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44)

来源: YMCK1025 2022-01-21 16:39:55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6173 bytes)

 

 

东北社会大姐在南方工厂

2022-01-19 12: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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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池洪波

会武功的乡镇企业家,前塔沟武校扫地学员

1

2014年,我从父亲手里接下业务,成了天扬公司的一名供应商。天扬是本地开发区最大的企业之一,经营服装制造和销售。公司有3栋楼,一栋做行政用途,另两栋是制造工厂。

厂房第一层是底仓,从南门一直通到北门,推拉门一开一关,来料和出品都很方便。这里也是最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领料的、对账的、从外面溜进来推销的,有时会排起长队。要是仓管员发错了材料,巴巴地喊车间来换,数目重新核对后,双方难免扯皮。若是流水线上出了纰漏,比如毛皮烫了、卷了,胶水使多了,线长就会来底仓,求仓管员“施舍”一点零头补上。

底仓的各个区域用草绿色的铁丝网隔断出来,职员们的工位一溜儿排开,琴姐坐在最里头。单从外表,很难看出她其实是一个普通职员——底仓的女职员大多穿灰色工装,讲话风风火火,虎里虎气,一看就是厂妹;穿着稍微正式些的,手上的键盘从早敲到晚,一脸倦容,显然也不是领导——只有坐在最里头的琴姐,穿西装套裙,化着淡妆,腰板挺得笔直,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有一副从容姿态,一股子“幕后金主”的气质隐约透出来。

那时我初出茅庐,待人接物都很生涩,早听同行说天扬的老板娘姓沈,年纪不大却事必躬亲,时常在车间来回巡视,万一碰上了,一定得小心谨慎,要是被她抓住尾巴,生意就泡汤了。

第一次看到琴姐,我还暗自庆幸自己眼色利落,腆着脸凑上去,左一句“老板娘”,右一句“沈总”,叫得十分亲热。

她不怎么搭理我,我只好没话找话,一会儿问公司效益怎么样,一会儿又问她爱不爱吃海鲜:“我家亲戚跑了多年渔船,海货板正得很,我下回送点儿黄鱼过来。”

“我不是老板娘,只是个普通员工。”她摇摇头。

我脑子一下没转过弯儿,不自觉地把这话当成了自谦,喊得更上头了。旁边的女会计看看我,似笑非笑,之后探过身子拍拍琴姐的肩膀,笑得很放肆:“你就别欺负他了!”又转头对我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把她当成老板娘哩。”

琴姐“扑哧”笑了:“我不是老板娘,你要是送野生大黄鱼过来,我倒不介意。”

原来,琴姐只是底仓的仓管员,负责清点、核对供应商送来的物料,签字确认什么的。闹了个大乌龙,我抓抓头发,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本地开发区的治安向来不错,天扬公司的老板只请了个老头看大门,一直平平安安。不料在2016年底,发生了一场风波。

一天中午,底仓职员小叶在家和未婚夫吵了一架,到了上班的点,未婚夫一路尾随她到了公司。那男人喝了酒,闯进底仓撒酒疯,一脚踢翻了文件柜,把单据和资料弄得满地都是,又将小叶堵在角落里,两人厮打在一起。

保安亭里钢叉、钢盔什么装备都有,但门卫老头大白天睡觉,怎么叫都叫不醒。服装公司又以女性员工居多,底仓更是连一个男职员都没有,围观的女人们都慌了神,哆哆嗦嗦地不敢动弹。

这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琴姐挺身而出,她是东北人,个子却小小的,看上去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但她气场强大,先用锐利的眼神盯住男人,将小叶护在身后,从容地打电话报警。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惊动了行政楼的董事长,他带着一帮男员工涌进底仓,那男人才灰溜溜地离开。

事后,天扬公司换掉了看门的大爷,雇了两个年轻力壮的保安。

我问琴姐,当时为啥不害怕。琴姐就叹气说,没人出面,她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了。

2

几个月后,另一个供应商吴大姐很惋惜地告诉我们,小叶和未婚夫结婚了。本来未婚夫这样一闹,小叶决意分手,可娘家人却劝住了她。婚后,小叶让男人打得流产,精神也出了问题。听说终日躲在房间里,再也没有办法出门。

小叶是个很和善的姑娘。天扬公司有一位后勤杂工,是个哑巴,他衣着很寒酸,整天灰尘扑扑地搞废料清运,遇上人就“呀哇呀哇”地叫,谁见了他都躲着走。哑巴是计时工,干满一周就来底仓打单子,再去财务那里领工资。在底仓的一帮女职员里,只有小叶不嫌他脏,还怕他找不到出纳,有时会亲自领他去行政楼。哑巴也念她的好,特地从老家带土特产板鸭、腊肉、装在瓶瓶罐罐里的香油,一定要送到小叶手里。这是独一份,别人没有。

这么好的姑娘落得如此下场,与小叶共事多年的琴姐气得全身发抖,几乎掉下泪来:“我早说过,女人的心要狠一点,小叶太软弱了!狗改不了吃屎,那种撒酒泼的男人当断就断,绝对不能心软。”

琴姐吸吸鼻子,心情极坏:“女人一心软,就完蛋了。”

两年过去,我和琴姐已经混熟,就开玩笑说,琴姐肯定有故事。谁知琴姐顿时变了脸色,幽幽地看我一眼,没再说话。

 

一天下午,我去天扬公司办事,临走经过底仓,琴姐意外地叫住了我。她把我拉到一个堆放成品的仓储室,神秘兮兮地开口:“小弟,你是个好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盯着我,迟疑了半晌,看起来很纠结,终于吞吞吐吐地问:“你跟行政楼的涂老师很熟吧?”

