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50)

 

 

孩子的战争中,告密者最可耻

2022-02-04 17: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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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玮

行者,人类学研究者。 以有尽之人生,写无尽之人群

1

此前的年复一年,祖宅的日子就在这样的“好事”“坏事”间流转着,灶王爷上天汇报得多些,少些又会怎样呢?人们依旧过着各自艰难或平淡的日子,可自从我家重新祭灶以后,院里的一切似乎都跟着变了。

先是年后,前院任家突然搭起一个大帐篷,占据了大半个走廊,棚子帘幕垂下,只开了个小门,里面灯火通明。四面八方的陌生人急匆匆地进出着。我透过帘幕缝隙窥去,但见任家堂上停着个铺满麦草的床板,其上躺着任爷爷,遍身绫罗,一动不动。

任爷爷眼花耳背,常拄着拐杖在前院慢吞吞走路,我着急出门的时候,他总在前面蜗牛一样缓缓挪着,根本听不见后面的声响。看他颤颤巍巍的样子,我都不敢激烈地向前跑,以免将本已摇摇欲坠的他撞倒,于是就只能跟在后面,也慢吞吞地挪步,心里焦躁极了。

前后院共享一个厕所,进入时仅通过咳嗽示意。可如果遇到耳背的他,即使你咳成肺痨,也根本不顶用,最好的方法,就是赶紧提起裤子匆忙跑出去,从他身边经过,他也完全觉察不到。

翻过了年,我十岁了。在任爷爷前,我从没见过人死。他的离世,叫我先松了口气——从此在前院想疯跑就疯跑,想上多久厕所就上多久了。

可跑久了,有时心里会突然空落落地震一下,总感觉任家的方向有黑黝黝的一大块什么注视着我,即使我站在阳光下,也觉得有些寒意了。

任爷爷离世没多久,前院的棚子又搭起来了,这次是任婆婆。

大家都说,她是被老伴叫走了。老而谢世,独雁不活,这几乎是他们口中的理想死亡了。任家一下没了两口人,任爷爷的儿子老任就成了一家之主,或许觉得家里还不够大,就在堂屋口盖了间厨房,占据了前院通道的一半。从前和老婆翠莲住的另一间也推倒了,盖成了钢筋混凝土的新房。高堂双双一走,任家竟是旧貌换了新颜。

这边任家大兴土木,对面常家也没闲着。任家厨房刚盖好,常婆婆突然一病不起,没几天也归西了。他家倒没搭棚子,只在廊台摆了些椅凳,请来些道士念经。其间有个女道士相貌清癯,颇为虔诚,总坐在门口,闭着眼睛,人来人往,不睁眼,也不致意。人们说那是常婆婆的大女儿,在山上修道呢。

我不知道修道是什么,但见她的样子别致极了:靛蓝长袍,长发高束,青白玉棍在头顶绾成一个纂儿。长长的白袜子一直要裹住小腿,脚上却是一双草鞋。

“道人是做什么的呢?”我悄悄问常爹爹。

“道人要修神仙呢!”他答着。

“神仙就咋样啊?”

“神仙啊,长生不老,万年不死。”

“不老”与“不死”,对十岁的我来说,还陌生得很。院里的老人仿佛生来就是老的,而死却完完全全是一个惊讶——此前,我以为人会一直老下去,老到像任爷爷那样眼花耳背,常婆婆那样手脚酸痛,可这之后呢?原来还有一个死等着人呐!死像什么呢,我说不清,也许就是当想到死去的人时,心里会一脚踏空。

世间的道路突然多了些空洞,比罗婆婆家的夜还要冷。

2

这一年,罗婆婆也病了。

“我梦见常婆婆叫我呢。”有一天,她对张婆婆说。她已经不再每天搬上小板凳坐到前院门口看人来人往,这次,她连自家的门也不出了。

不久,后院也搭起了棚子。来了许多人,都是平日从未见过的,闹哄哄,入夜还不肯离去,罗婆婆家门口新点上一个明亮的大电灯泡,照得半个院子如若白昼。罗婆婆真的走了。

这一年的夏日再也不似从前了。往年一到六月,前院桑树底下,任婆婆就穿着月白的斜襟布衫 ,罗婆婆和常婆婆穿的是深蓝色,三人提了板凳坐在一处纳凉聊天。罗任都是小脚,也更老些,都扶着拐杖坐着,而常婆婆总是笑盈盈的,有时候站起来,回到厨房,给两位老人端碗水或者拿上半片馍。桑叶吸足了阳光,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落在她们的肩头和布鞋上。

我们几个孩子跑着玩儿,一会儿围着她们捉迷藏,一会儿在她们面前跳方格。亮亮总爱学蛙跳,边跳边模仿着青蛙“呱呱”叫,众人一笑,他就更带劲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裤子早已裂开一道大口子。

三个婆婆起初微笑着看,后来见我们笑得有些过分,终于注意到那个破口,也禁不住笑得白发乱颤,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儿,任婆婆边笑边咳嗽,罗婆婆则一句一句地喊:“亮娃啊,别跳了,别跳了,屁股亮出来喽!”

可如今,这样兴高采烈地叫着、笑着的她们,都走了。

 

罗婆婆死后,张婆婆神神秘秘地跟桂大妈说着话:“罗婆婆这一走,恐怕以后要到阴间受罪呢。”

“为啥?”

“回魂夜第二天早上,我去罗婆厨房看了,灶底下的炉灰有铁链的印子呢!”

“哎呀!”桂大妈大惊失色,“可苦了罗婆了!”

什么铁链印子?我想不明白,忙缠着问桂大妈:“有铁链就怎么了?”

“有铁链就证明罗婆婆走的时候,是牛头马面用铁链子拴走的。”

“牛头马面是啥?”

“他们都是阎王爷跟前的小鬼,一个长着牛头,一个长着马面。人死以后,还不知道自己死了,头七回魂夜会回家来,这时候牛头马面就要把人的魂引到阴间去,如果做了好事的人,他们就用麻绳拴起来牵走,如果做了坏事,那用铁链子拷走。”

罗婆婆做啥坏事了?我禁不住想。为什么牛头马面会用铁链子拷她呢?她一个人不声不响住着,既没说过别人的坏话,也没害过人。难道是灶王爷干的?她不祭灶,灶王爷一年到头就没什么好吃的,就说了坏话了……再或者,是牛头马面认错了人?

“张婆婆,你从哪里看见是铁链子的?”我忙又跟张婆婆求证。

“回魂夜的那一晚上,罗婆婆的侄儿在灶边铺了一层薄薄的炉灰,牛头马面带人的时候,就落下印子来,第二天就能看到。”张婆婆对我解释道。

准是他,准是灶王爷干的,他一定给牛头马面说坏话了,所以才有这些灶前的印记。一听这个,我心里又坚定了我的推测。

“我妈去世的时候我也看了,灶前是草绳子印。”桂大妈信誓旦旦地说,“任婆和任爷也是草绳子。”

“罗婆咋会是铁链子呢?”桂大妈也想不通,“后院有花园呢,会不会是猫儿或者老鼠爪子?”桂大妈又问了一遍。

“我看不像,这事情真的有些说不来呢。”张婆婆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我看着罗婆婆厨房的方向,那里好像有个秘密一直被掩盖,埋藏在积年的灶灰里,直到今天才显现出出来:“张婆婆,那印子现在还在吗?”我想立马跑过去查看。

“早都收拾掉了。”

错过这么一件大事,我遗憾得很,叹道:“牛头马面啥时候还来啊?上一次我都没看见!”

“啊呀,你个小娃娃,可千万别这么说啊!”桂大妈慌忙地制止了我,我从没有见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眼睛里散发出如此惊恐的色彩,“牛头马面来的时候,你要是看见了,那就是要你命的时候!”

我吓得赶紧捂住嘴。

“他们都是大晚上来,看不见的。”张婆婆见我惊恐,缓缓地说。然后她转移了话题,“听说这间房子罗婆婆的侄子进城的时候会住,也可能是她女儿那边的人会搬进来呢。”

我已经顾不上新邻居的事了。原来在上天言好事的灶王爷外,还有两位专管勾魂的。想到他们这几个月频繁造访,我都沉睡着,隔着一院的夜色,我又一次次毫不知情地经历了不远处的死亡。可这牛头马面会不会被买通,会不会也欺负人呢?想到束缚在罗婆婆小脚上冰冷而坚硬的镣铐,想到她歪歪斜斜地走,疼得倒吸气的样子,我就特别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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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婆婆死后不久,常爹爹告诉爸爸,北山顶上的泰山庙新修了偏殿,两侧塑了十殿阎君,还有牛头马面,我忙央求爸爸带我去看。

进了泰山庙,但见每侧偏殿都有五个神像高高坐着,爸爸说那就是阴间里的十殿阎君。牛头和马面一边一个,两米多高,一个提着铁链子,另一个提着麻绳——这就是他们的作案工具。

再凝神看各殿阎君脚下跪着的人,我才吓了一跳:有的张大着嘴,舌头被绿发小鬼拔了出来,有人眼珠子生生被剜出,肚皮也剖开,肠子流了一地。还有的正被两个小鬼拖进石磨,半身已经磨成了血浆。看着这些受酷刑的人的塑像,我的心狂跳不已——这就是桂大妈口中的阴间,人死后的地狱吗?

爸爸念着介绍牌上的文字,显然,拔舌的是挑拨过是非的,剜眼睛的是窥探过人隐私,至于剖腹、钩肠、磨碾,我已经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那做过好事的人呢?

爸爸指着第十殿阎君旁的望乡台:“你看,那上面的就是常做善事的好人,他们不用经历阎罗殿刑法,可以直接上望乡台,在那里就能看见自己的家乡了。”

我抬头看着望乡台上身着古装的男男女女,好像一束光照进心里——原来还是有人能走过地狱却毫发无伤。可祖宅中消失的四个老人,谁又能上望乡台呢?上去了的,望见故乡时,又能不能看见我呢?看到那些好人张望的样子,我又感到一丝庆幸,知道槐树下的开怀大笑,祭灶日的热闹和悲凉,还有桂大妈前后院散播的消息,不再只是当时当刻过了就消失的片段和声响,说不定有些遥远的眼睛和耳朵,正跨越幽冥边界千山万水默默追踪着我们。

想到这点,祖宅里那些时不时感受到的空洞似乎也并不那么可怕了。死去的人,还有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我身边,这让我陡然升起了希望。可是,那些能上望乡台的,得是多好的人呢?我又算不算得上是好人呢?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后院罗婆婆的事,却发现,她家的空洞要被人迫不及待填上了。

3

一天,我从巷里玩回来,突然看见祖宅门口停着一辆板车,上面架着些箱柜。匆匆跑到后院,但见罗婆婆家门大张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正往房内搬家具。张婆婆和小女儿也站在门口向南房张望着。

“有人要搬进来了?”我忙向张婆婆喊。

她点点头:“罗婆婆外孙女一家。”

“罗婆婆还有外孙女?” 我惊讶得很,这后院中从没见过她的影子。

“罗婆婆不但有个外孙女,还有个外孙呢。搬来的这个是里美,是她养女的女儿,前面进去给他抬家具的那个瘦的,就罗婆婆的外孙,里美的弟弟,叫里仁。”

隔天便见南房前所未有的热闹。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端着铝盆从房内走出,在花园边洗着青菜。清水爬上她纤细的手臂,水面反射的太阳光影悄悄落在她两肩垂下的卷发上。她低头把淘菜水倒进花园时,后脑勺别着的一只好看的黄色塑料发夹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见镜镜、兴兴和我,女人放下手里的菜盆,脸上荡漾着笑意。她眼睛弯弯的,一笑,脸上就涌出两团光洁的苹果肌。她的裙子是桔红色,上面分布着大块的黄色花朵,还扎着一条黑色带钻的松紧腰带,显出她纤细的腰部。我不禁看呆了。

女人问了我们几个的名字,转头就对屋里喊一声:“培培!”

