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首富覆灭记:土皇帝,两条人命和42个亿

天津首富覆灭记:土皇帝,两条人命和42个亿 | 

 

 

老金和小伙伴 魔宙 2021-12-16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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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周庸。

 

说过那么多别人的事,今天说一个跟我家有关的案子。

 

在徐哥的宣传下,你们都知道我手上有点糟钱,但说实话,这里面多少沾了些祖上的光。

 

我吧,小时候问过我爸一次:您和我爷爷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跟我扯了一堆办厂、改革开放、国营民营什么的,我愣是一个词儿没听懂。

 

但理完今儿这案子,我差不多明白了,而且我还发现,今天讲的这个人跟我有点远房亲戚关系。

 

为了把事情查清楚,我翻了很多资料,还跟几个长辈那儿问出很多珍贵信息。

 

我得事先说一句啊,这案子和之前的罪案不太一样,不是杀人放火那种刺激犯罪,看完今天的故事,你能多了解一段过去的事,也能更了解我,所以希望你耐点心。

 

1993年2月18日凌晨,天津政府动用400名全副武装的武警,包围了静海县的一个村庄。

 

武警到达村口的时候,上万名村民手持棍棒和钢管,把守着各个村道和路口,村里还准备好了15支自动步枪和2000发子弹,就等着跟警察干仗。

 

这个村子也大有来头,叫大邱庄,曾被称作“华夏第一村”,是中国第一个亿元村。

 

1992年,城镇居民人均收入只有2027元,大邱庄光工业产值都42个亿。包围这样一个首富村,在当时掀起了巨大的震动。

 

为啥要包围这个村子呢?和大邱庄的一桩血案有关。

 

一个月前,大邱庄村支书禹作敏报案,说有二十多个小伙子,合伙打死了个叫危福合的村民,让“派个人下来看看咋回事”。

 

没多久,两辆天津市公安局的警车开进了大邱庄,里面是来调查的六名刑侦技术干警。

 

警车进村后,一路畅通,毫无阻拦。

 

但车刚开进村委会,就被几十个精壮小伙给围住了。

 

这群小伙配合熟练,你撵人,我上锁,三下五除二就把警察锁在了村委会楼道里。

 

他们留了几个站岗的轮流守着楼道口,连口喝的都不给。

 

第二天天亮,公安局才发现6名警察一夜未归的情况,过来打听消息,大邱庄擅自囚禁警察、妨碍公务,要求大邱庄马上放人。

 

大邱庄根本没人搭理。

 

天津市市长聂璧初亲自发来发传真:公安干警执行公务,任何人不得阻拦,赶紧把人都放出来!

 

此时,大邱庄村支书禹作敏才跟北方冬天的暖气似的,姗姗来迟。

 

指使人把这6名警察锁楼道里的,就是禹作敏,也是之前报案的人。

 

把人关了13个小时,一句解释没有,禹作敏还反过头来质问他们:“谁让你们来的?”“不就是打死个人?”

 

禹作敏这么横,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早就是闻名全国的大名人了。

 

大邱庄原本是个有名的讨饭村,周围都是盐碱地,禹作敏上任后,大邱庄变成了全国最有钱的村子,连《纽约时报》都跑来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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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们翻译翻译题目:一个中国村庄的致富之路

 

在声望达到顶峰的时候,禹作敏觉得自己是“中国农民的代表”,6位部长级别的官员来大邱庄开会,禹作敏既不迎接也不陪坐。当会议结束,人在院子里等着呢,他只顾着在办公室和记者唠嗑。

 

有一位香港记者问他:“有人说你是这里的土皇帝。”

 

禹作敏不等他说完,大手一挥:“去了‘土’字,我就是皇帝。”

 

1991年4月,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第二次年会召开,有人在会上委婉提了几句禹作敏有点骄傲,他觉得这不给他面子,会还没结束就闹辞职回村了。

 

那时,禹作敏是个跟国务委员比谁的工资高,跟部长比谁的皮带贵的人。

 

他在大邱庄住着小别墅,自称是“大邱庄中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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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邱庄的别墅区

 

村民们想要称呼他,一律得叫他禹书记,不能叫老禹。

 

