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28)

 

在人间 | 封城下的西安考生:开考前48小时,我放弃了考研

在人间 在人间living 2021-12-25 15:05

 

 

 

撰文|刘雀 谭自茹 刘婉晴   编辑 | 马可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那天晚上,李雪不再刷任何考研消息,依然失眠到了23日凌晨4点。她没有看到,就在凌晨3点,陕西省教育考试院发布了新政策:因疫情防控无法赴西安考点的省内西安市外考生可申请借考,需在当日早上10点前提交调整意愿,逾期不予受理。

 

■ 2021年12月23日,陕西省教育考试院关于省内西安市外考生申请借考的公告。
 
早上她起得有点晚。起床后去洗澡,听到妈妈接到了亲友打来关心考试安排的电话。她隐约听到妈妈回答:“孩子已经决定不考了。”洗完澡她拿起手机,屏幕上列着一串同学打来的未接电话。这时她才看见那条刚发布的新政策,她点开申请链接填写,已经无法提交了——时间已经过了10点。
 
 

 

 
22岁的李雪是陕西商洛学院应届本科毕业生,她原本的计划是,在毕业这一年考研,在明年1月参加面试考取教师资格证。一切顺利的话,她将在明年夏天到上海师范大学攻读学科教育语文学科的专业硕士学位,两年后回到陕西,去西安当一名小学语文老师。路线既已拟定,剩下的便是埋着头,一步一个脚印朝前努力。
 
12月底的研究生考试是她即将面对的第一关,考点在位于西安的西北政法大学。今年陕西省研考报名总人数近17万人,其中在西安市参加考试的考生约13.5万人,李雪就是这13.5万分之一。7月毕业后,她回到陕西渭南老家,杜绝了一切社交,排除所有干扰,每日从早到晚学习,连续4个月孤独地备考。
 
12月初,她和父母开始为两天考试的交通和住宿做准备,发现考场附近酒店,大部分房间已被订满,剩余的空房价格也涨得厉害。一家人于是筹划出另一套方案,安排她住到父亲一位好友在西安的家里。渭南到西安仅一个半小时车程,到时候,父母会提前一天亲自开车送她前往。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只等赴考。没料想,西安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疫情。起初是12月9日,入境航班隔离酒店的一名工作人员确诊。李雪看到这则新闻时,并不以为意。自从2020年开年,新冠疫情暴发,整整两年了,小规模疫情在全国各地陆续出现,起初的恐慌和危机感消磨得差不多了,人们已经习惯了扫码戴口罩的生活。
 
但很快,子牛门诊和长安大学陆续检测出人员阳性,西安病例数在一周后超过了20人。在西安上大学的表妹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首先提醒李雪,“也许到考研的时候你都来不了”。另一位同样准备从渭南去西安考研的朋友也向李雪实时更新着疫情信息,她说,家里长辈都不放心她去考试了。李雪这时才有些紧张了,但仍然想:再严重能严重到什么程度呢?西安的防控措施一向严格,一定能很快控制住。更何况,考研这样的全国大事,即使出现突发情况,教育部门也会有所准备。
 
可到了20号,西安累计确诊病例数达到96例,逼近百人,情势一下变得严峻,周边县市医务人员连夜驰援西安。李雪真的慌张起来,她每隔一阵就要刷一刷是否有相关政策发布,又加了好几个西安和陕西省的考研群。群里的同学们忧心忡忡地讨论,有人说订好的酒店房间被退单了,有人说所在小区已被封控。看到这些,更令人感到紧张和焦虑。
 
21日晚,陕西省教育考试院终于发布了公告,李雪第一时间点开查看,却发现外省考生、西安市内受疫情管控考生,都得到了或借考或送考上门或从居住地点对点直达考点的安排,而像她这类陕西省内、西安市外、考点位于西安的考生,却被忽略了。
 
22日,她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出门备考,却心乱如麻,一个字都读不进去。西安将于凌晨封城的消息传出来,考研群里,大家都在讨论考试是否如期举行?哪里能最快出核酸报告?如何出门考试?如何到达考场?考试后能否离开?是否需要隔离?一连串的疑问抛出来,没有人能解答。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考试,能否进得了城。如果去了西安,要么滞留当地,要么回到渭南隔离14天,无论如何都会影响她在1月8日和9日的教师资格考试面试。她的教资笔试通过有效期快要到期了,要是错过这次的面试,一切都得从头再来,那么明年的教师编制考试等等一系列考试都将无从谈起。她已经毕业半年了,没有上学,没有找工作,真的有把握赌在考研上吗?万一连考研也失败,难道得到一个两头空的结果,来年继续停滞的备考生活?
 
 
 
李雪从来没有想过,疫情会对自己造成如此具体的影响。但如今回过头看,影响早已开始。
 
她还记得2020年1月的寒假,她到姥姥家过春节,年初三,小区突然封闭,所有人不得外出。之后新学期开学也无法返校,所有课程转为线上教学。她就这样在家度过了整个大三下学期和大四上学期的头一个月,直到8月才返回学校。
 
漫长的8个月里,她失去了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校园生活,每天抱着笔记本电脑,窝在自己的卧室里上网课。学校设置了各种打卡签到规定,老师也为了督促见不着面的学生们想尽了办法,又是在课堂上要求学生连麦发言,又是布置小组作业敦促自主学习。教学进度倒是没有落下,可学习氛围终究比不上课堂。她舒服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上课,天天穿着睡衣,感到很松弛。课堂以外,她也没法像过去那样和同学一起上图书馆学习了,就连考试都在线上,出了成绩也没有相互之间的比较。许多同学居家时间长了,都和爸妈吵起架来,纷纷在班级群里抱怨。李雪倒是与爸妈相处和谐,跟爸爸一起追了好几部老国产剧。不过,在家呆得太久,连她这么宅的人到后来,都无聊得受不了了。这大半年的时间悠闲又放松,好像疫情当前,所有事都不必着急。
 
