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22)

本帖于 2021-12-14 15:50:42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被剥夺“正常人”身份的弟弟

2021-12-08 11: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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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梦

一个迟钝的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1

 

小舅身上的江湖气颇重,在十里八村算得上一号人物。他干瓦匠起家,后来当包工头做工程,早些年挣了不少钱。后来工地出了事故,死了几个工人,他也伤了半条腿,上头的人跑路了,赔偿款一分钱也没要到。村里人传谣说小舅贪了抚恤金,小舅不得不贴钱了事。经历了这一番波折后,小舅就在老家务农,做起了收稻谷、棉花之类的田间小生意,虽说苦累,小日子过得也还滋润踏实。

小舅有一双儿女,女儿红嫚,儿子小金,姐弟差4岁。小金年幼时体弱多病,小舅妈对他精心照顾、宠爱有加,惹得红嫚十分不满。红嫚个性强势,自小就不喜欢病蔫蔫的弟弟,我们几个年纪相仿的表亲一起玩耍时,她也从不关照小金。

小金长大了也不爱读书,初中毕业后去了市里念技校,学车工。那时红嫚已经在县城一家美发店当了领班,后来辞了工,跟随同乡去千里之外的广州打工。

到了2010年,20来岁的小金去了武汉的一家工厂打工。因为工作认真,人又温和踏实,小金进厂一年多就被车间师傅看中,栽培他从小组长升做班长。2011年初冬,小金打电话给母亲报喜,说他在厂里谈了个对象,打算春节带回家。

小舅妈乐坏了,吩咐小舅新刷了墙壁,添了几样新家具,又弹了两床新棉被,等待未来儿媳的到来。亲戚乡邻听说了,都夸赞小金有出息,工作、婚事都不要大人操心。小舅夫妻俩听了,喜笑颜开。

谁知腊月初的一个晚上,小金突然独自回家了。他衣衫凌乱,神情呆滞,脸上有几道新鲜的伤口,脚上还丢了一只鞋。小舅和小舅妈吓坏了,问儿子发生了什么事,小金却径直钻进房间,裹在被子里一言不发。

第二天,小舅妈叫来几个亲戚帮忙劝导。在众人的耐心询问下,小金才含糊其辞地说,自己跟人打架了,再细问和谁打架、为什么冲突……他就不说话了。

有人问:“你女朋友呢?”

小金嘟囔:“分手了。”

问及分手的原因,小金沉默着,一个劲儿地摇头。大家实在问不出什么信息,就商议决定,由两个能干、稳重的堂哥陪着小舅夫妻俩和小金去武汉工厂问责,“有必要就报警”。

可小金却连回工厂收拾行李、结算工钱都不肯,无论怎么劝导,他只抓着被子缩在床角。提到报警,他更是噤若寒蝉、不时地浑身颤抖。长辈们说,小金怕是被歹人吓破了胆。我妈提议送他去医院做个检查,“别是把伢儿的脑筋打坏了”。

小金拒绝去医院,堂哥们想去拖拽他,他就乱踢乱打。他的怂样惹怒了暴躁的小舅,他冲上去拽着儿子就是两巴掌,骂道:“打个架就丢了魂?个没用的软蛋!”

小金瞬时惊恐万状,抱住头嚎叫起来。大家赶紧拉住小舅,小舅又气恼又心疼,他脸红筋暴,冲出门说要去武汉杀了那个歹人。

一听丈夫要去武汉寻仇,小舅妈拽住他嚎哭:“杀了人这个家就毁啦!”族里哥哥叔父们齐上阵,才止住了狂躁的小舅。

作为大家族的长者,大舅发话,说他带两个人去工厂里问情况,小舅夫妇留在家里照顾儿子。我妈又提议送小金去医院检查脑袋,小舅妈看了看哆嗦着的儿子,哀愁地说:“缓一缓吧,先在家好好休息一阵子。”

临散时,小舅妈红着眼睛叮嘱在场的族人们:“劳烦各位口风紧点,不能让外人耻笑,传我们刘家的丑话,我家刘老四(小舅)还要抬起头做人的。”

大家应声允诺。

 

过了个把星期,大舅他们从武汉带回了一些消息。工厂的负责人讲,自打小金出事后,他的女朋友就没再去厂里上过班。他们给了那姑娘的身份证信息,她的户籍在恩施某偏远山区,留的电话是空号。

有工友讲,那晚他在夜市街上看到几个混子拦住小金和他女朋友,“后来好像是一起坐车走了,离得远,看不清楚样貌”。也有工友听说,之前有个混子追过小金的女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因此与小金结仇。

工厂附近无业青年很多,治安非常乱,天天有人勒钱、打架、闹事。大舅他们四处打听,蹲了几晚,也没找见工友口中的那个混子。他们去警局报案,说不清来龙去脉,警察要求当事人小金到场说明情况,可这明显办不到。

大舅把厂里结算的工钱交给小舅妈,小舅妈的眼泪啪嗒嗒地往外滚,说:“我儿子这次吃了个大闷亏!”

 

 

2

 

临近春节,我妈惦记着小金,约了几位亲戚提着礼盒去看望。

小舅妈耷拉着脸,唉声叹气:“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害人,这么多天了,整天就躺在床上等着我送吃送喝。眼看各家各户都在忙年,一摊子家务事,累得我直不起腰,还要天天伺候这个二十多岁的奶*****(婴儿),我快要怄气死了。”

小舅讽刺道:“打架有输有赢,谈恋爱有聚有散,哪个男娃不是这样过来的?他倒好,他最特别,这么一遭事,直接躺家里装病让人伺候。他有么子病?我看就是个懒病!”

大家劝小舅夫妇得有耐心,多跟小金说说话,好歹他胳膊腿都还在,只要脑筋上把弯转过来,这心病兴许就慢慢好了。

小金在屋里听见众人议论自己,冲着窗户喊:“滚!都滚!”

我妈心中一喜,她觉得小金声音洪亮,精神头大有好转。小舅恨铁不成钢,骂了回去:“就敢冲爹妈喊!有本事你去武汉警察局喊啊!个没出息的玩意儿!”

里屋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那年正月,族里轮流拜年。我在别家见到小舅夫妻俩带着红嫚,跟人愉快地谈笑、吃喝、打牌。偶有人问起小金的情况,他们就简略地回句:“他还好,不爱出门,在家歇着。”对话点到为止。

初六,大家去小舅家拜年。只见小金站在院门前热情地迎客,十分礼貌。他容光焕发,举止活泼,脸上露出熟悉的憨厚笑容,看不出任何病态。亲戚们欣喜地附耳低语:“小金好了,蛮好蛮好。”

小伙伴久别重逢,分外亲切。见到我和三舅家的虎子哥,小金咧开嘴笑了,闲聊了些家常琐事后,虎子问小金:“兄弟,听说你前段时间出了点事,么情况?”

小金的眼里闪过一丝慌张,随即摆摆手:“不开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准备开春去广州找事做。”

看他言谈一切正常,我们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就轻松聊起新一年的打算。虎子说他初八去宜昌,在远亲开的饭店里当帮厨。小金突然烦躁起来,念念叨叨:“是的,得出门做事,待在屋里太烦了。两个老东西恨不得我死。必须得出门做事。我没得路费,他们不把钱给我,想把我困在屋里头。”

小金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开始自言自语,话听着也怪异。我隐约觉得不对劲,虎子心大,认为小金只是发发牢骚,还宽慰小金不要责备日渐年迈的父母。

正月安稳过半,村里人陆续出门打工、读书,闹腾的乡间逐渐冷清下来。返校前,我嘱咐妈妈有空再去看看小金,她却嫌我多事:“你小舅妈不喜欢我们提小金的事,她怕人笑话。现在小金已经好了,各忙各的事吧。”

 

 

3

可开年之后,小舅家的日子并不平静。

小金吵着要去广州挣钱,小舅妈担心他在外面再受歹人欺负,不允,希望他留在家里干点农活,跟着小舅学点赚钱的本事。可小金跟小舅不对付,绝大部分时候都躲在房间里,拒绝交流。小舅认定小金没病,是懒:“打架输了算屁大点事?男子汉不去社会上历练,躲在家里好吃懒做啃老才是真毛病!”

小舅两口子终究拗不过儿子,就打电话给女儿,让红嫚帮弟弟在广州找份工作。可红嫚拒绝了,连去她那里落脚都不同意:“从小他就事儿多,别来惹我!”

