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仇得报的女孩为何要一死了之
今天拆解一个凄惨的故事,聪明的女子大仇得报,却终究选择一死。
但我们讲完故事,再回头看,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沉痛——那个时代,她没得选。
这个故事来自《醒世恒言》,小回目叫做《蔡瑞虹忍辱报仇》。
不多说,开拆。
酒鬼爹妈
明朝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有个江安卫,有个卫指挥使名叫蔡武,这个人——
“家资富厚,婢仆颇多。”
卫指挥使是正三品武官,不低了,老子死了儿子还可以继承,而且它是能够继承的最高职位。
换句话说,蔡武就算努力立下军功,升了都督或者都指挥使,他儿子未来也只能继承卫指挥使的职位,所以蔡武这个位置,是最合适躺平的级别,他家里又有钱,完全可以啥活也不干,享受生活。
蔡武特别爱喝酒,他倒是有个好习惯,别人喝酒不顾家,他跟家里喝酒,酒友是他老婆蔡夫人,俩人天天在一起,酩酊大醉,蒙头大睡。
今天也有这样的人,有的地方叫酒蒙子,医学术语是酒精依赖。
如果一大早起来就喝酒,不喝酒就手颤,喝酒下去就好了,那就是有酒瘾。
酒瘾是精神疾病,得去看精神科阶段才行,这种人基本没法工作,而且逐渐会人格改变,变得暴躁、古怪,傻乎乎的。
蔡武就是喝酒误事,把官职丢了,不过指挥的待遇还在,不愁没有进项。
父母不管事,就得有人站出来,蔡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蔡韬、二儿子蔡略,小女儿因为出生的时候天上有一道彩虹,小名叫做瑞虹。
“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颜色,善能描龙画凤,刺绣拈花。不独女工伶俐,且有智识才能,家中大小事体,到是他掌管。”
十五岁的姑娘管家,瑞虹不是一个简单角色。突然这一天,爸爸收到了一封委任状,上级升蔡武去做荆襄的游击将军。
这活儿管一营人,主要是带兵巡逻,除了吃空饷的传统收入之外,还有查抄违禁品之类的进项,是个肥差,平时使钱都未必能拿到,蔡武躺着就拿到了。
说起来也是祖上积德,蔡武的爸爸曾经资助过淮安的一位失学儿童赵贵,帮助人家考秀才、举人、进士,最近赵贵当上了兵部尚书,第一个反应就是报恩。老爷子不在了,就给蔡武老弟一个好差事,也算对恩人一家有个交代。
蔡武一看,好啊,雄心壮志上来了,走,咱们湖北做官去!
瑞虹赶紧拉住父亲:“这个官还是不要做了。”
“为什么呢?”
“做官一为名,二为利。像爹爹这样每天在家吃酒就够开心了,您是用得着名,还是用得着利呢?”
这姑娘也是戳肺管子。
“做官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也得收钱,找名目去挣,吃拿卡要,就您这状态,要别人给钱有困难吧。咱们就算做官不挣钱,您喝酒误事怎么办?再说游击将军,看着不小了,但你在文官面前,不还得是一个听命的官儿么?上班打卡,早睡晚起,您这个生活习惯,也受不了苦。再者说,真的有了匪情,您得上马征杀,那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家怎么办?”
之前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就是父亲出门战死,儿子女儿被继母迫害的故事。
父亲有点不乐意了。
“酒在心头,事情在肚子里,你在家能管事,我自然就啥事不操心了,等去了衙门,衙门里的事情没人替我,那我自然就自己干了。”
“再说了,这是赵尚书的好意,别人拿钱都得不到的位置,不好意思推辞啊。”
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来戒了,孩儿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吃几杯罢。”
有酒瘾的人总是这么说,少喝点,其实根本就控制不住。
蔡武派家人租了一条船,把家里的值钱东西装上,带着儿子女儿,直奔湖北。
水贼船家
蔡武家上了一条贼船。
船家陈小四,也是淮安府人,这人是一个水贼,船到杭州,他跟几个同伙说:
“舱中一注大财乡,不可错过,趁今晚取了罢。”众人笑道:“我们有心多日了,因见阿哥不说起,只道让同乡分上,不要了。”
今天我们说起旧时候的贼,往往有一种浪漫幻想,觉得他们能替天行道,对抗不公,其实都是扯淡的,无论古代还是今天,贼就是贼,你看他们提起别人的性命,多么轻佻!
