,我家已经多交钱了,再交不合理啊!”亮亮妈声音细细的,对着张婆婆委屈地说。
亮亮站在妈妈旁边,愣愣的。这是他家做生意以来,镜镜和我第一次这么晚看见他。我站在桑树下,身后就是兔笼。兔子啃菜叶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亮起来,亮亮妈妈擦着眼泪,哭声却越来越小,渐渐地暗下去。
5
亮亮家点了烛火,前院就添了丝诡异的气息。这蜡烛火光,倒叫我们几个孩子亢奋起来,好像点燃蜡烛,总会发生什么大事,不管是停电、死人、祭祀、聚会,总之非比寻常,足以让我们谈论好多天。于是后院天一黑,镜镜也拿出了蜡烛,在院里做鸟叫。
培培和我听到召唤,都赶紧出来,“我们去前院上厕所吧!”镜镜说,他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燃蜡烛,我跟在镜镜后,培培跟着我,鱼贯而出。说是上厕所,其实一是为了勘查亮亮回来没有,二是为了再和小兔子玩玩。
我们秉烛在前院走着,不料竟迎面撞见桂大妈,夜色中,她被我们唬了一跳,摸着心口子骂道:“你们这几个娃娃变什么神鬼?大晚上拿着蜡烛吓啥人呢?”
可我们倒被她吓了一跳,边笑边往厕所跑。到了门口,镜镜问:“谁先进?”
这厕所既没灯,也没门,黑洞洞地藏在木楼第一层,好像一个洞穴。
镜镜见无人应答,自讨没趣地掌着蜡烛进去了。我和培培百无聊赖,站在厕所门口等他,那里渗出的臭气让我们不堪忍受,都捏住鼻子,想着他的蜡烛往哪里放。突然听见镜镜大叫一声“鬼!”抬眼就见一粒燃烧的烛光飞过来。
培培跟着大叫起来,我也什么都顾不上,一门心思只往后院跑。回程又撞上了桂大妈,照例是一顿臭骂:“跑啥?还跑!拿个蜡烛,小心把房子点了!”
我们早已顾不上看亮亮和兔子了,全部气喘吁吁跑进后院,关紧了木门。
“镜镜,你看见啥了?”我忙问。
“拿蜡烛进去,蹲下来的时候,那厕所感觉有个影子。”他说。
“是谁在里面吗?”
“没有啊,我进去的时候没人。”他擦着头上的汗。
“镜镜,你是故意吓我们的吧?”培培喘着气,皱着眉头问他,“我爸爸说世界上没有鬼。”
“没有鬼你跑啥?”镜镜怼了一句。
“我看你们跑,我也就跑了。”培培说。
“你爸怎么知道世界上没有鬼?”我问培培。
“我爸是当兵的,当兵的当然啥都知道!”
镜镜冷笑一声:“你爸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培培见我们两个都不相信他爸爸,急了:“反正我爸知道的就是比你们两个多!”
“那还真不见得。”我也怼他。
我看看镜镜,他正和我一样,努力压抑着到了嘴边就要迸出来的话。我们两个都被那个不能说的秘密煎熬着,好像各自怀揣着一枚过期的炸弹,保不准什么时候会炸。这爆炸时间,似乎完全取决于培培一家人对我们的挑衅程度。可爆炸的情节,即使在我们两人心中上演过无数遍,培培却仍然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幸福天真地相信着自己的爸爸妈妈。
培培见被我们围攻,撇着嘴:“我回家了,你们两个都欺负我,我不跟你们玩了。”
培培走了,镜镜盯着南房窗户中溢出来的灯光,突然说了一句:“你说,要是培培自己发现了她妈妈的事会咋样?”
“怎么可能?那个男人再也不来了。张婆婆、你、我又不会说,她妈就更不会说了。”
“你说那个里仁知道吗?”
“他知道个屁!”想起里仁中秋之夜摇头晃脑的样子,我就一肚子气。
“你说……”镜镜继续问我,他从来都是个有主意的人,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好像什么都吃不准,“我说出来你别笑啊……你说,这个院子里的神啊鬼啊,都会知道培培妈妈的事吧?”
“灶王爷应该知道的吧,可他的嘴每年都会被粘上,什么也说不出,至于鬼……” 鬼是啥样子的呢?我突然想起中秋那日晚间,等大家出来聚会时,看到的院子里那个黑影,我打了个哆嗦:“鬼……我好像在培培家门前看到过鬼!”
“是一个影子?”镜镜忙问。
“是的,是一个影子!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感觉是人的形状,但好像又不是,只是很黑很黑,比夜还黑。”
镜镜喟然而叹:“那就是了!就是了!”
“什么就是了?” 我赶紧问他。
“和我在厕所里看到的一样,就是个黑乎乎的东西,说不上来,原来你也看到过。”镜镜拿着蜡烛的手绝望地往下一垂:“完了完了,院里闹鬼了!” 蜡烛油滴在地上。
天色已晚,我们都怕在晚间谈鬼,于是相约翌日中午放学后,在张婆婆家碰头,聊一聊鬼的事,毕竟只有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阴影才会无所遁形。
6
谁料,次日中午我刚一进门,就听见镜镜的哭声。镜镜很少嚎哭,我背着书包,赶紧进了张婆婆家。
“鸡,我的鸡!”趴在桌上听见我的声音,他的脸上挂着眼泪抬起头,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就又把头埋下去,继续嚎哭了。
我赶紧跑到桌前去看鞋盒,只见四只鸡躺在里面,一动也不动。我用手抚摸它们,可是那明黄的绒毛已经完全没有温度,再也触摸不到那像脉搏跳动一样,轻轻颤动着的温暖生命了。
我心上的冰又长起来:“这鸡咋死的?”
“今天早上镜镜走的时候,这些鸡就不精神,结果早上先死了一只,我说把另外三只隔离开,放到另一个盒子里,结果那三只也一个接一个死了。镜镜回来,最后一只刚死,还温温的。”
张婆婆说着,就把毛巾在脸盆的热水里浸湿,拧干,把镜镜拉起来,给他擦眼泪:“哎呀,我的娃这下真是伤心了,来把脸洗一把,婆婆再给你些钱,你以后再买几只。”
镜镜妈妈看见了,就在旁边唠叨着:“还买啥啊?这鸡就像我给他说的一样,养不活,哪怕给它吃最好的,喝最好的都养不活。那本来就是骗娃娃钱的,能养活的鸡谁拿出来卖啊?”
镜镜擦了一把脸,大概是看到我来了不好意思,也就停止了抽泣,眼睛红红的,盯着盒子里的小鸡发呆。
“一阵儿把这些鸡拿出去埋了吧。”镜镜妈妈嘱咐道。
“埋到哪儿?”镜镜问。
“就埋到花园里吧!”她说。
“哪个花园?南房前的还是北房前的?”镜镜问着,她妈妈大概见花园是我家的祖产,也不好答。
“我家前面那个,北房的花园!”我信誓旦旦地对镜镜说。
吃过午饭,便和镜镜在北房前汇合。喊来了江江,也叫来了亮亮,他今天和爸爸在家,说是凉粉做得不多,亮亮妈一个人出去卖了。培培因为前一晚被我们怼过,听到动静,又和从前一样,暧暧昧昧地站在南房门槛上,想出来又不敢出来的样子,朝我们张望。
可惜所有孩子中就缺兴兴,他近来被奶奶留在家里,不怎么过来了。如果他知道小鸡死了,恐怕会和镜镜一样哭得厉害,毕竟每次他来张婆婆家,都要在小鸡的鞋盒前趴好久好久。
趁大人饭后午睡,我便指挥着亮亮,拿把铁锨,在北房前花园挖了个洞,然后把小鸡,一只挨一只放进去。我们每人都抓起一把土,害怕把它们吵醒似的,一点点洒落在鸡身上,渐渐的,明黄的鸡身被泥土覆盖,再也看不见了,花园里多了一个浅浅的土包。
“如果以后我们认不出哪里埋了鸡怎么办?”看着浅浅的封土,江江自言自语道。我灵机一动,赶紧从柴房找来一片灰瓦,覆盖在封土上,“我们给小鸡造一座坟,一座不会被风雨吹垮的坟。”
“好像还缺点啥?”覆盖完瓦片,我总瞅着哪里不对。
“一块碑?”镜镜说着。
“对!”我赶紧又和镜镜一起,去柴堆里找来一根柴火,叫亮亮把它斩断,劈成薄片,镜镜拿来习字课上用的毛笔和砚台,郑重地写下“小鸡之墓” 四个字。江江帮我们把墓碑立在瓦片前。这下,我们终于给小鸡造了座坟。
“好像还缺点什么!”我看着又觉得不尽人意。
“缺啥呢?”
“如果我们给人上坟,要带啥呢?”
“我去拿水果!”江江反应快,跳了起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镜镜站在坟前,盯着“小鸡之墓” 直发呆,亮亮呢,蹲在花园边上,一直询问镜镜小鸡的事。我则跑到北房,拿出白纸和剪刀,今天这个日子,小鸡的坟上得有纸钱呢。
我曾经见过的老人出殡后,一路的白色纸钱,仿佛是大雨过后流淌在小巷青石板上的小河一样,从祖宅延伸到巷口。那白色的河流中,藏着一户户人家悲哀的心事,一个个我们在乎的亲人、友人、爱人、熟人最后一次离宅而出,永不回还的故事。小鸡去哪儿呢?它们虽然不用走出祖宅,可以安静地卧在花园中与我们相伴,但送给它的纸钱,食物一样也不能少。
见我剪纸钱,镜镜也回家取了自己的剪刀,开始剪起来。剪好的就分发到各个孩子手中。我们总要做一个仪式的,正如大人一样。
“剪了纸钱以后做啥啊?”取回水果后的江江问。
“我知道,你们照着我做!”我对大家说。说完,就学着大人扫墓的样子,在小鸡之墓前跪下来,先撒一把纸钱,然后磕个头,带着哭腔喊一句:“你死得好苦啊!”然后我站起来,拍拍腿上的土:“就这样。”
“那我先来!”江江说着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然后咧着嗓子大喊:“鸡啊,鸡啊,你死得好苦啊!”