她说的涂老师是天扬的人事副总,原先当过中学教师。他平日里高高在上,极少下车间,底仓的职员很少有认得他的。我经常跑行政楼,倒是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帮我问件事儿呗。”她盯着我看,又伸直了脖子看向门外,确认周围没有第三对耳朵,“小弟,厂里要选‘管理’,我也想试试。”

“去呗,这是好事啊。”我点点头,心底更加好奇了。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涂老师,咱们公司选‘管理’的时候,查不查背景呀?”琴姐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看来这件事压在她心里很久了。

我问她什么是“背景”,她说就是“公安案底”之类的东西。之前她在江苏上过班,那边的公司一般不限制基层员工的背景,不过在升职时是要做背景调查的。

我看看她,她也看着我,从她脸上微妙的表情里,我了解到了这个问题的核心。

“查个鬼,就天扬?还查案底?”我直摇头,笃定地说,“市区那边我不清楚,但开发区没有这种规矩的。”

本地治安不错,开发区的人员流动也不算频繁,换来换去都是那几拨,我从没听说过哪家公司要搞员工背景调查。听我这么说,琴姐似乎一下子就放松了,她点点头,轻轻说谢谢。

我悄悄地说:“琴姐,幸好你问的是我,没有找我爸。”

琴姐抿着嘴笑:“我可不敢找你爸,怕是要把我坑了。”

我哈哈大笑,琴姐看人倒是很准的。我爸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当面一套,背后又有一套。当年天扬有个外聘的欧经理,贵州人。老欧主政天扬时,我爸与他称兄道弟,可劲儿巴结。他父母从老家过来时,我爸先一步将二老接到宾馆,陪吃陪喝陪旅游,照顾得无微不至,大红包一个连着一个。后来老欧跳槽去了一家资产管理公司,换了行业,失去了利益交换的机会,我爸就冷了脸。

现在,他还常把那套“歪理”灌输给我:“那帮外省的,指不定干过什么,谁知道好人坏人呢?有利益纠葛的时候,咱们巴结一下。要是失了势,那只好让他见鬼去了。”

3

没过多久,琴姐升职了。

这种事在开发区的企业里是很少见的。如今招工问题成了“老大难”,不少企业更愿意将管理岗当作一种福利,奖励那些带人进厂的“老乡头”。天扬公司里没几个东北人,琴姐一无文凭,二无人脉,居然奇迹般地晋升到了管理岗。

她的工牌换成了蓝底,比白底的仓管员高了一级,工资也翻了一番,还能进食堂的二楼小餐厅吃饭了。不过,她的工作地点仍然在底仓,外人难以想象她平日的工作量有多大。

我向涂老师打听,原来他这么安排,是存了另一层心思:琴姐能力出众,偌大的仓库让她管理得井井有条,如果陡然换个新人,多半撑不住。那就干脆给她加把担子,既管仓库又参与生产计划的制定,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升职也是笼络她。

一个公司里,下层职员是基石,那掌握实权的中层管理就是老板的“触角”。逢年过节,供应商总要给他们送点小礼物,平日一个电话,随叫随到,为的就是多攒下几份人情,旺季抢订单会容易许多。县官不如“现管”,琴姐的职位变了,我们打交道的机会就更多了。

第二年冬天,琴姐说她要回趟东北老家,拜托我开车送她。临上车时,她说先得去接一个叫小喜的朋友,那位朋友想送她。

小喜住一家东北饺子馆的楼上,在镇街的中心位置。她看着三十七八岁,个子高高的,扎个简单的马尾,很清爽,人一上车就打量我,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琴姐的同事。

小喜善谈,说自己跟人合伙开了一家饺子馆,老公管后厨,属于“技术入股”,年底有分红,他们夫妻尽心尽力,很勤勉。我说自己爱吃饺子,韭菜鸡蛋、猪肉大葱,什么口味都能接受。小喜很高兴,说南方人爱吃饺子的不多:“有空上我们店里吃饺子,给你包酸菜馅的。自家做的酸菜,和店里用的不一样。店里用的是市场买的成品,剁吧剁吧就完事,没有自个儿做的香。”

我们在前排胡侃,琴姐坐在后面一言不发。小喜告诉我,琴姐当年赚了很多钱,如今却连车都没有,语气很是惋惜。琴姐不乐意了,拍拍小喜的肩膀:“你扯些什么玩意儿,别乱说。”

小喜乖乖住嘴。回程路上,我问小喜,琴姐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小喜来了兴致,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

 

琴姐年轻时跟了一个社会大哥,他俩从小认识,算是青梅竹马。后来大哥开了一家公司,做的行当不怎么正派,因为放贷伤人、寻衅滋事,后来被判重罪,刑期两位数。

毕竟是自家生意,琴姐只能接过丈夫的担子,想把剩下的旧账和资金给圆回来。当然,期间触碰过法律的灰色地带,结果自己也进去了,在牢里蹲了1年多。刑满释放后,只有30岁的琴姐抛掉一切,决定南下讨生活。

“她爸妈都气出病了,养了好些年。琴姐一回去,他们老用话挤兑她,说得很难听,搞到后头琴姐两三年才回一趟,住两天就走。”小喜说,“琴姐还不许我提。有啥好瞒的,重新做人就是了。”

