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贼:我15岁被师傅弄瞎,说这样能保平安 |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南方朋友来玩,说北京胡同可真多,东四二条三条四条——一口气到四十条。
我说你丫傻×,那是东四,十条——不是东,四十条。
这种问题,我小时候也琢磨过。我问我爸,说怎么只有东单西单,没有南单北单?
我爸说你傻啊,男单那是打乒乓球,被单那是床上用的——东单和西单,是简称,原来那儿都有牌楼,叫东单牌楼、西单牌楼。
同理,西四是西四牌楼的简称。西四牌楼,意思是西边的四个牌楼。
明朝建北京城的时候,在阜成门内大街和南北道路的十字路口,东西南北各建了一座牌楼。东边的叫“行义”,西边的叫“履仁”,南北的叫大市街。
下面这张照片,是1910年前后西四牌楼的“行义”牌楼,旁边那亭子叫望火楼,上头有人昼夜站岗,看见哪失火了就敲钟报警。
中国牌楼是种建筑艺术,主要是为了装饰,好看。西四牌楼为四柱三楼式描金彩画木结构牌楼,东、西、南、北路口各一座。清代文献《日下旧闻考》中有关记载是:“宣武门北有单排楼曰瞻云,又北二里有四牌楼,东曰行义,西曰履仁,南北曰大市街。”1954年,为拓宽道路,四座牌楼被拆除,仅存地名:西四。
这些牌楼,现在都没了,大部分北京人没见过。
一座城市的变化,很多时候是从外表开始的,街道、建筑、拆掉旧宫殿,盖起新工厂。
前年开始整理太爷爷笔记时,我翻查了不少北京城资料,发现自己对这个城市的了解实在太少。
有牌楼、城墙和城门楼子的北京,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比如西直门,现今以立交桥和堵车闻名于世,但以前有城楼的时候是下面这样子。
1953年,为了交通方便,北京市考虑拆除西直门城门和箭楼,遭到梁思成强烈反对。他提议在两侧通行,把城门箭楼当做交通环岛。西直门得以保存。可惜,16年后,文革期间,还是被拆了。图为拆除中的西直门城门楼,出自三联书店出版的《城记》。
太爷爷在北京城当夜行者查案的时候,和我一样,经常失眠,夜里两三点精力最旺盛,不是看书写笔记,就是出门溜达。
太爷爷夜游北京城,那叫真的夜游,大多数地方黑灯瞎火,全凭两只眼两条腿硬走。
有时候他在城墙根抽着烟溜达,有时候会在路边吃点东西,当然有时也逛逛烟馆和粉子胡同。
1925年夏天,太爷爷金木连续几天夜里出门,都撞上了怪事。
这些怪事,就和老北京的城墙有关系。事后,把夜游撞上的事儿整理下来,发表在《白日新闻》副刊,题为: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古城墙下的夜与雾”
整理了一年多笔记,这是头一回见到太爷爷把查到的案子全文投给报社,也是头一回见他如此*****。
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情很小。也或许,是因为这小事背后一言难尽。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鬼电车
案发地址:正阳门
案发时间:1925年7月
记录时间:1925年9月
眼罩和尸体
今年(1925年)七月,接连二十多天大晴天,太阳热辣。北京巷子窄,人口稠密,十分溽热,有点受不了。
终于到了22日午后,下起了雨。接连几天,连绵不绝的下个不停。
也许是忽热忽冷导致,我的右眼患上一种毛病,一见光就刺痒难忍,呆在家里无法看书,跑去朋友家做客,夜里一人回家。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下着小雨,街上没有行人。
我揉着眼睛,转过路口,看见牌楼下面有盏油灯,那是个小摊子,摊主打扮的有些新奇,我借着避雨,顺便凑过去看看。
摊主三十多岁年纪,穿着一身橙色的道袍,头上戴个黑壳帽子。
小桌上铺了一张蝙蝠纹镶边的桌布,桌布正中间画着一个大大的眼睛,惟妙惟肖,感觉下一秒就要眨眼。
摊主脖子里挂着一串大珠子,每个都有拳头大,上面画着一只只眼睛,用来代表眼珠子。几十双眼睛对着你,叫人有点不自在。
巧了,这是个卖眼药的摊子——竟然半夜还不收摊。
现存于故宫博物院的南宋《眼药酸图页》,作者不详。来出自杂剧《眼药酸》中的演出场景,挂着画了眼睛图的珠子和包袱的大夫把眼药水递给病人。
卖眼药的见了我,连忙招揽生意,“这位爷需要看什么病?无论气蒙眼、火蒙眼、暴发火眼,见风流泪、红丝血丝……”
“见光流泪可治得?”
