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〇章 滔天(二)

大地隐隐传来震动,空气中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县城中的明了此人为求理念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

 

宁毅笑了笑:“若真人人平等,你冒犯我而已,又何必去死。不过你的同志到底有哪些,想必是不会说出来了。”

 

陈善钧道:“今日不得已而行此下策,于先生威严有损,只要先生愿意采纳谏言,并留下书面文字,善钧愿为维护先生威严而死,也必须为此而死。”

 

宁毅看了他好一阵,随后拍了拍手,从石凳上站起来,缓缓地开了口。

 

“我记得……以前说过,社会运作的本质矛盾,在于长远利益与短期利益的博弈与平衡,人人平等是伟大的长期利益,它与短期利益位于天平的两端,将土地发归人民,这是巨大的短期利益,必然得到拥护,在一定时间里,能给人以维护长期利益的错觉。然而一旦这份红利带来的满足感消失,取而代之的会是人民对于不劳而获的渴求,这是与人人平等的长期利益完全背离的短期利益,它太过巨大,会抵消掉接下来人民互助、服从大局等一切美德带来的满足感。而为了维护平等的现状,你们必须遏制住人与人之间因智慧和努力带来的财富积累差异,这会导致……中期利益和中长期利益的消失,最终短期和长期利益全完背离和脱钩,社会会因此而崩溃……”

 

宁毅的话语平静而淡然,但陈善钧并不迷惘,前进一步:“只要厉行教化,有了第一步的基础,善钧认为,必然能够找出第二步往哪里走。先生说过,路总是人走出来的,若是完全想好了再去做,先生又何必要去杀了皇帝呢?”

 

宁毅点头:“你这样说,当然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仍旧说服不了我,你将土地还给院子外面的人,十年之内,你说什么他都听你的,但十年之后他会发现,接下来努力和不努力的获得差异太小,人们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不努力的美好,单靠教化,恐怕拉近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如果将人人平等作为开端,那么为了维持这个理念,后续会出现很多很多的恶果,你们控制不了,我也控制不了,我能拿它开头,我只能将它作为最终目标,希望有一天物质发达,教育的基础和方法都得以提升的情况下,让人与人之间在思维、思辨能力,做事能力上的差异得以缩短,以此寻找到一个相对平等的可能性……”

 

“宁先生,这些想法太大了,若不去试试,您又怎知道自己的推演会是对的呢?”

 

陈善钧话语恳切,只是一句话便切中了中心点。宁毅停下来了,他站在那儿,右手按着左手的掌心,微微的沉默,随后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是啊……不去试试,怎么可能知道呢……”

 

听得宁毅说出这句话,陈善钧深深地弯下了腰。

 

“故!请先生纳此谏言!善钧愿以死相谢!”

 

天空中星斗流转,军队可能也已经过来了,宁毅看着陈善钧,过了好久才复杂地一笑:“陈兄信念坚决,可喜可贺。那……陈兄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宁死也不接受,你们今天怎么收场?”

 

陈善钧咬了咬牙:“我与诸位同志已讨论多次,皆认为已不得不行此下策,因此……才做出鲁莽的举动。这些事情既然已经开端,很有可能不可收拾,就如同先前所说,第一步走出来了,可能第二步也不得不走。善钧与诸位同志皆仰慕先生,华夏军有先生坐镇,才有今日之图景,事到如今,善钧只希望……先生能够想得清楚,纳此谏言!”

 

“就是说,即便一发不可收拾,事情也已经开头了。”宁毅笑起来。

 

“……是。”陈善钧道。

 

“我想听的就是这句……”宁毅低声说了一句,随后道,“陈兄,不用老弯着腰你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必弯腰。不过……能陪我走走吗?”

