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49)

 

 

一个“番客婶”的守望

 

2022-01-28 10:2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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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寻陌

一个爱好写字的小城女人

 

农历七月初七,因“牛郎织女”的美丽爱情传说,如今已被称作“中国的情人节”,象征的是已婚男女之间恪守双方对爱的承诺、不离不弃的美好感情。

可生于“七夕”的祖母,似乎命定要与爱人相隔两地,只是命运并未如传说般给她美好的爱情,而她的命运,也是一代又一代侨乡女人的缩影。

 

 

1

20世纪初,迫于国内兵连祸结,战火不断,我的家乡,福建泉州县城的一个村里,有不少人选择了“下南洋”。去东南亚国家谋生也被我们称为“过番”(离开故土,到“番邦”谋生),去的人就被称为“番客”。有些番客因为勤劳肯干、头脑活络而发家致富,衣锦还乡,留守家乡的亲人也因此过上了好日子。但许多番客只是一般的务工者,勉强靠打工维持温饱,一辈子滞留在异国他乡,自然无暇顾及留守家乡的亲人。

“番客”多是男人,所以他们留在家乡的妻子就被称为“番客婶”,这是一个因侨而生的美丽又心酸的称呼。

我的祖母,就是其中一位。

闽南把祖母称为“阿嬷”,我的阿嬷生于1919年,家族宗亲多人在马来西亚经商。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太公(外曾祖父),结婚几年后就去“过番”,到马来西亚帮忙打理家族生意,经营布料商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阿嬷作为家中长女,自幼倍受长辈宠爱。外太公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一到学龄就送她进乡塾,和宗族的男孩子们一起接受启蒙教育。那时候,能上学的孩子都很少,更不用说是个女娃了。

可惜,阿嬷并不是个好学生,学堂的先生教会了她念三字经、千字文、笠翁对韵,却没教会她如何做个大家闺秀。她和男孩子一样调皮捣蛋,戏弄学堂先生、下河玩水捉鱼、上树掏鸟窝,玩得不亦乐乎。

外太嬷(外曾祖母)无计可施,在阿嬷7岁那年,下决心将她裹脚。缠上裹脚布,双脚火辣辣地疼,阿嬷哭嚎着一次次把裹脚布松开扯掉。几经折腾,最后还是外太公心疼闺女,寄回家书劝阻了外太嬷这样做。

阿嬷上了4年学,看得懂书信、能写字后便不读书了。到了婚嫁年龄的阿嬷,出落得水灵,加之家底不薄,说媒的人踏破门槛。18岁时,阿嬷嫁给同村同龄的后生,我的阿公(祖父)朋华。两家算是门当户对,我的太公、太嬷彼时也在印尼谋生,经营一间杂货铺和一家罗屉包(面包)店,虽然做的是小生意,但经常汇钱寄物回家,在乡里算是富户。国内就只有我的高祖父母和阿公留守家园,因为家中人丁少,还雇请了小工打理田园、经营家务。

那年7月,在荔枝飘香的季节,阿嬷和阿公成亲了。18个挑着嫁妆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走过村道,从村东到村西,一路鞭炮声响震天。阿嬷风风光光地入门了,婚礼进行了3天,宴席菜式丰富,据说光是南洋寄回来的海参就泡发了3大缸,更不用说鸡鸭鱼肉了。在那个贫瘠的年代,这样的一场婚宴让乡邻们交口称赞,津津乐道了许久。和阿嬷一同进门的,还有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小草姑娘(后来,阿嬷心疼她无父无母,认作义妹)。及至年长,阿嬷将她许配给了家里的小工,置办了成家一应物什,一起住在古厝里。

虽然有小工打理家务,但短暂的新婚生活过后,高祖父母就让阿嬷开始学习操持家事。在人丁稀少的富裕人家里,阿嬷的到来让家里多了生机和希望。

 

 

2

婚后,阿公在次年荔枝成熟的季节里,也和族亲们一起去了印尼,帮太公打理杂货铺。此时的阿嬷已有了身孕,年底生下我的伯伯。

就这样,阿嬷开始了和高祖父母的留守生活。以后,每当荔枝开花、成熟的时节,阿嬷的心里总是有些酸楚。好在,她还有个孩子陪在身边,不至于像村里有些没有孩子的“番客婶”那样孤苦伶仃。

一转眼,伯伯已能蹒跚迈步,牙牙学语。阿公每隔两三个月会寄封家书回来,太公太嬷也不时从印尼寄些钱物用于赡养一家老小。平淡的日子在期盼中一天天过去。高祖父母看家中人丁稀少,冷冷清清,寻思着抱养了两个男孙支撑门户——这两个孩子便是阿嬷的小叔子,我的二叔公和三叔公。二叔公年长伯伯3岁,三叔公和伯伯同龄,均不谙世事。年轻的阿嬷既要照顾儿子,还要帮忙看顾两个小叔子,日子更忙碌了。

阿嬷性格直爽,本性善良,虽家境富裕,却不骄奢。闻谁家有难,常主动送上钱粮帮扶,家中不时有乡民前来寻医求药,甚至是为孕产妇求高丽参,阿嬷都从不吝啬,因此也赢得了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一晃几年过去,两位叔公和伯伯也渐渐长大。在这期间,国内战事连连,邮路、航线不通,下南洋的中国人都没办法回来,家用供给也渐渐断了。阿嬷在那些年经历了许多磨难,家里没有钱雇佣小工,曾经养尊处优的她就放下身段,锄地种稻、插秧收割,像男人一般下地劳作。小草姑婆说,那时的阿嬷常感叹:“还好当年没有裹足,不然怎么养得起这个家?”