“治得,治得!”说着在桌子下面翻动,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用一个骨头簪子挑出一点药膏,凑过来。
我闻了闻,一股辛凉的味道。药膏抹在右眼的眼皮上,马上压住了瘙痒的症状。
卖眼药的又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黑色的布条。是一条单眼的眼罩,斜挂在脸上,遮住右眼,隔断光线的刺激。
遮住一只眼的眼罩。
他絮絮叨叨帮我带好眼罩,“戴上这个,从先看不见的东西,往后就能看见。”
卖眼药的一脸神秘兮兮的模样。我问他能看见啥?
“能看见你的鼻子呗。”说完自己哈哈大笑。
我一试,果然,露在外面的左眼正好看见自己的鼻子尖,从前竟然没注意过,我也哈哈的笑了。
又来一个人,走到摊子前,开口问有没有眼镜卖,卖眼药的说有,从小桌下掏出一个大盒子,里面排列整齐都是眼镜。
我付了钱,卖眼药的嘱咐,一星期后来换药,我离开摊子,转过街角,突然记起,刚才买眼镜的人站在右边,居然没看见长相。
正出神,突然脚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我正好站在两条电车铁轨中间——这回看见了不起的东西了。
路轨上倒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走近了用打火机一照,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声不吭,满脸是血,双腿反向扭曲,姿势怪异。
这个乞丐两眼凹陷,一旁还扔着一根棍子,可能是个瞎子。这样子大概是活不成了。
我在附近的胡同里,找到了一个巡警,回来的时候,那个卖眼药的和一个拉夜活的洋车夫正围观尸体。
巡警扒开他俩,一看,摘掉帽子,嘴里骂着倒霉。
蹲下去探一探鼻息,“人已经没了。”又摸了摸那对反曲的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问我们,“是电车撞死的?”
那个卖眼药的,手里举着一瓶药,刚说到“跌打损……”听见巡警的话,摇摇头,把药瓶塞回袖子里。
洋车夫接了句,“这黑更半夜的,哪来的电车呀!电车要跑后半夜,我算彻底没活路喽!”
我掏出怀表看,已经过了十二点,是该没车了。
巡警不理他,他们与车夫就是冤家。他拿出腰里的小本子,本子上拴着绳,又摸出一个铅笔头,舔了舔笔尖,记下我的姓名住址,然后我就可以走了。
围观的洋车趁机接上我,往家走去。
车夫告诉我,这洋人的电车,有点邪,不仅经常撞死路人,有个认识的车夫,也是半夜拉活,还遇到了鬼电车。
西单北附近车祸频繁,传闻有鬼在此拉替身。一个商店伙计经过电车轨时觉得有人推了他一把,迷迷糊糊倒在电车轨上,还好司机及时刹车,伙计无大碍。
我问他什么鬼电车,他答不上来,只说,“洋人的玩意儿,邪乎着呐,您想想,这大家伙半夜里,头顶上拉着绿火到处跑,跟鬼火没两样!”