“哎!”一个比兴兴略小,看起来六七岁的小男孩跑出来。他的头型甚是奇怪,扁着,好似一枚卧倒的鸡蛋。

“这是我们家培培,你们以后带他一起好好玩哦!”那男孩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不知对方是何来路。

到了晚饭时,他们全家就坐了出来,把饭菜放在花园红砖护栏上方的水泥台上,一人拿了一只小板凳,低头坐成一排。

“里美,吃饭啊?”张婆婆出来倒沤水,远远和那女人打着招呼。

“哎”,她起身也打了个招呼,然后指着身边穿白色背心的大块头男人说:“这是我们家老吴。那是培培。”

这个叫老吴的男人礼貌地站起来,跟张婆婆点头。我从没在祖宅见过这么高大的男人,他伸展手臂,一跳都可以够到头顶梨树结的小圆果。而爸爸每次摘梨,都要把梯子架到树干上,才能够得着呢。他穿着军绿色短裤,两腿又粗又毛,好像两根巨大的仙人柱,每条腿差不多都和镜镜一样高了。

“哎呀,培培爸爸个子真高啊!”张婆婆赞叹着。

“他在酒泉的部队工作呢,也快转业了。”里美笑眯眯地说。

酒泉,那是一个地上满是酒的地方吗?来自酒泉的培培爸爸咧嘴笑着,两颊红红的,自然带着喝醉的样子。他的嘴真大啊,都可以咧到耳朵边了。

 

祖宅的孩子又多了,后院来了培培,而前院自从常婆婆去世后,常家也新装修了一间房。常爹爹的大儿子新路一家就搬进了新房,新路的儿子江江是常爹爹膝下唯一的孙子,六岁,最喜欢找镜镜玩。镜镜捉蚱蜢,他就帮忙提蚱蜢袋,镜镜要种各色喇叭花,他就做线人,以找爷爷的名义,潜入小巷各户人家,偷偷侦查他们的花园里是否有稀奇的喇叭花种。那些紫色、淡蓝、玫红和浅粉的喇叭花籽都被我们寻见,江江又跑到巷子里更远的人家,带来了白色的花籽儿。

他每天在巷子里挨家挨户“找爷爷”,巷人每次遇到常爹爹,都要提醒一句:“他常爸,赶紧回家,你孙子来我家找过你呢。”常爹爹也就赶紧回去。

一回去,便照例是桂大妈的一顿臭骂:“叫你出去打瓶醋,你看你走了一圈两手空空又回来了!你长了个头干啥呢?”

“娃来寻我回家呢。”

“叫你干活,就往娃身上赖,娃寻你干啥呢?寻你干啥呢?”

常爹爹一看就桂大妈要爆发,转身拔腿就往后院跑。

桂大妈追出来站在前院中央,两手叉着腰,声色俱厉地朝后院骂道:“每天我一说,你就躲去后院埘弄你的几盆烂花,埘弄来埘弄去,花的叶子还没你头上的毛多。你咋不把花当你爷供起来呢?”

逃到了后院,常爹爹就像变成另一个人,喜笑颜开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后便去给自己花园边的盆栽浇水、除草、施肥、捉虫。等一入秋,那些被他悉心照料的菊花就开了,有的纯白,花瓣纤细,好像垂下来的一窝瀑布,有的深红,花瓣尖尖的,仿佛长长的手指甲。

他常来,江江也成了后院的常客,自然就遇见了新来的,比自己大一岁的培培。

 

江江黑,培培白,江江瘦得像麻秆,而培培圆乎乎,脚背手背好像鼓起的小馒头;江江的眼睛大极了,睫毛又黑又长,眨一下,仿佛眼睛上停了一只黑色的蝴蝶扇动着翅膀;而培培呢?两只眼睛嵌入胖胖的脸上,形成了两条肉缝,因为每条缝都细且长,他看别人的时候,好像总带着蔑视而赌气的神情。

“你叫啥名字?”江江靠着花园护栏问道。

“我叫培培。”

“啥?肥肥?”江江没听清楚,重复了一句。镜镜听到了,哈哈大笑起来,跟着起哄道:“哈哈,肥肥!肥肥!”

“不是肥肥,是培培!”那边瞪起了眼睛。

“你长得这么肥,我们以后就叫你肥肥吧!”江江打趣道。

培培左右看了一眼,往自家门口退了一步,然后突然仰起头,咧开嘴,大哭起来,边哭边喊着:“我不是肥肥,是培培!”

我们几个小孩,从没见过有人能迅速表演出这样的场景,不禁面面相觑。培培喊着,眼泪也顺着脸上的肉沟流下来。江江见状,赶紧闪到了低头埘弄花草的爷爷旁边,只有镜镜拽着培培的衣服,摇着他的胳膊:“哎,你,别哭了,我们没把你咋样吧?”

培培一听这话,收了泪,几乎是干嚎起来。

“咋了?”里美和张婆婆闻声从各自家里赶了出来。一见妈妈,培培立马扑进她怀中,干嚎又变成了涕泪横流,好像天塌下来一样。

张婆婆见镜镜站在旁边,忙问:“是不是你欺负培培了?”

“我没有!”镜镜瞪大着眼睛,怒气冲冲地盯着张婆婆。

培培哭得说不出话。他妈妈轻抚着他的后背:“没事,没事,人家没把你咋样,你哭啥呢?别哭了,你是个大孩子啊。”

培培这样惊艳地亮相,孩子们都有些招架不住,散了的时候,镜镜仍然憋着气,一步一回头地瞪着南房。哭,对于自诩成熟的孩子来说,是很严重的事。祖宅的孩子凑在一起,平日玩儿总是笑啊疯啊闹啊,即使跑来跑去摔一跤,爬起来拍两下土,依旧笑嘻嘻地疯闹。可培培的到来仿佛带来了新风尚。

下学回来,他拿着一只桃子,从家门往出走,被门槛一绊,摔了一跤,便自顾自张大嘴巴仰天大哭起来,而且他哭的时候,总是要对着自家的房门方向,直到他妈妈系着围裙,擦着双手,一路小跑出来关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就连在家的张婆婆听到声响,也赶紧出来,以为自己的某个外孙又惹了培培。这个时候,镜镜总是远远地瞪着培培:“爱哭鬼。”

可哭过后,培培就又跟没事人一样,隔几日看见我们在院里跳方格,他也嚷着要参加。跳方格要用沙包,可我们院子这么多小孩,却连一个沙包也没有。

镜镜问培培:“你有沙包吗?”

“没有。”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们。

贫穷是小孩子结成友谊的最简单方式,江江看着培培,突然间就软下来:“那你可以和我们玩,但你不许哭。”

培培看着大家,然后怯怯地“嗯”了一声。

“输了,摔了跤,都不许哭。”江江补充道,“你要是哭,就不跟你玩!”

“我不哭不哭!”他提高了声音,满脸委屈的样子。

培培受了警告,加入了全院的小孩队伍,果然乖了许多。跳格子的时候,他摔了一跤,屁股重重磕在地上,他大叫一声,刚要仰头干嚎,兴兴跑了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指着他的鼻子:“你哭!”

培培眼睛已经红红的了,见状立即闭了嘴巴。

镜镜也跑过来:“哭,你哭啊?”

培培硬生生地把眼泪又憋了回去,“我不哭了,我才不哭呢。”

这样,他终于成了我们中的一员。

4

盛夏的小巷,太阳一落山,老人就纷纷带着蒲扇出来乘凉。巷子长,中间有块空地,分开了前后巷。空地三面都是白色院墙,围起来就成了小广场。滚铁环的孩子从广场一路往下冲到巷口,再呼啸着一路往上滚回来。

一到晚上七点,路灯就亮起来。白闪闪的灯光,照着小巷青石地面泛着寒光,令上返的暑热也不那么难捱了。北山凉风一下来,也总是老人最先发现的,待大襟衣角被风吹着飘起来,她就直起身子,伸长脖子,鬓边丝丝银发也飞动欢呼着:“哎呀,风来了,风来了!”孩子们听到,瞬间弃了铁环,举着双臂,寻找着风。有人找到风口,就忽闪着双臂,学着雀儿飞翔,大呼小叫着:“哎呀,好凉快!好凉快!”其他孩子听了,也一并涌上来,纷纷作鸟飞状。人一多,风就像捉迷藏似的,变了方向,一会儿吹得大门忽扇忽扇;一会儿又钻进灯下下棋老头儿的短袖里。

孩子们寻不到风下一步的去处,只得在广场上一边跑一边找,最后总是听见头顶大槐树叶子沙沙作响:“风上去了!”他们叹着气,“要是能睡在树上,那得多凉快啊!”

他们寻思着爬树,可那树最低的枝桠都比房顶高,看这情势,也只好散了,有的继续拾起铁环,有的就依偎在正在乘凉的祖母身边,还有的呢,总是不甘心,也不想回家,就在广场上踱来走去,看着每一个乘凉的人,寻找下一阵凉风的去处。

而我们院的孩子就不一样了,我们是有“正事”要做的——

自培培一来,祖宅前后院常驻的孩子就有六个了,而四面八方的害虫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也来凑热闹。先是常爹爹料理后院花盆里时发现了异样,菊花茎上竟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这样,他进后院就更勤了——当然,桂大妈叉着腰在前院也骂得更大声。每次他来,都端着一个盛满肥皂水的酒盅,江江则拿着毛笔,帮他把肥皂水刷在花茎上。刷了两天,江江突然指着花园里的葫芦叶说:“爷爷,你看,葫芦也被咬了!”循声望去,但见藤上好几片叶子都出现规则不一的孔洞。常爹爹叹道:“啊呀,还有别的害虫!”

我看了许久,并没发现什么。只是培培坐在花园边吃蛋炒饭的早上,突然又哇哇大叫起来。他妈闻声赶出来,厉声斥道:“咋啦?大早上又哭啥呢?”

他指着蛋炒饭嘤嘤地哭:“饭里来了一只蚂蚱,一只蚂蚱!”

“蚂蚱呢?”

“飞了,飞了!”

此后,人们每每赏花时,眼前常有蚂蚱跳来蹦去。那些翠绿尖头的,长着两只长长的触角,一扑就跳得一两米远,还有褐色的小蚂蚱,落到土间根本辨认不出来。镜镜看见了,也伸手去捉,边捉边喊着:“花园里要有螳螂就好了,螳螂可以吃蚂蚱呢!”

可是我们几个孩子都没见过螳螂,去哪儿找呢?大家纷纷去打听,当然,好消息又是从桂大妈处得来的:“晚上巷子路灯下会有螳螂哩!”

这样,太阳一落山,路灯刚燃起来,我们全院六个小孩就出动了。走在前面的照例是镜镜,个子最高的亮亮跟着他,手里拿着网兜,江江身手敏捷,一出门就跑去探路,而兴兴和培培断后,一队人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好像整个巷子都是我们的。

从巷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众人都有些泄气了,眼看踱回祖宅,又要各回各家,突然,江江喊道:“看那儿!那是什么呀?”