他的演示,让培培再也忍不住了,漫长的观望后,他终于从门槛上下来,嚷着要加入我们,脸上带着加入一场新游戏的亢奋。我们还没拦他,他就兴致勃勃地跪下来,喊着:“你死得好苦啊”,说到“好苦”这两个字,他竟低头笑出来,整个后背都笑得颤动了。
培培跪完,就挨到镜镜,镜镜大概也被培培感染了,喊着喊着竟然从哭腔过度到了笑腔,只有亮亮没有喊,只是把脑门在地上磕得生响。
“镜镜,我们再来一遍吧!”江江提议着,培培也赞成。
就这样,小鸡死了,我们埋了它,而一场葬礼却变成了游戏。重复着相同的语句和动作,早先的悲哀也被稀释了。再一次轮到我,我刚“扑通”一声跪下,突然听到东房一声大吼:“你干啥?”转头,就看见妈妈气势汹汹站在门前,我赶紧起来,其他孩子都迅速退后,培培赶忙又站到了自家门槛上。
妈妈拾起门口的笤帚就赶到花园边,看到洒满半个花园的白色纸钱,脸都气绿了:“让开——” 她一把推开站在小鸡墓前的我,“整这么多纸钱干啥啊?没死人呢!真是晦气死了!” 她边念叨边用笤帚扫着纸钱,笤帚掠过花园的泥土,把小鸡的墓碑也撞倒了。
“你扫纸钱就行了,把鸡的墓碑弄倒干啥?” 我气不过,去抢她手里的笤帚,她拿起笤帚就往我腿上抽了一下,“一边站着去,就知道闯祸,看看好好的花园被你们几个糟蹋成啥了?”边说边把小鸡墓上的瓦片掀起来,扔到一边,“柴房的瓦片也被你们弄过来,真是上了天了!”
“那是小鸡的坟!你为啥要拆小鸡的坟!”
妈妈唠叨着把笤帚扔到地上,回身去厨房了。我赶紧抢起笤帚,塞给镜镜,把瓦片捡回来,扣在封土上,正要重新立碑,却发现妈妈拿着火铲来了,“让开——”她把我又推到一边,再次扔掉瓦片,推倒墓碑,最后,她竟然用火铲铲起了封土!小鸡明黄的身体夹着泥土又一次暴露在我面前。
“你干啥?你干啥?你给我封上!这是小鸡的坟!”我喊着,几乎要哭出来。
“什么鸡的坟!鸡哪有坟!还给它磕头,*****了!你们这些小娃娃,不说打扫打扫院子,每天就知道害人!”
我身边的孩子们,看着妈妈的样子,都不敢吭声。妈妈气冲冲地把小鸡尸体用火铲铲出来,和泥土,纸钱混杂成一堆,然后一股脑全都丢进了垃圾桶。
“哇”地一声,小鸡死后我第一次放声大哭,“我们没害人!你害人!是你害人!”
其他孩子看妈妈这样,都不敢说话,镜镜阴着脸不吭声,拉着亮亮就往前院走,江江也跟着。培培看这情势,终于从门槛上下来,默默退回到他家。院子里只剩我一个了,妈妈把垃圾桶提走,花园里除了泥土蓬松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了。院里好像又添了一个空洞,黑的,冷的,呼应着我心里越结越厚的寒冰。
7
小鸡葬礼后,院里的孩子连兔子也少去瞧了,好像鸡与兔,天生一体似的,一个被妈妈扔进垃圾堆,让人不敢看,另一个盖在竹筐下,看多了也伤心。更何况,亮亮也常在家,只要他在,总会抱着兔子来后院——他家的生意越来越寡淡了,别说全家推车出去,就连他妈一个人担着两盆凉粉出去,一天也卖不完。
邻居们对亮亮妈说,巷口最近新来了个凉粉摊,生意可好了,你们得学学啊。这家凉粉不像亮亮家按斤卖,而是按碗卖。切得薄薄的绿豆凉粉,佐以盐、醋、辣椒油、蒜水,更重要的是有一味黄澄澄的老芥末,一碗凉粉搅匀色泽鲜红,香辣爽滑。
巷口突然出现这么一家凉粉摊,好奇者先买来尝尝,站在巷口吸溜,边吃边夸:“哎呀!这凉粉好吃啊!” 活体广告加调料香味,一传十,十传百,每天早上巷口就挤满了排队者。而摊主也厚道,不仅给得多,连半碗也卖,这又吸引了吃不多的老人和小孩。那些卖油饼包子的,看到这里的人气,也都聚拢过来。
亮亮妈妈每天担着凉粉进进出出,看到巷口生意那么火,也改了念头。此后,亮亮爸爸又积极起来,从山上寻得些木头,又从拆迁房子里找来些玻璃,这样忙了几日,给原先的手推车加了个玻璃罩子,还买来一罐白油漆,把罩子刷得雪白。
“亮亮爸这是要做啥生意?” 张婆婆经过时问道。
“我们打算卖调好的牛筋面,让亮亮妈少做点凉粉,也一碗一碗地卖。”
玻璃罩做好没几天,我放学经过小巷,就看见亮亮妈妈戴着白帽子,穿着深蓝褂子,站在手推车旁边,玻璃罩围起来的推车上堆着长长的牛筋面。黄黄的面筋,还有晶莹透亮的凉粉,油辣子红彤彤的,散发着香气。
“妈妈,我想买一碗亮亮家的牛筋面,看起来好香啊。”每次快要走到她家摊位时,我都对妈妈说。
“你也不看看她家有多脏,还敢吃她做的牛筋面!”妈妈总是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走到摊位旁边,却抬起头,换了副笑脸,跟亮亮妈打着招呼。
院里的小孩还没聚集起来对亮亮家的新生意发表意见,一个更炸裂的消息却传开了——培培要搬家了。培培妈妈并没有通知院里的任何大人,带来这个消息是培培:“礼拜六我爸爸就回来了,这次他是来搬家的。”
“搬什么家?” 镜镜问。
“我妈说,我们要去外面住,住大房子。”
“你妈骗你吧?”我忙问。
“没有!我妈叫我这几天收拾东西呢。”
“啥时候走啊?”
“就这个礼拜天,我爸来了就搬家!”
“这么快!”
“我也不想走呢,还想跟你们一起玩,而且,我们好久都没开会了。”
镜镜看培培这样说,就提议道:“那你走之前,我们开个会吧!”
镜镜回去问张婆婆培培搬家的事,张婆婆也奇怪得很,我们以为培培又说大话了,直到星期六中午,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后院房门。
“爸爸!”培培奔上去。
“培培爸爸回来了啊!”张婆婆打招呼道,“这次能多住几天吧?”
“张妈!”培培爸爸客客气气地笑着,“这次住不了几天了,我们明天就要搬走了!”
培培爸爸应证了儿子没有撒谎,镜镜傻傻地看着他,张婆婆忙走过去,失神地问:“这住得好好的,怎么要搬呢?培培妈也没跟我说啊!”
培培爸爸笑笑的:“里美一直要搬,我也没同意。这不,最近她们单位领导照顾,新腾出一套楼房分给我们住,比这里大一些。”
“哦……” 张婆婆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只是叹了一口气,“那你们搬走,我还怪想你们的,培培多可爱……” 她的眼里掠过一丝失望。
培培真要搬家的消息马上传遍了前后院,孩子们迅速组织起来,却发现凑来凑去也就只有镜镜和我。
兴兴又被他奶奶扣住了,亮亮妈妈自从新生意开张以来,身体似乎不太好,亮亮说晚上要做饭给妈妈吃。而江江则跟着爸爸去了乡下亲戚家。这场本应送给培培的聚会,现在加上他,也只有3个人了——3个人天天见,开会还有什么意思。
天气冷得很,暮色降下,我和镜镜只好手里拿着蜡烛,把培培叫出来,“培培,可惜这次开不了会了,明天一早你就要走了吧,你要记住我们啊。”
“我一点儿也不想搬家,还想跟你们一起玩,以后走了,我会想咱们院子里的会,想亮亮、江江,还有兴兴。这次我是见不上兴兴了……以后你们在马路上碰到我,可别像木兰一样不理我,你们要记得我啊。”培培笑笑,可这次这个爱哭的小子,却让我们头一次想哭了。
礼拜天中午,来了几个小兵,连里仁也来了。培培家的大衣柜,电视机,茶几,沙发都被这些人抬出去,祖宅的门口早已候着一辆板车,等所有家具装满就拉到巷口,那里有培培妈妈单位的搬家小货车在等他们。
培培早已被安顿着坐在驾驶室和司机说话,培培妈妈最后一个出门,也最后一次环视了南房,关上两扇木门,郑重地挂上一把铁锁。然后,她低头把钥匙装进包里,带着笑意,对所有出门相送的邻居打招呼。“谢谢大家这些天的照顾啊”,她重重地握了握张婆婆的手,看到镜镜和我,在我们面前停住,“镜镜,你们几个娃娃,要好好的。”她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祖宅的南房又空了,培培妈妈带着她的秘密走了。此后,压在我心上的事再也不用讲了,心里反倒轻松不少。
可他们一走,似乎又带走了南房所有的生气,这个阴沉的周日下午,南房变得那么昏暗,从前罗婆婆走后留下的空洞,似乎更大了。我总能感觉那里散发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黑暗气息,让我不能久视,似乎盯久了,一个空洞就蠕动着,旋转着,扩大蔓延开来,最终要将我吸入,吞噬,消化。那个空洞的中央,还藏着一个黑色的阴影,这回我终于确定下来,它就在那儿,没有消失,从来都没有,那就是我不止一次看到的,听说过的黑影,它带着潮湿,寒冷与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立在空洞尽头,如同猫盯着老鼠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有鬼!”那个周日晚上,我出门刷完牙,吓得赶紧跑回屋。我的身体发着抖,并不全因为寒冷。我赶紧上床,缩进自己的被管,等到终于憋不住,探出头换气时,才发现天上一牙弯月,好像一个咧开的惨白的嘴唇,透过窗帘的缝隙,印在我身上。
8
“这院里有鬼。”培培搬走的第二天,我一下学就对镜镜说。
张婆婆听见了,走过来:“我的娃啊,你说啥呢?”