僵持了一段时间,小舅决定带小金到县城里找工作,离家不近也不远,方便照应。小金不情愿地跟着去了几趟,他无精打采的模样,实在很难被人看上。最后,小舅在县城一处工地给小金找了个提水泥筒子的活儿,他勉强去了,没几天就灰头土脸地躲回了家。

回来后,小金的情绪越来越变化无常。平和时,他在院子里帮母亲摘菜、晾晒衣服,见着乡邻能主动打声招呼;低落时,他木讷、呆板、不吃不喝;烦躁时,他会大吼大叫、捶床捶门,自言自语甚至仰天大笑……乡村邻里间本就没有秘密可言,有人开始对小金指指点点,有人说小金变成这样,是因为小舅发黑心财遭了报应,还有几个婆婆妈悄悄建议小舅妈请人来“驱邪”。那段时间,小舅妈常常以泪洗面,小舅阴沉着脸很吓人。

到了夏初,小金的状态平和了许多,虎子就帮他找了份工作,在宜昌一家酒店做服务生。小金这精神状态,大家心里都没底,三舅妈怕虎子受影响,还劝他不要多事,但虎子信任表弟,说:“哪个年轻人天天在家闷着?没病的人都要憋出病来。”

长辈们想想也是——一时间好像也没有更好的路子,那就去吧,兄弟俩作伴,接触新的环境,兴许小金能恢复之前的好模样呢?因为上岗需要健康证,小舅两口子终于有理由带儿子去县医院检查身体了。各项常规检查的指标都正常,又特意给小金脑部拍了片,医生说没得事,他们终于落了个踏实。

拿到健康证明的小金神采奕奕,对新工作满怀信心。小舅妈叮嘱他,在外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能像在家里这么随心所欲。小金满口答应,然后列了要带去宜昌的物品清单,诸如西装、新手机等。小舅把新买的大行李箱装得满满当当,又给了儿子几千块生活费备用。

 

小金去宜昌工作后,刚开始收入不高,前两个月隔三差五打电话跟母亲要生活费。小舅妈心疼儿子,又怕丈夫反对,就偷偷给了几次。结果这事还是被小舅发现了,他暴跳如雷,责怪妻子过份宠溺儿子:“娇儿不孝、娇狗上灶。他是懒鬼投胎,在屋里装神弄鬼,就是想好吃懒做。在外面花钱如流水,好生快活,我看他*****的脑筋比世人都聪明!”

最终,小舅妈妥协了,停止了对小金的经济援助。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小金又突然回家了。与上一次的落魄不同,他顶着帅气的发型,穿着时髦的衣服鞋子,俨然变成了一个潮流青年。送他回来的出租车司机向小舅妈讨要车费,小舅妈付了钱,让司机帮着把行李箱拿下来。司机说没有行李,一溜烟走了。

小金走时带着的新西服不知所踪,新手机换成了个老破旧,他一脸无所谓,只说了句“我饿了”,就钻到里屋去了。之后,与上一次回来一样,小金像缩在壳里的蜗牛,极少出门,每天等吃等喝,简单的家务也不做。有时被小舅抓住,实在躲不过,就敷衍着做一会儿家务,然后喊累,又回房躺着了。

小舅妈的失望掩饰不住,爱面子的她终于向虎子打听儿子在宜昌的情况。虎子说,小金到酒店上班后爱结交朋友,不分好赖就跟人称兄道弟。有些人心术不正,哄骗小金花钱供他们吃喝玩乐,还带他赌钱,小金连那套新西装都输掉了。他劝过小金离人渣们远一点,安心做事,小金却说自己心里有数。

聊到深处,小金才跟虎子说了实话——他总怕朋友们不理自己。因为情绪举止不稳定,小金有时会在宿舍跟人发生争执,有时突然翘班被经理骂,只能不断贴钱维系关系。最严重的一次,小金莫名其妙地在宿舍点火,口中念念有词:“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怕。”还好室友及时赶到灭火,虎子跟酒店经理苦苦求情,他才没被警察带走。

虎子说:“搞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有病,时好时坏,继续待在宜昌,我怕收不住场。”

听虎子这么说,小舅妈顿感颜面扫地。再看看败光了一身东西回来的儿子,总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儿,小舅妈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4

得知儿子有在室内点火的“前科”后,小舅妈把家里的打火机、火柴都藏了起来。但在一天晚上,小金还是用自己藏的打火机在家里烧起了报纸。

烟味呛醒了小舅,气极的他拿棍子打了小金一顿,骂道:“只等哪一天这个败家子要把屋烧了。干脆把我一起烧了,省了棺材钱!”

夏秋两季是小舅最忙碌的时候,天不亮他就要出门收农作物,天黑才到家。劳累一天回来,看见儿子无所事事,就气不打一处来。邻居们常听见小舅怒吼:“老子五十岁的一把老骨头,还在硬撑着干活,你二十多岁就在家当皇帝?皇帝还要批折子呢,你折子都懒得批,你是皇帝的老子!你快些滚出门……”

父子矛盾不断升级,小金越发暴躁,他开始骂人、砸板凳、摔杯子。小舅气急动手制服,瘦弱的小金奋力反击,父子之间时不时爆发肢体冲突,拉架的小舅妈夹在中间挨了不少疼。

一天,几个亲戚去看小金,正遇上他犯浑。他在不同的房间来回跑,抱了很多衣服堆在院子里,又兴致勃勃地去伙房抱了些干柴来堆在一起。接着,他急躁地翻箱倒柜找打火机,找不到就生气,朝着柴堆破口大骂,把衣服和柴火满院子乱扔,又跑去里屋“咚咚”捶床、锤墙,好半天不消停。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一个表哥坚定地说:“是疯病。”

小舅无奈又困惑:“我这娃儿性子软弱怕事,闷葫芦一个,从小被他妈惯坏了,懒散吃不得苦。有时一阵暴脾气上来就像红眼的斗牛,这点随我。但不能说发脾气就等于疯病,哪个人还没点坏情绪呢?一大家族子人个个聪明灵活,怎么可能忽然冒出个疯病?”

大舅同意这个说法:“我们族里祖祖辈辈没有得疯病的人,小金得疯病这种话不能乱讲。”

那个表哥说自己认识市精神病院的一个医生:“我听他说过,那里面关了各种各样发疯的人。给收、给治。”大家七嘴八舌发表不同的见解,一顿讨论争执后,小舅下了决心,要送小金进医院关几天:“让这个败家子吃点苦头,兴许他就老实了。”

小舅让表哥帮忙联系那位医生,表哥打了几个电话,医院回复说可以收,过两天有专车来接。

 

医院专车来的那天,小金不见了。

他那天听到父亲要把自己关起来,便提前做了准备,也没有跑远,就躲在村子附近的农田农舍和山林里游荡。乡邻都是沾亲带故的,遇到小金,有人好心喊他吃饭,有人故意问他各种问题取乐,还有几个长辈跑来跟小舅说情:“不要把娃儿关起来,不要打骂,娃儿蛮可怜,对他好一点,就当生了个傻娃养着……”

小舅夫妻俩叫苦不迭:“真是个傻娃我们也认了,可他一点都不傻,想方设法地害人啊!”

坐专车来的医生说,犯了疯病的人都坚信自己没有病,所以一般都是骗他们说去旅游。医生收了300元专车费,临走留了个电话。小舅不禁感叹:“有这个机灵劲儿,怕是精神病院也关不住他!”

过了些时日,天气凉爽,小金回了家。他变得温和冷静,又像曾经的那个敦厚男孩了。他不再整天缩在房间里,会主动做家务,偶尔喊几声爸妈,还会破天荒地说几句关心人的话。

也许是小舅小舅妈看到儿子好转了于心不忍,也许是他们压根儿就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得疯病,反正没有立即给医生打电话。小金也乖了,主动提出想跟小舅学做庄稼生意。

小舅买了一辆农用小货车,上面放置一台榨油机,平时在乡间给村民榨油、收购农作物去县里倒卖。小金向父亲讨教一番,很快上手。他做事勤快,帮人抬油桶、搬袋子不耍滑头,等待父亲跟人结账的空隙,还会帮着打扫和归置东西。闲暇时,小金仔细观察机器的结构和运作,他有车工的基础知识,设备出现故障时还能帮着维修。他努力成为小舅的好帮手,有时小舅没耐心责备他几句,他也很少顶嘴。

父子搭配和谐,生意顺当,之前的糟心日子好像被远远地甩开了,一切极速好转起来,充满了希望。小舅妈的脸上展现出久违的笑容,腰板又挺直了。

 

隔年开春,小舅妈托媒人给小金说了一门亲。去看亲那天,小金梳洗打扮,仪表堂堂。之前小金去外村榨油时见过这个姑娘,她聪明勤劳,长得也俊,比小金大3岁,双方互相看对了眼。

女方父母坦言,这姑娘二十来岁时处过个对象,处了两三年没怀上娃儿,原因是姑娘有一侧输卵管堵塞,男方拖拖拉拉不办婚礼,后来这桩婚事就黄了。女方父母强调:“医生说治得好,能怀孕,就可能慢一点。如果婚后三年还没怀上,彩礼钱退还。”

女方家要6万6的彩礼,以小舅家的经济条件,不是什么问题。可此时小舅妈的市侩和傲慢之心竟开始作祟——她介意姑娘之前的那段恋爱经历,又担心她怀不了孩子,还嫌她年纪大了点,想压压彩礼钱。她哄儿子说很快就定婚,私下却托媒人去把彩礼讲到3万8。女方父母不高兴了,他们觉得是小舅两口子看不起人。