然而8月返校后,节奏一下子紧张起来。
 
先是学校急切地安排起本该在大三完成的专业实习。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们会在学校的组织下到另一个省的合作校支教,然而动员安排大会开了一次又一次,支教最终还是由于当地疫情防控限制而无法成行。由于没有实践机会,缺乏经验的李雪也没有通过第一次参加的教师资格考试面试。这场面试本身也因为疫情,已经拖延了半年。
 
过完了混乱的大四上学期,一进入下学期,导师催起论文进度,导员催促毕业生找工作。压力一下子就来了,好像他们一下子就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到了该选择道路的时候。李雪就是在这时报名了研究生考试。
 
决定考研有多重考虑。首先,李雪一直记得自己刚上大学时,叔叔就斩钉截铁地告诫她,以后一定要读研,因为“如今的人才市场上大学生根本不值钱,连研究生都一抓一大把,不读研根本没有竞争力”。更重要的是,李雪在大三这一年已经决定未来当一名老师了。她关注了一些西安中小学的招聘情况,发现确实只有拿到了硕士学位,才有机会进好一些的学校,或是教比较高的年级。另外她也认为,教语文这样的人文科目很需要教师的综合素养,她希望能继续深造,充实、提升自己。
 
其实,就连当老师这个职业选择,也多少受了点疫情影响。新冠疫情出现之后,大家都看到了市场化行业的动荡。李雪在外做生意的姐姐也受到了很大挫折,已经回家呆了一年。两年来,大学生的就业选择更加趋于保守,李雪班上的同学们,有的准备考公务员,有的考教师资格证,都希望未来能进体制内。
 
决定考研后,李雪在师范类院校中进行挑选。她估量自己够不上北师大和华东师大,相比于更注重考察文学素养积累的陕师大,更注重考察语文教育方法的上海师范大学也比较适合她。说实话,上师大由于地理位置优越,考试竞争也是格外激烈的。李雪查看上师大往年的报录比,两千多报名考生最后约莫只录取十来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报考时,李雪充满了自信。她相信只要自己用一年的时间拼命努力,一定可以考取。
 
但在备考的2021年,现实不断地打乱她的计划,将她的信心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由于疫情的延宕,毕业论文起步很晚,上半年光是完成论文、答辩、处理毕业事宜就已经忙得她焦头烂额。她始终无法真正开始系统地考研复习。
 
7月毕业后,她回到渭南,家中奶奶和姥姥两位老人有接连离世。等到她和家人在伤痛中处理完老人的丧事,时间已经临近9月。
 
然后她定下神来,决心将全部精力投入最后的备考攻坚战。她向一家考研补习机构的老师做咨询。老师问,同学想考哪?她说,上海师范大学。她记得老师听到这个回答,停顿了好几秒,然后说,“很难考啊”。李雪从那时起,就失去了信心。
 
 
 
9月,姥姥丧事结束后的一天,爸爸在家里拖地。李雪在一旁坐着,看着爸爸拖地的身影,想到了很多事。她觉得父母年纪都大了,姐姐也没有了收入,她不再是个学生,也没有工作,已经是个没有正事的人了。考研可以说是背水一战,而经过了兵荒马乱的大半年,此时距离考研只剩下四个月了。很多情绪涌上来,她一下子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没关系,咱们按计划一步步来就行”,爸爸劝慰她,然后和她一起商量接下来的备考计划。起初她打算到西安的寄宿学校备考,这样可以和其他考生一起复习,更有学习氛围。但时间有些晚了,寄宿学校已经没有名额了。于是爸爸借来一套亲戚家的空房子,就在自家小区对面,专门供她备考。
 
从那天起,她每天上午七点多吃完早饭,就到房子里学习,中午回家吃个午饭,立刻回去继续,晚饭随便对付,一直学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家,过起了两点一线的生活。
 
一个人学习是很孤独的,压力也无处排遣,一点一点地累积。李雪觉得自己背上了很沉重的担子,也变得自闭。妈妈想带她出去转转,或是朋友约她见面,她一概拒绝了,好像想避开所有人。有一天在家吃午饭,妈妈的一个同事来家里做客,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起身躲回了自己房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房间里呆了片刻,又出去打了招呼。
 
有些时候她会学得很丧气,遇到生理期肚子痛时就更加难熬。她是整个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长辈们都很疼爱她。自从老人的葬礼上亲戚们都得知了她要考研的消息,隔三差五就有七大姑八大姨打电话来关心,准备得如何?学习累不累?她害怕这些关怀,想起来就倍感压力。更糟糕的是,时间越临近,她越觉得自己没把握了。
 
即使如此,李雪从没有一刻想到放弃。有时她会悄悄哭一会儿,发泄完情绪,就沉住气继续学习。直到始料未及的西安疫情,在冲刺的最后时刻突然暴发。
 
22日,李雪早早回到家里,向父母提出了放弃考研的想法。当晚,他们最后一次打了教育考试院的咨询电话,询问是否可以在其他地方借考。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说,没有接到针对她这种情况的借考安排,态度确切。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她就最终下了弃考的决定。
 
李雪和爸妈从下午5点一直聊到夜里11点,她边聊边哭,整整哭了六个小时。那一晚,她失眠了,直到凌晨四点终于睡着。
 
就在一个小时前,省教育考试院发布了新政策:因疫情防控无法赴西安考点的省内西安市外考生可申请借考,需在当日早上10点前提交申请。
 
等到23日上午醒来,李雪才看见那条刚发布的新政策,她点开申请链接填写,已经无法提交了——时间已经过了10点。
 
“错过了就错过了。”李雪说。
 
就在前一个晚上,李雪已经经历了痛苦流涕和内心挣扎。爸爸说:“你就算在家多呆一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就是在听到这句话时绷不住,大哭起来的。
 
