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底,我们这里疫情出现反复,30号上午10点,我正忙着“战疫”,妇产科主任却打来电话,说我要她关照的产妇凌雪的婆婆和妈妈掐起来了,互相骂得很牙碜(话语粗俗难听),声音传遍了病区,谁劝也不听,问我能不能去调停一下。
我赶紧打电话,正在气头上的两个泼妇谁也不接。疫情当前,医院管控措施严厉,我不可能走出办公区去住院楼,只好给妇产科主任道歉,让她该叫保安就叫保安,该报警就报警。
医院规定,产妇只允许两人陪护,说好的邱晓宇陪媳妇凌雪生孩子,加上月嫂就可以了。没想到3天前小城发现了首例新冠病例,邱晓宇作为市郊某乡党委书记、市疫情防控指挥部成员,忙得夙兴夜寐,预约好的月嫂因为小区封控也出不来了,凌雪的婆婆王明娟和妈妈李月凤只好仓促上阵。
这一对儿女亲家都和我同龄,我们同村长大,小学和初中都同班。
1
2007年中秋前夕,我去给上高一的儿子开家长会,遇见了李月凤、王明娟,才知道我们3家的孩子中考后也成了同班同学。
会上,班主任生气地说,有农村考上来的2个同学,初二就开始谈恋爱,现在居然无视校规出双入对,走路都手拉手,影响非常恶劣,希望家长配合学校严加管教。我发现前面坐同桌的李月凤和王明娟扭头相视一笑,心想:该不会是她们俩的孩子吧?
结果还真是。散会后,她俩被班主任留下了,我就等在校门外——她们从百里外的老家赶过来,散会后已经没有回村的班车了,碰上了,怎么说我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
等我们仨坐进小酒馆,我菜还没点完,她俩就开始议论班主任。
“净他妈上纲上线,早恋能怎么地?就算早恋了也没耽误学习吧?中考时他俩全乡第一、第二,谁比他俩学习好?”李月凤说。
“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呢!他没年轻过呀?我就不信他上中学的时候没恋过谁!镇中学老师管不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可倒好,找咱们的麻烦!”王明娟不屑道。
我诧异地看着她俩——孩子早恋,她们一点都不上火的?看样子还挺支持。
她俩争着问我:“你儿子有情况没?”
“应该没有吧。”我说,“还是配合班主任管一管吧,初中没影响成绩,不一定高中也不影响。课程难了,离高考又近,让孩子们心无旁骛地学习才是正道儿。”
“不碍事儿!俺闺女聪明,从小就会读书。”李月凤大剌剌地说。
“‘买马不买缰,娶妻不问娘’,我可管不了。”王明娟说,好像他儿子不是早恋,是要结婚一样。
既然观念不同,我也不好深劝,聊着聊着,就剩下了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唠得火热。说的全是村里的东家长西家短,我也插不上嘴。
埋头吃差不多了,我就打断她俩,笑着说:“四五年级那会儿,你俩能想到将来有一天成儿女亲家吗?”
“哎呀妈呀,一晃40多年都过去了,那时候哪能想到今天呢。”李月凤感慨。
那会儿我们的学校,是建在村中心的一排泥坯房,从一年级到八年级能读完初中。以学校为界,村子分成一队二队两个生产队。到了四五年级时,女生中渐渐形成了两个“帮派”,一队一帮,二队一帮。一队的“队长”就是李月凤,二队的“队长”就是王明娟,她俩隔三岔五在课间吵架,两伙人里也总有站出来帮她们吵的。后来老师一顿批评教育,“队员”们偃旗息鼓了,她俩却越战越勇,势同水火,不吵的时候也你剜我一眼、我吐你一口。
连家长们都知道了这事儿,据说她俩的爸妈没少做她俩的工作,却收效甚微。我妈曾经警告我:“别跟李老丫和大娟子‘打连连(读一声,纠缠不清的意思)’,那两个‘猴七儿’,离远点儿。”
那是她俩的小名,全村谁家孩子啥样儿,大人基本都知道。
后来老师组织了一场“握手言和”的班会,我们所有的女生分一队二队站成两排(我家住在二队),老师苦口婆心说了一番话,每个人都跟对面的一排人挨个握手。老师还鼓励李月凤和王明娟握手之后拥抱了一下,她俩还流泪了。从那之后,班级的气氛就很和谐了,两人再也没有吵过架。
后来社会上流行同学聚会,我们第一次聚会都已经过了30岁了。那会儿李月凤已经嫁到二队10多年,王明娟也嫁在同村儿,两人居然成了在院墙上开了一道门的邻居,关系好得不得了,4个孩子天天玩在一起。大家共同回忆起“握手言和”的往事,问她们当年怎么闹到那份儿上的,她俩也莫名其妙:“谁知道呢?也不知道咋结下的仇。”“屁大的孩子,能有啥仇呢?”
王明娟的丈夫邱铁山也是我们同学,开玩笑总结说:“就是两个猴七儿八怪的人,不能圈一个笼子里。”
我这才知道“猴七儿”那词不是我妈的发明。当年两人的矛盾能闹到两帮人横眉冷对,说明这俩人的领导力、号召力绝对不一般。酒席上,同学们当面评价她俩,用词多是“猴拉厉害”,她们像接受“猴七儿八怪”一样坦然受之。
我好奇她俩当时是怎么应付老师的,李月凤说:“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老师说啥都答应呗。”
王明娟也说:“管不了还能咋地?我就不信还能治咱俩啥罪。”
2
儿子周末回家,我特意打听了邱晓宇和凌雪早恋的事。儿子说他俩的关系刚入学就人尽皆知了,老师批评教育找家长完全是多此一举,“人俩青梅竹马的,说拆就能拆散呐?”
他在军训合影里给我指出来那两个孩子,邱晓宇高高帅帅,综合了爸妈的全部优点,凌雪也是个漂亮姑娘,个头高挑,笑靥如花,容颜气质甩出她妈好几条街。
我念叨了一句:“多好的俩孩子,咋就这么没正事儿呢?”
儿子一听不乐意了:“咋就没正事儿了?人俩初中时代都是数一数二的成绩,现在在我们年级里也都能排到前十。”
我不敢再多嘴,只跟儿子介绍了我跟他俩妈妈的渊源,让他周末带邱晓宇和凌雪回家改善伙食,又想到老师在家长会上的样子,叮嘱儿子别同时带他俩来,只叫邱晓宇来家便好,可以给凌雪带好吃的回去。
儿子笑我:“人家爸妈都支持的事儿,你倒还大惊小怪的。”
我吃惊地问:“你咋知道他们爸妈支持?”
“你以为我们是读高中才认识的呢?我小时候寒暑假都去姥姥家,村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个没在一起玩儿过?”