禹作敏在街口立了一个牌坊,上面刻着他自己写的《大邱庄变迁记》,来来往往的记者、官员,一进村就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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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面是九龙壁,反面是禹作敏自己写的《大邱庄变迁记》

 

他还控制了村里所有的广播,整天就放一个栏目——禹书记的指示,连学校的课间广播都不放过。

 

那时,村里小朋友唱的儿歌是:“天上有个红太阳,地上有个大邱庄,我们的歌儿真好听,我们热爱禹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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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太阳》是中唱上海公司1991年发行的红色歌曲专辑,专辑推出后曾一度风靡全国,受到全国人民的追捧

 

你可能会想,不就是个村支书,何德何能这么嚣张——这个之后会详细说。

 

禹作敏的“土皇帝”日子,一直持续到1992年底,危福合被人在村里打死。

 

危福合26岁,河北省枣强县人,1990年来到了大邱庄工作,负责养殖场的基建,也就成了大邱庄村民。

 

但后来养殖场倒闭,管账的经理刘云章负责盘查原因,就把危福合叫来问话。

 

12月13日下午1点,危福合被关进了刘云章的财务室,接受调查。

 

这个刘云章呢,也有点立功心切,进门就给了危福合一个大嘴*****,把危福合扇倒在地,又一脚踹在了危福合的屁股上。

 

另外三个人看到老大都动手了,他们从保安室拿来电警棍,找来一根三角带鞭子,轮流殴打危福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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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这样一条鞭子,三角带是一种工业橡胶制品,韧性好,抽起来嗖嗖响,打在身上也挺疼,一般都是放羊的用来打羊的

 

危福合一直在求饶,但就是不承认犯过错误,刘云章问不出东西,用了手铐、电警棍,殴打危福合七个小时。

 

看危福合不动弹了,才送去了大邱庄医院,很快就咽气儿了。

 

见出了人命,刘云章编造了危福合承认自己有经济问题的口供,抓着危福合的尸体,摁了个手印。

 

他觉得这事儿自己兜不住,就去找了禹作敏。

 

禹作敏知道这事儿后,有心包庇手下,就通知危福合的家属来到大邱庄,答应他们落户大邱庄,分套房子,给了危福合妻子6万元的抚恤金,还安排了份月薪300元的工作。

 

另一边,他给警察局打了个电话,说是二十多个陌生人“莫名其妙”打死了危福合,跟村里的人无关。

 

危福合的尸体被火化,家人也签了保证书,不再追究。按照禹作敏经验,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但后续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意料。

 

警察来调查现场后,发现现场很干净,根本没有所谓“二十多个人”的痕迹,顶多只有四个人的脚印,里头最明显的就是刘云章的。

 

案情很明朗,但为了照顾禹作敏的面子,市检察院还是找禹作敏谈了5次话,苦口婆心,希望他配合找到犯罪嫌疑人。

 

禹作敏却不领情,揣着明白装糊涂:“4个人我找不着了,你们看着办吧。”

 

检察院发下来的传唤通知书、拘传证,都被禹作敏拦截下来,当成废纸扔进垃圾桶。

 

拖了三个月,天津市检察院终于忍无可忍,这才有了开头400名武警包围大邱庄的那一幕。

 

禹作敏一边要求在各路口都设卡,凡是公安的车都不许过,一边又耍起了辞职的老一套,带着村委会的人,轮流递交早准备好的辞呈。

 

当天下午4点,大邱庄抗议禹作敏辞职的人已经集合了1000多人,他们涌上街头,一边游行,一边大喊:党好国好不如禹书记好,爹亲娘亲不如禹书记亲。

 

这件事情震惊全国,不光是因为出动了武警,还因为大邱庄一直是典型,所有人都想知道,中央是不是要改变政治路线。

 

《人民日报》的高级编辑凌志军亲身经历了这事儿,他说那几天家里的电话都被打爆了,全是知名企业家,大家都来打听:对大邱庄的打击,是不是杀鸡儆猴?是不是冲着改革来的?