“一个影子,南房有一个影子。”我对她说,张婆婆脸色突然一沉,好像一件事情得以印证似的,不说话了。
“婆婆,我也见过,上回我们去前院上厕所,那里也有一个影子。”
出乎意料,这次张婆婆并没有斥责我们胡说,反倒显得有些惊慌:“娃们别怕。都说人不怕,鬼就不会害人。”
“张婆婆你也见过鬼?”我失魂落魄地追问。
她点点头,“鬼这个事情是有的。”她的声音掷地有声牢而不破,好像在替谁守着一个秘密。
“培培搬走,还有之前小鸡死了,可不都是它害的么?”联想到之前的事,我根本不信鬼不害人的说法。
“人家培培搬家是好事,住大房子去了,镜镜的鸡本来就养不活,跟这些没关系。你们这些娃娃啊,还是好好上学,啥都别多想,别自己吓自己。”张婆婆一边说有鬼,一边又告诉我们不要多想,实在奇怪得很。
我将信将疑出门,问爸爸:“鬼怕什么?”
爸爸说:“上次带你去泰山庙,你看见那些阴曹地府的鬼,他们都怕什么?”
“阎王爷吗?他不是管鬼的吗?”
爸爸不置可否。我想来想去,鬼总是想吓人的,如果用一个比鬼更可怕的鬼去吓它,那肯定就能把他吓跑了。于是我赶紧去找镜镜,商量一个吓鬼的办法。
“要想把那个鬼吓走,我们就要做一个比那个鬼更吓人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鬼头,长舌头,红嘴唇,还有长头发的那种。”
镜镜比划着,听起来就可怕。我双手赞成,说干就干,便去柴房找材料。那些废旧的塑料泡沫,切出一个骷髅头的样子,挖两只眼睛,再挖出鼻孔和嘴巴。找来一张红纸,剪成舌头形状,长长地吊在嘴上,镜镜又从家里寻到妈妈从车间带来当抹布的废旧棉线团,固定在骷髅头上,作为头发,最后再找根木棍,把鬼头安在上面。做好这一切,我们就把它立在南房门前的花园里。
天色将晚,妈妈出来倒沤水,抬眼就见花园里一只白色骷髅头,吓得大叫起来:“这啥东西啊?谁放在这儿吓人!”
我赶紧跑出来,跟她解释这是我和镜镜做了好几天的驱鬼之物。
“哪里有鬼?你这是要吓人吧!”妈妈站在院里,吵嚷着要拔掉鬼头,这时张婆婆出来了:“哎呀,娃她妈,你就别管了,这个东西娃娃们做了好几天,费了可大的功夫。我给你说,它放到南房前面其实也好。”
妈妈不明白:“这有啥好的?大黑天吓人呢。”
张婆婆向妈妈神秘地招招手:“你过来,我给你说个话。”妈妈放下手里的脸盆,跟她去了中院。一进去,张婆婆便回身把两扇木门关上,看着这样子,我赶紧和镜镜溜过去,把耳朵贴到门上,想听听她们说些什么。
她俩声音不大,依稀听见什么黑影啊人像什么的,突然,我听见妈妈惊呼一声:“啊呀!真的?罗婆是自杀的?”我心里一怔,忙把耳朵贴得更近,想捕捉更多细节。
张婆婆凄凄楚楚地说:“罗婆可怜啊,那时候的病,本来都见好了,也就是个重感冒,结果那天早上我端了碗米汤进去,她已经……”
已经怎么了?张婆婆声音小下去,我怎么也听不清楚。我看看镜镜,悄悄地问:“你听见罗婆婆怎么自杀了么?”
镜镜瞪着眼睛,摇摇头。
听她们谈完话,要出来了,我赶紧和镜镜跑到南房花园边,佯装着整理鬼头。妈妈惊慌失措地经过我们身边,看也不看鬼头就说:“那你们就把这个东西留在这儿吧。”
“哦!”得了她的准许,我松了口气。
可同时,另一个疑问又沉甸甸地落进我心里——罗婆婆怎么会是自杀的呢?所有人都说她老死了——可见都是谎言。
她并不是人们期待中的死亡,只是自己决定结束这寂寞的生命,所以这就是犯了罪吗?因此牛头马面才用铁锁链拷走她吗?那么,是不是所有忤逆神的,都是坏人,都会遭到惩罚呢?
过了些天,亮亮妈的病似乎更严重了,带来这个消息的是桂大妈。前院很久没什么大事,一大早,她急匆匆踏进后院,扬着脖子对院里众人叫道:“亮亮妈犯病了!”。
“亮亮妈什么病啊?” 我连忙凑到桂大妈跟前。
此刻,桂大妈如同瞌睡虫找到枕头,早已准备好的言辞,都热气腾腾地迸出来:“她能有啥病?神经病呗!”
张婆婆马上关切地说:“亮亮妈这次犯病,不知道啥时候好,一家人都指望她呢。”
看来张婆婆也知道亮亮妈的病情。在院里住这么久,我却从没发现亮亮妈有“神经病”。要说这“神经病”,我也见过——我们后巷住了一个瓜皮(方言,傻子),脸上常抹得黑乎乎的,穿一身破军装,见人就追打,孩子们都怕极了;还有西关的瓜六郎,衣衫褴褛,最喜欢盯着漂亮女人傻笑,别人扔到地上的果核,他捡起来就吃,有时候也发疯,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喊着谁也听不懂的疯话。
人们都说他们两个是“神经病”,可说亮亮妈是神经病,我一点儿也不信——她从没发过疯,打过人,甚至连披头散发也没有。我对桂大妈说:“你骗人,亮亮妈才不是神经病!”
桂大妈见我鲜有地为亮亮妈顶嘴,倒来劲了:“你这娃娃知道啥,亮亮妈要不是神经病,亮亮的病咋来的?那还不都是遗传。”
“可亮亮妈不发疯,你凭啥说她是神经病?”我不依不饶。
“你不知道,亮亮妈的发疯跟人不一样,她一发疯,不哭不闹,但就不认人了。短则十天,长则半月,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呆呆的,不信,你去前院瞧瞧。”
我赶紧跑出去,只见亮亮妈妈坐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前方,她的头发依旧整洁,衣服还是原先的样子,但就是面无表情。
“阿姨!”我叫她。
她一点儿回应也没有。我再从她前面故意绕过去,边走边盯着她看:她好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平日,不管是大人小孩,出门进门,她只要碰上,总笑盈盈地打招呼,而这次好像僵住了,灵魂不知在哪里飘游。我还不肯信,再次折返,依旧叫一声:“阿姨!”声音好像碰在石头上,反弹回来。
“亮亮!”我赶紧在他家门前叫着,亮亮闻声出来。
“你妈咋啦?咋变成这个样子啦?”
亮亮神情呆呆的:“我妈病犯了。”
“那你们还卖凉粉吗?好长时间都没见你家摊位了。”
亮亮低着头,眼睛看着地:“我家最近都没在巷子里卖,现在巷里没生意了,前几天我跟我妈都要把车拉到城南去卖,拉好大一圈。”
“巷里咋没生意?前一阵子不是好好的吗?我看其他卖凉粉的,卖油条的生意都好得很啊。”
亮亮嗫嗫嚅嚅,也说不出个一二。
我进了后院,想起亮亮妈妈的样子,总觉得不安。远远瞥见花园里那个鬼头,也是空洞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空气,和亮亮妈一模一样。我的后背顿时凉飕飕的,好像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它沉默而恐怖,我越想着它,就越觉得如鲠在喉。好不容易熬到镜镜回来,我赶紧跑去找他,眼角都是酸酸的。
“镜镜,那个鬼开始害人了!”见着他我就叫着。
“害谁了?”
“亮亮妈妈,还有,亮亮家。”
“咋害的?”
“亮亮妈妈突然生病,不说话了,就呆着,亮亮家在巷子里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你快去看看。”
“走!”镜镜从张婆婆家跳起来,跟着我跑到前院,可亮亮没有人,门上横着一把铁锁。
“今天晚上等亮亮回来以后,我们再去看他。”镜镜愤愤不平地说。
9
当晚下学,兴兴也回到张婆婆家,我们特意叫上江江,院子里的孩子又集结起来,毕竟很久都没有一起做“大事”了。镜镜一把抽出花园里的鬼头,对所有孩子说:“今晚我们要拿这个去辟邪,你们害怕不?”