陈小四道:“因一路来,没有个好下手处,造化他多活了几日!”众人道:“他是个武官出身,从人又众,不比其他,须要用心。”陈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际,放开手砍他娘罢了,只饶了这小姐,我要留他做个押舱娘子。”
当天晚上,他们把船摇到了僻静处,那天是农历十五,强盗们在月光下对着仆人们排头砍去,都杀了,把蔡武夫妇和两个儿子都绑起来,逼着他们投江。
蔡武被砍了一斧子,血淋淋地哭着对女儿说:“不听你的话,才弄成了这田地。”
他一死了之,剩下十五岁的女儿,活在了无尽的屈辱之中。
瑞虹见合家都杀,独不害他,料然必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便跳。陈小四放下斧头,双手抱住道:“小姐不要惊恐!还你快活。”
杀了人家全家,还要还人家“快活”。狗强盗的迷之自信。
瑞虹大怒,骂道:“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尽!”
这姑娘也是口不择言,强盗都敢杀人,如何不敢强暴,留下你,又怎么会放你自杀呢?
陈小四道:“你这般花容月貌,教我如何便舍得?”
谁说男人没一句实话的?这就是句实话,多残忍!
陈小四抱住瑞虹,就往后舱里去,瑞虹嘴里大骂“狗强盗”,这下把其他的贼骂火了。
“阿哥,哪里找不到一个媳妇,非要受这个贱人的骂?杀了她算了。”
这群人也是心里不平衡,入洞房是你,挨骂是我们大家,岂有此理。
“各位兄弟,看我面子上饶了她吧,明天给你们赔礼。”陈小四说。
又转过头对瑞虹说:“住嘴吧,你要是再骂,我也不能救你了,明白吗?”
如果再骂,固然能一死,但是死前只怕就不是陈小四一个人快活了,这群恶徒也不会放过她。瑞虹想到死去了父母和哥哥,突然就有了一个念头,要报仇。
众人已把尸首尽抛入江中,把船揩抹干净,扯起满篷,又使到一个沙洲边,将箱笼取出,要把东西分派。陈小四道:“众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待我做了亲,众弟兄吃过庆喜筵席,然后自由自在均分,岂不美哉!”众人道:“也说得是。”
这就是取祸之道啊。打劫完毕要尽快分钱,非要先结婚再分赃,后面就惹出事来。
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酒,打开几坛,将那些食物东西,都安排起来,团团坐在舱中,点得灯烛辉煌,取出蔡武许多银酒器,大家痛饮。
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边,道:“小姐,我与你郎才女貌,做夫妻也不辱没了你。今夜与我成亲,图个白头到老。”
也不知道他的才在哪里,也许就是戏文上学来了一个词。
当晚,陈小四在后舱凌辱瑞虹,前面的同伙还在喝酒。
“他快活了吧。”
“我不快活。”
“他得了这个好处,明天分东西的时候,会不会让出来一点给我们?”
“你说啥,你觉得这个是好处?这女的全家被我们杀了,她能跟我们一条心?等到人烟稠密的地方,喊起来,我们都要遭殃了。”
“明天跟四哥说,杀了这女人好了。”
“你真奇怪,刚才都没杀成,明天他更舍不得了。”
“我们悄悄杀了她?”
“伤和气。不如我们趁着他睡了,直接把东西分一分,多少留一点给他,我们散伙。”
对不起,串台了!