 

看到事儿闹得越来越大,为了避免村民受伤,同时引起更大舆论风波,400名警察暂时撤离。

 

政府让了步,禹作敏却不依不饶,开了几次全村大会,在会上说,村里100多个工厂的工人全部罢工,学校也停课一个月。

 

他调动大邱庄的所有人,给分公司做了专项部署,一个公司守一个村头,还设卡检查,“一旦警察进村,就要全力拼搏”。

 

大邱庄进入了“全面封锁、全面警戒”的战时状态。那三天的大邱庄,被媒体形容为“黑风三日”。

 

事情似乎很快就结束了,不久春节到了,禹作敏依旧受邀出现在春晚录制现场,面带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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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个镜头已经被删了,但我找到了当时1993年春晚的节目单,听我爸说,80-90年代春晚还能点歌

 

3月16日,禹作敏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参加了全国政协会议。

 

禹作敏还有个好哥们儿叫鲁冠球,是浙商的代表,曾经上榜过中国富豪榜第14名。

 

1990年1月,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成立,农业部部长任会长,两位副会长一个是禹作敏,另一个就是鲁冠球,这是农民企业家所能得到的带有“官方色彩”的最高职务,被叫作“禹北鲁南”。

 

鲁冠球一直很关心自己这位老大哥,每年江南新茶上市,鲁冠球都会让人捎上几大包给禹作敏,禹作敏呢,回礼直接送了一辆汽车。

 

在一片岁月静好中,鲁冠球偷摸儿给禹作敏写了个便条,劝他“妥协平息、心胸开阔”,政府应该会“投鼠忌器”。

 

言下之意,就是老大哥你这次别横了,装*****吧,政府念着你的功劳,应该不会怎么样。

 

谁也没想到,到了4月,禹作敏就被抓起来了。

 

8月27日,天津市中级人民法院以窝藏、妨碍公务、行贿、非法拘禁和非法管制5项罪名,判处禹作敏20年有期徒刑。

 

这事儿,新华社只用了200个字报道,但却引起了巨大的波澜。

 

那时,所有的乡镇企业家都炸了,鲁冠球更是把自己关房子里三天,写出一篇《乡镇企业家急需提高自身素质》的文章,说部分农民企业家,需要和过去那种小农意识“做一次彻底的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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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冠球这文章1994年就发在各个期刊上

 

意思就是,要和禹作敏风气彻底决裂。

 

但我现在说句马后炮啊,我觉得禹作敏被逮起来这事儿,没那么意外。

 

《人民日报》的凌志军形容过禹作敏,我觉得很贴切:“为人民谋得了利益,一个农民建立起自己的威望,进而唯我独尊、专横霸道起来,这在中国的乡下并不少见。”

 

这话乍一听不太好理解,但我讲完禹作敏是怎么让大邱庄富裕起来的,你们就懂了。

 

之前提过,大邱庄原本是片盐碱地,春旱夏涝,种不活庄稼,一年到头全靠老天爷赏饭。

 

只要一遇到灾年,全村人都得出去要饭,再不行就吃榨草、树叶和稻草,全村人普遍浮肿、干瘦。

 

村里人饿死了,连有力气打坟坑子的人都找不出来。

 

有首歌谣,是周围村子的人编来笑话大邱庄穷的:

 

大邱庄,大邱庄

喝苦水,吃菜帮

糠菜代替半年粮

有女不嫁大邱庄

 

这种环境下,世世代代在大邱庄的人,能跑的都跑了。有个叫李长功的村民饿得活不下去,带着妻儿跑去了东北林场当工人,好歹有口饭吃。

 

他后来还回来了一次,发现三十年的时间里,大邱庄人住的还是土坯房,吃的是还是红高粱,还不如在东北吃玉米面,就又拍拍屁股回东北了。

 

1930年,禹作敏出生在大邱庄,家里四个儿子,他排第三。

 

禹作敏家很穷,父亲也是农民,但他却很重视教育,全力支持儿子读私塾。

 

到了九岁,大邱庄遭了洪水,父亲被淹死,禹作敏的好日子早早到了头,只能去放牛。

 

新中国成立后,穷苦农民出身的禹作敏,重新上了夜校,还给自己家买了个骡车,搞运输挣钱。

 

驾着骡车走南闯北的经历,让禹作敏的眼界比其他村民宽广许多。

 

年轻的时候,禹作敏靠算的一手好账,当上了村里的会计,还入了党。

 

1960年,禹作敏当上了本村的党支部副书记。

 