“你要去哪里辟邪啊?”江江问。
“亮亮家。亮亮妈妈不是不说话么?我们看看她是不是真病了,见了鬼头,会不会喊出来。”
镜镜提出要吓唬亮亮妈妈,可如果越吓病越重怎么办?我本想说出自己的忧虑,可看其他孩子听见提议都兴奋不已欢叫着,于是也被这欢乐感染了。
这一回我们集体出动,不再是抓螳螂,打群架,而要去挑战一个大人——祖宅中唯一可以被挑战的大人,谁都没有亮亮妈这样“完美”——别人和她说话,她永远笑着;和她吵架,她也轻声应着;人们笑亮亮的弱智,她就把孩子叫回屋,从不见生气。她永远低眉顺眼,人们等她哭叫,可她偏不,反而谁都可以在她前面哭闹,生气,就连平日不声不响的丈夫,也可以背过身和她冷战。她的一句话,还没后院一个孩子的哭声重,她也有娘家,可从没见有人来过。她越是温柔谦让,大家就越想欺负和捉弄她。
这次,轮到我们孩子出手了。
暮色未下,我们已迫不及待一个个跑去前院侦查。等半片月亮暗淡初升,四周升起朦胧的蓝雾,终于可以依稀辨认出对方脸上的兴奋神色时,亮亮一家回来了。亮亮妈在门前炉灶旁坐定,守着炉里的柴火,我们也终于可以出动了。
镜镜托住镶有鬼头的长木棍,轻轻贴着墙,慢慢移动到亮亮家炉灶后,缓缓举起鬼头,让它轻盈地、默然地升起来。鬼头晃动着乱发,白脸,长舌,在暮色中足以把人吓个半死。想到亮亮妈受惊的样子,兴兴不由得笑得轻颤起来,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以免他笑出声来破坏我们的行动,可一捂嘴,兴兴倒笑得更欢了,整个身体都剧烈抖动着,他怕影响我,一把把我推开,双手捂着嘴直接蹲到了地上。可他的笑还是感染了镜镜,举着鬼头的他起初使劲憋着,可越回头看兴兴,越憋不住,虽然双手不能捂嘴,身体却诚实地颤动起来,引得鬼头也上下乱颠,江江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上前扶住棍子。
不论我们怎么举鬼头,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们的笑倒因为这沉默止住了,随之而来就是一种无聊感,好像想了几天几夜的笑话讲出来别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又像打水漂,石头统统沉了底。
镜镜不耐烦地上下颠着鬼头,可不论他怎么摇摆,那边都没有反应。江江自告奋勇,假装回家,再折回后院,特意从亮亮妈妈的角度确认鬼头可见。他回来时也一肚子狐疑:“我从亮亮妈那里看,可吓人了!黑黑的炉子后面一个长舌鬼在跳。可亮亮妈还是坐着,一句话也没有。”他对我们悄悄说。
无奈之下,大家只好撤了鬼头,悻悻地回了后院。
“亮亮这一家子真奇怪!”镜镜提着鬼头边走边说,“全家都没个声响。亮亮妈看到鬼头没言语,也不知道到底看见了没。亮亮爸跟个大烟鬼一样,每天就在屋里躺着,都不咋说话。亮亮呢,每次来后院我从来听不见他的脚步声。这一家人真是奇怪!”
他因为亮亮妈妈没“配合”我们而懊恼着。
兴兴好久不来张婆婆家,才发觉不见了培培,又莫名其妙参与了一场毫无结果的吓人游戏,思来想去,终于灵智开启,说出一句振聋发聩的话,足以终结我和镜镜这些天的疑神疑鬼:“你们不是一直看到鬼吗?那你们说说,亮亮一家是不是鬼?”
小鸡死亡,培培搬家,老任媳妇骂架;做也做不好的生意,好也好不了的病,再加上老人们的死亡,罗婆婆的自杀,兴兴这个局外人一提醒,一切反倒更新鲜起来。
“就是,说不定,他们就是一家子鬼呢。”江江也如获天启般重复着。如果亮亮家真是鬼,又会怎样呢?这一切发生的缘由都可以推给他们,不但过去的故事可以重写,而且说不清的都可以重新获得解释。
“亮亮家咋是鬼啊?”我不由地说了一声,“明明是人啊。”
江江嘿嘿地笑一声:“他们一家是鬼的话,也是穷鬼吧!”他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他的奶奶桂大妈。
“哈哈!”镜镜终于可以张大嘴巴,开怀大笑了。
看吓人未果,我们都无心再让鬼头回归花园,就把它拆了,将材料一股脑儿全丢进柴房。对于神秘黑影的兴味,也随着这次无聊的尝试变淡了。
10
翌日清早,妈妈塞给我3块钱,让我到巷口买点凉粉和酥饼当早饭。我寻思如果碰到亮亮家的摊位,说不定可以去买一碗。正出门,却迎面撞上他:“亮亮,你这会儿还没出门卖凉粉吗?都几点了?”
“今天我爸说不出去了。”亮亮看起来有些着急,头上冒着大颗汗珠。
“咋不出去啊?”
“我妈的病严重了,一直没起来。”
“咋严重了?”我感到心跳加快。
“我也不晓得,昨天晚上回来本来好好的,烧完火就不行了,一直睡到现在,饭都没吃。”
“你说昨天晚上烧完火?”
“嗯。”
听了亮亮的话,我如芒刺背,赶紧加快脚步,几乎逃着出了前院。那鬼头看来吓到了亮亮妈妈,可她那样沉默,一声不吭地被吓到,一声不吭地回屋,睡倒了都没一句话。那间狭窄逼仄的小屋,究竟藏着多少沉默的心事和不为人知的感情?想到她平日总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我越跑就越觉得自己在裸奔。
我跑过原先亮亮家的凉粉摊处,那里空荡荡的,好像有空洞的鬼眼在盯着我。跑到巷口,看到凉粉摊前排队的人,我才停住,低着头把兜里的3块钱摩挲来摩挲去,生怕别人注意我,跟我搭话,问我昨夜做了什么。
我前面排队的两个人正谈论着早餐。老婆婆说:“这家凉粉好吃,自打他来,我就一直在这儿买,现在都上瘾了,一天不吃就不痛快!”
另一个大婶儿笑了:“巷子里那家凉粉你吃过没?”她指着亮亮家摊位的方向,“一个胖女人,领个半大的儿子,这几天咋没见他们。”
大婶儿突然提到了亮亮一家,我赶紧低下头,忐忑不安,好像她说的就是我。老婆婆一看,叹道:“哎呀,他家的凉粉你还敢买啊?快别买了!你不晓得,他们院子里的邻居从来都不吃她家的东西,说是那住的地方,龌龊得跟个老鼠窝一样!这种人,这种地方做凉粉,谁敢吃啊?”老婆婆绘声绘色继续说,“我有一次说换换口味,尝一下她家的凉粉,买完刚往家里走,半路就碰到她院里的桂婶子了,桂婶子一把拉住我:‘啊呀,王妈,你还敢买他家的凉粉?我们知道的人都不敢买!’”
几个等凉粉的人听到讨论,都凑过来,有的附和着:“啊呀,人家邻居都劝你不要买,那是真的了。”
有的恍然大悟:“其实我吃过几次,那个女人的凉粉味道还可以,人也和善,笑笑的,今天你这么一说,哎呀,我以后可不敢买了!”
“人家常吃凉粉的都晓得,巷门口这个人的凉粉最好!”那个婆婆斩钉截铁下了定论,不容质疑的样子。
原来如此,怪不得前几天亮亮家总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摆摊,看来,在这个巷子里,他家的生意是彻底做不下去了。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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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到了秋天,家里的芦花鸡长大了,亮亮妈妈据说找到一个新工作——帮隔壁巷子一户卖肉的人家看孩子。每天早上,亮亮妈妈就把这个两岁小孩接回家,傍晚再由孩子的姐姐木兰接回去。木兰比亮亮大一岁,深深的眼窝,琥珀色瞳仁,短发,肌肤如雪,常穿一件雪青色的外衣,衬得她更白了,走路也像下雪一样,轻飘飘的。
她来的时候,亮亮总是突然就不说话了,大家见他沉默,也都不说话了,每个人都好奇地盯着木兰——她好漂亮啊,比培培妈妈还要漂亮,走过去的时候,还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风飘过。
院里似乎也比从前更热闹了,大家都寻思着如何与木兰搭话。可每次,她都来去匆匆,有时候迎面撞见,也只是淡淡一笑,眼睛弯弯的。
而亮亮呢?这会儿倒因为妈妈无暇顾及,多了些自由,我们叫他出来,他总是有求必应,和我们一道在巷子里乱逛、爬半架山。
秋风一凉,大家就盘算着,今年的中秋一定要聚起来,带上自家的瓜果,把大人都抛一边去。我提议就用年前吃灶饼时用的小炕桌,镜镜则要带上爸爸新做的小木凳。
“我可以带蜡烛!”江江热情地提议着。
“我可以带酸枣!沙枣!哈密瓜!我爸爸快过节的时候就回来了!”培培也争着喊。
夏天那一碗粥下去,他好像被灌了孟婆汤,和我们的前尘恩怨一笔勾销——或许被迫遗忘,也或许是时间久了,就真忘了——无论如何,听说要聚会,连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的爸爸也不顾了。
“亮亮,你去跟木兰说吧,请她来参加我们的中秋聚会。”我们逗亮亮。
他的脸一下红了,支支吾吾不言语。
“叫你去,你就去,木兰会来你家啊,你不说谁说?”镜镜锤着亮亮后背说。
亮亮的脸更红了。
看他实在无所作为,我们就想捉弄一下他。
“我们给木兰写信吧?”我心里那个邪恶的小人儿又蠢蠢欲动了,“就说亮亮请他约会。”趁亮亮不在,我提议道。
“我去找纸和笔!”镜镜说着就飞了跑回去。
我们在亮亮面前合演了一出戏——想叫他相信,我们真的写了些炽热的话——“亲爱的木兰,我是亮亮——”镜镜假装高声念着,兴兴笑得蹲在地上揉肚子。亮亮不认得字,可他听得清楚,听完就急了,赶紧去镜镜手里抢,抢来就拼命撕扯着,碎纸片散落一地。
“亮亮!亮亮!你不要不好意思嘛!”培培笑着去拉亮亮。
“我们走喽,去跟木兰说去喽!”江江径直往前院跑,亮亮一把上前扯住他的衣服,只听“刺啦”一声,衣服撕开一道口子。
“啊!亮亮杀人啦,亮亮杀人啦!”江江边笑边跑回了前院。大家哄笑做一团。
我们都挂念着请木兰的事,为的是继续捉弄亮亮,仿佛所有聚会,唯有亮亮成为焦点了,才有意思。
我们开始像大人一样,用自己学过的知识“考察”亮亮。写几个会的汉字,谎称是以他名义书写的信,然后享受他急眼、脸红、气恼以至于追打的一个个瞬间,一遍遍乐此不疲。也许从那时起,我们终于学会了捉弄人以获得快乐。它和捉螳螂,蚂蚱的快乐不一样,更持久和丰富,让我们以为自己拥有无限力量。
一天,我们几个小孩又汇集起来,跑到亮亮家门前,突然看到木兰站在那儿,众人一下子呆住了。培培拉着兴兴的衣服,兴兴扯住镜镜的,镜镜给我丢了一个眼色。我便奋勇上前:“你是木兰吗?”
