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一个热点词,叫作内耗,大意是消耗自我,却于事无补,只会起到更坏的作用。
大部分人的内耗,是和情绪有关的。不一定非得有什么事,也不一定真的无可挽回,甚至好像和任何外物都没有关系,可莫名其妙的,他就不高兴,就是心事重重,并且为之而忧心烦恼,寝食难安。内耗对人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一个人若总是内耗,必然精力不济,遇事消极,而一个部门若陷入内耗,也不利于长远的发展。
《红楼梦》里,谁最有内耗的倾向呢?可能很多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林黛玉!
林黛玉既是天上的仙子,却也是红尘中的儿女。她的身上自带飘逸风流之气,却也有着世间小女儿的情思。她并不是超然从容,而是比常人更敏感多愁,动不动就掉眼泪,心内思虑太过,渐渐形成恶性循环,连身体也越来越糟糕了。
从这一点来说,黛玉确实是一个内耗型的人,心较比干多一窍,可见她极是冰雪聪明,但这样聪明的人,却容易钻牛角尖,凡事看不开,来到贾府不久后,就给众人留下了小性,不好相处的印象。也不知她的聪明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黛玉初来时,就深知寄人篱下,比不得在家,所以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这对于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来说,真是太难了。后面虽有贾母的疼爱,但她仍不能宽心,她觉得自己一个外人,吃穿用度皆和贾府小姐一样,这本不妥,更何况背后还有一帮小人嚼舌根呢。

黛玉之所以多思多虑,源头就在于,失去父母的庇护,又寄宿他家,可谓孤苦无依。这样的苦不该是一个幼女承受的,就算锦衣玉食,也无法弥补她心头的缺失啊。更何况,曾经有道士言,黛玉一生不可见父母之外的生人。然而当黛玉不得不离开故乡亲人,投寄他家时,她的父亲无可奈何,她本人也是无奈又伤感的啊。
更何况,黛玉还是一个病人,自会吃饭便会吃药。一个病弱的小女孩,在别的家庭里住着,一切都是陌生的,她怎能不思念父母,又怎能释怀呢?身体的疼痛,更加重了内心的无助,让她更增命运无力之感,自然每每感怀于身世。
疾病,足以让一个成年人胡思乱想,变得不快乐,更何况是高敏度的黛玉?一年之中,黛玉连几个安稳觉都没有。多病,往往就多思,自然也就让她渐渐多愁,伤春悲秋,迎风落泪。试想,如果她身体健康,也未必会如此。当湘云劝她想开些,不要心窄时,要像自己一样时,湘云却忘了,黛玉柔弱得像风雨中的娇花,哪里像湘云一样,身体倍棒,皮实不怕摔打呢?
所以黛玉的内耗,并不是自己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她流泪,并不是作,而她发脾气,也不是因为不讲理,她没有安全感,也没有谁可以诉说,就算有人懂她的心事,但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如果她属于那种大大咧咧,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倒也不至于伤神了。
黛玉只有把自己的心事,通过一滴滴清泪宣泄,或是通过写诗排解。这个过程,看起来确实是在内耗,有好吃好喝,快快乐乐它不行吗?比如金钏儿,没事逗逗宝玉,快活得要飞起来,比如傻大姐,总是乐呵呵的,连贾母都需得找她解闷。在别人眼里,黛玉的伤神,落泪,就是自寻烦恼呀!