原来都是重续前缘,儿子又跟邱晓宇住了同一间宿舍,早已经是无话不说的铁哥们儿了。
不久,小情侣就被儿子邀来家里过周末了。我竭尽所能招待他们,怕讨嫌,也没敢做任何说教。俩孩子很有礼貌,虽有些拘谨,因为是同乡,也不难找话题,一顿饭吃得很愉快。怕孩子们吃不好,我和老公提前离席,饭桌上说说笑笑更热闹了,但俩人没有任何亲热举动,就像是正常的同学关系。
送走他们,我夸赞:“多懂事儿的孩子。”儿子也说:“邱晓宇真是特别善良,吃苦耐劳又助人为乐,城里同学很少有这么好的,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凌雪我不算太了解,感觉也比别的漂亮女生强太多了。”
我心里都觉得这俩孩子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开始有点理解了李月凤和王明娟对孩子们的纵容。但当着儿子,我还是不能松口:“可惜这么早谈了恋爱,懂什么爱情呀,不影响学习才怪!就算真的不影响学习,未来的路那么长,变数也老大呢,弄不好就会互相伤害。”
儿子很不屑地回了我一声“切”。
之后,邱晓宇几乎每个周六都被儿子带回来,吃过饭住上一晚,周日早餐后就告辞,也不等我儿子下午一起回校。我知道凌雪的姑姑家就在城里,猜他是迫不及待去接凌雪了,小情侣肯定要过一过二人世界,心里就不免有些担忧。
那段时间,李月凤和王明娟频频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有时是一起过来坐坐,有时是分头来。夏秋时节她们总带来一样样的青菜干菜,冬天则是杀好的鸡鸭鹅还有一条条的猪肉,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可一拒绝,她们就说:“就当劳烦你做熟了给孩子吃还不行吗?这还没给你劳务费呢。”
来来往往,关系就亲密起来,说话也开始随便。有天王明娟自己来,说起俩孩子,居然叹了口气:“现在瞅着雪儿这孩子是不错,可是买屋看墙,娶妻看娘,还不得越长越像李老丫啊?寻思起来心里就堵得慌。”
我心想,李月凤怎么就不好了呢?除了“猴拉厉害”,品质方面也没问题呀,你自己不也是“猴拉厉害”?俩人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时候蜜里调油,都已经半真半假地互称“亲家母”了,想不到王明娟居然心里还挺嫌弃李月凤:“李老丫儿把她掌柜的治得一个唻一个唻的,雪儿要像她妈,俺儿子多遭罪!”
我心里觉得特别好笑——村里人谁不知道她也是把邱铁山“治”得服服帖帖的?真是老鸹落到猪身上。
王明娟又叹:“走一步看一步吧。俩孩子一心要考北大清华,考不到一个学校,兴许就成不了。”
“孩子们现在还小,有几个初恋修成正果的?”
她忧心忡忡道:“我和铁山不就是初二开始恋爱的?那时多少人横挡竖拦的呀,反倒让我俩铁了心。所以,我才不拦我儿子呢,拦也是白扯。”
原来不拦着并不代表支持,我调侃道:“晓宇这孩子自带早恋基因呀。”
她口无遮拦起来:“早恋就早恋,反正俺家是小子,咋恋也不吃亏。”觉出失言,又赶紧敲打我:“我这是觉得你不会像屯子人似的传老婆舌,才敢跟你唠实在嗑儿!”
没多长时间,我也听到了李月凤的“实在嗑儿”:“晓宇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真是稀罕。可他妈不是省油的灯呀。他家又那么穷,还养了俩儿子,雪儿要是跟定了他,将来没好日子过,想想我就愁得慌。她现在还小,跟她说这些也没用,不敢分她的心,走一步说一步吧。”
3
儿子后来总算对我的话服气了一些:“妈你说得还真准,邱晓宇和凌雪的成绩真是下降了。”
这俩孩子很小就明白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他们上学后赶上了农村撤并学校,四年级就去了镇里读书,学习很刻苦,成绩一直拔尖儿。考进市里读重点高中后,与城里的尖子生有点差距,但也一直在拼命追赶,奈何两人的心思不能全在学习上,到了高三,再怎么努力,也就年级前30左右了。
好在最终他们也分别考进了省城的985、211院校,虽然没能如愿考进同一所大学,但相距不远,邱晓宇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凌雪学英语。
两家的“升学宴”是分头办的,宴会厅就是我们小时候的学校。土坯房早都翻盖成砖瓦房,学校撤并后空置多年,村委会给改造出一间灶房,置办了锅碗瓢盆,其他教室的课桌椅拼成了餐桌椅,谁家有红白喜事,就去学校里摆宴席。
相隔一周,我两次回村喝喜酒。李月凤和王明娟都在对方的宴席上衣着光鲜地端坐着,有村民调侃她俩:“孩子都这么出息,你俩下次办酒席该进城合办了吧?”“下次可得请我们去五星级酒店喝喜酒啊!”
“初一就说十五的事儿,你嘴巴比老母猪的还长!”
“下次十星级酒店设宴,撑死你个老馋鬼!”
两人嘎嘎大笑着回敬多嘴的乡亲,顾左右而言他,压根没像之前那样人前人后摆出亲家的姿态。她俩虽然都喜色外溢,但基本没啥互动交流。村儿里同学悄悄跟我咬耳朵,说她俩孩子小的时候关系不错,互称“亲家”后,反倒三天好两天恼,今天秧歌儿明天戏的,彼此没少在背后诋毁对方。如今关键时刻互相都不伸把手,不知道是又唱了哪一出儿。
我儿子也去了省城读大学,有空就往邱晓宇那里跑,哥俩关系比高中时还要好。他说,邱晓宇是校园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大一就入党,大二成为学生会主席,各种奖项拿到手软,身边迷他的女生一帮一帮的,其中不乏富二代、官二代。
我问凌雪啥情况,儿子说没问过,想也能想见跟邱晓宇差不多,漂亮女生儿从来都不乏追求者,何况凌雪又不是花瓶,秀外慧中,出类拔萃,不引人注目才不正常。小情侣也偶有龃龉,但很快就能和好。
这真是很考验他们恋情的一个阶段啊,我都觉得俩孩子分道扬镳也很正常。
孩子上了大学后,李月凤和王明娟每年冬天都邀请我回村吃杀猪菜,我去过两次,都有一帮村里的同学作陪。回去的这两次,李月凤家帮厨的人里王明娟忙活得最起劲儿,王明娟家都是李月凤系个大围裙亲自上阵灌血肠。
可一问孩子,俩人却都说邱晓宇和凌雪早就“黄了”。有一回碰上刨根问底的,李月凤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晓宇那孩子多优秀啊,上了大学又入党,又当了学生里最大的官儿,俺家雪儿就是想给人家提鞋,追着屁股都撵不上。”
王明娟窘了一瞬,笑得嘎嘎的:“哎呀妈呀俺家穷得叮当乱响,晓宇想娶雪儿那样漂亮又贤惠的媳妇儿还不是做梦?”
