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吃几个大闸蟹,就叫我半夜去刨别人老婆的坟,
这算什么朋友!|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去年夏天,我去河北正定县一个村子,认识了一做棺材的老人。
出殡前一天,他在棺材盖和棺材板之间开出榫眼。入殓完,用榫头钉紧棺盖,棺材就合严实了。
手打的木棺,城里用的越来越少。这种手艺,也越来越少了。他说:“徒弟不好收。”
我问,是钱少吗?他把锯子撂一边,指指灵棚,说钱少只是一方面,“现在的孩子越来越迷信,都觉得晦气——不都是上过学的吗,怪事。”
我想起七八年前看的日本电影《入殓师》,里面有一段,电视里播放入殓的操作教程。
2008年的日本电影《入殓师》,其中有句台词很有意思:人一辈子买的最后一样东西(棺材)是由别人决定的。
死亡是平常事,甚至有时候看起来很搞笑。然而,几乎没人能以平常心看。除了医院和医院附近的“寿衣花圈”店,死亡的模样很难闯入你的生活。
从事丧葬职业的人,做的是最普遍最日常的事情,但却隐藏在日常之下。
民国早年,有个特殊的职业,叫阴阳生——不是阴阳师,也不是阴阳先生,是阴阳生。
这是官方认可的职业,专门给人开具死亡证明,选定坟地,并参与丧葬过程。我在1923年编写的《北京实用指南》里,找到过几个阴阳生,有名有姓,有住处。
今年重版的《老北京实用指南》,作者是民国时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徐珂。他还曾编纂过《清稗类钞》。
就像给尸体化妆、净身,阴阳生处理死亡的事情,也常会不小心揭露隐私的秘密。这些秘密或大或小,或荒诞可笑,或不可告人。
九十九年前,太爷爷金木调查过一件跟阴阳生有关的案子。这个案子里,就有个秘密。
虽然金木在笔记里没明说,我还是想讲一讲,咱们一起揣测揣测。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无头奇案
案件地址:东四牌楼十二条胡同
案发时间:1918年9月
记录时间:1918年10月
民国六年(1918年),中秋前几天。我呆在西四羊肉胡同的家中,汪亮跑来找我。他从不敲门,都是站在院墙外面喊,老金,老金!
小宝去开了门,汪亮一溜小跑进来,手里拎着一大串螃蟹,滴了一路的水,螃蟹爪子密密麻麻乱动。
“来吃螃蟹,有姜吗?”
北京每到七八月份,街上就有卖螃蟹的了。装在一只只大篓子里,卖螃蟹的嘴里吆喝着,哎嗨哎,大活螃蟹(hai)嘞哎!
图为外销画中的卖螃蟹人,画的注释写道:“此中国卖螃蟹之图,其物乃水中所生。七八月间有买者,论斤称之,以笼屉蒸熟,拨肉,须姜醋调和而食其鲜矣。”
我怕拉肚子,只吃了一只。小宝吃了七八只。汪亮吃了二十只。
汪亮开始之前,掏出一个小布包,一摊开,是一套医疗器械。刀、锥、钩尽有,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十指翻飞,切、剜、剔、刮,堪比一场精密的小手术。吃完一只蟹,蟹壳拼在一起,依旧完整。小宝看呆了,忘了嚼。
民国医疗器械。
他劝我也用一下试试,我怀疑这些器具以前的用途,没敢动,只用手掰嘴咬。
吃完螃蟹,汪亮洗了洗那堆医疗刀具,擦干净,依旧包起来收好。然后正色对我说,老金,我有件事拜托你。
早知道不吃那只螃蟹了,有点扎嘴。
汪亮说,近来他们内三区警署收进来一个犯人,叫李士甄。是个做生意的,去了杭州两年,回家时刚进家门,发现自己的妻子王氏倒卧在堂屋里,头不见了。屋里翻得乱糟糟,王氏的一些细软首饰不见了,其他贵重物品都还在。
李士甄连忙报警,侦缉队的人赶到,见他面红耳赤,浑身颤抖。越看越起疑心,就把他当嫌疑犯抓了起来。过了几次庭,法官一口咬定,是他生意不顺利,心情压抑,回家与妻子口角,一怒之下杀人。
亲家坚持要李士甄偿命。他父亲气他没出息,叫李家绝后,开始还出庭,过了几天也不来了。李士甄一口咬定自己冤枉,不仅在法庭上喊,回到牢房里也喊,被同牢的囚犯殴打,没几天就疯疯癫癫的了。
民国成立后,北洋政府未颁行法院相关法令,而是以“原则上承继前清法制”的作为过渡。
人疯了,送到汪亮所在的法医部检查。汪亮前后一通打听,觉得李士甄冤枉,很可怜。于是就来找我帮忙。
汪亮说,这李士甄好的时候,人有礼貌,说话也体面。疯的时候,也不乱打乱叫,就是哀怨,叫人看着不忍心。我觉得他肯定没杀人。
小宝听到这里,说,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个案子有问题。他妻子的脑袋还没找到呐,怎么能定案?