在等待定婚的那段时间里,小金的情绪似乎又开始波动。小舅妈慌了,托媒人去讲和,愿意出6万的彩礼。这时,女方父母也打听到小金早前犯病的传闻,个把月后,就委婉地退了亲。

小舅妈告诉小金,婚事黄了,是因为之前他发过病,女方父母不同意。又叮嘱小金以后切记要听话,不要再胡来,“我已经托媒人给你另寻亲事,你安心等等”。

那段时间,小金哀伤自责,情绪有点低落。后来不知是谁说漏了嘴,小金知道了母亲压彩礼钱的事。他跟小舅妈大吵一了架,又去找那个姑娘,希望对方可以原谅,把两人的婚事谈下去。可惜那姑娘已跟别村的青年订下了婚约。

懊恼的小金意识到自己在家无法实现经济独立,于是坚定地要求去广州打工,立誓靠自己努力挣钱娶媳妇。

 

 

5

小金这一去广州,杳无音讯。小舅妈给红嫚打电话,红嫚淡漠地说她没看到弟弟。小舅妈又让红嫚在广州找老乡打听消息,红嫚回话:“鬼晓得他跑哪里去了,随便哪个站点下车都能打工。莫说咱整个村、整个县,要打工的人谁不说去广州?好像只有说去广州打工才显得高级。”

红嫚在广州打工多年,攒了不少积蓄。她27岁那年,小舅妈托媒人给她说了一门亲,男方是县城街上的,在县机关给领导开车,父母做点小生意,家里有一处房产即将拆迁。红嫚从广州回来看亲,她穿金戴银,举止大方、言语讨巧,这门婚事很快就定了。隔年正月,婚礼在县里的豪华酒店举办,双方亲友都来了,很热闹。在众人的恭贺声中,小舅开怀畅饮,醉了。

婚后,在公婆的支持下,红嫚在县城开了家服装店。没多久,红嫚的肚子大起来,婆婆请了个营业员帮她干活。红嫚孕期口味刁钻,又嫌城里施工嘈杂、空气浑浊,便经常回乡下住着。

小舅花大钱翻新了房子,主卧留给红嫚夫妻俩住,房间布置得很时髦。还单独设计了宝宝房,摇床、推车,各类用具一应俱全。小舅小舅妈住次卧,靠里留了一间空房,陈设简单——这是给小金留的。

红嫚生了个女儿,正赶上了男方拆迁,喜上加喜。公婆高兴,送给小两口一辆轿车。红嫚常带着母亲到县里玩,烫头发、做SPA、买衣服、看电影,小舅妈一下年轻了好几岁。不过,姑嫂们一起打麻将时,小舅妈总提起小金,露出一些担忧和牵挂。她思念儿子是真,也怕人们在背后说她只顾着享女儿的福,不管儿子死活的闲话。

 

等电商风潮向乡镇袭来,红嫚开了一年多的服装店倒了,她就跟小舅合资开了间榨坊。7月榨坊正式营业,小金突然回来了。

他比之前更瘦弱,衣衫褴褛,蓬头垢脸、胡子拉碴,形同乞丐。新农村建设公路到户,村里变了模样,他一时找不准回家的路,站在村口茫然张望。小舅妈闻讯赶去,看到儿子的样子,知道他又遭了大罪,抱着他痛哭不止。好面子的小舅又心疼又失望,火气冲上来就骂:“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还知道回来?!”

小金没了曾经的胆怯,变得胆大、话多。大家问他这两年去了哪里,他说广州;问他在那做什么工作,他说什么都做;又问他发生什么事成这副样子,他说自己被抢劫了;再问他是怎么回来的,他说一路走回来的。

回到家后,他在新房子里外打转,茫然地问小舅妈哪间房是他的。小舅妈说,正屋后面有一间空着。不料,红嫚冷冰冰地反对:“他要是住里屋,我就带娃儿回城里住了。”

当时,二舅的女儿玉儿在场,为小金打抱不平:“小金是你亲弟弟,怎么住不得里屋?”

红嫚口无遮拦:“他有神经病,哪个不晓得?伤着我娃儿了咋办?你要装善人,让他到你家住去。”

小金顿时呼吸急促起来,冲姐姐大喊:“你才有神经病!我在广州看见你了,你发神经在地上打滚。”

“胡说八道!”红嫚气得挥起胳膊要打弟弟,大家赶紧拉开。玉儿瞧不惯红嫚傲慢自私,说小金是儿子,这个屋都是他的,而红嫚是一个出了嫁的姑娘。谁知红嫚毫不示弱,反唇相讥:“管好你自己吧!听说你在闹离婚,现在不是一样住在娘家,还有脸来说我?”

“你才闹离婚!你婆婆嫌你没生个儿子,你就躲回娘家来,来了就想占为己有吧!”

眼看表姐妹俩越吵越凶,大家又劝又拉,红嫚昂着头,双手交叉抱怀,立在正屋大门口,以必胜的姿态昭示她的家庭地位。

小舅妈试探地说:“榨坊还有间空房。”

小舅立马黑了脸:“是的,正等他去那里点把火,老子就能闭眼了。”

久久未归的儿子回来是这种待遇,作为族长的大舅少见地愠怒了,他对小舅说:“你们这像什么话?小金他姓刘!娃儿回来就好。”

最后,小舅夫妇还是依了红嫚,没让小金进正屋住。小舅妈在猪栏屋前排的过道搭了个床铺,作为小金临时的安身之所。红嫚出钱请了个瓦匠,在正屋侧墙边单独建个偏阁房给弟弟。

 

到了榨坊生意的旺季,小舅的腰椎病犯了,缺个得力的人手。小舅喊小金顶上,小金不情愿,说:“那年我跟着你干活儿,你还欠我工钱没给呢!”

小舅快要气炸了:“吃老子的,喝老子的,用的住的哪一样不是老子挣来的?我他妈还欠你工钱!老子是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来还你的债!”

红嫚的老公到作坊来帮忙。高温烘烤、繁重的体力翻炒,女婿干活踏实任劳任怨。小金盯着修建中的偏阁房看,看得无聊了,就到榨坊转悠,被小舅驱赶了出来。

在桌上吃饭,闲人小金比出力的姐夫吃得还多。姐夫不介意,主动给小舅子夹菜,小金欣然接受。小舅看不下去,又不好当着女婿的面折辱儿子,就夹了饭菜自个儿到院子里吃。

自从小金回来,小舅妈就没怎么笑过。她上了年纪,操持家务已觉得吃力,三天两头跑医院,小金很少陪伴帮衬。她跟我妈抱怨,说“养儿防老”怕是没有指望了。

没过多久,苦闷中的小舅妈传来好消息:红嫚怀了二胎。而且红嫚跟她婆家说定了,二宝不管是儿子还是姑娘,都随母姓。

这在大家族里是赫赫之功,红嫚顿时光彩环绕,姨妈、舅妈们给她送了不少补品。没人搭理小金,对他视而不见,他也不惹事,每天只管吃喝拉撒自己玩。

偏阁房盖了一大半时,瓦匠有事请假回去了。停工快半个月时,小金变得急躁起来,不停催小舅妈和红嫚快点开工。小舅妈提议再请个瓦匠,因为工钱结算的问题,前面那个瓦匠没答应。等待中的小金如坐针毡,大肚子的红嫚被他问得不耐烦:“急个么事!砖头多的是,着急你自己去建啊。”

小金说:“快点建,猪在赶我走,我没地方住了!”

红嫚笑了几声,又白了脸,扯着嗓子恐吓他:“你再胡言乱语,我们就真的赶你走了!”

可还没等到瓦匠回来,也没等到红嫚赶他走,小金被警察带走了。

 

 

6

一天晚上,表哥接到小舅妈电话:“快来帮忙,小金又在发疯!”

表哥急忙赶过去,看到小金正拿根棍子在猪栏里挥打,边打边嚎叫:“走开!这是我的屋,你们要害我,我打死你们……”

猪栏屋和过道被他搅得到处是猪粪,几头猪上蹿下跳嗷嗷叫。两头大猪从猪栏里逃出来,冲进了院旁的农田里,小舅和几个邻居赶忙去追。另一头小猪跳不过栅栏,在栏里跟小金周旋,小金边打边叫:“老子会‘火攻’,你信不信?”