爸爸继续劝导她:“这个考不成,咱还有教师编,考不成教师编,咱还有公务员,一步一步尝试,还这么年轻,又不着急。考研这种事,重在参与,享受了过程就行,不要得失心这么重。”
 
“我做不到得失心不重,”她哭着说,“这个过程这么痛苦,我怎么可能享受,我做这个事,就是要奔着考过去的,现在我连考都不考了。”
 
 
 
跟李雪一样错过10点借考的还有小多。
 
小多去年从南方的一所大学毕业,今年是第二次报考西安音乐学院。12月17日之前,小多住在西安市碑林区,小区周边都被划为中风险地区,出于担心,她于17号从西安回到了咸阳的家里,心想25号考试前再回西安。后来,碑林区出现确诊病例,咸阳市也在22号封城,小多彻底回不去西安了。

小多在23日上午9点14分收到招生办发来的短信,彼时网站已经无法进入,二维码扫描总是失败,“我把所有的电子设备都试了,三个手机,一个电脑,就是进不去这个网站”。
 
10点过后,她开始打电话给陕西省教育考试院、陕西招生考试信息网、西安音乐学院和西安市市长热线,但所有电话无一接通。
 
■ 小多打过的咨询电话。
 
最后她决定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到西安去。
 
就在西安本地的刘易在23日中午也一度做出了弃考的决定。她的考场在临潼区,但住在疫情最严重的的雁塔区。她早早预订了考场附近的酒店,但20日早上,刘易接到酒店员工的电话,称酒店被征用作隔离点,希望她可以退房。无奈,搜索很久之后,她换到了一家距考点半小时车程的民宿。
 
22日晚上,刘易看到西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的通报:“自12月23日0点起,全市小区(村)、单位实行封闭式管理。”会不会影响赴考?她和朋友讨论,“不会那么严重,教育部门肯定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但当晚她只睡了3个小时,便再无睡意。
 
■ 2021年12月19日晚高峰时段,雁塔区空荡荡的街道。
 
23日上午,刘易下楼向小区门卫确认情况,门卫称无权处理出入事宜,需要找物业解决。她接着给物业打了电话,物业需要考点开具一份她必须出小区考试的证明;她打给考点的工作人员,对方称不能开具证明;她又打给街道办,街道办称需要物业向他们申请,不接受个人申请——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处。
 
求助无门,刘易开始认真地考虑弃考。23日中午,刘易编辑了帖子:“现在和家人商量的结果是不考了。”
 
但离考试仅有两天,难道真的要就此放弃?
 
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23日下午5时许,刘易拨打了市长热线,希望问题能得到落实。晚上7时许,她打电话给社区,对方称正在跟进。
 
9时许,在一天的问询、求助以及被“拒绝到崩溃”之后,刘易等来了社区的通知。提交手写承诺书和准考证等文件后,她可以出小区做核酸检测,并正常赴考。
 
■ 2021年12月23日晚,刘易收到社区的通知。
 
深夜11时许,刘易终于找到了24小时开放的核酸检测点。次日上午,她拿到了阴性证明,准备下午再做一次检测。按照陕西省教育考试院23日晚间发布的公告,在西安市管控区和防范区内的考生须持48小时内两次核酸阴性证明,才能进入考点。
 
然而,原先定好的民宿又通知刘易取消预约,她不得不再次寻找考点附近的住处。
 
此刻,距离考试开始只有不到24小时。
 
 
 
距离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不到8个小时,12月25日凌晨零点34分,陕西省教育厅微博发出紧急公告:
 
受疫情影响,仍有个别考生反映因种种原因无法跨市按时到达指定考点应考,此类考生可持本人准考证、身份证、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和个人书面情况说明(包括个人姓名、性别、身份证号、准考证号、原考点名称、无法应考原因、联系电话号码,承诺所提交信息真实可靠并签名),到距离最近的考点现场申请借考,由考点查核身份后紧急启用备用考场组织考试。
 
开考半个小时后,上午9点,李雪看到了这个公告,但她此前并没有做核酸检测,对她来说,这个公告已经太迟了。
 
 
封面图为2021年12月25日上午,西安某考点考生进入考场。来源:人民视觉
 
(应采访对象要求,李雪、小多、刘易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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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村,离婚的女人无家可归

2021-12-24 10:3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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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2021年6月,我受当事人委托,将一个村庄的12名村民告上了法庭。

他们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性质有多恶劣,还振振有词地警告我:“你就等着认输吧。无论在哪,只要是农村,几百上千年都这么干,你来瞎搅和个啥?再说法律讲公序良俗,凭你一个律师,和一个丧家犬一样的贪婪女人,还真翻不了这里的天。”

我说这件事无关输赢,“都差点闹出人命了,还公序良俗?匡腊英也不是丧家犬,和你们一样是村里人,生于斯长于斯。你们可以不认嫁出去的女人,但她要回家。”

当时,41岁的匡腊英就站在我身后。我们非亲非故,认识还不到一年。

1

2020年7月,一位自称“白婶”的老人打来电话。她说自己是我的远房亲戚,之后各种嘘寒问暖,我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人,寒暄两句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白婶又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在汽车南站了,“我60多岁了,之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侄媳妇生崽那天,去县城,一百多里路,吐得不省人事。你这里更远,坐了5个多小时的车,我感觉一路上脑壳掉地上,捡都捡不起来,下车就不知怎么走了。我晓得缠上门太不该了,要不是有天大的事,不敢麻烦你。”

我问她是我什么亲戚,白婶支支吾吾道:“好像是你远房表婶的娘家姑姑。”

谨慎起见,我打电话给表婶。听说白婶来找我,表婶语气急促:“你可千万别去招惹她,老人家本来身体就有大毛病,发起病来很吓人。人也不好相处,动不动发脾气,村里大部分人都跟她起过争执。我从没告诉过她你的号码,不知她从哪里要来的。总之你听我的,赶紧让她自己回去,这个人怎么跑那么远去害你……”

挂了电话,我给白婶说,自己有事实在走不开。白婶当即在电话里哭了:“孩子,人活一世,我知道自己没落好名声,个个怕我,没人说好话。要是为了自己,这把老骨头碎了就碎了,无所谓。眼下我想为我的朋友出个头,就算有个三长两短也认了。我找你,是心疼你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吃过苦的人才更懂苦命人的不易。”

我忍不住问白婶:“到了您这个年纪,还在乎朋友吗?”

