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初,一个带有些许暖意的午后,我在北京某看守所会见室见到了当事人蒋丽。
蒋丽拿刀砍人,涉嫌故意伤害。来看守所之前,律所主任大老李指示我来代理这起法律援助案件,他说这个案子案情简单,程序走得快,已经到了法院审理阶段,只需再问问详细情况。
蒋丽在我面前落座。看得出,她稍稍打理过自己,头发丝毫不乱,身上的马甲服服帖帖,没有一丝褶皱。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几乎没什么皱纹,她的五官精致立体,很难看出她已经是个年近50岁的女人。
我例行公事地介绍完自己,请蒋丽慢慢讲述案发经过。她苦笑道:“我这个案子怎么说呢?发生得挺突然的。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我会走到今天这步。”
1
2021年1月的一天,蒋丽提前下班,等她回到家,发现丈夫正在跟一个女人苟且。
即使被撞了个正着,丈夫也没有丝毫慌乱。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怪蒋丽提前下班也不说一声。那个女人更是没羞没臊,不仅无任何愧疚,还对蒋丽恶语相向。
事发突然,蒋丽站在原地,脑袋一阵阵发懵。女人的咒骂声唤醒了她,她立即扑了过去。两个女人瞬间撕打在一起,丈夫竟帮着情人一起推搡她。蒋丽气上心头,冲进厨房提了一把菜刀出来。
她挥舞着菜刀直奔二人,第一刀划在那个女人的脸上,从左嘴角一直划到了左耳根,顿时鲜血四溅。那女人惊叫一声,穿着内衣裤夺门而去。丈夫冲上来试图夺下菜刀,蒋丽又挥刀砍向他,“但在砍下去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以前好多事情,一时心软,我把刀转了个方向,用刀背砍的他”。
蒋丽说,她砍了丈夫以后,感觉身子软绵绵的,于是摊在地上,刀也扔在一边。后来邻居看到满地血迹报了警,警察很快赶到,控制了她。
后来,那个女人做了伤情鉴定,虽然伤势看起来很恐怖,但结果仅为“轻伤一级”。而蒋丽丈夫只是被刀背砍了一下,除了胳膊上青了一道,整个人完好无损。
事发经过很短,哪怕蒋丽讲得很慢,不到20分钟也讲完了。我记录完毕,忍不住问她:“你看起来挺瘦弱的啊,想不到这么猛,连砍两人,是还有别的情节吗?”
蒋丽说自己当时气疯了,拿刀砍他们的时候,身体里有一股邪劲儿。平时她不是这样的人,身边的朋友都说她人很好,“要怪就怪我老公出轨,找小三!”
蒋丽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睛眯起来,眉头也皱了起来:“林律师你知道吗?那个小三的岁数比我还大,长得跟个野猪似的。我实在想不通。你说我老公要是找个比我年轻漂亮的,我也能理解,但他竟然……找个那样的,太侮辱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又看了一遍笔录,觉得案情经过过于简单,能抓住的抗辩点很少。我有心多聊聊,便让蒋丽讲讲她过去的经历。
2
蒋丽是个重庆妹子,90年代就来北京打工了,那时的她才23岁。
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学历,她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只能做清洁工、饭店服务员、酒店迎宾之类的活儿。虽然钱挣得不多,但她觉得北京的环境比老家强太多了,“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努力打工留在北京,不闯出个名堂就不回老家,否则让人笑话”。
2000年,蒋丽在超市做酸奶促销员。一天,一位男顾客来到酸奶柜台前,喝了一杯又一杯,还让蒋丽继续倒。次数多了,蒋丽忍不住说:“先生,这个是试喝的,您要是喝着感觉不错可以买一些,现在有活动,价格特别合适。”
男顾客拿眼瞪她,还大喊:“这些不是让顾客品尝的吗?我多尝几杯怎么了?我觉得这个酸奶不好喝,我不买!”
因为搞出的动静太大,围观的人也多,超市经理被惊动了。经理过来问清事情的原委,就责怪蒋丽服务态度不好,让她向那位男顾客道歉。蒋丽委屈又无奈,还是照办了,男顾客收到道歉,就摆摆手走了。
第二天,这个男顾客又来了,他直接走到蒋丽面前,笑嘻嘻地说自己昨天心情不好,让蒋丽别往心里去,还说要请她吃饭赔不是。蒋丽觉得这人不太正经,就拒绝了邀请,结果之后的几天,这男人天天来超市,蒋丽被烦得不行,只好答应了他。
吃饭的时候,男人问蒋丽几岁、有没有男朋友,又问她信不信一见钟情。他说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自己失眠了,总是想起蒋丽。蒋丽很不好意思,最后男人就直说自己爱上了蒋丽,要跟她处对象。
一开始,蒋丽只觉得他很不正经,不是那种能托付终身的人,根本不喜欢,更况且他还比自己大了七八岁。但男人说自己是老北京,在北京有房住,加上他油嘴滑舌,很会讨女孩子喜欢,所以蒋丽渐渐改变了想法,“我觉得我一个外地人能嫁给北京人,离我在北京生活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没过多久,蒋丽跟这个男人结婚了,结婚后她才发现,丈夫是北京人不假,但所谓的“在北京有房住”,不过是住大杂院里的一小间平房,还是公婆单位的公租房。
丈夫没有正式工作,每天就是混,要么跟人打牌耍钱,要么就跟公婆要钱。家里只有蒋丽一人工作,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公婆本就看不上这个儿子,加上他又找了一个外地媳妇儿,对小两口更不待见了,平时不管不问,遇到不顺心的事,还会扬言要他们夫妻俩从平房里搬走,否则就要收房租。蒋丽曾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表现,好好孝敬公婆,来消除老人的偏见。但无论她做什么,公婆都看不上,双方的关系一直处得特别紧张。
好在刚结婚的时候,丈夫对她挺好,她每天下班回家总能吃上他做的热饭,耳边还不缺各种甜言蜜语。蒋丽想想,也挺知足的,后来生下女儿,就算在北京扎下了根。
在老家人看来,蒋丽在北京赚钱、成家,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哪怕她一直以来做的都是些底层工作。父母时不时地会让蒋丽给家里打些钱——她有个弟弟,弟弟上学、结婚的钱都是她出的。
丈夫对此也没说什么——实际上,只要蒋丽挣的钱能让他吃上饭、偶尔买顿酒喝,他就满足了。蒋丽娘家人也来过几次北京,当他们得知女婿的真实情况后,便很少再来。蒋丽的母亲让她多往家里打钱,说是为了她好,要给她留条后路。