为贴补家用,秋天阿嬷上山采摘茶籽,榨成茶籽油,夏天熬煮仙草冻,走街串巷地叫卖,一天下来,脚底常常磨出血泡。几年时间,她晒黑了,原本水嫩的皮肤变得粗糙,脸上有了皱纹,变得憔悴、苍老,还落下了风湿性关节炎、高血压等一身病痛。

她先后送走了高祖父、高祖母,和小草一起,抚育两个10来岁的小叔子和大儿子。白天在忙碌中很快就过去了,每当夜晚来临,看着3个孩子,她总是祈祷战争快点结束,阿公能尽早回来。

1946年,阿公在阿嬷的悬悬而望中回来了。那时候,太公、太嬷的年纪大了,南洋的家也要有个女人帮忙打理家务,阿公这次回来,是准备带着阿嬷和伯伯一起去印尼的。这一年,伯伯8岁,躲在阿嬷身后,偷偷看着眼前这个黝黑高大的男人,怯怯地叫了声“阿爸”。

阿公回来,家里热闹了很多,不时会有亲朋前来探访,这座古大厝多了欢声笑语,阿嬷脸上也有了神采,对于3个男孩的调皮捣蛋更多了一些宽容。那段日子,家里是温馨祥和的,生活也充满了色彩和盼头,阿嬷也幻想着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阿公回来不到一年便又要去南洋了,说是印尼的店铺离不开人。

10月的闽南,已经有些寒意。这一天,阿公就要远行,阿嬷起了个大早,把丈夫的行李又检查了一遍,看看别漏掉什么东西。她还让小草煮了一大碗鸡蛋面——这是闽南的一种风俗,出远门吃鸡蛋面线,图个吉利。随后,她又把衣柜里的棉裤拿过来装到藤编的箱子里,阿公笑着告诉她:“南洋一年到头都是夏天,是不用穿棉裤的。”可阿嬷常想不明白:一样的天,南洋怎么就不冷呢?

吃过鸡蛋面,天已大亮,阿公拎着行李箱出门了,阿嬷牵着伯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村里早起的人们热情地同他们夫妻俩打着招呼。可是阿嬷哪有心思回应,此时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我的父亲。

小草姑婆后来给我们描述起那天的场景,不住地叹气:“那天你阿嬷一路上都在抹泪,我心里也堵得慌,送走你阿公后,她好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也没兴致说话。你阿公一去就是十年八年,回来不过就几个月,日子难熬啊。”

原本这一次阿嬷应该带着伯伯和阿公一起走的。但她一有对未知环境与旅途跋涉的担忧,二则也放不下家里两个小叔子。她认为,对于“番客婶”来说,丈夫在外谋生,妻子留守家园是天经地义的事。乡村里好多人家都是这样,她不应该放下一切跟随丈夫一走了之。

这是阿嬷的最后一次送别,往后,屋外的荔枝红了又绿,绿了又红,山上的杜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檐角的燕子飞来又飞走,数不清多少个朝朝暮暮,风霜染白了她的双鬓,阿嬷却再也没有等来阿公。

我常想,辗转反侧时,她会后悔那一次没有随阿公一起走吗?

 

 

3

日子随着阿公的离去复归平淡。我都能想象,那些无眠的夜晚,阿嬷透过纱窗仰望天井的一方夜空,看着月儿在浮云中时隐时现,从月牙望到月圆,心里是多么的落寞。

后来小草姑婆对我说,阿嬷最怕的是年节,看着别人家团团圆圆,她一个女人家屋里屋外独自张罗着,有时遇上孩子们吵闹,更觉心酸。阿嬷对丈夫的思念,随着阿公离家的日子越久越发绵长,一听哪户人家有番客返乡了,她总是急急地前去探问,不厌其烦地问阿公的身体、家里的生意、公婆的健康。如果能有一封家书,便会让她安心许多,那段日子她脸上也会多些笑容。

“书是随身宝,技多不压身”,这是阿嬷常挂在嘴边的话。尽管彼时家里因为“断供”,只能靠着阿嬷挑担卖油盐卖米度日,但两位叔公、伯伯和我父亲一到上学年龄,还是被送进了学校。长嫂如母,阿嬷心疼两个小叔子没有父母,平日里吃穿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视同仁,很少对他俩说过重话,唯有在读书上学这件事上,对他们却是少有的严厉,没有完成先生布置的作业是不许吃饭的,考差了要面壁思过。

二叔公顽劣成性,不喜读书,在学校里顶撞老师、捉弄同学,为此阿嬷常被老师上门投诉。勉强上至小学毕业后,二叔公就被阿嬷送去参了军。复员回乡后,二叔公在乡里谋了份差事,又在阿嬷的张罗下娶了媳妇。二婶婆个性乖张,婚后立即闹着分家单过。阿嬷按习俗请来宗亲当公证人,依长幼之序,把家里的一应财物,大到房屋,小至碗筷,一一分割清楚。

三叔公学业顺利,但娶亲之事却颇让阿嬷费心,说亲的媒婆来了一个又一个,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姑娘,就是人家姑娘看不上他。最后好不容易定下邻乡的一位姑娘,却在结婚当天,中邪一般临时悔婚,死活不肯出门,让婚宴变成一场闹剧。

作为一家子主心骨的阿嬷,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商量,又不能乱了阵脚,只好一面安排好宾客、返还礼金,一边又牵挂着逃得没影儿的三叔公。阿嬷担心三叔公想不开,事情善后得差不多,就在村口等候着。正值寒冬,西北风吹在脸上,灌进领口,她都不在乎,直到看到三叔公进了村才放下心来。阿嬷因此染上了百日咳,此后一到冬季北风起,便整日整夜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辗转求医多年方才治好。

待到三叔公第二次娶亲,阿嬷还心有余悸。好在三婶婆知书达礼,婚后他们夫妻俩相互扶持,三叔公后来在省城当上一家国企的总经济师。

身为长嫂,阿嬷处事公平,没有私心。即便像二婶婆那样刁钻刻薄之人,对阿嬷也挑不出理来,人前人后更不敢有半句不敬言语。而三婶婆曾多次动容地说起阿嬷照顾过她3个月子,一日七餐,端到床前,不是婆婆更胜婆婆,妯娌之间几十年从未有过龃龉。