他有个典型风格,就是敢于说实话、敢于做实事——这个风格贯穿了他一生,给他引了不少麻烦。

 

大跃进时,处处都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大邱庄的公社为了做到“亩产15万斤”,把几十亩的水稻全部转移到一亩地里种。

 

禹作敏非常反感这种行为,讽刺说:“冒虚火、鼓虚劲、夸海口、干啥事都穷冒进”。

 

说完这些话,禹作敏就被撤了职,还被批斗了六个月,发配到了大邱庄最穷的第十一生产队。

 

那是六十年代,全国都在“学大寨”,搞“以粮为纲”,村里上到书记、下到村民,只惦记地里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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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作敏为了带着第十一队的大家伙儿脱贫,他也不学大寨,他跑去买驴。

 

那时候生产队倒卖牲口,属于投机倒把罪,是大罪。

 

给你们举个例子,1983年前,在江浙一带,你如果骑个自行车从这个村到另一个村,车后座的筐里装了三只以上的母鸡,一旦被发现,就算是投机倒把,要被抓去批斗,甚至坐牢。

 

《激荡三十年》里提到,温州有农村大妈因为投机倒把,被判死刑。

 

面对这样的指控,禹作敏脑瓜子转得快,借口说养牲口也是为了种庄稼,把这事儿给糊弄过去了。

 

队里没钱,禹作敏专挑一些残疾、干不了活又没人要的母驴买,别人还笑话他不识货。

 

但禹作敏用事实证明了谁才是爸爸——他挑的母驴瘦归瘦,但能生崽,和种马配种之后生了小骡子,养段时间,一头就能卖2000-3000块。

 

拿了钱,禹作敏全都分给队员们。

 

在这儿你们能看出来,禹作敏是一个非常会在政策中钻空子的人。这个能力,在那个年代非常重要,之后也会一次次帮助禹作敏带着大邱庄脱贫。

 

1963年夏天,天津暴雨,海河发了大水,中央下令保卫天津和津浦铁路,要引水淹掉下游的团泊洼。

 

而大邱庄就在团泊洼的南侧,肯定也会被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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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洪水

 

上面要求大邱庄村民要在两小时内撤出村,以每个生产队为单位去避难。

 

眼看着连盐碱地都守不住了,其他的生产队只能各处要饭。而禹作敏带着十一生产队避难,途中发现造纸厂需要劳力,便带着一队人充当劳力干活。

 

他承诺,只要跟着他干,年底的工钱大队一分钱不要,全部留给个人。

 

到了年底,洪水退了,每个队员都拿到了400块的工钱。

 

队里有人丢了钱,禹作敏马上拿出自己的一半工钱分给他。

 

禹作敏就像是第十一队的大家长,在他的带领下,第十一支队从最穷的队,变成了最富裕的生产队。

 

1974年,因为经济搞得出色,禹作敏成了大邱庄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他做的第一件大事,是解决大邱庄遗留了几十年的问题——整治盐碱台子地。

 

给你们解释下台子地是啥,为了找地方种粮食,之前村民就在田里挖大沟,挖到盐碱处,把挖出的土垫在没挖的田上,就形成了台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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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尝试给你们画一下子,别嫌弃!

 

我画这个的时候,徐哥来瞅了一眼,说这有点像陕北的人造塬地,治标不治本,还把地越垒越高,不好劳作。

 

禹作敏带着村民,用土筐和铁锹,一步一步,愣把7000多亩台子地垦成了大片的田,还全配上灌水渠和排水道。

 

改完田,紧接着他就修路。

 

禹作敏一共在大邱庄修了7条大路,比京津公路还宽、还直溜,又修了几十条小道,能走马车和拖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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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邱庄这田跟长三角平原似的

 

交通便利,粮食产量唰唰地就提上来了。

 

大邱庄粮食产量的亩产从一百来斤一下增加到了五百多斤,这就算解决了大邱庄几十年的吃饭问题。

 

罢特!这不足以让村子富裕,村民能往外跑的还在往外跑,女孩依旧往外面嫁,村里剩了一群老光棍。

 

1976年,文革结束,整个国家的国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禹作敏蹲在田埂上,思考怎么才能让村民们富裕起来。

 

他想做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弃“以粮为纲”,集中村里的力量去搞副业。

 

但是吧,当时的国情和政策虽然已经有所松动,可毕竟文革刚结束不久,这样做要冒很大的风险。

 

说白了,那时没有私营企业的概念,私人不能办厂,物品也不能买卖,不然会被立刻打成“挖社会主义墙角”,“资本主义的走狗”。

 

禹作敏下定决心后,就召集村民开大会,说:“大伙要信我,我就再干三年,一切责任我来担。我要让村上的光棍都娶上媳妇。如果大伙信不过我,那么我现在就下台!”