担心猪被打死,表哥踩着猪粪拉开了猪栏门,小猪“嗖”地逃命去了。满身污臭的小金觉得自己大获全胜,大摇大摆地走出院子,吓得看热闹的人赶紧后退。在众人的注视下,小金走到院子右侧的大水塘边,“咚”的一声跳了下去。

“跳河啦!救命啊!”小舅妈呼天抢地地扑过去,几个水性好的赶紧脱衣服下去救人,有人找手机报警,小舅急忙从田里跑过来跳下水。现场哭声喊声,乱成一团。

几束明亮的手电筒光照在水面上,捕捉到小金沉沉浮浮的脑袋。救人的人拼命朝小金游去,小金竟自个儿游上了岸。他一脸笑嘻嘻,惹人恼怒,小舅一边咒骂他,一边急忙跑去田里继续捉猪。

不多久,远处的山坡上警灯依稀闪烁。警察赶到的时候,小金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站在院子前,饶有兴致地观看小舅他们捉猪。警察询问了事情经过,征得小舅夫妇的同意后,快速拷住小金,连推带拽地把他往车里塞。小金这才猛地明白过来,挣扎着大声喊“救命”。但这一次,小舅和小舅妈都没有上前护他。

闪耀的红蓝车灯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人群散去,闹腾的夜晚安静下来。时隔3年,躲过专车的小金,这次被警车送到了市精神病院。

 

2018年8月,我回到老家,得知小金还关在市精神病院,就去探望他。与预想中的景象不同,精神病医院里很安静,只有零散的几个医护人员,气氛宽松散漫。透过窗户,我看到很多病人在活动场上玩。

办好探视手续,我被带到了接待室。不一会儿,铁门打开,小金走出来,他看到我,咧开嘴笑了。我上前跟他拥抱,看护人员示意我们坐下。

他胖了很多,脸有点肿胀,腰腹部鼓了起来。在我的记忆中,小金一直都是瘦弱机灵的样子,小时候我和虎子抓鱼,他提鱼篓子,我和虎子偷西瓜,他把风。从未料想到他的成长之路会这样坎坷。我有太多的疑问和关切,时间久了,堆积到眼前,竟一时语塞。

我说:“你胖了。”

小金“嘻嘻”地笑:“他们给我吃药,激素激胖了。”

我鼻子发酸,问吃什么药,又问确诊是什么病了吗?

小金摇摇头:“没人告诉我是什么病。我们这里很多人,都没病。有的只发点脾气,家里看他不爽,就送到这里关起来。”

我问他,吃了药是不是就能好,需要打针吗?

“不打针,用电。”

“什么电?”我没听懂。

“电啊。”小金翻起白眼,浑身抽搐,夸张地给我表演什么是“电”。我的眼泪涌出来,小金握住我的手,劝慰道:“没得么事,我扛得住,听话点就少挨电。”

“过段时间他们会来接我回去。”他愉快地说,“隔一段时间就接我回去一次。有时候我妈来,有时候刘红嫚来。接回家玩几天,等他们看我不顺眼了,又送过来关一段时间。只要我不断药,病情控制好,他们就准我到正屋里住着。有时候,还能跟着刘红嫚去她县城里的新房子住。”

“算日子没几天了。”小金很期待,“姐,你回去记得跟我妈说声,早点来接我走。”

我把带来的零食饮品递给小金,旁边的看护员接去。小金憨憨一笑,说:“姐,你有空多来看我,我喜欢吃薯片。”

 

 

7

受小金嘱托,我和我妈去了一趟小舅家。

小舅黑黑瘦瘦,剃了光头,呲出几根短小白发,背微微驼,人苍老了很多。看他忙前忙后,不像轻松潇洒的个体老板,更像个下蛮力的工人。他的榨坊开在村头,规模比初建时扩大了不少,新修了仓库做粮食收购和加工。这几年,他辛勤经营榨坊,挣了不少钱,刘家的香火也后继有人,没人再说他的风凉话了。

那间为小金搭建的偏阁屋,瓦匠来封顶后,就一直搁置着。墙壁上没有抹水泥、窗户的洞口只用油布遮住,门上了锁。红嫚在院子里支了个平板,正在学跳舞,她的两个女儿在一边玩耍。看到我们来,她收起平板,望着田埂那边的菜园子喊回小舅妈。

吃饭时,我们聊了些愉快的话题。我说起去看望过小金,转达了他的话。小舅妈客气地说:“是的,正准备去接他回来。有劳你还惦记着他。现在病状好多了,隔一段时间就能回来玩几天”。

“小金确诊了是什么病吗?”

小舅妈轻描淡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情绪一阵上来了就闹别扭。”

我又问:“有看到过医院的病情诊断书吗?是精神分裂症或者躁郁症吗?”

小舅妈静默片刻,似乎强压着不悦,只说这脑筋方面的问题太深奥:“我们种田的人哪个清楚,医院自然有它的办法,说怎么治就怎么治,总好过躺在屋里混吃等死。”

我说,依据小金以前出现过的妄想和幻觉,结合他吃的药,猜测可能是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他不发病的时候,跟正常人没有差别,可以找个简单轻松的事情让他做,让他有机会接触社会、保持一定的劳动能力;不过,小金情绪极端反复,又像是双向情感障碍。如果家庭氛围足够友好,有心理医生专业治疗,药物辅助,大概率可以帮助小金减轻病症,融入社会,做到自己能照顾自己,大部分时候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没有人接话,大家在沉默中陷入尴尬。小舅咳嗽两声,走到院子里去抽烟。红嫚面无表情继续吃饭。小舅妈皱起眉头,眼神闪躲,叹了口气:“唉!嘴巴说起来容易啊。”说罢,她站起身来,忙着去给小孙女喂饭,我妈在桌下踩了我一脚。

回家后,我妈阴着脸嘱咐我:“你以后不要再操这份心。你的关心,在她看来是在挖苦,反而得罪人。”

我说,小金才26岁,他们就打算完全放弃努力,一直这样关着他?

“你说那些是病方面的,你没想想人方面的?你小舅是个暴脾气,小舅妈温吞摇摆,红嫚读书少不明理,姐弟之间感情不深,她一心惦记着那点家产。谁来主张给小金治病?一个家里出了这种特殊的情况,只靠有点钱,那是不行的。只能怪小金命苦,好巧不巧得了这么个奇怪的疯病。村里人就怕被伤着或者被传染,都避而远之。送到医院关起来,大家都清净了。”

 

后来,我零散从我妈那里听到些关于小金的讯息。

听说他在医院里谈了个女朋友,医院没制止。他请求小舅妈找人把那间偏阁屋装修好、添置点家具,想跟女朋友单独住。小舅妈嫌女方离过婚,还带着个6岁的拖油瓶儿子,不同意小金跟她好,更不允许他把女人带回来。

小舅还在拼命挣钱。一次,家族聚会上他喝醉了酒,当着众亲戚的面流泪,说他没有抛弃小金这个疯病儿子,他要在闭眼之前攒够200万,给小金和红嫚各存100万,把小金托付给红嫚照顾。

亲戚们心知肚明,现在小舅小舅妈身体还硬扎,不管怎样,小金每隔一段时间总能回家好吃好喝玩几天。再往后,他们年纪一大,由红嫚当家做主了,她怎么照顾弟弟还是个未知数。但大家不能说破,小金不托付给红嫚,又能托付给谁呢?

后来几年里,亲戚们越来越少见到小金。偶尔见到时,他思维正常,言词清晰。起初,他会经常表达想要长期出院、找事情做、谈朋友的心愿,会主动寻求亲戚朋友们的帮助。再后来,他好像彻底失望了,不再说这些大的话题,更关心在难得回家的几天里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

 

今年,我回乡给大舅贺寿,心里牵挂着小金,就悄悄地抽空去医院看望他。医院内格局变动很大,管理变得非常严格,加上疫情缘故,探望手续很复杂。

填写完信息后,我坐在一面玻璃墙外边等了许久,一个看护来告诉我,我不在监护人拟定的允许探望的人员名单里。我只好把几大包零食、饮料、故事书籍递给看护,嘱咐他给小金分发薯片。

我能做的实在太少了,希望小金吃到薯片,能在禁闭的深渊里感受到片刻的快乐吧。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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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呀,妈妈

 

2021-12-09 11:2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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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走水

刚入行的心理医疗师,医院里工作,医院外记录

 

 

前言

 

我是一位心理治疗师。在一家精神专科医院就职,为精神疾病患者提供心理治疗。

“做一个正常人”,是这里每一个病人的努力方向,患者是在接受治疗,也是在努力获得家庭、

社会的认可,寻找重返正常生活的希望;而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我们,

一言一行可能都会是某个患者眼里的火烛,或是阴雨。 我也想将自己听到和见到的这些故事记录下来,

希望愿意看这些故事的朋友,能看到如此平常的他们,也有七情六欲,知冷知热,会哭会笑,

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 这就是我想讲这些故事的初衷。

 

在精神专科工作5年,我见过的大多数患精神疾病或是严重心理疾病患者,

只要积极参与治疗、按时服药,生活里与正常人别无二致。

当然,也有一部分患者,无论去哪里、怎么治,都不会有什么好转,迁延不断越来越甚者,也不在少数。

这样的患者,以及他们的家庭,生活就像已经长出体外、肉眼可见的瘤子,什么样的际遇都能变成一根刺。

比如钵钵儿,还有他的妈妈,阿华姐。

 

 

1

钵钵儿本姓陈,男性,大约40岁,来自本市下属一个乡镇。老乌(康复科老员工)告诉我,以前没人叫他“钵钵儿”。

2015年,医院翻修老食堂,斥资买了一套高温消毒设施,以往的旧餐盘码不进柜子,于是统一订购几百套新餐具,打算每一餐收2毛消毒费(以前在外消毒是3毛5一次)。

阿华姐是个精明人,拉来一箱一次性碗筷,说是要存在病房给儿子用,就不多交这消毒费了——她还特意嘱咐护士,除非旧了破了,不必次次用新的碗筷。封闭式病房不稳定患者多,隐患大,病房以安全为由拒绝了阿华姐的要求,说这“不是能商量的事儿”。于是,阿华姐屡屡“冲击”医务部,质问医院“凭什么封闭式病房不准患者自备碗筷”。典主任(医务部主任)解释来解释去,也摆不清道理,不胜其扰,只能折中,准许她儿子自备一副跟医院食堂差不多的碗筷,只要放在食堂严格消毒即可。

阿华姐“得逞”后,为了让儿子每次可以多分点饭,又耍了个心眼,她买的碗筷形状跟医院食堂的差不多,但个头足足大了一圈,像电视剧里和尚化缘的钵一样。食堂的阿姐是个直肠子,每次分餐都要嚷一句:“用钵儿的这个,过来领!”