“当过大姐头的人,怪不得,怪不得。”我想起小叶那桩子事——琴姐瘦瘦小小,光靠自身气势吓住了一个大男人,果然有两把刷子。

“她没干过什么坏事儿。”小喜说。

我光顾开车,没往心里去,没有回应。

“你别不信,我姐她真不是坏人。”小喜将沉默当成否定,特地转过头解释。

我点点头,说自己没有评价他人善恶的习惯,琴姐是我的朋友,这就足够了。

小喜不信,气呼呼地往后靠,车里的气氛闹得很僵。我有点坐立不安。一直将车开到饺子馆才松了口气。小喜下车,“啪”地一下甩门,吓了我一大跳。

4

琴姐升职后,手里有了一点儿特权。她的工位旁边多了一圈铁丝网,面积扩充了不少,再挂上一把独立的小锁,忙里偷闲的时候,没人敢拿颜色瞧她。

小喜有时会来天扬坐一坐,带半份饺子,一些零嘴。她心大,时不时会用她那正宗碴子味儿的口音,透露一些消息。

她说琴姐之所以来南方,是想重新开始。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在南方找的,姓陆,苏北籍贯,两人认识了没几个月就闪婚了。婚后没多久,两人有了一个儿子,接着又有了一个女儿。

我十分好奇,问小喜,在浙江的东北人多吗?她说多倒是不多,但东北人自来熟,又爱唠嗑,很容易形成“老乡效应”。从铁岭来的有一帮,“根据地”是市区的某家浴场;从葫芦岛来的又有一帮,“根据地”选在东北菜馆;她的同乡则集中在开发区附近的几家饺子馆里……

听我们吹牛,琴姐偶尔会插几句话:“中国很大,东北人在外的圈子却很小。”她说普通话,据说是刻意练习过的,一点东北口音都没有。

仓库没有闲人的时候,她们会讨论一些比较隐私的话题,比如琴姐的文身。

琴姐身上的文身不多,显眼的只有两处。一处在脖颈后,一处在手背。前夫还没被判刑的时候,她文身是为了好玩,好看。等她后来在前夫的公司挑起大梁,手背上的那一排字母,则有了实际意义。

“上门讨债,看起来总要有点威慑力。”琴姐少见地谈及过去的生活。

我脑海里浮现出古惑仔当街火并的情景,羡慕地说那一定很刺激:“在工厂上班多无聊呀。”

琴姐瞪了我一眼,说:“哪有那么威风?真正的马仔只有两三个,其他的全靠临时雇佣。钱到位了,人也到位了。要论生活,还是上班的日子安逸多了。”

琴姐说放贷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讨债也是门技术活。一怕债主自杀,那就摊上大事了;二怕公安上门,铁拳砸下来,多大的摊子都稀烂。那些所谓的“黑社会大哥”,也只是在城市的犄角旮旯里讨食的人罢了。

总之,那两年做“大姐头”,琴姐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现在,琴姐想洗掉那些文身:“那个王八蛋,胡扯什么中草药贴,纯天然没有毒副作用。结果呢,是腐蚀性的草药,贴上之后痛得要命,跟酸洗没多大区别。”

她咬牙切齿地将脖子上的小红花指给我看,原先的图案已经模糊,只留下一团红色的烂肉,像是一块被烫伤的皮肤:“文身是洗掉了,这块皮也废了。”

她又将衣角挽起来,我才这知道她侧腰处有一朵精巧的花,像是梅花。表皮红红的,也留了一道丑陋的疤。她把衣角挽高了,露出了一大块雪白的腹部,片刻后,她似乎反应过来,“呀”地捂住嘴,白了我一眼。我迅速移开目光,十分尴尬。

“身上的倒是无所谓,只有手腕那里没洗过了。这回必须小心点儿,可不能再信那些文身师的鬼话了。”琴姐撇撇嘴,主动转开了话题,我接话说可以去医科大附院的皮肤科,水平要高得多。

“我听网上说,哪怕最好的激光洗,请最好的医生,还不一定能洗干净,总要留一点痕迹。”她叹口气,露出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这种痕迹不是普通的伤口,懂行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如今文身已经成了风潮,年轻人在肩膀上纹一朵小花,手腕上弄两行字母,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琴姐摇摇头,说她洗文身是为了孩子。前段时间,她儿子转去了一所私立寄宿制的小学,她的压力顷刻放大了好几倍。这所私立学校去年高中部出了两个清华,小学部的学费跟着水涨船高,想进去的人挤破了头。为了让孩子读书,琴姐找天扬的老板娘帮忙,沈总也仗义,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前前后后颇费了一番工夫。

私立学校的家长们卧虎藏龙,条件都不错,周五去接孩子,校门口全是豪车。他们对孩子的要求也高,“家委会”又是办读书会,又是办游学,还自发组织老师补课,翻印各种补习资料。

“奥数、作文、逻辑思维,有些课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琴姐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琴姐的担心。她经济实力一般,儿子是外省籍的插班生,成绩也普通,要是让其他家长看见自己脖子上的小花,手腕上的字母,恐怕要炸开锅,说不准孩子都要被同学孤立。

“您想得太远了,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啊。”我劝她放宽心,她皱起眉头,不说话了。

琴姐洗文身留下的疤,不仅在脖颈、侧腰,还在她的心里。

5

后来我才知道,琴姐早就对自己的后半生做了长远规划。

服装工厂分淡旺季,闲下来的时候,厂里只开基本工资,忙起来的时候,四脚朝天。时间就是订单,就是白花花的钞票,老板恨不得让流水线两班倒,上足24小时。偶尔遇到返工、剪毛之类的杂活,就要找外面的加工点帮忙。

除了上班,琴姐又到外头租了一间小房子,做加工之类的小活。她雇了两个熟练的老工人,将公司的单子派到自己手里,算是分一点汤喝。

有一回,她请我帮忙,将天扬的半成品送到那家小加工点去。我进了小出租屋,随意一瞥,就撞见了熟人——那个叼着烟卷在机台上忙活的工人,不是天扬的张大头吗?

我和张大头是老相识了。他是个有名的烟鬼,一天要抽掉三四包“雄狮”,熏出了一口墨似的牙。后来我听说他肺出了问题,回老家治病了。两年不见,怎么到这里了?