同学们面面相觑,都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后来我才明白,她俩那天说的话,都是之前对方跟别人说过的,显然有嚼舌根子的传话了。两人“敲打”完对方,还能嘻嘻哈哈碰杯喝酒,亲亲热热互相打趣,忙忙活活互相帮助,大有“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劲头,又仿佛“不成”才是她们真心期待的。
杀年猪时,凌雪放寒假在家。自家杀猪,她跟我们打过招呼就在另一个房间里陪着一帮发小儿喝酒吃菜,王明娟家杀猪,她不去凑合。邱晓宇不见踪影,王明娟很自豪地说:“他当着官儿哪能跟普通学生一样?学校里事情太多,得忙活到年根儿才能回家呢。他给学校做事儿学校都发工资的,供得上自己吃喝,啥都不用我们管。”
我听得心里发酸——邱晓宇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所有的周末、节假日和寒暑假,除了组织学生会活动,就是去帮商贩推销笔记本电脑,没底薪,卖出一台有200元的提成。凌雪经常陪着他卖电脑,我儿子也去陪过。我儿子也处了女朋友,他们两对小情侣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但寒暑假,邱晓宇总会自己留在省城打工,怕爹妈惦记,他从不提这茬儿,只说帮学校做事。
王明娟家其实也没穷到供不起孩子上大学的份儿上,只是她家除了四口人的责任田没有别的进项。再加上王明娟养了两个儿子,就不得不省吃俭用。李月凤家因为继承了公公婆婆名下的土地,四口人种着六口人的地,她老公还有木匠手艺搞副业。
我儿子说:“我也真服了两位阿姨,本来花好月圆,愣给搅和得风沙漫天。他俩想耳根子清净,就只能撒谎了。”
我忧心忡忡——清净了一时,能清净长久吗?
临近大学毕业,我儿子常常陪着邱晓宇借酒浇愁。因为邱晓宇和凌雪发生了相恋以来最大的一次感情危机:凌雪保研了,希望邱晓宇也争取保研或者是考研,邱晓宇却着急就业帮家里赚钱。
凌雪退而求其次希望他在省城找工作,等她研究生毕业了再双双去南方大城市发展——因为邱晓宇的专业在大城才有用武之地。可王明娟和邱铁山却让儿子回老家,说是我们的小城房价低,买房娶媳妇压力小,大城的房子,他们砸碎骨头也买不起。
邱晓宇求我劝劝他爸妈,说他日后成家不要一分钱资助,只求给他自由。我心疼孩子,就不自量力地分头给王明娟和邱铁山打电话,劝他们目光放远些,要为孩子前途着想。
邱铁山说:“你得跟俺家掌柜的说,我是假掌柜的。”
王明娟说:“你别以为我土老帽啥都不懂,回家咋就没前途了?985大学的回咱这儿那得是蝎子粑粑独(毒)一份,凭我儿子,那就是矬子里的大高个儿,升官儿发财娶媳妇轻轻松松,非去大城市挣巴啥?大城市能人多的是,咋显着他?晓宇那么听话的孩子现在跟我拧,是不是被那小妖精拐带的啊?你跟我说实话,他俩到底真黄了还是假黄了?”
我咬定说不了解情况,只是受晓宇之托劝劝她。
王明娟的话就感觉有所指了:“那老妖精早就放风说她闺女是要去大城市嫁富二代、官二代的,爱去去她娘的!晓宇乖乖给我回家考公务员,两人也就没戏了。”
4
邱晓宇最后选择通过选调生考试,入职我们老家所在的乡政府,凌雪继续读研,赌气跟他分手了。
我儿子说:“邱晓宇说他妈都气出心脏病了,他不敢再犟。我看他妈那大嗓门都能把房盖震掉了,咋可能有心脏病?他这就是愚孝。”
不久,村里同学都说王明娟“抖”起来了,逮谁跟谁说她家“政府里也有人了”。
一年后,出类拔萃的邱晓宇在一次大型活动中被市长相中,调进市政府做了秘书,王明娟更“抖”了,人前人后,“宰相门前三品官儿”成了她的口头禅。
李月凤也在村里到处撇嘴:“明明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人家硬给提拔了四级呢。邱晓宇不过是个给市长拎包儿的,屯子就装不下他娘了,这要是真当了市长,他娘还不得飞向外太空啊?”
我儿子常常惋惜:“我这三本毕业的回家考公也算是好出路,邱晓宇可真是白瞎了。”他还预言:“弄不好他把凌雪也给拖累了,他俩藕断丝连的,身后多少人追求连正眼都不看,彼此还是放不下。我看凌雪早晚也得追回来。”
果然,凌雪研究生毕业后在南方某大学工作了一年,2017年秋天,赶上小城唯一一所大学招聘老师,立马回家应考,那边辞职,这边入职。我儿子的婚房当时刚刚装修好,他说凌雪吃够了外面的饭,要我帮忙去新房里做一顿接风宴。做好饭菜我就撤了,两对小情侣那晚喝到了深夜,凌雪和邱晓宇抱在一起哭了笑,笑了哭的,大半夜的我儿子给我发微信感慨:“妈呀,他俩可太不容易了!”
我心想,不容易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不出我所料,因为凌雪的回来,李月凤和王明娟彻底撕破脸了,吵得鸡飞狗跳,连对方八辈祖宗都跟着遭了秧。村里同学都说,得亏两家的男人是关系钢钢的发小儿,多年来无论媳妇们咋吵,人俩始终不掺和,这要俩男的再掰不开镊子,还不得头破血流啊。
我再同情俩孩子,这一次也不敢接受儿子给我的“劝和”任务了。李月凤和王明娟却分头打电话找我“诉苦”。
李月凤说:“这不孩子都奔回来了,我寻思商量商量让他家买个大点的房子结婚算了,那个抠搜鬼不答应啊!你说现在谁家娶媳妇不置房子置地的,我的要求过分吗?我闺女那么漂亮,找啥样儿的不当个宝儿啊,连个房子都没有白送到她家吃苦去?”
王明娟说:“还想搞‘仰头嫁女’那一套?还想让我低头娶媳妇?做梦!不是嫌俺家叮当乱响吗?别上赶着嫁啊!她闺女要是不回来,带房带车追我儿子的人随便挑,答应娶她闺女就烧高香吧,还好意思要这要那!”
