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朋友佳佳结婚了,她跟老公是在一个交友APP上认识的。她鼓励我也去试试,我也就注册了个账号,有一搭没一搭地挂在上面。几个月后,我和老冯聊了几句,但聊得都不深,只知道他和我一样,离婚,有个儿子,儿子是他妈妈在带。
他聊天不主动,时常不接我话。但相比其他人过多的花言巧语或者是直奔主题,又多少显出一些质朴。一来二去,我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便主动约了见面。
6月,在江汉路上的一家日料店里,我和老冯第一次正式见面。老冯高大白净,一点都没有“照骗”。吃饭时,我们只聊了些简单情况,饭后我说去江滩走走,看看灯光秀,这时,老冯接连收到几条微信,他说是他妈妈发来的。
随后,他便谈起他妈妈来。他说是前不久有个老亲戚去世了,但孩子辈竟然没有邀请他妈妈去,他妈妈为此耿耿于怀,碍于面子又不肯自己去问,就逼着他打电话给亲戚家表示悼念。老冯不肯,他妈妈便拿自杀威胁,老冯就范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快40岁的男人提起他妈妈时眉头就纠结成一团,就小心询问:“你妈妈对你不好吗?”
“好啊,怎么不好,她一个人把我养大的。”老冯叹了口气,“她可能就是太善良了。”
接着,老冯就打了开话匣子,事无巨细地说起了他的身世——这也成了接下来两个月我和他约饭聊天时的主题之一。
1
老冯1984年出生在武汉的江边小户。他是个特殊的孩子,到3岁了也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但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别人家有爸爸,自己家没有呢?
后来长大了,他才零碎从大人们嘴缝里听说,爸爸是长航集团汉阳港埠公司的正式员工,被奶奶和舅伯送进精神病院了。
他爸爸住院后头几年,他妈妈靠着领取丈夫一个月20几块钱的工资生活,住着单位分的单人宿舍,日子勉强还能维持。在老冯模糊的记忆里,妈妈整日都是忙碌的,他在夹椅里围坐着,妈妈的身影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偶尔回头看看他。他有身体需求就哭,妈妈就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弯了腰问:“饿撒,还是渴?尿尿不?”问对了,他就点头,错了,他就着急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有时候被屎尿憋急了,他就边叫边拍椅子,妈妈把他拎出来还没到厕所,他就释放了。舒坦了,他不哭也不叫了,倒是妈妈边给他收拾边叫骂:“天杀的哟,我上半辈子是不是杀了人,这辈子你们都来找我讨,几时讨完哟!”
心情好的时候,妈妈也会带他去中山公园,但因为他不会走路说话,和哪个孩子也玩不了。妈妈会避开人多的地方,背着他逛安静的林间小路,累了就停下来休息,指着眼前的光景跟他说上几句,见他没反应,就不说了,拿东西出来给他吃。吃的是自己在家煮好的带壳熟鸡蛋,慢慢地剥了壳,盯着他一点点吃,怕他咽住。有时也吃苹果,用水果刀细细地削了皮,小块小块地喂,像喂几个月的婴儿。
好运总在漫长的煎熬后到来。老冯5岁时,突然站起来了,6岁时走得虽不如同龄孩子稳,但起码可以自己走了,容易摔跤而已。
妈妈给他缝了小书包,然后去附近找了个卖灯具的工作。从小学到初中,他上的都是爸爸单位的子弟学校,走路十分钟就到,每天都自己上下学。
他一周有四五天身上都会带伤回家。小朋友们都叫他青蛙,说他走路的样子丑,像站着的青蛙,还学他说话口齿不清的样子。他回家也不跟母亲告状,等他能说出“爸爸”两个字的时候,就疯狂地抱着妈妈的腿哭喊,不让她做任何事:“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在他幼小的心里,妈妈是保护不了他的,他要让那个从未谋面的爸爸回来保护自己。
妈妈放下手里的活,把他牵到一座楼房那里,高高的院墙,3层栅栏的那种。一楼的小房间只有一个小窗,铁架床上坐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本来那个男人正盯着墙发愣,回头看到他们母子的时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下意识地躲到母亲身后,母亲蹲下,把他往男人跟前推:“叫爸爸撒。”男人把他的小手拉住,轻轻朝自己怀里带,也柔声说:“是小木头啊,爸爸的小木头。”
在妈妈身上哭闹得喘不过气来的他第一次见到爸爸,立刻老实安静下来了。
后来妈妈又带他去了几次,每次都给爸爸带亲手做的菜,炖个汤,炒个肉丝,给爸爸吃一半,留一半给厨房,用上面贴着爸爸名字的碗装好,交待下顿热了再给爸爸吃。再后来,他暗暗记熟了去那里的路,瞒着妈妈每天放学后都去看爸爸,每次背着小书包轻车熟路地直接往爸爸的房间冲,没有谁会拦他。
爸爸以前是知青,除了发呆,心情好的时候会哼老冯听不懂的歌,后来妈妈告诉他,那是俄语。妈妈从来不讲爸爸得的什么病,只说好了就会回家。邻居家的小孩告诉他:“你爸是疯子,精神分裂,你以后也会疯的,你现在就是傻子。”
他虽然脑子慢,但皮肤非常白净,五官清秀得像女孩。有天坐在路边板凳上,一条板凳突然砸到背上,他毫无防备,闷声倒地,那个浑小子还上来对他继续拳打脚踢,边踢边笑着喊:“体面苕!打体面苕(武汉方言,指长得好看不中用的人)!”
反应过来的他拼命把那浑小子压在了身下,可就在他一只手掐住对方脖子,一只手握拳想打对方脸时,犹豫了。就在这一瞬间,对方操起地上一个物件,狠狠抡在他脸上,一脚把他蹬开。当时他鼻子就溅血了,整个脑袋嗡嗡地响,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医生在给他缝针,母亲在旁边,嘴里念叨着:“几造业(可怜)哦,打成这个样子。”
贫困是无形的枷锁,这桎梏曾让妈妈想松了牵着他的手。
1998年,妈妈从收破烂的那里整了辆旧三轮,学人家卖菜,每天被城管赶,像逃命一样,在街头风雨中穿梭。他经常在醒来后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印象最深的一次,醒来是在晚上,不认识的小路边有田埂,听得到牛的叫声。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他就默默地朝着看得到亮光的地方走。不知道走了多久,邻居看见他,把他牵回了家。舅伯和妈妈在家里,舅伯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好过日子,不要想那么多。”
最后一句是对他妈妈说的。
舅伯走后,妈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给他做饭,扫地做家务。第二天,妈妈把爸爸接回来了,爸爸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会做,水果都要儿子帮他削,就呆呆地看着。但他愿意,高兴,连蚂蚁也不看了,一整天都眼巴巴地黏在爸爸身边,给爸爸倒水、卷袖口、夹菜。爸爸脸上有笑容,话却不多,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那天是老冯记忆里最幸福的一天。
2
讲到这段的时候,我和老冯坐在凯德广场4楼的“豪客来”。老冯低头,拿卫生纸捂住脸,没有了声音。我感受到什么,立即从对面换坐到他身边,搂住他肩膀,又抽了张纸塞到他手里,听他压抑地抽泣。
他起身去了洗手间,我掏出手机发:“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老冯回来后,又告诉我一个秘密:“我说出来,可能会吓到你,你还听吗?”
