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疑犯追踪:我大难不死,全靠一粒春药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初三暑假,我在河南东部的一个远方表哥家住了俩月,第一回见到了乡间神婆。
在他们那里,这种女人叫看香的。村里都说—— “那个看香的女人”。
之所以叫“看香的”,是因为她给人占卜,道具是一把香。
你磕完头,请一把香,她点着插在供桌前,念念有词,神灵就请下来了,神迹就在香燃烧过程中显现。
至于神灵说了什么,由她来解释。
电影《中邪》里的神婆,形象非常真实。北方农村的传统寺庙道观日益减少,不少村里有这样的神婆,满足了乡里人求神问卜的需求。
看香的女人长相平平,衣着普通,她要是坐家门口干活,根本看不出和其他村民有啥不一样。
但她不可能坐家门口干活——她什么活也不用干,看香三天就比别人种地两年挣得多。
她几乎从不出门,有极严苛的作息时间。她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不经允许谁也不能进,包括她男人。
她男人就是仆人、管家、经纪人——只有她偶尔下了旨意,才能扮演真正的丈夫角色。
她喜怒无常,不管谁来求神问卜,都得看她心情。不愿意了,得等上半个月。
她会指指天说:不是我不给你看,是请不下来。
方圆几十里内,看香的女人就是人人敬重的“仙”。她那个仆人男人,就是我那个远方表哥。
表哥说,以前不这样。
两年前,俩人是别人说媒结的婚。表哥打小是个混人,除了不嫖,其他都干,尤其好赌。婚后恶习不改,输得家里电视都卖了,不高兴了还打鸡骂狗揍老婆。
两口子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家里穷得叮当响。
后来,表哥跟赌桌上一个女的好上了,私奔了。表嫂为此生了一场大病,丢了半条命——病好下床,突然就性情大变,谁也不搭理,开口就骂人。
她出门找了三个月,竟把表哥揪回来了。
表哥理亏,下跪认怂,哭得感天动地——没人知道中间发生了啥,表哥那相好也再没出现过。
之后,表嫂就成仙了,不定期请神上身。浑身抽抽翻白眼,满嘴胡话,但总能未卜先知,说出些靠谱的征兆。
两口子不但地位反转,在整个家族里,表嫂也是说一不二。没人敢得罪神明。
这种成仙得道的事情,有些地方现在还有,多是中年妇女。
叫我说,看香算命这事多半是大数据加察言观色。
村里县里的人,多半能通过关系打听到情况,加上心理暗示,总能蒙出点东西唬人。
但是,表嫂成仙的过程很重要——人被欺负久了,就会想反抗,无力反抗就会产生心理变化。要么认命要么爆发。
有时候这种爆发就成了仙,“发疯”了,就是精神疾病。
七年前我看过一部电影《Hello!树先生》,王宝强演的树,就是个活在“正常”世界里的“傻子”,或叫“疯子”。
表哥村里还有几个傻子,有高考被人顶替傻掉的,有开厂子倒闭刺激傻的。
他们和表嫂情况都接近,心理失衡崩溃了。
变傻和成仙结果却不一样,一个被人嫌弃,一个被人捧上天。傻的人越传越傻,神的人越传越神。更何况,看香还能挣钱。
表哥有回跟我说,真真假假我也搞不清,但给我吃给我喝,管它呢。
想起这件往事,全因为太爷爷的笔记。
春节假期,我在笔记里发现了一篇超长的故事,发生在1921年的湘西。
太爷爷金木的“好朋友”戴戴为了写小说,跟团去湘西考察,结果出事了。
金木跋山涉水十天赶过去,查出背后一件诡异的案子。
我整理了很久,分上下两篇发。你有点耐心,也有点胆子。
下面就是金木笔记中对案子的追述。
其中有一些和当地土人的沟通,笔记里写得和现在的方言不太一样,为了阅读方便,我尽量翻译成现在的说法了。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北大教授湘西溺毙
案发地址:辰州城外
案发时间:1921年5月
记录时间:1921年7月
电报
民国十年(1921年)5月19日,我收到戴戴发来的加急电报,就10个字:“即入湘地 与我汇合 切切” ,也没说明原因。
上个月,北大的一个考察团要去湘西采风。领头是一位神话学的老教授,名叫廖汉平。
戴戴想去看楚地的傩戏,透过书局的关系,推荐进了团。为了赶火车,急匆匆的出发了。
之后就音信全无,直到这天发来了电报。
傩戏,来源于古老的驱除疠鬼的仪式,表演动作有古风。《事物纪原》:“周官岁终,命方相氏率百隶,索室驱疫以逐之,则驱傩之始也。”
收到电报不久,我就出发了。
6月1日深夜,船进了辰州(今沅陵县)境内,天下起了大雨。
船上的灯照在沅江上,江水黑黝黝的。两岸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抬头看看天,反倒有些灰蒙蒙的光亮,眼镜片上立即落上水滴。
沅水,流经贵州、湖南的河流,属洞庭湖水系。辰州(沅陵)也在其流域。
我又缩回了船舱里。
船到了码头,我撑着伞,踩着颤悠悠的跳板上岸。捏了捏兜里潮湿的纸条,那是戴戴出发前留给我的地址。
这时,雨越下越大,四处看不清方向。我打算先找个地方过夜,明天再去找她。
码头附近唯一亮着灯的,是一家茶馆。
店小二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我叫醒他,点了一壶热茶,一碗米粉。
店里的灯光照到路对面,有几栋荒废的房屋,房顶都塌下去了。一个人影在一堵残缺的墙脚走动,手里拿着东西,在墙上划来划去。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一转身,吓了我一跳。
他的脸上戴着一个黑白相间的面具。眼睛大如铜铃,只有眼白。嘴巴大张,獠牙翻出。脸颊部位还有两片红。
傩戏面具。
不等我问,小二说,那是个疯子,整天到处乱画,也不知道画的啥,不用理他。
疯子转了一圈,踩着奇怪的步子,又转身画起来,全然无视大雨浇淋。
每个街头似乎都有个疯子,本地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时候,店里跑进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黑色土布短衣,头上扎了一个大发髻。后面跟着两个黑衣人,背着猎枪。
女子掸了掸身上的水,朝我走来,叫了一声金木。
是戴戴。她上来抱住我,把脸上的水都蹭在我衣服上,闷闷的说,“老廖死了。”
溺死
第二天天刚亮,我和戴戴去了县署。
县城只有一条石板路,街两边全是石墙灰瓦的房子。有烟馆、面馆、杂货字号、屠户、贩船具的铺子,理发馆,还有几家妓院。
房檐长长的伸出来,把街道的天空几乎遮住,只留蜿蜒的一线天。雨水形成两片薄薄的瀑布流下来。
戴戴说,雨已经连下了三天,河里都涨了水。县里警察说,廖教授是溺死的。
廖教授死前一天晚上,考察团去县城郊外看一场迎神会,会上有人表演上刀梯。
上刀梯,傩戏的一种表演仪式,以刀为梯,梯上有彩幡,表演者身着法袍,头戴面具,赤脚踩刀梯而上。又叫上刀山。
回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还下起大雨。廖教授急着回去做笔记,就叫了几个脚夫,坐轿沿沅江边小路走。
“突然就冒出几个蒙面人,拿着枪——脚夫扔下轿子全跑了,考察团也跑散了。”
廖教授已经六十多岁,提着一个大皮包,腿脚不灵活。戴戴就接过皮包,搀扶着他,被蒙面人逮了个正着。
蒙面人将廖教授抬上江边的小船,又来拖戴戴。
几个打猎的蛮人路过,一放枪吆喝,蒙面人丢下戴戴,跳上船顺流跑了。
戴戴去蛮人的寨子过了一夜,寨子里的巫婆喜欢她,把自己年轻时的衣服送给戴戴,天亮后,派了两个猎手送她回县城。
第二天,教授的尸体漂在江面上。
验尸
北京来的教授被人劫杀,县署很重视,将尸体带回城调查,县长张文珍亲自督办。
张文珍在县署的碉楼接待了我和戴戴。
他四十岁年纪,留着小胡子,有些谢顶,却留着油分头。他长衫外面罩着暗纹马褂,腰里别了枪。身后一个军装的马弁给他撑伞。
马弁,原指古代男子戴的一种帽子,后来引申为军官的护兵,此说法沿用至民国时期。(注意,被马遮住脸那个人是马弁,地位太低,拍照还不如马)
碉楼是石头砌的,有的屋里还有枪孔,能看到整个县城,远远近近还有些差不多的碉楼。
张县长打了几句官腔,又打了包票,保证将凶手捉拿到案,给考察团一个交代。
接着,吩咐马弁带我们去停尸间。
进停尸间之前,仵作递给我们一人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葱姜蒜的碎末,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叶,说是可以驱散尸臭。
我们拿着布包,捂在鼻子上。仵作一打开停尸间的门,一股凉气冲出来。
进了屋,看见廖教授的尸体盖着麻布,四周堆着冰块,冰块融水滴下,地上湿淋淋的。
这样一个小县城,不知道从哪里的冰窖买来的冰。
冰窖,古代储藏冰块的窖洞,冬日储冰,夏日取出消暑。大块的冰甚至可以长距离运输。
县里的验尸结果,说人是溺死的,戴戴坚持要做解剖,说叫我来就是干这个的——要不她自己就调查了。
她指指尸体小声说,“这人指甲比我还长,指甲缝里全是泥,太恶心了。”
仵作听说我在日本上过专门的医科学校,解剖过的尸体,就同意我上解剖台。
翻开黄牛皮包裹的医用器械,我回忆着以前在学校背诵的要点。
我跟戴戴说,我都快忘光了——你该叫汪亮来啊。她白了我一眼,说赶紧开刀,别废话。
下了刀之后,反而顺利了许多。
我检查了教授的呼吸道和肺部,没有溺液、泡沫和异物,干干净净,肺部也不见水肿。翻看十指,指甲里的泥不是河泥。
戴戴在一旁看着,脸色发白。
切开胃部,找到了一块未消化完的黑色膏状物,我捏下一点,凑近鼻子,一股熟悉的苦味。
仵作一看,脸色也不好看,“是烟膏子!”