这之后,两人的生活就像打擂台似的。王明娟在城里买了一个90多平方的新房,到处说这是给小儿子预备的,自家不是没钱买房,是大儿子有章程,根本用不着花钱娶媳妇。很快李月凤也买了个100多平的新房,还买了新车,说是要给闺女“娶”个女婿,将来生孩子随自家的姓。
毗邻而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俩人出来进去经常骂骂咧咧,有时指桑骂槐,有时真刀明枪。骂来骂去,话赶话又“杠”上了,一个发誓宁可让儿子打光棍儿也绝不让凌雪进门,一个赌咒女儿一辈子不嫁也绝不能便宜了那家“缺揍儿的(东北话,缺德)”。俩男人大半辈子本都是挨媳妇收拾的主儿,一回回出言“镇压”,压根儿不起作用。
俩孩子借口工作忙不肯回老家,过年都住在单位宿舍里。邱晓宇愁眉不展,凌雪哭了一场又一场。
5
无论怎样恳求、劝慰,邱晓宇和凌雪也没能调停好王明娟和李月凤的矛盾,终于狠下心肠,宣称与家庭决裂,任谁也不能阻止两人在一起。凌雪利用周末和寒暑假兼职做翻译带家教,邱晓宇下班后熬夜写网络小说,两人很快凑够首付,用公积金贷款买了一套102平方的新房,装修得简单雅致,搬到一起同居了。
于是俩妈又开始心疼孩子。王明娟在村里放出口风,说要按风俗给凌雪10万元彩礼,李月凤也就坡下驴,表示要给女儿陪嫁一辆20多万的轿车。亲朋好友又从中调停了一番,两家定下了“端盅(东北风俗,双方亲友聚会,下聘礼、商议婚礼事宜)”的日期。
俩孩子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不假思索听从了爸妈的安排。本来酒席的开场皆大欢喜,李月凤、王明娟也盛装出席,先还满脸堆笑互称“亲家母”,仿佛没有之前那些龃龉,做足了摒弃前嫌的姿态。
没想到,中间酒意微醺时,两个女人瞬时翻脸,都嫌弃对方说话“呛人肺管子”,都用 “捡了便宜还卖乖”这样的话互相指责,闹到后来,什么难听说什么,又骂了个不可开交。
伤心不已的凌雪,既没要婆婆的聘礼,也没要妈妈的轿车,只是哭喊着:“求求你们以后都离我远点儿!”
2019年初秋,邱晓宇和凌雪自己定下了婚礼日期,王明娟和李月凤知晓了,很理智地通过自家男人“传话”,终于像小时候“握手言和”,说一起给孩子们好好操办操办。
但俩孩子坚持不要彩礼和嫁妆,只是诚恳劝慰各自的爸妈:“留着给弟弟们娶媳妇用吧,你们也能少挨些累。咱们一家人以后好好相处,婚礼千万别再生出枝节来。”
俩当妈的诺诺连声,都表示为了儿女的幸福要改改自己的臭脾气。
婚礼很顺利,撞衫穿着红色连衣裙的两个老娘们“一笑泯恩仇”,在司仪主持下走向家长席时还手拉着手,亲朋好友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已经是区团委副书记的邱晓宇向来宾简单讲述了自己长达12年的“爱情长跑”,表明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心迹,凌雪也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来回应,两人深情相拥的一刻,李月凤和王明娟都潸然泪下。我看着她们擦眼泪,心想,这可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吧?
婚礼后,同学们都说她俩在村里“口风”一致了,夸孩子都是连女婿、儿媳妇一起夸,凌雪入党、邱晓宇提拔为乡党委书记,回家探亲提啥样的两份礼物,全村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但两人各说各的,村里红白喜事从不同席而坐,若非小两口回家,也从不互相串门。
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过往,到底还是让人有些尴尬。
6
凌雪生孩子之前说好的不用妈妈和婆婆操心,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仓促上阵的李月凤和王明娟在婴儿抱到怀里的一刻还欢天喜地,“咱孙儿”长“咱孙儿”短地叽叽喳喳了一番。
可等有空儿打量里外套间还带产床的房间,得知一天880元的床费医保一分钱不给报销时,王明娟瞬间黑脸:“咱家有矿啊你们这么胡造?住30元的普通房间生不出孩子咋地?”
李月凤起先还开玩笑的口气:“你放屁呢亲家母?我闺女辛辛苦苦给你老邱家传宗接代,住个VIP还心疼?”
“啥金贵人儿呀还VIP?我儿子点灯熬油地挣钱那么容易呢?”
“哪个花你王八蛋的钱了?我闺女挣得比你儿子多了去了!”
于是又一场恶战,陈芝麻烂谷子都翻了出来,虚弱的凌雪喊得嗓子都哑了俩人也不听,只默默流泪。我过不去,最后还是主任以报警相威胁,止息了纷争。
匆匆赶来的邱晓宇也进不了病区,在住院楼卡口召回王明娟,电话里哄慰了媳妇和丈母娘一番。没过半小时,又被区委书记一个电话叫回了疫情防控指挥部。
3天后,凌雪出院回家,李月凤贴身伺候闺女,抽空发了个朋友圈,说自己手忙脚乱,顾了婴儿顾不上产妇,别人家女儿坐月子一天五顿饭,她女儿三顿都能不应时。
邱晓宇雇不着月嫂——疫情时谁愿意冒着风险出门?他急得百爪挠心,只能给老妈打电话求援。王明娟城里的房子离大儿子家步行10分钟,两个小区还都是低风险,邱晓宇给老妈办了通行证,叮嘱她用保温饭盒送饭,放下饭就回家,别跟他丈母娘“犯话”。
但是王明娟放不下对孙子的牵念,第一次送饭没人理睬,就扒着婴儿床左看右看。没想到就这几分钟,又发生了意外:楼下邻居核酸检测阳性,同乘一辆电梯的每家每户都贴上了封条——王明娟出不去了。
邱晓宇忧心忡忡,只能一遍遍叮嘱她妈只做饭、少说话,没事儿的时候就去小卧室待着,又哄着媳妇别跟他妈一般见识。
相安无事捱过了12天,离单元解封就剩2天了,“战火”还是燃起来了。这一次彻底乱套了,不光俩个妈干仗,婆媳也干仗,邱晓宇听王明娟打电话哭诉,指责李月凤娘俩合伙儿欺负人,于是小夫妻俩也吵得不可开交,丈母娘夺了电话又对女婿破口大骂……
我得知情况,还是因为2天后儿媳妇打电话问我说凌雪气得没有奶水了怎么办?
想方设法也没救回奶水,原本吃不完的母乳气没了。解封后邱晓宇抽空儿回了趟家,原本是要安慰媳妇的,可凌雪赌气发誓再也不让婆婆见到孩子。焦头烂额的邱晓宇又来了“愚孝”的劲儿,大吼:“你敢!那是我妈,我儿子的奶奶!”