白婶说:“真正拿人当朋友,就会在乎,死都不怕。”

我决定至少先见她一面。保险起见,见她之前,我还联系了在汽车南站辖区当警察的朋友,打算和他一起全程录音录像。

 

在车站出口,我和朋友见到了蹲在那里不敢动、一直在左顾右盼的白婶。她身穿老式花布衣裳,左手提了个帆布袋,里面装着一只土鸡以及一塑料袋钱,右手拿了个纸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大字:“癫痫病,发作请帮忙”。

见我一直盯着那个牌子,白婶像在宽我的心:“菩萨保佑,这一路颠簸,居然没有发作,很顺利。”说完又试探性地问我,“婶娘想抱一下你,却怕这个病吓到你。你放心,警察在这里,我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万一我发病去了,绝对不关你的事。”

我主动过去抱了白婶,问她:“到底是什么朋友,能让你把命都给豁出去了啊?”

白婶抹眼泪道:“其实你们能来我就万分感谢了,我的癫痫病从几岁时开始发作,父母嫌弃我是包袱,早早将我嫁了。40岁之前我都没朋友——谁敢靠近这么一个怪物?后来遇见了匡腊英,她跟别人不一样,才有了朋友。”

2

匡腊英是白婶邻居的老婆,是白婶亲眼看着嫁过来的,“性格好,温温柔柔的样子”。这么多年来,村里没人去白婶家串门,而匡腊英当新娘子的那天就去白婶家里请她——以往这种喜事,村里没人喊白婶,都怕她发病晦气。

那天,白婶提醒匡腊英:“你不知道我有癫痫啊?”

她拉着白婶的手说:“谁都会生病,您身体不好才更要沾喜气。”

之前白婶的病发作时,周围的人要么看热闹,要么躲得远远的,还有人在一旁骂她是个“吓人的恶鬼”,要死不死,吓到他们家的小孩,不如早死重新投个好胎。白婶说:“是他们嫌弃我在先,我才对他们没有好脸色的。”

为了生活,白婶老公经常出去打零工,白婶独自在家务农。她在山上发病就在山上躺着,在水田里发病就躺水田里,能起来就慢慢走回去。起不了,就一了百了,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有次发病被匡腊英撞见,往后白婶下地干活,匡腊英都会一起,说发病时,身边没有个人,最是可怜。

“之后我再发病,旁边不再是阎王殿了。匡腊英帮我侧躺、扇风、用手绢抵住我的牙齿。醒来后,我听到的不再是虫叫,而是她在喊,‘婶婶没事了,我们回家去’。看着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匡腊英给我做了20年。除了怀孕生产,就没缺席过。就连她家正忙着盖新房,只要见我要外出,立马就会跟过来。”

匡腊英经常跟白婶说:“生病的人是最难的,我妈妈是心脏病走的,当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自家田边的水沟里。就算走了,身边总得有个人啊。”

20年,始终如一日地守护一个人,让人听之动容。我羡慕她们有这样的友谊,也愿意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忙,于是就问匡腊英到底出了啥事,“若是刑事案件,譬如说她杀人了,或者犯了其他事让我去捞人,那可能就无能为力。”

白婶连忙摇头:“她是最好的人,怎么可能做恶事。可惜碰上了一个不懂好的男人,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陈勇昆那个挨千刀的,太没良心了,早先连狗都不如的东西,娶匡腊英占了天大的便宜……”

在白婶的骂骂咧咧的讲述中,我大概知道了匡腊英眼下面临的问题。

 

匡腊英长相标致,体态丰腴,看着就是那种能生养的女人,却在嫁给陈勇昆后好几年都没能生育。据说,是男方身体有问题。后来好不容易医好了,匡腊英终于在29岁时生下一个孩子,“不幸的是生了女孩,脸上还有一个大胎记。”

陈勇昆之前是做小工的,知道自己长得难看,家庭条件一般,身体还有问题,就连盖房子都是匡腊英从娘家拿来的钱,所以前面几年,他对匡腊英算是百依百顺。后来陈勇昆的兄长在外面做生意发了家,陈勇昆跟着赚了点钱,对匡腊英的态度立时就变了——嫌弃她没文化,不会穿衣打扮,整个人松垮垮的,动辄就又打又骂。

2020年初的疫情,让陈勇昆在家待了几个月,有事没事就对匡腊英动手,还当着女儿的面骂——“你现在就是一个高龄废物,谁让你当年不生一个带把的,我赚再多钱也没用,守不住的。你不是个裁缝吗?怎么不给自己做件寿衣裹了去!”