因为这个,“钵钵儿”“钵钵儿”的,就被叫开了。

算起来,钵钵儿在我们这儿住了也有8年了。自2016年参加工作以来,我一直间或参与钵钵儿的康复治疗。从病历上看,钵钵儿是智力缺陷,10来岁的时候又表现出一些精神症状。来我们这之前,镇里、市里的不少医院都去过,从迁延不断的病史来看,没什么起色。

钵钵儿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会几个字几个字地蹦,大多数时候的行为只遵循自己的生理状况:饿了,看见吃的就往嘴里塞;困了,何时何处能就地一躺;肚子憋不住了,哪里都是厕所。

病房里说,随着钵钵儿年纪愈大,自理能力反而变差了,现在除了会拿碗喊饿、套衣服,诸如定时吃药、参加治疗等复杂一些的事,都要护士在一边盯着手把手做,不然就能把药攥在手里发一天的呆。

 

阿华姐大约60岁,不高,估摸着不到1米5,干瘦,走路爱打背手,四处寻望。她的左眼好像有毛病,聚不了神,跟人说话时,一只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另一只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有些瘆人。

用钵钵儿主管医生廖姐的话讲,钵钵儿是一眼“傻”,钵钵儿妈是一眼“精”。无论是老病号,还是护士医生,但凡说起她来都是拉长脸、摇着头,好像她是个“惹不得”的人。

自钵钵儿在我们这儿住院以来,阿华姐每隔一段日子都会来看看,热天来得密,冷天来得疏。来了一般是两件事:一是给儿子洗澡整理床褥,能省下一笔护理费用;二是查收费记录,看看医院有没有多收钱。

老褚(一位长期住院的老患者)跟我说,阿华姐给钵钵儿洗澡时,从来不管厕所(也是盥洗室,公用)里面有没有其他男患者,一桶水,从被剥光的钵钵儿头顶哗啦啦浇下来,就把狭窄的厕所溅湿得彻底。她给儿子擦身子很暴力,“跟搓电线杆的广告纸一样”,从头到脚,刷出道道红印,钵钵儿也不敢躲喊,因为稍不配合,阿华姐就会“啪”地朝他脑门拍一巴掌,大喝一声:“站好!”吓得钵钵儿连同那些蹲坑的男病人都“生怕漏了点气儿”。

老褚数次愤怨:“我跟那些新来的讲,看见这个恶婆娘是提桶来的,就不要去厕所!总不能每次都提裤子出来吧?”

病号怕她,护士医生也怕她,阿华姐查账单“很磨人”,医院的每个项目对应哪种收费,她比专管病历的护士还了解。李护长(男病房护长)说,一开始,阿华姐要护士把钵钵儿的收费记录手算给她看,她一笔一笔按照日期来对,遇到搞不“和巧”的(在她看来不合理),就当场问护士,护士讲不清,就找医生,医生说不明白,就去敲主任的门。主任的说法要还是让她不满意,那她就会去“冲击”医务部。

搞了几次,典主任就打电话数落男病房的胡主任:“你们就直接开科室电脑给她查记录啊,要看什么就看什么啰!”

哪个护士都怕“伺候”阿华姐查账,她不会操作电脑,但非要指挥,只有她要查哪项,护士才能操作点开哪项。也有护士不耐烦,可言语里刚透出点“再啰嗦就尥蹶子”的意思,就被阿华姐不同频的两只眼睛“顶熄了火”——李护长讲,任是谁,只要看到阿华姐两只眼睛,心里没有不发毛的,“就跟自己真做了亏心事一样”。

 

在阿华姐的要求下,钵钵儿住院,只要是能不开的治疗都不开,能省下的护理费都不收。换句话说,他除了吃药吃饭睡觉,几乎什么都不参加。李护长鼓起勇气劝过阿华姐,能不能让钵钵儿隔三差五跟着“下下大院”,起码能参加一下康复科的文体活动吧,毕竟“一次才6块4”。但阿华姐拒绝得理直气壮:“每次都要6块4?那谁交得起。”

后来,是典主任觉得钵钵儿实在可怜,给他找了个由头,每次下大院都跟着大院管理员老乌搬搬东西浇浇水,就算他抵了这项收费,阿华姐这才同意钵钵儿出病房放风。

 

 

2

2016年下半年,主任召集我们同期的治疗师开会,让我们想想主意,把康复科的项目搞得“丰富且有内涵一些”。

我们3个治疗师思来想去,决定在大院(精神病人自由活动场所)里面试试开展团体治疗(作者注:团体治疗是心理治疗的一种形式,多为两名至三名治疗师跟固定人数、有同质性问题的参与者构成,通过讨论、情景再现或者是固定形式的项目来激发团员之间的互相沟通、学习、感悟。精神病患者的团体治疗焦点多集中在日常生活技能、交流沟通等简单问题上)。

“团体治疗啊?”主任听完我热情洋溢的介绍,咂摸半天,“试试……是可以,钱先不收,但挑人要注意,不能找那些难搞的。”我还没听明白主任嘴里所说的“难搞”是什么意思,她又立刻补充一句:“比如像钵钵儿那样的,一定不行。”

为了把事办得漂亮些,我自作聪明地跟各个病房打招呼,让他们先选一些“灵醒”的患者,再依次给患者家属打电话,说明情况。只是我实在没想到,这个做法惹到了阿华姐——她不知从哪里得知我把钵钵儿排除在外,一日大早,就伸脚把康复科的铁闸门抵住,不让我进去,也不让里面的人出来。

她大声质问:“你不把道理讲明白试试,我儿子为什么就不行!”

我不敢看她滴溜溜乱转的左眼,语无伦次:“这……这是大院患者的一次……一次尝试,不是……”

“不是个鬼不是!”阿华姐的口水都要喷出来,“不是你们要他去大院的?他没帮你们做事?那他这样还不算‘大院患者’?”

她态度坚决,愈加强势。好不容易笨嘴拙舌地把她哄走,我急匆匆地去找主任,又被训了一顿。主任说我 “事还没成呢就闷不住屁走漏了风声”,但最后,她还是松了口:“这个老……老姐姐,唉!就让钵钵儿来吧,每次多加一个治疗师,盯紧点。”

 

可事实证明,钵钵儿这样的患者,不是“盯紧点”就有用的。一堂40分钟的团体课,只有在钵钵儿因被我呵斥而惧怕地蹲下时,才能顺利地继续,待几分钟后他察觉到“没有危险”,便立即站起来,哐哐地拽着玻璃门要出去。

“坐!”

“别闹啊!”

主讲治疗师的热情,屡屡被我呵斥钵钵儿的声音踩了急刹。他实在进行不下去了,无奈地看向我,小声试探:“要不,我先讲到这儿?”

我还没表态,同来听课的老褚先大声叹了一口气:“唉,把这个东西搞来干什么。”

团体治疗对患者们来说是个新鲜事儿,我们前期宣传也铺垫得很充分,医患都是兴致勃勃的。没成想,这第一节课就被钵钵儿搞得七零八落,大伙免不了失望怨愤。此时老褚这句“画龙点睛”,让几个急性子患者直接把躁脾气掀到了面上:

“这样还来个屁呀,都看他发癫去了。”

“那不是咯,这是治疗?玩儿傻X吧。”

我们3个“雏儿”治疗师,6只眼睛互相乱瞟,只能看着围在大厅中央的患者越来越躁。

束手无策之时,突然从门口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是钵钵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大力一拉,康复大厅的玻璃门被他拽脱了滑道,顺着1米多高的楼梯坎拍到地上,磕成一滩粉碎。

 

康复科办公室,我们3个治疗师排排站在主任面前。

主任叹了口气,说:“叫你们盯住,3个人都看不住。现在门坏了,定做也要时间吧?没有门,大院安全保障不了,就放不了大院。不放大院,你们让病房里怎么跟其他患者解释?怎么跟家属解释?”