日子过久了,丈夫的本性渐渐暴露。虽然口袋里没钱,但他能靠着一张嘴哄得女人开心。据说,他一直对外宣扬自己是个老北京,很多女人愿意跟他好,跟他走得很近。
蒋丽怀孕的时候,朋友亲眼看到她丈夫跟不同的女人逛街、逛公园。刚开始蒋丽很生气,也质问过丈夫,但他油嘴滑舌地犯贫,最后总能把她哄开心。女儿出生后,蒋丽的注意力基本都放在孩子身上了。她觉得丈夫无论在外面怎么玩,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的。
后来,她在美容院找了份工作,跟着一个大姐学做美容。因为踏实肯干,大姐的店越开越多,蒋丽也逐渐从店员、美容师一直做到店长、区域总管。
随着收入增加,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他们一家三口终于从公婆的小平房里搬出来,住进了大房子。可丈夫依然没长进,看到蒋丽这么能挣钱,更是成天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一旦没钱了,他就去美容院跟蒋丽要,让她在员工面前抬不起头。
“他做了什么让你抬不起头?”我问。
“嗨,就是耍无赖呗。跟当初在超市喝酸奶似的,在美容院里大喊大叫,完全不顾有客人和我的员工在。而且几乎每次去闹都喝了酒,蛮横得不行。所以后来他一进美容院,我就抓把钱塞给他,只求赶紧把这个冤家打发走。”
“你因为这个恨过他吗?”我想知道这有没有可能成为抗辩点。
“最开始的时候恨过他,但他每次酒醒后就跪着哭着求我原谅,说他是被酒给害了。”
有一段时间,蒋丽想跟丈夫离婚,身边的朋友也都劝她离。但每次一提离婚,丈夫就跪下哀求,说自己只爱蒋丽一个人,跟别的女人都是逢场作戏,啥也没干。他真的很能说,每次都能说得蒋丽回心转意。
其实,蒋丽也有“软肋”。她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女人,觉得要是离了婚,自己挺失败的,没脸再回重庆老家。而且,她很担心家庭不完整,会害了女儿。
3
我梳理了一下思路,认为蒋丽的案件并不复杂。
事出有因,尤其是像这种第三者破坏婚姻导致的家庭纠纷,蒋丽也是受害者,这些都是法官会考虑轻判的点。但鉴于目前蒋丽丈夫的情人构成了轻伤一级,根据法律规定和实践中的判例,蒋丽可能会被判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管制。
“如果你愿意主动承认错误,承担赔偿,认错态度良好,取得被害人的谅解,甚至可以判处缓刑。也就是说,你都不用蹲监狱,基本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蒋丽听了这话顿时来了精神,连连说道:“好的好的,我愿意赔偿。我的钱都在我妈那里存着,你可以联系我妈让她打钱。林律师拜托你啦,我女儿现在在读大学,千万别让她知道我现在这样。很丢人的,又分散她的精力。”
我从看守所出来,马上联系蒋丽的母亲。蒋母只知道蒋丽犯了事儿被抓,但具体情况一概不知。
“我那个女婿哟,缺了大德喽。我给他打电话,刚开始他什么也不说,就骂我生了这么狠心的女儿,还说那天其实啥事也没发生,他就是跟一个朋友在房间里聊天,是丽丽突然发了疯,拿刀砍人,还把他给砍了。后来我再给他打电话,他就不接了,发短信也不回。我的女娃我还不了解?她怎么可能是发了疯哟,这是平时受了很大委屈啊。他们一家都指着丽丽在外面挣钱,这下可好了,家毁了哟……”
我制止了老太太的絮叨,说蒋丽的案子不复杂,现在我们要尽力去取得被害人的谅解,说白了就是要把钱赔到位:“蒋丽跟我讲,她在您那儿存了不少钱,麻烦您跟我说下金额,我好去跟被害人沟通赔偿方案。”
电话那边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我“喂”了半天,老太太才吭声:“丽丽没给过我太多钱,以前给了我和她爸一些零花钱,我们也花得差不多了。她还有个弟弟,这几年读书、结婚买房都不少花钱,我这边是真拿不出来钱。”
听了蒋母的话,我有些发愣,只能请她再想想办法:“我听蒋丽说她这些年来帮了家里很多忙,这次她出了事儿,你们作为家人还是要使使劲儿啊。”
话音未落,电话那边传来了忙音。我没忍住,骂了句街。
当晚,蒋丽弟弟给我打来电话,听声音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他先对我表示了歉意,说母亲并不是故意挂断电话,而是老人家脑子混乱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且,母亲很快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务必帮姐姐度过难关,哪怕去借高利贷。
“林律师,我不否认我姐为我们这个家做了很多贡献。如果没有我姐,我不可能完成学业,不可能回家考公务员、娶妻生子。我真的很感激我姐,真的!但我手里是真没钱,现在房贷压力太大,而且也不知道我们要拿多少钱出来才能得到对方谅解。说起来也是滑稽,那个小三破坏了我姐的家庭,现在我姐反倒要取得她的谅解,这是什么世道?!”最后,蒋丽弟弟让我先去跟对方沟通,看对方想要多少钱,然后再商量。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隔天,我从派出所警官那里拿到了那个女人联系方式,深呼了一口气,拨了过去。
接通后,电话那头的女声又粗又刺耳,我刚表明身份,她的语调便陡然提升了八度:“你是那个贱人的律师?她犯了罪你还要替她讲话?你们律师做事情不讲良心的吗?蒋丽毁了我,我这辈子都没法再见人了,你让我怎么原谅她?她愿意赔钱?多少钱也挽救不了我的脸,我不接受,我要让法院重判她……”
我抓住空隙说道:“从解决问题的角度出发,我认为在这个阶段双方能达成一致,蒋丽赔钱,您出具谅解书,实打实拿到钱是最优选择。当然,您也可以坚持拒绝谅解,但最后无非是蒋丽坐牢,您这边依法能拿到的赔偿是非常少的。所以,我劝您再好好考虑考虑,或者咨询下律师的意见,争取选择对您最有利的方式。”
手机那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了,那就让蒋丽赔我20万吧,我可以出谅解书。”
之后,我给蒋丽弟弟打电话,他没接。我又给蒋母打电话,她也没接。我想了想,分别给他们发短信,告知了谅解赔偿方案。
蒋母没有动静,蒋丽弟弟回复了我:“对不起,林律师,我们家拿不出这么多钱。请你转告我姐姐,实在是对不起,家里真的帮不了她。”
4
法律援助案件,律师根本不挣钱,通常来讲,对这类刑事案件,律师只需要会见当事人一次,了解案件基本情况后,就可以等开庭了。可是,也许是蒋丽的经历让人同情,我还是希望为她争取最好的结果,于是又准备第二次会见。
律所主任大老李说我:“你啊,就是代入感太强!”