孩子满月后,疫情也过去了,凌雪打发走李月凤,雇了育婴师,说是谁也不用,只要求俩妈没事儿“各自玩耍”,不用她们掺和自家的事。
虽然硬气话好说,可一遇事儿腰杆子就挺不直了。小婴儿偏偏不省心,今天咳嗽明天发烧,动不动就往医院跑,凌雪根本忙不过来。育婴师也是个不靠谱的,还需要有人盯着,凌雪不得不时常召唤李月凤去做帮手。李月凤看外孙儿时,又常常忍不住“发圈”嘚瑟,王明娟看见了,就一定要宣示“主权”,不请自来。凌雪岂是忍气吞声的人,自然也不给婆婆好脸色,一轮轮新的龃龉次第展开。
2021年11月末儿子回家时,告诉我邱晓宇和凌雪在闹离婚。我吃了一惊:“这是要吓唬吓唬俩妈想让他们消停呀?还是真的想离?”
儿子说:“谁知道呢,反正他俩婚后吵的架,比以前28年加起来都多。”
儿媳妇跟着嘟囔了一句:“吵架还不是因为各人偏向各人的妈。”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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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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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静第一次自杀,是因为丈夫张俭在外头有人了。
也不知道才静听谁说的,说女的遇见这种情况,最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娘们儿信以为真,在自家档口里吃了半瓶乱七八糟的药,结果丈夫、公婆亲眼看着她的手开始哆嗦,接着“咣当”一声倒在货上,神志不清。
才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神变得虚且飘,张俭抱起她送医院,迎面碰上我。我大惊失色,问咋的了?
“傻×喝药了,我操她妈的。”
“我操你妈张俭。”才静把重音压在了“你”上。
见她仍旧有力气反击,我就感觉这女人还死不了。但见平常强健得仿佛一头雄鹿般的才静像摊泥一样瘫在丈夫怀里,我又马上感到难过。我朝后头瞅,没见人跟来,就问张俭谁跟着一起去,毕竟挂号啥的得有人搭把手吧。
才静的公婆在档口里,头朝外探看,像两只看热闹的呆头鹅。张俭也回头看了看,意识到父母不可能跟他同去,于是嘴硬:“我自己能行,她自己作,谁他妈管她?”
好在省医院离五爱市场很近,我犹豫了一下,就跟了上去。我在出租车后座上抱着才静,她不说话,流出的眼泪落在我腿上,很快就把我的裤子洇湿了一大片,又凉又湿。
我偏过头去看窗外,心里骂她:“他就是要搞破鞋嘛,又不是要你的命。让他搞嘛,你死,他搞起来不是更方便?”
下车后,才静能走一走了,张俭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一个人突突地走在前面。进了急诊大厅,张俭喊“有人喝药了”,一个年轻的男大夫急忙安排急诊床,护士迅速把才静推进了急诊室。
年轻的导诊让家属去交费,张俭刚出去又抹身回来,拿走了才静的手机。大夫给才静洗了胃又挂了水,她一直吐,差点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我一边给她锤背,一边责备她这是何苦。等情况稍微稳定,护士问谁去交费,我们才发现张俭已经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张俭跟收费处的人说自己没钱,也不认识那个喝药自杀的女的,“这里有一部手机是她的,等一会儿抢救完了,你们直接管她要钱”。
才静一言不发,没一会儿挣扎着起身,我扶着她到交费窗口赎回了她的手机。当时正值夏秋之交,天气很热,回程途中,我俩谁也没说话。
我把才静送回家,跟她说:“你可别再整这事儿了,你也看到了,张俭也不在乎。这是没事儿,真死了给谁腾地方?再说,还有孩子!”
张俭对待这段婚外情很认真,铁了心要跟才静离婚,但才静死也不肯,两人几乎天天干仗。当时,他们的女儿张楚涵刚上初中,眼看着父母打了几个月,身体闹起了毛病。开始只是肚子疼,才静以为女儿只是来事儿或者着凉了,后来有一天楚涵实在疼得受不了,带到医院一检查,是阑尾炎。
医生骂才静:“你是怎么当妈的?阑尾炎穿孔了能死人的。”
才静大惊失色,用了一个晚上捋清了自己人生的主次:孩子是主要的。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就得由自己负责,哪怕她还有个爸;自己的感受和需求都是次要的。丈夫搞破鞋是事实,但如果一直闹下去,就是自己不识大体了,同时,也可能会“变相地将老公推向对方”。更何况,这上不得台面的破事儿已经影响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如果再让孩子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那自己这个做妈的就是罪大恶极了。
楚涵术后恢复不好,有轻微肠粘连,才静对此十分自责。孩子的饮食起居都需要专人照顾了,张俭、公婆以及娘家人一致认为才静应该离开五爱市场,回归家庭——张俭是块做生意的好料,挣的钱也够一家人开销,为啥夫妻俩都要泡在五爱街?搞得家不像家,孩子也没人管。
才静十分纠结——哪怕单从“看着张俭”这个角度上来讲,她也不甘心卷铺盖回家——但似乎又别无选择:女儿三天两头就闹肚子疼,一去医院,大夫就说是术后家长没有护理好。
行里的老娘们儿都劝才静,说孩子需要专人照顾,这是现实问题:“有什么办法?这时候当妈的不上谁上?”还有人建议才静改变一下思想,提高一下觉悟:“有人养不好吗?干这么多年还没干够吗?老爷们儿搞个破鞋那还叫事儿?那说明咱家老爷们儿有能耐,啥也不是能有女人跟他?结了婚啊,聪明的女人就是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啊,得会活着……”
后来,决定回家做全职主妇的才静来档口与我告别,她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这是一个令我感到呼吸困难的问题,那答案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于是我闭紧了嘴巴,沉默地看着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2
才静第二次自杀,是十多年以后的事儿了,我得信儿又去看她。
她离开五爱的这十几年间,楚涵一路升学,已经参加工作了。张俭也早不在五爱街了,他搭上了一条线,做市政工程。
那些年,沈阳市政建设的步子迈得挺大,这小子跟到点儿上了,顺利跻身“成功商人”的行列,手底下养活了百十号子的人不说,还吃得脑肥肚腆,身边围了一群拍马屁、打秋风的马仔。
还没见到才静时,我就对她自杀这事儿感到疑惑:照理说,如今孩子大了、老公事业有成,才静不该有什么糟心事儿,难道是张俭又在外面拈花惹草,还要把小三扶正?
我到了才静家才知道,原来是楚涵的事儿闹的。
楚涵在大学时处了一个对象小黎,两三年了,最近商量要结婚。小黎家是外地的,才静要求他家给10万块钱彩礼,而且态度十分强硬:“10万块,差一分差一毛都不好使。”对方觉得太多,谈崩了,楚涵却非小黎不嫁,母女因此闹僵。楚涵指责她妈市侩,钻钱眼儿里去了,还说她是想卖女儿:“我就是一分钱不要也要嫁给他。国家规定婚姻自由,父母不得干预,如果你想卖女儿,想这10万块钱想疯了,那你可以再嫁,把自己卖10万块钱。”
才静气得浑身直哆嗦,“啪”地扇了女儿一耳光,接着就闹跳楼,说如果你敢嫁,我就敢从18楼跳下去。楚涵性子也刚,说要是不让我嫁,那我这辈子就不嫁,也跟你一块儿从18楼跳下去。
母女在家闹翻天,张俭觉得很烦,责怪才静不识大体——他每天在外挣钱已经够辛苦的了,她可倒好,这些年来吃他的、花他的,一分钱不挣不说,孩子也没管明白,还净给他添乱:“怎么着?孩子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吗?要什么彩礼较什么劲?咱家现在差那十万八万吗?还闹跳楼吓唬谁啊?有种真往下跳!”