回家路上,经过东长安街上的平安电影公司。已经关门,路灯的影子下,影院门脸张贴着巨幅彩色广告。
广告写着,法国最新发明——电光魔术片,画幅一角,还加了一副眼镜图案,一只眼红镜片,一只眼绿镜片。
据说戴上红绿眼镜就能看到电影里的东西朝你飞过来。可惜我眼睛坏得不是时候。
1925年4月,平安电影公司第一次放映了法国最新发明的所谓电光魔术片,是最早的“立体电影”,要戴上红绿眼镜观看。当时《晨报》载文称:“灯光尽熄时,请君戴上眼镜就看到斗大的蜘蛛在你们头上飞过,叫你疾呼救命,半天高的梯子向你面前倒下叫你躲闪不及,天仙美的少女在你面前舞蹈,叫你情不自禁……”」图为1953年邵氏拍摄的第一部立体电影《梦里惊魂》,也是红绿眼镜原理。
车夫与电车
第二天,眼睛渐渐地又痒起来,还有点蜇得慌。
我这才怀疑这眼药不靠谱,赶紧拿温水洗净眼睛,后悔昨天急病乱投医,拦辆洋车去医院才是正经。
休息到傍晚,我去了协和医院——还是信西药吧。
医生给我换了药,笑说这卖眼药的也不全是冤人(骗人),眼罩还可以继续戴着。又给我戴上,叫我隔天再来复查换药。
出医院走了一段,路上一辆洋车都没有。到天黑下来,才从旁边胡同里出来一辆,拉车小伙摆摆手,不拉,急匆匆跑了。
路边几个人,垫着脚、伸着脖子,往西边看,一个人说,“嘿,从西边砸过来啦!”
我继续往前走,到无量大人胡同口,我看见几个人拿着棍子,正砸电车站牌。
1926年的天桥电车站站牌。
一阵喧闹传来,我抬头一看,一辆电车缓慢前行,车外挂满了人,全是车夫打扮。
车里的乘客早跑光了,从车窗看进去,几个车夫正揪着司机生和售票生,打成一团。
电车人太多没座位,或者是趁机蹭车的人,攀附在车外,称“挂票”。
电车终于磕磕绊绊停下来,司机、售票生被拎下车。
车夫们一起扬手,砖块如雨,“哐哐”几下就把两侧的车窗玻璃都敲了,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
一个高个子车夫走到车头,他手里抡的是铁棒,大吼一声,“打倒帝国列强!打倒经济侵略!”,“洋人的电车,撞死中国的百姓!”
铁棒一挥,最后一块车头的大玻璃也塌了。
其余的车夫跟着一齐重复口号,继续砸车灯,摘掉车牌、车铃铛,有人拿出一根铅条,往空中一抛,搭在两根电线中间,砰的一声,炸出一团火,短路了。
一个车夫爬到车顶上,一顿乱敲,把受电弓折了,扔飞镖似地甩到几米开外。从我身边飞过,差点砸到一个老妇。
电车顶部的受电弓。
围观的人堆里传出一声“好!”,一嘴鼻涕的小孩以为在看杂耍,跟着拍手嬉笑起来。
车顶上的车夫跳下来,招呼所有人一起,喊着号子把电车掀翻了,轰的一声,又是一阵欢呼。
远处传来警哨的声音,大队穿着土黄制服的巡警赶来,还有马队也冲了过来。
一个车夫扯下售票生的牛皮票兜,抓起里面的零钱往人群抛洒。人群拥上去。挡住了巡警的路。
四五个车夫跑得慢,被压在地上,反绑了,在地上排成一行,我眼尖,一眼看见一个车夫面熟,正是昨天半夜拉我的那个。
其他的车夫一哄而散。
老瞎子与流浪狗
我继续往家走。路过教场胡同,看见昨天那个卖眼药的,黑壳帽子,橙色道袍上许多眼睛,一闪而过,拐进胡同里。
我正要找他算账,就追了过去。橙色的身影忽隐忽现,追到老墙根附近,人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荒地,聚集着三三两两的流浪狗。
北京的流浪狗一直是个问题,前些天警察厅发布了“取缔野犬章程”,为家犬上狗牌。
一番实施下来,街上的狗,戴狗牌的少,不戴狗牌的多。野狗还是乱窜,时有伤人的新闻传出。
民国时期通县(今北京通州区)发行的犬牌。
远处一个瘦骨伶仃,身材矮小的乞丐走来,身上挂着一个大褡裢。四五只流浪狗一拥而上,围着乞丐狂吠,撕咬他的破衣服。
可以搭在肩上的长条形袋子,有的是单层的,两端缝成口袋,有的是双层的,还可以从中间开口放东西在夹层。
乞丐从褡裢里摸出一块大方砖,扔出去,砸中一只癞皮狗,那狗吱吱叫着,倒在地上。其他狗攻势不减。
我也捡起砖瓦块,砸向狗群,可是一只眼睛不方便,准头特别差,往往砸偏。
这时,乞丐又从褡裢里掏出一团东西,迎风一抖,是一件皮大氅。乞丐把大氅往身上一围,裹得严严实实。
那些狗也不叫了,围着大氅转了两圈,夹着尾巴跑开了。
我赶紧跑过去,看看有没有伤到人。
走近了,看见乞丐年纪有五十开外,尖耳猴腮。奇怪的是,眼睛上叠着两副眼镜,都用绳子挂在脑后。
虽然戴了两副眼镜,似乎目不见物,还要用一个棍子探路。
老乞丐侧着头,听见我走来,先是谢了我出手帮助。又大骂北京的狗,说“人敬富的,狗咬破的。”果然不假,“老瞎子我穿上皮大氅,狗子们仿佛见了爷爷!”