 

有人质疑他,他说:“富不起来,我爬着去给你拜年。”

 

这就算是收服了全村的人心。

 

1977年,禹作敏觉得全国马上要迎来建设的高潮,钢铁市场很有潜力,准备筹建轧钢厂。

 

为了解决资金问题,禹作敏几乎用遍了所有可以用的办法——大队的积蓄、邻村的借款、村民的集资、村办砖厂的货款等等,用尽了全村的力气,一共筹集了15万元,勉强解决了资金问题。

 

但机器、原材料,还是大问题。

 

现在提起找机器、找原材料、找销路,似乎很轻易,但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生产什么,购买什么,销售什么,都要国家下达指标,指标之外的物品流通全都是犯法的。

 

举个例子,同时期,禹作敏未来的好兄弟鲁冠球也在偷偷开农机厂。他那时候是一穷二白起的家。

 

工厂没有地方买原材料,鲁冠球就蹬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过江到杭州城里,走街串巷地收废旧钢材。

 

实在不行,他就蜷在一些国营大工厂的门外一整天,厂里不要的废钢管、旧铁线扔出来,就宝贝一样拣回去。

 

禹作敏是这么解决的:他想办法买了一台天津冷轧带钢厂淘汰的二手轧钢机,又学着仿造了两台,试工了两个多月才能用。

 

1978年,大邱庄冷轧带钢厂正式投工试产。

 

这一把,禹作敏算是踩在了时代的前列——那一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一开,开钢厂更名正言顺。

 

不到年底,大邱庄钢厂就收回了15万成本,还净赚30多万。

 

三年后,钢厂盈利160万,全村人都服了禹作敏。

 

但禹作敏聪明啊,他不把所有的权力都抓在自己的手里,而是制定政策,允许每个厂去建立自己的分厂。

 

随着各个厂子的分厂越建越多,1987年,原先的四个总厂改制为大邱庄四大公司,不久之后又改制为尧舜、万全、津美、津海四大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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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邱庄工业公司门口

 

1987年4月23日,大邱庄宣告成为中国最早的亿元村。

 

在禹作敏的带领下,大邱庄从一个“春季白茫茫,秋季水汪汪”的盐碱荒地,到了1992年,村办企业的生产额已经达到100亿元,村民的平均收入,是全国的十倍有余。

 

这样的成就在全国绝无仅有。

 

禹作敏简直太厉害了,几乎每一次策略都踩在时代前列,我方便你们看,特意做了一个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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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这前瞻性和行动力!

 

禹作敏作为农民出身,目光也没有局限在办企业上。

 

工业赚了钱,他就拿来同时发展农业,前后投资了数千万元,改造田地、引进国外机械化耕田技术。

 

1978年时,村里有1200人务农,村里粮食总产140万公斤。

 

等到了1990年,种田的人数经过了两次减员,只剩不到10人,但粮食总产量达到了350万公斤。

 

大邱庄的务农人数不到原来的百分之一,产量反而增长了一倍多。

 

我之前提过,禹作敏小时候没正经读过几年书,他决心让大邱庄的下一代绝对不能继续没文化。

 

早在八十年代初,村办企业刚刚有起色,禹作敏就说服村里人,从企业资金中抽出几十万元,专门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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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还开了电脑课

 

后来更有钱了,大邱庄还办过天津理工大学大邱庄分院。

 

因为有村里财政的支持,大邱庄早在80年代就实现了11年制的免费义务教育,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有学上,不用交一分钱。

 

这在全国范围内都遥遥领先。

 

顺便提一句,禹作敏很小家里就没了顶梁柱,但他就像是大邱庄的一个大家长一样。

 

