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七章 前夜(下)

冬天已经来了,山岭中升起渗人的湿气。

 

剑阁改旗易帜,在剑阁东南面的山岭间,金国的军营延绵,一眼望不到头。

 

各色军旗参差混杂,最多的是上绘金边红日的三角旗,其余的五色铁塔、龙纹黑边等等,都是纯正女真军队的旗帜。

 

在此外,奚人、辽人、辽东汉人各有不同旗帜。有的以海东青、狼、乌鹊等图腾为号,拱卫着一面面巨大的帅旗。每一面帅旗,都象征着某个曾经震惊天下的英豪名字。

 

这其中,曾经被战神完颜娄室所统领的两万女真延山卫以及当年辞不失统领的万余直属军队仍旧保留了编制。几年的时间以来,在宗翰的手下,两支军队旗帜染白,训练不休,将这次南征视作雪耻一役,直接统领他们的,便是宝山大王完颜斜保。

 

华夏军与女真有仇,女真一方也将娄室与辞不失的牺牲视作奇耻大辱。南征的一路过来,这支军队都在等待着向华夏军讨还当年主将被杀的血债。

 

中军大帐,各方运转数日之后,这日上午,此次南征中西路军里最重要的文臣武将便都到齐了。

 

除希尹、银术可此时仍在主持东线事务外,眼下聚集在这里的女真将领,以完颜宗翰为首,下有拔离速、完颜撒八、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宝山大王完颜斜保、高庆裔、讹里里、达赉、余余……中间大部分皆是参与了一二次南征的老将,另外,以深受宗翰重用的汉臣韩企先总管物资、粮草运筹之事。

 

此外,还有不少在这一路上投降女真的武朝将领如李焕、郭图染、候集……等等被召集过来,列席会议。

 

绘有剑阁到成都等地状况的巨大地图被挂起来,负责说明的,是文武双全的高庆裔。相对于心思缜密的汉臣韩企先,高庆裔的性格强悍刚烈,是宗翰麾下最能镇压一方的外臣。这次南征的计划中,宗翰与希尹原本打算以他留守云中,但后来还是将他带上,总领此次南征队伍中的三万渤海精兵。

 

“剑阁已下,大战在即!”

 

走到众人面前,身着软甲的高庆裔双眉极是浓密,他过去曾为辽臣,后来在宗翰麾下又得重用,平时修文事,战时又能领军冲阵,是极为难得的人才。众人对他印象最深的可能是他常年垂下的眉眼,乍看无神,张开眼睛便有杀气,一旦出手,行事果决,雷厉风行,极为难缠。

 

“过去数日,诸位都已经做好了与所谓华夏军交战的准备,今日大帅召集,便是要告诉诸位,这仗,近在眼前。诸位过了剑阁,一举一动,请谨遵军法行事,再有丝毫逾越者,军法不容情。这是,此次大战之前提。”

 

高庆裔的眉眼扫过大营的后方,没有过度的加重语气,随后便拿起杆子,将目光投向了后方的地图。

 

“我们的前方,是黑旗镇守西南的华夏第五军,总数六万,如今已全面前压至梓州、黄明县、雨水溪一线。自最前方黄明、雨水溪至梓州这四十余里地的范围,便是此次南征最关键的一段。”

 

他用木杆画了个圆圈,从剑阁到梓州,总路程真是不世之材,当年武瑞营在他们手下并无亮点可言,后来秦绍谦仗着其父的背景,专心训练,再到夏村之战,宁毅使劲手段才激起了他们的些许志气。这些人如今能有相应的地位与能力,可以说是宁毅等人知人善用,慢慢带了出来,但这渠正言并不一样……”

 

“加入黑旗军后,此人先是在与西夏一战中崭露头角,但当时不过立功成为黑旗军一班之长,即十夫长。直到小苍河三年大战结束,他才渐渐进入众人视野之中,在那三年大战里,他活跃于吕梁、西北诸地,数次临危受命,后来又收编大量中原汉军,至三年大战结束时,此人领军近万,其中有七成是仓促收编的中原军队,但在他的手下,竟也能打出一番成绩来。”

 

高庆裔目光扫过四周,微微顿了顿:“当年辞不失大帅领军攻西北,破延州,宁毅率兵迅速包抄,达赉将军领兵万余就在近处,欲与辞不失合击宁毅,结果遭一支华夏军阻击,此军战力虽不强,但截击骚扰不休,最终拖住达赉将军一日一夜之久,以至于宁毅自密道破城,辞不失大帅殁于延州。”

 

