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艰难流调”中的打工者:“不要捐钱,帮我找找儿子就行了 ???”
从深夜工作到凌晨,在北京18天辗转28地。
撰文 | 徐黛茜
编辑 | 谌彦辉
运营 | 屈昕雨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1月18日上午8点43分,是G1085次列车驶离北京南站的时间,但列车迟迟未见发车,车上的乘客很快被告知:列车上有涉疫人员,此趟列车暂时无法出发。
在8点30分左右,坐在车厢里的岳宗坚接到北京市东坝卫生防疫站的电话,通知他前一日做的核酸检测结果异常,需要他呆在原地不动,稍后会有人安排他前往隔离点。
挂断电话后,岳宗坚来不及想太多,他立马打电话给在威海的妻子,“我可能得新冠了。”他和妻子说。
妻子在电话另一头,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顺着说了一句,“那就听从安排吧”。
车上的列车员也接到电话了,他们按照防疫要求不再靠近岳宗坚所在的车厢。等到8点57分,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带他离开了北京南站。直到中午12点,他被120转移至医院进行隔离治疗。
一个小时后,G1085次列车上的乘客陆续下车,作为密切接触者乘坐大巴车前往酒店隔离。
为了寻找儿子
这一天,G1085列车原本会在下午1点38分到达威海。下车后,岳宗坚需要再坐一个半小时的大巴车,到达位于山东省荣成市龙须岛的一个小村庄,这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也是他的妻子和12岁的儿子目前的居住地。
岳宗坚今年44岁,中等身材,由于长期住在海边,脸上晒得黝黑。他与妻子是河南濮阳人,十几年前就离开家乡到山东威海,长年以捕鱼为生。
在11月20日左右,他背着两个包到北京,一个装着衣服,一个装着被子,最后在朝阳区平房乡石各庄村落脚在一间每月700块的出租屋,只有 8 平方米。
岳宗坚此行来北京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儿子。他的小儿子今年12岁,刚上初中,大儿子岳跃仝今年21岁。
岳宗坚寻找儿子发布的寻人启事。(受访者供图)
2020年8月12日上午,在荣成市打工的岳跃仝突然说肚子不舒服,要回家,但直到晚上,他一直没有出现。三天后,儿子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之后就直接关机了,从此再无音讯。
这两年,为了寻找儿子,岳宗坚头发白了快一半。他揣着儿子的照片,还带着一封给信访局的信。
对于北京,岳宗坚并不陌生。两年前,他与儿子岳跃仝一起来北京打工,通过老乡介绍,他主要从事装修材料搬运工作。儿子则在东五环边的玉龙泉洗浴中心当服务员,一个月的收入大概是2900元。那时候,父子两人也是居住在石各庄村。
这一次,岳宗坚还是选择做装修材料的搬运工作,每次干活都是6个小时,一共200多块。“这比在海边挣得多。”岳宗坚说。他是渔民,非休渔期时就在渔船上干活,一晚上120块钱左右,休渔期就种海带。
夏天,威海海边晒海带的人,岳宗坚的妻子也干这样的活。(受访者供图)
他妻子平时就做些零工,帮着晒海带,又或者是把从海里打捞上来的鱼放进包装袋里。一家人的经济来源主要靠岳宗坚,他们在老家河南还有三个长辈,身体都不好,都需要岳宗坚来回照料。这几年,他还去过很多地方干活,到威海周边的城市打零工,为的就是打听岳跃仝的消息。
“最艰难的流调”