木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看我似乎没有恶意,就点了点头。
“你来找亮亮吗?”我又问道,后面的孩子全都笑起来。
木兰不解为何大家发笑,抚了下脑门上吹散的头发:“我来接我弟弟。”她的头上别着一个淡蓝色发卡,是我从没见过的,配着她月白色的上衣,显得更加清新可人。
“你中秋节会来接你弟弟吗?”我继续追问。
“会啊。”
“我们中秋节晚上要聚会呢,吃完饭就开始,你来不来?”
木兰又上下打量着我,然后看看我身后的各个小孩:“你们是这个院里的?你们的聚会几个人啊?”
“是啊,我们院子所有小孩,很多呢!大家都会拿吃的!”
“西瓜,苹果,还会有我爸从酒泉带来的哈密瓜。”培培补充道。
“还有很多蜡烛!”江江叫道。
“还有亮亮呢!”镜镜也大声说,众人又笑。
“你来吧?我们请你!”我再一次恳求道。
“好吧,我想想,回头跟你们说。”她淡淡地笑了笑。
“回头”,真是一个神奇的词语,对我们来说,这约等于是答应了。木兰带着弟弟走了,可我们仍然站在亮亮家门前的桑树下,回味着和她的首次对话。
“你们说木兰会来吗?”
“会吧?”
“那可不一定,以后我们得问亮亮了。”
众人又笑。
这次和木兰的对话,又为亮亮和木兰的故事添光加彩、添油加醋。大家就站在亮亮家门前,一定要等他回来,对他说一句:“亮亮,木兰会给你回信的!”仿佛只有这样说了,才会将捉弄亮亮的等级再提高一度,形成一个反复讲述故事的另一章节,让中秋的聚会更加精彩和刺激。
“木兰会来吗?”这句话在此后很多天,都是我们每次见亮亮必然要问的一句话。
2
和木兰的会面,让我们兴奋了好几天,兴兴和培培更是起劲儿,每到下学,总会跑到前院去故意偶遇木兰,然后给大家通风报信。
“今天木兰来了,跟亮亮说了几句话呢。”兴兴先抢着说。
“说什么了?”我问。
“问她的弟弟。”
“亮亮呢?”我又问。
“还是吓得不咋吭声。”
“哈哈!”
兴兴讲述的时候,培培总在旁边不停补充,好像唯有这两人一唱一和,才能给一天的辛苦上学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可还没过两天,培培就不见了。不见他下学,不见他出门,甚至不见他端着瓷碗在花园旁吃饭。
“培培!”镜镜在南房门口叫道,“人呢?”
南房门虚掩着,门帘下远远看见培培妈妈细长的脚踝。
“培培!”镜镜又叫一声。
门帘掀开,培培妈探出头来:“哦,是镜镜啊,你们自己去玩吧,这几天培培不在家,去他姥姥家了。”
镜镜回过身来叹道:“奇怪,培培没跟我们说要出门啊……”
于是,捉弄亮亮的事因为培培的缺席,而变得寡淡下来。兴兴见培培不来,也不敢一个人去前院了,害怕独自应付,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培培不在,真没意思。”兴兴叹着气,望着南房出神。
每天中午一下学,兴兴就跑到南房前的花园边,说是看葫芦长成什么样,其实就是想默默听听培培回来没有。南房的门总是虚掩着,门帘流苏低垂,好像挂着深深的树藤。
一天,兴兴突然听到培培家中有人和培培妈妈说话。
“培培爸爸回来了!”他跑到我跟前,“他爸爸回来,为什么不接培培来呢?”
“会不会是培培妈妈把他藏起来了?”镜镜突然说。
“藏起来干嘛?”我忙问。
“还记得吗?他妈妈刚开始不叫培培和我们玩,还说我们是坏孩子。”
“啊!”江江捂住嘴,瞪大眼睛:“培培这个肥怂又把我们卖了?他一定是把我们打他的事说出去了!”
“啊?”大伙儿都吃了一惊。
“不会吧,他在泉神前发过誓,说出去会长疮的。”兴兴选择相信培培。
“他那个肥怂,吃两口好吃的,就把我们卖了。”江江继续说。
镜镜长叹一口气:“啊呀,这样想来也就是了,完了完了,估计这两天我妈又要打我了。”
“我们这两天还是表现好点儿吧,大家少见面,以免又说我们在一起不干好事。我看这挨打是迟早的了。”江江耷拉着头,叹着气。
然而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镜镜妈妈还是时不时念叨他两句,但并没有上升到战斗等级;张婆婆依旧笑眯眯地给两个孙子准备馒头夹臊子,待他们放学饿了吃;江江也并未被苛待,每次桂大妈端着面条坐在廊上,他的那一份从没少过;而我爸妈也毫无异常反应,我还是每天下学后去照顾家里的芦花鸡。可是培培仍然不见踪影,好像从人间蒸发一般。
我们见不到培培爸爸,就连他妈里美也很少出门了,只有那低垂门幕,像在吸引我们去探索,又好像在拒绝着我们。
培培就这样失踪了,而我们甚至不敢多问一句。
3
那几天每到中午下学,我都会站在北房悄悄往南房看,什么也看不见。午睡时分,那里只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我一个人在院里踢毽子,故意往南房踢,趁着捡毽子的时机,低头往门帘方向偷窥。
又一个中午,我突然发现,门帘流苏下的黑暗里露出两只浑圆的、雪白的屁股蛋,培培妈妈蹲在门内,打了盆水,正在洗屁股。我一惊,赶紧悄悄拾起毽子,溜回家去,也不敢说什么。
到了周末,镜镜眼神惊恐地来找我:“培培已经失踪一个礼拜了,现在放假也不见人,他妈总在家里,也不现身,他爸那么大个子,也只听见小小的声音,还不是每天都有。他们屋很小的,怎么待得住啊!”
我朝南房望去,下午的房门隐没在阴影中。自我出生以来,南房就沉默着,沉默太久,就化作了无聊,连探索的兴趣也被磨平了。南房中开始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也是在罗婆婆病笃时分,不外乎来自送饭的桂大妈和张婆婆。
可自打培培家搬来后,那里就活了过来,常听见培培尖刻的哭声,接着是他妈妈的骂声:“哭啥啊!你咋这么爱哭啊!”可过一阵,就又转成母子二人的笑声了。
少了培培,南房又恢复了从前的沉默,可这沉默却是神秘的,让人禁不住想去探究。
镜镜决定去探险。午后,等大人吃完饭,歇下来。镜镜来找我,要我在后院放风,自己要爬上南房窗前松散的柴火堆,到窗子上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要么把培培藏起来了,要么培培就是出事了。”
“那不一定吧,说不定培培妈妈说的是实话,再过两天他就从姥姥家回来了。”
“不对,培培要是有什么出行计划,一定会提前嚷嚷的。他爸爸来之前,他都能说一个月。可这次,居然没有任何预兆,我总感觉不对。”镜镜看着南房的方向,皱紧了眉头。
“怎么不对?”我连忙追问,想起自己也见到的异样场景,觉得他说中了我的心事,我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知道南房的罗婆婆是怎么死的吗?”
镜镜突然提起这件事,我的心里“轰隆”一声,他的提问,显然要推翻一个早前的定论。
“不是病死的吗?”我连忙问他。
“好像不是……”镜镜突然压低声音:“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有一次听我婆婆对我妈说,罗婆婆不是病死的。”
“难道是谁杀了她?”我的头皮一紧。
牛头马面的故事在我眼前闪过,那条张婆婆咬定的拷走罗婆婆的锁链印子,那所有人听闻后长久的惊讶与感叹,还有我这大半年来的打抱不平,突然在这一刻串联起来。那捉人的地狱之神认定罗婆婆是坏人,可她究竟又经历过什么?
我朝南房窗户望去,玻璃窗上远远反射出镜镜和我的影子,窗内粉红色的布帘子拉起来,整个窗子好像是黑溜溜的眼眶,粉红色的瞳仁,直盯着我们。这沉默的南房,究竟还掩藏着多少秘密?