我说,先去看看这个李士甄吧。汪亮一下跳起来,说,老金你答应了,螃蟹没白买!
李士甄关在安定门大街二条胡同的道济医院,汪亮领着我和小宝来到一个独院,里面有一排平房,房门是铁栅栏,关的都是警察厅送来的疯犯。
李士甄的房间在最南边第一间。送到这里来住单间,就没人再打他了。
道济医院位于安定门大街二条胡同,美国基督教长老会1885年创办“妇婴专科医院”,1917年改名为“道济医院”,内三区警署的法医部门设立在这家医院内。甘博拍摄。
李士甄二十来岁,个不高,有点胖,浓眉细眼,脸上有一些瘀伤,还没消退。他在铁门后面,并不看我们,好像我们不存在。只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嘴里发出呲呲的声音,还有一些听不清楚的嘟囔。
汪亮拍拍铁门,叹了口气,说,不巧,他又发疯了,这下甭想他搭理你。
我说,从案情看,他什么也不知道,不搭理也罢。咱们还是去看看李士甄妻子的尸体吧。
停尸间也在同一家医院,只是医院的另一头。到了停尸间,汪亮把尸体推出来,尸体赤裸,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颈部以上,空空的没有脑袋。
汪亮拿出本子,念了一些验尸的数据。我叫小宝帮忙,把僵硬的尸体翻过来。尸体的背部,有许多青紫的斑痕。小宝惊呼了一声,这是被人打的吗?
汪亮挺了挺胸脯,说,人死了以后,尸体就会出现尸斑,这很常见。
我注意到尸体背部正中,有四个圆形的斑痕,排成一个菱形。稍微往下,竖排又有三个。
我问汪亮,这些圆点,你看像什么。汪亮转着头看了又看,最后摇摇头。小宝只看了一眼,说,这个好像勺子星。
北斗七星,由大熊座七颗明亮恒星组成。在北天排列成勺形,这七颗星较易被观星者辨认出来。北斗七星之名始见于汉代纬书《春秋运斗枢》,民间认为其可以解除厄运。
李士甄的妻子死后,曾经躺在北斗七星形状的东西上面,于是在尸体上留下压痕。
汪亮听了我的解释,想了半天,突然手一拍,说,老冯不是整天研究这些星星、阴阳什么的,找他问问。
老冯,姓冯,字芝生,是北大的哲学门学生。前一段时间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年纪不大,为人老成,所以认识的人都喊他老冯。老冯对先秦的阴阳家有研究,住处挂满了阴阳五行、星宿的图案。
冯友兰(1895年-1990年),字芝生,河南南阳唐河县人,中国哲学家、哲学史家。冯友兰1915年考入北大法科,入校后改入文科中国哲学门。文中故事发生时,冯友兰即将毕业。
汪亮这一下提醒了我。我拿过汪亮的验尸报告本子,撕了一张,描下尸体上七星的图案,然后就奔北京大学而去。
北京大学在景山东面,所在地方叫沙滩儿,传说是个古河道,有流沙,所以得名。北大刚刚落成一栋宿舍楼,通体红砖砌成,十分气派。老冯就住在这里。
1916年6月,国立北京大学向比利时仪品公司贷款20万元,开始在沙滩北街(即现五四大街)建造宿舍楼。1918年8月该楼落成,因此楼通体由红砖砌成,故俗称“红楼”。
推开宿舍门,屋里没什么家具,晾衣服的绳子上挂满了条幅,上面画着古代的星图。我们掀开条幅,看见老冯正在桌子上盘腿打坐 ,两手上举,似乎正在练功。见我们来了,连忙翻身下桌,用一口浓重的河南话招呼我们。
老冯二十出头,却留着大胡子。眼镜度数极高,所以眼睛显得很小。
我掏出画着七星图案的纸给他看,讲了无头尸体的事儿。老冯听了,说,嗐,这不是铜钱印子吗。
老冯说,人下葬的时候,阴阳生会在棺材底摆铜钱,摆成北斗七星的模样。至于原因,可能与古代阴阳家以天文占卜有关。