鸦片,罂粟植物提取物,加工成黑褐色块状,公元前人类就开始服用,可致人成瘾,使人羸弱。
教授是被人喂食大量鸦片死亡,然后被抛入江中。
戴戴摇头,“这么明显的问题,县里压根就不想细查嘛。”
解剖完毕,为教授的尸体整理仪容。戴戴眼尖,从教授嘴巴里抠出一个小纸团。展开一看,是一张黄表纸,上面用朱砂写的小字:
日将暮兮忘归,灵何为兮水中。
朱砂被水浸湿,有些涣漫,流血一样。
朱砂,主要成份为硫化汞,呈红色,民间用来辟邪挡灾、入药治病,也可用作颜料。用朱砂粉末调制红墨水书写批文,就是“朱批”的由来。
回到旅馆,我问戴戴教授可有什么随身物品,戴戴拿出一个皮包。被劫持那晚,戴戴帮教授拎着包,没被蒙面人抢走。
她想了想说,还有一块怀表,廖教授平时带身上——衣服里没找着。
包里有一叠文稿吸引了我的注意,是教授正在写的论文,裁切的整齐的稿纸,用棉线装订。
第一页的标题,用蓝黑墨水工工整整的写着:《屈原升仙考》。
我接着读下去,开篇第一句话:
先秦之人求仙,无外乎三途,一曰求女,一曰登霞,一曰金丹。求女,即修炼。登霞,即尸解。金丹,俗称不死药也……
看到屈原的名字,我突然想到,廖教授嘴里那张纸条上的诗句,很像楚辞里的句子。
费了一番功夫,在县里的一个商人家的私人藏书楼里,借到楚辞的集子。
在《九歌》的祀河伯诗篇里,找到了那两句,一个是第七句,一个是第十一句。
河伯,名叫冯夷或冰夷,是指中国民间信仰中黄河的水神,亦有说法认为是河川之神的通称。图为张渥临李龙眠《九歌图》,吴叡篆书屈原《九歌》原辞,现藏吉林省博物馆。
荒村
蛮人猎手得知教授胃里发现了鸦片,很着急——按他们部落的说法,烟土是恶鬼,要吃人心的。
“汉人的头领,把恶鬼引到人间了。”
我问戴戴啥意思。
戴戴告诉我,其实老百姓都知道,整个县境内所有的鸦片生意,县长都垄断了。县署后面就是罂粟田。
县长手下的保安团,就是他的私人武装,仗着几座碉楼监视全县。
其他贩卖鸦片的团伙,都被县长消灭了。所以,出现在这里的鸦片,多多少少跟县长有些关系。
第二天,两个蛮人猎手带路,我和戴戴来到城西郊的一处山麓,坡下是溪谷,坡上是丛林。中间是一个荒弃的小村落。
县长的马队与蓝衣人交易烟土的地点。
蛮人猎手带我们在一片草丛里藏起来,正好看见荒村的路口。
猎手说,这里就是县长的马队与人交易烟土的地点。
雨还没停,但是已经转为毛毛细雨,一呼气嘴里都是水汽。
我觉得胳膊上有些痒,越挠越厉害,捋起袖子一看,是几块红色的扁平疙瘩——太潮了。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支马队,人人背着枪,穿着县保安团的军服。
没多久,山麓另一边转过一匹马,马上的人全身穿着蓝布长袍,头戴头蓬,蒙着脸,看不清面貌。
蓝衣人交了钱,拿到一个褡裢,挂在马背上,打马往回走。
突然一阵枪响,从山坡上的树林里,窜出一队人马,有的穿着军服,有的打扮像农夫,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总之是一支不伦不类的队伍。
湘西土匪形象(图片来源:《血色湘西》剧照)。
土匪朝着保安团和蓝衣人攻过去。
保安团立刻还击,蓝衣人见势头不好,一拍马,窜进半山坡的荒村里去了。
几个土匪正在追击蓝衣人,见状急忙停下来,在村口转了几圈,不敢进去,扭头就走。
保安团和土匪很快发现我们,都往草丛里找过来。一个穿旧军服的平头小个子走过来,手里也没拿枪。
他看见我们,笑了一下,伸手打招呼——一点不像个土匪。
我没理他,拉着戴戴就跑,翻过荒村周围的矮墙,进了村子,蛮人猎手也跟进来。
果然,两边的人都不再追了,枪声渐渐远去。
眼前的村落一片死寂,绿色的野草覆盖,一栋栋石头房子,没有窗子,一个个门洞开着,里面黑洞洞,似乎要吞噬什么。
我们四个转了一圈,的确是一点人烟也没有。
村子不大,正中间一间大石屋,我走进去,眼睛适应了一会,才看清屋里的景象。
屋里长满了杂草,隐约能看见屋子里有一个大灶台,看来是个厨房。
柴火灶。
屋子一角,墨绿的草间,隐约露出一点白。
我走过去一看,是一个小小的人类颅骨,只有一半,扣在泥土里,苔藓将它的一半染绿,几根草茎,从眼眶的空洞里钻出来。
拨开草丛,墙脚一大堆碎骨,据大小来推测,全是一些小孩骨骸。
戴戴皱了皱眉,抓住我胳膊,“碎成这样——怎么死的?”
我说你吃过烧鸡吗,看起来就是这样拆碎的。
戴戴脸一下白了,“这些小孩都被吃了?”
