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321)

本帖于 2021-12-20 18:17:43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价值上亿的婚外情,怎么看?

 

 

明见君 明心鉴性 2021-12-16 22:00
 
 
 
文 |  明见君
 
读者讲述:
 
明见君您好,很喜欢看您的文章,我也把自己故事分享给您。
 

我今年42岁,985本科毕业,有个女儿已经十岁,老公在事业单位,虽然收入不高但工作比较稳定。

 

我原先在一家外企从事技术工作,生孩子的时候辞职了,在家带了几年娃之后,三十好几出去找工作才发现真的很难,脱离原来的行业时间久了,底层的职位不愿意,高层的职位又找不到合适的。恰好这个时候,一位原来同行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家创业企业,老板叫鹏,比我大十岁,儒雅沉稳,和他面谈了一个上午后,他请我去负责公司的技术部,但因为是初创期,薪水只能开到其他大公司的一半,但答应给我公司的期权。

 

一开始我对薪水并不满意,期权太遥远,拿到手才是真金白银。考虑了两天后,我还是答应了他,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直觉鹏这个人靠谱。

 

我入职后,基本上他负责对外,我负责内部生产管理,偶尔也会和他一起去见一些重要客户。

 

企业初创期的苦,这里就不多写,经常加班没有加班工资,公司的回款拿回来第一件事是付货款,剩下的才是发工资。最艰苦的时候,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套住房抵押给了银行,还为此差点和老婆闹离婚。

 

记得有一次我和他出差去外地谈客户,对方是个国企的中年胖子,可能是因为甲方当习惯了,第一次见面就握住我的手不放,猥琐的目光在我胸部腰臀上就没挪开过。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一个劲劝我酒,好在我酒量尚佳,没有当场醉倒。到了KTV,借着喝酒的机会,他一个劲往我身上凑,把我们请来的陪酒小姐凉到一边。

他用手搂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说就喜欢我这种成熟的女人,只要把他陪高兴了,明天就可以签合同打款。其实对性我看得很开,但是这种用身体做交易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我将他的手果断的挪开,然后告诉他我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老板见我站了起来,赶紧扶着我离开了包间,他告诉我,这单生意不做了,明天回公司。这单生意没谈成,公司起码少赚上百万,但我却看清楚了鹏的为人。

 

公司除了我,还有几个管理人员,在艰苦时期,因为工资低还经常不能按时发等原因,他们都陆续跳槽了,只有我一直坚持着。原因是我很看好他,虽然他不是行业内的专家,但是他对行业的前景判断和我是一致的,他的综合能力储备也足以驾驭一个像样的企业,而且,我对他的人品有信心。在他抵押房产的时候,我和老公商量后,还主动借给了公司30万。另一方面,当时我觉得花了这么多心血组建了技术生产班底,没见成效就离开了,心有不甘。

 

度过了最艰难的两年后,公司迎来了行业的快速发展期,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就是头猪,站在风口上也能飞起来的感觉。

 

原来要陪吃陪喝陪玩的客户,现在排着队等我们的产品,为了能早拿到货,不少客户反过来请我们吃饭,给我们送礼。当年那个胖子先是派了一个手下来洽谈合同,被鹏拒绝后,又亲自带着礼物来找我。鹏说不见,我劝他说见还是要见,不过先凉他半天再说。最终胖子当着我和鹏的面道了歉,我们还是和他签了合同,对方直接付了全款。

 

公司的发展很快,我也被鹏任命为公司副总,分管技术和生产,在业内的也小有名气。我隔三岔五的接到猎头公司的电话,年薪翻倍,不低于现在公司的期权激励。要说不心动是假的,但是考虑到陌生的工作环境,不熟悉的老板和管理层,以及和现在公司的感情,权衡再三我还是放弃了。

 

有一天,鹏载着我直接到了奔驰4S店,问我喜欢哪辆车。当时我想着自己也不跑业务,没必要把公司的钱浪费在车上面,就说买个C级就够了。鹏笑着说,你开什么车是公司的面子和实力,结果直接订了S级。

 

其实我知道,这是鹏的示好,买个车直接交给行政的去办理就是,完全没必要亲自拖着我去店里选。但是我喜欢这种被重视的感觉,小小的惊喜,好像穷孩子发了横财挥霍一样。

 