众人望去,但见祖宅门口路灯下的白墙上,停着一只又长又瘦的褐色昆虫,大概有江江的小臂那么长,三角形的头转来转去,前肢收起,好像提了两把锯子,随时要进攻的样子。

“螳螂!”镜镜大叫了一声。他的大眼睛明闪闪的,都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了,嘴唇因为激动轻颤着,“退后!退后!”他压低声音。

所有人都退到祖宅对面的墙下。

镜镜一把从亮亮手中抢过网兜,垫着脚贴着祖宅的外墙一步步向螳螂挪去。然后突然向上扑去,可毕竟他个子太低,还没有够到,螳螂呢,似乎根本不在乎它下方的小人儿,连飞都不飞一下,只是又向上轻盈地挪了些步子。

折腾许久,虽然没捉到螳螂,但众人的热情却丝毫不见消散:“镜镜,这就是螳螂啊!”“螳螂这么大吗?”“螳螂会不会咬人?”“后院的鸡和这么大的螳螂打架,谁能赢啊?”所有问题都抛向镜镜,他抿着嘴巴呆了许久,然后狠狠地说:“这么大的螳螂我都没见过,这个颜色的也很稀有,咱明晚继续!”

 

也许是这褐色大螳螂的吸引力一直持续到翌日,太阳还未落山,孩子们就集合了。

培培刚吃完饭,手里还拿着半只桃子,汁水从他的指缝渗下来;江江操心着螳螂的事,根本就激动得没吃,任桂大妈在他身后端着碗追,为躲桂大妈,所有人先拼命跑,一直躲到巷子广场的槐树背后,见桂大妈骂骂咧咧地打道回府,这才开始拉网式找螳螂的旅程。

“镜镜!镜镜!”这次又是江江,他在广场拐角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只绿色的螳螂。“亮亮,网兜!兴兴,搬砖头过来垫脚。”镜镜喊着所有孩子帮忙。

终于要到捉螳螂的关键时刻了,大家都屏住呼吸,一点点围拢到它停留的路灯下。

正紧急处,突然“砰”地一声,亮亮的手肘狠狠磕在墙壁上。螳螂受了惊吓,“唰”地一下飞了。

“干什么!”镜镜转头大声斥道。只见我们身后,不知何时聚拢来三个少年,最小的也和镜镜个头一样高。其中一个,不正是先前广场上滚铁环的孩子吗?

“谁推的我?”亮亮捂着碰疼的手肘,皱着眉头愤愤地对着他们仨说。

“哎呦,这不是前面住的瓜亮亮吗?”最大的一个嬉皮笑脸地说。

“瓜亮亮咋了?你推人干啥呢?”镜镜看到亮亮贴着墙,懦懦地不言语,连忙站在亮亮前面。

“瓜亮亮还不能推了?你哪里来的,还领着这帮瓜怂捉螳螂,哈哈。”滚铁环的孩子冲着镜镜笑道。

“亮亮是我们院里的,你就是不能推!”个子最小的江江像个斗鸡,大声叫着,“你们才是瓜怂!”冲到了个子最大的少年眼前。

他见江江冲上来,忙推了一把,江江一个趔趄栽倒,屁股磕到地上。

“啊呀,打人啦!打人啦!”培培带着哭腔喊起来,卯足了劲儿撒腿就跑,一溜烟就没了。兴兴呆住不动,脸蛋憋得通红。

“你凭什么打江江!”亮亮从疼痛中缓过来,驳斥道,而镜镜扶起江江,怒目相向。

“凭什么?这哪有你这个瓜怂说话的地方。”最大的少年照着亮亮后颈又是一巴掌,“你们站的地方,是我家的院墙外面,你们别想在我家的地盘上捉螳螂,从哪儿来的滚到哪去!我打瓜亮亮咋了,以后你们这帮瓜怂,只要往我家院墙旁边走,我见一个打一个。”

镜镜抬起头,他的大眼睛已经气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江江握着拳头,站在镜镜旁边,亮亮也斜着眼睛瞪着他们。兴兴紧紧抓着镜镜的胳膊。一阵寂静,全院的孩子没人说话。他们仨看见我们都沉默,得意地笑着,转身就走。

走了还没半米远,我们终于听到——几乎是盼望落地似地听到镜镜低沉的声音:“打!”

几乎同时,全院孩子一并向三个少年冲去。镜镜跑得最快,他的拳头落在最大少年的背上,亮亮不主动攻击人,只是用手肘来回甩开对方攻击的拳头,江江则冲向前去,他个子小,抓住一个少年的裤子就往下扒。兴兴挥舞着小拳头,锤着滚铁环孩子的腰。我气急败坏,早想出手,见大家撕打在一起,就看准那三人的小腿狠狠地踹。

打得正欢,突然听见一声厉吼:“干啥呢?打啥架?还不往回走?!”眼见有人拉开江江和大孩子,定睛一看,桂大妈,张婆婆,秀姑,就连亮亮妈妈都出现在眼前。

怎么全院的邻居几乎都来了?还没明白过来,秀姑就拉着镜镜的衣襟往回拽:“说是出来抓螳螂,原来在这带着兴兴学打架来了,你真是长进了!走,回!”张婆婆也拉住兴兴,上下打量着:“哎呀,娃哪里打疼了没?以后再也不敢打人呢!”

桂大妈一边往前推着江江,一边骂道:“叫你吃饭你不吃,急着投胎一样往出跑,跑到这里吃拳头啊?”

亮亮妈妈呢,脸色沉郁,声音依旧是柔柔的:“亮亮你还学会打人了。”

“我没有打人。”亮亮辩护道。

“亮亮没打人,是他们先打亮亮的。”镜镜回过头来远远对亮亮妈喊着。

“是他们先打我们的!”江江也喊道。

“走,往回走,以后晚上别出来了。”亮亮妈妈对儿子说。

我看到大家都要撤,也准备回去了,临走时,瞪了滚铁环的孩子一眼。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突然单腿一抬,踹在了我的小腿上。

“啊!”我的腿上像被烙了铁,我站不住,捂住腿赶紧蹲了下来。

“以后见一回我踹一回。”他在我头顶,对我狠狠啐了一口。

5

捉不到螳螂的日子,后院的虫灾越来越严重,亮亮被禁了足,我们去找他,他正低头一声不吭蹲在门口劈柴,正在烧火的亮亮妈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你们去玩吧,亮亮这个娃不知轻重,我就叫他在家里干活,免得以后出去把人打了。”可所有孩子都知道,亮亮从不打人,只有被人打的份儿。

兴兴奶奶听见孙子在张婆婆处挨了打,忙把他接了回去。那个没有捉到螳螂的夏夜过去后,也就只有江江,还执拗地跟着常爷爷来后院。

那天过后,我像往常一样去喂芦花鸡,可发现自己蹲不下去——我的小腿出现一块淤青,就在膝盖正下方,青紫色的,中心还泛着黑,稍稍一碰,皮肤就连带身上其他部位一并刺痛起来。肩、背、手臂、脚,到处都有痛在呼应它,它们联络着、交流着,仅仅一夜,我的皮肤下好像生出了一个黑暗的怪物,以疼痛宣誓它的存在。

它嘲笑我,在我每一次害怕出门时羞辱我;它又刺激我,令我一遍遍回忆起大孩子凶恶的表情,以及那场并不痛快的殴斗;它还蛊惑我,让我急切盼望着出门就遇到那个踹我的少年,倘若见到他,就使出浑身力气去踹他,用拳头砸他的背,捅他肚子,最后揪他的耳朵。如果他逃走,它又激励我站在巷子中央,叉着腰,向他的方向吐口水,把他祖宗三代都骂得不得安宁,就像桂大妈骂常爹爹一样。

这个怪物出现在我身体,以淤青为标记,可即使它慢慢消散了,也仅是溶解于我身体中,被我消化,吸收,成为十岁的我。我感觉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不仅是一个打过架的小孩,而且,我开始渴望打架了。

这个夏夜过后,镜镜早上起来,总在花园捉蚂蚱,江江也来帮忙。培培站在自家门前,既不像往常一样凑过来和我们玩,我们叫他捉虫,他也扭扭捏捏,连门槛都不敢迈出半步,好像那一夜过后,我们这些孩子都不一样了,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与他不同的气味。

培培妈看见培培怎么也不出来,就对我们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在院里捉蜻蜓蚂蚱都成,以后可不敢学坏孩子打架了!”

坏孩子?我们做了坏事吗?我们既没欺负人,又帮亮亮去打欺负他的人,这算是坏事吗?我如鲠在喉,生平第一次,有人说我们在学坏。怎么一个人这么不知不觉地就变成坏人?我看着南房,想着那里曾住的罗婆婆,也许她也是这样被冤枉的。

扫院子的张婆婆听到了,忙陪着笑:“啊呀,要不是培培来给我们说,你们跟人打成啥样了我们都不知道。”

原来是他!我盯着培培,那个体内的怪物瞬时苏醒了,是他告的密陷害我们?我恨不得冲上去把他肉包子一样的肥脸捏瘪。

“我们不是坏孩子!是他们先欺负亮亮的!”江江听到这话,对张婆婆喊道。

张婆婆怜爱地看着江江:“这个娃娃,你别看人小,打起人跳起来打。你也别看亮亮,个子大也是个不中用的,打人都不会挥拳头。”

“培培这个奸臣!”我听见身边的镜镜低沉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月,兴兴终于被他爸爸送回来了。他在奶奶处待不惯,总吵着和我们玩,闹了一场又一场。这一个月,院里的孩子并没有聚齐。培培总用警惕的目光瞪着我们,我们在院里玩,他就站在门口,想加入又有点怕的样子,好像我们都沾染了一种叫“坏孩子”的病毒。

兴兴的到来似乎让培培放松了不少。大概走了一月,他身上沾染的坏孩子气息就稀释了一样。培培就只跟他玩。兴兴看电视里的摔跤比赛上了瘾,就跟培培提议摔跤。两个胖胖的小人儿在院里扭作一团。

“观众朋友们,下面是本院的摔跤比赛,由俄罗斯选手兴鲁格鲁斯基对培培!”镜镜看到二人摔跤,忙拿着手里的黄瓜做现场播报。

“兴鲁格鲁斯基?”兴兴停下来问道。

“俄罗斯的摔跤运动员可厉害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镜镜说。

“那我也要当俄罗斯运动员,我也要个俄罗斯名字!”培培一听,连坏孩子的念想也抛弃了,求镜镜给他起名。

“那你就叫培万诺夫。”镜镜拗不过,随口给他起了个名字。

可俄国人的名字实在太长,叫一个人都要拐好几个弯呢。为了方便,兴鲁格鲁斯基就成了“司机”,培万诺夫就变成了“诺夫”。诺夫哪有司机好记,我们叫着叫着,就变成了“萝卜”

“兴司机!”

“哎!”兴兴边应边笑。

“培萝卜!”

“哎!”