或者,黛玉也可以那样活,但就不是让人疼让人怜的林妹妹了。假如她沉浸在世俗的快乐里,和那些丫环一样,也许分得一次果子,得一件衣裳,就能喜出望外了。但那样的她,就没有了美丽而深沉的灵魂。
她的悲伤,同样也是一种美丽,不染世俗,如同水晶般纯净。当然,水晶是易碎的,林黛玉也总是那么脆弱,好像生命力不强。但她的心气是最强的,也正因如此,面对太多无可改变的现实,她又那样难过,好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而遇上贾宝玉,才是林黛玉真正的劫数。
黛玉的内耗,一开始是因为身世,而后来,更大一部分是因为宝玉。两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黛玉来到贾府不久,就和宝玉关系亲密,两人在贾母那里,同吃同住,感情也不一般。随着两人渐渐长大,各自的心思也明了。宝玉的眼里,只有一个黛玉,而黛玉的心里,只有一个宝玉。少男少女之间,纯净的感情是那样美好。
但黛玉的心情却更起伏不定了。她期盼着与宝玉的将来,却又难免担忧。她的心事又难以直接对宝玉诉说,每每闹出误会,弄得更伤心。就算宝玉对她那样好,她也不能放下心来。毕竟,比常人更聪敏的她,并不是不知道现实的残酷。
她和宝玉虽有前世姻缘,彼此属意,贾母也支持。但儿女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做主,黛玉是个孤女,身体也不行,更何况,王夫人更看重的是侄女薛宝钗,有意亲上加亲,而自从宝钗来到贾府,更有了“金玉良缘”一说。

黛玉的心事,她的内耗,因宝玉而起,宝玉又怎会不知?在黛玉身上,宝玉花了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成天往潇湘馆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死了,魂也要来。两人之间的缠绵情思,让人动容。只是,终感动不了现实的世界。
如果可以,黛玉又怎愿意内耗,即使连夜晚,也难以安眠呢?甚至有人说黛玉是抑郁型性格,我却不能赞同。黛玉之多思,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她太重情。她唯一看重的,就是一颗真心,今生有幸遇到了,既是她的幸运,却也是不幸。她曾对宝玉说出心声,我为的是我的心。而宝玉确实是黛玉的知音,也道出心意,我为的也是我的心。这也算是彼此间第一次的告白吧,淡淡的甜,纯净的美。
黛玉并不是一个小气,心胸狭窄的人,她所有的坏脾气,都是针对不怀好意的试探,以及面对宝玉时无法自控的心情。一个真正陷入感情里的女孩,是无法淡定的,她就像走入了一场雨季,朦胧而伤感,却又是那般美好。她写诗,她和宝玉斗嘴,那是一个少女最真的情感,怎不让人产生共鸣,陪她哭陪她笑?
她也不是一直在内耗中,多次的集会中,黛玉是最活泼最出彩的一个。每每与人斗诗,必要斗赢;而在调侃刘姥姥时,那诙谐的言语,惹得众小姐笑个不停,可比刘姥姥的笑话更有后劲;看见宝玉和湘云在芦雪庵烤肉时,也是欢喜地打趣他二人。

