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打捞:三个蓝天救援队员沉没在漳河
文 | 张雅丽
编辑 | 毛翊君
剪辑 | 沙子涵
“赶快来!”
河北邯郸广平县一个小区的车库里,开着一家家电维修铺。12月1日清晨,44岁的店主武海义开着他绿色的出租车驶出小区。
在送妻子去木器厂上班的路上,他们盘算给两个孩子做点好吃的。前一天,读大二的大儿子小武从石家庄打回电话,说学校的事情忙完了,这一两天就回家。
但武海义也是广平县蓝天救援队的一员,这天还有个任务——去20多公里外的魏县,搜寻落水的58岁村民张振国。他把车子继续往南开去,穿过灰黄的杨树林和玉米地,驶向漳河大桥方向。广平县蓝天救援队的群里发出任务消息后,他是队里第二个自愿报名的。
因为事发地魏县的蓝天救援队人手不够,临近的广平县和临漳县救援队进行了支援,一共十几人参与进来。上午9点左右,武海义和队友们在漳河大桥汇合。
大家都换上了蓝色的队服,武海义的那件常年放在出租车后座上方。他又套上了价值两三百块的浮力马甲。他对队里的装备颇为满意,过去还跟家人说,这马甲很专业,抱着上百斤的石头都不会沉。有队员称,这个马甲应对静水没有问题,此前从未去过激流,也没听说出过事。
过了将近3小时,直到11点多,附近的百米水域都无结果。大家打算先结伴自费去吃个午饭。失联的张振国家属拦了下来,给他们送来大锅菜。
从11月10日张振国失联那天起,他的家属就集结亲戚,天天沿着河岸找。消防队和蓝天救援队执行打捞任务的时候,家属们就在河边守着。
12月1日13点过后,漳河边还剩下10名队员。大家开着3艘救生艇继续向下游沿河寻找,搜寻一直进行到15点左右,仍一无所获。三支队伍打算陆续上岸收队。广平队水域救援组组长单振勇后来公开提到,后来家属在第二道滚水坝附近发现张振国衣物,怀疑他被卷入下面深1.5米的长方形水池内,又请求去那边找寻。
“我的娘哎!有人落水!”岸上有群众大喊。有队员看到,一艘红色冲锋舟在滚水坝的位置侧翻,正是载着广平队四名队员的那艘,武海义和队友接连落水。
意外是在瞬间发生的。
此时,临漳队已经在岸上收队。脱下浮力马甲的孙晓森迅速回头,边跑边套上马甲,几步跨上了冲锋舟。魏县队也有一名队员快速跟上,往落水队员的方向驶去。
孙晓森22岁,是临漳县队里最小的队员。他长得高大,身高超过一米九,脸型圆正。他去年退伍回来,今年9月加入蓝天救援队。后来有队员这样描述他:有超出年龄的稳妥,身体素质好,参加活动认真积极。正式加入蓝天救援队才3个月,他的活动时长已经有300多小时,现在成了副队长。
他们落水的滚水坝是两道横在河面的简易拦水建筑体。坝体间的高度差形成了冲击回转的水涡,形似一道沸腾的白线,被称作危险的“沸腾线”。单振勇后来向媒体讲到,他们最初只是打算靠近那里观察,结果船开到离滚水坝10米左右的地方,忽然不受控制,被卷了进去。
“往年这河里多半是干枯的,今年闹了两次暴雨,这里用来泄洪。”一位戴着红袖章的村民说,落水事件发生之后,水务局让他在这里留意水域安全。有天他看见一个粗树桩,在沸腾线上滚了一天都没出来。他后来听那天在现场的人说,孙晓森和武海义就在那附近的位置挣扎。
武海义始终没能回到船上。而赶来救他们的大个子孙晓森随后也落入水中。一名在场的队员后来说,冬天河水冰冷,水里的人很快失温。
“赶快来!”15:34分,坏消息从一个13人的临时群里传出来,里面有武海义和他的广平队友们。蓝天救援队每次出任务时,大家自愿参加,临时组建群组。这是一个独立管理和运营的志愿服务组织,但按照品牌授权要求,每个地区的队伍都必须加入本地政府应急体系。队里有很多组别,包括后勤组、救援组、秘书组、服务组等,每次接到任务后,会建立一个针对此次任务的临时群,报名的队员进群。
武海义和孙晓森最终被队友捞出。心肺复苏一下接一下地做,被抬上救护车时,他们脸色灰青。现场有人看到,失联村民张振国的家属跪在地上磕头。
当晚,武海义的儿子坐车赶回来,带着3小时内筹到的10万块奔向医院,只见到了已经换好寿衣的父亲。
12月7日夜里八点,魏县张街村东头的张振国家门口停了两辆车,是张家人搜寻回来了。村里人说,从张振国失联开始,他们天天一大早出门,沿着河岸找。