我点头。
老冯说:“我曾经想杀人,小学的时候我想杀我奶奶,初中的时候想杀我舅伯,因为是他们俩把我爸爸送进去的。”
“你爸爸出院回家待的那半个月,如果情况好是不是就可以继续留在家里?”
“没用,不到一个星期就又进去了。”
“啊?!”我惊讶。
“他是为了保护我。”
老冯说,院里有个孩子抢他手里的西瓜,爸爸看到就过去帮他,伸手推了那个小孩一把,那小孩就赖在地上不起来。小孩父母来了后,大闹一场,非说是老冯爸爸犯了精神病伤人,堵老冯的家门。妈妈当天就联系舅伯,爸爸又住回了医院,一点也没有反抗。
傻子做久了,老冯不仅习惯了,还乐在其中。因为他没有玩伴,他就自找乐趣,常常会朝路过的大人扔石子,别人生气他就傻笑,也没有大人和他计较。别人的一句“哼,傻子”,让老冯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挨揍从小学一直到初中。初二秋天,老冯第一次感受到了晨勃,内心慌乱又夹杂着兴奋、欣喜。在妈妈像往常一样拿来正红花油掀开他的衣服要给他抹伤时,他闪电般推开了妈妈的手。妈妈错愕地盯着他,他红着脸抢过药说:“以后,我自己来,我够得着。”
妈妈像明白了什么,走了出去。
在那之前,老冯觉得男生和女生没什么差别的,反正谁都不和他玩。可自从被自己身体的变化吓到后,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在他体内冲撞,让他感觉自己每天都仿佛和昨天不一样。他走在校园里,会不自觉地去看长得好看的女同学和女老师,若她们发现了自己的目光,他就像做贼一样迅速低头,连耳朵都感觉在发烫。
女学习委员抱着厚厚的资料从老冯桌旁经过,不小心洒落。她用眼神示意,以为老冯会讨好地帮她捡起来。谁知,老冯木木地往后缩,最后竟然在大家的注视中跑出教室。上课了,老师只能让男同学去厕所把他拉回来。
临近初中毕业,班主任把老冯的妈妈请到学校,郑重地建议她,把儿子送到晴川学校(智障儿童学校),说还让孩子继续读正常学校,他这一生就废了。
妈妈答应了,在她的心里,养这个儿子,活着长大就不容易了,怎么省事怎么来。老冯却急了,他只是觉得当傻子是唯一自保的出路,但他不觉得自己真的是傻子。
但他还是拗不过母亲,去了特殊学校报道,结果学校不收,理由是他超12岁了,错过了最佳训练年龄。他松了口气,求:“妈,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考上高中。”
妈妈不相信地看着他,说:“如果你什么书也读不了,什么都不会,将来我不在,你年纪大了,就只能捡垃圾吃。”
老冯在最后几个月疯狂看书、做题,每天晚上做噩梦,梦见自己变成孱弱的老头,住在垃圾堆里,吃着恶心的垃圾,边吃边吐。
最后,成绩出来了,他不仅考上了高中,还是重点的汉阳三中。那个高中不像子弟学校那样离家近了,妈妈做了他爱吃的菜,第一次郑重地征求他的意见:“妈要给你说清楚:你要去读,家里实在没有什么钱,你看你上学哪天不挨打?高中的男伢们一个个都那么高了,那么远,妈怕你去了,哪天回不来,妈怎么办?”
看着妈妈爬上脸的皱纹,老冯妥协了,去了离家3站公交的“普高”建港中学,他觉得只要能为妈妈分担就好,哪懂一个好学校对自己未来的意义。
开学第一天,妈妈去找了学校,说明了老冯的情况,想让学校关照他。没想到她刚离开,班主任在第一节课上就以戏谑的口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老冯的爸爸是精神病、疯子。班上哄堂大笑,老冯的拳头在桌底下攥出了血印。他眼前浮现出妈妈的脸,脸上是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浑浊苍老的眼,如果闹事被学校开除,他将无法面对妈妈,他没有勇气爆发。
老师和同学都不相信中考成绩是老冯考出来的,一个精神病的傻儿子怎么可能是个天才呢?老冯回家跟妈妈说了自己在学校的处境,妈妈用力地把笤帚扔到门上,也仅仅如此。老冯本想等妈妈一句话,他就可以不要命地去和伤害自己的人打架,但妈妈和他一样站在原地,只背对着老冯。
老冯第一次感到,妈妈的背影矮了好多。
妈妈转过身来,平静地说:“离家最近的就这所学校了。不要和他们计较,安心读。”
老冯的怒火却久久不能平息,直到睡前还在胸口燃烧,他捂着心口,盯着天花板,想:如果爸爸在家里,他会怎么做?他会让自己怎么做?
从幼儿园到高中,老冯对妈妈来说就像一只雏鸟,她担心儿子离自己远了就活不下去,却不知道儿子的翅膀一天天在长硬,渐渐储备着飞翔的能力。老冯知道妈妈害怕失去自己,也越来越离不开自己,可他感到有点喘不过气。为了成全和母亲在一起的这份互相依赖,他不能完全做自己,还比不上小时候做傻子的自由。
高中3年,老冯每天放学后都早早赶回家里,要让妈妈回家一眼就能看到自己,这样她紧皱的眉头才会舒展几分。他帮妈妈做家务,表面上看起来和小时候一样,内心却感到了琐碎和枯燥,有种青春热血的燥热在他体内涌动,对外面的世界、妈妈看不到的世界,充满了向往。但他不敢轻易走出妈妈的视线,无论多么渴望,他一次都不会开口,因为他的耳边总会响起妈妈那句话:“万一你回不来了,妈怎么办?”