黛玉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除了和宝玉走得近,也与众姊妹玩耍,写诗,和紫鹃闲话家常,甚至教鹦鹉念诗。当宝钗的丫环莺儿送她一个新鲜花篮时,她语气欢快,问道:“好别致的新鲜花篮,是谁编的?”又说“今儿我好多了,想出去走走!”这时,哪里会想到她是一个病人,哪里会将哭哭啼啼的那个女孩和她联系起来呢?
假如,黛玉父母俱在,守于膝下,自然也就少了许多忧虑,承担本不该属于她的重担,她一定不会动不动淌眼抹泪,她会很幸福。她的流泪,确实是内耗啊,每每流一次泪,便减了一分生机。她是下界来还泪的,当她泪尽时,也就是生命到了尽头的时候。可是宿命牵引着她,那样一个柔弱的少女,像春花一样开了,又匆匆谢了。不是她不放过自己,而是命运啊。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能逆天改命,却在短暂的生命里,留给世间无尽的美丽,那轻灵的青春,永远被定格,黛玉的每一滴泪,从此都落在了懂她的人的心里。
世间的人,多不愿活成黛玉,但我们总会在某个时刻,回首过往时,对那人生中最脆弱,也最容易感动的雨季,心生悲悯,也深深怀念。就算我们有了金刚不坏之身,坦然超脱,我们依然舍不得那心底最柔软的悸动,还有曾有过的,不够完美,却最真实,最真诚的青葱时光。
作者:阿五,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红楼梦:大厦将倾,贾府这三位女性最清醒
《红楼梦》一开始,贾府虽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到底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盛筵必散”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经在头上晃悠了(第十三回)。
而在这种时候,“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的贾府里,在一群人或者安富尊荣,或者追欢买笑,或者满心嗟叹,或者无事瞎忙的时候,有一些人已经看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势,于无声处开始了未雨绸缪的动作。
秦可卿虽然在金陵十二钗中出场时间最少,却是论者经常提及的一个角色。但我们感兴趣的,不是这个出自育婴堂的女性的所谓“神秘身世”,更不是劳什子“扒灰”以及她的离奇死亡,而是她为贾府提出的办法。
“神游太虚境”实际上是曹公的一个重要的笔法。那些判词固然值得玩味研究,但是更重要的是警幻仙子受“尔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宝玉,教他“从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第五回)。其实这就是宁荣二公采用这种极端手段——我们不妨称为“至情之后勿溺情”——来告诫这个接班人,得到情感满足之后就要全心全力经营家业、振兴家族。
可惜很,“痴儿竟尚未悟”(第五回)。本来警幻说的是两部分内容,作为附加引导手段的东西他倒是牢牢记住了,完成了某种启蒙后立马“偷试一番”(第六回),至于警幻转达的主要内容、先祖苦心孤诣的嘱托——对不起,没记住(包括秦钟弥留那段话,其实也是对宝玉的告诫,结果宝玉满心是对“好友”的哀痛,至于“好友”的话,还是没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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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似梦非梦的“中介”角色,为什么曹公让其落在秦可卿的身上?说明在她的头脑和视野中已经蕴含对贾府危机的警觉和思考,意欲提示宝玉,不料落空。没有办法,秦可卿只有用同样的手段“托梦”,向多少还有点能力、同时还掌握着荣国府代理经营责任的王熙凤讲一讲相关的设想、退步抽身的安排,可惜由于客体对象狭隘的利益和眼界的缘故,然并卵。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秦可卿不是那么急急忙忙领了盒饭,能够在贾珍的支持下(这个或许是办得到的吧?)与尤氏共同管领宁国府,在局部领域实践她的那两点设想(贾珍是族长,至少祭祀那部分宁国府是牵头的),事情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尽管秦可卿没有能够有实践的机会,但她的思考,足以让我们把她放在本文系列的第一位,讲说以上这些文字了。
林红玉可以说是丫鬟阶层中,目光看得最远、眼界最开阔的一位。她在短暂的怡红院生涯之中,已经看到了贾府未来的前景。当然,小红不是秦可卿,她不可能为贾府的全局着想,因此也不可能采取秦可卿那种办法。她想的是怎样离开这危机四伏的地方。
难能可贵的是,小红不仅能够看到“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第二十六回)的结局,而且看问题、做事情有高度有层次——人做事就是有层次区分的,就好比都是一样上贾代儒那里念书,金荣们是为了贪图几两纸笔银子,薛蟠、宝玉、秦钟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可言状的目的,而贾兰们是真的去念书了——这才是有高度有层次。