又骂了几声,老瞎子告辞,拿棍子探着路走了。
穿大氅的老妇。马克吕布1957摄于北京。
我回头一看,地上扔着老瞎子从褡裢里掏出的砖。
此砖与别处的砖略微不同,长一揸半,宽半揸,厚半寸。上面有砖文,但是砖体风化,字迹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嘉靖二十年囗囗囗造”的字样。
这是一块城墙砖,重十几斤,装在一个老瞎子的褡裢里,褡裢里还有价值几十块大洋的皮大氅。
我一抬眼,瞎子没走远,与一个人在半截墙旁边碰头,看样子是熟人。
这人我认识,原来是王饵店里的伙计。王饵后来离开北京,他接手了铺子,原地开了间小当铺,收些衣物家什。
这伙计为人势利,还用当铺当幌子,干些鸡零狗碎的勾当,我不待见他,就没来往。
两人说了一会话,两人各伸出一只手,手指掏在袖子里,互相摸索,这是在讲价钱。
为了保密价格,在袖子里用手势谈价格。图为一种谈价的手语。
老瞎子撤了手,把装了的皮大氅的褡裢往自己那侧掖了掖,告辞伙计,左转拐进胡同。看样子是生意没谈成。
我十分好奇,跟了上去——没想到,碰上“鬼电车”了。
城墙和鬼电车
我跟着老瞎子一路溜达,到了前门北面的城楼下。
半个月亮从东边露了头,已经是半夜。
老瞎子走到西侧楼梯口,干脆拎起棍子往上走,轻车熟路。隔了半分钟,我跟上去。
黑魆魆的一幢城楼,城墙路面上杂草丛生,有半人高。老瞎子没了影,我看了半圈,看见他正往城楼迤西的城墙走去。
我走过去,躲在废弃的堆拔房后面。
堆拔房是堆兵(哨岗)歇脚放东西的屋子。图为1908年正阳门城墙上城楼东面的堆拔房。
老瞎子用棍子在城墙垛子上捣什么,装着皮氅的褡裢放在一旁。
哗啦啦一串响,墙垛的薄砖跌落的声音。老瞎子不停,还在用一把刀子抠缝,往外抽砖。
原来他褡裢里的砖是这儿来的。
堆拔房的矮檐突然跌落一片破瓦,老瞎子偏了偏头,仔细听这边动静。我身边突然落下一只老枭(猫头鹰),扑闪着翅膀,嘴里叼着一只老鼠。
他听完,低下头,继续抠砖。
我小心往城楼两侧张望,东西两面的月墙十年前都拆了,从垛口往南望去,是孤零零的箭楼。
除了蛐蛐声,听到东边崇文门方向传来火车进站的声音。可能是遮住一只眼的缘故,今晚我的听觉异常敏感。
那边老瞎子的工程已经接近尾声,正在抬脚一下一下的踹墙垛,几百斤的墙垛摇摇欲坠。
突然一阵电车开动的声音传来。
我往城墙下一看,一辆电车正开足马力向门洞冲过来,车顶的弓子在电线上不时打出火花,啪啪作响。
我第一次见到半夜行驶的电车,也没有打铃,仿佛是从天而降。老瞎子也停下脚,自言自语,“这个点了,哪来的电车?”