匡腊英明白,陈勇昆是一门心思要将她们母女扫地出门。她同意离婚,但想讨个说法。

我提醒白婶,这不过是一起普通离婚案件,且双方都有离婚的意思,没什么难度,在当地随便找个律师就行了,她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跑这么远来找我。

白婶捶胸顿足道:“农村的事,让你滚蛋容易,讨说法很难。我不是没问过其他律师,他们说没搞头,按照农村习俗只能走人。也是,谁在乎一个被丢弃的女人。”

我表示可以试着为匡腊英讨说法,接着提出送白婶回家。白婶感叹:“我老了,往地里一埋就当回家了。你一定要领着匡腊英回家,在农村,离婚的女人无家可归。”

说着,她将那个红色塑料袋拿了出来,里面大到100元,少到1元的各种数额的纸币都有,还有一些硬币,加起来大概有5000多元,说不够她还有。

我摆摆手说,不够也够了。

3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匡腊英。

几天前,她和女儿霞霞被陈勇昆赶了出来。虽说她娘家还有个木房子,但自从父母过世后,就一直没人居住。村里进行过水电改造,她原想着自己也不回去,便没有交费,也就没通水电,后来这个木房子被她叔叔当成杂物间。

匡腊英只好带着女儿在镇上租一个杂物间住,一年租金1200元,不远处是公共厕所。见到我和白婶后,匡腊英赶忙扶住她说:“白婶,以后我不能再陪你了。你少往山上田里跑,让叔叔不要再去外面打工了,两个人就在家里做事也能过活。”

白婶捏住匡腊英的手:“你快莫说了,是做婶娘的没本事,没能护着你。婶娘麻烦你20年,没什么报答你的,你说要讨个说法,我支持,哪能稀里糊涂被丢掉。我给你找了律师,自家人,你有委屈跟我说起不了作用,跟他说就不一样了。”

匡腊英请我进屋,随后喊霞霞去外面散步,顺便买瓶饮料回来。霞霞主动给我们倒了水才出门,匡腊英确定女儿走远了,直奔主题:“人是我选的,后果我认。就是气不过他们,当着女儿的面说什么——‘给我们滚出去,你下出来的货,自己处理’。活生生的人,怎么个处理法?我来他们家,没偷人没做贼,忙里忙外,最后连一句好话都没落着。”

匡腊英的诉求是,男方将她像抹布一样扔掉,她不强留,但该争的东西得争取,毕竟霞霞才10来岁,“男人现在手头有钱了,将我们娘俩一脚踹开,想再娶新人生个儿子。想的倒是不错,但打发叫花子也得给上二两米啊,何况他还是当爹的人。”

我拿出委托合同时,匡腊英问我律师费多少。我说白婶已经付了,匡腊英连忙摸口袋、翻行李箱,找了半天,总共不到500元。她不好意思给我,只得说:“怎么都不能让白婶给,她和叔叔赚点钱不容易。过几天我就去娘家借,不会拖欠太久的。”

白婶让匡腊英安心,说这个钱就得她出,“你实在要见外,就等霞霞长大了再说。”话音未落,白婶就哭了,又说起来往事:“腊英,你连挨打都想着婶婶。记得有次被打得鼻青脸肿,肚子上还挨了几脚,痛得在地上打滚。刚缓过劲没多久,连诊所都没去,就一瘸一拐地来我家了,还记得我每天这时候都要去田里放鸭子的。”

“还有一次,你牙齿都被打掉了,还含糊不清地劝我要好好活,说人要往好的地方想,就能把病熬死。我这些年没看过医生,好赖就是腊英守在旁边。”白婶满是自责,“腊英挨打时,我只会在一旁口吐白沫,没一点用,还要让你时刻记挂……”

匡腊英终是拗不过白婶,身上又确实没钱,也跟着哭:“这个钱还是要还给白婶的……”

 

第二天,我和匡腊英去村里找陈勇昆交涉。

刚进村,就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先说村里的水泥路是村民集资修建的,外地车辆不能驶入,后来又说是防疫要求。我将车子停在村口,打算徒步进去,一群不戴口罩的人又围上来,说我的口罩不符合标准。

这时,白婶走在前头对我说:“跟我走,看他们是敢杀人还是放火。”

有个人骂白婶:“你无儿无女的,就不怕得罪了村里人,以后没人抬你上山吗?”

白婶挽住匡腊英的手道:“我发病几十年,哪次是你们扶我起来的,以后还能指望啥?”

碰巧村支书经过,问清缘由后,骂骂咧咧地将那些人拉开,之后向我解释:“不准过路是没有的事,不过我提醒你,家务事不好管,法律也要到什么山唱什么歌。”

我没理会,随匡腊英到了她家门口,只见陈勇昆操着一把锄头站在那里。他长得鹰头雀脑,眉毛粗短杂乱,一个大酒糟鼻,瞪着匡腊英大吼大叫:“你个现世宝*****,还有脸带律师来。我都说不要你个贱货了,是没打怕,还是不挨打就不舒服?”

我挡在匡腊英前面说:“夫妻恩情已尽,没什么好强求的。听说你想让女儿跟她妈妈生活,我受匡腊英之托,来分割婚内财产,养小孩不容易的。”

“有个卵分给她,不然你们一起咬我?”陈勇昆将锄头往地上重重砸了下去,“识相的就快点滚蛋,什么律师也不能私闯民宅,这里不欢迎你。”

陈勇昆所说的话,我都录了下来,建议匡腊英直接一封起诉状递交法院。虽说他俩彼此看不顺眼,但离婚的诉求是一致的,至于财产纠纷,可以交给法院去审理判决。

匡腊英却不肯走,她摸着房子的外墙道:“什么共同财产就算了,为了建这个房子,我累死累活出力不说,还将我爸生前卖苦力、我妈给人当保姆攒的20万一分不留拿了出来。他们家只出了5万块,还说是借的,要两个人还。总之,你们要答应我在霞霞18岁时将房子给她,不然房子我要占一半,就算死也要死在里头。”

陈勇昆把锄头往地上一杵,“你脱掉你女儿裤子看看,房子啥时候轮到她来得!”