那天,我们订完车,鹏说今天放我半天假,问我想去哪里,他亲自当司机。我想了想,到公司这么长时间,别说集体外出旅游,连城市周边都没去玩过。想起已经深秋了,银杏叶应该黄了,就对他说,想去看看银杏。

 

城郊有条银杏大道,下午的人正好不多,我们漫步在金黄色的大道上,心情格外的舒畅。突然,我感觉到他的手搂住了我的腰,但是我没有丝毫的反抗,反而很喜欢这种温馨的感觉。

 

很快,到了年底,公司召开了股东会,创业几年以来第一次进行了利润分红,按照当初承诺的期权,我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分红。尽管业务繁忙,鹏还是决定把全体员工分两批组织到东南亚去旅游。

 

那天晚上,在吉隆坡的双子塔上,鹏单独请我在一家豪华餐厅吃西餐,喝了红酒,整个晚上没谈一句工作的事情,我们天南海北,想到什么就聊什么,我才发现,我们三观竟如此的相似。回到楼下酒店,我们像真正的情侣一样,疯狂到精疲力竭。鹏很懂女人,也很擅长把控自己,我承认那是我感觉最舒服的一次。

 

公司规模扩大了,陆续招了不少人,做业务和行政的有好几个妹妹长相和身材俱佳,一有机会就围着鹏转,但是他并没有与其他女人有染。我长相算中等,身材很瘦,平胸,按照一般男人的审美来说,与性感无缘。但是鹏说我的性感是在骨子里,一般男人不懂。我很喜欢他发自内心的欣赏我,赞美我。他在外面也没有其他女人,因为我告诉他我会吃醋。

 

有人说一旦和老板有染之后,不便于开展工作,其实这个问题因人而已。回到公司后,我依旧如往昔一样,并没有因为这层关系恃宠而娇,相反,我更能站在公司和鹏的角度思考问题,毕竟这个公司也有属于我的一份。

 

要说在工作上,分歧也是有的,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按照管理流程来。属于我职权范围内的事,我坚决不退步。在公司的大事上,我有建议权,但是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他手里,毕竟他才是最大的股东。比如在引入资本,推动公司上三板的事情上,其实我是持反对意见的,因为资本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很多公司原本活得好好的,引入资本后做死的案例比比皆是。在这个问题上,最终股东会决议通过了,我也只能无条件服从。

 

鹏和妻子的关系不错,孩子已经上大学了。而我忙于工作,家里基本是老公在负责,有时候忙到连周末陪孩子的时间都没有。老公也有怨言,但是当我全款买了一套女儿读小学的学区房时,所有怨言都烟消云散。要是靠他的工资,这辈子都指望不上买学区房。我家里的那辆别克,平时都是老公开着上下班接孩子,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我给他换成了他梦想的3.0T路虎发现,老公高兴的像拿到心仪玩具的孩子。

 

我和鹏两家走的挺近,相互都很熟悉,相处也很愉快,每次两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尽力的克制自己,本来已经做了逾越的事情,就更要保护好彼此的家人。因为多了一层关系,我和鹏彼此更加尊重对方,依赖对方,感觉谁也离不开谁。

 

鹏一直很有信心,他说我们会一直走到离开这世上的那天。其实,真的要走到那一步还早,也很难,但我相信他。我们在一起已经五年了,每次在一起的时候,他依旧充满了激情。他经常说,一想到你老了,皮肤松弛的时候,我依旧像现在一样含着你细细的品尝,我就激动不已。

 

世事无常,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说不定哪天我们就缘尽而分开。但是我很感激他,带给我幸福和快乐,带给我蓬勃的生命力。

 

最后,我想问问明见君,您怎么看待我们这段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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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见君的点评:
 

最近几个故事都是关于婚外情的,我先说说我对这事的看法。

 

社会学,性学专家潘绥铭教授曾经做过一个调查,目前平均每7.5个妻子中,就有一位出轨。

 

而在美国日本等西方国家,这个数据还要高。也就是说,这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与之相对应的是,包括李银河在内的很多专家都提出,婚姻制度必将消亡。

 