本刊记者李慧琪对本文亦有贡献,文中岳宗坚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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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书店老板的意外死亡 | 谷雨
一个书店老板死了,死在仓库搬书的过程中,身边是他数十年收藏的珍贵书籍和雕版。他是一个爱书成痴的人,所有人都这么说。这是一个充满宿命感的故事。“他大半辈子都是跟书在一起,基本上是为书活着,几乎所有的投入都是在书上,”他的朋友顾晓光说,“最后他成了书的祭品,这个就非常荒诞。”
姜寻、周国平与顾晓光 ©顾晓光
姜寻藏书成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从不抽烟,也不喝酒,一件衣服能穿十几年。原先他住在国子监附近的房子里,房子是2007年买的,当时他做设计师,赚了一些钱,房子时价每平只要一万多,230平米,按书划分布局。夫妻二人住一间卧室,紧邻卧室的是善本书房,其余房间依次分给普通古籍、工具书、手札手记等,“基本上是一个小型图书馆的配置”。
他是个古籍雕版收藏家、书籍设计师、画家和诗人。他对中国传统书籍的迷恋一直贯穿终身:木版刷印、宣纸、线装、函套……他设计的书曾经代表中国参加2011年度“世界最美的书”评选。在日新月异的当代社会,这不仅是特立独行,还有些曲高和寡。雕版被姜寻称为“文明的倒影”,他拥有雕版3万多块,或许是国内收藏雕版最多的人。和书一样,它们被存放在家和仓库里。
下午五点左右,两人开车回到“诗空间”。这是模范书局的一家分店,其前身是1907年落成的中华圣公会教堂。姜寻一进店,便开始张罗晚上直播的事,对顾晓光说,“你在这吃点盒饭,等会儿直播”。
去年中秋节,姜寻开始尝试直播卖书。他是模范书局老板,共有6家书店,但因为疫情影响,其中两家在去年中秋节左右闭店。那段时间,4家店加起来,每天营收不到5000块钱。涉足直播后,他每周固定播三次,每次都要忙到凌晨一两点。顾晓光曾叮嘱他,“不要太累了”,但姜寻说,“没办法,书店要生存啊,”
那天直播的效果不错,直播卖书用的是竞拍模式,一本周国平、顾晓光、姜寻三人签名的《因书而美》卖出一千多块。“如果你看他的直播就知道,他卖的都是几十年前的东西,”顾晓光说,早年间金庸的签名全集,或者更早出版的林语堂的书。当然,直播里不只有书,也有邓丽君的签名照片,文创产品,或者一些黑胶CD。晚上10点多,顾晓光的环节结束,他把位置让给姜寻,约定下次再来直播。镜头外,他跟姜寻打了个招呼,意思是,“我先走了”。姜寻瞥见了,也冲他点点头。这是二人的最后一次交流。
15日,姜寻照例工作到凌晨一点多。最近几年,他作为模范书局的老板,要照看6家店的生意,每晚工作到10点后才能回家。回家之后,他还得设计图书封面,他做雕版丛书,雕版中的字没有模板。他的工作是,从古书中搜寻合适的字,将它们收集起来,再根据要出版的书籍,一个字一个字去拼。几年前,他收到诺贝尔博物馆邀请,雕版印刷莫言的小说《大风》。这是一本3000字左右的小书。字体撷取自南宋木刻本《草窗韵语》,最终制作成一套限量版线状宣纸书,全球共计274套。光是拼字这一项,就要耗去他两个月工夫。但在姜寻看来,这种全手工的线装书为意境而生,而“对意境的追求,是最珍贵的奢侈品”。
4天后就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那天晚上,妻子邢娜算了半天,2022减去2003等于几?19。“咱俩都在一起19年了!”她对丈夫说。丈夫没说什么。她倒也不是一定要过结婚纪念日来着。疫情之后,书店运营每况愈下,纪念日那天他也要照例直播卖书。而这几天,他正忙着搬书。最近几年,城里能做仓库的地方越来越少,原先在通州租用的仓库要搬迁,他们只能把书和雕版转移到河北三河。