“当时的那支军队,便是渠正言仓促结起的一帮中原兵勇,其中经过训练的华夏军不到两千……这些消息,后来在谷神大人的主持下多方打探,方才弄得清楚。”

 

他这番话一说,在坐众人不禁为之动容。达赉双手握拳,目光坚毅,却没有说出什么来,当时为了给娄室报仇,辞不失率大军征西北,他是其中一名副将,到小苍河决口,辞不失被杀,西北真是被杀得血流成河,双方你来我往,不死不休。

 

那时的华夏军已经杀红了眼,人一日少过一日,士气竟一日高过一日,面对着女真轮番的攻势,中原陆续而来的援兵,华夏军不断展开反击,真是带着股要拉全天下陪葬的绝望感。

 

对于那样的疯子,有点理智的人都不免感到害怕,中原的他们会迅速走上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结局,但这次南征,证明了他们的力量并未衰减太多。而从宗翰、高庆裔这些将领的重视之中,他们也渐渐能够看得清楚,位于对面的黑旗,到底有着怎样的轮廓与面目……

 

上午的作战会议开完之后,第五军第二师的队伍便要从梓州开拨。

 

中午时候,上万的华夏军士兵们在往军营侧面作为食堂的长棚间聚集,军官与士兵们都在议论这次大战中可能发生的情况。

 

长棚一侧,宁毅与众多高层军官同样在这边落座用餐,总参谋长李义,二师师长庞六安,一师师长韩敬,四师的渠正言等人都聚集在此,此外,还有二师的部分旅、团长。众人聚集起来议论战事,倒也并不避讳周围的士兵。

 

“这次的仗,其实不好打啊……”

 

“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哪次好打过。”

 

“完颜阿骨打死后到现在,金国的开国功臣中还有活着的,就基本在这里了……嗯,只少了吴乞买、希尹、银术可……”

 

“主力二十万,投降的汉军随随便便凑个二三十万,五十万人……他们也不怕路上被挤死。”

 

“他们还抓了几十万起来,都说华夏军,运气好,造反跑西北,小苍河打不过,一路跑西南,后来就打了个陆桥山,很多人觉得不算数……这次机会来了。”

 

“理论上来说,兵力悬殊,守城确实比较稳妥……”

 

“没有办法的……五六万人连同宁先生全都守在梓州,确实他们打不下来,但我若是宗翰,便用精兵围梓州,武朝军队全放到梓州后头去,烧杀劫掠。梓州往后一马平川,我们只能看着,那才是个死字。以少打多,无非是借地势,搅浑水,将来看能不能摸点鱼了……比如说,就摸宗翰两个儿子的鱼,嘿嘿嘿嘿……”

 

“哎……你们第四军一肚子坏水,这个主意可以打啊……”

 

“这叫攻其必救,机密、机密啊……桀桀桀桀……”

 

“懂,懂……桀桀桀桀桀桀……”

 

华夏中高层军官里,对于这次大战的基本思想已经统一起来,此时饭桌上聊起,当然也并不是真正的机密,无非是在开战前大家都紧张,几个不同军队的军官们遇上了随口调侃爽一爽。

 

宁毅对这类事情并不阻止,偶尔自己也会参与其中倒点坏水。看着隔壁桌的团长、参谋们各自瞎掰,他与韩敬、渠正言等人也在调侃扯皮。

 

女真人杀来,死守梓州并不现实,只能从梓州往前,先籍着崎岖的山林地势做文章。庞六安率领的第二师是阻击的主力,下午便拔营,第二师拔营后,随之而来的是一支五千余人组成的驮马队伍,这原本是华夏军商业部的全副马匹家当,如今拨归韩敬指挥。

西南虽然有成都平原,但在成都平原外,都是崎岖的山路,走这样的山路需要的是矮脚的滇马,战场冲阵虽然不好用,但胜在耐力出众,适合走山路险路。梓州往剑阁的战场上,若是出现什么急需救援的情况,这支马队会提供最好的运力。

 

华夏军中,韩敬用兵灵动,也指挥过马队,适合当这中间的救火队,不过最近这几天,四师师长渠正言便缠上了他,死乞白赖地跟他分了三起第五军第四师,都特别喜欢用“一肚子坏水”形容他们。

 

渠正言的这些行为能成功,自然并不仅仅是运气,其一在于他对战场运筹,敌方意图的判断与把握,第二在于他对自己手下士兵的清晰认知与掌控。在这方面宁毅更多的讲究以数据达成这些,但在渠正言身上,更多的还是纯粹的天赋,他更像是一个冷静的棋手,准确地认知敌人的意图,准确地掌握手中棋子的做用,准确地将他们投入到合适的位置上。

 