也就是说,尸体曾经在棺材里放过一段时间,后背紧贴铜钱,印上了痕迹。而且这事儿跟阴阳生有关。
老冯给我写了个地址,说他做研究的时候,认识一个阴阳生,叫伍云生,是个行家,可以帮上我们的忙,见了报上他冯芝生的名字就行。
按着地址,我们去了土儿胡同,伍云生的堂号名叫“一善堂”,看了招牌,才知道阴阳生什么都包,上写着“配偶”、“择坟”、“上梁”、“选矿”、“迁坟”。
见了伍云生,是个圆脸胖子,年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留着两撇胡须。
他扫了一遍老冯的信,随便一折,塞进怀里。笑着说,好说,有事尽管吩咐。冯先生有学问,小老佩服的很。
汪亮指了指招牌上的字,说,你们业务够齐全的,就差没去抬棺材了。小宝撞了他一下。
伍云生呵呵一笑,胖脸上五官更小了,说,年轻时也干过杠房,现在腰腿功夫不行了。
正说着,有人上门请,伍云生整整脸色,对我拱了拱手,赶紧过去。
原来是人家有人过世。伍云生问明地址,拿出一张两寸宽、三寸长的黄纸条,上面印着“一善堂”的字号,递给来人。那人接了纸条就走。
伍云生扯了一件青布道袍,半新不旧的,裹在身上。走过来说,活计不等人,咱们路上说吧。
阴阳生与道家有一定渊源。虽然伍云生不是道士,但也会穿道袍。甘博拍摄。
路上,伍云生絮絮叨叨,说此行去丧家,主要是验一下尸体。如果不是横死,才能抬埋。接着又抱怨警察刁难他们。
我看他走得急,就没问铜钱的事。
到了丧家大门口,我看见大门左面贴着那张黄纸条,小宝低声说,贴左边,死的是个男的。随着一起进门,新死的人,家人还在哭。见了我们,赶紧避开。户主迎了上来,两人拱拱手相见。
伍云生也没二话,先对着盖着白布的死者鞠了个躬,然后掀开布一看,是一个老人的脸。看完头脸,又查看了四肢,手掌。户主拿着一叠药方给伍云生看,说,是久咳不癒,痰气迷心而逝。
检查完毕,伍云生从他的旧道袍里,掏出一个白皮的小册子,上面印着“殃榜”二字。又掏出一只毛笔,用舌头舔了舔笔尖,翻开册子,边写边唱:“大爷卒于今日卯时正,五日不出,或是三日出,或是七日出。明日寅时入殓,大吉。”
阴阳生的核心工作,就是为丧家批写“殃榜”。传统认为人的七魄为“殃”,七魄消散,称为“出殃”。“出殃”有颜色、方向、高度。阴阳生推算出来,写在殃榜上。此外还要写上姓名、性别、年龄、死因等等。写在黄表纸上,作为抬棺出城的凭证。文中伍云生的殃榜,是警察厅统一定制的,有所不同。
那户主拱手说,那就三日出吧,一切有劳先生了。
伍云生刷刷点点写完,撕下一张,留作备份上交警署,用来换取抬埋执照。将殃榜交给户主。户主掏出一张纸票塞给伍云生,作为酬劳。然后将我们一行人送出门来。
在门口,碰见一个人,很熟悉地招呼伍云生,两人说起话来。这人三十出头,穿着一身短衫、半截裤子,肌肉结实。
据伍云生介绍,他叫王虎,是一家“小口子”(小杠房)的“门墩儿”(领头)。阴阳生有生意,杠房自然也有生意,两人常年搭档,所以关系非常熟,于是一起回去。
杠房,旧时出租殡葬用具,提供人力、鼓乐等的铺子。甘博拍摄。
路上,我向伍云生讲了无头尸案,还有铜钱的事情。
伍云生听完,摸了摸他胖脸上的小胡子,说,京城的阴阳生,没听说在寿材底搁铜钱的呀。我年轻的时候当杠夫,倒是见过陕北的阴阳生,他们就在棺底放铜钱。
听到这里,王虎突然插话,说,前几天,我遇见一件奇事,就是个陕北的阴阳生。
刚说了一句,王虎憋住不说了。再问,支支吾吾说,不好乱讲。
伍云生嘿嘿笑了一下,说,该不是那陕北的同行收钱消灾,你也分了不少吧?