4月底,北京渐渐热了起来,我坐在看守所会见室的椅子上,思考着该怎么把谅解方案和她家人的回应告诉蒋丽。还没想好说辞时,蒋丽便被警官带进了会见室。
跟上次见面一样,她的头发打理得丝毫不乱,着装也干净整洁,唯一的区别是人比之前消瘦了不少,想必是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
我想了想,还是如实讲了跟各方的沟通情况。说到那女人要求赔偿20万时,蒋丽非常生气:“她这是讹人呢吧!她破坏了我的家庭,要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搞成现在这样。”
再说到蒋母和弟弟的回复时,蒋丽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在椅子上矮了下去:“弟弟的想法我能理解,毕竟他成家了,还要还房贷,还要考虑我弟妹的想法。但是我妈她……我真的给过她很多钱,她以前总说替我存着,给我留条后路,现在怎么就说没有呢?”
我安慰她,即使最后不能取得被害人谅解,我也会从其他角度为她辩护,争取最好的结果。蒋丽看我准备告辞,咬了咬嘴唇,请我再帮她一次。
“她是我来北京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就是上次我给你讲过的,和我一起做美容院的那个大姐。看看她能不能借钱给我,等我出去一定马上还。还有,你能不能再跟小三砍砍价?或者我给她写欠条、把我老公让给她都行!”
蒋丽让我找的那位大姐姓于,是个爽朗的人,我在电话跟她里说了蒋丽的遭遇,能听出来她真的很关心蒋丽,非要约我去她的美容院面谈不可。
见面后,于姐先是跟我回忆了很多当初带蒋丽“打天下”的往事:“干美容院这行很不容易,政府管得紧,找事儿的顾客多,同行之间也总是恶性竞争——前几天的新闻您看没有?有个美容院被政府关了,就是被马路另一头的同行举报。其实那个同行也不是什么好鸟儿,肯定也没少用假冒伪劣产品,这行业就这样。”
之后,她又不住地赞扬蒋丽踏实卖力:“她真是我见过的最努力的员工了,从她进美容院那一天起,就努力学习各种手法,全面了解那些美容产品的知识。性格也好,有时候我们碰到一些刁难人的顾客,都是她出面去解释,最后说得顾客心平气和。所以我对她很放心,放手让她去管理。年景好的时候,我们一年能开好几家店……”
于姐滔滔不绝地讲着,又说起蒋丽的丈夫——有几次于姐和大家一起聚餐,蒋丽带了丈夫参加,他什么话题都能接,世界大事、明星八卦,一个人说个不停,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可能蒋丽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吧”。
这次男人把情人带回家,闹出这档子事,于姐忍不住骂他不是个东西。她说之前有几个朋友都劝蒋丽赶紧离婚——她条件不差,人又漂亮,婚后还有人追求她——可她坚决不离,说是为了孩子。如此一来,姐妹们都觉得是蒋丽命苦。
我看了看时间,打断了于姐的讲述,把蒋丽的现状简单地跟她说了。说到对方提出的谅解赔偿方案时,于姐吐了口唾沫:“真是臭不要脸!”说到蒋丽娘家人的反应时,于姐恨恨地说:“都是一帮白眼狼,当初蒋丽那么帮他们,给他们钱,现在用得着他们了,他们倒没钱了!”
最后,我向于姐转达了蒋丽想要借钱的请求,于姐叹了口气:“小林呐,蒋丽是我的好妹妹,她的忙按理说我应该帮。但前段时间疫情,我的美容院关得差不多了,现在还有很大亏空,而且一直也没什么进项。我实在是惭愧啊,要不这样,我拿5000块钱给你,不用蒋丽还,算我给她的。然后你再问问她,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我没接这5000块钱,跟于姐说了谢谢,就离开了美容院。我觉得蒋丽的案子大概率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再去会见,只会徒增她的压力,只能按照法律的规定将程序进行下去。
5
律所又接了一个新案子,当事人与蒋丽关押在同一个看守所里。我想索性就顺便再见蒋丽一次,就算没有解决办法,安慰她几句也是好的。
第三次见蒋丽,她还是老样子,似乎还有些“超脱”了的感觉。我鼓励了她一番,告诉她开庭时的一些注意事项、技巧,以期能博得法官同情,得到轻判。
她笑着对我说:“同监室的朋友已经跟我交流过好几次案情了,都说我的案子问题不大。是那个小三可恨,要是碰上个女法官没准还判我当庭释放呢。谁不恨小三呢?”