培培也兴高采烈地回答。换了名字的他,变得和萝卜一样,味道并不怎么好,但人也都能勉强接受。没想到隔日,正在巷子里玩的我们又被培培妈叫住了。

“镜镜,你们几个来一下,我跟你们说个话。”她看着我们,和培培一样,眼里满是嫌弃:“你们在一起玩,不要给培培起外号,培培就叫培培,不是什么萝卜,也不是什么豆子。”

培培妈站在巷子里教训我们时,先前和我们打架的一个少年竟迎面走来。看我们被大人教训,他立马来了劲儿,做着扭秧歌的慢动作跃然而来。更气人是,他的手臂上,停着一只巨大的褐色螳螂,就是我们见过却捉不住的那只。他经过时,对我们吐舌头,还抬高那条停着螳螂的手臂,扭着腰臀向我们炫耀。

因为正对着培培妈妈,我们不敢说话,更不敢跑去跟他计较。一定是培培说的,他又把我们之间的事悉数告诉了他妈。当初也是因为他的陷害,我们才没有继续和那几个少年打下去。如果打下去,我们五个对三个,一定能赢,也不至于今天被人羞辱,那只巨大的褐色螳螂,本应停在我们的手臂上。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所有人都在盘算一件事——打培培。

打他,这两个字变成一个召唤,一种使命,身体里的怪物也游到我耳边轻轻吹风;打他,没什么比这个更迫切、更要紧,它胜过所有从前的游戏,厮磨的时光,以及好孩子坏孩子的说辞。

我已不在乎什么牛头马面灶王爷了,总归会有小年夜的糖瓜粘住灶王的嘴,会有牛头马面黑夜里欺负好人,我们打一个告密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行,就照常爹爹那样去泰山庙磕头罢了。

无论如何,打培培成了我们不惜一切代价要履行的任务,在那一刻,它占据了我们几个小孩生命的核心。

6

谋划打人时,孩子的智商情商都会飞涨,正如兵法里,总藏着最变换多端高深莫测的人类智慧。

首先,不能在祖宅里。一打,他就猪叫起来,桂大妈又无时无刻不在,她耳朵灵敏,一听见风吹草动,准从门槛里跳出来。还有任家的四个大孩子,个个都是狠角色,要发现我们打培培,说不定也会帮手,一人一拳,把他打死就不好了。想来想去,把培培骗到巷角就成了我们的唯一选择。

“我们需要一个诱饵。”镜镜说。

“我去叫他,他现在就跟我玩得好。”兴兴自告奋勇。可领了任务,他又犹豫起来:“要说啥培培才会跟我到巷角呢?”

“你要跟他说,我们都不在,广场的少年也不在,你在巷子里发现了螳螂,叫培培拿只罐子来捉。”镜镜说。

“说螳螂,他可不愿意出来。”兴兴迟疑着。

“那说什么?”江江问。

“说他的爸爸!”我灵机一动,为自己的好主意洋洋自得。他爸爸——那个高高的,双腿仙人柱般的大汉,那每月只回来一次,一回来就双臂环住培培,把他高高举起的男人。每次被他抱起,培培都在他怀里佯装着哇哇大叫,可他一点儿也不肯放孩子下来:“我看看我的好儿子又重了没有!”培培爸爸每次来都会带些特产,他妈妈就分给邻居:有时是拐枣,像一只微型拐棍,丑而甜,有时是酸枣,红皮黄瓤,沙沙的酸,最常带来的是沙柳,树叶银白,散发出一股馥郁而奇怪的香气。

培培妈妈每次都笑呵呵地将沙柳插进大罐头瓶里,放在堂桌上。沙柳香气幽隐,细细渗入院中。培培爸爸不在家,他妈就常对着沙柳发呆,又有什么比它更代表培培爸爸呢?

“培培的爸爸不是老带沙柳回来吗?你就说你在巷子里发现了一棵沙柳,叫他去看,说叶子和他爸爸从酒泉带来的一模一样,上面还闪着银光!”

人生第一次,十岁的我发现了构陷他人的秘诀——人越爱什么,就越陷落在什么上面。培培爱爸爸,爸爸的沙柳就是他的陷阱。我的开窍突如其来,没经任何人点化,仿佛一点火苗从天而降,点燃我心中早已长好的麦田,也辉映着别的孩子脸上尽是附和的闪亮火光。

培培果然来了。我们分散地藏在电线杆,大树和临巷人家的大门背后,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他的陷阱,每一步都踏在我们原初的计划上。我的心就落着音符,和着火光欢唱起来。

“兴兴,我记得以前巷子里没沙柳啊,你看错了吧!”培培有点心虚,一边走着,一边对前面的兴兴叫道。

“就在那边,新长的!你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兴兴边走边为培培的陷阱添砖加瓦。

终于,兴兴把他带到后巷拐角大槐树下,刚站定,等候多时的镜镜就“唰”地一下从树背后窜出,江江也从电线杆旁冲了出来,藏在大院门背后的我赶紧断后,堵住了培培所有的出路。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培培看见我们有些吃惊,但兴奋似乎更多:“你们看见沙柳树了吗?”

“沙柳个头!”镜镜一把就把他推到墙角,我们几个围得更紧了。

“你们干啥?”他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我们。看我们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终于明白了,忙抱紧双臂,紧靠着墙,要自我保护。也许发现我们没有后续动作,他突然发力,使出了浑身的劲儿直往外冲。

江江被他冲了一个趔趄。还是镜镜反应快,一把就抓住培培后脖领子,重新把他拎回墙角。

“你们到底想干啥!”培培大声喊着,脸紧张得通红。

“干啥?”镜镜反问了一句,“打你!”

“你们凭啥打我?”

“凭啥?就凭你一肚子坏水!”

培培的嘴角抽动着,一场泪水正在酝酿。他用眼睛斜昵着镜镜,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你瞪!”镜镜掀了下培培的头,“不服是吗?好,那我今天就给你说说为啥要打你。”

镜镜两手叉着腰,连珠炮一样道来:“亮亮被人欺负,我们给他报仇,第一个跑的是你不?”说完,他就推了下培培的肩膀,培培往后倒了一下,背磕在墙角。似乎被我们说中,培培低下头,一下子不言语了。

“跑了还去告密,说我们和人家打架,弄得亮亮再也不能出来玩了,兴兴还被他奶奶关了一个月,告密的人是你不?”镜镜说着又捣了下培培的胸口,培培赶忙双手护住了肩膀。

“告了密还不跟我们玩,好像你是好人,我们是坏人。看你这个好人做的都是啥事?”江江补了一句,照着镜镜的样子,也推了培培一把,培培重重地摔在墙上。

“我要俄罗斯名字,你也要。萝卜不好吗?如果不好,你答应那么欢干啥?答应得欢,回头又给你妈汇报,叫她来骂我们,这算啥?”兴兴听着也来气了,把刚拾起身子的培培又推了一把。几次三番下来,培培就像个皮球,一会儿撞到墙上,一会儿又反弹起来。可他反弹回来时,仍然撇着嘴,斜着眼瞪我们。

所有人都出了手,就差我一个。他瞪我,和那个曾经啐过我的大孩子一样凶恶。我好了的伤疤隐隐作痛,心里一个声音挑逗着我,蛊惑着我:如果不是培培,我大概会和小伙伴经历一场荣耀战斗,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也是骄傲的。

可我们应有的荣耀却因他的背叛而夭折了。战斗开始我们就被迫退场,在巷子其他孩子面前再也抬不起头,再也捉不了螳螂,又在院里背负了“坏孩子”的恶名。是培培,正是他让我们两面不是人。

那耀武扬威的少年和他手臂上同样威武的螳螂在我眼前闪过。我便对准培培的大腿,像要踹大孩子一样,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这一脚是我未完成战斗的后续,是积聚了数日愤怒的总爆发。

培培完全没料到不言不语的我竟然踹他,“啊!”一声,他疼得抱住腿蹲下了。其他孩子也没料到我出手比他们还重,纷纷惊愕地看着我。

培培开始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噼里啪啦”落在地上。看他哭,我就更来气了,不禁骂道:“你这个娃一肚子坏水,就知道哭!我看你现在给谁装可怜!”

培培听见我骂他,边哭边叫着:“你们才坏,我妈说了,你们是坏人,坏人才打人!”他哭得撕心裂肺,更大声了。

“我叫你哭,叫你哭!”我继续用拳头砸着他的背,“你才是坏人,坏人才害人!”每砸一下,他的哭声就高一度。

“培培,你别哭了,你是要把所有人引来吗?”兴兴环顾四周,然后盯住远方广场上的人说。

“引来也好,看看你这个吃里扒外东西的嘴脸!”我骂道。

镜镜见状,一把把培培提起来:“你给我站好!”

培培张大嘴,仰面大哭,眼泪飞溅,鼻涕都流到了嘴里。

“哭!你再哭!”镜镜卡住了培培的脖子。

培培吓得一下子不喊了。镜镜刚松了手,“哇”一声又哭喊起来。

“你哭!哭!”镜镜竖起食指冷冷指着培培的鼻子。

培培瞬间又被吓住,停止了哭喊,只是因为之前哭得凶,不住地倒吸气。镜镜的手指在培培面前停留了数十秒,他终于不哭了,看到我们似乎没有再打他的意思,他就试探性地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用手背轻抹着眼泪和鼻涕,两只眼睛红红的。

“今天回去你又要给你妈告状吧?”江江嘲笑道。

培培还没回答,镜镜就又竖起了食指,指着培培的鼻子:“这次你要再敢跟你妈告状……”话还没说完,培培忙叫着:“我不给我妈告状了,不告状了!”他的声音颤抖着。

“你要敢和你妈说,以后就永远也别和我们玩!”兴兴补充道,“你把我们害得够惨了,亮亮都出不来了,现在我们不和你玩,看谁还愿意跟你玩!有本事跟那几个大少年玩去,看他们谁要你!”

培培一听兴兴说绝交,立即软了下来,比起被打,他似乎更怕被抛弃:“我不跟我妈说了,不说了!”他急切地哀求着。

见培培乖下来,我忙蹲下身来卷起他的裤腿,查看他身上有没有淤青,我掩饰着惊慌失措,生怕自己那一脚,也在培培身体里种下一枚与我同样的怪物,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开花结果。

“疼不疼?”我更是学会了虚伪的关心。培培摇着头,眼里却含着泪。

镜镜让兴兴跟培培说会儿话,然后示意我们几个聚拢:“这次打了培培,他肯定不甘心,回去没准就给他妈汇报,要不然就会给我婆婆说,一定又会把我们害惨的。”

“那咋办?”江江紧张起来。

镜镜想了想,低声道:“培培是那种哭得快也好得快的人,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用尽一切办法,把他哄高兴,他越高兴,就越把打他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只有彻底忘了,他就不会告状了。”

大家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都同意了镜镜的提议,可各人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原来打人的快感,只存在于挥拳迈腿的瞬间,好像夏夜里突然捕到了凉风,飒爽释放几秒。可倏忽一下,它就消散了,留给我们的仍是暑热般的焦躁和汗流浃背的不安。

7

哄人高兴这件事,孩子们从小就知道的。

你看,院里这么多人,都在哄人高兴里混混沌沌生活着:前院的老任就最爱哄人高兴。他哄谁呢?还不是老张。他让四个总爱闹事的儿子拜老张为干爹,老张就高兴了。老张的来路,坊间传闻不断。有人说是老任的八拜之交,也有人说是老任媳妇的相好,警察出身,白黑两道总有些关系。老张高兴,就常带礼物来。走的时候,有时碰到门口干活的亮亮,就把耳朵上夹着的纸烟取下来,扔给他:“亮亮,抽烟!”他乐呵呵地说。

老张一走,亮亮赶紧就把烟递给床上躺着的爸爸。他爸因为得了支纸烟,脸上终于见了笑容。你看,老任的决定,哄得自己高兴,连半个前院的人都高兴起来了。

哄人高兴这事,再学不会,也还有小年夜哄灶王爷高兴做样本呢:毕恭毕敬,杀鸡备果,哄得灶王爷也像老张一样,从家里出去时,面带红潮,嘴含蜜糖。只要他高兴了,旧日的坏事,不就掩了?剩下的,就是高高兴兴过年了。

耳濡目染着,孩子自然就懂得了讨好人是怎么一回事。讨好下去,也就忘了,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好像一切,都能够通过讨好解决掉。从此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家继续和和气气,开开心心过。

当我们决定哄培培高兴时,每个人都不约而同换了副高兴的面孔,即使有几副笑脸仍然生硬。

 

“培培,你过来,我跟你说个话。”镜镜皮笑肉不笑地召唤培培。培培吓得往墙角一缩,警惕地望着镜镜。

“过来吧,他不打你了。”兴兴一把拉起培培的手,朝镜镜走去。起初,培培有些抗拒,但见镜镜满脸堆笑,还算可亲,其他人也陪着笑,培培就顺势向前走。

“培培,来,你也笑一个。”镜镜拉住培培的手说,“既然大家都说开了,你就别生气了,这样吧,我请你吃糖。”说着镜镜就从兜里掏出三毛钱,叫江江去广场上的小卖铺买糖去。

江江带糖回来,镜镜剥了糖纸,塞进培培口里,培培含着奶糖,只顾向前走,也不言语。

“培培,你还想干啥,今天我们陪你玩!”兴兴试探着说。

“我想回家。”培培突然说。

“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回家做什么?”镜镜警惕起来,“这样,我们玩抬花轿好吧?这次咱们抬——培培! ”镜镜用眼神示意兴兴和江江跟上。他俩忙蹲下,四只手相握:“来,培培,我们抬你!”还没等培培回答,镜镜就一把抱起培培,将他两腿岔开,塞进“花轿”。二人迅速起身,江江单薄,一时站不稳,差点跌了一跤。“啊!”培培大叫着抓紧镜镜,把他衬衣上的扣子都扯掉了,“哈哈!”培培终于笑出声来。

看培培笑,镜镜松了口气,加紧喊着:“走,抬培培山上喽!”