“南房里的事情不简单……”镜镜望着窗户,慢吞吞地说,“所以,我今天要去看一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待会爬上去,你给我望风,如果大人来了,你就学一下鸟叫,我就从柴火堆上下来。”
我赶紧点头。我的心跳加速,生怕他看见什么东西,又怕他什么也看不见。
镜镜猫着腰靠近柴火堆。柴火是张婆婆家的,上面架着培培家的旧物,木头摞在椅子上,椅子上扔着玩具,婴儿车,全都用塑料布盖着,地形复杂。而要去看南房的窗户,必然要巧妙爬上这堆闲置品,既不发出声响,又不引起坍塌,这对十三岁,个子已经一米五的镜镜来说,无异于螳螂爬上蚂蚁堆。
他找来凳子,先用脚试探着,等找到有利地形,便用手抓住窗户边缘,一脚先踏上柴火堆,然后慢慢地,螳螂捕蝉一般,向前探着身体,使劲儿朝窗帘中间留出的微弱缝隙里偷窥。镜镜趴着看,好像被什么吸引住,又好像被震慑住,完全不动了。
“镜镜,镜镜,你看见什么了?”我着急得悄声问他。
镜镜脚底的柴火一滑,哗啦一下,他半个人溜下来,柴火堆上的玩具,木头滚了一地。只听房内培培妈妈大声喊道:“谁!”
镜镜吓得大叫一声,扭头就往出跑,我看见他紧张的样子,也跟着跑,我俩一口气跑到前院,他终于停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
“镜镜,你看见什么了?”我赶紧问他。
他笑得喘得更厉害了:“培培妈……她……她在和一个男人……睡觉!”
“不是培培爸爸吗?”
“不是培培爸爸,不是他。”
4
镜镜和我再次回到后院时,彼此突然不好意思了。
南房的窗帘比从前闭得更紧,我和镜镜想继续探究下去,却不敢再往窗子处看,好像那里的粉红色会漫溢出来,将我们包围、啃噬,甚至把我们吞没。培培还在不在呢?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不敢说什么,只在院里佯装玩耍,等着培培家里的陌生男人出门。
“我还不信了,这个人不见人影,他不出来拉屎撒尿啊?”镜镜悄悄跟我说。
可我们周末的等待没有任何作用。周一,又要上学了,镜镜走前,依依不舍地对张婆婆说:“婆婆,今天下午我能不能不去上学?”
“不去上学干嘛?”
“我想在这里守着,看南房谁出来!”
“啥南房?”张婆婆低下声来,“你又想惹啥事呢?”
“哎呀,没有!”镜镜驳斥道,“这回是正事!”
“你有啥正事?”
“婆婆,我给你说,培培妈和一个男人……”镜镜还没说完,张婆婆一把捂住镜镜的嘴巴,“你不许乱说!”
“婆婆,镜镜没乱说,他看见了!”我连忙救镜镜。
镜镜挣脱了张婆婆的手,“我看见他妈和一个男人睡觉!”镜镜大声说。
张婆婆一听,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这是大人的事,你不准乱说!赶紧背上你的书包上学去!”
张婆婆惊慌失措,让我俩发觉我们发现的可能是件惊天大事。
“你俩在外不要瞎说!”她郑重地叮嘱我们,“培培妈没有,她不会的……”张婆婆脸色沉郁,“那个来的是里仁,培培舅舅,他一直找不到工作,就住几天。”张婆婆的话,好像给我们的探索发现下了定论,然而却让我们更加疑惑了。
隔日中午,镜镜下学一路狂奔,恨不得早点回家,跑到巷子里,就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进了祖宅,还熟门熟路往后院走。他赶紧悄悄跟在后面。一进后院,男人就低下头,快步往南房走,揭开门帘,径直进了培培家。镜镜见状,忙冲进自己家,对张婆婆喊道:“婆婆,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又来了!他不是里仁!不是!”
张婆婆走出门来,对南房张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我下学一进门,在院里玩的镜镜就奔上来:“那个男人在里面,我今天碰到他了!”
“他长啥样?”
“一个大背头,比培培爸爸矮很多,年龄也大。”镜镜说着,盯着南房的窗户,“不知道培培这会儿咋样了。”
想到不辞而别的培培,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不知道培培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会的。”镜镜继续盯着,喃喃地说。
自从发现了南房的秘密,镜镜连饭也不好好吃了。午饭时,他提着小板凳,端着一碗面故意坐在院子中央,正对着南房的门,边吃边观察着那里的动静,一听见声响,就马上放下筷子,竖起脖子,瞪大眼睛,捕捉那虚掩门内的一切消息,镜镜的碗里的面就变得很长很长,总也吃不完似的。
大概是镜镜的诚心感天动地,那个男人终于从房内出来了,他揭开门帘,一眼就看到正对面坐着的镜镜。
“叔叔好!”镜镜抱着碗突然站起来。
那男人被镜镜唬了一跳,脸都变白了。他随即就镇定一下,打量着镜镜,见只是个小孩,就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你吃饭着呢?”
“嗯!叔叔吃不吃?”
“我不吃,你好好吃。”
镜镜见那男人拔腿就走,连忙抱着碗跟在后面:“叔叔明天还来吗?”
那男人低着头,又不吭声了,径直加快了脚步,镜镜继续屁颠屁颠跟着,佯装也往前院走:“叔叔去哪儿啊?叔叔走好啊!”
培培妈听到外面的声音,掀起门帘,正撞上开着北房门看热闹的我。她脸色沉了一下,随即又放下了门帘。
过了一阵,培培妈从门内出来了,她神色羞赧,见张婆婆在扫地,镜镜和我都在院里,忙招呼我们:“张妈,还有你们两个娃娃,来我这里一下,我有话要说。”
张婆婆赶紧放下扫帚,跟着培培妈进了南房。镜镜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俩也跟着进去了。
5
这是罗婆婆死后,我第一次进南房。从前,南房不是这样的。罗婆婆在时,正对门挂着她丈夫的遗像,下面是一张黑色的老式箱柜,里面存着她仅有的碗碟。一只铁炉长年放在屋内,靠着窗的是一张大炕,那里就是罗婆婆死去的地方。
而今,正对门墙壁上挂着里美的结婚照。照片上,她一袭白色婚纱,头发烫成波浪,依在笑颜明朗的培培爸爸身边。培培爸爸那时还没有肚子,一身笔挺的绿色军装,神气极了。
见我们三个都进来,里美赶紧关上木门。
“里美,你这是……”张婆婆眉头微皱了一下。
“张妈,你……都看到了吧。”培培妈妈低着头,看着她红色的拖鞋,她的脚趾不安地在鞋中蠕动着。
张婆婆重重地点了下头,眉头皱成了一团,“里美……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说是迟,那是快,培培妈妈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张婆婆面前:“张妈,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我不是人……你千万别跟培培爸爸说啊!”
我和镜镜看到这个场景,顿时吓呆了。这是培培妈妈吗?那个并不怎么和院里人聊天,又常常严厉地教训我们的培培妈妈?她正跪着,好像一只受伤的走投无路的小猫,神色凄惨,哀求着张婆婆。
“哎呀,里美,你这是干什么!你给我起来!娃娃们在这儿呢!”张婆婆又尴尬又气恼,赶紧拉着培培妈妈的胳膊,把她往起来拽。
“培培爸爸不知道,他要知道会跟我离婚的!”培培妈妈身体像一滩烂泥,直往下坠,她说了这一句,眼泪就涌出来。
第一次看见大人不是因为死人哭,我和镜镜慌极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想赶紧打开门,逃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里美,你咋这么糊涂啊……”张婆婆终于费大功夫把里美拽起来,扶她坐到沙发上,“培培爸爸多好的一个人,就是不常在。那个男人就那么好吗,他能有培培爸爸对你那么实心?”
“张妈,我也实在没办法啊!”培培妈妈抹着眼泪,抽泣着,她哭了半天,才抛下话:“我还不是为了里仁……”
“里仁咋了?”张婆婆拉着培培妈妈的手,关切地问。
“里仁部队转业后,一直都没正式工作,住在我妈家。每天抽烟,喝酒,我爸妈根本管不住,天天催我叫我把他介绍到我们单位,说是我们单位稳定。你知道,我又不是领导,根本就说不上话……我也是没办法!”
“那个男的是你们领导啊?”张婆婆问道。
培培妈妈咬着嘴唇,含着泪沉重地点了点头。张婆婆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培培妈哭了一阵后,好像突然发现我和镜镜一直站在门口。她连忙站起来,一把拉住镜镜的手:“阿姨求你们两个,这个事情千万不要给培培说,也千万不要告诉培培爸爸!”
我应了一声,镜镜还是呆呆的。培培妈妈看镜镜不表态,忙抓住镜镜的胳膊:“镜镜,你是个好孩子,阿姨知道,培培来这个院里,就是你一直带培培玩,阿姨有几次错怪你了。你能不能不要跟培培说?我怕培培……”提起培培,里美又哽咽了,这回,她也变成和她儿子一样的爱哭鬼。
一个嫌人爱哭的大人就这样变成了爱哭鬼,而我们呢,又莫名其妙从坏孩子变成了好孩子。镜镜被培培妈妈一求,也赶紧点了头,顺便问了句:“阿姨,培培到底在哪儿啊?”
“他就在他姥姥家,他会回来的。明天,明天我就把他接回来,继续跟你们玩!我明天就去接他!”培培妈妈擦了擦眼睛,不哭了,强装着笑颜。
听到培培终究没出什么事,我和镜镜都松了口气。
第二天,后院又响起熟悉的声音:“镜镜,你们在哪儿?我回来了!”我和镜镜几乎同时冲出来,只见培培一个人站在院里,书包扔在花园边,见了我们就问:“哎呀,快说,那个木兰回信了没有?”