此事惊动了邻里和我们这些外人,张俭更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见面之后,他跟个老干部下来指导工作一样,说让我们见笑了,又骂才静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这四个字儿深深刺痛了才静,她“豁”一声站起,冲张俭扑了过去,之后哑着嗓子尖利地哭嚎:“你说谁丢人现眼?你说谁?少他妈在我面前装王八犊子!我不说不代表我傻,我啥也不知道吗?到底是谁丢人现眼?我养汉了还是做贼了?哪儿对不起你们这些姓张的了,今天这话不说明白,咱没完!”
我和另一个老娘们儿赶紧去拉才静,但她动作快,力道大,等我们拽住她时,一道红印子已经出现在张俭肥胖的左脸颊上。
张俭拿胖手捂住受伤的脸颊,气得呼呼喘气,没说话,黑个脸,凶神一样朝卫生间走去,照完镜子出来,把手包一把掼在地上,脸上的肥肉跟着直抖:“能不能过?不能过赶紧他妈的给我滚!”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之后,张俭摔门而出。他走后,楚涵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门口,怨恨地看着才静。才静回头看女儿,那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楚涵显然没有看到这些,片刻后,她转身回房,“啪”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才静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脸上的泪水纵横交错,我过去拉她坐下:“姐,我知道你为啥要彩礼。”
才静“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姐命苦啊!姐命苦啊!”她不停重复着这一句话,仿佛这一句话能把她半生的委屈都诉尽一样。
等才静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些,我去敲开楚涵的房门,准备跟她聊聊。
“涵啊,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知不知道你妈为啥要彩礼?”不等她答,我又自顾自地说,“你爸和你妈干仗,你是从小就见了的。”
楚涵被这话勾起伤心往事,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你妈现在都五十好几了,可你看,你爸跟你妈干仗,还是一扬胳膊就让她滚。她要彩礼,是她差那10万块钱吗?这钱她是想揣自己兜里吗?我猜啊,她是想让对方真刀真枪出点血,也想看看你在对方心里的份量。”
“姨啊,我——”楚涵话说半截儿,停住了。
我脑子突然一动,问她:“你有了?”
“有了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时,才静也走了进来,蹲在女儿身前:“你有了,我当妈的能不知道?我就是知道你有了,他们还这样,才坚持的。在这个家里,坏人啥时候不是我来当?你听妈话,孩子不能留,那人家也不能嫁。你听妈一句话,妈不能给你当上。”
直到我走之前,此事尚无定论,但我对楚涵说:“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儿,阿姨不了解,也不便插言。但记住阿姨一句话,别为了捞本不停往里下注。输就是输,愿赌就要服输。其实谁都会输,没有人会一直赢。”
3
楚涵仍旧执意要跟小黎结婚,还去跟他家商量,看彩礼能不能“意思意思”,让自己妈脸面上过得去。最终,男方勉勉强强给了2万块钱。
婚礼现场很热闹,才静又哭又笑像个神经病。亲朋好友只当她舍不得女儿嫁掉,就纷纷劝她想开:“女大不中留嘛,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出嫁的,再舍不得也要放她飞了。”
才静觉得这个“飞”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飞”,还是飞入笼牢的“飞”,还不好说。在婚礼间隙,她哭着对我说,其实以楚涵的聪明,应该也看出了这个小黎靠不住。但她仍旧执意走进婚姻,大概是以为婚姻或者她肚子里的孩子或许可以改变什么。
才静擤着红红的鼻头,说:“你我都是过来人,那一纸结婚证也好、孩子也好,是能绑住婚姻?还是能绑住男人?婚姻和孩子只能把女人绑得更死,可是我怎么劝她都不听。”
大半年后,才静抱了外孙,亲家母说坐月子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时期,如果伺候不好怕楚涵落下毛病,所以她就不来沈阳伺候月子了。才静只好过去伺候女儿,还给我发来外孙的照片,虎头虎脑的小小子,很可爱。
才静跟我说,自从生下孩子,女儿女婿三天两头地吵,她不禁忧虑起来:“现在就开始吵,这日子真不知道能过到哪天。”她一度怀疑是自己在那个小家里没起好作用,毕竟小两口打架床头打架床尾和,有她在中间,有时还会适得其反。所以,她只能盼着女儿的月子尽早结束。
但一个月还没过去,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楚涵想出了月子就去上班,但小黎不同意,“我妈身体不好来不了,不能帮忙带孩子”。他又说,孩子头3个月吃母乳对身体好,能增强免疫力,少生病。
楚涵认为自己离开岗位时间太长,会难以适应工作节奏,而且单位也不会总等她。她在这个单位已经从普通的行政岗升到了管理岗,未来还有晋升的可能。但小黎坚持说,一个破民营企业,除了老板外都是打工的,除非能升到老板娘,否则都是瞎扯淡,“也不是什么正式单位,不行以后再出去找,不是一样吗?”
自己的职场价值被完全否定,楚涵无法淡定了,小夫妻又爆发了一场大战。
才静趁女婿不在的时候跟楚涵商量,说她可以继续帮他们带孩子,让楚涵安心上班。但楚涵的倔劲上来了,说孩子是两个人的,凭什么他们老黎家的人只出一张嘴,一点忙帮不上不说,还净说风凉话?
最后商讨出的方案是:楚涵去上班,白天请个阿姨帮衬才静,晚上他们夫妻俩轮流带孩子。
小黎觉得这办法行,但他妈可不这么认为。婆婆坚持让楚涵自己带孩子:“她家就一个姑娘,也不差钱儿,将来那些家产也都是她的,还差那点工资吗?”她还心疼儿子晚上带孩子,第二天上班没精神:“你还拼不拼事业了?没有自己的事业,你老丈人能瞧得起你吗?”
小黎被他妈教育一通,犹如醍醐灌顶,立马倒戈,说他妈同意帮楚涵带孩子。听到这儿,楚涵就翻脸了,皱着眉头较真儿问:“什么叫‘帮我’?”