一帮孩子叫着笑着拥着培培穿过后巷,一直往山上跑。

培培在花轿上颠簸着,笑得眉眼都挤在一起:“我要抓螳螂!”

“好!”镜镜应着。

“我还要抓蚂蚱!”

“好!”兴兴喊着。

“我还要去看泉水,你们要一直抬着我!”

“好!”大伙儿一起喊,唯有江江大叫起来:“啊呀,饶了我吧,我抬不动啦!”

大伙儿笑得更欢了。

“要是亮亮在就好了,他有力气,能背动培培。”江江提了一句。其他人都沉默了。

“是啊,上次打完架,我就没见亮亮出来了。”兴兴停在半路,往山下望着。草木葱郁,半个城市的尖顶隐隐绰绰的。亮亮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也许被妈妈使唤着劈柴,也许帮爸爸点水烟,也许只是坐在外面,一个人无聊地发呆。

见大家神情肃然,培培这时挣扎着从“花轿”上自己溜下来:“算了,你们别抬我了。”他有些羞愧了。

大家没说什么,只继续往山上走。培培要看的那眼泉,藏在山间的芦苇丛里,泉眼只有两张八仙桌那么大,却是山人吃水倚赖的圣地。说来奇怪,那泉水冬天会泛白雾,怎么冷也不结冰,而夏天呢,不管天多热,一靠近芦苇丛,都能感到一股冷气沁来。

培培一直听我们提起这眼泉,却从没来过。这是祖宅小孩的秘密聚居地,没什么玩的时候,大家总会从后巷一直爬到泉水处。培培刚来,又是个爱哭告状鬼,所以没有人主动提出领他来这里。

山泉“滴答滴答”,泉眼上方垂下来的藤蔓上结着指甲盖大小的浆果,有的已经熟了,红彤彤的。培培看看山果,又蹲下,用手轻触着碧莹莹的泉水,咂巴着嘴:“这水能喝吗?”

“能喝啊!我婆婆说,这个泉水做的粥可好喝了,和自来水煮出来的不一样!”兴兴叫着。

“你喝过吗?”我问他。

兴兴摇摇头。

“只是听人说呢,我也从没喝过。”镜镜也附和道。

“我想喝这个水煮出来的稀饭。”培培突然说。

“我也想喝。”兴兴也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镜镜把培培拉住,让他正对着我们:“培培,你想喝这个水煮出来的粥是吧?”

“嗯!”

“那你今天要在泉水跟前发誓,如果喝到了粥,就不再跟你妈告状!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

培培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回答,江江就指着泉水旁几株燃尽的香蜡说:“培培,我爷爷说这个泉水有神,很灵验的,你看,不下雨的时候,山上的人都在这里求雨的。你在这里发过誓后,如果再去告状的话,嘴上就长脓疮!”

培培看看我,再看看江江,最后发现自己又被围起来,无路可走了,只好点着头:“好,我不说,我不跟我妈说!”

“拉钩!”镜镜伸出小指。

培培于是伸出小指,勾到了镜镜的指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还有我们!”江江也伸出指头。

培培就这样跟我们各自拉了勾。我们漫长的哄培培计划终于完成。这一次幸亏泉神出手,帮我们达成了一连串战争、背叛、复仇与哄骗后的停战协定。

8

不过很快,我们就又开始发愁了,怎么把水带下去煮粥呢?

“回家拿桶,盆子。”镜镜吩咐我们。

“可是拿桶的话,谁来抬呢?”江江一边问,一边活动着手腕:“刚才为抬肥培培,我胳膊都快断了。”

“叫亮亮来。”我提议道,“亮亮力气最大,最有劲儿!”

亮亮十五岁了,嘴上已经长了层薄薄的胡须,是全院最能干活的孩子。在家里,不是劈柴,就是倒沤水,院子里的人也常常使唤他:“亮亮!给我帮忙搬花!”老任常在自家天台遥遥叫着亮亮。“亮亮,你任爸叫你帮忙呢,快去!”只要有人来使唤亮亮,亮亮妈总是笑脸相迎,立即就送了亮亮出去。

听了我的提议,镜镜拍了一下双手:“对啊,亮亮最能干活了!”

“可是亮亮妈不让他出来怎么办?”兴兴问道。

“回去以后,兴兴,你就缠着婆婆,我和大家去厨房把抬水的铁桶和木棍偷出来。然后你们都听我的,保准能让亮亮出来。”看着镜镜笃定的样子,众人点头同意,张着臂膀排成一行飞奔下山了。

“等等我!我也要去找亮亮!”培培“哼哧哼哧”,像只大胖鹅,也扇动着手臂跟在后面。

回去经过前院,看见亮亮一个人玩火柴,“亮亮!”我们叫着,“出来,我们去玩。”

他看一眼我们,想和我们说话,但转头用唇语示意我们家里有妈妈。

“你等着啊,我们救你!”镜镜说着,就和兴兴奔到后院去,一会儿,只见他提着只大铁桶,手里拎着一截木棍出来了。

“阿姨!”镜镜在亮亮家门前喊道:“我婆婆叫我去山上打泉水,叫我请亮亮帮忙呢!”

亮亮妈一听,赶紧擦着手从门里出来,看到镜镜手里的桶,忙对亮亮说:“快把镜镜手里的桶接住,张婆婆叫你帮忙,你就好好抬水,多出点力!”

亮亮有点不相信,呆呆站着,已经一个月没有和我们玩,他都不敢迈出家门了。“还愣着干嘛,快去啊!”亮亮妈妈催道。

亮亮回过神来,一声不吭,接过铁桶,第一个跑出了院子。“亮亮!亮亮!你慢点!”我们跟在后面边跑边喊。

 

一日之内,我们这几个小孩竟成功密谋了两次,既打了培培,又救出了亮亮。打培培这次,我们哄的不过是小孩,这回,我们竟然连亮亮妈妈这个大人也哄了。

但这个世界似乎对哄人的人格外好些,从前规规矩矩,总招致不白之冤,一哄起人来,就好像特别能成事。品尝了哄人味道的我们,欢叫着、跳跃着,往山上跑去,好像自己变得又强大了些。

打了泉水,亮亮和镜镜二人抬着桶,颤颤悠悠下山。江江和兴兴则蹦蹦跳跳跟着。至于培培呢?他早已忘了这半日恩怨,不断询问着山泉水煮成的粥是什么味道。

张婆婆在家好久不见孙子,又发现厨房水桶莫名消失,前后一打听,才知是我们干的。我们好不容易把水抬到巷子,见路平了些,便迫不及待跑一截,走一截,一桶水被颠得浪花飞溅,到了祖宅门口,见到迎我们的张婆婆时,只剩下了半桶多水了。

“啊呀!这几个娃厉害啊!”她赶忙来接。

兴兴立马扑上去撒娇:“婆婆,你不是说泉水和自来水不一样嘛,我想喝它煮的粥,你给我们做吧!”

张婆婆搂住满头大汗的兴兴,心都快化了:“好呀,你们把水抬进去,今天晚上就喝粥。”转头看见亮亮头上冒着大粒汗珠,忙说:“亮亮也来吃,我给你妈说一声,今天真是累坏你了!”

9

夜色刚至,霁色天空上,挂着半轮浅白色的月亮。祖宅青瓦暗下来,变成了深灰色。镜镜养的蚂蚱,时不时叫几声,好像在倾诉着这漫长一天所有的故事。我忍着不吃晚饭,只等张婆婆在院子里高喊:“娃娃们,赶紧出来喝粥啦!”

听见这个声音,我像箭一样蹿出去,镜镜已经端了一大碗,坐在他家廊前的凳子上了:“赶紧,这个粥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刚停下来看镜镜手里的粥,张婆婆就端了两大碗乐呵呵地走出家门。

她塞了一碗在我手上,并叫着培培和他妈妈的名字。

培培妈妈出来了,她满面春风,双手接住了粥,“快谢谢张婆婆!”她对身边的培培说。

培培攀住妈妈拿碗的胳膊:“这是我打的泉水!”

“你上山去了?”培培妈妈问道。

“嗯。”

“谁带你去的?”

“我们所有人一起去的。”

“哎呀,你们这几个娃娃怎么把水弄下来的?”

“亮亮也上去了,都是他和镜镜在抬。”

“你们不是在巷子里玩吗?咋就想起打山上的泉水了?”培培妈似乎很好奇,不断地追问兴兴,却问到了我们最在意的地方。

所有的孩子瞬间停下了喝粥的动作,盯着培培。培培看看妈妈,又看看我们。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身体里突然有一股坚定的力量督促着我,蛊惑着我。正对着培培,我皱起眉头,撇着嘴巴,用食指点着嘴唇周围,好像那里长起又大又鼓的脓包,然后我把手放在眼睛上,做哭泣状。

培培看见我,知道我在提醒他曾在泉神前发的毒誓,脸色一下就沉了,他的眼神那么惊恐,好像看见了一个鬼。然后他低下头去,一声不吭了。

好在培培妈妈并没有注意到培培的异样,手里的粥烫着,她回屋找来小碗,分给培培。培培拿了粥,像平时一样坐在花园边,还是那个初来时圆嘟嘟的背影,还是一起一伏的椭圆形脑袋,可我突然觉得,培培和他从前完全判若两人了,而我呢?似乎也变了。

四周静下来,孩子们的目光都落在粥上,好像今日的一切从没发生过。亮亮也被张婆婆特意从前院找来,站在院子角落,默默地喝粥。

我低头看看那粥,它居然和山泉一样,泛着绿莹莹的光。这绿光让白瓷碗也明亮起来。绿光中央,一片亮白的珠光闪耀着,好像那并不是一碗粥,而是一枚白色瞳仁嵌在巨大的绿眼里,它正盯着我,正如祖宅四个老人去世后,盯着我的空洞一样。

可这次,它把我看透了。它不但看见了我刚才恐吓培培的表情,看出了我体内新长成的、骚动着的、巡游着的怪物,还看到了我又一次的变化。我忙擦擦眼睛,清粥晃动一下,那枚瞳仁也起了皱。

我抬头,才见一片亮白的月儿挂在天上,衬着天空更加清淡而沉默地暗下去。这个头顶的天,它一直在那儿,这片月亮一直悄悄注视着每个人,就像望乡台上那些大善人的注视一样,只是有时人们会忘记它们罢了。

我打了个哆嗦,忙喝一口粥。它果然和别的粥不一样,泉水释放了大米的香气,让我仿佛置身于一片丰收的稻田中央,而旁边却是大片大片的黑暗,那时不时出现在祖宅里的,摄人心魄的,熟悉的,空洞的黑暗。

 

正发呆间,突然院中传来一声惊叫。只见亮亮端着碗,愣在那里:“蜘蛛!有蜘蛛!”