主任训了一会儿便索然无味,直接跟我们说了院里的处理意见——鉴于这件事医院方面跟钵钵儿都有责任,修门的钱医院出大头,钵钵儿家里只要拿500块“意思意思”就行。同时,也是为了“给他长点记性”,“安抚其他患者情绪”,病房决定把钵钵儿转为单独看护,暂时不准他参加除必要治疗外的其他项目。

这件事让阿华姐非常气愤,到医院撒了几回泼。她说,明明是医院拿她儿子做试验,出了事凭什么只处理她儿子,不处理我们这些“搞事儿的人”?医务部、康复科的负责人们轮番上阵,拿出所有能依据的规章制度讲道理,阿华姐一概不认,坚持认为这件事是医院的错,医院要负责,不然她就要去卫计委门口坐着,讨一个公道。

“说不让他来,你又非要让他来,现在他闯了祸,你又喊喳喳,到底想怎么样吧?”一次又一次的劝说无果,典主任直接问阿华姐。

“500块我该拿,但那几个挑事儿的也要拿,平摊!”阿华姐毫不惧怕,“我儿子必须转出来,该下大院下大院,那是你们答应的!”

鉴于阿华姐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狠人,加上这件事医院也确实占不住全部的道理,典主任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为这个事儿,他不知道愤愤不平过多少次:“老太婆也太精了,给个算盘都能扒出火星子来。”

这一次也让我彻底认识了阿华姐的“惹不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明白了老乌常对我念叨的那句“越做多越错多”,在这儿真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3

2017悄然而至,我在异乡过了第一个年。

半年多的工作时间,我完全适应了精神专科的节奏,和那些老员工一样,将同情掩盖在按照规章制度做事的态度里。像钵钵儿这样的患者,我不敢再私自对他们做什么“新努力”,虽然我心底还是对钵钵儿抱有好奇和同情,也只能在闲聊里听听他和阿华姐的近况。

病房里说,从2016年下半年开始,阿华姐偶尔会在周末把钵钵儿带出去一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病房一开始其实是不愿意的。按照规定,住院病人外出要跟病房申请,必须有充分的理由。像钵钵儿这样不稳定的病人,家属非要带出去,病房就会要求签一份知情同意书:在外病情发作,责任由家属承担——一般到这一步,家属都会知难而退。

可阿华姐不会,且每次签单的理由都很充分:看望亲属、改善伙食、办理手续。这让病房没办法阻拦,李护长只能次次亲自盯着阿华姐签好知情同意书,然后叮嘱当天值岗的总管护士,晚上10点前,一定要打电话催促她把儿子带回来。

至于阿华姐带钵钵儿出去干什么,谁也问不出来。

2017年清明前后,轮到我公休,主任放了我3天假,让我好好出去转转,弥补一下“没回家过年的遗憾”。在市中心步行街,我买好东西准备回出租屋,正在公交站牌下面等车,猛然间盯见对面的路口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异常熟悉——是钵钵儿和阿华姐——他们竟然在卖唱!

顾不上等车,我趁着绿灯的人流钻到对面。只见钵钵儿跪在地上,身前是一个方形的户外音响,来回放着“流浪歌”、“杜十娘”等年代感十足的悲情音乐,阿华姐站在一侧,攥着一个胶布缠住的话筒,奋力地对口型。

我躲在阿华姐的左侧不远(躲着她不方便的左眼),确保她看不到我,观察了3首歌的时间。只要有人驻足观看,钵钵儿就适时地对人家猛磕个头,要么吓得人闪开,要么诓得人赶紧丢几丁零钱。每隔几分钟,钵钵儿会冒一下“呆”劲儿,低头游神,忘记了面前的“潜在客户”,阿华姐便立即一巴掌朝他前脑勺扇去,“啪”的一声,落人不忍,旁观者掏钱掏得更利索了。

这几巴掌让我越来越烦躁,掏出手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无论是按照法律还是医院的规定,阿华姐都不能带着钵钵儿乞讨。钵钵儿是一个正在住院接受治疗的精神病人,他也有合法的权益,医院也有义务保护他的权益。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跟医院通报时,音响的声音忽然变得时断时续:“郎啊郎……是不……饿得慌……”——应该是没电了。阿华姐顾不上对嘴型,蹲下来把音响的开关关上又打开,话筒也被她摇得“拂拂”乱响。几经努力,见无济于事,她只好三两下收起一盆零钞,拉起钵钵儿离开。

我决定跟上去。

他们没有到对面坐回医院的公车,而是顺着大路走。阿华姐在前面领路,钵钵儿拉着音响在后面跟着,每到一处垃圾桶,阿华姐都要伸脑袋进去看看,捡出没喝完的奶茶杯或者空饮料瓶,交给后面的钵钵儿倒干净,扭吧几下,扔到一口大黑袋子里。

走了十几分钟,阿华姐已经在翻第六个垃圾桶。她左手艰难地在桶里胡噜,右手拿着一个脉动的空瓶往后扬,可钵钵儿这时又游神了,游到路边一个炸食摊上,眼巴巴地望向竹兜里面炸好的鸡腿。

“喂!”阿华姐从垃圾桶里面拔出来,恼怒地大喝,高高扬起巴掌。

钵钵儿立刻扭回头锁紧脖子,呜呜啊啊:“痛!痛!不打!”

巴掌最后没有扇下去,而是轻轻落在钵钵儿的前额顶,拂了拂还没消红的秃处。阿华姐抖搂着一袋子空瓶,很恳切地跟炸食摊老板磨嘴皮子——不知道是在讲价还是想“空瓶套白食”。但老板头也不抬,手也没停。

她见半天也没起到效果,腰杆不忿地挺直,从衣服内里的怀袋抽出一张钱使劲拍在摊上。老板看了看钱,朝竹兜努了努嘴,阿华姐立即在炸好的鸡腿堆里扒来扒去,几乎把每一个都拎起来审了审。好不容易挑好了,她拉起钵钵儿要往前走,可没出半步又折回去,把老板挂在炸锅架下面的卫生纸拽了一大匝,捅进自己的口袋里。

老板把竹筷子甩在锅边,抱着手坐下,头来回不停地摆。阿华姐一步三回头,狠盯好几回,嘴里嚼了几句,这才拉着钵钵儿彻底离开。钵钵儿除了差点“挨一巴掌”外,全然不觉有什么异样,鸡腿咬得倍儿带劲儿。

看到这里,我掏出手机,删掉了照片,不打算再跟上去了。

关于阿华姐带着钵钵儿乞讨这件事,我听人开玩笑似地提过,当时是真的当个笑话听了。我是实在想不出,一个母亲会带着儿子做这样的事,还让我真的遇到了。我只能从心底安慰自己,但愿阿华姐是真有难处,也知道其中利害,不要出什么岔子。

可是啊,纸哪包得住火。

 

 

4

五一刚过,我收假刚回医院的那天,员工群里炸了锅。起因是一张照片——阿华姐带着钵钵儿,在市中心步行街的另一个路口卖唱。卖唱不是重点,重点是钵钵儿的衣着,他穿着病号裤,上面印着字,虽然模糊不清,但我们医院的员工都能猜出来内容,那是患者入院编号和科室的简称。

群里叽里呱啦几百条消息,有质疑,有惊讶,也有斥责。院长发了一条语音:“照片是哪个员工拍的?来找我。还有,下午各个科负责人来我办公室,开会!”

会开得怎么样,我不得而知。可医院第二天就出了通报:男病房胡主任以及李护长,管理失误,记科室一次不良事件,扣钱;各个科室各自召开安全会议,自我督导,拿出方案,限时上报。

主任召集康复科所有人,几句话宣布了医院处理结果,把写记录的工作安排给了我。下班时,我特意跟主任搭同一趟电梯,问报告要什么模板。眼看她准备骑电动车走了,我实在忍不住,问:“那他们怎么办哪?”

“谁啊?什么怎么办?”

我拦在她电车前面:“钵钵儿啊,医院不会赶他出去吧?”

“呵?”她诧异地看着我,笑出声了,“没说就是没事儿呗,又不是那种打断手脚割掉舌头故意拉出去乞讨。但上报是一定要的,估计是得记一笔,医院把雷扛了吧。”

“哦。”我点点头,心里呼了口气。

“唉,这个老姐姐呀,不省心。”主任朝楼上灯火通明的男病房看了看,“里面还在开会呢,虽然不会让她儿子转院,但吓唬一顿是没跑了,希望她以后收敛一些吧。”

往后一段时间,病房里对阿华姐的抱怨确实少了不少。她对于收费还是斤斤计较,但在查账的时候客气了很多,不再颐指气使地指着电脑说点开这个打开那个,而是会用商量的语气,“麻烦您给我看看这个”,“麻烦您点开那个”。老褚也说,阿华姐带着钵钵儿洗澡时也“知礼”了很多,至少他再也没“半路提裤子出去”过。

精神专科里工作的人,锻炼个半年一年,都已经见怪不怪,宠辱不惊。阿华姐这件事,在大伙口里讨论了几次,就化作一条工作经验,只在偶尔类似事件发生时才会被提起了。

 

转眼到了8月,南方湿热难耐。

以往到了热季阿华姐就会来得勤,几乎是一天一次。但这年的夏天,阿华姐出现的次数不多了,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小姑娘来。病房里说,那是钵钵儿的妹妹,很懂事,叫姝妹儿。今年刚考上大学,正好放暑假,就接替妈妈来照顾哥哥。

我问李护长:“以前放假干嘛不来?”