水贼们商量已定,半夜逃走了。
再入火坑
陈小四醒了,天已经大亮,起身看看船上,没有一个人影,看看箱笼,都被打开了,知道这群人对他留下瑞虹不满意,偷偷散伙了。
这是一艘大船,陈小四一个人没法把船开起来,想要登岸去雇几个伙计帮忙使船,又怕瑞虹到时候喊叫起来,提着板斧进舱,想要杀她,却看见瑞虹哭得梨花带雨,这下子又动了兴头,扔下斧子,又把姑娘一通凌辱。
那时就又舍不得杀了,跟她说要去做饭。
把米煮上,他就又明白了。
还是得跑,要不放了?不,会成了祸患,得灭口。看着一夜夫妻份上,给她留个全尸吧。
陈小四吃饱了,拿了绳子进去,套在瑞虹的脖子上,瑞虹还觉得他又要来侮辱,没想到这次是杀人。
不一会儿,瑞虹软软地挂在了陈小四手上,不动了。
这厮卷了钱物跑了。
他勒得不够狠,瑞虹缓过来了。
这时突然觉得船被重重撞上,然后一群人来到了这边的船上,七嘴八舌,说这艘船应该是被人劫了。
瑞虹知道有人来了,大喊救命,说出自己来历,恳请帮自己报官。
那条船是个商船,伙计们听说是位小姐,赶紧请船上的老爹来跟她说话。
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拜在地。
遇到劫难,有的时候会觉得上岁数的人安全可亲,可惜未必,坏人一样也会变老。
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瑞虹又将前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爹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
那人道:“小姐不消烦恼。我想这班强盗,去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不脱。”瑞虹含泪而谢。
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迟,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众人便来搀扶。
瑞虹寻过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是一只双开篷顶号货船。过得船来,请入舱中安息。众水手把贼船上家火东西,尽情搬个干净,方才起篷开船。
看这个画风就不够敞亮,贼船是重要的证据,咔咔搬空,说明根本就没有去打官司的意思。
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着同走?虽承他一力担当,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
瑞虹聪明,只可惜刚才的那一刻,她没得选。
正在疑虑,只见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酝,承奉瑞虹,说道:“小姐你一定饿了,且吃些酒食则个。”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语,劝了两小杯,开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议,不知小姐可肯听否?”
卞福被大家叫“老爹”,四十五六岁总是有的了。张嘴应该是“老夫”,才符合身份,自称“小子”,这就是憋着要使坏。
瑞虹道:“老客有甚见谕?”
全力强调他是一个老年人。
卞福道:“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曾算到自己这一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元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半年六月,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先脱了货物,然后另换一个小船,与你一齐下来理论这事,就盘桓几年,也不妨得。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肯信?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所归。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那时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但未知尊意若何?”
臭不要脸啊。
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每句话好像都有道理,但合起来就是存心不良。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认作父女啊。
我们拆解过玉堂春的故事,苏三起解的时候,就和崇公道父女相称。
才出地狱,又入火坑。
瑞虹听了这片言语,暗自心伤,簌簌的泪下,想道:“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只是落在套中,料难摆脱。”乃叹口气道:“罢罢!案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况已被贼人玷污,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且待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
踌躇已定,含泪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设个誓愿,方才相信。”
瑞虹在家里,指挥仆人老妈子的时候,有本事,如今赤手空拳,那就什么都不成,她唯一能托的,就是因果报应,让卞福赌咒发誓。
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不与小姐报仇雪耻,翻江而死。”道罢起来,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办鱼肉酒果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人家昨天才死了全家,你今天就要拜堂成亲。有没有人性啊。
卞福家在汉阳,到了汉阳不敢带瑞虹回家,家里有老婆,吃醋厉害,就另外找了住处安置,叮嘱手下的船员家人不许告诉老婆,早就有嘴快的去告诉。
卞福老婆也是个厉害角色,直接找了人贩子,找一天直接杀上门去,说去接瑞虹回家一起生活,趁机就把她抬上轿子,一卖了之。
掠贩的引到船边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计,放声号哭,要跳向江中。怎当掠贩的两边扶挟,不容转动。推入舱中,打发了中人、轿夫,急忙解缆开船,扬着满帆而去。
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将屋中什物收拾归去,把门锁上,回到家中,卞福正还酣睡。
超级糊涂蛋。
那婆娘三四个把掌打醒,数说一回,打骂一回,整整闹了数日,卞福脚影不敢出门。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处,看见锁着门户,吃了一惊。询问家人,方知被老婆卖去久矣。
卞福后来应了誓了,翻船而死。卞福老婆拿着家私补贴奸夫,后来被拐卖去了烟花门户,都是报应。
再遇恶人
瑞虹半路上,又被人贩子逼迫,要和她同睡,她悲愤至极,几次大吵大嚷,才保全了自己。人贩子把她卖到了武昌的一个乐户王家。瑞虹不肯接客,以死相逼。乐户两口子怕血本无归,就寻思把她卖了。
偏偏有个叫胡悦的人,说是武昌太守的亲戚,最近靠着太守赚了一笔钱,流连在妓院娼家,一直垂涎瑞虹,但她不肯接客,这次听说瑞虹要卖,赶紧买下了她。
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当晚整备着酒肴,与瑞虹叙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亲近。胡悦再三劝慰不止,倒没了主意,说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贱事,不肯接客;今日与我成了夫妇,万分好了,还有甚苦情,只管悲恸!你且说来,若有疑难事体,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倘事情重大,这府中太爷是我舍亲,就转托他与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
看!又一个说要主持公道的。但是要明白一点,爱帮忙的不仅仅有侠客,还有骗子。
瑞虹见他说话有些来历,方将前事一一告诉,又道:“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人,报冤雪耻,莫说得为夫妇,便做奴婢,亦自甘心。”
可怜的蔡瑞虹,她能做什么呢?她只能用身体去交换,还不是去交换复仇,而是交换复仇的可能性!