 

陈善钧抬起头来,对于宁毅的语气微感疑惑,口中道:“自然,宁先生若有兴趣,善钧愿领先生见见外头的众人……”

 

“不去外头了,就在这里走走吧。”

 

“……”

 

陈善钧愣了愣,这处院子并不大,前后两近的房子,院落简单而朴素,又被围墙围起来,哪有多少可走的地方。但这时候他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意见,宁毅缓步而行,目光望了望那漫天的星星,走向了房檐下。

 

“人类的历史,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有时候从大的角度上来看,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都太渺小了,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再渺小的一辈子,也都是他们的一生……有些时候,我对这样的对比,非常害怕……”宁毅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旁边的小书房里,“但害怕是一回事……”

 

陈善钧跟着进来了,随后又有随行人员进来,有人挪开了地上的书桌,掀开书桌下的木板,下方露出地道的入口来,宁毅朝洞口走进去:“陈兄与李希铭等人觉得我太过优柔寡断了,我是不认同的,有些时候……我是在怕我自己……”

 

陈善钧便要叫起来,后方有人扼住他的喉咙,将他往地道里推进去。那地道不知何时建成,里头竟还颇为宽敞,陈善钧的拼命挣扎中,众人陆续而入,有人盖上了盖板,制止陈善钧的人在宁毅的示意下放松了力道,陈善钧面目彤红,竭力喘息,还要挣扎,嘶声道:“我知道此事不成,上头的人都要死,宁先生不如在此地先杀了我!”

 

“没有人会死,陪我走一走吧。”宁毅看着他说道,“还是说,我在你们的眼中,已经成了完全没有信用的人了呢?”

 

陈善钧的目光复杂,但终究不再挣扎和试图大喊了,宁毅便转过身去,那地道斜斜地向下,也不知道有多长,陈善钧咬牙道:“遇上这等叛乱,若是不做处理,你的威严也要受损,而今武朝局势危急,华夏军经不起如此大的动荡,宁先生,你既然知道李希铭,我等众人终究生不如死。”

 

“是啊,这样的局势下,华夏军最好不要经历太大的动荡,但是如你所说,你们已经发动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宁毅微微的叹了口气,“随我来吧,你们已经开始了,我替你们善后。”

 

“什、什么?”

 

“弄出这样的兵谏来,不敲打你们,华夏军难以管理,敲打了你们,你们的这条路就断了。我不赞同你们的这条路,但就像你说的,不去试试,谁知道它对不对呢?你们的力量太小,没有跟整个华夏军对等谈判的资格,只有我能给你们这样的资格……陈兄,这十余年来,云聚云灭、缘起缘散,我看过太多离合,这可能是我们最后同行的一段路了,你别走得太慢,跟上来吧。”

 

宁毅沿着这不知通向哪里的地道前行,陈善钧听到这里,才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他们的步伐都不慢。

 

“……理念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要将一种想法种进社会每个人的心里,有时候需要十年道:“我确定我们会成功的。”

 

“如果你们成功了,我找个地方种菜去,那当然也是一件好事。”宁毅说着话,目光深邃而平静,却并不善良,那里有死一样的冰寒,人或许只有在巨大的足以杀死自己的冰冷情绪中,才能做出这样的决断来,“做好了死的决心,就往前头走过去吧,往后……我们就在两条路上了,你们也许会成功,就算不成功,你们的每一次失败,对于后人来说,也都会是最宝贵的试错经验,有一天你们可能会憎恨我……可能有很多人会憎恨我。”

 

“但没有关系,还是那句话。”宁毅的嘴角划过笑容,“人的命啊,只能靠自己来挣。”

 

陈善钧的脑子还有些混乱,对于宁毅说的很多话,并不能清晰地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本以为这场政变从头到尾都已经被发现,所有人都要万劫不复,但想不到宁毅看起来竟打算用另一种方式来收场。他算不清楚这会是怎样的方式,或许会让华夏军的力量受到影响?宁毅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

 

他们沿着长长的通道往前走,从山的另一边出去了。那是遍地野花、满天星斗的夜色,风在野地间吹起孤寂的声响。他们回望老牛头山来的那一侧,象征着人群聚集的火光在夜空中浮动,即便在许多年后,对于这一幕,陈善钧也未曾有丝毫或忘。

 

在这孤寂的野地间,宁毅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那是希望之光……”

 

这天地之间,人们会渐渐的分道扬镳。理念会因此留存下来。

 

那是不灭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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