王虎一瞪眼,说,没有的事儿,我也只见了他一回。算了,告诉你们吧。
那人姓佘,叫佘满盈。嘿你瞧这名字!他找上我们铺口,半夜抬一口棺材去埋,说是有家丫环,得了急病死的,得赶紧埋。主家好心,买了一副寿材收殓。连吹鼓手都没有,静悄悄的,连夜抬去北郊俄国人义地。我们搭把手,帮他回填的土。他说不起馒头坟,就没起坟。
我一问时间,正好是无头案发的当晚。汪亮非常兴奋,连连搓手。
王虎见我们感兴趣,讲的更加高兴,接着说,最奇怪的是,里面装的不是人。我问,何以见得?
王虎说,我做杠夫十年,什么棺材没抬过?哪家寿材铺的棺材,分量是多少,门儿清。那口棺材,一上手分量就不对,刨去棺材,里面的“瓤子”(尸体)也太沉了。而且左边重,右边轻,步子不好协调,中间走乱了好几次,又不敢落地,可把我们累坏了。
我们几个议了一下,决定夜里去掘墓开棺,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伍云生有些怯场,经不住汪亮说,这是查案救人,一阵撺掇,也同意了。回到堂口,找出迁坟的工具,铣、镐、铁条、驼毛绳。小宝还找来几把黑伞,用来遮光。王虎提供两盏气死风(指有灯罩的灯)。
五个人背上,满满当当背着家伙,由王虎带路,一行人出了安定门。在城门外一个老豆腐的摊子上,一人吃了一碗老豆腐。吃饱了肚子,等天黑了,往北郊的俄国人义地走去。
夜里的秋风有些凉,我们摸黑一脚高一脚低的走着,抬眼能望见远处黑黢黢的城墙。
走了一会儿,小宝说,这边没人看见,可以点灯了。王虎哦的一声,掏出火柴,在袖子上一蹭,爆出火光,但是转瞬就被夜风吹灭了。又划一只火柴,依旧被吹灭。
我要过一根火柴,又向小宝要了小刀,向火柴头方向,用小刀削了几下,削出许多翻卷的木花。然后一蹭,木花的火连成一片,越烧越旺。王虎赞了一声,赶紧点燃灯。
金木削火柴示意图。早期的火柴,不是安全火柴,使劲一摩擦就能点燃。
到了地方,王虎转了几圈,确定了埋棺的点。附近都是沙土地,根本看不出掩埋的痕迹。
卸下工具,王虎拿起一只镐,刚刨了两下。听见一阵嘈杂,只见七八个手电筒的光斑快速靠近,来人都骑着自行车,停在不远处。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啪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在沙地上,溅起一朵土花。
王虎吓得手里的镐掉在地上。小宝低声喊,是长枪,步军营的巡逻队来了!
我一扭头,伍云生和汪亮撒腿就跑,连带来的家伙都不要了。我赶紧跟上。小宝捡起一块石头,猛丢过去,一个电筒掉在地上,枪声也哑了。小宝拉起发愣的王虎就跑。
北洋时期,官制杂糅。清代负责北京治安的步军统领衙门,本来应该裁撤,但是事关旗人制度,暂时被保留下来,主要负责北京四郊的治安。1924年11月,步军统领衙门裁撤。图为自得园内的步军统领衙门公所大门遗址。
步军营的士兵并没有一追到底,在远处乱放了几枪就回去了。我们的行头跟盗墓贼一模一样,难怪他们搞错。我们一直跑到东皇寺,找了个地方躲到天亮,这才回了城。
夜里掘墓,弄不好会被步军营打死,太危险。王虎吓坏了,说什么也不干第二次。
伍云生想了个主意,说,昨天我不是给一户人家开了殃榜吗,他家老坟就在附近,我把阴宅定在埋棺的地方,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挖了。
我问,穴地里挖出别人的棺材,会不会有麻烦?