说罢又哭。胡悦闻言答道:“元来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难,可怜可怜!但这事非一时可毕,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到处挨缉;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众盗家属追比,自然有个下落。”
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肯如此用心,生生世世,衔结报效。”胡悦扶起道:“既为夫妇,事同一体,何出此言!”遂携手入寝。
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过了几日,只说已托太守出广捕缉获去了。瑞虹信以为实,千恩万谢。又住了数日,雇下船只,打叠起身,正遇着顺风顺水,那消十日,早至镇江 ,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阁过一边,毫不题起。
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无可奈何,遂吃了长斋,日夜暗祷天地,要求报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悦老婆见娶个美人回来,好生妒忌,时常厮闹。瑞虹总不与他争论,也不要胡悦进房,这婆娘方才少解。
这个失望,不仅仅是对男人的失望,也是对人性的失望,迄今为止有三个人要做她的丈夫,但没有一个人真正尊重她,第一个是杀父仇人,第二个第三个,都是想要霸占她、玩弄她。
胡悦家在绍兴,他们那里惯做一项生意,那就是买官,几个人捐一个官职,你当师爷我当跟班,一起去各地刮地皮发财,遇到那里挣不到钱,就逃之夭夭回家重来。
胡悦在家呆了一阵,打算带着瑞虹去北京买官。瑞虹虽然被骗了一次,但也觉得或许去京城能告状,毕竟兵部尚书还是家里的老朋友呢。
没想到胡悦被人骗了银子,在北京濒临破产,想要回家都困难,他打算用瑞虹来放鸽子。只说瑞虹是自己的妹妹,卖给客居在京城的官员士绅做妾,收了银子就跑路。
浙江温州有个举人叫朱源,中举之后来京城赶考,没考上进士,就没回家,在京城准备复习三年后二战。
朱举人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娘子几次劝他娶个妾,但他都没有心思,有人介绍了胡悦的妹妹给他,他就决定过来看看。
众光棍引着朱源到来,胡悦向前迎迓,礼毕就坐,献过一杯茶,方请出瑞虹站在遮堂门边。朱源走上一步,瑞虹侧着身子,道个万福。
朱源即忙还礼,用目仔细一觑,端的娇艳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个美貌女子!”
瑞虹也见朱源人材出众,举止闲雅,暗道:“这官人倒好个仪表,果是个斯文人物。但不知甚么晦气,投在网中。”心下存了个懊悔之念。
瑞虹是好姑娘,不愿意骗人。
众光棍从旁衬道:“相公,何如?可是我们不说谎么?”朱源点头微笑道:“果然不谬。可到小寓议定财礼,择日行聘便了。”道罢起身,众人接脚随去,议了一百两财礼。
朱源也闻得京师骗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儿,讲过早上行礼,到晚即要过门。
胡悦跟瑞虹说:“我把你送过去,但是你晚上负责把朱源灌醉,五更天的时候,我过去报地方,就说他霸占人妻,他是个举人,必然害怕耽误前程,我们就这么讹他。”
缺德放在平板车上,推缺德了。
有信君子
朱源在灯下细观其貌,比前倍加美丽,欣欣自得,道声:“娘子请坐。”瑞虹羞涩不敢答应,侧身坐下。朱源教小厮斟过一杯酒,恭恭敬敬递至面前放下,说道:“小娘子,请酒。”瑞虹也不敢开言,也不回敬。
朱源觉得瑞虹是害羞,毕竟她年纪还小。
瑞虹自己心里明白,她是不安。
朱源想道:“他是个女儿家,一定见小厮们在此,所以怕羞。”即打发出外,掩上门儿,走至身边道:“想是酒寒了,可换热的饮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遂另斟一杯,递与瑞虹。
瑞虹看了这个局面,转觉羞惭,蓦然伤感,想起幼时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子已被玷污,大仇又不能报,又强逼做这般丑态骗人,可不辱没祖宗。柔肠一转,泪珠簌簌乱下。
“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要记挂的?”