说话间,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忽然冲了出来,一看就知道是陈勇昆的母亲。她先是用手在屁股上摩擦几下,又摸了摸脸皮:“少在那里拿屁股来当脸,你说出了20万就20万,有凭证吗?嘴巴一张就值20万。说来也是,你那么能耐,上面一张嘴下面一张嘴,都能赚钱,野男人用火车皮来拉,不出两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何必来我们老实人家碰瓷……”

匡腊英忍不住了,嘶喊道:“做人要讲良心。我一心一意过日子,想着自己家建房子,就把钱取来用。我哪个时候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几时好吃懒做过?”

围观的人立时多了起来,他们指责匡腊英:“别的不要说,想分房子就是不要脸。”

我觉得这样的争吵毫无意义,拉着匡腊英走了,我们都走远了,老妇人还追着骂:“烂泥扶不上墙。”

其实在和匡腊英签代理合同前,我有过担忧。我知道大部分农村人将土地房屋看得比命还重,不少人为了一点土地拼个你死我活,就算亲兄弟也是说砍就砍,毫无亲情可言。何况是外面嫁进来的女人要分房屋,在当地,确实没有过先例。

但我想,法律本就走在人们前面,保护着那些可怜人,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一无所有。即便踩了雷,也是爆一个就少一个,或许后来者就能再往前走两三步。就是这几步,往往能给那些被剥夺希望的人带去一点宽慰。

4

几天后,我递交了起诉状,请求法院判决离婚,并分割他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一场混战因此而起。

村里人骂我是土匪,说祖辈留下来的房子,啥时候轮到外人来夺。法官也跟我叫苦不迭:“农村的离婚诉讼,就没有女方提出要分割自建房的。你不能总将在外面办案的思路带到基层来。你当然可以说有法可依,案子办完拍拍屁股走人,可口子一开,会激起民愤的,以后不知道还会惹出多少麻烦来。”

我理解法官的苦衷——农村宅基地自建房屋其土地性质一般属于农民集体所有,而农村居民对宅基地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有些房屋的权属还涉及到未分家的两三代人,很难进行财产分割。

我也了解过,在农村自建房分割问题上,男方给予女方一定经济补偿的案例都少之又少。何况陈勇昆早做了谋划,自己账户上只有几千块,说只是在他哥那里跑腿,没有赚到钱;而且关于当年建房的出资情况,匡腊英也拿不出任何证明。

按照当地不成文的规矩,我确实是有自以为是、强出风头的嫌疑。可只要一想到,在农村像匡腊英这样的女人不止一个,她们嫁到夫家几十年,辛苦盖了座房子,到头来被扫地出门却无片瓦遮身,我觉得还是要做。

见我执意要做这个“出头鸟”,法官私下跟我商量:“要不我判他们离婚,就房屋分割的问题,你们再另行起诉?”

我说:“这样的话,那我们起诉的意义在哪里?”

接下来,我最不愿看见的结果又出现了——在法庭上,陈勇昆一家将匡腊英骂得体无完肤,整个过程不是人身攻击就是诽谤诬陷,而匡腊英也朝陈勇昆他们直吐唾沫。

然而判决书下来,法官认定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尚未破裂,不予离婚。法官掩住嘴巴道:“从他们的争吵中,我看得出两个人多年的感情还在的,你们上诉看一下。”

连陈勇昆都哭笑不得:“难道是我骂得不够凶,打得不够狠,稀里糊涂还有恩爱?”

无奈,我只得硬着头皮上诉,与匡腊英商议不对房屋进行分割,双方各得一半居住权。这样也算有个说法,给了法官面子,而匡腊英有了安身的地方,不用租房了。

 

二审开庭前,我们在法院门口遇上陈勇昆,他推了匡腊英一把,又揪着她的头发,看着我道:“赶快拍照取证,免得到时候又说我们感情没破裂。”

好在市中级人民法院进行了改判,判决离婚,房屋居住权陈勇昆和匡腊英各占一半,女儿抚养权归匡腊英,陈勇昆支付抚养费。

匡腊英当时还向我感叹:“总算有了说法。”

几天后,匡腊英说要带女儿回家。我感觉不妙,劝她既然有了说法,就别再去那里趟浑水了,毕竟农村与城里不同,人情关系更复杂,她势单力薄没有保障。

匡腊英说,她改变主意了:“既然法院判了,我想给女儿一个自己的家。”她一脸认真地问我:“我们农村出嫁的女人,真的就只能嫁过来,再被赶回去,这辈子走个过场了事吗?说起来,还不知能不能回娘家,千百来年的事就一定是对的吗?”

这事若放在以前,我会认为匡腊英是自讨苦吃。可后来我明白了,很多时候,治疗沉疴痼疾的猛药,往往就是这种不够聪明、不懂变通、不被待见的人。他们不是偏执,而是在抗争。

匡腊英回家那天,白婶邀我过去吃饭,我便与匡腊英一同去到了村里。

陈勇昆的态度比之前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主动帮匡腊英提东西,分好了房间,从堂屋中间划分,上下各占一半。他还找我谈话,“既然法院判了,我就坚决拥护,不像你们还上诉。法院让我出征,我都二话不说,甘愿舍弃性命上阵冲锋杀敌。”

我不知道陈勇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讨厌他吐沫横飞的样子,就没搭理他。案情告一段落了,我将律所结算给我的律师费返还给白婶,她却说事还多着呢。

5

回去还没到一周,匡腊英就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在村里如过街老鼠,连平时相处不错的邻居也摆脸色不搭理她:“不用陈勇昆出面,村里人个个都想扒了我的皮,就连平时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维系了。”

陈勇昆不再打骂匡腊英,后来他不无得意道:“姓匡的只要住进来了,得罪的就不只是我一个人。我们族人包括全村人都得收拾她,就凭她也妄想坏了规矩!”