孩子们都围了过去,我也小心翼翼去看,但见亮亮的碗底,一枚瞳仁大小的圆蜘蛛卧着,它死了,被煮熟了,只是亮亮喝的时候没有发现罢了。

“啊呀,这是泉里的蜘蛛,煮的时候没发现啊!”张婆婆惊呼着。

大家先是一愣,看见亮亮看蜘蛛时呆楞的傻样,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是啊,这蜘蛛到了谁碗里都比不过到他碗里最妙。倘若到了别人碗里,必然是一场问责和慰问,而到了亮亮处,就全然变成了一个笑话。

只有培培,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亮亮的碗,然后在众人的爆笑中,突然“哇”的一下,嚎啕大哭了起来。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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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王爷眼里,我是好孩子吗?

2022-02-03 19:5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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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玮

行者,人类学研究者。 以有尽之人生,写无尽之人群

前言少时写故事,总觉得开场要写长长的景色,用那些精工细琢的词汇,写光影、花色、鸟鸣,和一切美好而婉转的东西。似乎把这些写完,故事才可以不害羞地讲下去。《诗经》如此,山歌如此,私密的情感泄露之前,总要拿景物挡着。挡不住了,才“哗啦”一下,暴露在眼前。如同三十年前的月光,清澈,明白,不需要寒暄,瀑布一样洒落在脸庞,肩头,树枝,以及祖宅房顶的青瓦间。可写完景色,再写什么呢?我呆看着纸上空落落的格子,好似一间间空房等待被文字填满。故事又该从何说起呢?起了的开头晾在一夜夜月光中,直到少年的我认了输。再往后,故事跳动着、嚎叫着,将我的手捆束起来,在每一个想要提笔的瞬间折磨着我,直到青春几乎耗尽的今天。如今,故事老了,我也老了。当我终于能与儿时惶惶不可终日的羞愧共存,不知为何,我的眼前总是会掠过那道长长的风景——寒夜孤灯,桑间馀影,北房花园淡紫色的鸢尾花,中院头顶结满红果的樱桃枝,一张张笑脸,一点点烛火,以及那永生永在的月亮。三十年前,那是怎样的月光啊。

1

这事也是后来听妈妈说的。

那一年我很小,腊月二十三,天上月色明朗,适逢祭灶日,妈妈一个人在祖宅的厨房里忙活。焚香供果,擦拭灶台,正待祭祀,可不料竟失手打翻燃烧的蜡烛,引燃了木头锅盖。慌乱间,她赶紧用抹布扑火,控制了火势,可锅盖上还是留了道焦黑的印记,好像一记长长的伤疤。

这个木头锅盖,家里不知传了几代,煎炸煮烧,似乎从清代祖宅在时,它就在那儿了。锅盖上长了层厚厚的包浆,油亮亮,明闪闪。妈妈烧了锅盖,总觉得不祥,于是再也不敢祭灶了。然而有时,她又改口,说家里不祭灶是因为不讲“迷信”。

总之,我记事起,每年腊月二十三,邻居家都在祭灶的时候,我家的厨房总是黑着,冷着,灶头一如往日,一团炉火用煤封着。

虽然我家不祭灶,但我还是一心一意盼着腊月二十三,因为一到这天,小城的人们就彻彻底底沉下心准备过年了。这天以后出门办事的,总找不到人。“人呢?”如果有人问,留守的看门老头总会轻蔑地看办事人一眼,好像又撞见了个不懂事的憨货;有的则从打盹儿中被叫醒,打着哈欠应着:“都盼年去了,你早干啥去了?年后再来吧。”家乡语汇中,“盼年”就是采集年货,算是年末顶要紧的事了。

一近小年,农民便挑着担子,拉着板车,带着自家特制的年货来城里赶集。爸爸也会带我出去,沿着卖对联、花炮、年历的摊点,看看画糖画的、吹糖人的、打卦的,最后总会回到一个农民的扁担前。他戴着棉帽,穿着棉袄,两手缩进袖管,在寒风中跺着脚。扁担两头各有两只大筐,筐上压着浅浅的木盒。一只盒子装着炒熟的面粉,微微泛黄,里面浅浅地埋着一条条姜黄色的芝麻灶糖,白黑芝麻裹得绵绵密密;另一侧的盒子便装着糖瓜了,圆滚滚整齐地排着,好似一只只小白鼓。

“灶糖是哪里的?”爸爸总会这么问。

“二十里铺的,自家做的,也就卖这两天。今早五点我就往市里赶了。天冷得很,现在便宜卖了回家呢。”

“来上二三两。”

那人就将糖瓜放进一个微型的,明闪闪的铜称里,秤砣小得好似一粒鹌鹑蛋。称好后,将麻纸卷成一只牛角,把糖瓜塞进去,包起来。糖瓜重,三两也没几个,爸爸一付钱,我就迫不及待拆开纸,塞一个入口,糖瓜带着炒面的香味,刚开始凉凉的,脆脆的,好像在咬一块冰,慢慢嚼它就融化了,再咬就粘住了嘴,我奋力挣脱着牙齿,口水也快流出来。爸爸笑着说:“灶糖粘牙,祭灶的时候专门给灶王爷吃。他吃了,嘴就被粘住了,今晚到玉皇大帝跟前汇报家里的事,就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咿咿呀呀地问:“灶王爷要汇报啥啊?”

“汇报家里的人这一年做没做坏事啊。”

我觉得奇怪,灶王爷不就住在厨房,管管吃饭的事,怎么还能上天汇报家里的好坏呢?如果没人做坏事,让他汇报也无妨,为啥硬要粘住他的嘴呢?难道我身边熟悉的人,都有些我看不见的,他们也不说的坏事?那我家的坏事是啥呢?我嚼着糖瓜,想着心事,总觉得自己是清白的。

2

待夜色降下,糖瓜带来的兴奋感几乎就耗尽了。我依在火炉边,听见有人远远放了第一声鞭炮,炮声逐渐次第响起,很快便迫近了。

“前院开始祭灶了。”爸爸闻声说。

祖宅三进,前院曾是菜园和磨坊,后来盖了厕所和房舍。一九五六年“社会主义改造”,祖宅被国家收去,分给了其他住家,前院搬来了常家和任家,还有一个五六平米的小间,安顿着亮亮一家。

正对着一棵高耸入云的桑树;中院只是一间小小的过道,七八个平方,进入院门看到的就是照壁,墙根长着一株成人胳膊粗细的樱桃树,是曾祖母吃樱桃时把核儿吐在地上,自己长出来的。曾祖母去世后,紧逼墙壁的樱桃树长大了,又没处落脚,就倾斜着,枝叶最终覆盖了中院大半个天空。

我家在后院最深处的西房和北房,东房住着张家,南房一半是厨房,另一半则是罗婆婆的居所。

腊月二十三,前院的鞭炮总是最先响起的。不出意外,祭祀总从常家开始。常家三间屋子,一间厨房,住着常婆婆和她的长子常爹爹一家。一到小年,常婆婆的五个儿子带着媳妇孩子就全都来了,哄哄闹闹从下午就忙活起来。

常家一点鞭炮,对面任家便也不示弱了,虽然没厨房,做饭也在廊檐延展出来的一小段窝棚里,简陋是简陋了些,可礼数却少不了。任家住着眼麻耳背的任爷爷,裹着小脚走路颤颤巍巍的任奶奶,他们和儿子、儿媳和五个孙子住在两间房中。

任家不及常家人口众多,但鞭炮要比他们放得更响。常家放一千响,任家就放两千响。等腊月二十四一早,走过前院,两家对门的过道处,总会积着厚厚一层红屑,运气好还能捡到几只未燃的鞭炮呢。

白天的时候,我已经借着去前院上厕所的机会,窥探了他们两家祭灶的准备——任家的厨房看不见,而常家却人声鼎沸,厨房门帘掀起,远远看见厨房灶台上,两只红烛各自插在半个土豆上,灶头前的木桌上已经放了一大盘灶糖,摞起来像个宝塔,各式水果干果,颜色极其明艳: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冬果梨,又圆又大上面还有一点红印子的馒头,还有大盘瓜子和花生。常爹爹忙进忙出,张罗着祭祀事务,全院里就数他最热心神鬼之事,这样的年节正是他一展雄才的时候。

前院的鞭炮一响,祭祀便开始,我吃着被火烘烤而变软的糖瓜,竖起耳朵听听后院的动静。

后院的轰轰烈烈,无非是从张婆婆家开始的。西房的张婆婆家里有四个女儿。腊月二十三下午,老大秀姑和丈夫,带着儿子镜镜最早来帮忙。老二英姑来得晚些,儿子兴兴总跑在最前面,还没进院,就听见他高叫着:“婆婆,我来了!我来了!”英姑挽着的丈夫,手里总提着贵重的礼物。老三刚结婚,女婿在中学教书,笑眯眯的,不怎么说话,眼睛看着老三时,好像温柔的风拂过水面。老四待字闺中,等祭灶鞭炮放尽,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笑得最大声的也总是她。

我趴在窗口上,看着对面的张家散发出暖黄色的灯光,温煦,热烈,饭菜冒出的水汽笼罩在玻璃窗上,笑语欢声隔着院子隐隐入耳。接着,远处的鞭炮声也稀稀落落起来,爸爸说,放完鞭炮,灶王爷就要带着贡品升天了,那时候各家各户才正式开饭呢。所以,凭着爆竹的声音,就能推测每家开饭的时间。

爆竹声或长或短,或大或小,在这个小城腊月的寒夜中不断升起、回荡。每一扇窗户,不论明亮还是黑暗,或许都有一个灶王穿过升上天去,他们有的嘴里粘着糖瓜,有的两手空空,御风而行,他们华丽万方或穷酸朴素的衣裾,在高空中翩翩起舞。

3

灶王爷升天时,除了嘴里含了灶糖外,据说还要带走一只公鸡。每年腊月二十三,我和镜镜总与一只公鸡短暂相遇,继而永远告别。

腊月二十三下午,张家女婿总会带来一只大红公鸡,单从祭祀规模上讲,就远远超过了前院的任家和常家。公鸡装在麻袋中,拎回来就扔在院里。每当这时,镜镜总会兴高采烈地喊我出来。他叫我时,常躲在我家窗下,用约定俗成的声音:“咕咕!咕咕!”喊两声之后,若不见我回应,便会放大嗓门,转换成另一种动物的声音:“勾……勾……勾勾!”这时如果爸爸不拦我,我准会出门了。

镜镜比我大3岁,眼睛圆圆,脸也圆圆,一笑的时候脸蛋上两只酒窝深深,好像被剜了两刀。他妈秀姑在车间当工人,也有一样的酒窝,爸爸则在城北一个店铺修车,总不言不语蹲在角落抽烟。镜镜放学常待在张婆婆家里,寒暑假更是长住。

我已急不可耐要去看鸡了。镜镜避着家人,悄悄解开装鸡的袋子,一个顶着大红冠子的鸡头就先冒了出来。它的眼睛好大啊,仿佛一颗衬衣纽扣,眼睑从下到上一闭一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们。见我们没反应,它就从袋子中站起来,抖抖颈上的毛羽,它的毛几乎是金黄色的。拎着袋子边缘的镜镜吓得一缩手,公鸡就完全从袋子中出来了,翅膀呈枣红色,而尾巴高高翘起,带着深绿绸缎的反光。

出来后,它并不走动,只用大眼警觉地观察周围的一切。镜镜见状便又潜入家中,顺来大白馒头,将它们掰成一粒粒,丢给公鸡。看见吃的,它终于动起来了。

镜镜爸爸看到镜镜喂鸡,有时会过来抓住鸡翅,捏一捏它的胃:“啊呀,这卖鸡的人为了重一点儿,喂了多少玉米!光玉米掏出来都能磨一碗面了。”公鸡在他手里挣扎着,尖叫着。

天色暗下来,夜风冷冽,院中充满了煤烟味。公鸡冷了,蜷缩在麻袋旁,丧失了威风。我也冻得脚冷,而镜镜依然不遗余力地掰着馒头;看鸡不吃,就风风火火跑回家,再拿一把瓜子喂它;再不吃,就又急匆匆跑回厨房,拿出水果和点心,一趟接着一趟,乐此不疲。

“镜镜!”张婆婆喊道,“赶紧回来,要祭灶了!”