3
分别的时刻还是来了。
老冯要上大学了。妈妈用积攒的工资买了两个“小灵通”——在那个手机没有普及的年代,这看起来有点奢侈。她把其中一个“小灵通”紧紧握到老冯手里,声音微颤:“木头,给妈打电话啊。”老冯点头。
上大学后,没有了妈妈在身边事无巨细的打理,老冯突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意义是什么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风筝,线虽然还牵在妈妈手里,但人已经隐在了云际,妈妈看不到了。
在大学里,老冯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不再是妈妈身边的小男孩,而是个男人。秀气的外貌在大学成了让女生喜欢的资本。他跟着同学去江汉大学打球,看着身边的人谈恋爱,也有女生给他表白。最夸张的一次,玩得最好的朋友带他去华师见自己暗恋一年多的女生,让他看看多么漂亮。结果,那个女生就当着朋友的面对老冯说:“你真帅,你觉得我怎么样,要不交往一下呗?”老冯转头看朋友,朋友的脸都绿了。
当然没敢答应,老冯也少了一个朋友。
这份新鲜的自由让老冯在接到妈妈电话时有些游弋了。他鲜少主动打回去,打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母子的对话都是妈妈问,他答,无非一日三餐、学习和冷暖。老冯听出了妈妈的无奈,他感觉和妈妈之间的那根风筝线越来越长了。这让他既窃喜又害怕——他可以离开妈妈生活了,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可却有种背叛妈妈的感觉。
老冯重新给自己找到了活着的意义,那就是变得强大,有天去把爸爸接回家。
“变强大”的第一步就要会赚钱,他开始了兼职打工的生涯:做武广商场的迎宾男模,发传单,卖东西。他发现和人打交道也不是那么难,没有谁把他当傻子,也没有谁知道他曾经是个傻子。大家都习惯性互相恭维,在这种恭维里,老冯赚到了生活费,渐渐建立了自信。
大二时老冯就给自己配了电脑,专门玩游戏。妈妈知道后,在电话里不停地数落。头一次,他对妈妈的唠叨如此厌烦,反问:“我又没有找你要钱,从上大学我就自己挣钱花了,你管那么多干嘛?”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老冯等了会儿,有点心慌,听见妈妈哽咽起来:“是,你会挣钱了,你行了,不需要妈妈了,对吧?”
“不是,妈,你别哭。”老冯很慌乱,不知道要解释什么,最终也语无伦次没有解释成。
妈妈两个月没有主动给老冯打电话,老冯则主动每个星期给她打过去,再没有话讲,也听着她在那边念叨谁家娶媳妇了,谁家儿子买房了,昨天又赶了哪个亲戚的人情。
在兼职打工和玩游戏中,老冯大学毕业了,唯一的遗憾是没谈过一次恋爱。他对那些女生没感觉,心里只想着自己的爸爸,这个家没圆满,他没有心情考虑别的。这也是妈妈的期待,妈妈太苦了,如果有天一定要有自己的生活,那必须先把她安顿好。
2006年大学毕业后,老冯去了武船,当时的铁饭碗。可待了两年,他觉得没意思。
妈妈开始催婚,他没有选择归巢回她身边,又去了一个公司做售后,去上海浦东机场出差。他发现机场2号航站楼只有2个出口,之间离得很远,就给负责后勤的老师提了建议,还拿出了方案。老师向上面汇报后,方案一致通过,得到了执行。
他在公司的地位立马提升了,之前为了省钱,他睡在机场内的椅子上,如今领导给他安排了Motel168,吃住免费,会议也让他旁听了两次。领导的女儿也相中了他,领导私下暗示:“小伙子,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如果你留在这边上班,可以和我女儿一起工作。”
老冯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不同意,理由是“太远了”——就像小时候选学校一样,妈妈对他工作的第一要求是离家近,离她近。她对儿子的担心,从来没有变过。
老冯答应了,从上海回来了,虽然没有成,但对爱情开始有了憧憬。
但在这之前,他得先完成第一个心愿,把爸爸接回家。
4
2010年,老冯去了高德,也是需要到处出差跑,收入更高。那一年他拿了35万给妈妈:“去买套房吧,送给你。”他想让妈妈心安,也想向以前看不起他的人证明自己不是个傻子,能挣钱。
妈妈在阳逻买了房,随后,老冯开了很多证明材料,跑了五六趟手续,终于在2012年6月让爸爸跟着自己回了家。爸爸已经63岁,住了精神病院24年。
让老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爸爸没有像多年前那样在回家的路上见人就笑,他不肯上公交车,惊慌地左顾右盼,死死拽住儿子的手。老冯给他介绍外面的变化——他还记得的所有店都消失了,街道也都不再是他认识的样子。好不容易到了家,爸爸蜷缩到一角坐着,还失手打翻了老冯给他倒的水。
“不,这不是我住的地方,这不是,你搞错了!”这是爸爸回家后跟老冯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也是生前最后一句。
老冯看着爸爸,觉得他像个无知的小孩。他专门请了几天假,想陪爸爸出门溜达熟悉环境,爸爸却死活不肯出门。他不再唱俄语歌,也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去拉儿子的手。他有时会盯着老冯看很久,眼神里透着陌生,老冯迎视他的目光,他就马上闪躲了,变得单薄又怯懦。
老冯去上班前安慰他:“爸,放心吧,你再也不用回到医院了,以后就住在家里。”
爸爸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里嗫嚅半天,终是没说出半个字。
老冯晚上回家没看到爸爸,他和妈妈发了疯地找,给所有认识爸爸的人都打了电话,每个能想到的地方都跑遍了。
半个月后,派出所来电话,让老冯去汉阳江滩边认领尸体。老冯赶到时,爸爸是赤身裸体的,嘴里塞满了沙子。警察说尸体是从阴沟里捞上来的,人生前应该在汉口江滩公园附近流浪了很多天,有目击者称看到过他在地上睡觉、在地上捡东西吃。
妈妈哭晕过去几次,老冯没有哭,他不想那些从小瞧不起自己的人看笑话,他害怕自己崩溃后,会像爸爸一样疯掉。
办完丧事,老冯觉得自己成了行尸走肉。他辞了工作,跟着同学去武昌电脑城做生意,他很聪明,做什么学什么,一学就会,一会就是佼佼者。他的店面很快就成了生意最好的那个,很多冷门活,别人嫌麻烦不接,他就上,摸索着就干会了,口碑又为他赢得不少“老带新”的客户。
“你结个婚呀,这么大年纪了都。”在妈妈的唠叨下,老冯感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和她相依为命的日子。家里的任何物件摆放、每天吃什么,都是妈妈按自己的意愿来,他只是顺从,从来不发表意见——但凡他有相左的意见,妈妈就会说要自杀,“养了个傻子儿子,还不如去地下陪自己的男人”。
2013年,老冯又给了妈妈一笔钱:“别念了行吗,媳妇没有,有钱。给你再买套房吧。”
房买了,还是在阳逻,可仍然堵不住嘴。老冯抓狂得很,遇到一个女孩在公交车上问路,他就势聊上了。女孩身高1米6出头,体重150,面容姣好,忽闪的大眼睛。
妈妈每天都催问结婚的事,多次以自杀威胁:“都32了,连个女人都没碰过,你就该挨打,就是个体面苕!”