我没吭声,走到灶台前看。灶上有一个大陶瓮,我捡起半块石头,哗的砸碎陶瓮,一个完整的小孩骨骸翻倒出来,保持着蜷缩的姿势。
一只四脚蛇嗖的从骨骸中间窜出来,戴戴惊叫了一声。
四脚蛇,石龙子俗称,即蜥蜴,身圆而似蛇,多有鳞片,有四肢,尾长而尖。
两个蛮人猎手本来就笃信鬼神,现在更是面无人色,嘴里不停地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这里可能是个食人村。
我曾听报社的朋友说,这几年到处打仗,一些地方闹起了吃人,有时一个村子为了生存,会把另一个村里的人全吃了。
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难怪那些保安团和土匪不敢进村。
我们用石块埋了骨骸,离开了这间石屋。
一出门,就见刚才跑进村的那个蓝衣人,正牵着马往外走。
我上前把他拽倒,刚要问话。就听见一阵“托托”的声响,旁边又冒出两个人,穿着一样的蓝衣,头上戴着斗篷,手里摇着木铃。
其中一人扬起手,洒出一片红色的粉末,扑了我一脸。
木制铃铛(图片来源:中华古玩网)
粉末呛进眼睛鼻子,眼泪一下流出来了。我赶忙放开手里的蓝衣人,拉着戴戴退后。
三个蓝衣人牵起马,跑出荒村。蛮人猎手举起枪想打,我拦下了。
疯子
接下来的两天,戴戴忙着发电报,去码头雇船,安排考察团剩下的几个学生去省城,然后转道回北京。
我坐在码头的那间茶馆里等她,抽空拿出廖教授的文稿来读。
廖汉平教授的研究方向一直是中国古代的神话学。两年前,教授提出一个理论——
他认为楚辞并非什么浪漫主义的诗篇,而是秦始皇三十六年时,命令秦博士所做的“仙真人诗”,目的是求长生不老。
言论一出,知识界哗然,许多同行写文章批驳,有人还讽刺他恐怕是炼丹走火入魔了。
教授在这篇文稿里,更进一步指出,楚辞中蕴藏着升仙的奥秘。凡人要想成神仙,必须靠尸解的方法。
屈原怀沙自沉,即是以水解的方法成仙。水解,是尸解的一种方式。
而尸解的先决条件,就是尸解丹。
我又往后翻了翻,是一些零碎的笔记,里面有几句话——
天仙地仙,道不可攀。五行炼丹,火解升仙。
旁边写了几个字:炼丹方法?后面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手稿写到这里却戛然而止——看来教授还没写到炼丹的方法,就被人害死了。
我叹了口气,抬起头。此时已经是黄昏,小雨还在下个不停。
透过雨幕,我看见对面的房屋废墟,靠街的一面墙上,房檐还完好无缺。但是路人行色匆匆的走过,没人在屋檐下避雨。
这几年县城屡次遭受战火,人口锐减,废弃的房屋也很多。
许多废墟里的尸体,来不及掩埋,人们干脆拉倒墙壁,将尸体压在下面,以免腐烂的尸体暴露在外。
我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转进了残垣断壁之间。是来县城第一天晚上看见的那个疯子。
我撑起伞,穿过石板路,从一个缺口走进废墟。
废墟里面,杂草从碎砖石的缝隙中钻出来,根根直立。无数白色的鸟粪铺满了石块。
疯子身材瘦小,穿着看不清颜色的夹袄,手拿着炭条,正在一面墙壁上画画。
他把那个吓人的面具拨到头顶,露出脸来。虽然胡子拉碴,但看着年纪不大。
我没走近,远远看着他画。
画面开始,先是一个山的模样,上面长着一株高耸的大树。
接着,是一群小人,面部涂了几个黑洞,表示五官,跟鬼一样。
这些鬼怪捧着小孩在吃。
然后,是一片建筑物,屋檐两边翘起,有两层,也有三层的,似乎是一间寺院。
我突然注意到,这些画上,弥漫着一股黑气一样的东西。
似乎本来就是画的一部分,所有的树、鬼怪、寺院,都弥漫在这股妖雾之中。
我头皮微微发麻,但是又抑制不住好奇。伸手去触摸墙面上的黑气。
手指尖一阵凉滑,黑气染在手指上,我放在眼前一看,原来是一种黑色的霉菌。大概是连绵的雨水,导致墙面受了潮。
疯子不理我,自顾自的画着。在寺院下方,画了几个小人,每个小人儿用一个几字形罩着,最后,在小人儿手上,添了一个铃铛的形状。
我越看越吃惊,这个与我们在食人村里遇到的蓝衣人简直如出一辙,头戴斗篷,手摇木铃。
我猛地上前,一把扯住疯子的衣襟,大声问他:“你画着是什么!”
疯子吓得拼命往后撤,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说不出话来。
突然,身后传来一句嘶哑的声音,“二鬼画的是招云观的女姑子。”
我扭过头,这才发现,墙角的一隅,坐着一个拾荒的老婆子,她坐在墙壁的阴影里避雨,我根本没注意到她。
老婆子絮絮叨叨的接着说,疯子原名吴二国,喊着喊着,叫成了二鬼。
二鬼原来不疯,在山里采摘一些山珍,拿到县里卖,以此为生。后来有一次从山里回来,就四处嚷嚷,说他去了仙境,遇到了仙女。
大家都不信他,他就开始在墙上乱画。这才知道,二鬼原来疯了。
老婆子说,说什么仙女,就是女姑子,天天蒙着脸,穿着蓝袍子,神叨叨的。
道观
离开废墟,我回到茶馆,戴戴已经把事情办妥,正在等我。
见我进来,戴戴塞给我一个小布包。我打开看,是一把黄鳝尾的小刀。
戴戴说,回来路过集市买的,“可以藏身上,以防万一。知道你没带枪。”
我点点头,收起刀说,咱们收拾一下,去招云观。
黄鳝尾是一种刀矛的湘西民间俗称。(图片来源:华夏收藏网)
按二鬼的画和老婆子说的,买卖鸦片的蓝衣人就在招云观。
这是个老道观,据说始建于魏晋时期,创始人是一个五斗米教的道人。
招云观最大的一次扩建在唐代,道观内还保留着许多唐代的壁画。我这次上山,就是打着研究壁画的幌子。
由于江边教授遇劫的时候,戴戴也在场。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化名为北京来的戴教授,戴戴稍微伪装了一下,自称是蛮女,名叫金木。
通往招云观的山路,是一条长长的台阶。台阶两边是青砖铺成的斜坡,形成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两旁长满老树,根须在砖石间盘绕、卷曲成一团一团。
雨声越来越大。
我俩走到山门口,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跟着小道士往里走,道观里忽然暗下来,抬头见几团黑云在主殿飞檐上翻滚。
观主玉虚道人长手长脚,脸色苍白,留着几缕花白的长须。听说了我们的来意,招来一个火工道人,叫他带我们去十王殿。
寺庙、道观中管理香油灯烛的杂工。图为北京玄妙观道士。
玉虚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女人一样。
吩咐完,也不理我们,转脸走了。
用过了晚饭,火工道人挑了一盏灯笼,打着伞,领着我和戴戴往后面的大殿走去。
殿前空地上的雨水被地气蒸腾,形成一带若有似无的白气,飘浮在一人高的半空中。
一个高挑的人影,提着风灯,从大殿里出来。是一个女道士,蓝色长袍,腰里别着一个木铃。
风灯,有外罩而不怕风吹的燃灯。一般亮度不高。
她看见我们,拐个弯往主殿后头去了。
我当时就肯定,她就是在荒村遇到的蓝衣人——唯一差别是没有蒙面,模样清秀,二十出头的样子。
戴戴问了火工道人,据说,观中一共有三名女道士,都是仰慕玉虚道长的道行,自愿带发修行,拜在玉虚的座下为女弟子。
三个女弟子,一个叫谢自然,就是我们刚才遇到的。另两个,一个叫韦小真,一个叫彭婵女。
玉虚为了这三个女弟子,专门开辟了别院,供她们居住修行,与外面的男弟子隔离开。
谢自然离开的方向,就是往别院去的。
火工道人领我们走上台阶,说别院旁边的灵塔,供奉着前任教主的金身。
进入大殿,在门后拿出一根长杆,把灯笼挑在杆头。于是火光开始在高处游走,连屋顶的蜘蛛网都照的清清楚楚。
长杆挑着的灯笼(图片来源:《卧虎藏龙》剧照)
大殿两边都是一些木偶神像,一个个瞪眼张嘴,伸臂抬腿。在这样的光线角度下,那些木偶上的阴影更加黑暗了。
一直走到大殿的尽头,突然一群女仙,衣带飘飘,朝我们飞来。我和戴戴吓得猛地停住脚步。
再仔细一看,众女仙一动不动,原来这个就是唐代的壁画了。
一众女仙踏云而来,各自手持法宝,神态各异,衣带的线条非常流畅,仿佛能无风自动似的。难怪在黑暗中猛一看见,以为她们活了过来。
本来看壁画是个借口,现在却觉得不虚此行。
火工道人见我们看得高兴,将灯笼缓缓下降,好叫我们看见壁画的全貌。
灯笼降到女仙脚下的祥云高度,光线映照在地面,突然一抖。
火工道人啊地一声,蹬蹬退后两步,手中的长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灯笼横倒。
我赶忙去拣杆子,已经来不及了。灯笼熊熊燃烧起来,把大殿一角整个照亮了。
壁画底下的地上,躺着个一丝不挂的老头,须发皆白,肌肉枯槁——胯下那个东西,却硬邦邦的直立着。
我过去搭了一下脉搏,已经没了心跳。老人身边散落着几粒红色的药丸,我捏起一粒。
灯笼燃尽,大殿里一片黑暗,火工道人颤巍巍的说,“这不是熊老爷吗!”