村里人说,法院判了房屋居住权给匡腊英,却没将田地承包权判给她。他们先是不准匡腊英种菜,接着又切断了匡腊英的自来水,只因水电的户主是陈勇昆。连匡腊英去井里打水也不允许,他们说井是村里自有的东西,她没出钱没出力,无权使用。

这些问题,本来匡腊英分户就能解决,只要她的户口在村集体,就有权使用之前的土地和水源,但她说问题在于人心——“我真的就只是一个外人了”。

没多久,陈勇昆新娶了一个老婆,说是没钱分给匡腊英,婚礼却办得轰轰烈烈。匡腊英和新人在一个屋檐下,更是遭人唾骂。

农村往往是几个家族聚居,宗族势力错综复杂,事关土地和房屋,不单涉及利益还有面子。陈家人放出话来:“我们不可能让姓匡的人占了半寸田土,她就算活着没脸没皮,赖在法院判给她的圈圈里,死了也绝不能埋村里的山。”

最终,匡腊英还是没能坚持下去,捡了几件衣服就离开了:“被孤立的滋味不好受。在他们村,我只是一个姓匡的痴心妄想的女人,还不如回娘家,虽然只是几间破旧的木房,但那究竟是爸妈留给我的家。我的姓氏,我的家族都在那里,自己的族人总是会护着我的。”

我说这样也好,离婚的女人是可以将户口迁回的,只是可能没有田地分了。

匡腊英说:“没关系,能回家就好。至于田地,村里不再变动,爸妈的还在那里。”

 

匡腊英的父亲有个弟弟,自从前些年父母相继去世后,她在娘家最亲的人便是叔叔婶婶了。本来我还有点担心匡腊英回娘家弄不好又是一地鸡毛,但是她欢喜地告诉我,叔叔见她回来并没有冷眼相待,反而给她们母女专门安排了一个房间,杀了一只老母鸡,还亲自去塘里捞鱼,给霞霞包了红包,说只要回来就没事了。

只是这种“好”没有维系多久。很快我得知,匡腊英住了几天后,发现婶婶脸色不对,经常发无名火。她自己也觉得借住不是办法,毕竟叔叔家的房子不大,不到120平,只有两层。大堂弟结婚了,有一个小孩;小堂弟正是成家的时候;堂妹嫁人了,偶尔也会回来。她自己家虽然破旧,但好歹有三四间房,重新安装水电就能入住。

于是,匡腊英想把户口迁过来。她叔叔极力反对,几次劝说无果后,在饭桌上撂了筷子,骂她是天生贱骨头,在外面无能又想回娘家钻营。原来,匡腊英的叔叔早就做了打算,计划这两年将匡腊英父母的房子拆了盖新房,给小儿子娶媳妇。为了取得村民小组里其他人的支持,他私自将匡腊英父母的田地和山都分了,甚至连老房子里的木头和家具都许诺给了别人。

前两年,农村房屋进行确权,匡腊英叔叔不知耍了什么手段,未让工作人员对匡腊英父母的房屋确权。翻脸后,匡腊英的叔叔开始耍无赖,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只有我敢要这个房子。”

他的说法是,匡腊英父母去世,匡腊英的户口也迁了出去,土地以及宅基地归村集体回收。不过乡俗规定,他家族还有兄弟或侄儿,就归他们所有,外嫁的女儿完全没理由回来掺和。匡腊英能继承的只有地基上面的几块木头,“说来,木头她都无权继承,我哥当年盖房时,自家山上的树不多,还是在我的山头运的木料。”

6

从匡腊英离婚到她回娘家,将近过去了一年,却仍未有个好的结局,就连我一个律师都有点力不从心了。2021年5月,我又帮匡腊英处理她娘家的侵权纠纷。

匡腊英叔叔说的话,和陈勇昆没什么两样——“哪里来的狗屁律师,还想管我们的家事。你随便找个人问一下,哪有嫁出去的女人找外人来娘家闹事的。”

我提醒他,按照法律规定,女儿属于第一顺位继承人里的,怎样都轮不到兄弟和侄儿,就算村集体要收回土地,也要有正式手续。何况匡腊英结束了婚姻,户口迁回来,就属于本地村民,不论男女都能继承父母的全部遗产。

匡腊英叔叔拍着桌子道:“她是出去卖的吗?前后两边都想要,法院不是判了她前夫那边的房子有一半属于她的吗?怎么就见不得自家人好,母女俩回来打劫。”

我让匡腊英叔叔替自己侄女想一下,她在那边毕竟是个外人,孤立无援。匡腊英叔叔扬起脑袋,“她有替她的两个堂弟想吗?村里寸土寸金的,你让我们住哪里?”

匡腊英的两个堂弟更过分,抄起扁担威胁我:“房子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只是暂时分给大伯而已,自古男丁负责守祖产,谁敢抢我们的房子,我会拿刀来劈。”

匡腊英担心我的安全,将我拉开,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问她:“你还想回来吗?”