这话一下子刺痛了老冯——长这么大,妈妈几乎从来没有肯定过他,现在自己已经挣了两套房子给她了,她怎么还是看不到自己的好呢?
为了完成妈妈期盼的使命,他向那个女孩表达了想结婚的想法。女孩更直接,约他去螃蟹岬路的出租房给自己修电脑,做晚饭,吃完后,借口没有公交车了留老冯洗完澡过夜。洗完澡,老冯穿着裤衩躺在地上的凉席上,女孩穿着大衬衣在床上。在窄窄的单人间里,老冯竟然睡着了。半夜,还是女孩夜袭了他。女孩安慰他说自己也是第一次,老冯在手忙脚乱中,自尊才好过一点。
3个月后,女孩怀孕了。真正面临要不要结婚的时候,老冯有些犹豫,妈妈拿着安眠药吼:“你想和我断绝关系是不啦?我把你白养啦!”
老冯咬咬牙:“这婚我可以结,但我不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5
婚后,老冯把大部分的心思都花在赚钱上,每天都回家很晚。妻子刚开始还会等他回来,偎在他怀里讲讲话,后来他一回家洗完澡就打呼,妻子只好爱上了花钱。
两人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从来没有送过花,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就像对待妈妈一样,老冯用钱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感情,把挣到的钱全交给她。妈妈一个人的唠叨就让他快窒息了,他没有多的精力腾出来陪妻子聊天。
一年后,孩子出生,妈妈的注意力转移了些,妻子却开始夜不归宿了,脾气也越来越大。
“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关心人。”老冯说起来很懊恼,自己穿几十块钱的衣服,而她一件衣服就是2000多,“为什么她还不满足呢?女人到底要的是什么?”
2016年,妻子迷上了直销,上线是自己亲妈。老冯的钱满足不了这个无底洞,他妈妈也不满意儿媳妇了,总在他面前说妻子的坏话。
老冯更加烦燥,在发现妻子出轨离婚后,终于和妈妈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从小学到高中,什么都是你说了算,结婚也是你说了算,我早就说过你会后悔的!”
“你不听话,跟你爸一样,都是害我的!听话就什么都好了。”
老冯大吼:“不用提醒我,我知道,爸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了他!”
说完,他冲了出去,在外边跑了很久,跑到下雨也没停下来。
从那天起,老冯发现了一个宣泄的好方法,他有点上瘾,就是享受下雨,别人看到雨会躲,他会情不自禁地往里面冲,看着雨水打湿头发,再顺着鼻尖一点一点滴下来,很爽。
在雨里,是找不到眼泪的。
老冯稀里糊涂成了单亲爸爸。他妈妈的唠叨分了一些在孙子身上,孩子受不了什么都要听奶奶的,但顶了嘴又会挨打,就央求老冯:“爸爸,你打败奶奶好不好,这样我就不用什么都听她的了。我不想吃那么多,我想再玩一会儿睡觉。”
暗夜里,老冯体会到深切的孤单,和他同龄的人,都有妻儿热闹,他挣的钱也不知道该去满足谁,心里好像有很多很多话,也不知道对谁去讲。他去看了心理医生,也没有什么感觉,去了五六次,就不去了。
身边也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毕竟他外表还没垮,收入也还可以。可老冯发现自己有个问题,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很容易就接受女性的身体,他是一个感情走在身体前面的人,可和女性建立感情,对他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他听说了“直男”这个称谓后,还特意在网上搜索了下,对号入座,说自己竟然是“钛合金版”。
他前后认识了不少相亲的女性,不乏优质的,可很难走心。他这里似乎有个魔鬼定律——半年内他都不会和别人牵手。一个农行上班的未婚女孩实在受不了他的被动,在汉口江滩的夜色中,把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口,老冯却触电一样把手缩回。女孩当即就走开了,给他发信息,怪他对自己没感觉,提了分手。
还有一个仙桃家具企业的公主,谈了半年,看他没动静,索性自己开了房,说让他等自己洗完澡再走。结果老冯真就要走,扯谎说去附近亲戚家过夜。公主不相信自己的魅力收服不了他,硬让他睡在床边。但一夜过去,公主拿“禽兽不如”的老冯没辙了,也提了分手。
老冯说自己生了儿子,说明那方面功能是正常的,而且也会有想要的冲动,但为什么就是连牵手都难以自然做到,他不知道。
6
老冯的前半生,用三四顿饭的时间才讲完,最长的一顿饭吃了4个小时,哭了2次。
我问他:“你有跟那些相亲的女孩讲过这些吗?或者跟你的同性朋友?”
“没有,没有谁愿意听我讲,讲过一点,有个发小就笑我大男人矫情。”老冯神色黯然下来,“前妻问过我爸什么时候走的,然后她说,幸好她爸爸还健康活着。”
“七夕”当天,老冯什么表示都没有,过了几天像是后知后觉,跟我表白。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是第一个愿意听我讲的人,我说的每句话都会回应,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妈妈在帮他带着儿子,他在武汉做着销售,每天都很晚回家,这样就可以避免和妈妈过多接触。他动手在家炒个菜,仅仅因为没放水,就能被妈妈唠叨几天。他想考个消防证,考了两年还没考过,今年又买了书,妈妈就说:“都考了几次了还考,买书浪费钱。”
妈妈的任何事都要跟他讲,他的任何事妈妈也都要问。妈妈太严格,要求孙子写拼音得接近印刷体,写不好就打手心,整页擦了重写。于是儿子不肯写作业,老冯和妈妈沟通,无用。老冯上班时,妈妈骂他废物,发动了所有亲戚给他打电话,企图给他施加压力,用孩子把他继续召唤回到身边。
老冯拉黑了亲戚们,痛苦不堪。晚9点回家,又和妈妈吵架吵到11点:“我挣了两套房子给你,我是有能力的,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我的孩子就算他作业写不好,将来长大了也不会饿死。我饿死了吗?我是个傻子都没饿死,我儿子就更不可能饿死!”