今天不来讨论这个话题,因为话题太大,涉及到的东西太多。就我个人来说,我对婚外情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对所有读者的来信,我的回复点评一概不涉及道德问题

 

因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他人,本来就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女主原本写了很多行业内的文字,但是被我删掉了,因为她所在的公司现在业内很有名气,为了保护她的隐私,我想这样是对的。

 
在我所知的真实案例中,很多婚外情都发生在同一个单位里。而真正比较持久的,大多都是有共同的事业,并且能够彼此成就。
 
在女主的故事中,其实我们可以看到,双方家庭能够和睦,男主女能够长久,其实根基都是因为不断做大的事业。
 
女主的老公肯定不傻,但是面对房子和豪车的现实,他为什么要去阻止女主继续跟随老板呢。以他的收入要买一辆价值七八十万的汽车,价值数百万的学区房,除非贪污受贿,否则这辈子都不可能。
 
所以,他只管女主的家庭生活,而对他的职业生活并不过问,这就是现实人生中的取与舍。
 
女主在公司的地位不是偶然,她在专业技术,管理等方面沉淀颇深,而且在业内的地位也证明了她的个人价值。她和我聊过天,很有思想,很有主见。她对老公既有感激,也有愧疚。她尊重老公,给予他充分的财务自由,让老公能够在家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也是她婚外情能够长久的原因。
 
很多家庭可能就缺少这样的智慧,夫妻一方能挣钱,对家庭的经济贡献多,就难免自我感觉良好,处处高人一等。但是不要忘记,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尊严,一旦这种尊严受到严重侵犯,整个家庭安定的局面就会瞬间打破。
 
而女主在这方面做的很好,他和老板一家经常一起活动,但是彼此都给对方配偶足够的尊重,她内心是觉得自己逾越了,所以希望能保护好家人的面子。当然,或许这不过是掩耳盗铃,但现实往往就是如此。
 
人一生在事业、家庭等方方面面都有很多需求,你永远不可能找到一个人,既能指引成就你的事业,又是浪漫爱人,还是一个完美的父亲。
 
有些人会有取舍,放弃一些,得到一些。但有些人,可能需求会更多一些。无论哪种人,我们都无权去指责他选择的对错。因为这是一个人的价值取向与人生追求,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个人生活的意义所在。
 
从社会价值的角度来说,女主和男主能够彼此成就,做大做强一个企业,为自己也为社会创造更多的财富,显然不是坏事。
 
在这个故事中,两个家庭都各自有自己的取舍,既然能过够相安无事,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作者简介:明见君,一个三观比五官正的温情大叔,985硕士,曾任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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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董小苹

 

--作者:王安忆

 

董小苹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入学不久,我们就约好了,由她来叫我去上学。前一日下午,我很兴奋地向家里大人宣布了这一消息。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只听前边大门外有声音叫我的名字:王安忆!我、妈妈、阿姨,三人一同奔过去开门,妈妈一眼看见董小苹,就惊讶地叫道:多么好看的小朋友啊!说罢就去拉她,她逃跑了几步,最终还是被妈妈捉住,拉进房间。

 

记得那一日她穿了一件白茸茸的大衣,戴一顶白茸茸的尖顶帽子,脸蛋是粉红色的,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且向上翻卷着。我妈妈始终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她的美丽使妈妈非常兴奋,而站在一边的我,则满心委屈,妒忌得要命,眼泪都快下来了。

 

当我们终于一同走出门,她很亲热地将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这时候,心中的怒气不由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感动。

 

她是一个特别幸运的女孩。那时候,我们都这样认为。她不仅形象美丽,而且极其聪慧,功课门门优秀,唱歌也唱得好,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穿着打扮十分洋气。外班的老师或同学提起她常常是说那个娃娃一样的小朋友

 

当时,我们年级共有四个班,凡是受过幼儿园教育的孩子,都编在一班、二班,还有三班。像我们第四班,都是没有读过幼儿园直接从家庭来到学校的。因此,在这个班上就出现了一种较为复杂的情况:绝大部分的同学出身都相当贫寒,甚至有一些家长没有稳定的职业。年级里学费半免或全免的同学几乎都集中在我们班,还有一些同学长期拖欠学费。

 