熊老爷是辰州最大的乡绅,也是招云观最大的资助人,不但年年供奉香火钱,就连大殿翻修都是他出钱。
我把红色药丸放进口袋,和戴戴冲出大殿,朝刚才女道士谢自然离开的方向追去。
追出没多远,看见谢自然的风灯,她似乎走得很慢。
一直追到一处院落附近,却突然不见了。
妖道
我有一种感觉,谢自然是故意等着我们。
院子外面十几步远,矗立着一座塔,底下的门虚掩着,透出里面的灯光。想必就是火工道人说的灵塔。
我叫戴戴在院里看风,我进了灵塔查看。
这灵塔下面是个方形底座,上面的塔身是一圈圈环状,好像一个大虫蛹。塔顶挂着一溜黑色的铁铃,在风雨中闷闷的响。
推开虚掩的铁门,我进入塔内。
塔内又与外面不同,内壁呈现出八角形,八面墙壁上镶嵌着大理石,打磨得异常光滑。每块大理石上都阴刻着一条道家的箴言。
除此之外,八角塔室中空无一物,又显得有些简陋。
塔室的一角,有一座通向上层的楼梯,梯子十分宽厚,漆成朱红色。上层隐隐约约有声音传下来,应该有人。
我小心地踏上楼梯的第一级,梯子虽然是木质的,但是十分厚实,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一步步拾级而上,梯子很陡,我不得不时常伸手,扶着前面的台阶。
到了顶端,我微微探出头往里看。
上层的穹顶是拱形的,穹顶画满了日月星辰的图案。再下来,圆周的墙壁上,画满了春宫秘戏图。
室内一周围绕着烛火,正中是一个白色台座,上面供奉着一个金色的坐像,大概就是前任观主的坐化金身了。
金身四周,围着一群赤身裸体的女子。
人群中,一个男子脸上戴着一个鸟头的面具,身上什么也没穿,手里拿着一支箭,身前立着一个大壶,是个圆口大肚的青铜壶。
投壶用的壶和矢。
男子把手中的箭一掷,箭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咣当一声,箭头深深插入壶口中。
周围的裸女们发出一声欢喜的赞叹声。
铜壶的另一边,站着两个白脸长身的女子,身披薄纱,几乎赤裸。两个女子也持箭,向铜壶投过去,结果没投中,箭打在壶身上,掉在地上。
裸女们又发出一声叹息,哭声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玩投壶。与其说游戏,更像一种神秘的仪式。
投壶是古代士大夫宴饮时做的一种投掷游戏,也是一种礼仪,是把箭向壶里投,投中多的为胜,负者照规定的杯数喝酒。《投壶图》,作者:徐乐乐。
鸟脸男子投了几次箭,走到一旁的红箱子前,打开箱子盖,拿出一支手枪,朝这边晃了晃,“楼梯上那位,出来吧。”
声音尖利,是观主玉虚的声音。
抬头一看,我的身影拉伸得又扁又长,被烛火映在墙壁上。由于塔内烛台的特殊布置,任何人只要上楼梯,影子会高于本人。
这布置就是要防止人偷窥。
我摸摸鼻子,抽出藏在裤脚里的黄鳝尾小刀捏在手里,慢慢站直身子,走上楼梯。
玉虚用枪指着我,“戴先生,我的这座寿宫,还不错吧。”
我抬抬下巴,“这些个女人呢,是什么人?”
玉虚的眼睛从鸟形面具上透出来,显得瞳仁细,眼白多,“众位寿人,愿为金鼎,共铸仙缘。”
我笑了一声,“可惜你的采战之法不行,把熊老爷先送上天了。”
玉虚一怔,看了看旁边那两位穿蓝色薄纱的长身女子。
我扬手甩出小刀。
黄鳝尾小刀插在玉虚的右肩,手枪拿不住,掉在一旁的火塘里。
我冲过去就是一脚,踹在玉虚胸口,玉虚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坐化金身上,金身翻倒,玉虚昏了过去。
坐化金身是指在修行坐姿中去世的人被镀金而成的塑像,示意图为福建章公祖师像。
那座金身的外壳摔碎,里面的尸身露出来,前任观主的尸体穿着洒金道袍,头戴莲花冠。
不知道是不是保存不好,脸上的眉毛都掉光了,额头凹陷下去,鼻子也只剩下一个倒三角形的空洞。
袍子里露出两只手,都没了手指,道家的法器只好用绳子绑在手上,作出手持的样子。
我打开墙边的箱子,找到几十个拳头大小的鸦片,还发现了一块银质怀表,表壳上錾着一个“廖”字,正是教授的随身之物。
早期的表,因为体积较大,多以表链固定,随身携带。
裸女乱成一团,两个蓝纱女子倒不慌乱。其中一个伸出手,探进燃烧的火塘里,一阵摸索。
搭在胳膊上的轻纱都烧了起来,她脸色一点都没变。
我盯着她手臂上的燎泡看,愣在那里。
蓝纱女子手从火中拿出来,握着那把枪,朝我脚下开了一枪,然后指住我,“幸好枪没有烧坏。”
夺权
两名蓝纱女子反绑了我,押到灵塔一层。
后来知道,拿枪的那位女子就是韦小真,另一个是彭婵女。
她们和谢自然不但是招云观的女弟子,也是搞采战的搭档。那些裸女,都是她们给玉虚找来的。
这时候,灵塔外面已经围满了人,招云观的大师兄和大小道士都来了,有的穿着蓑衣,有的打着伞。
熊老爷突然暴毙在十王殿,事情非同小可,要马上找到玉虚禀报。但是灵塔乃是观中禁地,只有玉虚一人可以进入。
外面风雨越来越急,灵塔上的铁铃乱响。大师兄着急,带人闯了进来。正好撞上韦小真和彭婵女押着我下来。
看见我们三个,众人猛地停下脚,韦小真和彭婵女也一愣。
大师兄指着俩师妹,没出说话,脸憋得通红。突然扔掉手里的雨伞,转过头,对其他道士大声吆喝一通,赶他们出去。
道士门指指点点,议论着出了门。
大师兄关上门,盯着韦小真看了一会儿,“怎么穿成这样!——师傅呢?”
问完话,他脸都黑了,脑门上淌下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汗。
韦小真丢下我,走过去拉起大师兄的胳膊,说师傅在上头呢。大师兄哼了一声,甩了下胳膊,没甩开,跟着韦小真上了塔。
彭婵女扯起绳子,把我拽到房间中央,把脚也捆死了。她手劲儿还挺大。
我歪在地上,使劲挣扎几下,想跳起来。彭婵女捡起地上的伞,冲我脑门咚咚两下。
油纸伞起源于中国。用木或竹制伞骨、纸制伞面。《天工开物》:“凡糊雨伞与油扇,皆用小皮纸。”
晕过去之前,我迷迷糊糊看见她也上了塔。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我腮帮子一阵疼,原来是被一块木炭塞住了嘴。旁边歪着个人,是玉虚,已经穿上了衣服,捆得圆滚滚的,嘴里塞着木炭,耷拉着眼皮还没清醒。
这是道观的一间旁房,我和玉虚捆在中间。
前头坐着的是大师兄,两边站着韦小真和彭婵女,已经换上之前的蓝布袍。两边站着的,是观里大小道士。
看样子,这是要把我俩当犯人审判。我四下看了一圈,没见着谢自然——不知道戴戴是不是追她追了出去。
大师兄走下来,踢了我俩一人一脚,直接宣判了——
玉虚身为观主,不守清规,勾结外人,逼迫三名女弟子召集民女,在观中采阴补阳,行淫乱之事。熊老爷也因此而死。
“要是给县署知道了,招云观就得完——谁也活不成!”