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公鸡,对我说一句:“各回各家!”然后便钻入对面那个欢声笑语的温暖房屋。

而我也只能悻悻然地再看一眼公鸡,百无聊赖回到家里。

家中的白炽灯怎么那么亮呢?那白光倒映得家里冷清清的。妈妈坐着织毛衣,爸爸在火炉上的铝锅里煮着白菜、豆腐、粉条和肉丸。院子黑下来,很快就看不分明了,我拿着碗筷围在炉边,锅里的汤水咕嘟嘟的,蒸汽上升,带着蔬菜的香味,而我却侧耳特意留意院里的动静。

不久,那里就传来镜镜爸爸的说话声,之后是公鸡尖刻而恐惧的叫声,翅膀在土地上用力扑腾,仿佛一连串惊叹号落地。接着,张家的鞭炮也起了,公鸡的声音就再也听不见了。

我吃着白菜,想着刚才那只漂亮而巨大的鸡。它从麻袋里出来时,那么威风凛凛,夜色降下,它要像往常一样睡去,丝毫不知生命即将终结。再见时,它已闭了双眼,喉咙上带着刀痕,成了灶台上失了血的贡品,还被摆成昂首挺胸的样子——那是镜镜刚刚喂过的鸡,几个小时前还鲜活的生命。

那位灶王爷上天,为啥还要带走一只漂亮的公鸡呢?我想不清楚,只觉得被“命运”的手指轻戳了一下。它们与我相关吗?我们也不过是短短几小时的交情。

可如果它们与我无关,我的眼前为何总闪动着那些纽扣一样的眼睛、朝霞一样的毛羽?

童年的我怎么也想不分明,只好躲在自己屋檐下,学着去忽略另一个屋檐下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4

祭灶这天,祖宅一半是喧闹的,另一半则是寂寞的。

热闹的人家备花献果、洗手焚香、杀鸡放炮、点蜡磕头、举杯欢宴、围炉夜话——是夜,总能尝到新年将至的喜悦;然而有的人家,一年年过去,什么也没留下,到了年底,在别人的欢闹中,反倒显得更寂寞了。

后院南房,住着罗婆婆——这常常是被人忽略的。张家的人声和鸡叫,我在院里的疯跑,时刻都提醒着后院中两个家庭的鲜活日子。然而罗婆婆家只有寂静。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住,只在很稀落的时候,才有客上门。其中一个是她的养女,嫁了个小干部,常穿一身卡其色女式中山装,熨得平展,头发烫着大卷。她半年来一次,总是笑眯眯的,好像电视里那些慰问孤寡老人的领导。也不多待,一会儿就出来了,她一走,罗婆婆家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另一个客人是罗婆婆心心念念的远房侄儿。他来时手里总提着麻纸包裹的一包水晶饼,点心大概晃荡了许久,麻纸被油酥浸得透明。每次他来,都是因为城里有公事,需要在罗婆婆家借宿。只有这时,她家才终于有了声响:一会儿糊顶棚,一会儿钉纱窗,一会儿清烟囱。可腊月二十三这样的重大年节,他们是绝不会来的。

下午五点多,天色一暗,为了省电,罗婆婆就关上门,合上两扇木窗,也不开灯,家里完全是一片黑暗了。

“罗婆婆睡下了。”爸爸看一眼南房说。

她不祭灶吗?我心想。小年夜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谁又能真正睡着呢?睡下的罗婆婆家好像只是后院一间空房,那样悄无声息,一切热闹都与她毫无关系。

这些年节之夜,她都躺在黑暗里,不知在想什么。会想起她最后一次祭灶时候吗?

那是民国初年,罗婆婆还年轻,腊月二十三晚上,她端着糖瓜、凉菜、供果,一双小脚进进出出忙活着。身边的男子是她新婚的丈夫,穿着黑色长衫,如同她家木桌上供着的画像那样。后来,丈夫死了,她孤寡辗转,六十年代被政府分配进我家祖宅,搬来时,就抱着一幅画像。这么多年过去,人们早已习惯她小脚老寡妇的样子,好像她生来就是这样的。

没有鞭炮,也没灯光,罗婆婆的小年夜饭也不知吃了没有。而她家的灶王爷呢?大概也是一副饥肠辘辘,老迈颓唐的样子吧?每年上天,既没糖吃,也不知说些什么事。她家的好事儿反正是一丁点儿也没有,而坏事儿呢?这样毫无盼望地一天天老去,算不算得上是坏事儿呢?

5

小年夜,寂寞的人家,都是沉寂的,罗婆婆是死寂,而前院的亮亮家却是活寂。

他家的灯是亮着的,可也只是一灯如豆;他家有响声,可也只是喁喁细语。溶解进别人家的笑语欢声中,好像一点墨水坠入夜晚的冷湖里,连涟漪都看不分明。

这个晚上,他们活着的响声,还不如外面桑间的风声引人注意。

腊月二十三下午,都有些晚了,前院桑树下的亮亮家仍不见人影——就连这一点,也是次日闲聊的时候,邻居们提起的——从来没人知道小年夜他们何时回家,又是如何吃饭,是否祭了灶。单凭这寂静无声,大概也是没有的。

只等到次日清晨,看亮亮妈妈带着孩子又出了门,邻居才关切地问几句,如果寻得了有意思的答案,则又关切似地听下去,然后将所得传遍前后院,当作年前最有内容的笑话。这笑话生了腿、开了花,不日,就传遍全巷了。

“那个瓜亮亮一家……”这个院子里,虽然亮亮也姓张,可从没有人叫他们“张家”。所有人背后都叫他们“瓜亮亮家”,而当面,却热情万分地喊着并刺探着:“呦,亮亮妈又出门啊!”“诶,亮亮爸今天也出来啊?”

人们叫这家15岁的孩子“瓜亮亮”,是因为他天生智力发育不全。大人说,亮亮8岁时,他妈领他去附近小学报名,老师问:“亮亮,一加一等于几?”他答不出,上了半年,完全跟不上,只好退了学。老师推荐他去特殊教育学校,可学费贵,又上了半年,便再没去过。

“亮亮,一加一等于几?”巷里人见了他,也总是爱问这个问题。亮亮每次都会歪着眼睛想上半天,有时急得头上都要冒汗了,然后吃力地蹦出来三个字 :“等于……八!”

人们笑一遍,乐此不疲,似乎一考亮亮这个问题,自己的生活也会好过一些。

腊月二十三,亮亮家就忙着出门做生意了。究竟是什么生意,也没人愿意深究,左不过打打零工,挣一口活命饭罢了。只是亮亮妈有时会在人前感叹,从前她的家境并非至此。

从前?闻到他们因为很少洗衣、身上散发出的腥臭味,看见亮亮膝盖、屁股上一圈又一圈的补丁纹,还有大白天门缝里瞥见的、亮亮爸爸躺在五六平米家中床铺上,一管又一管抽着水烟、死活都不起来的样子,谁敢相信她家真的阔过?

只是有时,我去前院找亮亮玩,进了他家狭窄的空间,总好奇地盯着镜框里的照片——

照片里的亮亮五六岁,穿着白底蓝纹的海魂衫,淡蓝色短裤,和父母站在天安门广场前合影。

“阿姨,亮亮去过北京啊?”

“是啊,亮亮小时候,他爸爸带我们去过北京。”

镜框里的亮亮爸爸,是八十年代最时髦的样子,阔腿裤,太阳镜,亮亮妈妈也鲜有地穿着连衣裙。镜框里还有别的照片,亮亮妈妈告诉我:这是上海,这是江苏……那是祖宅人们听过但从未到过的远方。

亮亮妈妈每讲解一张照片,眼睛就亮一下,好像夜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可那些好日子,不知去了哪儿。眼下他们的生活已万分艰难,平日就靠亮亮妈妈打零工,维持基本吃穿,可一近年关,小城万事歇业,连零活儿也少了。

于是每天早上,亮亮妈妈都会带着亮亮,到大马路上去,一路走着看着,一路找活儿干。

那些白花花的糖瓜,红彤彤的干枣,黑黝黝的瓜子,金灿灿的新疆葡萄干,亮亮和妈妈走过去,只能眼巴巴儿地瞅瞅。猪肉摊这时总挤满了人,就连平日不怎么吃得上肉的,也得买点便宜的猪板油回去,哪怕炼一小盆猪油,包一顿油渣青萝卜饺子,也算是一年的盼望。

那些干货的摊位前也是热闹的,倘若炸了丸子,与胡萝卜、粉条、木耳黄花烩一锅,配上长长的打卤扯面,大年初一中午吃,又是一年福寿绵长的盼望了。但这些颜色,味道和盼望都不是亮亮家的。他们成日在街上转悠,却两手空空,盼不到一丁点儿新年。

终于有一天,他们看到有人支了桌子,在年集上写毛笔字。一张大红纸,裁成方块,只需写一个福字,就能卖一块五;再裁成两条,只需一支毛笔,一点墨汁,就可以写副对联,一副能挣两块钱呢。亮亮妈妈终于看到了希望——她家里可有个读书人呢。

亮亮爸爸就是这个读书人——至少,亮亮妈妈是这样说的。

前院常爹爹的媳妇桂大妈总问她:“亮亮妈妈,家里的事情你叫娃他爸也做,一个大男人,成天躺床上!你出去挣钱,回来还要伺候他,叫他打扫卫生,做饭啊!”

亮亮妈妈这时总笑盈盈地说:“我们亮亮爸爸是大学生,读书人咋能做这样的事?”