张大头见到我很紧张,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我心下了然,他大概是怕我会透风给天扬的管理层——天扬是大厂,对员工派私活抓得很厉害,发现就辞退。

我说我是琴姐叫来帮忙的,他才松了口气。张大头说琴姐给了他一份不错的工资,比天扬高七八百块,他就过来了,已经一年有余。

“阿琴这个人呐,真拼命。6点起床,她总要先来这里晃一圈,开了门,理一理货,接着回天扬上班。晚上7、8点,忙完了手头的工作,又骑着小电驴跑回来,对一对数目,记上账。那丫头不用睡觉的啊?”

听着他的叙述,我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琴姐平日衣着光鲜,很注重形象,干起活来竟比老工人还使劲儿。

 

事实上,为了留在南方生活,琴姐还有更拼的。

琴姐每半年要去献血一次,已经献2年了。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新居民的积分与公办学校的入学直接挂钩:“献一次血,新居民的积分能加2分呢。总共能献5次,我只剩下1次了。”

琴姐的儿子上了私立学校,但她经济实力有限,将来女儿能不能进这所学校是未知数。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时抱佛脚。

“儿子上私立,已经让他爸说了好多回了。但怎么也比镇上的小学强多了,那里的学生根本就不学习。”琴姐想到了什么,语气里有一些很温柔的东西,“我儿子乖是蛮乖的,周末还会主动帮我洗碗、晾衣服,就是读书有点不上心。那小子啊,将来要是考个好大学,找个穿白衬衣的工作,不枉我花这么多钱。可别再像我一样混社会、混工厂了。”

这一瞬间,我对琴姐肃然起敬。我见过不少本地的新居民,对孩子的盼望就是多读几年书,不要当混混,将来进厂赚点钱好娶媳妇,就足够了。琴姐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奋斗,怎么从社会的最底层一步步爬上去,她再清楚不过了。

6

上个月,我去天扬公司的财务部。天扬公司已经易主,管理层大换血,公司内部的形势变得相当诡谲。

我溜进了底仓,发现琴姐正在电脑前忙活,找她签单的、填表的、核对生产计划的,一个接着一个。她几乎没有休息的机会,只能偶尔端起茶杯喝口水。

琴姐看起来苍老了很多。难得她素面朝天,可以看到她浮肿的眼袋,皮肤也暗淡了不少。原本个子就不高,腰微微弯了一点点后,整个人就几乎缩水了30%。

终于等到休息的空档,琴姐开始向我抱怨工作环境。前段时间,开发部弄错了工艺流程,厂长因此离职,新任老板却不肯再招人,似乎打算将这份细碎的工作分散到几个高管手里。

“资本家都是吸血鬼。”我摇头叹息。

琴姐说,她恨死这份工作了。她干过仓管,又升职到生产部,可车间里一有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工人们都来找她,她几乎干了半个厂长的活儿。白天累得发慌,晚上却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脑子里都是入库单、返工单、工艺书、生产计划……即便如此,她还得干下去,天扬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天扬开出的薪水。

前不久,琴姐的丈夫买了个大车跑货运,外债借了四五十万,没跑几趟就出了大事故,万幸捡回一条命。事故之后的法律程序漫长而又繁琐,中间的弯弯道道让他俩筋疲力尽。

“有时候想一想,这日子过的还不如坐牢呢。”琴姐咬了咬牙,将手里的记号笔远远地丢出去。她的手背上贴着一块白色的胶布,看来前不久刚去洗过文身。

世事无常,琴姐的前夫如果不捞偏门,她也不会当上大姐头,更不会有之后的那些破事儿。如果没有那些磨难,她也不可能到南方来,从一个小小的仓管员做起,在第二场人生里忙忙碌碌,过一地鸡毛的生活。我不知该怎样劝她,只好闭口不言。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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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按常理出牌的初中班主任

2022-01-18 10:4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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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贰爷们

不贰,是一门学问

女儿说,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更“欠儿登”的老爸,我知道这是夸奖。可她上初中后,我就失宠了,因为,她遇到了个比我更“欠儿登”的老师。

欠儿登,东北话,意思是“事多、多管闲事、没事找事”。“欠儿登老师”是教语文的,也是女儿的初中班主任。

1

2018年夏天,女儿即将升入初中。为了让她在步入“监狱式”管理前彻底放飞自我,我带她自驾去了趟拉萨,又参观了珠峰大本营,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月。回来时已经开学一周了,刚好赶上学校的军训汇报表演。

其实我就是故意的——既然都是晒太阳,与其搁操场上晒,还不如在路上看风景呢。只不过,因为高原烈日和上万公里的风吹雨淋,我这个糙老爸又压根没有防晒意识,女儿很快就晒成了个脸上各种灼伤的小黑孩。女儿上学第一天,是学校开放日,我俩走进校园时,居然有位老师以为我俩是非洲土著,直接飙上了英文:“Can I help you?”

我本不想让她参加军训汇报表演,但“欠儿登老师”坚决不同意:“既然是一个集体,那就必须参加集体活动,我都不怕丢人,你一个看热闹的怕啥?”

藏在队伍中间的“小黑孩”本来就挺抓眼球,又没踢过正步,左右不分地在队伍里各种搅局,周围的孩子们也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这支东倒西歪的队伍经过主席台时,逗得观摩的教育局领导们都在捂嘴笑,校长更被气得在主席台上拍桌子。我实在不好意思了,赶紧跟“欠儿登老师”道歉。

他倒是一脸无所谓:“就算没她,我们班的表现也确实不好,我带他们玩了俩礼拜,可能表现好吗?重在参与,让孩子们体验一下气氛,那么在乎结果干嘛。”

我看出来了,这哥们倒真跟我有些臭味相投。

军训汇报表演结束后,各班开始放学,“欠儿登老师”居然又拍脑瓜子想出个馊主意:“既然今天家长都来了,那走吧,进教室开个家长会,让孩子们在操场上玩就行!”众人愕然,谁家还没点事啊?他这是拿家长会当自习课了,说开就开?