 

 

4

伯伯的婚事倒没让阿嬷操心,他长得高大俊朗,又能说会道,高中毕业去省城上大学认识了伯母,伯母家在县城,是个归侨子女。两人很快就谈到一起,据说伯伯当时把腕表给了女方,私下定了亲,阿嬷都不知道。

1957年,伯伯也过番去了马来西亚。那时他和伯母结婚才一年多。阿嬷的心里仿佛又被剐去了一块肉。伯伯孝顺,虽然长期在马来西亚、新加坡、菲律宾几个国家闯荡,但家书频频,日常起居的问候、四时衣物的供给从不间断。我曾经看过阿嬷收藏的一摞信件,信的开头必是“母亲大人安好”,落款是“儿叩首”。

伯母婚后很快便怀了孩子,伯伯没让她出去工作。虽然上过大学,但伯母性情骄纵,常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撒泼哭闹,甚至对阿嬷出言不逊,而她却写信告诉伯伯她在家里受气。

父亲曾跟我们讲过,每次家里做了好吃食,阿嬷总是让伯母带着堂哥堂姐们先吃。而伯母则认为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己丈夫寄钱回来买的,所以丝毫不顾及他人,不会想着给阿嬷留点,更不用说留给我父亲了。

父亲印象最深是一次,是伯母到县城公安局问移民情况的进展,回家后一脸阴霾。那天阿嬷光顾着照看堂哥堂姐,把午饭烧糊了。伯母一揭开锅盖,闻到焦糊味,狠狠地把锅铲扔到锅里,硬是把锅给敲破了个洞。又拽过堂哥,拿着竹蔑条抽了几下,打得堂哥哇哇大哭。阿嬷默默地收拾好,又给她做了一碗米粉汤。

因为文革,我父亲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再继续上学,闲居在家。看到阿嬷受委屈,年轻气盛的他有时看不过眼,也会和伯母发生口角。阿嬷为了息事宁人,总是先骂父亲,护着伯母。私底下,她对父亲说:“你大哥不在家,你嫂子心里难受,让着她点。她迟早是要出去的,你是小叔子,就不该和嫂子吵架。妈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你嫂子心里畅快。”

阿嬷体谅伯母的心情,也为了让伯伯在外能放心,处处小心翼翼,尽心尽力带好孙子孙女。伯母晚上怕孩子吵觉,3个孩子一直到断奶,都是阿嬷带着睡觉的。

即便懂得这些道理,血气方刚的父亲也常常忍不住为阿嬷出头。为了家宅安宁,也为让父亲能有一门技术傍身,阿嬷托人在县城给他找了个裁缝师傅,拜师学手艺。那几年父亲吃住在裁缝铺里,学成了缝纫的好手艺,母亲嫁过来后,他又教会了母亲。那时的农村,人们很少买现成的衣裳,都是到布店里扯上几尺布,请裁缝加工。父母亲因为手艺好,一年四季,活儿满满,家里缝纫机的声音日夜不辍,日子过得比村里人好很多。

1978年,伯伯最终在香港定居下来,移民手续办好,就把伯母和3个孩子都接走了,那时最小的堂兄已经15岁了。家宅一下子变得冷清,但也祥和了许多。

 

 

5

1980年,父亲从印尼回来的华侨那里打听到阿公在印尼又娶了个“番婆(印尼土著女人)”,太公太嬷早已去世,阿公生意经营不好,又要养育和番婆的4个子女,日子过得并不轻松。父亲听闻这些,心里并未泛起多大波澜,对于从不曾见过的父亲,“阿爸”对他来说就只是个符号而已。当然,关于阿公续娶一事,大家都瞒着阿嬷。

听父亲说,伯伯当年曾去印尼找过阿公,他应该早就知晓了阿公在当地又娶妻生子,但一直不愿告诉家里,也是怕阿嬷承受不起。

可是,心细的阿嬷又怎能没有感知到呢?自从第二次回印尼过后,阿公的家书就渐渐少了,也不再寄回家用,直至断了音讯。小草姑婆曾对父亲谈起这件事:“那年村西头的番客返乡,你母亲去问过你爸的情况,人家说话躲躲闪闪的,她就知道有问题了。回家后在房里躺了一整天,我端进去的饭都没吃,心里苦啊。”

倔强的阿嬷,或许是为了维护最后的一点自尊,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独自一人抚养着两个小叔子和两个儿子,也没有去信要求寄钱物家用,更没有探询过阿公的感情。但是,她却再也没有在人前谈起阿公了。

记得小时候,我曾在阿嬷房间的抽屉角落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衬衣,脚上踩着一双凉鞋。我好奇地拿去问阿嬷,她眯着眼睛一瞟,说:“是那个死鬼。”看她脸色不好,我也不敢多问,但仔细一看,那人眉眼和父亲很是相像。

后来,那张照片也找不见了。

在村里,乡亲们之间的寒暄总是围绕着家庭琐事展开,人们会借此打听彼此的家庭是否和顺、夫妻是否融洽、孩子是否乖巧。他们用这种表面善意的问候来偷窥他人家庭的隐私,偶尔也会有真诚的祝福,在阿嬷几十年的寡居生活里,这种探问不计其数。

我常听到的一句是:“番客婶啊,你尪(闽南语“丈夫”)在南洋赚大钱了吧,要回来了吗?”以至于后来,阿嬷一概回答:“他死了,还没‘引魂’,不会回来了。”

“引魂”是闽南地区对客死异国他乡、无法安葬在故里的亡人举行的一种招魂仪式,一般在路口或河边,意思是指引在外的亡灵魂归故里。阿嬷说这句话时,神情淡然,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随着年纪变大,阿嬷日渐衰老,她很少走出古厝的大门,再也没人问起阿公,自然也就没有人叫她“番客婶”了。