我把与于姐见面的经过讲给她听,她惨笑道:“于姐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她很困难,我理解。就这样吧,林律师。我也不指望小三能谅解我了,我根本就不能谅解她,我也不需要她的谅解!”
会见即将结束,蒋丽突然想起了什么,很认真地对我说:“林律师,于姐不是能给我拿5000块钱嘛。既然这5000块钱于事无补,麻烦你让于姐把钱打给我女儿,她的生活费快没了,拜托你啦!”
我看着她说:“那你女儿可能就会知道你的案子了,怎么办?”
蒋丽苦笑道:“知道就知道吧,反正早晚都得知道。你劝劝她,让她以学业为重。”
会见完蒋丽后,我联系了她的女儿。其实,这姑娘早就知道妈妈出了事——因为突然联系不上蒋丽,她回家看到家里的情形,又听邻居讲述了经过,内心焦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在看守所外面守着。直到接到我的电话,了解了法律规定及案件分析,她才有些许心安。
我跟她讲:“你妈妈让你拿着于阿姨给的5000块钱,否则你该没有生活费了。”
小姑娘忍不住痛哭:“我妈就是这样,从我记事起,她的生活里就是我爸、我、我外公外婆、我小舅。现在她都这样了,还在惦记着我没有生活费,她啥时候才能为自己考虑下呢?”
最终,蒋丽没能得到那女人的谅解,我们的抗辩理由也只能尽量凸显她丈夫出轨、以及蒋丽系首犯、激情犯罪等。案子经法院审理后,一审判决蒋丽有期徒刑2年零6个月。蒋丽没有上诉,一审判决生效,本案完结。
我回律所向大老李交差,并没有讲太多内容,可大老李还是不断感慨:“女人之间的战争真可怕。”
而引发此次“战争”的蒋丽丈夫,在案件处理的全过程中,一直没有露面,甚至连电话也始终未接通。他从未站出来替妻子讲话,亦未站在情人的那一边痛斥妻子,这个男人仿佛彻底消失了。
我从案卷中翻出了他的询问笔录,除了向公安机关讲述事发经过外,他还说道:“她砍了XX一刀后,又朝我砍过来,我拿胳膊一挡,幸亏砍过来的是刀背,否则我这胳膊就被卸了。”
我突然想起那个有些许暖意的午后蒋丽说的话,倍感无趣:“但在砍下去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以前好多事情,一时心软,我把刀转了个方向,用刀背砍的他。”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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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之后,我们集团的煤炭销售业务赶上了行业的黄金时代,在长江中下游很多城市设了办事处,除了零售,还和一些当地大的用煤单位保持着稳定的业务往来。
集团有4个煤炭销售公司,我们本地以江为界,南岸和北岸各设1个,外地的产煤县有2个。邱总是我们北岸公司的经理,他过去在乡镇企业干过多年煤炭供销经理,从业经验丰富,北岸公司每年业绩在4个公司里都是第一。他精力充沛,能说会道,常年西装革履,给人一种职业精英的感觉。
煤炭销售公司的业务就是收购和销售煤炭。我们本地虽然产煤,但2/3的煤炭都是发热量在5000大卡以下的中低等煤。集团2座煤矿出产的煤,发热量基本保持在5000大卡左右,已经算得上是优质煤,不愁销路了。老板规定集团旗下生产和经营企业都实行绩效考核,工资奖金和效益挂钩,集团的煤矿根据市场需求有自主定价权,就算自己的煤炭销售公司要用煤,也不会有优惠价。
所以,邱总经常去本地盛产煤炭的乡镇或相邻县的煤矿采购煤炭,为了压级压价,他喜欢驱车去山高路远的煤矿和非法小煤窑,一般都是披星出发、载月返程。买回来的基本都是4000大卡的煤,甚至更低等的,如需以次充好,就会用我们集团煤矿的好煤覆盖在面上。
集团总部在市里,老板平时坐镇,老板娘是助理。下面分公司,设有综合办和财务部,由集团副总全面负责。分公司所有的车辆属我们综合办管理,由我们的头儿谭主任直接调谴。4台车,其中1辆高档小轿车,跑不了烂路,只靠3辆“猎豹”越野车跑山区,显得很紧张——2个煤矿来回城里办事,煤矿人员去各井口检查,每月去矿上发工资得用;销煤公司下乡收购、去煤坪得用;其它公司也要用车。于是立下规定,各部门、各公司用车,都要提前预约,开好用车单给我们,我们再按顺序给司机开派车单。
那年秋末,邱总和谭主任因用车的事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起因是邱总几天前就和谭主任联系了说要用车,谭主任本来做了安排,但计划没有变化快,邱总用车那天,偏偏赶上煤管局联合各部门集中打击非法小煤窑,差车,就来找公司副总借。副总不敢怠慢,叫谭主任立刻派车。谭主任说已经有2台“猎豹”去了煤矿,只剩邱总要用的那台了。副总说,“主管局得罪不起,他们就用一天”。
结果,邱总早上一听说没车可用,在楼道里直接堵住了刚上班的谭主任,没听完对方的解释,就发了火,说下面的办事处等着要货,船都上载几天了,联系的煤矿还没发来煤,他们必须要去“赶进度”,不然就得多付给船老板误工钱——销煤公司为了节省装卸费,经常“突击装货”,跟煤矿订好了时间,车子直接把煤拉上船。
同事们听见争吵,都围过来看。谭主任见邱总不听解释,说话还带着脏字,也火了,大声回怼道:“你急不急有我毛事?你自己没考虑周全,来迁怒我?”
两人针锋相对,整个楼道里,回荡着他俩的争吵声。副总也来了,阴着脸把邱总叫进他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我们在外面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作为一个经理,应该顾全大局。这只是偶然的事,你在办公场所大吵大闹,有失你的身份,影响很坏!”