我们家长谁也没想到,这家长会从下午3点一直开到了晚上7点,还没有结束的迹象。“欠儿登老师”自掏腰包给玩疯了的孩子们订了餐,却压根不理会教室里饿得急头白脸的家长们。

7点半,当东拉西扯的他开始聊热播电视剧的大结局时,众人终于开始起哄了。他终于一脸坏笑着问道:“你们累吗?”

这不废话吗?连续在硬板凳上坐了4个多小时了,不光累,还饿!

“欠儿登老师”却变了脸:“这才4个小时,你们就吵吵累,孩子每天至少得在这里坐12个小时以上,你们怎么就好意思放了学就把人家往补课班送?你们自己说说,刚刚那些跟我请假回家的孩子,是不是都去补课班了?”

众人哗然,原来挖好的坑在这等着呢。

我特意跑窗前看了一眼,操场上顶多就剩5个孩子在玩游戏了。那一刻,我实在佩服这老师,不动声色地就把孩子们的老底摸清楚了。

那次家长会,一直开到了8点。“欠儿登老师”又一个人站着侃了半小时,他说了很多,比如,最好的老师,都在学校里;再比如,既然把孩子交给了他,就别让其他乌烟瘴气的“打法”来干扰他。

真正让家长们折服的是,他最后说了一句:“我的工资不高,但也够花,所以,请你们不要用任何龌龊的做法,来侮辱我的人格!” 紧接着,他又换了个画风,开始嬉皮笑脸:“咱大家都干干净净的,你们才能心甘情愿地听我瞎指挥,是不?”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家长,必须起立鼓掌。

2

从女儿3岁能听得懂人话起,我俩之间就有个约定:她听我的,我也听她的。

原本,这是我忽悠小屁孩的一种套路。她听我的,那是必须的。但我怎么可能去听一小破孩的瞎指挥?

至于怎样让女儿看起来确实是“我在听她的”,里面就有太多的学问了——比如,偷梁换柱,黑白颠倒各种忽悠她,反正她也弄不明白诸如“去幼儿园玩、练钢琴”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再比如,栽赃嫁祸,不是有个喜欢钻烟囱的白胡子老头,专门负责背黑锅吗?

慢慢的,女儿长大了,弄明白我是个大忽悠了,但很多习惯已经养成。自从她上了小学,我才发现,这招真的有奇效。她听我的,就是把成绩保持在班级前10名;而我听她的,就是除了尽可能地帮她创造属于自己的时间,还不得不帮她完成一些她不爱写的作业。

我俩之间的合作非常愉快,她做到了,我也必须不差事。我的这种做法,自然会遭到非议。除了双方老人对我各种棍棒相加,连她妈都多次埋怨我太不正经。但女儿的成绩,却让他们闭了嘴。尽管从小到大一天补课班没上过,但为了捍卫回家后属于自己的时间以及让我帮她写作业,小丫头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怎么可能不用心呢?而且,年级越高,学习压力越大,相对于那些往死逼孩子学的家长,她越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时间。

当然,这都是遇到了“欠儿登老师”之前。

 

这一天,女儿回家后,笑嘻嘻地扔给我一摞作业:“欠儿登老师发现你又帮我写作业了,他说你实在太闲,特意让各科老师都给你留作业了。”

“啥?你个小没良心的,把我给供出去了?这还特意给我留的作业?还数理化史地政一应俱全?”

“你要完不成,他明天还罚我,然后还得你写。”小丫头晃着脑袋幸灾乐祸,又特意跟上了一句,“你的作业是你的,我的作业,你还得帮我写哈!”

“必须的。”我回答得卑躬屈膝,还没忘加上一句,“你要进不了前10,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没那个可能,您老人家就死心吧。”

那天晚上,我写初中生作业写得腰酸手麻两眼发黑。我觉得该正式找“欠儿登老师”谈谈了。可能是心有灵犀,没过多久,欠儿登老师居然主动“传唤”我了。

事情的起因在女儿的英语老师身上。我从不干涉老师的教学方式,但我也有权利让女儿拒绝服从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在背英语单词的方式上,我和那位出身名校的高材生,发生了严重分歧。

我的本科就是在国外完成的,虽然多次在全英文的数理化乃至专业考试中折戟,但挫折中我却悟出一个道理——在使用英语尤其做阅读时,需要一种“朦胧感”。绝大多数单词知道个大概意思就足够了,剩下的全靠猜,不行就直接蒙。

蒙得准,真是一本学问,需要平日的不断练习。女儿英语老师的英文肯定比我好,每个单词都要把所有中文意思全部背下来,对于英语专业没问题,但对于需要数理化史地政全面发展的学生来说,这可真有些影响学习效率甚至质量了。我家那个跟我一样自由散漫的小丫头在国外出生,4岁回国前英语就是她半个母语,她压根不会那样背单词。但老师非常认真负责,尤其天天测、周周考,不及格各种罚写。

毫无疑问地,罚写的工作,还是我的活。我多次想找老师唠唠,却迫于孩子她妈的淫威,敢怒不敢言。但女儿连续几次英语考试都没答完卷,让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万事皆有度,过分地追求单词的中文意思,注定阅读速度跟不上,答不完卷是肯定的。于是,我连夜给英语老师敲了封上万字的长信,打印出来专程送到学校的保安岗亭。尽管,我的措辞已经尽可能地委婉,但那位年轻的女英语老师还是感觉受到了冒犯,哭着找“欠儿登老师”投诉我。

于是,我跟教语文的“欠儿登老师”,就英语的教学方式问题,坐而论道了一下午。

那一次,我真正见识到了这位老师到底有多“欠”。他说,我指出的问题,他完全理解:“就比如语文考试中的古文,有很多压根就没有必要在意实际意义的,考试考核的是语感,就是你口中的‘朦胧感’,过分追求字眼,毁掉的就是整体的语感。”

据说,那天晚上,他凭着对中华文字的理解和造诣,去更加委婉地劝说英语老师,甚至找到了英语组组长,拉着人家一直唠到了晚自习下课。

没几天,女儿回家问我:“你又使什么坏了?怎么我们英语老师真改‘打法’了?”