这话不假,我这几天调查,摸了张文珍的底细。辰州就五千户人家,驻军就有两万人,还分属不同派系。
这些军队平日的活计,就是四处“清乡”,说白了就是抢劫杀人。辰州的人口这两年少了很多。
各派系中,实力最强的,就是县长张文珍了。上个月他还在一个乡里活埋了上百人。
武装组织进行扫荡和屠杀,目的是肃清整治或者占据资源。图为伪满时期日军在东北农村“清乡”后留下尸横遍野的场景。
风雨从窗户钻进来,摇乱了烛火,照在道士们脸上。
大师兄摆手让道士们安静,从案桌后头拉出只箱子,说这是玉虚私藏的财产,多亏韦小真和彭婵女才找到,今天当众分配,算是充公。
说完打开箱子,招呼道士上来瓜分——里头除了金银锭子和袁大头,还有不少成包的烟土。就是我在塔里见到的那个箱子。
玉虚睁开眼,瞪了几下,喉咙里干叫了两声,又瘫在地上。
分完东西,有人问,怎么处置这俩人?不能让事情传出去。
大师兄看看韦小真。韦小真看看彭婵女,说:“埋了吧。”
活埋
我和玉虚被押到道观后头的竹林里。几个道士开始在又黑又湿的地里挖坑,挖了个大圆坑。
漫山的竹子,被风雨一打,发出一阵阵啸声。
玉虚已经完全醒过来了,浑身抖个不停。雨水打湿了他的白胡子,一缕缕黏在脖子上。
大师兄盯着玉虚看了一会儿,叫了声师傅,“都要埋了,让你轻松点吧。”
他让道士给玉虚松了绑,拔出嘴里的炭块。我朝大师兄嚎了几声,他点点头,也给我松了绑,拔掉炭块,一脚踢进了坑里。
我跪在坑里,闻到泥土被掘开的腥味,直犯恶心。
我看见扒开的土里有几块木板,悄悄拉过来藏在身子底下。
我得用这些木板撑一下,给自己做棺材。多留点空隙,才能活得久些。
道士开始往坑里填土,玉虚突然疯了一样大叫,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摸出块玉佩,又拔下手上的戒指,仰起脸递给大师兄。
大师兄不理,他跪下使劲磕头。
磕着磕着,他使劲咳嗽起来,一阵干呕,伸手往喉咙里掏。
道士加快了速度,铲起大块的湿泥往坑里撂,一块石头砸在玉虚头上,把他砸趴下了。
一团泥巴打在我脸上。我侧躺下身子,两手和膝盖撑起木板,尽量让脑袋胸口不被填死。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沉闷,最后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和雨水渗进泥土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强睁着眼,从黑暗中分辨出层次来,有浅黑、黑色、幽黑……
睡意渐渐袭来,只想闭上眼。
我突然想起口袋里有一粒小药丸,那是在熊老爷尸体旁捡到的。
熊老爷的死状,明显是脱阳而死,这药丸八成是春药。
我摸出药丸,毫不犹豫的吞下。我现在的情况,除死无大事,一粒春药算不得什么。
没多久,我的心脏砰砰的跳起来,喉咙一阵发紧,脸上发麻,小肚子下面一团火热——好歹不困了。
药力持续了不知多久,最后我的身体开始下坠,似乎脚踝上绑了一个铁秤砣,不停地坠下去。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掉进一条黑色的大河,河水呛进喉咙,灌进耳朵。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身上一阵湿冷。
隐隐约约,我听见水里有人叫我的名字。
接着有人说话,声音闷闷的。我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还埋在土里。
说话的人在外头。
“金木小姐,人帮你救出来了,该跟我们去仙谷——主人等着呢。”声音清晰了很多。
一把铁锹伸进来,掀掉了我身上的木板。
新鲜的空气冲进肺里,一阵刺痛。我大口的呼吸着。任凭人把我拖出来,放平在地上。
我想睁眼,泥巴糊在眼皮上,睁不开。
我听见戴戴的声音,“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救出一个死人,我得检查一下。”
脚步声靠近,一个人蹲下来,我闻见戴戴身上的香气。
一个冰凉的手指在我手心快速画了几笔,写了个字——“鬼”。
然后,几个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竹林里,远处是黑色的悬崖。
天上稀稀拉拉还在落雨。
▲
故事整理到这里时,我已熬了三个通宵。刚刚接连不停抽完了两包黄鹤楼。
不得不佩服太爷爷的智勇,给人埋地底下,还吃春药提神——肯定比黄鹤楼好使多了。
之前发过的《夜行记》故事评论里,有些读者说戴戴是个麻烦的女孩,总给金木惹事儿。
整理这次的案子,我发现这姑娘比柯南还厉害,绝对是个灾星——县长贩鸦片,道观搞性趴,观主杀教授,徒弟杀师傅,夜行者给人活埋。
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开始她觉得教授死得蹊跷,金木也就查不出这一串真相。查不了真相,就记录不了好故事,那金木还做什么夜行者。
这么想,她还是挺好的灾星姑娘。有时候,倒真希望她是我太奶奶。
至于这案子后续如何,戴戴发生了什么,仙谷是什么地方,“鬼”字又是怎么回事?
明天(3月18日)晚上看下集吧——如果我能整理完的话。
======================================================
湖南疑犯追踪:
三天前失踪的女孩,在我手心写了个鬼字 |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如约而至。
今天依然是《北洋夜行记》故事。推送的是上一篇《湖南疑犯追踪》的下集。
1921年夏天,太爷爷金木的“好朋友”戴戴跟北大考察团去湘西,结果出事了。
金木跋山涉水十天赶去,发现北大教授廖汉平死于非命,当地政府和道教组织背后,藏有巨大阴谋。
前情回顾长话短说,因为故事太曲折诡异,没看上篇的,建议先下面点击链接去看看,这样才能爽到——
下面是我通宵整理的故事下篇,赶紧的吧。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北大教授湘西溺毙
案发地址:辰州城外
案发时间:1921年5月
记录时间:1921年7月
掘坟
我躺在招云观后面的密竹林里,豆大的雨滴不停砸在脸上。
躺了半个多钟头,感觉到身上有点冷。我睁开眼坐起来,终于缓过来了。
昨天与戴戴一起的,听声音是谢自然那三个蓝衣女道士。戴戴一定是答应了什么条件,她们才把我挖出来。
我看了看挖开一半的坑,土里露出玉虚一只手,攥着一把黑泥,手指关节白森森凸起。
我在附近捡了一截被樵夫砍断的竹子,断口又斜又尖,正好用来挖土。
挖挖停停,费了好大功夫,才把玉虚完整挖出来。他两脚绞在一起,保持着死前挣扎的姿势。
眼睛、鼻子里塞满了泥土。嘴巴大张着,右手还抠在嘴里——他死前一直想咳出来的东西还在嘴里。
我用手指在尸体的嘴里抠了一会,一直抠到嗓子眼里,才抠出一个黏糊糊的黄色纸团。和廖教授尸体嘴巴里抠出的纸团模样差不多。
展开来看,上面用朱砂写着:
雷填填兮雨冥冥,若有人兮山之阿。
这是从《楚辞》里摘出的句子,祭祀山鬼唱的。廖教授嘴里那张上面写的,则是祭祀河伯的:日将暮兮忘归,灵何为兮水中。
《山鬼》出自《九歌》的第九首。《九歌》是一组祀神的乐歌,中国民间传说里,山鬼的身份很多,有女神,精怪,山神等。图为徐悲鸿画的山鬼。
我脑子里一激灵,赶紧爬起来,沿着山路往下走,绕过招云观,循着樵夫走的小路,找到了回县城的路。
天快黑的时候,我到了旅馆,来不及洗澡换衣服,找出廖教授留下的笔记本,翻开最后几页零碎的笔记——
天仙地仙,道不可攀。五行炼丹,火解升仙。
再看旁边那几个字:炼丹方法?
河伯是水,山鬼是土。还缺金、木、火。
我从行李包里翻出纸笔,写下两个死者的名字:廖汉平,玉虚。
一个有水(汉),溺死在水里。一个有土(玉),就被活埋。
戴戴去招云观时,报上的名字是金木。
从湿漉漉的口袋里翻出烟盒,找出根还没湿透的烟卷,却找不到火。
我发现拿烟卷的手在发抖,没再敢往下细想。
上山
我在店里胡乱吃了点东西,拿上手电筒和纸笔,出门去了那片废墟。
戴戴在我手心写的“鬼”字,只能是疯子二鬼。我跟她讲过二鬼的事,城里传闻,二鬼说自己去过仙境,遇到过仙女。
我在废墟里绕了一会儿,找到二鬼那些画。那些画都是炭条画成,碳粉被雨水打湿,变得黑油油的。
我用嘴衔着手电筒,把纸覆盖在墙上,把画一笔一画描下来。
身后传来脚踩碎砖块的声音,转头一看,二鬼穿着破袄,腰里别着面具,一跳一跳的走进废墟,手里拿着半根煮玉米。
二鬼见我看画,也凑过来。他丢下玉米,伸手去抓电筒打在墙上的光,指着画面,“仙姑,仙姑!”
那是几个披着头蓬,手拿木铃的的小人儿。
我收起纸笔,把手电筒晃了晃,二鬼追着光拍手大笑。我把手电筒递给他,“我们去找仙姑,去仙姑家。”
二鬼接过手电筒,对着自己晃了几下,大声说,走!