邱总余怒没消,又解释了几句,副总没心思听他唠叨,直接下了逐客令:“回你办公室消消气,好好想想,今后对人对事,端正态度!”
2
因为这事,下面就有了传言,说邱总他们销煤公司绩效好,去年集团“大团年”后,他们又组织了自己的“小团年”,每人发了一床毛毯。我们综合办那3个越野车司机也被邱总请去了,专门感谢他们一年来跟随自己的辛苦付出。他怕引起别人不满,还给3个司机招呼说要保密,不要说也拿了毛毯。可年后,我们机关人员都知道了。
本来这事没人计较,但因为那次争执,传言都说是因为谭主任不满邱总给司机发了东西,却没给他这个直管领导发。谭主任知道后,笑了笑,对我说:“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去年他们有次临时增加路程跑别的煤矿,走的那条公路翻修,把车子的底盘都剐坏了,我都没吭声。”他停了停,犹豫了一下,又道:“他喊司机去吃饭,说白了,就是方便他假公济私用车!”
邱总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又给老板打了电话。目的不是询求安慰,而是要求老板增加车辆。老板不吭气,他又去找了管财务的老板娘。老板娘答复说,目前集团多元化发展,资金占用大,暂时没钱,叫他忍一下。
于是,因为车的问题,邱总和谭主任好像结下了梁子,俩人除了工作上有交集,平时连寒暄都免了。
翌年,企业半年总结会的下午讨论环节,邱总再次提出了增加车辆的事。
这次他做了充分准备,发言说:“我们开公司都是以逐利为目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是赚钱单位,为了追求更大的利润,集团的政策和配置就应该优先考虑我们,切实解决生产经营的问题。”
他说自己估算过,只要增购2台越野车,不仅可以解决煤业这块的需要,也可以大大缓解别的子公司用车吃紧的现状。他希望这2台新车从今年销煤公司年底的利润中解决,不惜以明年他们公司利润翻一番作保证,说如达不到要求,就扣他绩效工资。口说无凭,他可以为此立下军令状。
老板和老板娘低声交流了一下,答应了他的要求,说新车保证年底前落实。会后,老板娘叫我联系一个卖车的亲戚,说给他私人一笔中介费,由他运作,帮我们以出厂价提2台“猎豹”。
10月底,车提回来了。邱总又跟老板说,他们销煤公司要自留一辆。老板不同意:“车的油、保养、维修、保险,必须得有专人负责,你为这些事再招个人,增加成本不说,也跟集团车辆理管制度的规定冲突——我已经给谭主任说了,保证你们的优先使用权。”
虽然事情没有百分百按照邱总的意思来,但用车紧张的问题还是解决了,这让邱总在集团中的声望又提高了不少。车多了,谭主任又对车辆使用规章制度进行了修订,比如派车单上,批准去什么目的地,司机只能去这里,如要临时更改和增加里程,必须由用车人请示主管同意,主管再通知司机执行,否则,司机按擅自出车扣工资。然后又招新司机,邱总推荐了一个熟人来,结果没考上。
用车有了保证,邱总忙得更起劲了,除了春节3天,他几乎天天都去办公室给老板用座机打电话,或汇报工作,或听取老板意见,或要车去煤坪检查工作,搞得司机们都有点烦他——忙了一周,好不容易盼到周末,他却总要用车。
有人说,邱总专门挑休息时间在老板面前挣表现,谭主任也带着嘲讽跟我说:“他比老板都忙”。
听到这些风凉话后,邱总就跟老板娘申请,最后司机节假日出车,可以增加几十块钱的补贴。但司机们还是不愿意加班。
我和邱总接触密切起来,始于一次上书政府反映煤炭外销税费太重的情况。邱总开始给我看了他写的初稿,谈了他的想法和建议,想请我来起草文案。我不好拒绝,只能说:“这个不是咱们一个公司的事,事关咱们县整个煤炭行业,你得有全行业准确的数据,有事实、有依据,写的材料才有充分的说服力。”
于是,他带着我去了煤管局、煤炭协会等一票“涉煤”单位,了解相关情况。他叫我放心地做,说抽我来是请示了老板的。可这事儿,老板没给我提,谭主任也没派我,为了避嫌,我主动去跟谭主任打预防针,说是老板叫我协助邱总的,谭主任便默许了——其实,他是报社多年的通讯员,我们对外的材料基本是他执笔。
熬了几天,我写完了“建议减轻煤炭销售税费”的请示,邱总上报给了政府。老板又联系煤管局和煤协,他们一起找了主管煤炭的副县长。鉴于煤炭是我们县的支柱产业,全县财政主要靠其收入维持,最后对税费做了微调。
事后,邱总逢人就对我大加赞扬,说我文笔是全集团最好的。我知道他别有用心,很是尴尬。再往后,邱总写总结材料什么的,都会请我帮忙,我写初稿,交他更改。
那年,煤炭市场出现了少见的销售旺季,邱总“翻一番”的豪言壮语实现了。真是好运来了,门板都挡不住。邱总很风光,反复告诉我,总结一定要多写,将他好的经营、管理经验发扬光大。他自己对集团工作提出很多建议,有的确有独到见解,集团也采纳了不少。
3
我们县煤矿多,出事也多。出了重大安全事故或外地有事故上了新闻,所有企业都要举一反三,自查自纠安全薄弱环节,还得写自查情况及整改措施上报主管部门。
我们安全检查分几个组,综合办的人员全程参与检查。基于邱总和谭主任貌合神离,每次分组都是谭主任去煤矿,我去销煤公司。煤矿矿井间隔远,有时要下井,一天两天都查不完;销煤公司就是查煤坪和趸船,主要看防洪、防雨、防崩塌。
煤坪在江边,交通方便,我们早出晚归,基本一天就结束了。晚上,身为“组长”的邱总会安排检查组吃饭。