伍云生说,不妨,挖出棺材,说明我看得准。
伍云生的意思是,两个阴阳生不谋而合,说明地方不是瞎选的,风水好。
第二天清早,我、小宝、汪亮到的时候,四下里没什么人,伍云生、王虎正指挥两个掘墓工人,搭好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接着就开始挖,挖了没多久,只听咚的一声,两个工人停下来了。一个说,不好,挖到“房子”了!
房子,指的就是棺材。伍云生挥挥手,说,接着挖。没几下,整个棺顶露出来了。
我和小宝拿出准备好的撬棍,撬开棺材盖,往一边掀开。打开的一瞬间,一个工人好奇的往里看,看了一眼,脸色大变,连滚带爬跑出坑外。嘴里喊着,头,人头!
不出所料,棺材里并无大体,只有一颗年轻女人的头,已经微微腐烂,但是面目还算清晰。棺材里有死人很正常,但是只有人头就很渗人。
此外,棺材里还搁了几十块砖头,难怪王虎他们抬着重心不稳。
报了警,侦缉队取走头颅,送到道济医院。伍云生和王虎留下来打理墓穴的事情。我、小宝、汪亮一起回了医院。
汪亮将头颅与尸体拼接,伤口与骨节完全吻合,证明头和身体属于一个人。侦缉队提了李士甄,要他来指认尸体,同时派人去抓阴阳生佘满盈。
李士甄由两个侦缉队员押着,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汪亮对侦缉队员点点头,掀开盖尸体的单子,说,看一下吧。
李士甄看了一眼,眼睛猛地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说,这不是我媳妇。
一个侦缉队员骂道,这疯子,又说疯话。
骂归骂,还要请王氏的家里人来认尸。王氏的爹妈、哥嫂听说找到了头,一路哭着来到医院。看完尸体以后,都蒙了,说这是谁,我们不认识。
侦缉队员急了,说,这个就是王氏,你们不要胡闹。
王氏的娘上来揪住一个侦缉队员,撒泼要说法。王氏的父亲和哥哥上来要打李士甄,小宝和汪亮赶紧过去,死死地拦住。一时间停尸房里乱成一团。
冷不防,李士甄撒腿就往外跑,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他跑出院子,一转弯不见了。几个侦缉队员才反应过来,大呼小叫的追了过去。
原来李士甄自从疯了以后,无比的老实,慢慢的嫌麻烦就不再上铐。
最后也没追上李士甄,不知道逃哪里去了。佘满盈却很容易抓到了。而且那具女尸的确不是王氏。
佘满盈住家在北药王庙,侦探连夜找到本地保长,认清了门脸。几个人托着一个,先翻进院墙,从里面拔了门栓,一拥而入。
佘满盈在被窝里,跟他的老婆睡的正香,被侦探七手八脚按在床上。
押回警署审讯室,一审之下,叫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佘满盈,表面做着阴阳生,私底下却是给人配阴婚的。
起初,佘满盈夜里去盗墓,挖了一些女子的尸骨去卖。但是不好脱手,原因是尸骨早已化成白骨,无法证明是女的。
于是佘满盈改手,去寻找一些“新鲜货”。
利用阴阳生的便利,知道谁家死了年轻女子,下葬以后,连夜挖出来转卖。甚至有时候接了生意,就去诱拐一些女傻子,将她们掐死,迅速卖掉。图的就是一个新鲜。
渐渐地,佘满盈在这个圈子里有了名气。
墓里尸体连连被盗,民怨极大,京师警察厅饬令步军统领衙门日夜在城郊、义地巡逻。我们不知情况,贸然去掘墓,差点送了命。
前一段时间,有人来找佘满盈,说要买一具年轻女尸,价钱好说,但是有个条件,不要头。
正好新近弄来了一具无主的尸体,是个少妇,放在棺材里待卖。于是将头切下来,买家赶着一辆马车,拉走身体。丢下一个人头给佘满盈。
本来想找个地方,把头埋了。又怕野狗刨出来,事情败露。干脆,把人头放回棺材,又加了一些砖块。临时雇了一个小杠房班子,抬去义地,草草埋了。
又问他买身体的人是谁?说是东四牌楼十二条巷的李四爷。
汪亮拍拍我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这李四爷,就是李士甄的亲爹!