亮亮妈来自农村,不识字,却对读书人有近乎偏执的崇拜。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凤毛麟角,一条巷子都不一定能出一个。考上了大学,国家包分配,进了好单位,从此衣食无忧。可如此金贵的大学生怎么可以沦落到亮亮爸爸这般田地,让家里的光景都奔到全巷垫底了?这一点,人们是难以接受的。

于是便有传言,说亮亮爸爸并非大学生,只读过几年书,毛笔字写得好;也有的说,亮亮爸爸不过是个中专生,亮亮妈妈是粗人,不懂得中专生和大学生的区别;还有的说,当初结婚时,亮亮妈妈就是吃了媒妁之言的亏,媒人夸大其词,结果被骗一辈子。

亮亮爸爸的字写得如何,我并没见过。只听镜镜说,从前居委会组织大家上街欢迎老山战役回来的解放军,各个院子都要准备些彩旗,而旗上的毛笔字就是亮亮爸爸一个人写的。

镜镜说:“亮亮爸爸写的是草书吧,反正我看不懂咧。”

不过,在我九岁这年的腊月,亮亮家终于在年集上找到了新的谋生方式——亮亮妈备了红纸,翻出了从前写彩旗时留下的毛笔和墨汁。亮亮爸爸终于从床上爬起来,趁着冬日下午天光尚明,把家里仅有的桌子也搬出来,趴在上面书写着。写完的对联晾在家门口桑树下,后院住户进出,都会停留一阵,一张张瞧着,犹如观赏一场露天书法展。这凑热闹的人里,自然也有我,可我怎么也看不懂。

“亮亮爸爸的毛笔字究竟写得好不好?”我问爸爸。

爸爸不言语。

“他写的能卖出去吗?”

爸爸还是不言语。

我的心里为亮亮家忐忑着,却也抱着希望,或许亮亮爸爸这个大学生写的“毛笔字”,会是年集上抢手的商品,说不定可以打败那几个卖对联的长胡子老头。也许今年这个腊月二十三会不一样,亮亮可以早点回来,嘴里也嚼着糖瓜,和我一起去看张婆婆家的大红公鸡。

6

我9岁那年的腊月,还有那么多衷心盼望的事情。

快入冬时,妈妈买了只半大的芦花鸡,羽毛好似黑夜中点点星光,头顶冠子深橘红色,像矮矮的小山嶙峋。爸爸在东房廊上用竹筐给它搭了窝棚,说是到腊月,芦花鸡就下蛋了。此后,我每天就像盼着朋友来访一样,盼着它下蛋。

而这年的腊月二十三,也比往年添了惊喜——大概受到邻居们祭灶热情的长年浸润,妈妈突然决定又要重新开启她的祭灶事业。可这次祭灶却足够隐秘,等别人家的鞭炮放完, 晚饭也吃完,天空中半个月亮高挂起的时候,她突然说:“今年还是祭灶吧。”

“饭都吃完了,还祭吗?”

“祭!”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把当堂供着的曾祖母遗像前的香炉拿起来,就往厨房走。我跟着她一路小跑到了厨房。她开灯,拿出个小盆子,在面柜里舀了一大碗面。

“妈妈,你不是要祭灶吗?舀面干什么?”我忙问。

“舀面烙灶饼。这灶饼要烙十二个,灶王爷带上天呢。”

灶王爷可真能吃啊,不但嘴里要嚼着灶糖,而且要带只公鸡,现在居然还要带灶饼,我对灶王爷的不良印象又增加一份:“为啥要十二个呢?”

“十二个灶饼,保佑咱们家明年每个月都平平安安的。”

妈妈一边说一边和面。灶饼长什么样?我从没见过,只是看着妈妈的手在面絮中旋转。她拿出两枚鸡蛋,打进盆中,那面就呈现出淡黄色。

揉好面,她把吹风机打开,早先埋下的火,就重新生长、跳跃、欢叫起来。妈妈在灶上放好平底锅,再放进花生,然后拿着木铲搅拌,渐渐的,花生的香气就泛了上来。花生炒熟后,轻轻一搓,一揉,红衣就掉落,露出泛着微黄的花生仁来。炒好花生,她又将芝麻放进锅里,我的口水已然在嘴里泛滥。

“妈妈,这个灶饼吃起来是啥味儿的?”我忙问她。

“灶饼可香了,你看这里面要放炒熟的花生芝麻呢!”妈妈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制作灶饼,说:“和的面多了,给灶王爷献上12个后,再给你多烙几个吃。”

我太高兴了,恨不得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全院所有的孩子。

妈妈将花生和芝麻擀碎,又与切碎的绿葡萄干,白糖拌匀,然后把这馅儿包进圆圆的面皮中,再一压,擀成和柿饼一样大的圆饼。转眼间,十二个灶饼已一锅烙成,她就把它们装进白瓷盘中,一个压着另一个,摞得高高的,然后放到灶头上。看见给我的灶饼入了锅,我忙奔出去,先跑到对面张婆婆家,在门口高喊:“镜镜!”

张婆婆家吃完饭正坐着聊天,镜镜听到声音就掀开毛毡门帘,露出个头来。

“我家祭灶了!我妈烙了灶饼,出来吃吧!”

镜镜溜了出来。

“走,到前院叫亮亮去。”我对他说。

趁着月色,我们打开二道门,进入前院,没想到今年的小年夜,亮亮家居然回来了,亮亮妈坐在门前烧火,“阿姨,我们叫亮亮到后院耍呢,我妈烙了灶饼呢!”

亮亮妈叫了声“亮亮”,嘱咐一句“早点回来”,我们三人就又飞奔回后院了。

满院都是灶饼的香味。我跑进家里,搬出矮脚方炕桌,放到花园旁边,再搬出三个凳子,围在桌子周围。然后便欢欣雀跃跑进厨房了。妈妈的灶饼已经烙好,灶台上也点上红烛,香炉里三株香燃烧着。我端着属于我的那盘灶饼,乐呵呵来到院子,把它摆到炕桌上。

“你们等一下,我再去拿点吃的!”镜镜看见灶饼,便飞跑了回去。回来时,他两手抓着瓜子,兜里塞着糖果,腋下还夹着橘子,后面跟着七岁的兴兴。“开会了,开会了!”兴兴兴奋地喊着,“我也要开会!”

镜镜拿来的吃食颇多,就连兴兴手中也攥着苹果,一米见方的炕桌几乎铺满了。兴兴蹲在地上,我们坐着,院子里的孩子从没这样聚过。腊月里夜深露重,我们身上冷着,头顶叶子落尽的梨树也站在我们身边,陪着我们。

东西房都亮着灯,光芒透进院子中央,而花园和南房的罗婆婆家却一道黑着。桌上白花花的灶饼,此时好像一只只小月亮落入盘中,在天上半片月亮的照耀下空前得亮,带动了整个桌子都在发光,把我的心也照得暖暖的。

我真想叫来这天所有不能祭灶的人,一同参加灶饼盛宴——那些孤身一人,没有兴致祭灶的;那些谋生疲劳,回家就栽倒在床上的;还有那些连灯也舍不得开,只静静听着别人祭灶声响的。

“大家吃灶饼啊!”我对着他们说。兴兴早已迫不及待拿一个塞入口中,镜镜也捡起一个,小口咬开,好像在检验着什么似的好奇品尝着里面的馅儿。只有亮亮坐在月色下,一动不动,腰杆挺得笔直。

“亮亮,吃。”

“你吃吧,我不饿。”他像从前一样礼貌地慢吞吞地说。镜镜停止了咀嚼,新取了灶饼塞到亮亮手里。

“你们吃吧,我妈不叫我吃别人的东西。”亮亮继续推脱着,脸上的神色并不自如。

镜镜放下自己的灶饼,瞪了他一眼:“今天大家都祭灶呢,你妈说你干啥?你别扭扭捏捏,吃!”说着就把亮亮手里的灶饼塞到他嘴里。

兴兴抓了一把瓜子,也趁机塞到亮亮手里:“亮亮,吃!”

亮亮嗫嚅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尝着灶饼,好像这饼不属于他,也好像吃着一件极为珍贵的东西,不舍得咽下去。

“亮亮,好好吃,这儿还多着呢。”我见状又塞给他一个,自己也拿起一只。那饼皮酥酥的,一咬开,芝麻花生在嘴里碎开,与砂糖融合在一起,甜甜的,好像最美的一场梦。圆圆的灶饼咬了一口,好像天上的半片月亮握在手中。我们说着话,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话题,只是学着大人的样子围在桌边,吃着东西,就觉得很快乐。

灶饼还没吃完,兴兴的妈妈英姑从对面出来,她穿着一身藏蓝呢绒大衣,脖子上扣着一圈白狐皮围巾:“兴兴,走,我们该回家了。”

“我不走,我要开会!”兴兴喊着。

“今天太晚了,你要是现在跟我们回家,下回给你买好吃的,你拿去开会。”兴兴爸爸也出来了,他比英姑低一个头,长得几乎是大号的兴兴,大眼睛饱满得几乎要迸出来,头也又圆又大,听张婆婆说,兴兴的爷爷奶奶都是我们这个小城的“大官儿”,张家出嫁的三姐妹里,唯有老二嫁的条件最好了。

即使他爸这样说,兴兴还是不为所动,英姑就走过来,一把把地上蹲着的兴兴抱起来:“走了,走了,你们下次再开会!”

兴兴又圆又重,在英姑身上挣扎着,眼见抱不住了。

镜镜连忙说:“赶紧回去吧,我们下次还开呢。”

他这才放心地从妈妈身上滑落下来,依依不舍地走了。

离开没多久,后院的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头探进来:“亮亮!”他的妈妈轻声唤着他。看亮亮坐在桌前,桌上都是瓜子壳和糖果纸,他妈妈忙问:“亮亮有没有害人?”

“我们好着呢,我们开会呢!”镜镜喊道。

亮亮一声不吭,起身向门口走去,身影消失于黑暗之中。

看亮亮走了,我和镜镜坐了一会儿,都觉得无趣——不知为何,总觉得亮亮在的时候,这小小的宴会才显得热闹而圆满。下霜了,镜镜嘴里嘟囔着“各回各家”,也起身往张婆婆家走去。

半片月亮下,只有我一个了。

一个人时,月亮就越坐越亮。从前周围黑暗的一切,似乎都更分明些:那花园里矮小而碎叶落尽的石榴树,枝桠向上尽力伸展着,好像要伸手去捉月亮;房顶上的青瓦串成鳞片一样的屋顶,鱼背一样的屋脊,反着光,亮晶晶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

南房的罗婆婆已经打鼾了,镜镜也嚷着要睡,爸爸妈妈的房间,电视的光芒明明暗暗,好像是黑夜中宝藏的光芒。

这个世界尽力安静,可万物却悄悄萌动着,流动着,跳动着。那个看不见,又吃了我家灶饼的灶王,或许也一边飞动一边盘算着今年汇报的内容。今年他故事里的我,会是一个好孩子吗?

 

尾声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后,小城所有人家就都要过年了。不管是穷人,富人,一家子,一个人,这个新年,热闹或寂寞,总要过下去。可这过去的一年,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谁做下了好事,谁又害了人,也许只有神才真正完全地知晓吧。不过等灶王爷一上天,至少祖宅这个评判的任务就交给了前院的桂大妈。

你看,腊月二十四一大早,她就迫不及待来后院串门了。桂大妈说是散心,却总要聊些夜里祭灶时的新闻旧事。一会儿,她洪亮的笑声就升起来了:“哎呀张妈,你知道吗?今年啊亮亮妈到年集卖对联去了,摆摊摆了这么多天,昨天终于卖出去一副,挣了两块钱呢!”

“那是好事啊!”张婆婆高兴地说:“亮亮爸爸不是大学生吗?字写得又好,看来还是有人相中,肯掏钱了。”

“啥大学生?!每天就晓得在床上躺尸,跟电打了一样!”桂大妈照例骂一句亮亮爸爸,可马上话题一转,眉飞色舞,好像一直等待别人提问,等不来,只好迫不及待自问了:“你们猜亮亮家昨天一共挣了多少钱?”

“多少?”

“卖出去一副对联两块钱,摊位费呀——收了两块五!”桂大妈乐得直拍大腿。大伙儿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了旧年最精彩的一个笑话。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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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揭秘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2/07/2022 postreply 16: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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