记得第一次吃饭,邱总点完菜,叫服务员给每人发包中华烟,让我们7个人受宠若惊。这烟挺贵,但邱总常抽。他说:“我干工作,既然(想让)马儿跑得快,就要马儿吃得好。”菜上桌后,一个姓宋的煤老板急急赶来作陪。他的煤都卖给邱总的公司,席间频频给我们敬酒,语言满是恭维。吃完,又拖着我们去洗脚捶背,所有开销都是他结的账。
陆陆续续地,邱总又喊我与宋老板吃过几次饭,都是宋老板请客。和宋老板混熟了,我说话也少了客套,多是直来直去。
春天,我去国土局开会,看到了好久不见的宋老板。他把我拉在一边,低声说:“我和你们公司业务来往少了,你们邱总脑瓜子太灵活,花样多,咱小煤矿奉陪不起。他强迫我把陆上货运交给小丽代理——可运输是我煤矿的那个村垄断了的,我违反了,村里就要给我断路,煤矿就得停产。现在煤炭不愁销路,我只能少赚点了。”
“小丽”是干货运中介的。因为煤炭产业发达,我们县催生出很多“涉煤”业务,中介是其中之一,他们帮有煤的单位找船,又帮船主找货,成功了就收取佣金。此外,小丽也是邱总的红颜知己,销煤公司的货运业务是她在做。她常来我们公司结账,我见过,年方26岁,己婚,略有姿色,打扮精致。大家都说她是邱总的情人,每次我去邱总的酒局,基本她也都在。
我们老板是什么赚钱就做什么,见有利可图,集团也成立了货贷公司,进军货运中介。谭主任被调去当经理,综合办对外招了个主任,但没干多久就因为薪资低辞职了。我被任命为新的主任,邱总说,是他向老板推荐的。
既然有了自己的货贷公司,集团旗下所有煤炭运输顺理成章被收回老板的口袋,邱总不能自己再去找船了。其实,集团船运公司的船主要是运市里的集装箱,运煤还是得找外面的船。小丽来找谭主任联系了几次,因价格谈不拢,就没再来了——大家心里都清楚,不管价格高低,都没她的份了。
此后,邱总私下的酒局上也没了小丽的身影。有人不怀好意地问邱总,怎么好久都没见你红颜知己来公司啦?他答:没有业务,当然不来了。
“私下也不来往了?全公司都晓得她是你情人哟。”
邱总掩饰地笑了笑,不急不恼地说:“我不需要情人,我是结扎了的。”
大家都开心起来,说风险全无。邱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个手术给他留下了后遗症,房事不行,“我跟她不过图个风尚,赶个时髦罢了。”
邱总说的是实话,接触久了,我对他的履历多少还是知道些的。他是高中毕业,当年在农村算是文化人,在村里教过书,当过村干部,后来考上聘用制干部。农村结婚早,他有了两个儿子,还想偷偷生个小棉袄,结果又生了个儿子。那时计划生育管得严,他超生被举报,丢了饭碗、罚了款,还被强制结扎了——他对外说法是,家庭负担重,工资低,自己辞的职。之后,他去了乡镇企业干煤炭销售,小公司经营不善,垮了;又出来办过食品厂,开过饭店,卖过保险,后来才应聘到我们这里。
4
集团每年都搞“体制改革”,老板说,这叫探索适应企业发展的新路子,打造百年企业。
2008年,集团搞起了时髦的事业部改革,分行业组建了“煤矿与销煤事业部”、“建筑与房产事业部”、“船运与货贷事业部”等一堆事业部。大家都认定邱总会成为“煤业部长”,结果正职由原企划部的刘部长担任,邱总只是副部长。
刘部长过去是国有煤业公司的负责人,破产后出来的。他知识和经验虽丰富,说话却爱挖苦人。有次开会前,他看邱总西装搭配休闲鞋,说这是猪鼻子插葱——装(象)相。邱总除了老板,还怕谁?也反唇相讥:“我们都是高中毕业,都把公司搞破产了,你有本事就不该来打工,应该自己做老板。”
刘部长有个同学在检察院,他听同学讲过,邱总当年在乡镇企业时,因为经济问题被有关部门“召见”过。他也是哪疼往哪儿戳:“我们是政府要求破(产)的,不像有的人,以一己私利把集体单位搞垮了,还被检察院审问。”
“你不服气?喊你同学来判我刑啊!”邱总又炸了。
在场的老板制止了他们的争论,此后,两人心生芥蒂。
“煤业部”的工作分工,是刘部长“管全面”,重点抓煤矿,邱总管销煤公司。这次改革,本地的南北两个销煤公司合并,由老板的舅子(原南岸公司的经理)负责。舅子是集团的“重点培养对象”,仗着关系硬,刚愎自用,业务上的事自行主张,很少听从邱总意见。
刘部长经常去煤矿,邱总长期独守办公室,在实际工作中如同退居二线。没事时,他品茶看报,很是逍遥,下班了不是约人打麻将就是去喝小酒。
我问他想没想过辞职单干,他说现在市场竞争激烈,他没有雄厚的资本,也没有可靠稳定的销售渠道,“但我只要找准背靠的大山,从事这个职业,就能发挥我的才能”。
我又问他,你不觉得失意?他说,这是难得的轻松,“你放心,这种管理长不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是驴子是马年底见高下。我打赌,如果一年后现状没有改变,我自动走人。”
这话还真被他说中了。一年后,集团的煤炭业务利润大幅度下滑,各部门意见都很大。煤矿过去是集团“直管”,有事直接请示老板或副总。现在有事得先请示刘部长,刘部长再请示老板或副总。
煤矿领导都是人精,大事小事都找刘部长,刘部长家在市里,不能随时过来,有些事他也不熟悉,被搞得焦头烂额。特别是处理与煤矿周边村民的纠纷,这边事儿还没按平,那边又翘起,几次事情没处理好,就被村民断了运输的公路。
打算上市的老板转年就撤了事业部,恢复了原来的管理。副总调去市里帮老板筹备上市,邱总便接任了副总的工作,管理我们——听说有人有意见,还找过老板,但老板把几个人比来比去,认为这个岗位非邱总莫属。
我们都嚷着要邱总请客,庆祝他官升一级,让我们沾沾喜气。他大气地把手一挥:“行!”然后叫我安排,特地嘱咐我把房建公司的郭经理、刘工、司机小吴、会计等一众人全叫上——这些人,都是邱总口中的“既是志同道合的同事,也是性情中的朋友”。