电车此时已经钻进门洞,一阵隆隆的震动,上面摇摇欲坠的墙垛终于轰然坠落。电车刚从洞里钻出来,车尾砸了个正着,一声巨响,车头翘起来,又落在地上。
1915年正阳门改造,拆除瓮城,保留城楼下两侧的关帝庙和观音庙,箭楼成为单体建筑。城楼两侧的城墙各开两个进出内城的双门洞。(图片来源:新浪网友陶然野佬的博客)
老瞎子赶紧向城下跑去,我也跟了过去。
电车上下来一个人影,似乎要搬什么上车。车上人喊,“算了,赶紧走。”
电车重新启动,依旧一声不响,消失在夜幕里。
跨过路轨,老瞎子已经蹲在地上查看。
老瞎子用耳朵对着我,“原来是你小子,在城楼上我就听见你了,跟着老瞎子干啥,老瞎子没啥可图的。”
我摸摸鼻子,没说话。借着微弱的路灯,地上散落着几块砖,与刚才城墙砸下的形制不同,是从车里掉出来的。
车夫与巡警说的话不假,果然有半夜行驶的“鬼电车”。
出了前门,走到西河沿,找了一家夜里开门的茶馆,要了软炸肝尖。边吃边聊。
软炸肝尖,二荤铺的火候菜。猪肝上部切片,盐、料酒、味精腌制,挂鸡蛋糊,七八成热的油炸,糊刚凝固,捞出来,加热油沸,将肝尖进锅炸。两次炸制,肝尖外酥里嫩。(图片来源:新浪网友阿华陈0822的博客)
原来老瞎子去拆城墙垛,有他的一番理由。前天被电车撞死的盲人,跟老瞎子关系不错。老瞎子一是恼电车撞死了好朋友,二是恼车轨抢了盲人走的道儿。
于是上城门抽砖,要砸坏车轨。又怕伤了行人,就半夜来。没想到撞上了鬼电车。
老瞎子偏着头,四个眼镜片一齐反光,“他们断了我们的道儿,我老瞎子也要断他们的道儿。”
北洋时期,北京没有无障碍设施,电车轨道贯穿道路,切断一些盲人定向行走的路线,盲人过马路时,往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公子和盲贼
那天夜里一直吃到天蒙蒙亮,最后我说,你别扒城墙了,跟我一块儿,查查鬼电车撞人的事儿吧。
老瞎子脑袋一点头,又一点头,瞌睡起来。老人年纪大,又折腾了半宿,撑不住了。我们就在旁边的大车店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中午起来,老瞎子还在睡,我没叫他,自己出了门。
沿着鬼电车昨夜离去的线路,我搭了一辆1路电车,从前门到西单,西四,往北再西转到西直门。一路畅通,没有任何异常。沿路也没见停驶的损坏车辆。
下午回来,老瞎子已经醒了。我们先吃了饭,然后一起出门,去电车公司的停车修理厂。
停车场在法华寺街,门禁并不严,我瞅了个空子,从侧门混了进去。老瞎子则大摇大摆的走大门进去,门卫似乎没有看见他一样。
里面是一个大院子,里面有几十间房。院子里停着二三十辆损坏待修,车身上半部黄色,下半部褐色,车身上的车牌,代表不同的路线。
我数了一遍,没见着被砸坏的电车。
我数车的空档,老瞎子拿着探路棍,左右敲着地,向办公区域走去,要走进一条巷子。一个工人看见了,叫住他,“这边是办公地,外人不能进来。”
老瞎子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过了一会,工人走开,老瞎子又回去,用手摸门,用棍子戳戳屋檐,似乎在丈量什么。
我将停车场里的车查看一遍,没找到那辆鬼电车,却碰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这人姓元,在家行五,都叫他元五公子。父亲是两家银行的银行家,而且是电车公司最有势力的董事。
元五公子身体羸弱,面色白净,穿着窄窄的西装,留着一个博士顶。一说话脸就涨红。我们在一些聚会上见过几次,只是点头之交。
元五公子没问我来做什么,聊了几句,知道我这些年一直游荡,就劝我,“禾白(金醉注:太爷爷的字)大哥,你这样有本事的人,还是出来做一些事吧,做一个于国于社会有用的人。”
说完他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瞎逛的老瞎子,一脸的嫌弃。
我笑着摆摆手,没回答,反问他,“你好像是留学法国回来的,也可以去政府做事的。”
元五公子听了,脸色涨红,“不出意外,我大概要接父亲的班。”
我说电车公司也不错。元五公子生了气,“有什么好,不过是个狗买办罢了!”