说起房子,妈妈就要他去帮忙修个东西。老冯去物业,发现水电的户主名竟然是舅舅。回来质问,妈妈才支支吾吾告诉他真相:“你爸那个样子,万一哪天你又……我指望谁去?”
老冯眼睛都红了,一股怒火冲上来,只觉喉咙干涩又吼不出来——那是他半生的心血啊。他强咽了唾沫,吼:“原来,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满足你,在你眼里我都只是个傻子!房子都给人家了,你以后养老,找人家去吧!”
话虽这样说,老冯还是去找了舅舅。在路上,他给我打了1个多小时的语音,说自己其实害怕,因为亲戚很可能不给,律师说没有证据也没有办法。
我说:“如果要得回,本来就是你的。如果要不回,你现在有房住,有饭吃,还活得下去吧?”
“活得下去。”
“那就放心去吧。别怕,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嗯。”
老冯去了,舅舅说春节后过户还给他一套,还写了字条。
提到对未来的打算,老冯说等妈妈老了,请个护工照顾她,自己真的受不了她了。他笑得像个孩子,想求表扬:“我觉得认识你后,我的情商好像提高了。”
“怎么说呢?”
老冯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打破了我半年不牵手的魔咒吧。”
“难道不是你报名的那个PUA导师教你的吗?”我调侃他——老冯频繁相亲失败后,自责又懊悔,听了一个“海王”的推荐,花了1988元报名加了个PUA导师的微信。对方刚开始对他还挺热情,后来问到他月薪,老冯谎报说4000,导师就从热情的引导模式调整为三两天问候天气的模式。
我说:“你应该多交点钱的,至少后面加个0,说不定就能成为他们的铂金会员,你也不会遇到我了。”
老冯认真了:“其实我知道他就是个骗子,但我又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试试而已。”
其实,那次在中山公园的时候,走了一路,我知道他想牵手,我没有反应。我想,对于老冯这种罕见的有亲密恐惧的男人,这条心路必须要靠他自己走。一直到第三次约会逛公园,都要走出门口了,老冯才突然站住,说:“我想牵手。”
我立即轻轻把手伸了过去,他手心都是汗。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了出去。
在我不够了解他时,我也想过放弃他——那时他的每条信息我都会回复,就算回复晚也会解释。而面对我的信息,他却选择性屏蔽,只回不痛不痒的几条。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次数多了,我问他并要求他回应,他说自己不可能改变,他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也没有人说过他。
我很生气:“首先,我不是你身边的那些所有人,我有权利要求得到属于我的待遇,其次,回应是最基本的沟通。连最基本的都达不到,怎么进行深层次的交流呢,我是个精神需求很高的人,如果你坚持,那说明我们不匹配,因为对于我来说,如果在精神层面,情感需求层面,你从不回应我,那就算我们认识十年,在灵魂层面,你和我从未相遇。”
“当你看到我关心你的那些话,你是什么感受?”我问老冯。
老冯沉默良久:“从来没有人这样要求我,问我,我是有看到那些信息,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也不敢去面对。但其实,我会偷偷把那些话看好几遍。我,我当然开心,我感到你是真心的关心我,有关注到我。”
“你这样就是自私的,你享受着我的情感输出,我这里没有输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还想半年分手的恶性循环重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被指责,但我却感到轻松好多。”老冯长长舒了口气,“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老冯不是舔狗的类型,他可能还是会偶尔犯直男癌,封闭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他不是我的完美先生,但我好像已经认识了所有的他,就让他做一回自己吧。
后记
武汉的冬天很湿冷。降温的那几天,老冯带了一大包衣服过来,说是他妈妈让给我儿子穿的,有新的没摘吊牌,也有旧的,七八成新的样子,他们邻居送的。我收下了。
老冯的儿子跟我的儿子很玩得来,但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少,因为老冯妈妈总把孙子带去参加培训班,报的什么班,都是老冯事后才知道的。有时我会说“这个周末让两个小家伙聚聚,我做肉沫茄子煲他们吃”,老冯答应了,到了跟前,却总是他一个人出现,看不到他儿子,“他奶奶有事把他带阳逻去了”。
老冯最近肚子疼,结石犯了,年轻的时候吃苦吃太多了,现在他特别想安稳下来,不再到处跑。他在考察位置,想找个好的地段开个小店做生意。
老冯又想结婚了,说将来放孩子们出去闯,我们回阳逻养老。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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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80后,出生在东北的一个普通的小村庄里,全村只有70多户人家,几乎家家都很穷。
邻居有一双儿女,大女儿叫丽芳,小儿子叫二林。二林大我3岁,我俩从小玩到大,丽芳姐对我也很好,但凡她家做点好吃的,都会送来和我一起分享。村里孩子一起做游戏,她也总护着我。
丽芳姐长到十几岁,和本村的一个少年谈起了恋爱,她父母却坚决反对。听说是嫌弃男方酗酒、不务正业,而且家里也很穷。在一次私奔未遂之后,倔强的丽芳姐跳进了离村子不远的“洋井”里——这是当年日本人留下的。
