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五章 滔天(七)

一切如烟尘扫过。

 

四月二十八,临安。

 

马车奔驰在城池间的道路上,拐过道路的急弯时,对面的马车驶来,躲避不及,轰的撞在了一起,惊乱的马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木轮离了车轴,骨碌碌地滚向远处路边的食摊。小小广场上,众人在混乱中骂起来,亦有人聚拢过来,帮忙挽住了挣扎的骏马。

 

成舟海从车里爬出来,摸摸额头,那儿被木片刮伤了,正流出鲜血来,他只是顺手擦了擦。对面的马车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人,临安封城四月,生活节奏渐慢,如此奔行或许也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他拍拍随行人的肩膀,让对方处理,过去解了其中一匹马,翻身而上。

 

这一路过去,是临安城北李频的一处别业,有人开门来迎。院子里李频已经到了,铁天鹰亦已抵达,空旷的院落边栽了棵孤零零的垂柳,在上午的阳光中摆动,三人朝里头去,推开房门,一柄柄的刀枪正在满屋满屋的武者手上拭出锋芒,房间一角还有在磨刀的,手法熟练而凌厉,将刀锋在石头上擦出渗人的青光来。

 

三人继续朝里走。

 

“消息确定吗?”

 

“最多还有半个时辰,金国使臣自安定门入,身份暂时待查。”

 

掀开房门的帘子,第二间屋子里同样是打磨兵器时的样子,武者有男有女,各穿不同服装,乍看起来就像是街头巷尾最普通的行人。第三间屋子亦是同样光景。

 

“朝堂局势混乱,看不清端倪,殿下今早便已入宫,暂时没有消息。”

 

“要不要等殿下出来做决定?”

 

“殿下交由我见机行事。完颜希尹攻心之策经营了一年,你我谁都不知道如今京中有多少人要站队,宁毅的锄奸令使得我等更加团结,但到撑不住时,恐怕一发不可收拾。”

 

“知道了。”

 

铁天鹰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决然之色,李频也点了头,成舟海站在那儿,前方是走到另一个空旷院子的门,阳光正在那边落下。

 

“护送女真使臣进来的,可能会是护城军的部队,这件事不论结果如何,可能你们都……”

 

铁天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说话,回头看看:“都是刀口舔血之辈,重的是道义,不看重你们这王法。”

 

他说到这里,成舟海微微点头,笑了笑。铁天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又补充了一句。

 

“都料到会有这些事,就是……早了点。”

 

房间里的武者将兵刃藏于怀中。成舟海没有再说,李频送他出去:“该打招呼的,陆续都打了招呼,时间仓促,回信未知,禁军牛兴国与我有旧,我待会再去见他,查看情况,殿下那边,得你去操心了……成兄,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事情待到看清楚时,就已经晚了,该做的事情就做,毕竟自宁毅弑君之后,这天下也已经没什么出格的大事了。”

 

成舟海点头:“我先去联系殿下,该做的准备都要做起来。”

 

临安皇城内宫,福宁殿侧房,周佩坐在那儿,一面,一面听着窗外花园的鸟鸣之声。

她已经等待了整个早晨了,外头议政的金銮殿上,被召集而来三品以上官员们还在混乱地争吵与打斗,她知道是自己的父皇挑起了整个事情。君武负伤,镇江沦陷,父亲的整个章法都已经乱了。

 

事实上在女真人开战之时,她的父亲就已经没有章法可言,待到走出言和黑旗的那招臭棋,与你是江南武林扛把子,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了?不过是朝中几个大人手下的狗。”铁天鹰看着他,“怎么了?你的主子想当狗?”

 

“铁帮主德高望重,说什么都是对小弟的指点。”聂金城举起茶杯,“今日之事,迫不得已,聂某对前辈心怀敬意,但上头发话了,安定门这边,不能出事。小弟只是过来说出肺腑之言,铁帮主,没有用的……”

 

这说话之间,街道的那头,已经有浩浩荡荡的军队过来了,他们将街道上的行人赶开,或是赶进附近的房舍你,着他们不许出来,街道上人声疑惑,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心存敬意,这件事算你一份?一起干吧。”铁天鹰举了举茶杯。

 

聂金城闭上眼睛:“心怀热血,匹夫一怒,此事若早二十年,聂某也就义无反顾地干了,但眼下家人父母皆在临安,恕聂某不能苟同此事。铁帮主,上头的人还未说话,你又何苦孤注一掷呢?或许事情还有转机,与女真人还有谈的余地,又或者,上头真想谈谈,你杀了使者,女真人岂不正好发难吗?”