我转开话题,说了最近鬼电车的传说,问他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元五公子听了,对鬼电车很感兴趣,非要和我一起调查,我答应了。
叫上老瞎子离开,老瞎子一声不吭,把棍向前一身,我拉着他就走。
当天半夜,我与元五公子碰头,一起出发。老瞎子却说要去找朋友,一个人离开了。
我和元五两个,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前门外大街,街上无其他行人。只有路边商铺的门脸儿牌楼底下,睡着一些流浪汉。街上时不时窜过一两只野猫。
财力雄厚的店铺会将门脸装修成牌楼。图为东四大成楼老炉铺三柱两楼的冲天柱门脸儿牌楼。小川一真<日>1901年摄。
脚底突然感到一波震动,从身后传来。
转身一看,一辆电车无声的开过来,路边的一个流浪汉醒了,撑起身子,迷茫的看着这辆飞驰而来的电车。
我俩往路边一闪,电车轰轰的驶过去,我跟在后面跑了几步,一加速,拉着栏杆跳上车尾,从后面进了车门。
一进车厢,我惊呆了,车厢里整整齐齐,堆满了砖头,砖头又大又方,全是城墙砖。
车上只有一个人,正在前面开车,穿着电车司机的制服。他听见车厢动静,一转头,拔出开车扳手就向我打过来。
我拍开他的胳膊,扳手打在砖头上,我一拳砸在他的鼻子上,他丢了扳手,捂着鼻子倒下,从指缝里流出鼻血。
我捡起扳手,跑到车头,把车子扳停。回头一看,他还捂着鼻子哼唧。
被人力车夫捣毁的电车内部。前方司机驾驶位置可以看到开车扳手和摇把儿。(图片来源:旧京图典索仁甫摄于1929年)
车刚停下,元五也跳上车来,一看,嘴里发出“嗬”的一声惊叹。
一番审问,我才发现我可能搞错了。
被我打断鼻子的,是真正的电车司机。市政公所觉得电车夜里闲着无用,不如为市民做好事,和电车公司定了协议,往城外运送垃圾。
我的确在报纸上看过这条新闻,我又问他,“这些城砖又是怎么说?也是垃圾?”
“听说是拆去卖掉的,公所里当官儿的说啦,城墙是帝国之物,要打倒帝国主义。”司机捂着鼻子,闷闷地说。
我扭头问元五,你知道这事吗?
元五摇摇头,接着咬牙说,“这电车公司不仅是买办走狗,还是鸡鸣狗盗之徒,太坏了!”
据司机交代,他负责运送的是皇城城墙的砖,还有外城城墙的砖,也有人运来卖,具体线路就不知道了。
下车的时候,我随口打听,这些城砖卖多少钱一块?