后来二林跟我说,在丽芳姐的遗体被送回家之前,他怎么都不相信,“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我姐抬回来之前,我一直寻思要摸摸她的脸,我以为肯定还是温乎的。结果我去摸,冰凉冰凉的,我才知道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丽芳姐去世后,她母亲因悲伤过度,愁垮了身体。她父亲身体本就不好,家里的经济条件每况愈下。二林很懂事,他初三没读完就主动提出要辍学外出打工。父母看着家里的境况,只得同意。
一直以来,我们村的耕地都不多,如果按人头分,每人大概可以分得3.2亩左右。所以来自土地的收入非常有限。除了个别脑袋灵光的人做点小生意脱了贫,村里绝大多数男人都只能在农闲时去县城打零工补贴家用,大家手头都没多少余钱。
那几年,没学历又没一技之长的二林走了很多地方,从天津的水果店到大连的服装厂,从沈阳的超市到哈尔滨的工地,吃了很多苦。
他在哈尔滨的工地上干活时,我正好在那边读大学,去看过他几次。那天,我跟着他穿梭在满是灰尘的楼房框架之间,逐个楼层打眼儿、安装线盒。到了晚上,我没回学校,跟着二林住进了临时搭建的简易工棚。
工棚里头低矮昏暗,又脏又乱,七八个男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因连日劳动,大家都鲜少换衣洗澡,身上散发出阵阵臭味,我实在难以忍受。后来外出吃饭时,我忍不住问二林在这儿感觉怎么样,他却少见地严肃起来,对我说:“还行。你可一定要好好上学,别像我,完犊子、没出息。”
二林在哈尔滨干了2年。头一年包活儿的是二林的一个远亲,后几个月一直没给他开过工钱。
我去看二林时,曾几次提醒他抓紧要钱,可他总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开口。到了年底要回家了,二林才急了,亲戚一开始还让他放心,说年前肯定给,可年根将近,这位远亲的电话就再也无法接通了。
第二年,包活儿的变成了二林的表哥。他说要帮二林攒钱,每月只给他几百块的生活费,“剩下的钱等过年回家时一起给你。”这位表哥与我们同村,不着调的名声早都传遍了,二林却再次因为亲戚关系和表哥“包工头”的身份选择了信任。
结果,这位表哥却把二林和其他几个工友的工钱,都送给了一个女大学生和赌博机。向来好脾气的二林终于忍无可忍,和表哥大吵几架,甚至动了手。后来还是表哥的父母出面求情,才勉强作罢。
二林原本就好酒、仗义,舍得为朋友花钱,加上也没拿到什么工钱,几年下来,依然没攒下几个钱。
2
2005年,没闯出什么名堂的二林决定回老家。此时,24岁的他在农村已经算是大龄男青年了,父母给安排了三次相亲,都没成功。
第一位相亲对象嫌弃二林个子小,见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了下文。二林确实不高,将将1米6,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也很单薄,这在靠身体吃饭的农村很不吃香——但二林的力气其实并不小,他十多岁时就能像大人一样扛100多斤的粮食了。
另外两位相亲对象更实际,她们要求二林家必须提供三间砖房,再加十几万的彩礼。当时,二林家住的是刚翻新的“一面青”(房子正面由红砖砌成,其它三面用的是土坯),即便如此,还是几乎掏空了二林父母的家底。
打我记事起,我们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是住土房,只有两三间“一面青”。1998年,村里才有了第一间全砖房。大约从2000年开始,砖房才开始慢慢多了起来。
那年暑假我回家,二林对我说:“你知道她们要多少彩礼吗?一个10万,一个12万,还要砖房,我家现在根本没钱。”
其实按本地的婚嫁标准来看,这要求不算过分。我听说过女方要15万甚至是18万彩礼的。当然无论多少,在我们这个贫穷的地方,男方几乎都需要外借,只是借多借少而已。
如果只是彩礼钱,二林父母还能勉强应付,但扒了他们刚翻新的房子重建,实在是无能为力——盖三间砖房最少需要5、6万元,再加上白瞎了的翻修钱,不是一个小数目。
那段时间,二林的心情很不好,他白天很少出门,等到寒冷的冬夜,又没来由地走去三四十里之外的姥爷家。我们问他去干嘛,他只是淡淡地说:“没事,就是想我姥姥姥爷了。”
后来我跟他聊天,他才告诉我实情:“我不愿见屯子里的人,他们都看不起我”。
经历了多次相亲失败之后,二林的婚事终于迎来了转机。
嫁到外县的姨妈给二林介绍了一个姑娘,叫月红。对方接受二林家的“一面青”,彩礼也只要8万。二林和月红相处了半年,就张罗着结婚了。我们几个发小还没见过月红时,就问二林:“那女的好不好看?”
二林憨笑着,脸通红,半天憋出来几个字:“不好看,胖。”我们再问他、闹他,他就死活不开口了。
二林第一次带月红回村,正赶上我放寒假在家,几个发小赶紧乐呵呵地去他家瞧。月红确实有点胖,1米5左右的身高,体重约有一百四五十斤。她很敢说,似乎有点“愣”,不像一般女孩第一次到男方家会腼腆矜持。
过了年,二林和月红办了婚礼,父母分了一半的地给他们种。以前外出打工的艰难和新婚燕尔的新鲜感,也让二林坚定了留在家的想法。
那时候除了少数外出读书的,村里的小伙伴们大多走着一条差不多的人生路——小小年纪辍学,要么外出打工,要么找师傅学一门手艺:修车、修手机、电焊、木匠、美容美发……等到了适婚年龄,就回家相亲结婚,然后在附近县城打一份工,或开一家小店。虽然挣的不多,但也可以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
二林也想这样,他除了卖力气,别无所长。农闲时,他就在县城里扛粮食、扛水泥、扒房子,什么挣钱多就干什么。结婚第二年,二林当了爸爸,比原来更加起早贪黑地“挣命”了。
那年暑假,我经常看见二林在日落时分骑着破自行车进院子。扒房子使他整个人变得灰扑扑的,从头顶到黄胶鞋面,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他的娃娃脸早被晒成了暗红色,头发因多日未修剪,显得异常蓬乱,两侧的鬓角炸了出来,看起来十分狼狈。
我实在看不下去,趁他在院子里洗漱时,劝他说:“要不还出去打工吧,挣的也多点。”
二林秃噜了几把脸,抬头说:“不去,守家在地的多好,出去也没啥意思。”
“哈尔滨今年没活儿了吗?”