记得有一次,一位老师催缴学费急了,冲动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人家一班、二班没有一个同学学费半免、全免的。

 

而在四班里却另有一小部分孩子,出身于资产阶级或者高级职员、知识分子家庭,在学校教育之外,有一些孩子还另外请家庭教师学习英语、钢琴、美术等等。在此就集中体现了六十年代初期的一种阶级分化情景。

 

董小苹所住的一条弄堂,是一条相当贫民化的弄堂。弄口有一个老虎灶,老板是一个干瘦多病的老头,也许是患有肺结核或者风湿病,他长年佝偻着腰背,却昂了头,两条胳膊向后伸着,颇像当时广播体操里全身运动的那一节,于是,调皮的孩子都叫他全身运动。他的孙子就在我们班上读书,是出名的皮大王。祖孙住在老虎灶后头一个洞穴样黑暗的破屋内。

 

弄前是繁荣似锦的淮海中路,霓虹灯在夜晚里闪闪烁烁。这弄堂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房屋不整。放了学后,有时候她邀我去她家做功课,我们走进那个烟熏火燎的弄口,踩着破碎肮脏的路面,来到她家门前。

 

开门是一条过道,越道旁有一扇门,通向堂皇的客厅,一周皮沙发椅,围了一张西餐长桌,吊灯低垂在桌面上方。在我时至今日的印象里,客厅总是暗暗的,好像从来拉着窗帘,隔开了里外两重天地。

 

我们顺了过道一直走向后面的厨房和洗澡间,再上了楼梯,走进她自己的小房间内。墙上挂了她与母亲大幅的着色的合影,母亲背对了照片,她正面地抱着母亲的脖子欢笑。我们做完了功课,就到楼顶晒台去玩,望着楼下破陋的弄堂,就像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那时候我们无忧无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差别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厄运。我们在一起有无穷稀奇古怪的游戏,在她家的晒台上或我家的花园里种葱,并立志要去考农学院。我们将种出来的葱夹在面饼里,吃得生腥满嘴。我们又常常互相生气,由于都是同样的任性与娇惯,谁都不肯宽容对方,而在我们互相冷淡的日子里,彼此都是那么的寂寞和孤独。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各自坐在课桌前,磨磨蹭蹭地整理书包,期待着对方与自己说话。

 

和好的日子则是那样欢欣鼓舞、阳光明媚,就像是为了补偿虚度的时光,我们以加倍热烈的语言表达互相的信任和友爱。这时候,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是一个资本家。

 

关于她家是资产阶级的事情,早已在学校里传开。由于小学是就近读书,同学都住得很近,谁家是做什么的,谁也瞒不过别人的耳朵。比如某某同学的父亲住在监狱,由于印假钞票判有多年的徒刑;比如某某同学家里是摆小书摊的,他常常带了一叠一叠的小人书来学校看;还有谁家的父母是山东南下的干部,家里家外说的都是山东方言,天天吃馒头,等等。

 

同学之间又喜欢传舌,往往会夸大其词。就这样,人们将她家描绘成一门豪富。过了许多年后,我才从她那里了解到:在她父亲还是一个青年的时候,以工业救国的理想和祖上传下的一份遗产,伙同兄弟合资开了一个铜厂。其间几起几落,几临破产与倒闭,几度危难,而终于支撑下来。在她出生的时候,工厂已经公私合营,父母怀了犯罪的心情,战战兢兢地吃着一份定息,时时告诫自己和儿女,不得走剥削的道路,做共和国的好公民。

 

有一次,她很认真地对我说,现在有一条内部的政策: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如果表现特别优异,就可以改变成分。我当时听了就很怀疑,说党的政策是出身不能选择,前途可以选择,并不是改变成分的意思。而她坚持说确实有这样一条可以改变成分的政策。

 

现在想想,这条政策大约是她自己从出身不能选择,前途可以选择的思想里生发与推理出来的。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以自己的身体承接了命运的暗影,将她温暖地庇护起来。幸福快乐的她将一切都想得那么美好,年轻的共和国且又给人许多希望。后来,我常常想: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董小苹会怎么样?