八分钱一块。司机回答。
20世纪初北京物价水平。来源:《二十五年来北京之物价工资及生活程度》作者 : 孟天培,甘博著出版社,国立北京大学出版部发行 出版日期 : 民国十五(1926)年。
元五提议回电车停车场偷线路规划图,以便查清所有半夜运砖的车辆,于是我俩连夜返回电车停车场。
大院外面,我和元五沿着院墙走,想找一处适合翻墙的地方。正好看见一个猴子般的小身影,是老瞎子背着褡裢,探着路,从院子侧门偷偷溜出来。
我叫了一声,老瞎子听见是我,一溜小跑过来。不等我问,从褡裢里掏出一沓纸袋,献宝似的递给我。
我点燃打火机,借着光一看,又惊又喜,全都是电车公司铺设轨道的资料,中间还夹杂着图纸。
我问老瞎子咋做到的,老瞎子嘿嘿一笑,伸出一只手,五个手指在空中一撮,说我是做这个的,“听说电车公司好多轨道都没开放——你一站站查,非累死。”
我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头上花白的乱毛,心里面不忍。
元五不解,问他,眼睛看不见了,为啥要做这一行?
“就是为了干这一行,才弄瞎了眼。”
老瞎子告诉我们,他这是贼行里的一个偏门。但凡世上的贼,干久了,难免被抓。只有瞎子,不会引人注意,不会被抓,才能干得长久。
“我的师父,也是瞎子。我这眼睛,就是师父亲自动手,用了毒砂,我当时才十五岁吧……”
说着摘下两个眼镜,露出双眼,眼中一片浑浊,里面搁着眼泪,只是没流出来。
城墙与铁轨
在一张早期的规划图上,我们发现了有个地方不对劲儿。
地图上,从停车场往南,一条虚线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到天坛南边就不见了。
我和元五、老瞎子绕到停车场院子后墙外,果然从一件废旧厂房里,延伸出一条单车道的铁轨,再往南就看不见了。
我们三个顺着轨道一直往南走下去。
北京外城,始建于嘉靖年间,把宣武、正阳、崇文三个关厢包围在里面。但是,过了关厢继续往南走,渐渐房屋越来越少,走进了一片巨大的荒野。
空气中唯一能够感受的,就是安静。
当时修建外城的统治者,为什么要把城墙修的这么远?也许是为了把巨大的天坛和先农坛囊括在里面。
明朝嘉靖时期正阳门外逐渐繁荣,为城防考虑修建起北京外城,后因经费不足,只将修好的南面和内城的南面闭合,因此老北京的外城包坐在内城南面,呈“凸”字形。老北京人便习惯将北京的外城俗称为“帽子城”。图为 Sketch Map of Peking drawn for Crows “Handbook for China” 1925.
那条隐秘的路轨,时而露出地面,时而被一层薄薄的沙土掩盖。路轨边,老旧的电线杆歪歪斜斜,上面搭着电线。
一直到了天坛背面的外城城墙。
这里是北京城内最荒僻的地方了,城墙根铺满细沙,前些天的雨水积聚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微型的小湖,四周长满了枣树和荆棘。
抬头一看,是一段绿莹莹的城墙。城墙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青苔,青苔间不时冒出一簇野草。
城墙上,大大小小的盗洞,是老百姓偷墙砖挖出来的,当中一个最大的盗洞,完全打穿了内侧的墙砖层,看见了里面的土层。
一辆电车静静地停在大洞里面。
进了洞,先不急着上车,绕着车身走了一圈,看到了电车的另一端,车顶一块凹陷,铁栅栏也合不上了。
正是被老瞎子砸坏的那辆“鬼电车”。有人将车开到附近,然后推进洞中。
老瞎子也是第一次有机会接近电车,他转了一圈,摸了又摸,最后说,“原来这电车是个大方匣子的样子。”
我俩上了车,前半截是一等座,有两排座位。后面的车厢里,装了半车的砖。
除此外,不见半个人影。
下了车,发现土壁上开凿了一道台阶,通向上方。
我们仨走到台阶的尽头,我们登到了城墙上,城墙上全是杂草,垛口大都已经消失,剩下的也是残缺零碎。像一排风烛残年的老人的牙齿。
城垛是城墙上齿状的矮墙。图为1870年代的正阳门城楼东面城垛。
一群工人模样的人,正在不远处,或坐,或躺,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我掏出一张假证件亮了亮,“侦探办事!你们谁是司机?”这张假证我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人群中一个人,跳起来,沿着城墙逃跑,我们在后面追,最后他失足掉进一个陷坑,扭断了脚,被我们抓住。