“有,有也不去了,净给别人挣钱了,稳当地在家挺好。”
3
二林很少向人抱怨,他心中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要在村里盖一个大砖房,让老婆孩子过得更好。
其实早在2007年,我们村就有家庭在县城买房了。这家男人有两个做生意的哥哥,资助他买了楼房,顺便把父母带去享福。第二年,又有一个瓦匠拿出攒下的钱,举家搬进了县里。
当时县城的房价并不高,在村里盖三间砖房的花费再加几万块就能买一个六、七十平米的两室一厅。
其实村里一部分先富起来的家庭咬咬牙也都买得起,但大家却不想这么干——大家都觉得,又没有正式工作,就算住在城里,也不是真正的“城里人”。就拿先搬去城里的那两户人家来说,他们白天要回村种地、侍弄牲畜,傍晚再返回城里睡觉。每天骑车往返,累得慌。而且村里人已经习惯了出门全是亲戚、熟人,大事小情都有人帮忙的环境,去了城里不认识几个人,话都没地方说。
可就是短短几年的工夫,村里的“买楼风”竟越刮越烈。到了2015年春节,我们村在县城买房的人家已经有了20几户了。砖房变得不值钱了,从前给10万元还不卖的,现在连打听的人都没有。
那年,我们几个发小一起喝酒,二林喝了很多,说起了心里的不快:“我媳妇说住够了这破房子,看那么多买楼的,也想买,还说不买要他妈的跟我离婚。使啥买?结婚时的彩礼钱她都给她妈了,要不她弟使啥结婚?我他妈一天累得跟三孙子一样,家里一年能剩几个钱她不知道?买楼?买她妈了个X吧。”
说到伤心处,二林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把一个酒杯摔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都傻了,不知该怎么劝,只能默默地拍着他的肩膀。
大家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谁也不忍心看着二林离婚打光棍。过了一会儿,小双出了个主意:“二林,你得先稳住你媳妇。就跟你媳妇说,让她再委屈两三年,肯定给她买楼,好好说,不行发个誓啥的。”
那晚二林大醉,我把他搀扶回家时,月红急了眼,直接拿着笤帚疙瘩照着他的大腿狠狠地旋。她又打又骂,十分剽悍,我劝了半天才住了手。
几天后,二林照着小双教的话说,差点就跪下了,可月红不答应。二林和父母一起劝了几天,又请来岳父母帮忙,才总算让月红暂时打消了去县城买房的念头。但她给出了期限:“2年后必须买,不然就离婚。”
我们几个发小在背地里议论,都觉得在农村,娶月红这种媳妇是“大忌”。二林辛辛苦苦地打工,可她除了吃喝,就是在村里的小商店打麻将,钱能攒下多少呢?
不干活不说,脾气还不好,在家说一不二,二林稍微不如她的意就破口大骂,甚至拳脚相向。
有次过年,我们几个在二林家打扑克。二林在兴头上,没注意灶台里的柴火,月红大声叫骂,还当着众人的面操起一根粗木棍,照着二林的大腿狠狠地打,把棍子都打折了。
可二林对月红却很好,几乎百依百顺。农闲在家时是他做饭,媳妇偶尔打骂,他都是以笑回应,很少对外人诉说对婚姻的不满。
所以,哪怕外人觉得二林跟月红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话却是怎么都没法说出口的。
4
没过多久,村里突然传出了一条丑闻——月红出轨了,对象竟然是二林的舅爷,比二林的父亲还要大几岁。
那段时间,月红经常去帮舅爷家干农活,不知为何,两人一来二去就搅到了一起。那天,偷情的二人被舅奶当场捉住,整个村子的人很快都知道了。
我们问二林打算怎么办,他哭着说:“能咋办啊,太磕碜了,在屯子里没脸出门了,这屯子我待不下去了。”
我急了:“你他妈还不离婚?”
二林并没有回答我,只是双手抱着头“呜呜”地哭,又大力锤自己的脑袋。我赶紧上去拽住他,他哭得更大声了,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二林到头来还是没离婚。因为觉得在村子里无脸见人,和月红匆匆在城里租了个平房住。我去看他时,见到月红觉得有些尴尬。月红倒洒脱得很,热情地招呼我、开着玩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半年后,二林还是因为心疼租金回到了农村。那些日子,他不止一次地和我说,总感觉自己心里有一个大石头压着,“觉得憋屈,憋得好像要得什么大病了。”
我说那就别舍不得那两个钱,干脆搁城里住吧。二林又说城里开销太大,今年活儿也不好,“村里现在也没几个人,我也不爱出屋,挺挺就过去了。”
之后的2年,村里又有很多人家搬去了县城,有的还搬到了其他城市。当然,其中有不少人搬家是为了面子硬撑,举债也要做“城里人”。相亲市场的风向随之改变。如果男生想结婚,在县城买楼房是必须的。
这些年,县城的房价其实涨得不算快,好一点的小区价格常年在每平米4、5千左右的价格浮动,位置差的2、3千的也有。县里一直在大兴土木,原本只有“三道街”之内有楼房,如今“七道街”、“八道街”遍地是楼房,一直盖到了城郊的菜地。近两年甚至有传言说,距离县城七八公里的我们村子也要拆迁盖楼了。
与此同时,由于本地没有一家像样的大企业,就业岗位非常少,县城的人口开始大量外流。我上中学时,全县总人口是70多万,而最近的一次人口普查显示常住人口只有40多万了。年轻人越来越少,县城里位置差的小区已经鲜少有人问津。
等到2018年年底,距二林给月红承诺的期限过去1年了,可住进楼房依旧是个梦。吵了无数次后,月红回了娘家,并且放下狠话:“不买房就离婚。”
二林不知如何是好,他买不起,借钱又借不到那么多。只能和我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城里有那么多没人住的房子,而自己辛苦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因为买不起房子,搞得妻离子散。他痛恨自己的无能,可又无能为力。
5
痛苦的人远远不止一个,二林的父亲整日在院子里唉声叹气,经常和我父亲诉苦:“看着儿子好好的一个家就要散了,看着小孙女就要成了没妈的孩子,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我没用,很对不起儿子。”
据说,二林父亲有一个哥哥,因为家里经济拮据、儿媳妇出走,自缢而亡,大家都说可能是抑郁症导致的。二林父亲闷闷不乐的状态也持续了一年多,一天早晨,他和老伴儿说自己要到城里买种子,结果再也没有回来——他像女儿丽芳那样,跳进了“洋井”,是同一个。
遗体被打捞上来的那天,二林母亲依旧不敢相信,她不断往自家灶坑里填柴火,一直嘟囔着:“快烧炕,快烧炕,让他爸在炕上躺会就好了,就活了。”二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抱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哭。来帮忙的人看见这对可怜的母子,无不落泪。
我们几个发小都很担心二林,几个人轮番安慰他。二林却苦笑着说:“放心吧,我啥事没有。我还得挣钱给我妈养老、供我闺女上大学呢。”
二林父亲去世不久,月红就从娘家回来了,这次她变老实了很多。除了做饭、收拾自家院子,很少出门闲逛,也不提买房的事了。不管怎么说,公公自杀和她想买房、闹离婚有着莫大的关系。
二林却并没有怎么责怪月红,他觉得逝者已矣,生活还得继续。为了能多赚点,他借了点钱租了几十亩地,农闲的时候还去城里干体力活。
那次我回村,他和我说:“真得买房了,我媳妇最近虽然没明说,我能看出来,她还是想往城里搬。而且你看看,现在年轻点的,还住在村里的就剩我和张强了。张强是有肝病走不了,我不行啊。我没病没灾拖家带口地窝在村里,自己都嫌磕碜。”
二林是我们村极少有的,一直留守在土地里的80后。他的同龄人大多主动或被动地涌入县城、大城市,试图改变自己的人生。有的是靠文凭,有的是靠手艺,然后收获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
有人坐进办公室成为社畜,有人在木材加工厂被机器割掉了手指,有人随着工地塔吊的倒塌而殒命,还有的当了小偷,哪怕离开了监狱,也不愿意回来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村庄渐渐被城市掏空,除了小商店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在打麻将,很少能看见人影。父辈们耗尽心血盖的砖房没了人气,开始一点点毁坏,两三年之后就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菜园几乎被荒草淹没,种地的年轻人特别稀少,小乡村无法容下心,更容不下身了。
于是,留守农村的二林成了一个异类。他要接受来自各方的白眼和嘲讽,以至于无法自我认同。我理解二林,但又疑惑:“那你也没钱,咋买啊?”