16号上午,姜寻像往常一样,7点半起床,匆匆洗漱,吃早饭,8点出门。他带着两个搬运工去往仓库,准备运送剩下的书和雕版。临走时,邢娜嘱咐丈夫,“你今天不要太累了,早一点回来”。
邢娜起床后,也像平日一样写文章,她是个写生活方式的作家,笔调总是轻松。但那天上午,她的心脏莫名其妙跳得厉害。12点左右,一位书店员工打来电话,“姜寻老师从库房2楼摔下来了,可能挺严重的”。她立马打丈夫的手机,第一个没人接,第二个没人接,第三个有人接了,是120急救医生,“你赶紧过来。”邢娜问,“人到底怎么样?”“你过来再说。”医生说。
那是北京城里文化繁盛的时代。邢娜当时正在北京一家杂志实习,被朋友带去一个叫“那儿”的咖啡馆,“那儿”正举办一场诗歌朗诵会。她上台朗诵了一首自己的诗,《我要到西班牙去看斗牛》。她朗诵完下台,一位长头发、穿着绿色卫衣的男士窜出来跟她搭话,他的卫衣穿反了,商标都露在外面。“你看过《英雄》吗?张艺谋那个电影,”男士问。接着,他就朗诵起一首《英雄》里的诗。
他就是姜寻。他们约会的地点总是在书店。邢娜记得,那时她总是一个人站在琉璃厂2楼的小房间里,看窗外的街道,还有雨水一直下个不停。他的男朋友呢,就在不停地看书、选书、看书、选书,或者给了解书籍的朋友或老师打电话,一聊就是三四个小时。直到快二十年后的今天,邢娜告诉我,不管去北京任何书店,只要亮出姜寻的手机号,都能享受VIP打折。
姜寻与邢娜的合影 ©邢娜
姜寻带着她逛潘家园。潘家园里卖雕版的摊位,只有3、4家,而姜寻是他们唯一的顾客。那时他看中了一套武强的雕版年画。雕版就是古时印书的刻板,每一个字、每一幅画都由书匠雕刻而成,因而不同的雕版,就有不同的风格。现存的雕版大多乌黑一块,历经风雨侵蚀,在旁人看来,它们只是一块块废木头。但姜寻觉得,当你触摸雕版时,“可以抚摸到文明的遗迹”。邢娜记得,当时姜寻围着摊位绕了一圈又一圈,盯着这套雕版看了俩小时,跟老板反反复复砍价。雕版售价1800,但他全身上下总共才3000块钱。走到停车场,口中还在念叨,“这个好,这东西真好。”念叨完了,转头往回走,“这东西我还是想要”,最终花钱把东西收入囊中。
他从各处收集藏品。十几年前,他在一位卖家处看上一块五台山永明寺雕刻的佛像双面雕版,一面刻九品往生图,另一面是婆罗宝树图,但因晚去一天被人买走。直到四年后,他找到这块雕版的买家,费尽口舌又花数倍高价收了过来。
《草窗韵语》是姜寻最梦寐以求的古籍。民国时期,南宋周密的《草窗韵语》重见天日,袁世凯二公子袁克文和丝绸商人蒋汝藻争买此书,后由蒋汝藻花费1500大洋买下。但之后蒋汝藻家道中落,《草窗韵语》遗失,成为收藏界的一桩悬案。唯一遗存下的是雕版,当年蒋汝藻拿到书后,又找人翻刻了一套,被称为影宋雕版。十几年前,姜寻带邢娜去南浔,寻访蒋汝藻的故居及《草窗韵语》的下落,但不得要领。后来,他从别的藏家那里先后三次购买雕版。现在,这本书全套7种影宋雕版全在姜寻手里。邢娜曾问他,“如果《草窗韵语》现在出现了,你怎么办?”“我就倾家荡产买这本书。”姜寻说。
姜寻收藏的雕版 ©邢娜
2020年夏天,顾晓光到姜寻的书店里,两人攀谈起来。末了,姜寻还带顾晓光到书店二楼,向他展示民国年间首次出版的胡适《尝试集》。当时顾晓光正筹备写一本有关胡适的书,看到之后大为惊讶,而一边的姜寻则颇为自豪。
姜寻不知从哪收集了不少旧木头,别人拆房子剩下的,“上面全是虫蛀的窟窿眼儿”。他将这些带窟窿的木头做成书架支柱,或者挡板。收来的榆木门板,铺在地上,“你看着很破,但它越走越有光彩。”
书店只有一家的时候,还可以维持。但姜寻希望能把模范书局做大做强,“无休无止地买东西”。邢娜从不知道姜寻为自己热爱的东西花了多少钱,总之是“所有赚到的钱都用在这上面”。
再后来,2018年诗空间店开业。租用这座教堂,先后谈了三年,而每年上百万的租金,除了靠卖姜寻的藏品,还得找人拆借。这座教堂是国家文物保护单位,姜寻为了将其改造成书店,颇费了一番工夫。室内不允许用电焊,钢材只能焊接好到教堂组装;墙上不能打孔,书架、屏风必须与墙体保持距离;还要用人工将墙壁洗出原色。总的原则是“修旧如旧”。