李四爷经营者几家旅店,还有一支马车队。也算远近有名的有钱人。李四爷五十来岁,据说年轻时练过拳,身体不比年轻小伙子差,冬天敢在雪地里洗冷水澡。原配死得早,只留下一个儿子,就是李士甄。
警察到了东四十二条巷,李四爷不在家,佣人说两天没回来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警署拒绝发通缉令,说佘满盈是首犯,现已到案。至于李四爷,只是买尸,限期叫他到警署报道,交罚款即可。
侦缉队撤回了追捕李士甄的队员。队长说,那个李士甄不是跑了吗?跑了就跑了,本来就是冤枉了。
汪亮还在嚷嚷,那个李四,买了无头尸,偷偷放在儿子屋里,是恶意构陷,为什么不管?
侦缉队长说,都抓的话,监狱里还装的下吗?家务事,随他们去吧。
出了警署,汪亮说,把我气的,咱们得查个底儿掉!
通过汪亮的关系,打点看守一些钱,我去监狱里看了佘满盈。佘满盈告诉我那天李四爷来买尸体,赶着马车。他看见车上放着一个天成盒子铺的食盒,盒子上有标记,没有看错。
天成盒子铺,在德胜门外关厢,是一家有名的熟食店。看来李四爷的外宅就在德胜门外关厢不远。
德胜门外关厢,据《明史·食贷志》记载:“在地曰坊,近城曰厢。”城门又叫“城关”,所以,旧日的德胜门关厢,实际是指德胜门外大街及其附近地区。此地居民多是明代从南京迁来的移民。小川一眞1901年拍摄。
我离开监狱的时候,听牢头说,这起案子里,就抓了佘满盈一个人。其余买尸的人家,交了钱都放回去了。
我和小宝、汪亮三人,来到德胜门外。小宝出了个主意,找到关厢的大房纤儿,他们谁家不认得?房纤儿一打听,没多久就找到了李四爷的外宅。宅子在关厢西边,靠近苇子坑。
大房纤派了一个伙计,领我们仨过去,来到一处院子外面。院子上方的半空中,盘旋着十几只乌鸦,一边飞,一边呱呱叫。我看看天空,阴沉沉的。
院门虚掩着,叫了几声没人应门。我叫带路的伙计等在门口,我和小宝、汪亮推门进去。
一进院子,就看见一滩血迹留下台阶,一个人趴在屋门口,胸口中了好几刀,已经死了。汪亮抬起死者的脸一看:李四爷。
小宝先一步,进了屋,在卧房里的床上,找到一具女尸,也是身中数刀,身下的被褥都浸透了。这个女子就是死而复生,现在又死了的王氏,李士甄的老婆。
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个活人,是个老妈子。老妈子吓得浑身发抖,话也说不利索了。我问她,杀人的跑哪里去了?老妈子用手一指后面的院墙,说那边去了,小孩子也抱去了。问她什么小孩子,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发抖。
叫等在门外的伙计赶紧报警,然后我们三个也翻过院墙,顺着方向追过去。
眼前是一大片水域,北京人叫它苇子坑,坑边紧贴着高大的城墙,城墙为了避开苇子坑,从德胜门到西直门,一路倾斜下来,四四方方的北京城,到这里缺了一个角。
苇子坑是德胜门外的一片湿地,因长满芦苇而得名。水面一度比什刹海还要大。后来被填平,建为住宅区。
坑边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秋风吹去,芦花撒开。南下的野雁在这里歇脚,嘎嘎的叫声响成一片。
追到这里,连个人影都不见,人往芦苇荡里一钻,无论来多少人都找不到。正要放弃,小宝突然说,小孩在哭。
我们屏息站立,静静听了一会。果然在大雁叫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小孩哭声。
顺着声音寻过去,脚下的泥地越来越稀软,每次拔出脚,都发出滋滋的声音,黑泥里发出植物腐败的味道。
一串脚印在我们前面,延伸进去。我们顺着脚印走,小孩的哭声越来越响。拨开一丛芦苇,一个黑乎乎的泥人,抱着一个小泥人,坐在一截朽木上面,四周都是黑泥塘。
泥人露出两只眼睛,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们,我隐约认出,他就是李士甄。
他见了我们,紧了紧怀里的小孩,另一手攥着一把匕首。那小孩看上去最多一岁大。
汪亮大声说,有什么委屈,咱们回去说,先放下刀子成吗?