我心服口服:“真不是我,是你们欠儿登老师,他真的比我欠太多了。”

3

女儿学校偶尔会邀请家长旁观公开课。

第一次听“欠儿登老师”讲课,从头到尾,他压根就没唠过正经磕儿,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一顿神侃,侃得这帮小孩云山雾绕又兴致盎然。后来讲到作文,一般老师都是欣赏佳作,这哥们却直接反面往死“踢”。

比如,“你们平日里得注意收集素材,别一写好人好事就是扶老太太过马路,你们要再那么写,你爸妈回家都得踢你们——这年头,老太太谁敢扶?”再比如,“麻烦你们换位思考一下,你们要是阅卷老师,天天看到一讲亲情就是雨夜妈妈背你们上医院,就算写出个花来又能给多少分?再说了,一个个肥猪老胖的,你妈能背动吗?”

孩子们拍着桌子乐开了花。我知道,这些孩子可能将来未必很优秀,但他们绝对不会差,因为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文章里出现如此低级的错误了。

坦白地说,读了太多年的书,那节课竟让我觉得时间太短,没听够。我也是这个年龄段过来的,也遇到过很多牛X的老师。我知道,这家伙是真正玩战略、不搞战术的高手。遇上这样的老师,孩子们的学习积极性还需要人操心吗?反正我家那小丫头,早上都不需要闹表,到点就醒,发着高烧都要背着书包要去上学。那种对上学的期待,对“欠儿登老师”的期望,连我这当爹的都有些嫉妒。

初一结业的家长会上,“欠儿登老师”敲着黑板:“你们要是觉着自家孩子不优秀,那请参考一下年级排名和区排名。”

如此霸道的底气,家长们笑得太开心了。

他又说:“但是,如果你们觉着自家孩子很优秀,那请认真看看班级排名吧!”

很多人又笑不出来了。

他真不是吹,都是“阳光分班”,女儿班上一共39人,年级共26个班级,年级前10她的班占了6个,前100占了28个。这可让剩余25位班主任老师,脸往哪搁啊?我都觉着,“欠儿登老师”实在有点太霸道、太残忍甚至优秀得有点招人烦了。

 

万事都有两面性,老师太能忽悠了,这帮小家伙完全变成了一群嗷嗷叫的小狼。学习如此,打架更不含糊。

女儿是个书虫,但从会走路开始,就跟在我屁股后面泡在各种拳房里。带她的拳击教练很棒,从小就给她灌输了很多类似“生气了你就输了”的道理。除了跟我和她妈,女儿从来不会跟别人红脸, 但是,“欠儿登老师”说了,他们是一个整体,谁挨欺负了,全班都得上。

女儿是个听话的孩子,对“欠儿登老师”的话更奉为圣旨。于是,当她在操场上看到班级里男同学挨高年级同学欺负时,居然挺身而出,满操场追打那俩男孩,直到把那俩小子统统打哭。

对方的家长自然不干了,乌泱泱一大帮人,跑学校里闹了个鸡飞狗跳,点名要找我。这时,“欠儿登大侠”闪亮登场,单枪匹马跟人家掰扯半天:“俩男孩让个小丫头给打哭了,还有脸来闹?孩子学会怎样处理同学之间的矛盾,本身就是他们成长过程的必修课,家长应该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解决。”

他说的这些有点深奥,对方根本听不懂,除了扬言要让我女儿滚出学校,甚至喊来警察。

孩子间没有造成伤害的纠纷,本就不是警察管辖的范畴,长年经受过严格拳击训练的小丫头,知道往哪打能打疼、还打不坏,警察又能做什么?工作的原因,我家片区的民警我更熟,等我接到片警的通知赶到派出所时,调解工作已经做完了。

对于那位单刀赴会去派出所舌战群雄的大侠,办案民警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掰着手指头算着自家孩子将来有没有机会拜入他的山头。我直接到学校找到了“欠儿登老师”,真诚地表达了我的谢意。

他一脸无所谓:“多大点事,这么客气干嘛?”

“老师,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请务必告诉我一声。”

他又一脸认真地看了看我:“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还让你来干嘛?双方直接火拼?一伙110,另一伙120?再说了,你还他妈想有下次?”

孩子打架老师不找家长的,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我太喜欢这位老师了,想请他喝顿酒,他歪着脑袋摆摆手:“喝酒就算了,但你得告诉我,你姑娘搁哪学的,怎么那么能打?我得让我儿子也学学去。”

“哈哈,这事靠谱,加个微信,回头我把联系方式发给你。”

“你当我是妞儿泡呢?还加微信呢?”他转身就走,“你让孩子给我吧。”

我一拍脑袋——忘了,为了避嫌,他从不加家长的微信,有任何事,除了使用班级里的座机,剩下的,全靠孩子转达。

晚上放学后,当我看到那个若无其事的小丫头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小破孩,你等我告诉教练,看他怎么收拾你。”

“呀,老爸,你都知道了啊?”女儿嬉皮笑脸。

“废话,都闹到派出所了,我能不知道吗?”