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阿嬷从一个富家小姐变成“番客婶”,经历过佣人侍候、穿金戴银的舒适生活,也有过下地劳作、街巷贩卖的艰辛。她几十年来背负的家族使命完成了,小叔子和儿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也有了6个孙子孙女。她终于可以清闲下来,不用操心家事,可以含饴弄孙,安度晚年了。

小时候,母亲总是忙着裁缝铺里的活儿,我们姐弟都是阿嬷带大的。阿嬷对孙辈很是疼爱,但从不娇惯。在我七八岁时,她就开始教我洗衣做饭,打扫庭前屋后的卫生。每次干完活,她总会拿出几颗糖果或者饼干奖励我。她有风湿病关节炎,一遇到阴雨天浑身酸痛,我常边给她抹药边听她念叨:“阿妹,书是随身宝,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前途。”但是当我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要到学校寄宿时,她又舍不得了。

兴致好时,或者身体松快些,阿嬷也会给我讲些她小时候上学堂时的趣事,她用闽南语念着:“人之初,性本善(xian四声),先生偷吃鸡胗(gian四声)。”说完自己笑作一团,眼里顿时有了神采。虽然童年的幸福生活不过短短几年,却塑造了阿嬷乐观、善良、坚韧的品格,也是阿嬷一生最温暖的慰藉。

我催着她继续讲下去,她又笑着说:“忘了,都忘光了。”古大厝的天井里,夕阳的余晖斜洒下来,在她的身上氤氲成一圈金黄的光晕,几根银白的发丝被微风吹起,又贴在脸颊上,她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向耳后拂去,浑浊的目光望向远方,默然不语。这一幕已在我的记忆中定格成永恒。

后来,阿嬷因高血压中风,母亲尽心侍候,三叔公和三婶婆一到节假日也回到老家来,在阿嬷最后的日子里,他们夫妻俩和父亲母亲一起,侍奉左右。阿嬷在她77岁那年的春天,安然离世。

阿嬷的葬礼办得风光,也办得从容。当家大半辈子的她,事事有打算,寿衣、寿鞋以及棺材都在她的安排下早早定好备用,墓地也是她生前让父亲找来风水先生选好的。葬礼时,伯伯也带着伯母从香港回来了。二叔公当时已去世,但二婶婆也带着家人里里外外地帮忙。葬礼过后,装殓阿嬷的棺材埋进了阿公家的祖坟,家人把墓地修得肃穆堂皇。

只是这热闹的背后,也有阿嬷的决绝与辛酸。她给父亲留下遗言,说哪天阿公过世,不得给他引魂。而且,一般进宗祠的牌位都刻有夫妻双方的名字,但阿嬷特意交代,她不要和阿公的名字刻在一起。

每年阿嬷的忌日,我们都会祭拜,小草姑婆总会说:“你阿嬷心里头恨啊,一辈子的怨念都带地底下去了。”

看着阿嬷孤零零的牌位,我们知晓,她早已把不幸揉进了心底,平日笑脸对人,不忘当家人的责任和担当,但她一生都活在思念和失望之中。“七夕”是阿嬷的生日,我常想,生于此日,是否冥冥之中就预示着她悲戚的婚姻结局?又或者,这就是大多数“番客婶”的宿命吧。

 

 

6

在这番客婶聚集的故乡,阿嬷晚年生活富裕,儿孙绕膝,子孝媳娴,在外人看来,也算是个好命人。这么说,是较之那些一生不幸的番客婶——比如村里的贵婶,她比阿嬷小三五岁,成亲时也只有十七八岁,还没生下一儿半女,家里的男人就跟着族亲去了印尼,贵婶守着公婆在村里熬着日子。开头几年,她男人还有书信寄回来,她和公婆盼着自家男人能在南洋赚到钱,回家光耀门楣。后来,他男人没了音信,贵婶就在家侍奉公婆,也做些针线活。公婆去世后,就剩贵婶一个人守着两间泥瓦房过日子。小时候,我常看到她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迈着小脚到我们家和阿嬷聊天,说着说着就抹起了泪,阿嬷劝着劝着也跟着掉了眼泪。

或许是常年流泪的缘故,贵婶去世前眼睛就瞎了。听母亲讲,贵婶可能预感到自己快死了,自己摸索着穿好寿衣躺在床上,过了两天才被村里人发现。

 

2006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母亲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阿妹,你阿公打电话回来了!”我一时愣住,半天没反应过来,对我来说“阿公”仅仅只是个符号。母亲告诉我,是村里一位老人到印尼探望堂哥,谈起当年下南洋的几个乡民,才知道阿公一直没跟家里人联系。老人家热心,冒着酷暑让堂哥带着他辗转找到阿公。

阿公和印尼的番婆生养了4个子女,大儿子和父亲年龄相差三四岁,最小的女儿和伯伯家的堂哥一般大。番婆此时已经过世了,阿公独自住在一间简陋的公寓里,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子女只偶尔探问一下。

那天的电话是父亲接的,据母亲讲,父亲接到电话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没有叫“阿爸”,只是让阿公照顾好身体,有机会回家看看。阿公问了家里情况,却没有问起阿嬷,是遗忘还是愧疚,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年阿公87岁,对家乡的印象还停留在50年代。他托人带了100美元给父亲,说是给孙子孙女买糖吃。此后不久阿公病逝,父亲得知消息只说了句:“阿爸这次真的死了,只是还没给他引魂。”

 

后记

2011年,姨丈患癌去世,家里欠下不少外债。表弟打工的陶瓷厂又经常拖欠工资,他还有两个孩子要抚养,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那时我有个朋友,他们公司承包一些国外的工程项目,对外派遣实施境外工程所需的劳务人员。我带着表弟去了一趟,仔细询问出国务工的工资待遇,刚好新加坡项目有劳务需求,表弟一看工资比在县城工厂打工高了近一倍,当场便签了2年合同。