他乱摇着手电筒,往出县城的路上跑去,我赶紧跟上。
县城外几条大路,一条通往省城,一条通往各乡寨,还有一条不知道通向哪里。我们沿着不知去向的路走,渐渐大路变成小路,最后没有了路。
二鬼见了山坡就爬,下坡时就跑,就像走平地一样轻松。
走走停停,一直到了天快亮。进了山,又下起雨。出门没来及换衣服,还没干透的衣服又淋湿了,冻得发抖。
远处传来狼嚎,狼嚎声在草叶底下乱窜,声音一瞬间又觉得很近。偶尔还能听见虎叫,在林梢震动。
我拿出随身带的开山刀,砍了一棵小树,削成木棒,用来防身。
走到半夜,在一片林子间的开阔地上,出现了一个废弃的土窑。
浙江省治本村建于清代的土砖窑。(图片来源:影像传媒网,作者老街)
二鬼先在土窑前撒了泡尿,这才进去。
我生起了一堆火,与二鬼一起围火。外面雨声大起来,白色的雾气从土窑的墙缝里流进来。
突然,四周传来密集的枪声。
我刚站起来去看,一个小个子窜进了窑洞,一头钻进最里头。这人穿着半旧的军服,没有带枪。
这人见过,食人村外放过我们一马的土匪。
小个子看见我和二鬼,笑了,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我回握了一下。“又见面了,我姓沈,你叫我茂林吧。”
说完,他蹲在火堆旁就烤,一点也不客气。眼睛被火堆映得亮晶晶,头发根根直竖着,确实不像个土匪。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近,土窑被包围了。茂林一点也不理会追兵,一屁股坐在火塘边,从兜里掏出一块干粮,烤了几下,啃了起来。
啃了两口,掰给我和二鬼一人一块。
十分钟后,追兵进了土窑,我们三个被押了出去。
外头全是县署保安团的人,张县长穿一身笔挺的军装,依旧一个马弁为他撑伞。
漂流
除了沈茂林,张县长还活捉了几个人,都是上次想劫鸦片的土匪。后来知道,他们进山剿匪,就是各军阀之间黑吃黑。
沈茂林逃跑落了单,撞见我和二鬼。
几个兵上来,将我和沈茂林绑了,细绳被雨水打湿,绑的特别密实,勒进胳膊里。
二鬼呆呆地站着,也不跑也不吭声。
县长正眼也不看沈茂林,迈开长筒靴子,径直走向我。他问我,“是北京的人”还是“陈渠珍的人。”
陈渠珍(1883年9月-1952年2月),号玉鍪,湘西凤凰县人,祖籍麻阳,后迁入凤凰。他统治了湘西近三十年,被称为湘西王。1921年金木在湘西查案时,他正兼任湘西巡防军统领。
我有点懵,没回答他。陈渠珍我听过,但当时并不知道,张县长正跟他抢地盘。
张县长低着头,摆弄手里毛瑟手枪的枪穗。
沈茂林哎了一声,说他俩就是路过的,我是陈渠珍的人。
张县长收起枪,对马弁挥挥手说,“今晚先回城,去找船。”
士兵把我和沈茂林绑成一串,在后面牵着绳,我们走在最前面。二鬼没人绑他,乖乖的跟在队伍最后。
走了一会儿,远远听见溪水的声音,再走,看见溪流边停着一艘方头平底船。我们要连夜坐船回辰州。
湘西方头平底船。
我们冒雨登船,为了防止我和沈茂林翻下船舷,几个兵把我俩围在中间坐着。县长躲在船的篷子里。二鬼默默地缩在船尾。
连绵的阴雨,溪水暴涨,水流特别湍急。船夫一路上骂骂咧咧,死命控制不让船跑偏,摇摇晃晃漂到半夜。
行了十余里后,还是出事了。
一处急转弯,船触到了一块大黑石,右船舷撞碎,三个士兵掉下溪流,马上就没了影子。
船在急流里失控,顺水漂流,二鬼哇哇大叫。沈茂林向我使了个眼色,看看水里。我摇摇头,以我的水性,在这样的急流中撑不了一分钟,何况还绑着双手。他只得作罢。
不知道漂了多久,终于在一处沙滩上搁浅。
所有人狼狈的爬上岸,那些士兵又不辞辛苦,连夜在沙滩上搭起大帐篷来。为了防范野兽,还把破烂不堪的船拆了,燃起两大堆火。
所有人聚集在大帐篷下围着火。
反正跑不了,我索性放下心来,听着雨打帐篷的砰砰声,像和尚敲木鱼。远处又传来流水拍着沙滩的声音。
不知道戴戴这会儿在哪。
仙谷
第二天一早,县长一个个踢过去,把横七竖八的士兵踢醒,大家睡眼惺忪地冒雨出发。
转过一个山坳,一个突兀的山丘跳进眼里,顶上孤零零竖着棵巨大杉树,有三十米高,几个人合抱不过来。
树枝在风中摇摆,发出浪涛的声音。二鬼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冲上山丘。
水杉。珍稀孑遗植物,有活化石之称。喜温暖湿润气候,可高达35米,直径2.5米。
一个士兵哗啦举起枪,我一头撞在他身上,枪口扬起,打在杉树顶。
二鬼跑到大树前,解下裤带就尿。撒完就往树上爬,猴子一样敏捷。
我突然反应过来,一个土坡子,一棵树,就是二鬼在墙上画的开头那段。
金木手绘大树示意图。
开枪的士兵用土话骂了一句,看着二鬼笑起来。其他人也哈哈笑起来。
二鬼爬上树,向上攀缘了十几米,指着一个方向,脚踩着一条粗树枝,向底下招手,“仙女!“
县长派了一个兵爬到二鬼的高度往下看——一片翠绿的山谷。张县长让人把二鬼揪过来,问什么仙女。二鬼哇啦啦说不清。
我走过去,跟张县长说山谷里有人住,二鬼去过。
马弁递上个单筒望远镜,张县长拿起瞄了半天,让队伍找路进山谷。
带雕花皮套的单筒望远镜。望远镜古称千里镜。《盛世危言·火器》:“不论大炮小炮,俱可使之百发百中,其法在炮首加一千里镜,便能视远为近。”(图片来源:7788收藏网)
东南方向往下走了半个钟头,经过几条小溪,树林稀疏起来,树影里露出个山洞。
来到山洞前,密密丛丛一片灌木,弥漫着黑气。士兵们一时踌躇起来。
我想起一句老话:逢林莫入——但不管里头什么情况,也得闯进去。
屠杀
二鬼跳到队伍前,扒拉开灌木丛,竟露出个石洞。
石洞狭长,我们排成一排,鱼贯而入。渐渐地,越走越开阔。
远处的光点越来越大,最后穿过了山壁,来到的另一边。
山这边的世界,完全没下雨。岂止如此,简直连一点风也没有。
天空虽然阴沉,但是天色还是白的,四处一片寂静,士兵们不安的咳嗽了几声,发出些动静。
前面横着一条涨水的溪流,上面是一座石桥,石桥栏杆古朴破旧,看起来年头不小。
走上石桥,水滑过脚背,才发现水已经漫过了桥面的石板,正缓缓的流。
过了石桥,看着眼前出现的院落,我一眼就认出,这个就是二鬼画的房子,形制布局与招云观相似。
我们一行人悄悄走进院落,前院的大厅中,一群穿着灰袍的人围坐在一个大火炉旁,这些人都蒙着面,看不出相貌,也分不出男女。
他们向这炉火焰祈祷着。大厅一角,燃着一炉香,香烟细细如缕,直直的上升。
突然,一声巨响,那股香烟迅速扰乱了。
张县长举起毛瑟手枪,打倒了一个灰袍人。其他灰袍人看见我们,纷纷起身,缓步向后门走去,消失在门后。
县长又开两枪,打倒了两个灰袍人,灰袍人倒在地上,一声不吭。
县长额头上的青筋一闪,骂了一声,“妈的,癫子!”但是声音明显压低了。
县长身边马弁向那三名灰袍人的尸体走去。三个灰袍人像扔在地上的灰麻袋,破败、萎缩。
马弁朝灰袍人的尸体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左右端详灰袍人的蒙面。
他揭开灰色的蒙面,底下露出一张青灰色的脸。
这张脸的正中间,是塌陷的鼻子,由于皮肤的萎缩,空洞挤成一个倒丫字形。
一只眼睛已经溃烂,眼球变成一堆肉芽,另一只眼的眼白发红,瞳孔褪为黄色。
上嘴唇内陷,下嘴唇外翻,零落的胡须上,沾着脓水。额头上正凸起几个水泡,溃烂得像一朵桃花。
马弁定睛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大叫:“麻——麻风呀!”
马弁往后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后退,手在空中挥了几下,要赶走看不见的雾气。
所有人哄的一声往后退,有几个人干脆跑出大厅,然后其他人也跟着跑了出来。
我和沈茂林绑在一起,也被拽了出来。
张县长被众人裹着出了大厅,他腾出手,朝天开了一枪,这才止住。
张县长举着枪,“妈的,不就是几个麻风吗?以前也杀了不少——上!”