“过得不强。”说起这户人家,村民摇头。张振国的闺女嫁了,“儿子生来比别人矮半头,在村里当泥瓦工”,村民比划着形容。张振国守着一些薄田,还捡捡废品。今年夏天暴雨,这里的花生和玉米都烂在了地里。前一阵上游水库放水,听说里面有小鱼,张振国想试着捞捞。
11月10日上午,他在捞鱼时掉进冬日的漳河,再无音讯。张家听说后,最先找了消防队。消防队又找到作为民间辅助力量的蓝天救援队一起搜寻。蓝天救援队的公开信息平台显示,首次接触这个任务是在11月10日13:55。
为了找到张振国,往后的半个多月里,邯郸的多支蓝天救援队(魏县队、大名队、广平队、临漳队、肥乡队等)都陆续参与了打捞。
早在11月12日,22岁的孙晓森就已经参与到任务中,先是跟着队伍沿河找,到晚上七点半收队。这天快结束的时候,救生艇行至双井镇河段附近。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忽然落了水,离翻腾的沸腾线不远。孙晓森把船开过去救了他,又帮忙处理了他的伤口。11月13日,魏县队叫来广平队支援,武海义就在其中。这天,一同参加的还有大名队的梁振锋。
● 孙晓森给落水者处理伤口。讲述者供图
大名县蓝天救援队已经从13日到17日进行了5天的打捞,行动暂时停了下来。直到23日,家属给队里打来电话,说人已经落水十多天了,可能到了大名境内,希望再到大名境内漳河特大桥附近找找。
11月23日这天,搜寻的救生艇行驶到了邯大公路和大广高速交汇处,桥下涵洞水流回转,救生艇被异物阻挡后发生侧翻,五名队员全落了水,梁振锋直接被冲走,遗体两天后在下游400米处被找到。
梁振锋遇难三天后,武海义和孙晓森都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队员站成一排,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孙晓森站在队伍尽头,站得笔直。武海义与他隔着一个人。
这一天,来吊唁的队员把口号“同在蓝天下,携手为公益”临时改成“同在蓝天下,生死是兄弟”。
搜寻原本停了下来,但一周后,张家人又多次打来电话,苦苦哀求。有队员看到,他们曾出现在梁振锋的追悼会上,也想着再帮一帮。
也有队员觉得,持续了半个多月,意义不大了。按照广平队水域救援组组长对媒体的说法,12月1日这天,他们原本打算最后一次寻找张振国。但没有人料想到,意外就在最后一次发生。
那天,在梁振锋的追悼会上,武海义跟队友说,“如果我走的时候能有这么多人来送我,风风光光的,就好了。”两人聊到后来说,“咱谁都不死。”
这几天,蓝天救援队里的女队员张慧不敢打开那些关于孙晓森的视频。他准备跳上船的时候,张慧在岸上喊他,孙晓森没停下。
孙晓森的生命停在了22岁,明年要结的婚也戛然而止。
事发7天后谈起他,张慧哭了好几次。这个刚刚退伍回来的年轻人曾独自去郑州救灾,给山西暴雨捐献物资,甚至在很多深夜去参加本不属于自己队伍的任务。张慧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装备齐全,整装待发的样子。
武海义是最后一个下葬的。12月4日夜里,在离广平县城20多公里外的老家漳迩庄村,武海义的遗像被摆放在院落中央。灵堂设在堂屋,武海义的棺材停在那里。
晚上8点刚过,75岁的武母倚靠着坐在床铺上,头慢慢沉下去,逐渐在被褥里昏睡过去。不多久,她忽然惊醒,看上去睡不安稳,就挣扎着起来,拖着变了形的双腿,慢慢地走到院子里,看看客人们。
● 武海义老家门口空地。张雅丽摄
武家的老院破败,仅有的三间屋子挤得坐不下人。这几天,救援队的队友、邻里亲戚、应急管理局的领导、远道而来的记者从这个门进那个门出,人们围在干冷的院子里。
武母轻声对自己说,“五口人里最有用的走了,生气(方言,指伤心)。”武海义早年丧父,二十年前自己去广平县城里,学修理手艺谋生。
天黑洞洞的,儿子小武的朋友们在灵堂聊起武海义,“叔叔做饭很好吃,对我们真的好,那年暑假我们在他家里吃了半个月。”小武挨着棺材席地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起香烟。不远处的墙角里,他15岁的妹妹把脸埋在膝盖间抽泣。