“啊?闹到派出所了?”小丫头捂着嘴尖叫,“我真不知道啊,我都跟人家道歉了,再说我打得也不狠,老师啥都没跟我说,就让我在教室安心上课啊。”

4

曾经有个玩周易的哥们跟我说,“你会有3年,生不如死”。

拜那哥们的臭嘴,2020年,干啥赔啥还被各种套路的我,当了大半年各种司机,生活稍微开始自理后,索性独自开着破金杯走了趟丝绸之路,回程时又跑张家界的一座寺庙里,陪一哥们修心养性,同时去去晦气。

冬季东北疫情反复,我决定留在庙里过年。没想到,大年初二,我刚虔诚地上完头香,“欠儿登老师”居然用自己手机给我打电话拜年——我都没给孩子老师拜年,他却主动跟我来这套了?

我意识到这个电话不简单,在电话里跟他聊了足足3个小时。电话挂断后,我哭了。“欠儿登老师”确实不是给我拜年的,他压根也没那必要,他主动找我,肯定关于我女儿。

我的离家确实对孩子造成了很大影响。更要命的是我那败家媳妇,我俩是在国外读大学时相识又一起在国外生活了8年。女儿4岁时,我们举家回国,我和她却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我自主创业,她进了纪律部门,从此我俩就完全走进了两个对立的世界。包括在孩子的培养方式上,我只看结果;而她,怎么说呢——打麻将不胡抓纪律,能懂不?

其实我俩的婚姻早已破裂,只是没告诉女儿。我有事没事回家露个脸,除了想看看女儿,更多的是不想媳妇在女儿人生的最关键时期给她添堵。我以为,没有妈妈能对孩子不好,而且媳妇的高中就是在国外读的,怀孕后又接受过老外那套相当系统的婴幼儿成长培训,很多忽悠孩子的套路,我还是从她身上学的。但我还是忽略了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妈妈对孩子当然好了,只是,好的方式值得商榷。

我在家时,能帮女儿扛住所有压力,为的只是给她营造个快乐成长、独立思考的环境,而我离家一年多,女儿不得不按照她妈妈的套路来。她已经明显不适应了,学习上自然会出现些波动。

孩子她妈也意识到了,跟同事请教了一溜十三招,又走遍了家附近的补课机构接受洗礼,最后瞒着“欠儿登老师”,给她报了一堆补课班。

一切就此发生了质的改变。以前,无论我还是“欠儿登老师”,注重的是培养孩子的独立学习和思考能力。而补课班擅长的,就是填鸭式题海战术。题海战术就如同熊瞎子掰苞米,追求的只是数量,而不是质量。习惯性的答题方式,失去了太多独立思考的机会,更错过了太多反思、深挖错误找根源的良机。

这期间,女儿给我打过很多电话,但她还是个孩子,根本意识不到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我也多次试图跟她妈沟通,但结果都是不欢而散。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看问题的角度,更是天壤之别。最关键的是,我从小就是被各种纪律部门收拾的对象,又如何能与一位纪律部门的副处级干部心平气和地沟通呢?

所以,孩子她妈冲我吼:“所有的孩子都补课,就你不让补,你没钱,我有,砸锅卖铁拆房子我也有!”

“这不是钱的事……”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天天跟个流浪汉似的,女儿的事不用你管……”

“欠儿登老师”也找过她很多次,作为一位语文老师,他语言能力相当强,但面对一个专业做思想政治工作更习惯性地攻击他语言上漏洞的女人,他完败。

眼见我和老师都相继败下阵来,女儿迷惘了,更迷失了,直接开始对抗她妈。她妈更着急,干脆换了一批补课班,又千方百计地买了各种名师的私教。2021年,大年初一,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女儿,终于在一位放弃了休假、登门上课的“名师”面前彻底爆发了,随后便离家出走。

她妈不敢告诉我,只能发动了所有力量,苦苦寻找半天,直到接到了“欠儿登老师”的电话。其实,我用脚后跟都能想到,女儿离家出走,要是不在拳房,那就肯定去找“欠儿登老师”了。

事关一位花季少女的人身安全,这次,“欠儿登老师”没再当大侠,亲自把孩子送回了家,思来想去,第二天一早,他还是特意到学校查找了家长通讯录,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已经语无伦次了:“欠儿登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

“你叫我什么?”他知道我说漏嘴了,自己在电话里乐了,“你别说,这个称呼挺形象的,我喜欢。”

5

各种破裤子缠腿的烂事,加上那台老掉牙的金杯面包开始间歇罢工,我真正到家的时候,已经是4月份,距离女儿中考,仅仅剩下不到两个月了。没有迟疑,租了个房子,强行把她接了出来。尽管房子破得实在没法看,但女儿开心得哭了。

至少在这里,没有人会埋怨她,没有补课班,更没有思想政治工作。我翻看了女儿近期的所有卷纸,千疮百孔的问题,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太多。

不仅数理化问题重重,单单一个女儿曾经最擅长的作文,早已失去了曾经洒脱又唯美还不失俏皮的语言风格,满文充斥的全是机械性、公式化的语句,以及那些明显拼凑起来应对考试的套路。

写作习惯养成了,短期内怎么改?就像要求我现在文绉绉地去说话,我会吗?

这些,真的不能怨她。她还只是个孩子,别人怎样教,她就怎样学。“欠儿登老师”说得没错,补课班的老师也就那个水平了。不信?要是哪所学校给补课班老师提供个公职机会,你看看谁能不去?

我想让女儿休学,哪怕仅仅请假一周。因为她已经被压得太狠了,早就忘记曾经擅长的学习方式,她需要静下来,重新找回曾经的自己。女儿拒绝了,理由只有一个,她和“欠儿登老师”相处的日子,仅仅剩下两个月了,她不想错过任何一天。

事实证明,这一次,我真不应该听她的。末位淘汰导致的升学率压力,让所有任课老师也玩了命。她在学校里的时间,除了上课,自习课全部被各科老师争前恐后地占用了,要么考试,要么讲卷子。

39个孩子39种错法,一节课老师又能讲多少?除了看热闹听笑话,女儿能学到啥?真正留给她自己的时间,仅仅剩下回家上床睡觉前的那区区1个小时,她还得完成那没完没了的作业,即使有我这个“枪手”帮忙,但数理化的作业让我自己做,我哪是那块料啊?