小姨平日在家里照顾2个孙子,弟妹是个朴实的农村女人,白天在镇里的针织厂打工,下班回家又饲养鸡鸭,过几天就挑几只肥硕的去镇上卖。田里的活儿也不能耽误,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加之当时越洋电话费贵,她和表弟的联系并不多。只在每个月领了工资汇款时打个电话告知,光这个简短的问候,弟妹和小姨都会高兴好几天。虽然新加坡离家就5个小时的航程,但想着回一次家要花掉好些钱,又要扣工资,表弟那2年都不曾回过家。

合同到期后,表弟回了家,用这2年的辛苦偿清了外债。不过,老房子翻新,孩子也准备上学,处处都需要钱,而在周边依然没找到合意的工作,于是又去了新加坡务工。好在,这时候微信已经普及,他给弟妹买了一部智能手机。

此后的五六年,表弟一直都在国外打工,随着家庭经济好转,他每年春节也都会回来。平时天天都可以微信电话、视频,孩子们对着手机叫爸爸,小姨摸着手机上表弟的脸,细细叮嘱着,弟妹也常常躲在房间里说着悄悄话,似乎表弟就在身边。

2019年底,表弟回来过春节,也顺便调养身体。这么多年在外打拼,他患上了腰肌劳损,一到阴雨天便痛得直不起身来。弟妹心疼老公多年来在外奔波劳碌,劝说表弟在县城找个活,家里也能帮忙看顾。表弟看着老婆一个人里里外外操持,也动了留在家的念头。而后新冠疫情暴发,工厂也停工了,村里那些如表弟一样从国外回来过年的人们暂时滞留在家,难得多了些时间陪家人。表弟也顺理成章留下来了。

侨乡一代又一代的人们远渡重洋,他们在外拼搏,初心都是为了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而留守家园的人,将生活给予的艰辛和苦难默默嚼碎,独自品尝思念之苦,也把守望化成责任和担当,一代代传承。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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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外卖的留学生,做着编剧梦

2022-01-27 10: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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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清新

误入歧途的躺学家

1

在这个工作日下午的网吧里,几个青年人零散地坐在电脑前。屋里的光线不甚明亮,每个人在电脑屏幕前的脸都像是照着聚光灯。电脑和身下的座椅构成了一个个互不干扰的结界,让他们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网络构成的世界里。大部分人都在游戏中忘我厮杀,没有顾忌,大声地和网络另一端的战友们商量战术或者咒骂敌人。尽管人数不多,整个网吧却闹哄哄的。

应成雪烦躁地点了一根烟——“禁止吸烟”的牌子就贴在他面前的墙上,每隔三四台电脑都贴着这几个大字,不过网吧里依旧烟雾缭绕。抽烟能帮他镇静,待烟燃到一半,应成雪又念念有词地敲起了咔咔作响的游戏键盘。和旁边上机的人光影乱飞的显示器不同,这个男人面前的屏幕是干干净净的Word界面,每行文字里只有几个汉字,仔细看,原来是一篇日语文稿。

应成雪这是在做自己最喜欢的兼职——帮人代写日语文章。

2年前他来到青岛这座城市,在那之前,他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日本。再往前推5年时间,在他动身去日本留学之前,他一直生活在上海。上海是他出生的城市,他在那里长大,完成义务教育、又读完了高中。

在应成雪看来,青岛和上海是很相像的,它们都是港口城市,一个是黄河的入海口(他是这么说的,实际上是东营),一个是长江的入海口,应该有相似的人文风貌和经济脉络。所以当他决定完成学业后不回上海、在国内找一座新的城市生活时,鼠标指针就在地图上沿着海岸线慢慢移动,最终选择了青岛。

那时候来青岛,是想做什么来着?

对了,是想开一家小店维持生计——这是他当时能想到的最自由的职业——然后好把时间和精力尽可能花在自己想做的编剧事业上。留学期间,他小有积蓄,不过这点钱在上海很难完成他的人生计划。他的计划是开一家网店,因此节约非必要成本是最重要的。

应成雪刚到青岛时,上海还踩在夏天的尾巴上,按照经验,还要晃悠好几个月才会真正变冷。不过,青岛的冬天来得比他想象的更快,国庆节刚过不久,落叶乔木就秃了。北方的冬天“不冻人”的前提是室内暖气充足,应成雪到青岛的第一年,住的是一间既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的房子。

虽然现在早已经搬离了那里,但对于自己最初的选择,应成雪并没有怨言,因为它很便宜——2人合租,月租一共只要900块钱,“900块在上海能租什么房子?租个厕所都不够”。

应成雪觉得再怎么不济,那个住处也比厕所好得多。就是太冷了,冷到连手机都常常自动关机。不过他倒也能忍受,那段时间他心无旁骛地进行剧本创作,偶尔还会觉得这种“苦”,带着几分“天将降大任”的考验意味。

2

应成雪在日本读的是工科,“学机电”。他不太愿意聊起自己留学时候的专业,“在16岁那种对各学科都一无所知的年纪选择专业,实在是荒唐”。

反正他不会从事相关的工作,那学了4年的专业课有什么用?应成雪笑着说:“我能给你做一个垃圾桶,无论你从哪个方向朝它扔垃圾,它都可以接住。一个百发百中的垃圾桶听起来还是很酷的,对吧?”

过了18岁生日后,应成雪便不再向父母要生活费了。像许多留学生一样,他开始在日本勤工俭学。比起本科毕业后再出国深造的留学生,像应成雪这种出国读本科的人,在日本找兼职工作更困难一些。比如教外国人汉语之类的相对轻松的活儿,他就没有什么竞争力。“因为我就是个高中生啊!人家花一样的钱,为什么不找个本科甚至是硕士生当老师呢?”