“我想要呈现出来的是,这座教堂刚刚建成时候的模样,这是我所期待的。”姜寻曾经说。至于那些热闹的评价,他并不在意,“我觉得是要后人来谈论它,我只是完成了我应该做的部分……(让它)回到最原初的样子。”
模范书局的独特性在于,它是姜寻的书店。他懂得书的价值,从不同的地方找到符合自己品味的书。当年模范书局天桥店刚开业,一位客人走进来,看着店里略显寒酸的几排书架,心生鄙夷,说你们这儿能有什么书啊?姜寻听见了,也不恼怒,对客人说,“你拿着手机,打开卓越或者当当,你来查我的书,你看看有没有?”客人照做,果真这里的书,网上一本也没有。这位客人当天一口气买回十几本。
顾晓光告诉我,姜寻各处搜集不同版本的书。他在模范书局里见过港台版的钱宾四全集、顾颉刚全集。此外,姜寻还制作了一些书的羊皮本,比如扬之水、钟芳玲的,还有他的《因书而美》。
“他是一个头脑非常简单的人,”邢娜说,“没钱就去借钱,就算你房子没了,赔掉所有的东西,他还是要坚守他的事业。”
姜寻似乎从没在乎过钱的问题。人们都说,他是个乐观的人。“你看他只要回善本书房,如果不是在工作,就是变现去了。”邢娜说。没钱的时候,把之前的收藏一本一本卖出去,有钱的时候,再一本一本买回来。之前有朋友开玩笑,说姜寻什么时候能有钱呢?“一定是他不再开书店的时候”。当然,在姜寻的理解中,这是对他的褒奖,他对此感到非常自豪。
每天上午七点半起床,从杨梅竹斜街店开始,到诗空间,海淀两家店,最后到金融街店。一天寻一圈,有时两圈。一直以来,6家书店的上书、搬书、书籍定价、活动、直播,事无巨细全由姜寻负责。顾晓光记得,有一次书店漏水,也要姜寻亲自下场和物业扯皮。“他如果有个职业经理人,我觉得会好很多,”顾晓光说。朋友们有时就觉得,他好像太累了。但对于姜寻来说,书店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模范书局已经和姜寻分不开了。
女儿画的姜寻 ©邢娜
“现在我可能真正地理解了姜寻。哪怕这个教堂(书店)里只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他也要奉献出所有的东西。”邢娜说。
“实体书店其实已经死了,”邢娜说,“一家店一年的房租几百万,再加上所有(成本),他用他自己的生命去……”有段时间,姜寻生病住院,每天回家的路上,邢娜总是在问自己,“姜寻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你开一家店,就要借一笔债,开一家店,借一笔债,这些债日积月累,到最后他没有办法解决。”邢娜说,“所以对他来讲,书籍就是他的生命。”
姜寻离世第二天,邢娜召集了所有店长,又分别和不同的店员谈话。几位店员不约而同提到了姜寻经常说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希望模范书局还可以在。”但这对于邢娜来说,是件过于困难的事。丈夫为了完成自己的情怀,负债已上千万。他生前曾对邢娜说,自己如果离开了,那些收藏能保障妻子和女儿的生活。但现实情况是,他数十年的珍藏或许只能填补债务的窟窿。至于模范书局的未来,实在是难以预料的事。
几年前,模范书局刚开业不久,店里来了一个外地孩子。孩子原本是来北京跑马拉松的,但因为雾霾严重,当年的北京马拉松取消,他就来逛书店。他在模范书局那间二十多平米的店面里逛了一个小时,快打烊的时候,他问,“你们书店多少年了?”“刚开业两周不到,”邢娜说。
“我明年跑北马的时候,你们书店还会不会在?”孩子问。
姜寻接上话,他告诉他,自己希望模范书局能成为“一间百年老店”。(来源: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