匡腊英回:“当然想。尽管人心难测,但这里终究是我的家。我和父母美好的回忆在这里,他们没有重男轻女,只生了我一个,也没说要领养男孩。我自个儿也喜欢这脚下的土地。你看这儿视野开阔,外面稻田从不缺水,池塘里的鱼肥,土里的油菜花看不厌。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能力去职场的,她们就是一辈子土里土气、住在农村。”

我理解匡腊英。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受限于经历,看着缺少智慧、耿直倔强、不讨人喜,但他们只是想守好自己本来有的东西。我想护送他们一程,恶劣的环境和人性桎梏人,那就试着改变环境,凿一汪清水涤荡人心。

 

我让匡腊英尽快办理户口迁移手续,镇上办理户籍的工作人员却告之匡腊英,要迁回村里,得村委会开具接收证明。

而村委会收受了匡腊英叔叔的好处,故意刁难匡腊英,说必须经得她所在村民小组2/3村民的签字同意,他们才能签字盖章。村民小组开出的条件则是:匡腊英要放弃继承她父母除金钱以外的所有遗产。

在当地农村,之前10年左右是按户籍人口分配田地,后来由于很多人占用农田建房子,田地就没法进行继续分配,当地村民便默认现有土地承包。就是说,增人不增田地,减人不减田地。

匡腊英若放弃继承,在村里就只空有一个户口。我去到村委会告诉村支书,只要能证明匡腊英的娘家在这儿,他们就无权干涉。若他们一意孤行,我便向上面反映情况。

村支书勉强同意出具证明,却说公章被妇女主任拿去公干了,要过两天才回来,他承诺一周之内一定把证明给搞定。匡腊英想着缓几天也不碍事,便回了镇上,让我也先回去。

事情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周后,匡腊英在电话里焦急地告诉我,因为房子的事,霞霞一气之下喝了农药,被送到了医院。匡腊英说自己“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剁了”。

原来,匡腊英和霞霞回村要证明的时候,发现自家的老屋屋顶没了一大半。前天晚上确实下了雨,但房屋不至于损毁成这样,匡腊英气得大喊:“我那混账前夫都没这么恶心我的,就因为我是个女人,碍着你们了?”

就在匡腊英要报警时,组里的人将她团团围住,说她的房子是危房,差点砸伤路人,要按照村相关规定拆除。说着就当匡腊英的面拆起木板。这时,霞霞从书包里翻出一瓶农药,毫不犹豫地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边喝边哭喊:“妈妈,我真没用,让他们这么欺负我们娘俩……”

万幸的是,霞霞喝的不是百草枯,送医院救治后,没有生命危险。农药是霞霞在人屋后偷拿的,按照她后来的说法:“我没有能力保护妈妈,只能拿农药来吓唬爸爸家和妈妈家的坏人。”

7

那天我去医院看霞霞,她眨着漂亮的眼睛问我:“哥哥,妈妈说农村女人可怜,运气不好,没嫁好也不敢离,离了就没家可回了。让我好好读书去城里,可我脑子笨,听不懂课,在班上总拖后腿,以后应该去不了城里,只能在农村受欺负是吗?”

我气得当场骂了一句粗话,霞霞以为我在骂她,赶忙道歉。我帮她擦去眼泪,说自己骂的是那些欺负女人们的“团伙”,并告诉她:“虽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我从来不认为倾轧别人的家伙是什么强者。就像你妈妈说的,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就算去了城里,也可能是弱者,但他们一样要过活。比如哥哥,读书不行,大学考了两次;工作不如同事,都快要被领导开了;中年找不到对象,相亲被嫌弃;但就算成了过街老鼠、落水狗,回家疗伤是没人说什么的。”

走出病房,我问匡腊英警方那边是怎么处理的。她说霞霞喝了农药,那些人就停了,警察调查后认为没有人逼迫霞霞,不构成过失案件,至于故意损坏私人财物的问题,证据不足,“他们说那么多人不能说抓就抓,建议我找律师诉讼。”

我说只要匡腊英不怕得罪人,我就将那些参与拆房子、占田地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告上法庭。就算不为了匡腊英,也要为了霞霞以后有个想头。就算娘家没人,就算自己是个女人,也还有法律给她撑腰。所谓的乡俗,无非就是霸权当道。

匡腊英同意,“就算把他们都得罪了,也是为守护我和霞霞的家,不怕。”

 

通过调查取证,我发现早在3年前,组里的人就贪掉了匡腊英的征地款,而她毫不知情。

山上的一个村庄因修路要占用他们村里的一些田地,刚好占用匡腊英父母的田地最多,总共1万多块钱。组里的人分了一半,另外一半由匡腊英的叔叔和她的堂弟们拿了,至于其他村民的征地款,则一分不少地分到了个人头上。

2021年6月,我将那12名村民告上了法庭。

有一位生了4个女儿的妇女跑来告诉我:“在农村吃‘绝户’,是那些人说的‘福利’,很多人说现在的观念变了,大家都盼着生女儿,其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农村,不解决房屋和土地继承问题,重男轻女的现象会一直存在。你要帮帮我们,让农村的女儿也有守家的能力。”

还有妇女跟我诉苦:“匡腊英一直说她被欺负是因爸妈没有生儿子。其实我娘家有三个哥哥,个个高高大大,可是我挨打的时候,他们不准我离婚,怕我回娘家。”

然而就在开庭前,那12个被告突然提出要和解,他们愿意承认房屋和土地归匡腊英所有,并出钱将匡腊英的房屋进行修缮,还愿意给一笔赔偿款。至于拿走的征地款,他们舔着脸说,这是历年“吃绝户”的习惯,看在霞霞喝农药的份上,愿意将钱捐出来。

法官说,和解无疑是不错的。但我拒绝了,说希望法院能作出判决,给一个判例。

我当事人的权利从来就不需要这些人承认,他们不配,有法律送她们回家就够了。

2021年8月,匡腊英带着判决书回了自己的家。

那天,村里的一些孩子执意要跟着白婶来送我,我问他们是否认识我,他们说:“就想多看看你的样子。”

一个女孩给了我一个100块钱的红包,她说:“本来是该我们留住腊英婶婶的,谢谢你。”

我没有接红包,只轻声叮嘱她:“一定要保持着这份仁慈之心长大,爱人如己。”

 

尾声

2021年9月1号《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实施条例》施行,其中规定禁止逼迫农民,在他们不愿意的情况下强制土地流转;禁止将村民依法获得的宅基地违规收回;禁止以落户为前提,让村民退出宅基地。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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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孙二娘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12/27/2021 postreply 12: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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