二林说这两年粮价好,他那几十亩地收成好的话,刨去费用能剩个3、4万,完了再借点,“原来铁路小学那儿,去年盖了两个楼,听说太偏没人买,一平还不到2千,买个小点的差不多够了。”
6
2019年10月,二林终于在城里买了房。那是一个偏僻楼盘的顶楼,50多平米,总价不到10万。二林求爷爷告奶奶地从几个亲戚那里借了6万,我和小双又给他凑了5万,简单装修了一下,二林一家在过年之前搬了进去。
搬家那天,几个朋友去给二林家“燎锅底”。二林很高兴,做了很多菜,买了很多酒。席间,他意气风发地搂着月红说:“媳妇,等着,过几年等咱有了钱就换个大房子,再好好装修装修,咱也感觉感觉当城里人是啥滋味。”
月红一把推开他,没好气地说:“你可别他妈吹牛X了,等你买大房子,老母猪都得上树。”
我们都笑了,二林也“呵呵”笑,好像并不在意。
可谁也没想到,搬进新家才几个月,月红就离家出走了——半年前,她在网上认识了邻县的一个50多岁的男人,那男人离婚多年,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还吹嘘自己有钱,承诺要娶她。
月红禁不住“爱情”的诱惑,在疫情管控没那么严的时候,抛下了二林和孩子,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新欢的怀抱。几天后,她给二林打来电话,说她准备嫁给那个男人,让二林不要去找她。
那些天,二林很颓丧,总是借酒浇愁,几个朋友怕他出事,没事就轮番到他家陪着。可到底还是没看住,有天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小双的电话,他说二林酒后剁了小手指,还把断指冲进了马桶里,正在县医院治疗。
我赶到医院时,二林的手已经包扎完毕,看着他苍白的脸,我正想说点什么,他却先开了口:“她回来我也不要她了。真的,没意思,我够了,够够的了。”
“那你也不能剁自己的手指头啊!”
二林激动道:“我剁手指头?我他妈还想死呢!我想死,你知道吗?活着太他妈憋屈了。”
我们怕二林再干出傻事来,就把他送回村子,让他母亲盯着。等过了些日子,我再回村看二林,他的状态好了一些。
他又对我说:“放心吧,我不能怎么样。我死了,我妈和我闺女就都完了。”
不到两个月,月红回来了,说想和二林继续过日子。原来,那个男人也是农村的,城里的房子是租的,根本没什么钱。得知真相后,月红可能觉得和他在一起更没有未来,就想再回来。可这次,二林则铁了心不想和她过。她回来的第二天,二林就拽着她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不久之后,有人给单身的二林介绍对象,是本乡的一个寡妇。女人比二林大2岁,前两年丈夫车祸去世,没有孩子。缘分这种东西就是如此奇妙,两人一见面就看对了眼儿,没过几天就腻乎在一块儿了。后来,我见过这女人两次,很温柔,对二林也体贴,是那种正经过日子的好女人。
二人办了简单的婚礼,席间,二林对我们说:“我媳妇二舅家的弟弟,在南方厂子里打工,一个月能挣五六千,过了年我和媳妇就去。”
小双问:“那地你妈一个人也种不了啊?!”
“地不种了,租出去,让我妈到城里来带着我闺女上学。”二林接着盘算着,他和媳妇一年在外面能剩7、8八万块钱,地租出去,一年差不多有1万元进项。
小双笑着说,这比他上班挣的都多。二林笑骂:“滚犊子,别闹。”
7
2021年春节过后,二林夫妇就去南方投奔亲戚了,在无锡的一个皮革厂里打工。
他们走后,我偶尔会在晚上经过二林家所在的小区,看着里面稀稀落落的几盏灯光,会忍不住想:这个曾是二林奋斗目标的房子,这个曾让二林心力交瘁、痛不欲生的房子,这个间接害死了二林父亲的房子,到底值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
前些日子,我和二林通电话,我问他在那边如何。他说自己每3天就要上一个夜班,每天最少要站10个小时,加班更是家常便饭。我说那也太累了,二林却“嘿嘿”笑:“还行吧,我觉得比扛麻袋还强一点。”
二林说,他们夫妇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有1万多元,这样的日子他很知足。他把酒戒了,打算再干几年,把买房欠的钱还完,再好好攒钱供女儿上大学。他最近一直哄媳妇再给他生个儿子,又夸媳妇能干、会过日子,唯一的缺点就是管他管得太严了……
我想告诉二林,现在养孩子成本太高,他的年龄和条件也许并不合适,可我不忍心打断他对美好未来的畅想——从买房、搬家到现在,二林已经很久没有心情这么好,话这么多了。
现在,二林偶尔会在朋友圈发一段小视频,内容基本都是他在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的见闻和感悟。他迎着日出或披着星月,先拍一段风景,再把镜头转到自己的脸上,说:
“上班了啊,挣钱去了,干就完了!”
“下班了,男人不容易啊,干就完了!”
但无论拍什么、说什么,最后二林总会以他“迷人”的微笑作结尾。那种踏实的幸福和满足,溢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