说完,他朝前面两个士兵屁股上踢了两下,驱赶着保安团的士兵追过去。
士兵们拉上枪栓,重新进到大厅,小心绕开地上的灰袍人,慢慢往里走。
我往里跟过去,绳子拽住沈茂林,他也跟上来。二鬼已经混在士兵里钻到最前面,不见了。
出了院子是片光秃秃的空地,狭长一条,尽头竟是绝壁,底下浮着一团团云雾,如静止的海。
麻风病患者,大多数四肢都有残疾,走起来手脚扭曲,所以行动不便。很快就被追赶到了尽头。
他们走上一块向悬崖外突出的岩石,三面无路,只有岩石的最狭窄处,有一棵斜着生长的大树,几乎与岩石平行。
悬崖边斜生的大树,大致如此。
士兵们端着枪,慢慢围上去。我和沈茂林蹲在远处的房檐下,二鬼也跑过来,学我们蹲在一边。
县长命令士兵驱赶这群麻风病人走向那棵大树。
他的用意,是叫所有麻风病人走到大树上,最后站立不稳,自己坠落悬崖,甚至大树无法承担,整个连根拔起,不费一枪一弹就解决了。
麻风病人们走上这条没有去路的独木桥,所有人都屏息无语。白色的雾海,映衬的这些人更加瘦小。
他们慢慢走上大树,底下就是空荡荡的悬崖,雾气向上升起,灰袍飘动,掀起蒙面的一角,骇人的面孔一闪而过。
二鬼站起来,哇哇叫了两声。大树格格地响,似乎下一秒就要坠落。
突然从院子里窜出三个蓝色的身影,向岩石上的县长和众士兵疾扑过去。动作快如闪电。士兵们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开了一枪,三个身影就冲到了面前。
来的正是谢自然、韦小真、彭婵女三位女道士。
三女手拿着利剑,近身砍杀。
那些士兵惊叫着,忘记了手里还有枪,忽而站起来,忽而跌倒,忽而用手去挡,在狭小的岩石上团团乱转,简直像砍瓜切菜一样,四肢和头颅滚滚落下。
三女拿的剑与图中类似。(图片来源:宝藏网)
张县长一边躲闪,一边举起枪,不料被地上的血滑倒,一枪打偏,射中韦小真胳膊。
谢自然冲上来一剑切下他拿枪的右手,彭婵女跟上,三女一阵乱剑齐下,分了尸。
我和沈茂林看着眼前的屠杀,惊得眼睛一眨也不眨,二鬼捂着脸蹲在角落。
这时候,一个女子顺着墙溜过来。
她穿着黑色短衣,梳着大发髻,正是戴戴。我一激动,不顾捆着手,一下站起来,沈茂林被扯着,也只好半蹲半站。
戴戴把我和沈茂林的绳子解开,那边的厮杀也接近了尾声。
所有士兵无一活命。三女都中枪,坐在血泊里喘气,大概是活不成了。
张县长逼人走上绝路,反而自己瞬间丢了命。那棵载着几十人的大树,这时候终于撑不住,向下慢慢倾斜,岩石的土层里,一团根须翻了出来。
那些麻风病人手脚本来就不利索,现在只能伏下身子,紧紧抱着树枝,不敢挪动。我和沈茂林被绑了太久,还在手脚发麻,一时反应不过来。
戴戴已经跑了过去。
我和沈茂林赶到的时候,戴戴正踩在掀起的树根上,往前挪动。
最上面的麻风病人抬着手,五根手指全无,只剩一个手掌,戴戴伸出手,紧紧攥住那个残存的手掌。
麻风病人的手。
我冲上去,帮戴戴拉住那人的手臂,用力拽了上来。接着不停,又去拉另一个。
戴戴有点发抖,脸上红扑扑的,鬓角不断流汗。沈茂林在旁边呆了一会,一跺脚,“癫*****的,来都来了!”也上来帮忙,三人接力,把人全部救了上来。
沈茂林甩了甩手,在衣服上抹了几下,说大嫂真是胆子大——这些麻风没人敢碰的。
戴戴看我一眼,没说话,又去检查了岩石上的死人。
谢自然虽然昏死,但还有气息,我就给她简单包扎止血,背在身后,一行人回了院子。
戴戴说,那天在招云观,她一时心急就跟着谢自然追了过去。没想到谢自然早就等着了。她抓了戴戴,一直关在道观里。
后来,观里出了事,戴戴才知道我和玉虚被埋了。
我问戴戴谢自然怎么答应会把我挖出来。
戴戴说,她被关在屋里,听到谢自然三人在外面争吵。
一个说时间来不及,必须要尽快带她见谷主。
另一个说“这女孩虽然名字叫金木,但生日不一定是五月初五,一定不能错。”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觉得我要是这天生日肯定很有用。”戴戴停顿了一下。
“我想法解开了绳子,骗谢自然说我就是五月初五生的。她们要不把你挖出来,我就自杀——”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黄鳝尾小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这小刀我也藏了一把。”
我抓住她的手,放下来,接过刀子,说回北京一定教你用枪——这次说话算话,送你一把掌心雷。
勃朗宁M1906 袖珍手枪,尺寸较小,全枪长仅114毫米,握在手中也不引人注目。枪的质量较轻,空枪质量350 克,带一个实弹匣质量仅400克,很适合侦探工作或女性使用,俗称掌心雷。
我问沈茂林,辰州有很多麻风病人吗。
他点点头,说早年确实有不少。那时候辰州一带还没政府驻军。
后来,来了各路军队,相互打,但都对麻风病人不客气,见了就杀。山里人本来就怕麻风,这么一杀,很多麻风病人就被赶出城了。
“其实,我也有点怕,都说会传染。”
许多景象在我脑子里闪过。
县城里有一些废弃的空屋,却无人敢去避雨。
蒙面人摇着木铃,是要提醒路人避开——这是麻风病人进城。
韦小真火中取枪却没感觉,可能是因麻风病而神经麻痹。
那个食人村,原本可能是麻风村——自古就有传闻,说吃小孩是可以治麻风。
我问沈茂林,五月初五在湘西是什么特别日子。
他想了一会儿,说没什么特别,但有个说法是五月五祭火神,“今天不正好就五月五吗?”
祭祀火神。火解升仙。
祝融,中国上古神话人物,号赤帝,后人尊为火神。据《山海经》记载,祝融的居所是南方的尽头,是他传下火种,教人类使用火的方法。图为明蒋应镐、武父画的祝融。
升仙
今天果然正是升仙的日子。
还没回到大殿,就看见一股黑烟腾起,下面大火烧了上来。不知何人将整个院落已经点燃。
火势涨的很快,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
四面冒出很多灰袍人,一个个走回院子里,拦都拦不住。
黑烟把我们逼退了回来。
一个灰袍人经过我们,停了下来,身体佝偻,声音嘶哑,是个上年纪的老人。
他说,跟我来。领着我们走到一处草丛里的小径,告诉我们从这里可以绕出去。
然后,他指着站在一旁的二鬼,“他是我儿子,拜托你们一定要带他出去。”
说完,头也不回的返回院内。
二鬼突然哇哇叫起来,要去追那老人,沈茂林拉住他,硬拽着走了。
我背着昏迷的谢自然,领着戴戴、沈茂林、二鬼,钻进小径,一口气走出去,发现绕到院子外面的一个小山岗上。
站在小山岗上,正好能看见院子里的大厅。院子里各处,早就预备好了柴火等引火物,所以火起的很快。
一阵白烟打了个涡旋,然后飘散在空中。
大厅里下起一阵火雨,灰袍人都端坐着,身上的袍子被火雨引燃,瞬间变成一尊尊火人。
一阵集体念诵声传出来——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娱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这是《九歌》里的句子。
《九歌》是中国古代一部诗歌集。《九歌》中的诗歌原为楚国民间在祭神时演唱和表演,屈原在其基础之上再创造的一组带有“巫风”迎神、颂神、娱神、送神色彩的祭歌。图为元代张渥《九歌图》中的太阳神东君。
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戛然而止。
二鬼拽了拽我的袖子,指向大殿的屋顶。
屋顶上伫立着一个竹子搭建的高台,高台之上,矗立着一根长长的梯子,梯子一端伸进上方弥漫的云雾里。
一个穿着红袍的身影,站在高台上,脸上带着一个傩戏面具,与二鬼的面具有几分相似。
那人手里拿着一个火把,一手攀着梯子,开始往上爬,同时把火把丢在台子上。
不知道台子上放了什么易燃物,火把一掉下去,火焰一下子腾起来。火舌缠绕着梯子向上烧,红袍都引燃了。
那人成了一团烈焰,缓缓爬升。
火焰渐渐冲天而起,变成一个火柱,吞没了整个梯子,把上面的云雾烧成了红霞的颜色。
红光若隐若现,终于进入云雾里,再也看不见。
最后,梯子和高台化为飞灰,纷纷飘散。从云里落下一个面具来,在空中翻了几下,径直掉下来。
大火的热浪袭来,将我多日来的湿衣服烘烤干透,身上的潮疙瘩也不痒了。
这是金木笔记中根据记忆绘制的火解升仙图。
谢自然醒来,挣扎着从我肩上下来。
她歪歪斜斜朝大火的方向跪下,拜了几拜,说:“奴婢愧对主人,错过吉时,没能凑齐五行。”
我对戴戴说,她们抓你是要升仙,差点你就跟着一起烧了。
麻风
回城路上,谢自然又昏迷过去。我和戴戴把她送进了医院。
几天以后,谢自然醒来,跟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
从清代起,辰州城里就有一家姓熊的缙绅大户人家。熊家历代书香传世,到了民国略有没落,但做起了生意,还是挺有钱。
熊家这一代继承人叫熊世俊,从小才华横溢,十几岁就进了湖南高等师范,念了西学。
师范毕业从长沙回了辰州,家里已经给安排了婚事,就等婚后正式继承家产。
没想到,婚前半个月,身上出现几片红色斑疹——当时县里正清扫麻风病人,父亲毫不留情,赶他出来门,婚也没结成。