之前提到那个拖家带口跑去东北林场的李长功,也被禹作敏接了回来,他的几个孩子都被禹作敏安排进了大邱庄工厂上班。

 

李长功回来后,觉得大邱庄越来越多的庄稼地被工厂占地儿了,禹作敏反过来批评他“眼光不长远。”

 

那时,只要是大邱庄人,不管是进工厂上班的还是种地的,不管是孩子还是老人,都能免费使用水、电、暖气、房子、交通、上学、医疗。

 

有人要结婚,禹作敏直接大手一挥送套房,装修都不用管,带上家当就拎包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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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邱庄的小楼房修得整整齐齐的,跟那时候北京城里一样的

 

简直是个乌托邦。

 

大邱庄一下子火了,各路领导都过来采访、取经。《静海县志》中记载,1984年-1990年,大邱庄共接待国内外参观访问者几十万人,有时一天就有2800人来采访。

 

《纽约时报》总结:大邱庄“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公司”。这个大公司的一把手,显然就是禹作敏。

 

这个过程中,也不是没有危机,但都被禹作敏领着村民化解掉了。

 

1982年,大环境出现了动荡,“打击投机倒把”成为当年度最重要的经济运动。

 

禹作敏的老兄弟鲁冠球说,1981年之后,日子很难过,钢材提价1.3倍,煤提价5倍,成本持续上涨,原先签订的一些订货合同都被中止了,理由只有一个——“根据上级的规定,我们不能再进乡镇企业的产品”。

 

禹作敏这头也不好过,很多人以“挖社会主义墙脚”、“贿赂腐蚀国家干部”等罪名,接连写信给静海县委、天津市委告状,说大邱庄搞钢材加工,和国营企业争夺原料。

 

县里派下来了清查组,但禹作敏非常强硬,不让人进村。

 

清查组成员对他说:“你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禹作敏立刻反驳:“尽管没做亏心事,但是鬼老在你门前敲,日子能好过吗?”

 

在他的带头下,大邱庄村民对清查组的态度也很激烈,每天都有老头子拎着棍子来质问清查组:“我们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你们就来了,我们挨饿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来?”

 

还有小伙子也来骂:“我们打光棍多年,刚找上对象,你们一来就散了,这媳妇要是找不上你们得负责!”

 

后来,清查组被骂得实在没法了,在大邱庄实在住不下去了,只能搬到乡里去。

 

这里能看出来,禹作敏对待政府其实一直就一套办法——带着全村人一直耍无赖。

 

危福合事件那次搞辞职和大罢工,也是同一套方法。

 

所以有些人分析说禹作敏那么搞是因为他飘了,我觉得有点硬扯淡,他的行事逻辑一直没怎么变过。

 

Anyway吧,到了1984年左右,禹作敏就完成了他毕生的执念——带着大邱庄致富。

 

1985年,老禹趁着各级干部都来大邱庄取经,说了一句话,可以代表他当时的想法:

 

“抬头向前看,低头向钱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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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禹作敏经常接待来大邱庄参观的宾客

 

有干部反驳他:“只讲钱能行?钱能代表社会主义?”有人劝老禹改一改说法,把钱换成经济效益。

 

但经济学家于光远很欣赏禹作敏,特地跑去大邱庄听禹作敏的汇报,称赞大邱庄发展道路是对的。

 

有了于光远这句话,就给禹作敏壮了胆,也给新闻媒体指明了报道大邱庄的方向。

 

只要报道大邱庄,夸就完事儿。

 

天津市委领导也就变了态度,放开了手,鼓励禹作敏和大邱庄干下去。

 

从这个时候开始,禹作敏就把自己当成了中国农民的代表。

 

我看他的各种语录,发现他简直是个农民语言艺术家,说的都是大白话顺口溜。

 

比如,“来财必有才,有才财必来”、“科技是真佛,谁拜谁受益”、“左了穷,穷了左,越穷越左,越左越穷”。

 

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后,禹作敏还要求大邱庄每家每户都要挂六字红横幅:“小平同志您好”。

 

他还为报纸口述了一篇叫《我们明白了,我们放心了,我们有了主心骨》的文章,简直又好读又亲近。

 

出去和记者、官员谈话,禹作敏的开场白都是“我就是一个农民。”