所以,应成雪能做的只有体力劳动了。他做的最长久的一份工作是在便利店当店员。除了上课,其他时间他都可以上班,包括夜班。便利店的凌晨1点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那么多人在深夜涌入便利店买一个简单的饭团做第二天的午餐。

这样的认知让应成雪很痛苦,他想,如果将来自己生活在这个国度,很大可能会和这群人一样,在凌晨才结束工作,走进路边的一家便利店买一份难吃的饭团作为明天的午餐,周而复始。

更痛苦的事情是生病,比如一场重感冒。因为身体不适请假,会遭到严厉批评,但是带病上班传染给同事们,会遭到更严厉的批评。回忆到这里,应成雪耸耸肩:“你生病,无论怎么做都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好像我是故意生病一样。”

这些零零碎碎的荒诞经历,打消了应成雪长久留在异国的念头。除了学习和打工,他把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影音”上。动漫、电影、英剧、美剧、大IP的同人作品……看多了,口味也刁钻起来。应成雪觉得烂剧本越来越多,本着“我行我上”的原则,他决定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编剧。

应成雪有一个合作快3年的B站up主,账号目前已有超过10万的粉丝。他负责为对方的视频写剧本,照他的剧本制作出来的视频浏览量和点赞量都是相对比较高的。不过写短视频的剧本在他看来只是练习,要成为超一流的编剧,“大剧本”才是必需品。

问他最喜欢哪些编剧,应成雪说:“不要太大众了,即使他真的很厉害——比如你要说自己喜欢的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或者詹姆斯·卡梅隆当然都是公认的世界级名导,但是说出来就很俗气——你要说,比如一个俄罗斯的导演,听起来就很有格调。”

“我想不起来俄罗斯哪个导演的名字了,就是打个比方。”应成雪笑道,“所以我也没想好最喜欢哪个编剧。”

3

应成雪在青岛的小店没来得及开张,新冠疫情就来了。乐观点看,起码没有把钱都投资进去再关张,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于是他宅在出租屋里写剧本——他收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平台的邀约,写一部网剧,要求多、周期长、报酬低。

现在想来,即使没有意外,靠着自己微薄的储蓄,应成雪也很难长期全职写作。不过意外总是存在——他的外公查出肝癌,需要手术,尽管家人没有让他出钱,他还是把1万块的存款转给了妈妈。“我没有钱是因为我没有去工作,但是不能因为这样就不承担自己的责任吧?”

没了存款后,应成雪就想到了去做外卖员,除了“提现”速度快之外,也是因为这份工作还能满足他对“自由”的需要。至于那部网剧的剧本,最后不了了之了。

对应成雪来说,送外卖是一份只有在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城市才能从事的行业。在上海,即使做同样的事情能够获得更多报酬,他也完全不会考虑。

“万一哪天给以前的同学送个外卖,或者干脆给亲戚送份外卖,不得尴尬死?”应成雪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禁打了个哆嗦,又补充说,“我妈要是知道我在送外卖,她会杀了我的。”

 

就这样,应成雪在这个离家700公里的二线城市做外卖员,他不愿意称青岛为“新一线”,觉得那是自欺欺人。

送外卖看似是个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注册成为骑手,想干活的时候就接单,然后去商家取货、送到顾客手中,一次的任务就结束了。

不过,把任何一件没有涉足过的事情想象得太容易,都会栽跟头。

应成雪刚开始送外卖走了不少弯路。10公里以外的长程配送费高,他试过只接这种大额订单,但一天下来收入并不多,倒是电动车的电量消耗极大;3公里以内的订单配送费低,但若是能一直高效率配送这种单子,收入反而会不错——只是竞争太激烈,如果只盯着这种订单,时间就会在累加的短暂等待中慢慢消磨掉。

在骑手空闲的时段,抢单大厅里若有几分钟都无人问津的订单,最好也不要莽撞地接下,因为目的地可能相当偏远;看起来价格最高的跑腿单,其实费心费力,不光要采买还需要代付,忙活1小时下来,却只能赚20块的跑腿费……

现在应成雪作为一名“资深骑手”,已经能合理安排订单了:1个来回的大单里接3到4个顺路小单,这样差不多1个订单的时间可以配送超过5个订单。“超时的话就跟顾客实话实说,‘我得去送别的单,你这1单我只能赚8块钱,你不能让我1个小时只赚8块钱吧?’大部分顾客都是能理解的。”

但即便熟悉了这些配送规则,他工作起来依旧有许多不顺心。问题多来自于这个城市的路况——有时机动车会与非机动车共用最边缘的车道,还有人在慢车道上堂而皇之地停车。应成雪知道,这不是本地人素质低,只能归咎于糟糕的城市规划。两边都是高楼,不够宽阔的马路毫无拓宽的指望,有时难得遇到4车道的大路,结果竟然还是单行道。没有人喜欢这样的交通环境,不管是指挥的交警还是接送孩子上学的妈妈,每个人都眉头紧锁。

应成雪会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下最糟糕的外卖路线,以便下次能够避开它们。剩下时间,他会调整心态,欣赏沿途的风景,顺便对青岛的城市规划指点一番。

在深夜,尤其是在恶劣天气,配送费会成倍提高,这个时候,外卖员就从普通的骑士升级成为“赏金猎人”,在一次台风天气里,应成雪曾见到一单“赏金”就超过200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除了钱,骑手们还会生出一种使命感来,他们不光是在为自己的安身立命赚取这几十块钱,而是在克服困难为顾客送去帮助和温暖。

“赏金猎人是不是很酷?”应成雪又提了一遍这个词,他自己也觉得“中二”极了。

4

在送外卖之前,应成雪从没想过自己会和电瓶车产生如此密切的联系。高中时期他曾经骑过半个学期的自行车上学,那是一辆性能极佳的公路自行车,撒开手也能潇洒地走一段直线。不过现在这辆便宜的电瓶车显然没有那么拉风,泼水成冰的冬天,应成雪不止一次在骑到路上新结成的薄薄冰面上时,一个趔趄连人带车歪倒下去。

北方人热情,这年头老人家没什么人敢去扶了,年轻小伙子还是能够得到帮助的。但这时候,应成雪倒是宁愿路人都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走过,他大叫着:“谢谢,真的不用帮我,我没事!”眼见有人仍旧执意想上前,他忍不住又提高了音量:“谢谢你!真的不用扶我!”