“说出来给我听吧,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办了。”
瑞虹不回答,只是颜色越来越悲伤。
二更鼓了,朱源劝瑞虹休息,瑞虹不愿意。朱源也不勉强,去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看。
这是一个温柔的老男人,对肉欲没有那么急迫,岁月和阅历让他有了更多的温柔,而且他的本心,就是一个好人,一个君子。这样的人适合相伴一生,不会害人。
“看这举人倒是个盛德君子,我当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我看胡悦这人,一味花言巧语,若专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报?他今明明受过这举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将计就计,就跟着他,这冤仇或者倒有报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
主意已定
到三更,朱源还没有为难瑞虹,在看第三本书了,瑞虹主意已定。
“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瑞虹说。
“怎么起初还是别人家的人吗?”朱源乐了,他觉得这话很孩子气,接下来的话,他听了一身冷汗。
“我是胡悦的妾,跟他来玩仙人跳的,五更天他就进来,告你霸占人妻。”
“那你怎么还泄露与我?”
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报,观君盛德长者,必能为妾伸雪,故愿以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细细说来,定当竭力为你图之。”瑞虹乃将前后事泣诉,连朱源亦自惨然下泪。
敲黑板!卞福、胡悦两个人,听说瑞虹父母双亡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感情上的反应,这俩人都盘算着怎么尽快上手瑞虹,卞福甚至在瑞虹答应之后,当场就喜不自胜。
朱源陪着瑞虹掉眼泪,他是一个爱惜别人、有同理心的人。
正说之间,已打四更。瑞虹道:“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着忙!有同年寓所,离此不远,他房屋尽自深邃,且到那边暂避过一夜 ,明日另寻所在,远远搬去,有何患哉!”
朱源是个有见识的人,根本不慌不忙,他还有社会资源,后半夜能找到朋友帮忙。
当下开门,悄地唤家人点起灯火,径到同年寓所,敲开门户。那同年见半夜而来,又带着个丽人,只道是来历不明的,甚以为怪。朱源一一道出,那同年即移到外边去睡,让朱源住于内厢。一面教家人们相帮,把行李等件,尽皆搬来,止存两间空房。不在话下。
胡悦带着一群流氓打上了朱源的住所,一看,搬空了。
胡悦倒吃了一惊,说道:“他如何晓得,预先走了?”对众光棍道:“一定是你们倒勾结来捉弄我的,快快把银两还了便罢!”
一个人对一群人宣战。
众光棍大怒,也翻转脸皮,说道:“你把妻子卖了,又要来打抢,反说我们有甚勾当,须与你干休不得!”
众光棍把胡悦一通臭打,惊动了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士兵们把他们拿住,银两没收,每人打了三十板子,胡悦被遣送回了原籍。
六个月后,瑞虹有了身孕,朱源写信报给娘子,非常欢喜。孩子周岁的时候,朱源中了进士,而且殿试中了前三名——直接选知县,朱源托人运动到武昌县。
“此去仇人不远,只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气。若还在时,一个个拿来沥血祭献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
瑞虹要的真的好少啊,哪怕是这种阶段性的进展,她也会觉得特别欣慰,卞福也好,胡悦也好,倘若不是太下作太欺负人,其实她也会认真跟他们好好过日子的。
大仇得报
朱源要去做官了,在临清雇船南下。
船头指挥众人开船。瑞虹在舱中,听得船头说话,是淮安声音,与贼头陈小四一般无二。问丈夫什么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写着:船头吴金叩首,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没相干了,再听他声口越听越像。转展生疑,放心不下,对丈夫说了。
这会儿必须客气,必须要说,倘若这厮真的是陈小四,保不齐到了长江里把朱源也害了。君子不迁怒,不贰过,不贰过,就是不会两次掉进一个坑里。
朱源把船头叫来,问了问,没问出什么名堂,但瑞虹看出这个人就是陈小四,化成灰也认得!