小红也是一样。在短暂的怡红院生涯中,在攀附宝玉不成、同时也看到了贾府接班人身边种种七颠八倒的景象之后,她就改变了。她不像袭人、晴雯那样空间狭隘,一条道跑到黑守着宝玉,也不像鸳鸯那样时间麻木,不考虑贾母身后的事情——她有的,是通统求变的考虑。
即使到了凤姐身边,她也不是为了像有些人那样狐假虎威——比如说有了个差事就得意洋洋“骑着大叫驴”招摇过市的贾芹(第二十四回)(顺便说一句,同样是从凤姐那里得了差事,贾芹贾芸所作所为对比如此鲜明,怪不得小红和贾芸是一对)——而是为了“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第二十七回),说白了是改变生存层次、扩大眼界范围,寻找更大的“大跳槽”机遇。
这就是林红玉。地位决定了她不可能像秦可卿那样做出一些有规范性、操作性的谋划,但是仅仅站在自己这个角度,她已经想出了很多很好、有实践性的办法,并且付诸操作了——不断地寻觅机遇,不断地抢抓机遇,连续的优化层次,连续的全力跳跃,从贾府内的“小跳槽”到摆脱贾府(这是袭人晴雯她们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的)的“大跳槽”,最终完成了个人生活的转换和调整,远离了危机,赢得了婚姻的美满、自立的实现。
贾惜春是贾府“四春”中存在感相对比较低的一位,但是也是具有独特鲜明性格的一位。她不像元春那样陷在宫廷生活斗争之中不能自拔,也不像迎春那样懦弱无能、麻木不仁,她也不可能像探春那样有理想、有能力,企图解决问题。她图的是在一个小环境中实现自己的妥帖与安全。

当然,身份和性格决定了她既不能有秦可卿那样的深谋远虑,也不能像林红玉那样活力迸发——她通身上下是没有烟火气的清灰冷灶,除了刘姥姥出洋相那一段“揉揉肠子”(第四十回),我们几乎没见她正式笑过(每每“冷笑”除外)。语言也极少,即使是在大观园众人参与、热情洋溢的海棠社成立庆典上,连迎春都积极发言(那一段是全书里“二木头”发言最多最集中的桥段)的气氛中,她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表达,全书中唯一的诗作还是元春省亲时的应景之作。
从第七回“送宫花”开始,玩笑之间她已经若隐若现地表达了“出家”的念头。直到抄检大观园后那一大段全书中唯一的长篇演说,集中表达了她的心境。那“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言辞、“百折不回的廉孤独僻性”、“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的极端表述,往往为论者诟病——其实我们细想想,那后面无非是一个弱女子在大厦将倾时无能为力,“只有躲是非的”内心世界的无可奈何。(第七十四回)
有了“勘破三春景不长”的心思,难在付诸“缁衣顿改昔年妆”的实践。一个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绣户侯门女”,要一下子“独卧青灯古佛旁”(第五回),这个难度我们完全可以扪心自问一下。
思及此处,不由得想起余秋雨先生在《庙宇》中写弘一大师的几句话,仿佛可以与四姑娘异曲同工一下——“突然晴天霹雳,一代俊彦转眼变为苦行佛陀。娇妻幼子,弃之不见,琴弦俱断,彩色尽倾,只换得芒鞋破钵、黄卷青灯”。

但是惜春做到了。她不留恋,也不执念于贾府的富贵荣华,更不会以为“铁富贵终身铸定”(京剧《锁麟囊》)——像诸如宝玉臆想的“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第六十二回)。在她眼里,贾府的生活就是虚幻,就是那幅她永远没有画完的大观园图。对其中的小小实惠,有的人会留恋,有的则是向往,但擅长围棋的惜春,深深懂得“舍小子、顾大子”的道理——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要紧。
同样的围棋棋友,她与妙玉又不同。只是因为“自幼多病”,才不得不“带发修行”的妙玉(第十七回),出家多年,却是“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第八十七回)——不仅有对“贫婆子”(第四十一回)刘姥姥的洁癖嫌弃,更有与贵公子贾宝玉的暧昧情思,放不下、扯不断。
而惜春不像妙玉那样被世俗红尘拉着、拽着,真正“一念不生,万缘俱寂”(第八十七回),彻底甩掉了这些事情,用她自己擅长(这方面和小红是目的一样而方法各异,同归而殊途)和选择的独特方式,达成了“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第七十四回)的愿景和追求。
在贾府大多数人醉生梦死、蝇营狗苟的时候,一部分较为清醒的人却开始了防患于未然的事体。这三位女性,尽管性格不同、结局各异,但都是这部分中的典型。“未曾来水先叠坝”——评书大师单田芳先生常用的这句话,也许堪为她们行为的注脚和形象的写照吧。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