 

远远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前,似乎从一开头就是这样:除我之外,董小苹几乎很少好朋友,班上同学总是和她很疏远,尽管她学习优秀,参加公益活动也热心,可她在少先队中只是一名小队长。同学们背地里说起她,就总不那么满意的样子。

 

而老师的态度也很微妙,记得有一次算术课上,她的课堂回答错了,窘迫而又憨态可掬地张着嘴,不料老师却恼怒地说:伸什么舌头,又不是狗舌头!

 

老师的激怒使我感到非常吃惊和奇怪,一直到我长成一个成人之后,才理解了这位老师复杂的心情。她的美丽、聪敏、妩媚、可爱,以及优越的生活,使许多人的心里感到不安与不平。想到这里,我就发现,文化大革命以及这革命中许许多多残忍的事情,是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

 

在小学最后的一年里,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前夕,我与董小苹为了一件极小的、至今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闹翻了,两人不再说话,形同路人。为了气她似的,我故意去和一些平素并不投合的同学要好,进进出出的。

 

就这样,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小学虽不停课,却也乱了章法,成天闹闹嚷嚷的也要开展文化大革命。有一天早晨,有人在董小苹的课椅上写了狗崽子的字样,待她进教室看见了,就说了大意是写的人是写他自己这样的话,就有一个同学跳将起来同她吵。这一个同学出身于一个极其贫困的工人家庭,身上从未穿过一件完整的衣服,性格却很倔强。

 

吵到后来,在场同学渐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沉默,另一部分帮了那同学吵。而董小苹自始至终是一个人,她却毫不让步,声嘶力竭地强调:出身不能选择,前途可以选择。最后,大家一并将老师找来,要老师证明,究竟是谁的道理对。老师涨红了脸,支吾着不敢明断。

 

这时我看见很大很大的泪珠从董小苹的脸颊上滚了下来。我悄悄地退了场,心里感到非常难过。

 

这些日子里,每天夜里我都不敢入睡,觉着红卫兵每时每刻都会破门而入进行抄家。我期待着他们敲门,心想:抄过了就好了。而他们终于没有来,不知不觉,童年就在这种焦虑与恐惧的等待中过去了。

 

这一年里,发生了多少事情啊!就在我们班上,有两个女生相继夭折,一个是患肝癌,另一个是急性脑膜炎。前一个拖了有半年时间,死后,她母亲托人叫我去她家取借给她看的小说书,那母亲将一叠保护得很好的书交给我,一边哭诉着她死前的情景。我望着她平日睡觉的空荡荡的阁楼,心里充满了虚无与茫然的感觉。后一个同学在一昼夜之间消亡,有同学跑来告诉我,说她给她们猜的一个谜语还没有告诉答案,现在谁也不知道那答案了。

 

许多日子过去之后,我才知道这一年里,董小苹经历了什么。一周之内,红卫兵两次上门抄家,抄走了家中的最后一分钱,砸碎了家中最后一只完好的热水瓶。一日之间,全家做了贱民,从此,开始了凌辱与贫困的生涯。

 

到第二年开春,我们根据地段划分进了附近的中学。在学校里,我远远地看见了董小苹。她穿了一件旧罩衫,低头默默向自己的教室走去。后来,我们就常常在校园里远远见面,可是谁也不与谁说话。她是那样沉默,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也听不见别人谈起她,就好像没有她这一个人似的。

 

中学的生活是那样无聊,或者坐在教室听拉线广播,或者坐在操场地上开大会,太阳烤得人头昏眼花。后来,我去了安徽插队。而我中学里的好朋友在我走后半年,去了江西一个林场。她从江西来信说:你知道我现在和谁在一起?和你小学同学董小苹在一起了。她信中还告诉了我,董小苹想与我和好的愿望。

 

在经过了那么样的时日之后,两人间的一桩小事显得多么无足轻重。我回信时便附笔向她问候了,不久,就收到了她附来的短信。而正式的见面,是在两年之后的夏天。我们一同在上海度暑,有一天,我去了她家。她从楼上下来迎接我,将我带上二楼。除了二楼以外,其余的房间全被弄堂里的邻居抢占了。

 