正好中途朱源去老师的船上拜访,瑞虹就把船头老婆叫来,问她多大年纪,哪里人。
船头老婆说,这个丈夫是自己的后夫,之前的丈夫死了,后夫原本是他家的水手,帮着支应丧事,她就嫁了这人。这个人是武昌人士,用了前夫的名字(船的执照要变更太麻烦了)。
就是他。
瑞虹等朱源上船,将这话述与他听了。眼见吴金即是陈小四,正是贼头。朱源道:“路途之间不可造次,且忍耐他到地方上施行,还要在他身上追究余党 。”瑞虹道:“相公所见极明;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这几日如何好过!”恨不得借滕王阁的顺风,一阵吹到武昌。
发现没有,朱源别看是读书人,胆子很大,他要到自己的地头上对付这厮。
船到了扬州,等待接朱源大娘子的船回合,突然看见陈小四和两个水手打架。朱源一声断喝,让水手们把陈小四拿下。
水手们都听他的,一来朱源是雇主,是老爷,二来陈小四是勾结老板娘,害死了真的船头吴金上位的,所有人都恨他。
把陈小四抓住,问他为什么打架,陈小四说,那俩人是他以前的伙计,卷了他的钱跑了。陈小四还请朱源为他做主。
这时候丫鬟把朱源叫到后面,瑞虹告诉朱源,这俩人都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朱源一听,赶紧写了名帖,叫来地方,把这三个强盗都押到扬州府去。
朱源回到船中,众水手已知陈小四是个强盗,也把谋害吴金的情节,细细禀知。朱源又把这些缘由,备写一封书帖,送与太守,并求究问余党 。太守看了,忙出飞签,差人拘那妇人,一并听审。
扬州知府升堂,直接对着船头叫出他的本名陈小四,然后又问蔡指挥使的事情,一通拷问,强盗互相咬。
那两个贼还想咬陈小四强奸蔡小姐的事情,被知府一惊堂木喝住,免得朱源难堪。
案子判下来了:
不论男妇,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当下录了口词,三个强盗通问斩罪,那妇人问了凌迟。齐上刑具,发下死囚牢里。
又继续发签票,抓另外几个从犯,除了一个病死的,都没跑了,关起来等待处决。
这时大娘子也来到扬州跟朱源会合,看见儿子白胖可爱,瑞虹也漂亮温柔,非常喜欢。
朱源在武昌做了三年知县,政绩很好,升了御史,出巡扬州和淮安。瑞虹托了朱源两件事:“一是那几个强盗,应该还没有斩首,相公记得帮我杀了他们,祭奠我的父母兄长;二是淮安那里,我父亲曾经收过一个婢女,有六个月身孕,后来被我妈撵走了,嫁给一个朱姓裁缝,希望相公能帮我找到这个弟弟,我爸爸就有后了。”
朱源干事利索,先去淮安找到了那个孩子,八岁了,长得一表人才,起名蔡续,朱源上本给朝廷,一是希望蔡续能够归宗,长大继承指挥职位;二是杀害蔡指挥的那几个人,尽快杀掉。皇上都准了。
朱源写信回家,瑞虹知道两件大事了了。
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写下一纸书信,寄谢丈夫。又去拜谢了大奶奶,回房把门拴上,将剪刀自刺其喉而死。
朱源知道了,哭得好几天不能办公。瑞虹生的儿子后来叫朱懋,做官之后,向朝廷给生母申请了一个节孝牌坊。
这固然有旧时代对贞操的那种变态要求和对女性失节的压力,但瑞虹一定要死,也有很大的成分是——创伤。
登势婆婆这句话说得好
经历了那样惨烈的局面和虐待,经历了两次背叛之后,人会性情大变,会开心不起来,那个聪明的少女已经死了,她为复仇而活,却在复仇成功之后,觉得恍然一梦,生无可恋。
伤口太深,药物是盖不住的。
伤痛太深,哪怕是朱源那种长厚的温柔,也是治不好的。
我四年青春和用一个儿子还你的恩情,然后你莫管我,我自上路。
瑞虹的魂灵在那个家破人亡的月圆之夜就已经死了,只是为了一个念头苟活。
遇到朱源,应该是她一生难得的亮色。
希望各位都能遇到值得我们温柔相待之人,共度有趣有用之生。
嗯,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