他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问他不在的时候院里发生的新鲜事,还兴致勃勃告诉我们姥姥家的奇遇。我和镜镜陪着笑,感觉培培的笑声,说话声好像祖宅里的一抹亮色,悬浮着,扩散着,填充着这个下午院里的静谧。
然而,那南房仍然在默默渗出一股道不明的暧昧味道:低垂的粉红窗帘,掩藏了同一张床上罗婆婆苍白灰暗的死亡神色;墙上新挂的结婚照片,覆盖了罗婆婆丈夫遗像的挂痕;厨房内的烟火气,遮住了那个晚上牛头马面经过时的留痕。
我又感到,那里的一片空洞,纵使有了人声、烟火、欢叫、笑闹,可它从没有改变,也并没有消失。
6
中秋节不远了,全院都预备着过节,祖宅又欢闹起来。木兰父母过节更忙了,木兰也没法来接弟弟,每天一到天黑,亮亮妈妈就要把木兰弟弟送回家,留亮亮一个在门外烧火做饭。
所有孩子都盼着中秋聚会,江江早已磨着桂大妈,从早市批发了苹果和梨;兴兴来张婆婆家时每次都背个小书包,里面装满了他奶奶买给他的零食。“我不想回去,我要住到外婆家,等院里开会呢!”他的言辞,据说伤透了奶奶的心。而培培则一天天一遍遍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带哈密瓜回来——他对哈密瓜的关心似乎比对爸爸的都要多。
自打培培回来后,那个陌生男人就再没出现,他不来,故事好像就从没发生过,培培也仿佛从未离开,时间如同破裂又被重新缝合的衣服,补好了穿着出门,外人看不出任何异样,可只有张婆婆、镜镜和我才能辨认出缝合过的错落针脚来。
终于等到八月十五,一大早,后院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个脸晒得黑黝黝的大汉大步流星跨进门来,后面跟着一个穿军装的瘦弱小兵,背着一只麻袋。
“爸爸!”吃早饭的培培一见,扔掉勺子,兴奋地扑上去。
“哎哟,乖儿子!”培培爸爸一把把他抱起来,在院子里转了个圈。
培培妈妈掀开门帘,立在门口,脸上带着笑意,正如从前一样。
小兵勤勤谨谨地把麻袋放进厨房,培培转头对着我,摇头晃脑的:“哈密瓜!那个麻袋里放的就是哈密瓜!”
看到他的得意神色,我退回到北房,那里储藏着我爸爸夏天特意为中秋囤下的西瓜。“哈密瓜,哪有西瓜好吃。”我嘟囔着,学着爸爸的样子抱起一只瓜敲敲。聚会前,我要请他把西瓜削成莲花状。正寻思着比瓜的事,突然,院里的芦花鸡大叫起来。
准是妈妈掀开鸡笼拾蛋呢。我没在意,继续摸瓜。可那鸡怎么叫个不停,声音还越来越大呢。我赶紧冲出去,但见妈妈立在廊上,手提一把菜刀,刀口还滴着血,旁边的地上是我一直喂养的芦花鸡,它眼睛半闭,鸡头枕在一碗血旁边。鸡脖子处有个巨大的伤口,羽毛还微微颤动着。
“啊!杀人啦!”我狂叫着,飞奔过去,叫声惊得邻居们都出来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鸡?”我向妈妈大吼。
“过中秋节啊!”
“过中秋为啥要杀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只鸡,每天早晨,下学,我都要去喂。有时是蔬菜面团,有时是玉米粒,看它长大,下蛋,每天捡蛋,是我最开心的事。而现在,一句轻飘飘的“为了过中秋”,它居然死在我眼前。
从前邻居杀鸡,我可以远远躲起来,装作看不见,也可以使劲儿把它想象成灶王爷带走的神鸡。可这次,没什么死亡的神话故事了。一条活生生的命没了,什么借口都不顶用,就是因为人想杀戮。
“养鸡就是杀来吃的,有本事你今晚吃肉的时候别说香!”妈妈见我不停哭,在旁边笑道。她的笑,那么陌生而恐怖,原来我的鸡,是为了阖家团聚的幸福晚餐而被杀掉的——为什么人的欢乐,要建立在杀戮之上呢?我愤愤作答:“我今晚不吃这肉,一口都不吃!”
妈妈听见我的回答,一边笑,一边擦着刀:“我就看你嘴硬。”
后院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之气,让我待不下去,妈妈拎着芦花鸡的鸡脚把它扔进铁盆,用烧好的热水烫着它身体,鸡毛的腥味就混入了满院的血腥之中,我的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是杀人犯!”我捂着肚子对妈妈喊道,可她在廊上对我笑得更欢了。
“不敢这么说你妈妈,这个瓜娃娃!”张婆婆不知何时出来,一把从后面搂住我。
“她是杀人犯,张婆婆,她是杀人犯!”在张婆婆怀里,我哭了。
“我是杀人犯你是啥?你也是杀人犯的娃!”妈妈向我骂道。
听到这句话,我浑身发抖,妈妈这句话好像揭穿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我也是杀人犯的娃,那我将来也会杀人,害人吗?
“乖娃那是没见过杀鸡,吓住了!”张婆婆见我发抖,赶紧轻抚着我后背,“镜镜啊每年腊月二十三都能看杀鸡,所以习惯了,也就不害怕了。”
镜镜站在张婆婆旁边,望着我妈妈,呆呆地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嘟囔了一句:“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喂鸡了。”我一听,泪如雨下。
这个十岁的中秋,原应是灿烂的好时候,却在当日下午来了个惨烈开局。
我没一点心情,也不想回屋,就在院里抱着肩膀呆坐,镜镜也陪我坐着,应付着其他孩子对夜间聚会的询问。一会儿江江提着板凳进来:“镜镜,你看我带这个凳子咋样?”一会儿培培手里捏着半截蜡烛来了,说让镜镜先收好了晚上用。再过一会儿,兴兴出来,说是准备好了每人的糖果,要他检查一下。他们讨论正欢时,后院的门又被推开了,他们以为亮亮来了,刚要欢叫,可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瘦得像个柴火棍,脸色灰黄,头发垂在肩头,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培培见到他,忙跳着奔过去:“舅舅!”
这个男人笑眯眯答应着把手中半网兜苹果递给培培,“你妈在吗?”他问道。
“妈妈!舅舅来了!”培培对着家门方向大喊。
培培妈闻声掀起门帘,迎了出来:“里仁来了!”培培爸也在门帘那头笑着,把来人迎进屋。
原来这就是里仁,这就是培培妈奋勇求着我们,要袒护的里仁。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张婆婆闻声也出来,远远瞅了一眼,然后叹着气摇着头回了屋。
“他是里仁?”镜镜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
“嗯!”
“他是干啥的?”镜镜一边盯一边问培培。
“他原先当兵,和我爸爸在酒泉,后来复员了,就一直住在姥姥家呢。”
“你舅舅今天晚上和你们一起过中秋啊?”
“嗯,我妈妈叫他来的,说是一起过节,顺便庆祝他找到新工作。”
“你舅舅找到什么工作了?”镜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忙问。
“我妈说,我舅舅过两天就要到她单位上班了。”
“哦。”镜镜低下头去,沉默了。我肚子里翻江倒海更加严重,那里除了芦花鸡被杀的块垒哀伤外,还有培培妈妈的秘密搅动着我,撕扯着我,坠着我的身体加重,加重。
我的脚下仿佛裂开一道深渊,那里有双大手,抓住我的脚踝,把它们使劲儿往下拖,拖它下沉,再沉,最终要陷入那个远离地表,冥水滔滔的幽暗之所,我感到自己必须移动,逃开、奔跑,以免最终被那股力量拉走、占据、吞噬。
忽然,我疯了一样赶紧跑到沤水桶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7
月亮升起来了,中秋的各家夜宴上,孩子们都心猿意马地吃着。我看到桌上的炖鸡,全然没有胃口,每隔一阵都要站起来,趴到窗户上看看院里的动静。
“这个娃心野了!”爸爸骂道。是啊,自从我的鸡被杀了,这个家让我喘不过气,只要有人在院里振臂一呼,我就能立马扔下筷子,逃出门去。
夜色渐浓,我从窗户向外看时,突然发现院子中央站着一个黑黑的人影,矮矮的,不动,它那么黑,好像那里突然出现一个黑洞,能把所有的光线都吸进去。我吓了一跳,定睛再看,那东西却再也看不见了。
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就听见院里传来怪异的鸟叫声:“咕咕,咕咕。”这是镜镜吃完饭的暗号,于是我赶紧提着小板凳出了门。
“刚才谁在院子里?”我问他。
“没人啊!”镜镜回答。他旁边的兴兴正奋力往外搬着自家的凳子。
“我看见了一个黑影。”我压低声音对他说。
“那是培培爸爸在尿尿吧?”
“不像,培培爸爸高,那个影子矮。”
“要不就是里仁?反正我们家没人出来。”
“也不像,你看培培家现在还关着门呢。”此刻,南房的门缝里有光渗出,里面时不时传来培培爸爸的笑声。
“会不会是罗婆婆?”镜镜突然说,我感到头皮有一阵凉风吹过,好像有人故意撩了下我的头发,我吓得一哆嗦。
“你们不要吓我,”兴兴丢下了板凳,“我今晚还要开会呢!”
开会的地方选到了小小的中院,樱桃树叶罩满了大半个天空,我搬来自家的炕桌,张婆婆也把她家的小方桌借给了我们,每人都从家里扛来一两个凳子。江江带着他的水果,我早就抱来了一个西瓜,央求张婆婆切开,装进搪瓷盆里。等桌上摆满蜡烛和各样吃食,镜镜突然抬起头:“亮亮呢?咋还没来?”