而留给我们的时间,只剩下7个周日,还有个“五一”假期。

其实,女儿那保持了两年的年级前50的底子,相当扎实,她只是被五花八门的打法和套路彻底搞乱套了。别说她了,要是刘备有8个诸葛亮,你看他懵圈不?

我们爷俩儿共同的努力,也算初见成效。只是,之前两次模拟考试她算是浪费了,后面根本没有实战的机会,只能把中考当成了找回自我之后的第一次实战。

我那哥们的臭嘴,再一次显灵了。女儿要是考上了心仪的那所省重点,我又怎么能算是生不如死?

那次考试也跟所有迷信补课班的考生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2021年教育部已经有根治补课乱象的决心,也陆续推出相关政策,又怎么可能不在考试中动点真格呢?女儿败了,败在化学上,那是我俩唯一没重新梳理的科目,因为时间太紧,而初中的化学太杂太乱,我又忘得一干二净。

距离录取分数线,仅仅差了2分。

但“欠儿登老师”成功了。他的班39人,居然有22位考入省重点,占了整个学校26个班中的1/3。他创造了个让所有人惊掉大牙的奇迹。

尽管,这个奇迹让我很痛心。

6

我没有想到,出成绩的那天,“欠儿登老师”居然主动给我打了个电话:“你不是要请我喝酒吗?今晚咋样?”

一间小酒馆里,这位已经被鲜花和掌声包围了的英雄,拖鞋大裤衩子又光着膀子陪我喝到了后半夜,我们已经不再是老师和家长的关系。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从孩子到家庭再到事业,我们越聊越投缘。老师是文化人,肯定喝不过我这个土流氓,很快就“上了听”。他举着酒瓶子说道:“你姑娘,是我带过的学生中,最棒的。”

“你这是骂我呢?”我还没有从女儿中考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自然不会高兴了,“有事说事,用不着给我挖坑。”

他也不含糊:“你的意思,我特意找你出来喝顿酒借机羞辱一下你?那么多家长排着队要请我喝酒我都不去,我心理变态是不?”

我举起了酒瓶:“行吧,你是语文老师,玩文字我弄不过你,喝酒吧。”

他却放下了酒瓶,正色道:“如果你女儿考上了,我不会找你。”

“X,你这不还是在骂我吗?”

“欠儿登老师”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我只是想跟你说,孩子很棒,阳光开朗又聪明伶俐,她这次失利的原因很多,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太情绪化了,遇到不喜欢的老师她就很抵触。而通常越好的高中给孩子的空间越大,所以我得提醒你,她上了高中以后,会更难的。”

我终于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去不了省重点,她可能会遇到很多不喜欢的老师?”

他点了点头:“其实,对于她这种孩子,老师的作用并不大,我看她最近两个月成绩提升得很快,你又真正教给她什么了?就你那一封信半篇错别字、剩下半篇全是语法错误的臭水平,不可能比专业老师教得更好吧?”

我点头:“我只是给她创造了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环境,也顶多在语文和外语帮帮忙,剩下的,我也早忘干净了。”

“欠儿登老师”终于笑了:“你给我起的外号没错,我是欠儿登,但我欠儿登的是孩子以外的事,这方面咱俩半斤八两,剩下的,不需要我说了吧?”

天哪,我终于明白了。这家伙,这是给我上最后一课。孩子的学习能力已经养成,我为什么还要那样纠结她到底去哪所高中呢?我需要做的,就是像他那样,去给孩子营造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学习空间。这期间,除了必要的忽悠,更重要的是对抗那些来自外界的影响。

真正让我意外的,是欠儿登老师说,他就要被轮岗到一所乡镇中学了,所以至少3年时间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其实,关于他的消息,我多少也听说过。他的教学成绩在省里都赫赫有名,但他的锋芒太露又不太守规矩,太不利于整体和谐。这样的人,不轮岗他,还能轮岗谁?这样的老师,学生崇拜,家长迷恋,但别人,未必就能容得下了。

这种事,除了喝酒,我俩也实在没法多唠,唠了也没屁用。但我知道,这样的老师,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所有孩子和家长的福音。

临别的时候,“欠儿登老师”居然抱了我一下:“你的事我也听孩子说过,希望你能振作起来,人生路漫漫,谁还没有几个坎儿?好好做个样子,孩子现在也在人生的低谷,需要你这样的依靠,更需要你给她做出的榜样!”

好吧,欠儿登老师给我上最后一节课,他还偷偷地在吧台押了钱。

 

后记

如今,女儿的高一第一学期结束。她终于有了“欠儿登老师”的微信,更把他当成了最知心的朋友。按照“欠儿登老师”的要求,她的追求,已经不再是学校的排名,而是全区的排名。而欠儿登老师也答应女儿,只要她能在区统考(不包括那所她没考上的省重点)中保持全区100名以内,他随叫随到。

她做到了,而且给打了个对折。他也做到了,不仅经常跟她在微信上聊天,每次回城里看儿子的时候,都要给她带点礼物,甚至帮她一起忽悠我。当然,我一直在。我们仨的关系,更像是斗地主,谁和谁一伙忽悠谁,那还真不一定。

女儿的文科相对更强,但分文理科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理科,而且主动填报了生物。我知道,这丫头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克隆出更多的“欠儿登老师”。希望女儿的梦想能够实现,如果真能有更多的“欠儿登老师”奋战在教育第一线,那该有多好。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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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灭了,人火了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1/21/2022 postreply 20: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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