小黎一面赔礼道歉,一面说楚涵爱抠小字眼儿,紧接着说出了自己老娘交代的完整的话——婆婆的意思是,让楚涵将孩子送到婆家,她才肯帮着带。她不愿意来沈阳,怕同住一个屋檐下,生活习惯不同,难免有婆媳矛盾。
楚涵觉得这个说法倒是能站得住脚,就解释说反正自己上班后跟婆婆一周也见不了几面,有啥事儿她作为小辈会尽量包容。可小黎还是坚持把孩子送回老家,最后吵急眼了,才说彩礼那件事让他的家人心里有根刺,现在还没过那个劲儿,要再缓和缓和。
楚涵冷笑:“2万块钱一根的刺,这刺也确实够大了,确实够消化了。我在你家人眼里难道连2万块钱都不值吗?”说完,俩人又“叮咣”地干起仗来。
小黎觉得每天这样吵不是办法,也愈加没有耐心商量,于是给楚涵下了最后通牒:“二选一——要么把孩子送回老家,让我妈帮着带;要么你辞职,专职在家带孩子。等孩子3岁上了幼儿园,那时你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继续做全职主妇。”
小黎的话还十分豪横:“我也不是养不起你。”
4
那天,才静抱着外孙子在外面玩,听小两口由小声吵到越来越大声。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掺和进去,但听到小黎的那句话,她还是没忍住推开了门。
“小黎,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她挺大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上过大学也有工作,产假结束了肯定得回去上班,她自己能养活自己。”
女婿的嘴巴张了张,看样子是想怼丈母娘两句,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狠狠拽过一件衣服披上,想要出门。楚涵觉得自己妈受了委屈,追了出去,扯住他的肩膀问:“你什么态度?你跟谁俩摔摔打打的?我妈欠你的?这么大岁数给我们带孩子,你有没有一点儿家教?你妈是老人,她也是老人!”
小黎皱着眉头把楚涵甩开,等他出了门,才静抱着孩子出现在女儿身后。楚涵转过身朝她怒吼:“你推门进来干什么?就不能当听不着吗?”
才静没作声,她知道自己错了。但当时她很着急,怕女儿听信所谓的“也不是养不起你”,冲动之下真不上班了。十几年来,她太知道身为一个家庭主妇的苦了,她不想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当初,自己离开五爱市场做家庭主妇,不就是为了女儿吗?为了女儿将来过得比自己更好,才静督促楚涵学习,让她接受高等教育。才静觉得有了学历,女儿就会比自己这个半文盲过得随心所欲,只是万万没想到,母女俩的命运居然是相通的——婚后,她们都成了理所应当要让步、要被牺牲的一方。
“为什么会是这样?不是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吗?”才静说她实在想不通。
楚涵她实在不想年纪轻轻就当家庭主妇,如果每天独自面对孩子的哭闹和那些生活的琐事,她觉得自己得疯。她也不愿意再跟小黎吵下去了,他们新婚不满一年,但自己已经精疲力尽,她觉得他们可能把这辈子的仗都干完了。最终,她同意了婆婆的建议,把孩子送到了外地的婆家。
才静也舍不得外孙,但她支持女儿的决定:“啥叫手心朝上?当你管人要钱时,你就矮人家半截了。未来有一天他会说‘你吃我的、喝我的’,好像在那个家里你一天啥也不干,就是个白吃闲饭的。你会先丧失话语权,到最后,你甚至没有存在感。”
张楚涵却答非所问:“妈,我没想到结完婚以后日子会让我过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我错了?”
楚涵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她妈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答案,自然也无法正面回应。
那阵子才静很忙,首要任务就是要让外孙适应奶粉,接着又开始准备孩子去奶奶那儿要用的所有东西:尿不湿、隔尿垫、温奶器、护臀霜……啥啥都准备好了,大包小裹地带孩子去了外地的奶奶家,没成想,才几天孩子就开始拉稀——可能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喂养方法不当。
楚涵坐不住了,买了票直奔婆家把孩子接了回来,搞得公婆和小黎都十分不满意。小黎说:“说不带的也是你,哭着喊着要死要活把孩子接回来的也是你。以后孩子谁带别再跟我说,我妈没说不带,是你非要往回接。别人当妈你也当妈,瞅你这个妈当的。”
事后,才静跟我说,她觉得听这话既熟悉又刺耳,却没有反驳女婿。她只是想起当年楚涵阑尾炎,又肠粘连,带带拉拉一连闹了好多年,直到高中毕业才算好利索。而她围着家庭转的那些年,也是五爱街买卖最红火的几年。
5
楚涵孩子被接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就开始发烧,半夜送去医大二院门诊。当时正是感冒高发季节,儿科门诊的小患者海海,散发出各种味道。到处都充斥孩子的哭闹声、咳嗽声、呕吐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大人的面孔:疲惫、焦急、甚至是愤怒。
小黎一边挂号一边给楚涵吊脸子:“不让你往回接你非往回接。逞能!想一出是一出,你请假,我请假,喝西北风去啊?单位是你开的啊?”
楚涵已经学会在这种时候闭嘴了,一来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想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二来她也内疚,觉得没有照顾好孩子,让孩子遭了很多不必要的罪,是自己这个当妈的责任。她认为小黎骂得对,自己太没主见了,确实有点儿想一出是一出。
她抱着孩子哭,将脸颊贴在孩子干瘦的小脸上,一遍一遍地重复:“是妈妈无能,是妈对不起你。”
小黎憎恶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哭哭哭,就知道哭。”
才静好几次想冲上去跟女婿理论,却忍住了。她怕自己参与过度,反而会让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
小黎挂完号,黑着脸离开,说得回单位打卡,不能总请假。才静沉默地接过单子,等她拿药回来,见楚涵抱着哭泣不止的孩子来回走动。她可能已经抱不动了,不时曲起一条腿踩在高处,将孩子的重心放在那条曲起的大腿上,而另一只手提着装有奶瓶水壶的小包,样子十分狼狈。
才静赶紧把药递过去,接过孩子,她见楚涵一面甩着手臂,一面检查那些药,逐支拿起来看。然后,娘俩儿带着孩子一起到打针的窗口去。
孩子折腾这几天有些瘦了,血管不好找,只好扎头针。静脉注射药品一滴又一滴流进孩子的体内,楚涵长长松了口气,四肢瘫坐在候诊椅上,茫然地看着医院里攒动的人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才静想起半年多之前的那个夜晚:当时家里只有她们娘俩,她刚刚得知楚涵未婚先孕。她想让楚涵想清楚到底该不该嫁小黎,楚涵哭着对她说:“妈,我不会后悔的,既使将来他对我不好,也是我自己选的。妈你相信我,他能对我好。冬天我说想吃个烤地瓜,他买了放怀里给我拿回来,就怕地瓜凉。”
才静回答:“孩子啊,过日子不能看那个啊。我刚嫁给你爸的时候,吃鱼你爸给我摘鱼肉,一根毛毛刺都挑出去,现在啥样你看不着吗?”
楚涵说:“妈,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之间有爱情。你们那时候懂啥叫爱情?”