李士甄一笑,说,我的委屈就是说不得,我也没脸面回去了。汪医生,我知道你是好人,一心帮我伸冤,来世再报答您!
说着一手拎起小孩,一手举刀。我们仨一惊,想冲过去。但是脚下都是淤泥,紧紧地吸着脚。小宝脚力最好,也只迈出两步。眼看是来不及救了。
李士甄突然手腕一转,让开了刀子,把小孩往泥地里猛一摔,仰着头说:“算了,再杀,我们李家就真绝了户了。”
说完刀子在喉咙里一抹,暗红的血大股喷出来,身子一软,瘫在泥水坑里。
小孩坐在泥水里,哇哇大哭。
案子结束后,又过了几天,汪亮抄了警察厅结案的卷宗,拿到我家。
警察厅卷宗的结案词是这样写的:
“京师东四牌楼十二巷住户李某,往杭州行商,两年不归。其父与媳妇王氏,朝夕相对,日久生情,竟至不伦。王氏更产下一子。李某一概不知其情
李某归期日近,其父与王氏恐奸情败露,向阴阳生佘某处,购得无头女尸一具,着王氏衣,置于卧房内,冒充王氏遇盗被杀之情状。
及李某归,见尸报警。为警所执。其父以其二子,不虞绝后,竟隐瞒不报。後事泄,为李某所杀,王氏亦身死。李某杀死二人后自戕,有罪不论。留下一岁孤儿,交由其亲属收养。”
原来这李四爷并非故意嫁祸给李士甄。无非是要做成王氏假死的模样,瞒天过海,好做一对长久的鸳鸯。不料连累李士甄入狱。
汪亮骂,这李四又得了一个儿子,不怕绝后,儿子陷在牢坑里,就不管了,真是个狠人。
还有件事儿,因为佘满盈的影响太坏,京师警察厅卫生处开始考虑,取缔阴阳生职业。是伍云生他们没想到的,这都是后话了。
▲
整理完这个故事后,我失眠了一晚上,想到一个词:细思极恐。
这案子看起来是个乱伦奸情,老头精虫上脑,跟儿媳扒灰。不算什么离奇案子。我曾在清代《刑案汇览》里翻到过数不清的例子。
令人惊恐的是,这老头的理性思考:“及李某归,见尸报警。为警所执。其父以其二子,不虞绝后,竟隐瞒不报。”
因为又生了一个,就不怕绝后了,就可以不顾大儿子的死活了。
传宗接代生育观下的父子关系,功利,畸形。
昨天有个南京的朋友来看我,拎了几箱大闸蟹。我热了点黄酒,蒸大闸蟹吃。
那朋友送来的新桥头大闸蟹,长得都很生猛。
我把金木这件案子讲给这朋友。讲到结局,他正哧溜哧溜吸螃蟹,突然一愣,蟹黄流了一嘴。
他说,故事这老头,就跟只螃蟹似的。
我说为啥。
“螃蟹淫啊。公螃蟹为了交配,敢豁出命决斗。生殖欲望强烈,这都是为了繁衍后代——对不对?”
我点点头,说是这个理儿。不过,螃蟹没脑子,人有脑子,可怕多了。
一个人这么想,没事。俩人这么想,也还行。成千上万人这么想,就是文化了。一成了文化,再给谁一提倡,人人都跟螃蟹似的了。
那朋友嗯了一声,掰只蟹脚递我,“所以,人最好只吃螃蟹,别学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