“中学读书多紧张啊,现在上了大学就轻松点呗。这孩子成绩好着呢,考上XX大学了(本市一所211),就是……唉。”

我听懂了那声“唉”的意思——母亲老了,妹妹以后八成要接过照顾哥哥的接力棒。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可阿华姐却依旧没来,还是姝妹儿每天下午下课后赶到医院给钵钵儿洗澡换衣服。学校、医院一东一西,坐公车得晃悠几十分钟,有时候时间赶寸了她饭都吃不上,几次被护士看见在病房楼道里就着水啃苏打饼干。

按道理,病房是没必要管这些事的。可李护长大概是心疼姝妹儿,在楼道里找到她,问:“孩子你要好好吃饭哪,你妈人呢?”

“她……她忙……”姝妹儿支支吾吾,“没事的李阿姨,我们家没事的。”

李护长没再接着问,而是带着姝妹儿去食堂办了张电子饭卡,从自己账户里划200百块过去。她怕姝妹儿脸皮薄,就说自己平时在家吃饭,卡里的钱不用也是浪费了,让她“帮着刷点”。

“是个好孩子啊。”李护长跟我感叹,“她非要把钱还给我,说学校有助学金。”

阿华姐来我们这儿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除了缴费,几乎都是姝妹儿来照顾钵钵儿。后来缴费她也不来了,全部都是姝妹儿一个人干。老褚那些老病号也心疼姝妹儿,让她回去好好读书,说给她哥哥洗澡这事儿就“包在这些老阿公”身上了。但姝妹儿展现出和阿华姐如出一辙的坚持,只是她不像母亲一样霸蛮,而是礼貌地拒绝别人的帮助,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来,默默地做,默默地走。

时间久了,所有人都不再问什么,默契地维护着小姑娘的尊严。

11月底,南方的秋老虎也摇着屁股要走了,一层秋雨浇下,天气凉了,病房里的人洗澡就没那么勤快,姝妹儿算是能喘口气了。

每年这段时间,雨就像定了点一样,准时在下午来一场,把大院浇湿。放不了大院,我们几个治疗师只能带着器材去病房,组织患者在大厅里做活动。

 

 

5

一天临近下午吃药的时间,我正带着老褚几个老病号在大厅里“锄大地”,外面的护士站传来一阵争吵。老褚他们立刻将牌扔掉,一路小跑过去扒在隔离门上,伸长脖子,看得异常带劲。

我上去想将老褚他们驱散,就听见外面的李护长突然提高了音量:“你不是家属,不能探视,也没有权利查有关治疗的记录!”

我也从小窗看了过去——站在李护长对面的是一个女人,穿一身套裙,看起来很职业。她把手里的一张A4纸拍在护士站的桌台上说:“他是你们这儿的住院病人,这否认不了吧?你们医院没管理的责任?”

“这不关我们病房的事,”李护长指着病房外面,“你不要再来这里,有事去找医务部,不然我就叫保安。”

女人没有退让的意思,说医院是在踢皮球,跟李护长保持着眼神对峙的姿态。隔离门边聚集的患者越来越多,几个医生也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看。李护长朝我这里看了看,我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招呼着值岗护士把病人带到另一边,自己赶紧从隔离门钻了出来。

我拿出开门的钥匙,在女人面前晃了晃:“阿姐,这里是病房哦,你要问的事跟治疗无关的话,去找医务部。现在是服药时间,你要是执意打扰患者治疗的话,保安在一楼,上来就几分钟。”

女人眼睛轱辘了几圈,气势终于软了下来。她一转身,我赶紧抢先一步打开科室的铁闸门,客客气气地将她送走。

李护长盯着桌台上的A4纸,久久不说话。我偷偷瞟过去,是一张复印件,上半联是一张购房的定金收据,下半联是钵钵儿的身份证正面。收据上购房人签字处,清清楚楚地写着钵钵儿的大名。

“这……他怎么去……搞什么哟?”我实在想不通,一直在我们这里住院的钵钵儿是怎么买的房子,这个房子又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会被人找到医院来?

李护长没有理我,唤来发药的护士,问姝妹儿今天来了没有。护士摇摇头,李护长脸色沉了下来,挥手让我先回科室:“等医务部那边了解清楚再说。”

我识趣地抱起器材,直觉告诉我,这次阿华姐干的又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十有八九牵连到了姝妹儿。

 

开发商的那位女销售那几天定时定点在医院“要结果”,没几天,事情就在医院传得有鼻子有眼。

2016年的9月,钵钵儿家在市里高新区的一处楼盘,花5万定了一套小产权房,总价大概10来万。合同上确实是钵钵儿的名字,但经手人是姝妹儿——她以代办人的身份,用哥哥的名字买的房子。

合同上有一行小字的补充条款:一年之内要再补5万,不然合同就作废,定金不退。现在已经是2017年的12月,阿华姐家拿不出钱,开发商要了很多次没结果,直言要按照合同来打官司。阿华姐不想白丢5万块,忽然嘴脸大改,去开发商售楼部大闹,称是他们的销售“故意诓骗自己精神有问题的儿子和没有社会经验的女儿买房”,说自己并不知情,必须退房退款,外加赔偿。

开发商说打官司也就是“吓唬吓唬”,听到阿华姐这个要求,直接就翻脸了,坚持说合同是兄妹俩自己签的,按照合同办事。阿华姐也不是吃素的,这段时间定时定点在售楼部“站桩”,逢有人来看房就上去说自己的遭遇,还说这里的销售对她“骂得难听,几个鬼女子还想动手”。开发商拿她没办法,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钵钵儿在我们这儿住院,要我们协助解决,不然就去卫计委投诉我们医院“管理失职”。

典主任不敢自己做决定,向院长汇报。快60岁的老院长气得骂了脏话,直问这个“乱来的”跟上次拉坏大门、穿病号服跑出去乞讨的是不是同一个病人,“在病房发癫就算了,还在外面惹祸”。

院长发火归发火,还是嘱咐典主任去调解——但不能无限期等他们的结果,毕竟马上就是卫计委的年底审查,不能把“今年要挨的骂留到明年”。他告诉典主任,把双方叫到医务部,“摆开来谈”,能说好最好,说不好就干脆不管,到时候医院这里也别等“上面下来吊人”,主动去负荆请罪,钵钵儿更不能再继续住在这里“等他家里再惹祸”,直接让专管“麻烦患者”的福利医院来把人拉走。

 

我们小医院行政的人手紧巴巴的,典主任申请找个人来协助调解,我们主任说我“有点小机灵,脸皮也足够厚”,主动把我推荐了过去。

典主任特意把开发商跟阿华姐、姝妹儿安排在不同的办公室。阿华姐那里由我跟典主任去讲,开发商那里只由医务部的干事接待——开发商早就想松口了,阿华姐这段时间让他们的业绩大受影响。

阿华姐根本不给我们说话的机会,也不理会劝阻的女儿,扯着嗓子,对天赌誓地骂开发商诓骗她的钱,骂医院助纣为虐,做大老板的狗,专咬穷人。典主任不搭腔,屡次拉住想开口的我。阿华姐越骂越难听,典主任干脆把门打开,让她的骂声在走廊里窜得到处都是。姝妹儿坐在办公室的窗边,一个劲儿抹泪。

医院行政楼毕竟不是销售大厅,没有那些爱看热闹的人过来给阿华姐“添火”,她愤怒的气势越来越弱,语速也降了下来,想起一句说一句,最后干脆变成沉默的怒视。

“讲完了嚯?那我说了——”典主任好整以暇,调整了一下坐姿,“医院的意思,让你们今天来这里谈,但也就谈这一天,待会开发商过来,你们一起做决定。能得就得,不得那我们就管不了,你儿子我们这儿也不收了,但可以帮你联系福利医院过来问问。”

阿华姐瞬间滞住,表情依旧是愤怒,一直乱转的左眼也停止了晃动。

“不收了,不收了?”姝妹儿站起身语气急切,“医院哪能这么做,怎么可以不收病人?”

典主任神情有些不忍,起身把门关上,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

我示意姝妹儿先不要说话,倒了杯水塞给阿华姐,说:“医院是不能拒收病人,但患者和家属也要配合管理吧?来这里就是想解决问题,阿华姐,你仔细想想,合同白纸黑字,你就给了人家5万,人家是不是也就该只退5万?”

她攥紧杯子,有点发抖。

我趁机继续:“你又要定金又要赔偿,不答应你就不让人家做生意,人家那么大个开发商,请不起律师?到时候反过来告你诈骗的,钱钱要不回来,你儿子还得去福利医院。其实最无辜的是你女儿,还没出社会,先背一个官司。阿华姐,你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诈骗?怎么是我诈骗!”阿华姐又怒了起来,“他们一开始不讲清楚合同,那么小的字,谁知道要……”

“老姐姐!”典主任打断她,指向一旁的姝妹儿,“付款是你的卡,你敢说她去买房子你真的不知情?真的是他们一开始在骗你儿子女儿?”