 

外出开会,哪怕是坐在沙发上,禹作敏也都盘着腿,不脱鞋,抽烟也不掸烟灰,就让烟灰落在地毯上。

 

禹作敏把这当做是一种“农民本色”,这种直白的举动也确实帮他圈了一大波粉。

 

1991年,禹作敏一口气买了16辆奔驰车,每当有外地高级官员或海外媒体记者来访,他就会派奔驰车出村迎接。

 

他要让人们在看到大邱庄的第一眼起,就被中国农民的气派给镇住。

 

听到天津市委领导坐的是奔驰560,禹作敏就把车换成了奔驰600,非要高过市委领导一头。

 

在媒体的报道中,这成了“敢与官本位抗衡的象征”。

 

在这种夸赞中,到最后,禹作敏也把自己真的当成了一种“象征”——对他的侵犯,就是对中国农民的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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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作敏曾说:“大队当年也没投什么钱,都是我自己借的,现在都还清了,村里赚的所有钱嘛,也可以说是我的。”

 

禹作敏在村里专门组织一批人,组成了“贤德委员会”和“道德委员会”,女的宣扬要贤德,男的宣扬要道德,但不管什么德,都要听他德。

 

禹作敏还说:“大邱庄新搭起来的领导班子,一人一把号,都吹我的调,不吹我的调,一个都不要。”

 

记者凌志军写过一次去大邱庄采访的细节,他在路上碰到个小姑娘,抱着一只流血的母鸡哭,说鸡被狗咬死了。

 

凌志军鼓励她去要赔偿,小姑娘说她不敢去,因为那是禹作敏家的狗,谁要去,一家人日后都得倒霉。

 

这个事件很有代表性,说明大邱庄已经完全形成了这样的模式:禹作敏给村民物质上的满足和保障,村里人牺牲群体的自尊捧着他。

 

1990年,这种派头闹出事了。

 

那一年,禹作敏的两个女儿出嫁,在静海县城置办了别墅和豪车,村里一个司机吃饱了没事干,提了一句:“禹书记这一用,又花了几百万。”

 

这话传到禹作敏耳朵里,他找人把司机打了一顿。

 

他觉得不过瘾,继续往上查,发现这个司机是家具厂厂长刘金会的司机,怀疑这消息是刘金会传出来的。

 

他让治保会的人把刘金会押到他办公室,严刑审讯,刘金会忍不过刑,坦白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其中一件是,他和禹家的一个姑娘好过。

 

这就惹恼了禹作敏的堂兄——禹作相,就是禹家那位姑娘的亲爸。

 

禹作相喊来了4个禹家兄弟,又把刘金会打了一顿。

 

更荒唐的是,禹作相觉得子不教父之过,刘金会他爸刘玉田教子无方,也该打,就和禹作敏商量能不能打。

 

禹作敏的意思是,他们把刘玉田拽到大街上,啐上几口就行了。

 

得到禹作敏的“指示”,禹作相和兄弟们去刘家,把61岁的刘玉田生拉硬拽到大街上,往刘玉田脸上吐口水,抽嘴巴。

 

打红眼的禹家兄弟,暴打了刘玉田十几分钟,围观的人一圈又一圈,根本没人敢上前阻拦。

 

刘玉田快没气了,刘家女儿才路过,看到父亲趴在街头不动弹,急着要拉去医院,但根本没有司机敢搭载他们。

 

她去借了一辆手推平板车,把父亲拉到医院,发现父亲早就没气儿了。

 

公安机关查验了刘玉田的尸体,发现他肋骨断了8根,肝脏破裂,腹内出血600毫升,右肾出血,都是殴打外伤导致的。

 

执法部门要抓凶手,禹作敏此时的决定是——组织了一场街头大游行,“压一压刘家”。

 

1990年12月13日,2000名群众上街高呼“刘玉田死有余辜”“禹作相打死刘玉田有功”,还有不少中小学生和幼儿园的娃娃都混在队伍里。

 

刘玉田12岁的小孙女也不得不加入游行队伍,一边骂自己爷爷,高喊“刘玉田活该”,一边偷偷抹眼泪。

 

禹作敏还组织人们给禹作相的家属募捐,把禹作相一伙凶手包装成了英雄。

 