应成雪像是一只努力维持体面的猛兽,几乎吼着把想要前来帮忙的人撵走了。他说的也是实话,自己真的没有受伤,这得益于他的大长腿摔倒前多少稳住了电瓶车。不过随着惯性倒下时,他白色的羽绒服还是沾上了一条长长的泥渍。这是最能挡风御寒的外套了,在开春之前,应成雪大概是没有机会清洗它了。

不过,应成雪很快就发现这件被摔脏了的羽绒服给自己带来不少好处:无论是店主还是顾客,在看到他衣服上显眼的摔痕后,都变得温和起来。几乎所有店主都会问他有没有摔伤、要不要紧。若送餐迟到,顾客也会怒气全无,反而叮嘱他安全第一,自己晚几分钟吃饭并不会挨饿。如果没有迟到,顾客就更客气了,一叠声“谢谢”听下来,应成雪能乐得哼着不着调的曲子送下一份餐。

“谢谢”不能当钱花,却能带来好心情。如果顾客在没有超时的情况下一再催单,收到订餐时也板着面孔,会让应成雪大为不悦。最早的时候,他笑着完成每一次的订单,用日本留学时养成的礼貌惯性对每一个顾客说“祝您用餐愉快”,现在回想起来,他只是慢慢觉得对有些人不必如此真诚温暖,颇有种“以牙还牙”的味道。

对于苛刻的顾客,应成雪冷酷起来的样子大概会给人压迫感。他身高超过1米85,从不穿外卖员工的工作制服或者戴那些有点可爱的头盔,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配上高高绑起来的马尾,冷下脸的时候阴沉味十足。

不过这种威慑并不是应成雪想要的,他希望外卖员能够作为一个工作者被人尊重,而不是被人害怕。不过后来他渐渐接受,只要不随便找自己麻烦,顾客是什么眉眼,他都懒得深究。

应成雪做过“蓝骑士”也做过“黄骑士”,做过“众包”也做过“专送”。两周前,他还是一名专送骑手,每月有固定的一点底薪。但为此每天需要上固定时长的班,至少送满12个订单,如果不能完成其中的一项,就会被炒鱿鱼。

应成雪喜欢在天黑以后出门工作,基本上11点前完成当天的任务。他并不打算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耗在送外卖上,做专送时他送满12单就会回家,做了更自由的众包后,他只赚个饭钱和房租。每天接最后一个订单的同时,他会顺便给自己叫个外卖,说不清楚是夜宵还是晚餐,反正都是果腹的食物——平台规定外卖员不能为自己配送,不然每天的午餐和晚餐还能凑两回单。

骑手们也有自己的微信群,他们会在这个群里分享一天的琐碎,大小事情都值得说上一嘴: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拍一张照片或者小视频抱怨;顾客让把外卖搁在门口然后丢了,在送下一单的路上被平台要求返回处理;店家换了地址却没有更新导航信息,根据导航走扑了空;跟顾客发生不愉快想要“报复”,选择的方式是把外卖挂在车把“给他凉一凉”;短视频上刷到了跳舞的美女……遇见礼貌温和的顾客,当然也要告诉其他骑手弟兄们,不过重点往往是“人美”,“心善”要排在后头。

应成雪不太爱在群里发言,只在有空的时候去看看群聊记录,心里点评一下。群友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有时会为非常无聊的事情发生争吵。有人拉架,然后拉架的人也陷入莫名的文字谩骂里。应成雪有时看着聊天记录都能笑出声,笑完又生出一股悲凉——也许这群人的生活便是如此了。“他们俗气,却没有坏心。”应成雪常常这样说。

5

在网吧敲下最后一个字符后,应成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篇要求“分析日本后疫情时代的经济政策”的文章写得他酣畅淋漓。他始终认为,一个需要老百姓工作到凌晨1点的国家一定是在衰败的,这样尖锐的观点如实呈现在了文章里,希望不会给客户带来不及格的分数。

虽然在日本花了4年学习的专业知识如今看起来毫无用武之地,但作为出国留学必需的语言,却成了应成雪赚取外块的趁手工具。他说,如果现在让他重新选择喜欢的专业,他大概率会选史哲类的学科。

一盒烟还剩下7支,开的电脑还有20分钟才到点下机,这是这篇1800字的文章留给他的东西。自从笔记本电脑坏了之后,他接这类日语写作兼职总是要多出一笔开销:去网吧上网。

为了提高效率,这一次应成雪接了两笔订单。2篇文章的报酬是480元——如果收500块的话,一篇文章的单价就成了250块,应成雪不喜欢这个数字,干脆给了个优惠,希望客户下次再来,或者给自己介绍别的生意。

掌握一门外语的人,最容易干的工作当属翻译。应成雪也在贴吧里找这种活儿,他管自己叫“野生翻译”,长处就是比专业的翻译公司便宜,平均每篇稿子报酬50到100元,偶尔能碰到一个字儿1元钱的活儿。出的价格高了,客户就会端起甲方的架子,一会儿让应成雪证明自己确实有长期在日本生活的经历,一会儿又要看这样那样的证书。有时在被刁难的那一瞬间,应成雪感觉自己像是在参加世界500强的面试,厌烦不过,直接译了个开头发给对方,大气地说:“这几十个字送你,你去找任何一家翻译公司看我的翻译,都不会有问题。”

时间就是金钱,应成雪要赶着去送外卖,如果“兼职”不比“本职”性价比高,那他是不愿意干的。骑在电瓶车上等红灯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还是要谦虚点,于是又回了对方一句:“若是谁给我的翻译找出问题了,麻烦发给我,我学习一下。”