后来,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得了麻风病。他念书时,多少了解过医学知识,学习过麻风病是病菌感染引起的,不一定致命。
但是,熊家的产业是不可能继承了。熊家上下四五十口,连仆人都不再敢理他。
1873年2月28日,挪威麻风学家汉森发现了麻风病的致病菌,麻风杆菌。但是95%的人对麻风病天然免疫。麻风杆菌的生存策略,是只感染一小部分人,所以传播缓慢。
在城里躲躲藏藏流浪了一年多,他决定像其他被驱赶的麻风病人一样,藏进山里。
“他经常给我们讲,仙谷是神仙赐予他。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林子里走,就听见了一种声音,跟着那个声音,找到一个洞,钻进去是个与世隔绝的山谷。山谷里没人,但有房子。”
之后,他就在谷里住下,还四处寻找流浪的麻风病人,把他们接到谷里。
我们之前在城外遇到的“食人村”,几年前确实是麻风村。
美国传教士拍摄的晚清阳江麻风村。
“我那时刚发现得病不久,就在那村里待着——大家确实吃过小孩,以为能治病。后来,主人告诉我们,那没用。”
后来,熊世俊把这个山谷命名为“仙谷”,自称谷主,性情越来越古怪,有时候说自己是古人。
他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谷中的众人,收谢自然三个麻风病女孩做弟子。很多麻风病人的相貌都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也有些人不会变。
谢自然说,主人收她们做弟子,大概也是因为这个。
我问她,既然是熊世俊的弟子,怎么又去了招云观。
“因为大家都很疼。”谢自然说,“玉虚那里常年有烟膏子,我们需要。”
玉虚喜好采阴补阳之术,谢自然三人就假装成一心求道修行的女信徒,自愿到观中修行,拜在玉虚门下。
为了让招云观不断提供鸦片,供谷中的病人吸食,她们又设法骗来更多女孩,在灵塔里日夜淫乱。
从去年年底,熊世俊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他知道自己即将病死。
“主人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知道在做什么。突然有一天,他跟我们说,自己要成仙,成仙了就能解除人间的痛苦。”
谷中众人,都深受病痛之苦,不为世人所容。熊世俊将升仙的念头向众人宣讲,自然是人人追随。
他发电报给昔日的大学老师廖汉平,请他来湘西。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廖汉平带着考察团,从北京来到湘西的县城,还独自一人进了仙谷。
后来,熊世俊找来谢自然三个女弟子,让她们“助主人升仙”。谢自然这才知道,主人闭门研究了很久,是在研究廖汉平的“火解升仙”理论。
他在长沙念书时,廖汉平教过他,师生关系很密切。那时,他就知道廖汉平在研究这些东西。
熊世俊告诉谢自然三人,按照廖教授的理论,世间只有极少能成仙之人,但并非不可能——如果这人是五月初五生,名字中包含五行元素,就有可能。
“主人说自己就是五月初五生人,名字里有火。”
篆体“熊 ”字。熊字的四点水,实际是火字的变形。
如果再找到姓名中包含金、木、水和土元素,还是五月五出生的四个人——用对应五行的方法杀掉,就能炼丹。
之后,在五月初五日,便可火解升仙。
我问为什么是这一天。
谢自然说,她也不清楚,“主人说,五月初五乃是商历新年,楚俗祝融之祀节——主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廖汉平没想到,自己研究出的理论,自己先成了祭品——他正是五月初五生人。
至于玉虚,玉字属于土,所以将他活埋——谢自然说,本来想直接骗他进谷活埋,但熊世俊想继续把道观做鸦片中转站,才计划了内讧,让大师兄接管。
“只有金木小姐——不,戴小姐是误打误撞进了招云观。我们临时改了计划,杀玉虚的同时,顺道把你也抓了。”
戴戴说,你不怕我瞎说自己的生辰吗?
谢自然叹了口气,说当然知道你可能乱说,抓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哪天生呢,只是想蒙一下。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她解开自己衣服最上面两个扣子,露出肩膀给我们看,肩头布满了暗褐色的蛇形状斑纹,有的凸起,有的凹陷。
“我肯定也快死了,我想随主人去。”她拉上衣服,“我早就怀疑主人是不是——疯了?他说自己和教授都是五月初五生的,谁知道呢?”
她盯着戴戴的脸,问到,戴小姐,要是脸上长了那样的疤,你怕不怕?
五月初五那天,要不是我们和张县长闯进谷里,谢自然早就计划好,按主人教的方法杀了戴戴后,就随大家自焚。
她说,不管主人升不升仙,谷里很多人也都不想活了。
我和戴戴干坐了半天,没再说话。
末了,我问,吃春药吃死的熊老爷是不是熊世俊的父亲?
谢自然点点头,突然笑了,“杀这么多人,只有杀他我一点也不后悔。”
断断续续讲完这个故事,又过了几天,谢自然突然从医院失踪了。
我打听一圈,听说是医院的院长知道她是麻风病人,把她赶走了。
仙人谷和成仙的故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永远没人知道了。
熊世俊是真的找到了升仙的方法,还是疯了,就更没人知道了。
尾声
回京之前,我、戴戴、沈茂林和二鬼,又去了一趟仙人谷。
整个山谷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满地都是自焚的麻风病人,形状恐怖。
在山谷深处,我们找到一个更深的洞穴。
洞穴里,有一些古人生活过的遗迹,有些陶罐留存下来,甚至还有一些遗骨,骨头上的腐蚀痕迹,证明死者生前可能患有严重的麻风病。
洞口的崖壁上,还有一段石刻,如果不是夕阳的余光斜照,我们不可能看见。
刮开上面的苔痕,是一些很粗糙的刻字——
维秦始皇帝三十七年五月五日,会稽郡黔首赵氏,离厉病,以迁至疠迁所。
不堪其害,与邑人妻子同来此绝境,不复出焉。
作石刻于焉,邑人安于绝境,不坠冥域,子子孙孙福保也。
刻辞大意是——
秦始皇在位三十七年的时候,会稽郡一个姓赵的老百姓,染上了麻风病,被官府关进了迁疠所。
后来他不堪忍受迫害,与其他病人一起,跑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
这人在石壁上刻字,祈福永远安稳的生活下去。
离开仙人谷后,沈茂林跟二鬼一路送我们到了码头。
沈茂林说,认识你们,让我知道世界很大——我打算到北京去读书,到时候找你。
▲
今年1月28号晚上,我第一次在太爷爷笔记里翻到了这个案子。
那天恰好是世界麻风病日(每年1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我看了几篇报道,讲的是广东的麻风村。
从1980年代,中国开始推出麻风病新治疗,一些患者可以在不隔离的情况下治疗,人们对这种病的了解也多了一些。
但是,民间关于麻风的可怕想象依然存在。
康复的麻风病患者很多失去了劳动能力,有些人没有身份证、残疾证等身份证明,很难回归社会生活。
有些人,自己都不想回去,宁愿继续“被隔离”。
我曾在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里读到,麻风病开始在欧洲逐渐退散的过程中,隔离排异的意识长期存在,比病菌更根深蒂固。
仙人谷的存在,就是如此。
我甚至怀疑,金木在仙人谷里见到的古人洞穴,是否就是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写的地方。
或许,陶渊明记下的是一个当时广为流传的美化版“乡野传说”。
就像《少年派》电影讲的故事,人经历过极度可怕的事情后,反倒生出一番奇幻美妙的想象。
李安导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讲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海上生存故事。背后却隐藏着一个残酷的真相,故事讲述者真实经历的是人与人互杀相食。
太爷爷这个案子里,那一套的杀人升仙理论,或许也不过是熊世俊在绝境中的幻想。
当然,谁也不能武断。历史上留下的很多记载,我们还远远没有搞清楚。
整理完故事,我又翻了一些当时的史料。
1935年,广东军阀陈济棠召集300多名麻风病人,请他们吃饭喝酒。吃到一半,陈济棠下令,把他们推进挖好的坑里,当场活埋。
这种做法,和中世纪欧洲对待麻风病人一样,坑杀、火烧或水淹——讽刺的是,跟杀人成仙也差不多。
因为恐惧,人人都想成为权威,或臣服权威。主流者驱赶边缘者,边缘者就疯狂,反过来扰乱主流。
循环往复之中,只有“傻子”才会天天跑去找得了麻风病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