“我……”阿华姐的气势马上弱了下去。

典主任蹲下来:“老姐姐,咱们都是为人父母,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买房子,谁不想孩子过得好?但是,5万,50万,哪怕500万,能买得孩子抬起头做人?”

阿华姐望向窗边的姝妹儿,呜咽一声,把脸别了过去。她抖得越来越厉害,手里的水洒了一地,喉头像塞了棉花一般,呜呜咽咽地蹦出“挨不住”、“怎么办”之类的短句,时而方言,时而普通话。姝妹儿也背过身子向着窗外,哭声时断时续。

典主任抚着阿华姐:“你们要是有什么难处也可以说,谁的心不是肉长的呀老姐姐。”

一句话,让这对母女彻底放下防备。阿华姐起身伸手把姝妹儿揽在怀里,放声大哭。

 

 

6

那天,阿华姐和姝妹儿跟我们讲了很多很多。

第一件事:钵钵儿不是阿华姐的亲生儿子。

钵钵儿本来是有父母的,父亲在南方讨生计,母亲在镇上做小工。五六岁的时候,他被同村的大孩子领去玩水。几米高的石桥,几个孩子赌着胆子往下面的河里跳,钵钵儿出了意外,扎下去半天没有动静,是路人跳下去把他捞了起来。人是抢救过来了,但脑子缺氧太久受损,成了一个“弱智”。

钵钵儿的亲妈托人给打工的老公带口讯,让他寄钱给儿子治病,但是一直没有音讯,逢年过节人也不见回来。家里只有一个本家兄弟,但出了村各自谋生,公公婆婆也早已不在,熬了几年,钵钵儿亲妈就悄悄走了,据说走时只拿了一床被子,留下一层土平房,半袋谷米,几十块钱,跟只会发呆的儿子。

我跟典主任难以置信——如此精明的阿华姐,怎么会做出收养弃儿这种事?但阿华姐拿出一本收养登记证,她确实这么做了。

阿华姐的老公年纪大她很多,是一个几乎没有劳动能力的懒汉,对阿华姐只生了个女儿、无法“传宗接代”本就有气,见她又收养一个“痴呆儿”,更加不满,说要么把小傻子扔掉,要么她就带着两个孩子滚出去。

阿华姐一气之下,带着两个孩子到了城里谋生。但她高估了勤劳的作用,也低估了城市的生存压力。没有学历,身体瘦小,“女要读书,仔要住院”,逼她撕掉了坚韧温和的外表,只剩下生存的动力以及精明。

讲到这里,阿华姐说不下去了,不断地喘息。典主任叫来隔壁办公室的一位女同事,让她把阿华姐带了出去。

姝妹儿眼睛通红,但人已经冷静了下来。她告诉我们,她妈妈不是刻意地要去“坑谁”,她所做的都是为了他们兄妹俩。他们在城里这么些年,一直都住在开发区的城中村一间“别人拿来做储藏室”的半下沉地下室里,从不敢做梦买房子。阿华姐曾听人说附近的小产权房便宜,虽然有交不了房的风险,但姝妹儿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钵钵儿年纪也越来愈大,总不能全家人“窝一辈子”。可她手里只有辛苦攒下的几万块,不敢“铤而走险”,所以一直观望,想找个“稳妥的法子”。

但是一纸诊断,让阿华姐准备孤注一掷——她原本在制糖厂有一份打杂的工作,又四处求人,找到一份周末保洁的工作,打算“燃烧几年”,把钱凑齐。保洁公司要求她入职前体检,体检时CT显示她的肺部有问题,于是医生就建议她去做个活检,说不排除有癌症的可能。

阿华姐以为医生是在诓她,舍不得出检查的钱,拿着片子去找“信得过”的人询问,所有人都劝她,去医院再检查一遍,早发现早治疗,可她不愿意,或者说是“不敢”。

这里,典主任跟姝妹儿讲了一句:“如果要排查的话,活检是必须的,你这么有文化,应该劝劝她啊,就算真是,发现得早也有治疗的余地吧。”

姝妹儿把头低下,又开始“啪嗒啪嗒”地滴眼泪。典主任摇摇头,不再言语。

因为这件事,阿华姐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有病”,拿出所有的钱下了定金——她的想法很简单,用自己仅存的几万苦钱买一套房子,哪怕自己真的“到了这一步”,也要给自己的儿子女儿在这个城市留一个栖身之所。

姝妹儿告诉我们,2016年妈妈之所以带着哥哥去卖唱,是“实在找不出赚钱的路子了”。体检不过关,保洁的工作飞了。后来,阿华姐又跟制糖厂老板提“涨薪150”,反被老板以“年纪大手脚慢”为由给辞退了。

阿华姐彻底交不上房钱了,又怕自己哪天就“忽然撒手人寰”,跟开发商磨了一年,“各种办法”都用上了,最后便想出个“歪借口”,去售楼部大闹,要人家退钱赔偿。

姝妹儿说,阿华姐总是对她讲,对不起自己的“傻仔”,捡了他回来又养不了,也对不起自己“争气的女”,要她以后“背这么大的负担”。

“我妈一辈子都是底层,一辈子为了一点鸡毛蒜皮跟人争,我知道在你们眼里她是个老泼皮,不讲道理。可她也是个女人,也年轻过,变成这样都是为了自己的姑娘儿子能抬起头来。我妈总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我那个傻大哥,其实她就对不起自己。”

姝妹儿知道妈妈为什么房子要写哥哥的名字,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把兄妹俩的命运绑在一起——她担心儿子以后没有去处,也担心女儿以后没有亲人。其实过早的生活磨砺让姝妹儿成熟得很早,对于妈妈,她从来没有怨恨,更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这个“弱智”哥哥。

她最后这么跟我们说:“生活的真面目我早就见过了,我妈一直替我们挡着,她没有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我们没有继续再问关于买房的细节,姝妹儿也不愿意再说——毕竟她还是个刚上大学的孩子,我们怎么说,怎么理性地分析利害,对现在的她而言都是件很残忍的事。

我们把阿华姐一家的情况汇报给了院长。院长把手里正在签的文件挪到旁边,问:“开发商那里怎么说?”

“我跟他们派来的人说了,说钱一定会退。”典主任回答得飞快,而后语气又犹豫起来,“那个,院长,钵钵儿去福利医院这件事,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毕竟那里的设施条件……”

“出去吧。”院长把文件重新翻开,“本来就是吓唬吓唬,解决了还提这个干什么。”

“谢谢院长!”典主任眉飞色舞,把在旁边发呆的我赶紧拽了出去。

 

典主任托我转交给姝妹儿几百块钱,让她带着阿华姐去市中心的三甲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阿华姐确实得了肺癌。所幸的是,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医生说,要是积极治疗,兴许还能“拖一拖”。阿华姐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用最便宜的疗法,能活多久是多久。

院长嘱咐典主任去找市残联,给钵钵儿补齐了手续,每个月可以领残疾人补助,有几百块钱,基本覆盖掉了他住院期间的吃药和生活费。医务科和病房还开了所有可以开的证明,证明姝妹儿的家庭情况,至少让她可以在申请学校的各种补贴时少点阻力。

这是医院能做到的极致了。

给钵钵儿确认手续签字的那天,阿华姐在医生办公室签完字就要离开。钵钵儿从病房的活动大厅,一路追到出口,大喊:“妈,饿!妈,饿!”

阿华姐掏出个裹着鸡腿的塑料袋,要塞到钵钵儿手里,钵钵儿不接,还在喊:“妈,饿!妈,饿!”

阿华姐气急,扬起手就要扇。

钵钵儿没有躲,从自己油渍渍的口袋里捞出一根鸡腿——应该是医院中午午餐统一发的——伸到阿华姐嘴边,很焦急:“妈,饿!妈,饿!”

阿华姐一嘴把鸡腿咬在嘴里,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楼梯。

一楼的同事告诉我,那天阿华姐躲在住院大楼后门那道铁栅栏后面,哭得撕心裂肺。

 

 

后记

如今钵钵儿算是彻底没有自我照顾能力了,吓他也吓不住,好几次当着护士的面解裤子拉在治疗室里。

住院的人越来越多,护士数量捉襟见肘,病房那边只能找一个同是长期住院、但人稍清醒的患者看住他。

姝妹儿已经工作了,但还说要准备考研究生,来得没以前密集。

不过她人一来就是大包小包的食物用具,脸上的笑也多了。

偶尔碰到李护长,一定要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李护长总说,“这样的好孩子不多了”。

 

阿华姐可能因为心情舒展了,一直活到现在。但人已经完全没有劳动能力,医院也彻底不来了。

姝妹儿讲,她想要努力多挣点钱,在妈妈去世前给她享几年福。

我们也曾跟阿华姐提过,需不需要医院这里发动一下捐款,她一口否决:

“不用!”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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