这话说得让才静有些恍惚。时代变得太快了,也许她的人生经验真的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这有了爱情的年轻一代,他们的感情甚至还不如老一代,似乎更加短,也更加脆弱了。
“呀!妈呀!咋的了?”楚涵的尖叫声把才静拉回现实,才静这才发现,孩子的胳膊不知啥时候上来了,碰了头顶的针,那针扎处已经鼓起大包,针管里也有回血。
“找护士找护士。”才静汗出了一头,责怪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事。楚涵已经跑远,只留下一个更为狼狈的背影。才静低头看孩子,说:“都是你呀,你这个小东西,长大你得对你妈妈好,不然我这个当姥姥的也不能放过你。”
护士调了针头的位置,孩子皱着眉头哭泣,声音响亮而无奈,楚涵点头哈腰地送走护士,才静再不敢粗心大意。她用手固定住孩子的胳膊,却引发极强烈的反抗。
孩子的哭声让初为人母的楚涵心下不忍,她接过孩子,温柔而小声地哄着,拿自己的嘴唇去贴儿子光洁细腻的皮肤:“把你的病给妈吧!儿子,啥时候能好起来啊?你快点儿好起来吧。啥时候能长大呢?你长大妈就出头了。”
才静后来跟我说,她当时想起楚涵做阑尾炎手术时的情景。那时楚涵瘦,进手术室需要脱光衣服,她抱着病号服,佝偻一张背,那样细小而无助地朝幽深的综合手术室里走去。当时,才静也在心里对自己说:“把她的病给我吧,让她快好吧。只要能让她快好,我是怎么样都行的呀!”
才静转过头,强压下喉里的发紧。
6
直到孩子挂完吊瓶,小黎才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楚涵小声跟他讲了孩子的病情,像是在跟领导汇报工作,最后她说:“不用不用,我和我妈能行。”
才静猜测,小黎应该是问需不需要他过来。她想到当年,张俭也这样问过她:“用不用我?”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别搭两个人。”就是这样一句“别搭两个人”,一“别搭”就是半辈子。
那咋不叫他来呢?叫他来干什么?来了就这事那事、甚至骂骂咧咧,还不如不来。家务活也是,只要让他干,俩人就得干仗,然后张俭扔下一句“干就不错了,还有许多老爷们儿啥也不干呢”,把抹布一扔,转身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去干啥。
才静生不起那个气,最终独自包揽了全部家务。后来她当了全职家庭主妇,还有姐妹羡慕她,说她好命,早早上岸,不用再像她们一样驴似的干。她知道那些仍在商海里扑腾着的姐妹们,生活也不见得尽如人意,但腰杆子总比她硬气似的。
羡慕才静的女人们并不知道,那时她在家听到最多的话是:“你在家一天有啥事儿啊?家里这点儿活儿还叫活儿吗?还一天到晚说累,公司做饭、干保洁那老娘们儿哪个不比你能干?”
一开始才静还替自己争辩两句,后来也懒得争辩了。楚涵上大学以后,才静想重返社会干点什么,却遭到了丈夫、女儿的双重反对。
一次,张俭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才静十分郑重地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提出想要一点钱重新搞搞生意。
“什么?你说啥?”张俭按动着电视遥控器。
才静又重复了一遍,张俭没有坐起来,只是斜看了她一眼,笑了,并没有答话。
从此之后,才静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请求。
那天,才静给我打电话,说她决定给楚涵看孩子,让楚涵重返工作岗位。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才静对楚涵说:“妈给你看,你去上班。你听妈的,女人不能没有工作。你心里有孩子没错,但你不能只有孩子。每个人的一生都不能只有一样东西。妈有这个能力,还能帮你带几年。等熬过这几年就好了。”
可是,孩子8个月大时,楚涵发现小黎出轨了。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生活,你生孩子以后,也变得让我感到陌生。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有其他的选择不也很正常吗?”
楚涵与母亲不同,她没哭没闹,利索地离了婚。这是一场伤筋动骨、几乎耗干她所有人生热情的短暂婚姻。离婚后,她感觉自己像是再世为人。
才静跟我感叹,说这样的事还不止她一家。她家小区里有一对小两口,装修新房时因铺什么样式的地砖吵了起来。当时两家父母都在场,小两口之间的争吵很快升级为家庭大战,现在俩人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婚礼也取消了。
“真搞不懂,跟过家家一样。说结非要结,谁拦也不行。说离就离,过家家一样。没想好就结婚,结了婚又不肯付出,也不肯负责任。”
才静不住地叹息。
7
2018年,我们老五爱街的一群人订了一个包房,打算在一起聚聚。那天,才静和张俭也来了。
包房里,男一桌,女一桌,男人在一起喝酒吹牛,女的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乍乍呼呼。酒至半酣,张俭过来敬酒,喝完把手搭在才静的肩膀上,对众姐妹说:“才静跟我这辈子不屈,有几个女人有她这个命?啥心不用操、吃喝不愁。我刚还给她交了保险,让她放心,我对她,比她爸妈对她都好。”
才静听着听着变了脸色,笑容在脸上凝固了。
我看不惯,站起身,让张俭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好赖你手底下也统领百八十号人,你也是见过世面、干大买卖的,咋净说那没见识的话?你别拿我姐们儿不识数啊,我姐在哪儿任劳任怨干这么多年不给交劳保?这岁数都该退休享清福了,她在你家有退休的日子吗?你的员工,保险该给交的你差一分好使不?人不上劳动局告你去?你这么大老板给自己媳妇儿交个保险,还敢拿桌面上说来!”
众人哈哈大笑,张俭脸蛋子通红,灰溜溜地回去了。才静站起来,对我举起酒杯,说知道我不喝酒了,但还是想要敬我一杯。我站起来给自己倒满,说这酒我得干了。
酒杯落地时,这帮老娘们儿人来疯,又起哄让我喝。桌上吵吵嚷嚷,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二十年前。
那时,我们五爱街的姐妹们常在卖得好或者卖得不好的时候出去喝酒、唱歌。才静还是“麦霸”。她一拿起麦克风就舍不得放下,一首接一首,唱个没完没了。那时,她最喜欢唱的就是“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而且唱得是那么铿锵有力。
恰好包房里有卡拉OK设备,有人就提议,让才静再唱一首。
当她的嗓音从干涩、怯懦到后来站起来一手拿麦,一只胳膊伸展出去、专注盯那出歌词的屏幕时,男人们吹牛、拼酒的声音也渐渐停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才静的身上。
有人对张俭说:“你媳妇儿歌唱挺好啊!”
我看向张俭。也许在这个事业有成的男人眼中,才静早就没有了任何价值,只是他养了多年的一件附属品。不知他有没有想起当年,才静跟他在五爱街一起走过的那些风风雨雨——滚车皮去上货,要是赶上下雨,哪怕每包货都有塑料袋包装,才静还是整个人趴在货上,打倒骑驴从南站到五爱街……
恐怕,他早就忘记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觉得给她交个养老保险就像她的救世祖一样。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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