我安排吃火锅,席间,大家频频给邱总敬酒,他来者不拒。大概是春风得意,喝多了人就有些飘了,他手舞足蹈地说:“咱卧薪尝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就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邱总找了个“吉日”,挪到了副总的单间办公室,还带去了自己的老板椅。他交给我一沓餐饮发票:“这是我和主管部门领导吃的饭,你签个经办人报了——还有把那天吃的火锅钱也报了。”
我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回到办公室犯了难——我是“经办人”,可我并不知道邱总接待的谁。集团有规定,报销发票要写明接待的部门。老板娘专门审发票,发现问题都要过问。邱总这大几千的发票,凭直觉有水分,但我看破又不能说破——他刚上任,我要是拒签,就是给他难堪,也给自己挖坑,今后工作就难协调了。
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我硬着头皮全部签了字,交他签了同意报销后,去财务领了钱,给了他。
5
邱总精力旺盛,干工作也下得了功夫,经常深入基层检查。理顺了内部机制,他就着手解决外部的争端,处理那些刘部长没搞清白的问题。
他先把煤矿所属村的村委会干部请来,征求他们对煤矿的建议,理解村民跟煤矿的矛盾。村委提出公路要硬化,他表示同意,说公路煤矿和村民共用,给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对方要给公路养护人员增加工资,他也同意,钱不多,花钱买平安;还有每年给村委5000元“办公经费”,他又同意了,几千元,两顿饭钱,获得了村委的支持,值。
邱总对我说,其实,幕后支持村民闹事的人就是这帮村干部,他们不好出面,就怂恿村民。邱总把一个爱出头挑事的村民招进煤矿来做保安,专门处理跟村民的纠纷。老板不同意,说这人好勇斗狠,属亡命之徒,每次都是他挑头找煤矿麻烦,恨不得把他丢进大牢,恐怕他今后惹出大祸。
邱总对老板说:“我们缺的就是亡命之徒,我们的保安除了能讲点法律法规,遇事怕得要死,都成了缩头乌龟。有些讲不了法律的事,就得靠武力。前期有事,大家找有关部门解决,脚都跑断了,钱也花了不少,彻底解决没有?解决了的管一阵子,棘手的给我们拖着。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老板只好叮嘱邱总,“控制使用”。
邱总的法子起了作用,煤矿周边闹事的人少了。多年前,集团房建公司给乡里小学砌了教学楼,还欠2万元工程款。学校借口有质量问题,始终不给钱。郭经理给邱总说了后,邱总就派那个保安去谈,没过多久,钱就给了。
3个月后,老板娘审到了邱总报销的那几千元餐饮发票,问我接的什么客。我说客人是邱总接的,我忙,没参加。老板娘又去问了邱总,不知他如何回答的,我只知道,之后我们集团对接待费的制度进行了全面修订,比如:接一个客户吃饭,不能多人陪同;我们给各公司办事请客,各公司领导要事先知晓,事后发票上要签字,发票也要划到他们公司入账;各部门、公司只有1000元的审批权,超过就要上报审批;接待事前要上报申请,详细写明来客单位,主要来人姓名,陪客人姓名等,审批同意才能实施。
邱总每次有1500元的审批权。他应酬多,从村委会到各主管局及部门,五花八门,几乎天天晚上在外面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发票超了,就叫我拆分报销。我后来陪客都陪怕了,可他的身体居然承受得起,几次体检除了血脂偏高,其它都正常。
我们这儿有段时间流行搞“红色旅游”,房建公司的刘工就煽动邱总,叫他组织我们来一次。邱总说出远门不行,就近可以。知道房建公司有些没卖完的门市和写字楼,邱总就叫来郭经理,让他写个“利用周末组织去乡下进行秋季宣传广告活动”的请示,自己批了,上传给集团同意后,就组织了房建、综合办、财务等人员上路了。
我们在车身周围贴了广告,车上安了喇叭,一路宣传。到了乡镇,就停下发传单,顺便游览了几个新开发的新景点,吃住行玩,都是房建公司全买单。
郭经理做事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平时为严控费用支出,很少请客。他私底下对我报怨:“我们公司没房砌就没钱赚,公司支出大笔费用,年底考核又要超标。超大了,怕是年终的‘安慰奖’老板都得给免了……”
那年,郭经理果然没有完成集团定下的任务,连500块的“过年费”都没了。但邱总在考核小组会上,凭三寸不烂之舌,硬是给郭经理争到了1000元的过年盘缠——只要是邱总管辖的企业,他都会不惜余力给下属争利益,他说下属发得多,他脸上也有光,工作才好开展。
公司上市后,因扩张过快,又逢煤炭的黄金十年结束,煤矿开始连年亏损。有两年每到年终,老板都不明确表态给员工发奖金。眼见着要过年了,别的子公司都在笑呵呵地数着奖金,煤矿和销煤公司就不服气——无论多少,都应该发点顺口气吧?
我们不敢去找老板,只在邱总面前诉苦,要求他给我们作主,跟老板反映大家的呼声,因为只有他敢在老板面前不顾自身得失地讲真话。
邱总抽着烟,严肃地听着,最后摁灭了烟起身去了老板办公室。有大胆的跟着,站在老板门外,听见里面传来了邱总的说话声,说完,一片沉默。又是邱总在说,完了又是沉默。过了半晌,可能是老板忍不住了,声音很大地冲邱总发火道:“我没说不发,我在忙,等一下不行吗?!”