没一会儿,对方转来40块钱,应成雪愉快地收下了,毕竟确实干了活儿嘛——一共翻译38个字,这是他目前为止收到的最高的单字翻译稿费了。

帮别人写作业、做翻译,都是些雕虫小技。应成雪的兼职清单里还有“代考”。现在的大学生,上课可以花钱请人代替自己上,考试也可以花钱请人代替自己考,毕业证书倒是他的,实在滑稽。应成雪有一个固定的客户,估计是日语专业的学生,已经连续几个学期叫他代考了,每回两三门科目,一门150块。应成雪不去打听具体的事情——不过除了日语专业,大概也不会有其他专业要年年考日语相关的试——不管是上午、下午还是晚上,只要对方找上门,应成雪总是“有空”的,疫情期间进入大学需要核酸报告,客户也会出这笔钱。

应成雪把找自己解决学业相关问题的人都称为“烂人”,对自己赚的这份钱也连带着不耻起来。不过这份钱到底是比送外卖轻松的,考一场试,不用花1个小时,赚的钱却要骑电瓶车跑1天的外卖才能赚到。

没有兼职的时候,应成雪也乐意送外卖,骑着他心爱的小电驴,驰骋在这个愈发熟悉的城市。

这两年里,他的一日三餐大部分都是外卖,觉得外卖太慢的时候,就选择路边的小店。留学的经历没有教会他做饭,回到外卖行业高度发达的祖国,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下厨房了。

从厨房省下来的时间,应成雪都花在了看书上。他说,虽然青岛各个小餐馆的老板都对自己的脸极为熟悉,但和他最熟络的,却是青岛书城的大叔。书城冬暖夏凉,书的种类齐全,而且安静,应成雪常常在里面消磨掉大半天的时光。书城的员工都知道有个扎辫子的外卖小哥爱来看书,时间久了大家同他打招呼都是:“送外卖的,又来看书啦!”

“来啊,为什么不来?来你们这里看书不要钱呀!”应成雪也笑着回答。

有一段时间,应成雪感觉疲累,下班后宅在家里打了几天游戏,等再去书城的时候,被许多人追问怎么好久没来看书了,问得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打游戏的时间都是浪费,不如消磨在书上。

6

应成雪观察过身边的外卖员们,“黄骑士”和“蓝骑士”之间没有外界想象的水火不容,今天的“蓝骑士”,明天可能就换上了黄色制服,明天的“黄骑士”,前天可能也还穿着蓝色冲锋衣。

这些网友们口中的“骑士大军”,都是应成雪身边的真切个体。他们不送单的时候,倚在电瓶车上刷着抖音或快手,用几十秒的短视频去填充细碎的空闲时间,三两聚在一起大声说笑。有时候他们和家人打视频电话,操着各地的方言,常常满脸笑意。他看到有背着孩子送外卖的女骑士,停下来的时候会把孩子抱在怀中。不过穿着统一的制服、戴着头盔时,性别根本就不是重要的事情,只要能把订单从商家送到顾客手中,谁在乎是男人还是女人在配送呢?

在网络上,这个庞大的骑士大军不太发声,有一回平台崩溃了2个小时,应成雪第一时间想去微博上了解情况,可这个话题下却只有10几条讨论,大部分还都是被延误的客户在发问,骑手的留言只有1条。

应成雪也观察一条街又一条街的店铺。有些店,堂食和外卖的食物分量相差甚远,有些店生意好了就趾高气昂,有些店味道不错却并不红火。

他几乎是一家店一家店地去吃,去观察。不管是包饺子扯面还是摊煎饼,只要店家没把自己关在后厨,应成雪总要凑上去边寒暄边旁观。几乎每个店主都熟悉应成雪高大的身影和不羁的马尾辫,也习惯了他站在身边盯着他们的动作。对一些口味不佳态度也不好的店,应成雪偶尔也会二次光顾,多半是他吃腻了别家或者突发奇想。在这些店里吃饭时,他会同朋友在电话里用上海话抱怨两句,反正店家也听不懂,在青岛说上海话,比他在日本的时候说汉语更加保密。

应成雪还喜欢观察行人,晚高峰时候,他就站在马路边上看人流和车流,站累了就蹲下去,蹲麻了干脆坐到马路牙子上。有一回他盯着路中央指挥交通的交警看,被警察同志叫了过去。他确认了两遍自己没有违法犯罪后,坦坦荡荡跟交警并肩站在路中央聊了起来。那场谈话让他纠正了对交警的一些误解。

“没有驾照也可以当交警!”应成雪兴奋地说,仿佛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知识点。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问题,被提问的交警当时也愣了,不过他告诉了应成雪这个答案。

所有这些反复发生或者一闪而过的故事,都可能存留在应成雪随身带着的笔记本上,有什么灵感或者观察到有意思的事,都会被立刻记下来。虽然送外卖也不错,但应成雪还记得自己是要做一名编剧的。他相信理论知识可以自学,但是素材得靠平日的积累,至于大量的阅读,就是连结二者的工具。

应成雪常常在送外卖的路上冒出一两个绝妙的念头,但回家后翻开笔记,又觉得不够好。他不停地阅读、写作,还会去参加青岛本地作者的聚会。在那种场合里,他喜欢穿一身黑衣,再戴副黑色的口罩,沉默坐在角落里,文艺气息就拉满了。

写东西的人们的高谈阔论和外卖骑手群里的聊天一样,偶尔会有收获,大部分时候都很无聊。有时应成雪会恶作剧地想,如果自己的手机忽然播报一声新订单的提示音,不知道在场的人会是什么反应:在这群文化人里,居然混进了一个送外卖的。

不过,他的手机在进门时就静音了,他只能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也许未来会在他的剧本里发生。现在送外卖还是他的正经工作,如果日后他成了知名大编剧,这段经历就会是一段传奇。他要云淡风轻地告诉大家,他的写作没有技巧,都是他年轻时候送外卖看到的生活。

不过,如果没有那一天呢?

应成雪也有些怅惘:那自己就成了废物留学生,要送看不到头的外卖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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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众多佛菩萨的试验记录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1/29/2022 postreply 17:5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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