 

“你们背后的大人们,果然又想要徐徐图之了。”

 

“即便不想,铁帮主,你们今日做不了这件事情的,一旦动手,你的所有弟兄,全都要死。我已经来了,便是明证。”聂金城道,“莫让兄弟难做了。”

 

铁天鹰坐在那儿,不再说话了。又过得一阵,街道那头有骑队、有车队缓缓而来,随后又有人上楼,那是一队官兵,领头者身着都巡检服装,是临安城的都巡检使李道义,这都巡检一职管统兵驻防、禁军招填教习、巡防扞御盗贼等职务,说起来便是惯例江湖人的顶头上司,他的身后跟着的,也大都是临安城里的捕快捕头。

 

这队人一上来,那为首的李道义挥挥手,总捕快便朝附近各茶桌走过去,李道义本人则走向铁天鹰,又拉开一张位子坐下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向铁天鹰拱手:“铁帮主,本官敬你以前是六扇门的前辈,话不多说了,叫上你的人,跟本官回去,今日过了午时,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今夜兴庆楼,本官给你摆酒赔罪。”

 

铁天鹰看着窗外的一幕幕光景,他的心中其实早有所觉,就如同十余年前,宁毅弑君一般,铁天鹰也早就察觉到了问题,今天早上,成舟海与李频各自还有侥幸的心思,但临安城中能够动弹的牛鬼蛇神们,到了这一刻,终于都动起来了。

 

这些人先前立场持中,公主府占着权威时,他们也都方方正正地行事,但就在这一个早晨,这些人背后的势力,终于还是做出了抉择。他看着过来的队伍,明白了今天事情的艰难——动手可能也做不了事情,不动手,跟着他们回去,接下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茶楼里、对面的楼上,各有目光朝这里投来,他们的眼中闪过疑问,铁天鹰举着茶杯,目光也更是悲悯,他想起与李频的对话,若事不可为,不必勉强,是啊,形式比人强,自己是不必勉强的。

 

“你们说……”白发参差的老捕快终于开口,“在将来的什么时候,会不会有人记得今天在临安城,发生的这些小事情呢?”

 

初夏的阳光照射下来,偌大的临安城犹如具备生命的物体,正在平静地、如常地转动着,巍峨的城墙是它的外壳与皮肤,壮丽的宫殿、威严的官衙、各种各样的院落与房舍是它的五脏六腑,街道与河流成为它的血脉,船只与车辆帮助它进行新陈代谢,是人们的活动使它成为伟大的、有序的生命,更为深刻而伟大的文化与精神黏着起这一切。

 

老捕快的眼中终于闪过深入骨髓的怒意与沉痛。

 

三人之间的桌子飞起来了,聂金城与李道义同时站起来,后方有人出刀,铁天鹰的两个徒弟靠近过来,挤住聂金城的去路,聂金城身形扭动如巨蟒,手一动,后方挤过来的其中一人喉管便被切开了,但在下一刻,铁天鹰手中的长刀如雷挥斩,聂金城的手臂已飞了出去,木桌飞散,又是如雷霆卷舞般的另一刀,聂金城的胸口连皮带骨一齐被斩开,他的身体在茶楼里倒飞过两丈远的距离,粘稠的鲜血轰然喷溅。

 

李道义的双腿颤抖,看到了陡然扭过头来的老捕快那如猛虎般血红的眼界,一张巴掌落下,拍在他的天灵盖上。他的七窍都同时迸出血浆。

 

无数的刀枪出鞘,有点燃的火雷朝道路中央落下去,暗器与箭矢飞舞,人们的身影冲出窗口、冲出屋顶,在呐喊之中,朝街头落下。这座城池的安宁与秩序被撕裂开来,时光将这一幕幕映在它的剪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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