但是,上级没理他这一套,法院依法给禹作相一伙人判了刑。

 

这件事,给了禹作敏当头一棒,也让他对政府的敌对情绪越来越重。

 

他把气撒在了刘家剩下的人身上。

 

他先让学校老师把刘玉田的孙子扣在学校,写了4天的检讨,承诺和爷爷划清界限,才放回家。

 

他又把刘金会一家六个人的工作都停了,派出治保会的人天天守着刘家人,不准乱说,不准出村,刘家人上街买菜都有人跟梢。

 

刘金会一家人实在被禹作敏逼得没法活,趁天黑逃去了隔壁的大屯村,离开了大邱庄,背井离乡重新谋求生路。

 

1992年,危福合被打死的事情,就是这件事的重演。

 

这里提一句,1991年,有个《法制日报》的记者刘长林知道刘玉田被打死的事儿,就用“司马宣”的笔名报道了刘玉田之死,但这篇报道没有刮起多大风。

 

因为大邱庄在那几年发展正盛,媒体都在报道大邱庄的经济成果。

 

1992年底,央视播出了七集禹作敏的专题报道,又掀起了“禹作敏热”。

 

刚好那时候,危福合被打死,刘长林连写了三篇内参,向上汇报这件事。

 

刘长林胆儿挺大,顶风秘密进村调查,又写了一篇《大邱庄群众奋起揭发本村黑幕》的内参。

 

内参直接报到了中央,中央给了批示,要天津市政府好好查大邱庄的情况。

 

这可让天津市委的领导抓住了禹作敏的小辫子,也让禹作敏乱了阵脚。

 

1993年2月17日,天津市执法机关包围大邱庄的时候,禹作敏还让人把这些警察执法过程用摄像机记录下来——这些影像,都成了日后定他罪的证据。

 

4月15日,禹作敏走进了天津市公安局,没了精气神,他再也没了大邱庄村支书的干劲和大邱庄联合公司董事长的神气。

 

这一年,他已经64岁,沦为了阶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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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作敏被逮捕,已是普通老人的模样

 

入狱后,禹作敏并没有等到渴望的“平反”就去世了。

 

关于他的死因,有两种说法:大批媒体报道的是禹作敏在保外就医后,回到监狱,吞了安眠药自杀。

 

而当时《南方周末》报道更详细:说禹作敏是病逝,因为入狱后,他开始失眠,经常服用安眠药,药物副作用导致了心脏病发。

 

离开了禹作敏的大邱庄,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增长惯性,到了1997年,大邱庄的工业产值达到了130个亿,钢铁生产能力接近200万吨,相当于国内一个特大型钢铁企业的规模。

 

但也是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大邱庄的经济也开始一路下滑。

 

禹作敏被捕不久,大邱庄也开始撤村建镇,曾经的工厂都被私有化,所建住宅都成了商品房。

 

当然,免费的水电暖气也没有了。

 

至此,“中国第一农民企业家”和“华夏第一村”的传说就结束了。

 

讲完这个案子,我问徐哥,禹作敏被抓让当时办厂的企业家特害怕,害怕国家又不改革了,这事儿你怎么看呢?

 

徐哥说,这很正常,从1978年开始,国家的经济一直处于震荡状态,大家都是在担忧中求发展的。

 

《激荡三十年》里有句话可以形容当时的状态:“很多时候,改革是从违规开始的。”

 

能在那个时代脱颖而出的企业家,都有点胆量和气魄。

 

但禹作敏的案子,看后来的影响,只是个个例。一个没什么法制意识,又和地方政府对着干的农民企业家,被制裁了,就这么简单。

 

 

 

 

 

图片来源于网络

参考文献:

《禹作敏之谜》,花蕾&东其编,1996

《国法不容:禹作敏犯罪纪实》,徐汝俊,1993

《激荡30年》,吴晓波,2007

《发展工副业 大邱庄巨变》,禹作敏,1984

《是颂扬还是贬损:评系列广播报道剧大邱庄人》,杨兆麟,1993

《记者笔端的社会责任:大邱庄铁幕拉开探秘》,刘慧同,1995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共产党关于乡镇企业的政策研究》,庞忆,2016.5

《大邱庄变迁》,南方周末,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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