“在家看火呢,她妈这会儿送木兰弟弟回去了。”江江经过前院,对亮亮家的情势早已探查一番。
“木兰今天没来?”我问。
江江摇摇头。
“对啊,还有木兰,她会来吗?”兴兴开始兴奋起来。他惦念着木兰,都差点忘记了培培还没到场。
正说着,中院的门被推开,有人出来了。看见我们完全挡住了通往前院的通道,他眉头一皱,鼻子里面“哼”的一声:“你们这些小孩还真会玩。”
他挤过我们身旁,一个个打量着我们,见镜镜年龄最大,就走到镜镜身边,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烟:“烟抽吧?”
镜镜嫌恶地摇摇头,他噗嗤一笑,眯着眼睛把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圈吐在镜镜脸上,然后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从桌上抓起一只红枣,丢入口中,又嚼又笑着挤到前院去了。
“我呸!”等他走出中院,镜镜对着他的方向啐道。
“谁呀这是?”江江赶紧问。
“里仁!培培舅舅。”我盯着他远去的方向,恶狠狠地说道,一股怒气从脚底一直冲向头顶——这些天来,我和镜镜辛辛苦苦守护的秘密居然是为了成全这个坏人,想到他拿着工资,披头散发,抽一口又吐一口烟,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抡起一只板凳砸向他后背。一激动起来,我的膝盖曾经被踢过的地方就隐隐作痛。
是的,好了的伤疤并没有忘记疼,那个激发我狠踹培培、让我血脉偾张的怪物又醒过来了,它闻过下午妈妈滴血的菜刀,亲吻过那失了血、又失去了羽毛的芦花鸡发青的尸体,注视过里仁灰黄的脸庞,触摸过那只点燃的香烟,它带着火星的烟灰一片片,静静地、慢慢地落在我心里,每落一下,我的心就抽搐一下,被刺痛,被烫伤被唤醒,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我也想杀人了。
“培培!培培在哪儿?”我站起来,朝后院的方向喊着培培的名字。我要过去抓住他,摇醒做梦的他,让他知道,那个混账舅舅都做了什么,他的妈妈付出了什么代价。
“来了!我就来!”培培奶声奶气地远远回答,“我妈切哈密瓜着呢!”
果然,培培和他妈妈端着哈密瓜出来了:绿白的皮,浅橙色的肉,散发着一阵甜香,她笑盈盈地帮我们把哈密瓜摆好:“这是培培爸爸带来的。镜镜,你们好好玩,好好吃瓜,培培都盼了一整天了。”这是培培妈妈第一次主动支持培培和我们玩,大家看着她,也看着从来都没有吃过的哈密瓜。
培培忙把她妈妈往回推。这些哈密瓜,不知为何,一下子阻隔了我对培培舅舅的怒气。看着培培妈妈小心翼翼、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我到嘴边的话终于忍住了。
可我的心仍然很痛,痛到我热望快乐,那种可以让自己大笑的、恣意的快乐。
“木兰来吗?”培培刚一落座便恢复了木兰二人组的身份,侧着头问兴兴。木兰,这个好听的名字滑过心上,好像青色的雪落下,那纯白得像杏花梦一样的女孩,她又凭什么让培培这些天挂在嘴上,纵使被送走还念念不忘呢?培培应该惦记他妈妈的。
想到这一点,我便暗生了决心,于是问道:“亮亮还没来吧?他不是要给我们传木兰的信吗?”
吃着水果的孩子们都好奇地问我:“人家木兰会跟亮亮说吗?”
“我说会就会。”我站起来,走出中院,“我去取个东西。”
8
我飞速跑回家,从抽屉里抽出一张雪白的纸,然后匆匆写了几行字,最后翻箱倒柜找到妈妈新买的茉莉味香皂,把香皂涂在纸的背面。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握着我的手做这些事,我完全不顾父母异样的目光。
“这个娃不是开会去了吗?拿肥皂做啥?”爸爸嘟囔着。我的周围好像糊着一层透明的纸,他的话落在纸上,被反弹进空气里,闷闷的。我叠好纸条,急匆匆跑出去,一心想要高兴——只要做了这件事,我才会快乐起来。
回到院子,我便把纸条递给江江:“你把这张纸悄悄放到亮亮家窗台上。”我又吩咐兴兴和培培:“你们去和亮亮故意说话,不要让他发现江江在做啥。等一下,亮亮进来了,我保准你们会有木兰的好消息。”
三个孩子一听,都答应了,不一会就嬉笑着跑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亮亮:“亮亮妈妈回来了,亮亮终于能出来了!”
亮亮一进中院,看到烛光荧荧,瓜果各异,不禁有些发呆。“来,亮亮!”镜镜招呼他坐到中间,塞给他一牙哈密瓜,“吃瓜!”
亮亮拿着哈密瓜不知所措。
“你晚上还没吃饭吧!这里的好东西随便你吃!”兴兴说。
亮亮刚吃了一口,还在细细品味,我就迫不及待问他:“亮亮,木兰跟你说她来不来?”
他不理我,继续默默吃瓜。
“如果她没跟你说,那会不会给你写信了?你要不去你家窗台上看看有没有她的信?”我继续逗他。镜镜这时突然明白过来,给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夺下亮亮手里的瓜:“这个你待会儿吃,去看看你家窗台。”
亮亮被夺了瓜,只好站起来,往门外走,大家都反应了过来,一并高呼小叫着拥他出去。果然如人所料,亮亮在自家窗台外发现了一张白纸,他在疑惑中又被我们包围着拥回了中院。兴兴一把从亮亮手里抢过白纸,塞给镜镜。镜镜打开,扫了一遍,突然夸张地“哈哈”大笑。
那几个还不识字的小孩着急地推搡着镜镜:“写了啥?木兰写了啥?镜镜你快念念!”
镜镜站起来,清清嗓子:“亲爱的亮亮,今晚十二点,我等你!爱你的木兰。”众人听罢,全部大笑起来。亮亮脸突然变得通红,他一把抢过纸条,赶紧去看。
“亮亮!你认得字吗?怎么,还迫不及待啊!”看到亮亮急了,我终于感到一丝莫名的快乐,这句话说出来,好像一股凉风吹到了我疼痛而燥热的心上。
亮亮不动了,他手里的纸被我抢来,我抖了抖,一股茉莉清香就散逸在空气中。
“好香啊!这个纸好香!”培培大喊起来。
“你们闻啊,这是木兰的味道啊。”我抖着那张纸条,好像摇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亮亮,多日不见,原来你跟木兰还有个故事。十二点你去干啥啊?过来,我要跟你谈谈心事!”镜镜摇着亮亮的肩膀,逼他坦白。
兴兴已经笑得差点趴到了地上:“亮亮,我也要跟你谈心事!”
几个孩子都聚在亮亮身边,摇着他,逼他谈心事。亮亮的脸胀得越来越红,好像一个时刻会爆炸的气球。突然,他甩动手臂和肩膀,把那些涌在他身边的孩子奋力甩出,“嘭”,培培被这力量冲击,摔倒在地。
“啊!亮亮!你干嘛打我!”培培大声喊着。
亮亮“腾”地一下站起,就往家里跑,培培从地上拾起身子,跟到他后面去追打。大家全部跟上,涌到了亮亮家门前,想把他拉回来。可是,亮亮妈妈已经看到了。
她脸色沉郁,小声说:“亮亮,回屋去!”待亮亮走后,她拉住培培的手:“亮亮又欺负你了,让阿姨看看,没摔疼吧……你们这是为啥呢?”
“木兰给亮亮写情书,亮亮不承认还打人!” 培培说道。
亮亮在屋里不声不响,也不辩解。我看到这里,心里的凉风更舒爽了,忙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亮亮妈妈:“你看,这就是木兰的情书!你不认得字,拿去让亮亮爸爸看啊。”
亮亮妈妈脸红了,她不声不响站起来,接过纸条,进了门,把纸条递给床上躺着抽水烟的亮亮爸爸。那边看了后,全家都不言语了。
过了一阵,亮亮妈妈出门,对我们说:“亮亮今天犯了错误,你们去玩吧,我不准他再出去,要不然又要闯祸。”
“可是,木兰……”我连忙补充道。
“我给木兰说,给她说。”亮亮妈妈的声音低下去,有气无力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回到中院,众人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聊着刚才的话题,但所有人都好像泄了气的皮球,声音也低下去了。看着那块被亮亮草草吃了一口的哈密瓜,还活生生摆在那里,镜镜叹道:“唉,真可惜,亮亮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怎么又被我们弄走了……”
“亮亮走了就没意思了。”兴兴说。
“早知道我不去找他妈了。”培培也叹着气。
我抬头,天上一轮圆月透过樱桃树冠的缝隙照下来。那轮明月啊,它看见了一切。就在刚才,看到亮亮的难堪,他妈妈的羞赧,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吹过一种清清凉凉的快乐,一天的焦躁,数日的郁垒全被他们一家哀伤的神色融化了。
原来伤害,和杀戮一样,都能带来快乐。不然,妈妈为何杀了鸡能笑出来,不然,为何在我打培培、欺负亮亮时,心中能有那样的放松感。
可是,到了现在,看到头顶的月亮,心中仅获的清凉,似乎全结成了冰——一种带有尖角的刺骨寒冰,不知什么时候从我的心里发芽,它长大,蔓延,爬上了我的肩膀,封锁了我的嘴唇。
我浑身发冷,不想说话,人人都道中秋夜凉,我的心结冰了,却没有人看得见。只有头顶这轮月亮,不论如何被树叶荫蔽,却一直见证,一直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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