而另一方面,在于参谋部中陈恬等人对他的辅助。

 

宁毅在华夏军中的讲课,前期重于术、后期重于道。陈恬、汤敏杰等人,皆诞生于前期重于术的倾向里,对各种手段的分析,对目的的强调,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第四师的参谋部里,宁毅的学生众多,平时的信条是“没有不能用的点子,只看你如何去落实”,陈恬是务实派,整天皱着眉头想的便是如何去落实各种点子。

 

他们倒也并不追求脑力风暴,而是无论是怎样的问题,陈恬只考虑落实,在后世或许能称得上是行动力大师。也是有陈恬的辅佐,渠正言众多作死的行为,才能更加妥帖地落实下来。

 

这对搭档整天皱眉长考,偶尔会被宁毅说成是愁眉苦脸二人组,不过渠正言更像是单纯的棋手,旁人对他的观感正面,陈恬偶尔在计划成功后会心满意足地嘿嘿笑,则被一帮人认为“是个贱人”。

 

第四师的计划和预案不少,有的只能自己完成,有的需要与友军配合,渠正言跑来骚扰韩敬,其实也是一种沟通的方式,若是计划靠谱,韩敬心中有数,若是韩敬反对激烈,渠正言对于第一师的态度和倾向也有足够的了解。

 

他之前也骚扰了庞六安与于仲道,庞六安大气,于仲道敦厚,双方的交涉,没有与韩敬之间这么戏剧化。

 

“对了,我还有个想法,先前没说清楚……”

 

“说你个蛋蛋,吃饭了。”

 

“那边的达赉,小苍河之战里,原本要救援延州,我拖了他一日一夜,结果辞不失被老师宰了,他必定不甘心,这次我不与他照面,他走左路我便考虑去右路,他去右路,我便选左。若有什么事,韩兄帮我拖住他。我就这么说一说,当然到了开战,还是大局为重。”

 

“干嘛?你怕他?”

 

“陈恬说,先晾一晾他,比较好动手。我觉得有道理。”

 

“……嘿嘿,你们果然一肚子坏水。”

 

“……我们还有个想法,他出现了,可以以我做饵,诱他上钩。”

 

“……嗯,怎么搞?”

 

“战局瞬息万变,具体的自然到时候再说,不过我须得跑快一些。韩将军再分我两:“这样的仗,很危险吧。”

 

“打得过的,放心吧。”

 

“打得过,也很危险吧。女真人有五十多万呢。”

 

“嗯……总是会死些人。”毛一山说,“没有办法。”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毛一山沉默了一阵。

 

“……我十多年前就当了兵,在夏村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那一仗打得难啊……不过宁先生说得对,你一仗胜了还有十仗,十仗过后还有一百仗,总得打到你的敌人死光了,或者你死了才行……”

 

“军队造反,上了青木寨,到了小苍河,董志原一战,身边的人死了快一半……跟娄室打,跟女真人打,一仗一仗的打,死到现在,当初跟着起事的人,身边没几个了……”

 

毛一山回忆着这些事情,他想起在夏村的那一场战斗,他自一个小兵刚刚觉醒,到了现在,这一场场的战斗,似乎仍旧无穷无尽……陈霞的眼中溢出泪水来:“我、我怕你……”

 

“……但若是无人去打,咱们就永远是西北的下场……来,高兴些,我打了半辈子仗,至少如今没死,也不见得接下来就会死了……其实最重要的,我若活着,再打半辈子也没什么,石头不该把半辈子一辈子搭在这里头来。咱们为了石头。嗯?”

 

他捧着皮肤粗糙、有些胖胖的老婆的脸,趁着四野无人,拿额头碰了碰对方的额头,在流眼泪的女人的脸上红了红,伸手抹掉眼泪。

 

“而且,宁先生之前说了,若是这一战能胜,咱们这一辈子的仗……”

 

“咱们这一辈子的仗……”毛一山看着远处的鹰嘴岩:“就该走过一半了。”

 

晦暗的天光就要被山里的石头吸进去,夫妻俩走在这里,看了毫不出奇的景色,如此度过了大战之前的、最后安宁的时光。

 

妻子离开之后,毛一山依照惯例,磨亮了自己的刀,尽管在成为团长之后,他已经很少在前线冲阵了,但这一次,或许会有机会。

 

与家人的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成为永诀。

 

但重要的是,有家人在后头。

 

他们就只能成为最前方的一道长城,结束眼前的这一切。

 

无论是六万人、六千人、六百人……甚或六个人……

 

十月下旬,近十倍的敌人,陆续抵达战场。厮杀,点燃了这个冬季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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