邱总云淡风轻地从老板办公室走了出来,大家都用感激的眼神赞许他。他也毫不谦虚,神态有种大义凛然、舍我其谁的大将风范。
6
我们房建公司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自己房地产公司开发,自己建筑公司建设。房建公司有块地,约1000平,完成了大规模的开发后,就留了几人“撑”着公司,主要是收工程欠款,维护开发房子的质量,办理房产证,保企业资质等。
建筑公司没有施工队伍,都是对外招人来承建,邱总经常和郭经理研究方案。郭经理跟我说,这个项目招标时,邱总曾给他介绍了一个施工队,他们受邀和施工队负责人在高档酒店吃了饭,其间对方给他们发了红包,他没敢接。因为房子谁建,他决定不了,要老板定。过去都是老板喊的他亲戚或朋友的施工队来干活,邱总拿他们都没办法。
郭经理报了项目方案,集团要求房建公司实行竞标,由企划部监督。房建公司出了通知后,又来了3家公司。邱总问郭经理中标造价是多少,郭经理说在正常范围内可能取最低的,这事由企划部负责。结果邱总介绍的施工队报价偏高,没中标。
中标的施工队,承包头姓骆,对人非常客气,在现场管理上有一套,工程进度快,质量安全抓得好。尽管工价低,但骆总该做的礼节一样不少,节假日请房建公司有关人员吃饭,该发红包发红包,该发月饼发月饼,虽然数额不大,礼物不多,但也体现了一份意思。
邱总说,国内的煤炭市场已经无法扭转困境,他已经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没事就常去建筑工地视察。看着房价上涨,他找老板,先优惠买了2套期房,后来买房的人多,还没等交房,他就高价卖了一套。
这个楼盘完工不久,给邱总开轿车的司机小吴找到我,申请和哪个开越野车的司机对调一下。小吴是沾着关系进来的,投机又阴险,当年邱总和谭主任为用车吵架,事后就是他在下面煽阴风,就因为谭主任把他们管得太严了,他不满意——几年后,我们办公室聚会,他喝多了酒,才把这事不打自招。
邱总升职后,小吴找到我,要求调去开小车,要跟着邱总吃香的喝辣的。正好原来的司机对邱总平时私事公事都要用车很抵触,我就把小吴和那个司机对调了岗位。没想到,邱总也喜欢小吴,觉得他人机灵,靠谱。
我看小吴脸色不好,不明究里地问:“当时开小车,是你三番五次要求的,现在为啥又不愿干了?”
小吴跟我说,一个熟人请他租赁我们那个楼盘里的大门市,他跟邱总和郭经理说了,都同意了,于是熟人给了他2000块钱劳务费。可过了两天,邱总忽然反悔,叫他调别的门市给熟人。小吴一打听,原来邱总的一个亲戚给了他4000元好处费要这个门市。小吴想先下手为强,在郭经理那里拿了钥匙,叫熟人搬进了大门市,邱总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也没睬。
“他不要把我惹火了,不然他的事儿,我全捅到老板那里去!”小吴阴狠地说。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他不会计较的。你先干着,如果他给你穿小鞋,我来处理。”我只能说。
看来,邱总没有计较这事,因为小吴没再来找过我。我想,邱总应该清楚,如果门市紧俏,老板肯定要采取竞标方式抬高出租费。要是老板知道了他和小吴的事,不骂他个狗血淋头才怪。
老板父母在农村的房子年代久了,需要扩建新修。方案出来,造价压得很低,邱总就给郭经理打了招呼,说是赶时间,直接叫骆总去。
房子完工装修时,装修队的包工头和工程监理发生了斗殴,监理回来哭丧着脸找到邱总,说这工作没法干。邱总急忙安排他去医院检查,又派我去了解情况。我问了在场的人,才知道监理本来想安排一个自己的装修队进场,却被老板娘安排的关系户抢了生意,又因为包工头没有给他红包,便嘴上挂脏字故意找茬儿。
这事邱总去给老板娘汇报了,老板娘觉得奇怪——房建公司的事,应该郭经理出面处理才对,就电话询问郭经理为何从头到尾没露面。郭经理如实回答,他不知道。老板娘非常生气,斥责他对工作不负责,说老板天天借钱给员工发工资,他身为领导却在混日子。
没想到,郭经理打断了老板娘的话,说:“我能力有限,自动辞职。”
郭经理是有证的建筑工程师,房建公司若没这样的人才,资质就保不住了(我们房建公司还有几个需要的资质,都是给人钱借来挂着的)。他几次提出过辞职,都是老板好言相劝才留下来。这次老板闻声又来挽留,却被他谢绝了。
第二天,郭经理就被别的公司应聘成了项目经理,工资上万,比在我们这里翻了倍,那个监理,则被邱总推荐接了经理一职。
闲时,郭经理约我喝茶,说邱总背着他做的事,他都清楚。因自己介绍的施工队没中标,邱总就对他有了意见。平时邱总去工地,别人都以为他是“亲自负责”,其实是和那个监理合伙敲打骆总请客。一次,他们几人吃海鲜、喝好酒,花了上万,把骆总的心都吃疼了。本来项目后面的挡墙和场坪没包在标书里,但邱总也“顺便”包给了骆总。最后结算,有些水分,郭经理还是放了他们一马。
郭经理感叹道:“邱总确实能干,懂管理,方法多,也能借机挣钱。他老婆没工作,3个儿子读书、结婚、买房都是他挣的钱。他还真是私事公事两手抓、两不误。”
到了2017年,集团的效益越来越差,老板一方面在做转产物流业的准备,一方面开始减员降薪。邱总和那个监理看大势已去,都辞了职。
后来,邱总与别人合伙去干建筑劳务输出,找我要郭经理换的新手机号码。不过,他给郭经理打了几次电话,郭经理都没接。
事后郭经理跟我说:“过去我跟他是同事,但算不上是朋友。现在不做同事了,就不需要交集了。”郭经理说,邱总还给骆总打了电话,想进行业务合作,骆总也拒绝了他。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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