逃跑的人就是司机,前天夜里,他运砖,经过西长安街时,不小心撞倒了一个盲人,卷进了车底,司机下车,在车尾找到了人,已经没气了。
司机怕担责任,见没有人看见,直接开车逃走了。这两天心里惴惴不安,昨晚经过前门东门洞,城墙垛震落,砸在车尾,他没看见我和老瞎子,以为是老天爷惩戒,心里更怕。
一听我报出侦探的身份,吓得他拔腿就跑,结果摔断了腿。
“报应啊。”司机不停地说。
尾声
内务部和市政公所拆卖皇墙的举动被人揭发,引发北京各界不满,一时间人言啧啧。
最后,国务院总理为“保存古迹”,维护“政体、刑律”,下令找出拆卖城垣的责任人法办,市政公所被调查。这是后话了。
八月底的一个雨天,我去医院最后一次复查眼睛。
在诊室外等待时,我无聊拿起报纸看,一条新闻引起我的注意。
“7月23日砸车事件,暴徒当场被获,有一个学生,五个车夫。经车夫供认,匪首竟是电车公司董事之子,以五元一日之赏钱,鼓动车夫打砸。电车公司董事元某,斥之以诽谤,扬言提告云云……”
我的眼睛彻底康复,医生检查完,清理好我的眼睛,将那个独眼眼罩丢进垃圾筐。
回去的路上,经过西四牌楼。
雨中一个穿着橙色袍子、戴黑壳帽子的人,正在吆喝,“避车符,避车符,卖嘞。高人开光,缝在衣服上,无论小汽车、电车、牛车马车,一律避退……”是那个卖眼药的。
一个人冲过去,揪住他的衣服,“你这个奸商,卖给我两副眼镜,还是看不见,你还我钱!”是多日不见的老瞎子。
我眨眨眼,眼睛已经好了,哈哈一笑,决定放过卖眼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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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编辑故事时,我跟助手桃十三聊天,问他看资料的时候还发现了什么。
桃十三说,老瞎子后来被巡警抓了,蹲了监。金木在后来的笔记中提过一句,没多说,只写了八个字: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1920年代的中国,就是如此。
挖老城墙的人说自己要打倒大清帝国主义,但偷砖的电车被砸了。砸车人说,我们可是打倒外国帝国主义啊。
这个故事发生的前一年(1924年),冯玉祥搞政变,要把溥仪从紫禁城赶出去,威胁说,你要不走,我就炮轰。
据说,溥仪一是怕死,二是舍不得紫禁城被毁,就卷铺盖走了。
那年,有个瑞典人出了本书,叫《北京的城墙与城门》(The Walls and Gates of Peking)。
这人是个艺术史家,在1920-1921年走访考察北京古城,被“举世无双的壮美”所折服,花几年时间研究,写了这本书,流传至今。
《北京的城墙与城门》,瑞典人喜仁龙著。本书真实还原了20世纪 20 年代时遗存的北京城墙与城门。作者挖掘中国历史文献中对城墙城门的繁杂记载,勘测丈量每一段城墙、每一座城楼的尺寸,观察记录城墙、城门及周边街市乡野的现状,实景拍摄城墙城门的照片,精细绘制城门各种角度的建筑细节图,在文学性、科学性、历史性等方面达到了极高的水准。
桃十三说,这个帝国主义的砖砸了那个帝国主义的车,谁TM都有理。小偷却没理,只顾自己生存,哪来的理呢。
所以说,有理没理,在于你是否师出有名——这才是古往今来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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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介绍一下助手桃十三——你已经看到了,这篇文章的署名是“金醉×桃十三”。因为,这期金木的故事是桃十三根据《夜行记》的资料整理的。
太爷爷的笔记整理了一年多,到今天已经48个故事了。《北洋夜行记》也出了第一本书,第二本也在筹备中。
另外,《北洋》的网剧也正式在筹备了,我会花一部分时间参与,争取拍好看了。
从这回起,金木的夜行笔记将完全对我的几名助手开放,由他们来整理故事,我在魔宙上讲给大家,顺道唠唠嗑。
今天的点赞和打赏,都算桃十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