这时候的我们,彼此都很生分,并且小心翼翼的,似乎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穿了旧衣旧裙,扎了两个短辫,形容依然十分姣美,眼睛又黑又大,睫毛又密又长,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失去了小时的活泼与生动,老老实实的。只有当她母亲说起我们小时的淘气,她浮起笑靥,往昔的董小苹才回到眼前,可是转瞬即逝,又沉寂下来。

 

过后,我们就开始了间歇很长并且平淡的来往。通过我中学的好朋友,我也不时能得到她的消息。我知道她在那里依然很孤立,周围有许多对她极伤害的猜忌与流言。然后,我又知道她在很短暂的时间内,以过硬的病由和极大的决心办了病退,回到上海,在街道生产组做工。

 

这时候,我们家搬离了原来的地方,而她也搬出了原先的弄堂,被抢占的房子再无归还的希望,而十年里惨痛的记忆也无法抹平。

 

一九八〇年的冬天,她来到我家。这时候,她已考上华东师大历史系,她骑了一辆自行车,是在星期天晚上返校的路上弯到我家。她剪了短发,穿一件朴素的外衣,态度有些沉默,说话总是低了头。我们互相谈了些这几年里的情况。

 

我已于七八年春回到上海,在《儿童时代》社工作,从北京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回来不久,发表了一些小说,行将走红。她自七五年底病退回来直到七九年进校读书,此间一直在一个做绣花线的生产组工作。

 

上大学是她从小的心愿,在林场时,曾经有过一个大学招生的名额,却给了一个连一张通知都写不流利的男生,因为他有一个好出身。她听了这消息几乎昏厥,虽然她不相信会有什么好运落在自己身上,可心中却无可抑制地暗暗揣着希望。后来到了上海,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制度,她便开始了准备。而如我们这样六九届初中生,仅只有五年级的文化程度,一切都需从头学起。一九七七年的考试且又是竞争空前激烈的一年,自一九六六年起的历届毕业生全在这一时刻涌进了考场。她呕心沥血,最终却落榜。她后悔道,如果考的是文科,分数线就过了,而她却考了理科。

 

然后,到了一九七九年。这两年中发生了多少变化,工商业者的工资、存款、定息、抄家物资纷纷归还,生活渐渐阔绰起来。国家政策开放,出国渐渐成风,许多漂亮的或不漂亮的女孩子嫁了阔佬与洋人,脱离苦境,而她还在绣花线作坊里勤勤恳恳地做一名仓库保管员,以业余时间进行补习,再一次进了考场,终于榜上有名。

 

在天高气爽的秋季,那一个新生进校的场面,一定是非常激动人心。年轻和不再年轻的大学生们一同走进校门,谁会注意一个董小苹历经数年的奋斗呢?谁会知道她从什么道路上来?谁知道这一个沉默的总是生怕引起别人注意的女生,曾经有过一个灿烂美丽的童年,而在一切被践踏与毁坏的日子里,多少强大的男人都堕落了,销声匿迹了,这一个娇嫩柔弱的女生不仅坚定了她的自尊与自爱,还保存了一个理想,并使之实现。在秋天这个入学的早晨里,有一个理想实现了。

 

她读的是历史,心下却喜欢中文。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母校向明中学任教。一年后她结婚怀孕,正遇学校实行聘任制的改革,于是以怀孕与产假期间无法正常上课的理由不被聘任。她连日奔忙,终于为自己找到另一份被聘任的工作时,教育部门又下达了师资不外流的文件。经过又一番奔波,终于调入上海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办一份名叫《上海青少年研究》的内部刊物。

 

这时候,我已开始全日制做一名写家的生涯。我埋头在一些虚拟的故事之中,将我经过、看见、听到的一些实事,写成小说,我与我的文友们谈天说地,将一个个自己或者别人的故事拿来搜刮出真理。我到邮局寄信,我到银行取款,我出国在机场验关,有时候我只是在菜场买菜,会有人认出我,叫我青年作家,使我的虚荣心得到很大满足。

 

可是,我又知道,自己不仅是人们所认识的那一些,而在那一些以外,自己还有一些什么呢?有时候,在最最热闹的场合我会突然感到孤独起来,觉得周围的人都与我隔阂着。那些高深的谈吐令我感到无聊与烦闷,我觉得在我心里,其实包含着简单而朴素的道理。

 

就这样,我和董小苹的往来逐渐频繁起来。我很喜欢在她自己那一个简陋而凌乱的家里坐上一时,说一些平常却实际的话。她和她的丈夫、儿子住一套十三平方的往昔看门人的寓所,她的丈夫与她是生产组的同事,又一起考入同一所大学,现在教育局工作。两人都在清水衙门,收入绝对有限,她又不惯向人开口,即便是自己的父母。为了改变现状,曾努力为丈夫留学日本作过争取,可是人事多蹇,事情遥遥无期,却已负了一身债。她缩衣节食,幻想着无债一身轻的幸福时光,并执意培养孩子对拮据的家境有承受的能力。

 

她在一九八七年脱离编辑工作,专职青年学生的比较研究课题。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天气,我们不合时宜地在她家做客。积水顷刻间在她家门前淹起湖洼,隔壁公共食堂进水了,老鼠们游水过来,栖身在她家台阶上避雨。她安详地去幼儿园接回儿子,再去买菜、买面粉,自行车像兵舰一般在大水中航行。然后她从容不迫地剁肉做馅,大家动手一起包一顿饺子。饺子熟了,我们各人端了碗找个角落坐下就吃,那情景就好像是插队的日子。

 

在这间小屋里,我感受到一种切实无华的人生。她读书,做学问,写论文,从一个作了针线匣的纸盘中取出针线,给儿子钉一条断了的鞋带,从自己微薄的稿费中留出了五块钱,为自己买一条换洗的裙子,她的每一个行为都给我以真实和快乐的感染。在这里,每度过的一日,都是勤勉而有意义的一日。

 

一九八八年春天,她因与日本青少年研究所合作的课题,受邀去了日本。去之前,她将五百元置装费大都添了结婚五年来没有添置的日常衣物。当我向她提议应当做一件睡衣,她露出茫然的神色道,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还有睡衣这一件事情。

 

我不由想起幼年时她那小公主般的卧室,心想:这一个粗糙的时代将她改变得多么彻底。如今,只有她那白皙的肤色与细腻的气质,以及某些生活习惯,比如从不去公共澡堂洗澡等等,才透露出她埋藏很深的贵族气。而她现在再怎么高兴也无法像她童年时那样欢欢喜喜地大笑。她穿一件稍漂亮的衣服就引来人们羡忌的目光,也会使她惴惴不安。

 

然后,她就去了日本。令她十分失望与不快的是,日方合作单位,出于一种成见,竟将请她去日本仅仅当作是对合作人员的一种优惠,并没有做好工作的准备。日方再没有想到,这一个中国人,来到繁华的东京,是为了和他们作认真的工作会谈,他们措手不及,最终只能真诚地道歉。

 

她去日本的时候,正值大量学语言的上海人涌上东京街头打工的热潮中,某一些中国人卑下的行径,使得战败后成功崛起、跃到世界前列的日本国人滋生了傲慢。她所居住的单身宿舍寮长,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孩,通过翻译问她会不会日语,她说不会,他便说道:你既来访日本,应当学说几句日语,每天早晨,也好向我问个早什么的。她当即回答道:你们日本要与中国长期做邻居,你也应当学会汉语。

 

当她向我叙述这些的时候,使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她:她锋利而不饶人的言辞,敏捷的反应,极度的自尊心,以及认真的求学态度。我感动地想到:在极尽折磨的日子里,她竟还保持了这些品质,这使本来就艰难的生活更加艰难。

 

从日本回来之后,我觉得她起了一些变化,恢复了自信心。她常说,是社科院青少所给予了她认识自己价值的机会,消除了她的自卑感,使她觉得一切尚有希望。这希望是经历了许多破灭的日子才又生长起来的。

 

当我从虚荣里脱身,来到她的生活里,一同回忆我们小时候活着与死去的同学,亲爱或并不亲爱的老师,互相道出那时候可笑可叹的故事,在我们离开的日子里各自的遭际与命运,我觉得真实的自己渐渐回来了,我身心一致,轻松而自然。

 

她的生活使我能够注意到,在我的生活里,哪一些是真实的,哪一些是有意义的,而哪一些是虚假的,哪一些又是无聊的。

 

一九八九年八月

 

 

转自《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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