● 12月5日,武海义下葬前,队员们前来吊唁。张雅丽摄
去年秋天之前,武海义是一个常帮人寻家的出租车司机,一个常免费接活的维修师傅。他曾把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送回家,把一个走失的越南人留在家里住了半个月……
因为小区里有蓝天救援队队员,武海义在去年秋天也申请加入。小武回想起来,父亲进入蓝天救援队后勤组的那天,特意通知了他,在电话那头特别兴奋。今年5月前后,因为会游泳、会使用冲锋舟,武海义又通过筛选,从后勤组进入了救援组。
成为蓝天救援队队员以后,他白天出任务,晚上干维修的活,早晚高峰时段开出租。维修店时常凌晨一两点还亮起灯。谋生的时间被出任务挤占了,但武海义还是积极地自费参加活动,并没有报酬。原本4000多的月收入要用来赡养母亲、支付药费、供两个孩子读书,现在还要挤出来花在出任务时给汽车加油上。
那天,打开父亲的微信账户,小武发现只有87块钱。他把武海义的支付宝余额和银行卡提了个遍,加起来不出3000块。
“不孬(方言,指很好)”。不下五个人用这个词形容武海义,几乎在所有人的描述里,他慷慨,热心。
武海义给自己的维修店取名为“卫士家电制冷维修中心”,还建了一个家电维修群,群里有224个人,谁家有问题就在群里问,他免费解答。
早年间,武海义想过当兵,最终没去成。那大概是一种关于集体荣誉感的追崇,小武这样理解。
12月5日,河北平原的冬小麦冒着嫩绿。双响爆竹在天空炸开,武海义的棺椁被埋葬在这里,家人往里面放了一身崭新的蓝色队服,上面盖着广平县蓝天救援队白蓝相间的队旗。
(文中张慧为化名)
- END -
=======================================================
年轻人开始离开杭州
逃离
“在杭州两年,身心疲惫,身体一堆毛病,也没攒到钱。”2021年2月24日晚,伍盈在帖子里码下第一句话。20点07分,这篇名为“想逃离杭州了”的帖子出现在某网站的社区话题列表中。
4分钟后,一名网友在底下回复:“如果不打算定居杭州,家里也很难提供购房支持的话,普通人还是对自己好一点,杭州太奋斗太卷了,性价比有点低。”
3月6日,伍盈出现在杭州机场,等待飞往老家太原的飞机。这一次,她要彻底离开杭州了。
离开那天,杭州晴空万里,伍盈的心情愉悦。除了在杭州认识的一些朋友外,她对这座城市没有太多留恋。她内心笃定,抵达太原后的新生活,肯定比杭漂的这两年要好得多。
2019年,伍盈从山西一所双非大学毕业,考研失败加上失恋,她急需一份工作,让生活重新步入正轨。太原是她一心想离开的地方,她要出去闯一闯,长长见识。
伍盈在招聘网站上圈定了两处锚地,上海和杭州。上海作为一线超大城市,她判定那边有许多就业机会。而对于杭州,虽然此前从未去过那里,但在她的印象中,那里的互联网行业和新媒体发展得都很好,自己大学时运营校园新媒体时颇有成果,可以继续从事同类型的工作。
伍盈对未来的构想很简单:先在杭州找一份工作提升能力,如果有机会留下,就考虑定居下来。两年后,回望最初的境况,她意识到当时的自己有些天真。
来杭州闯荡时,伍盈只拎了一只箱子。而今,一个行李箱已经装不下所有家当,其中包括一台投影仪,那是她为了让出租屋生活显得不那么孤单而买的——可以一个人看看电影;即使不看,屋里有些人声也能让她稍微舒服一些。

图 | 去年冬天,伍盈给自己买的一束花
今年上半年,赵杨也离开了杭州,回到老家黑龙江佳木斯。和伍盈一样,他也曾以为杭州存在诸多机会。去杭州之前,他在北京和上海都工作过一段时间,但没闯出什么名堂。2020年,他回老家考公失利,在饭桌上和同乡好友聊起未来打算。这位好友已在杭州工作一段时间,频频提及杭州的好处。那时,前往杭州的念头在赵杨心里发了芽。
赵杨觉得,相较北京和上海,自己更有可能在杭州扎根。判断最初来自一组官方数据:杭州是当年应届毕业生流入最多的一座城市。除了年轻人多,还驻扎着如阿里巴巴、网易等知名互联网大厂,赵杨觉得这是座发展得很好的新一线城市。
去之前,赵杨还看过当时杭州市余杭区的房价,新楼盘每平米在3万元左右,虽然也贵,但比北京和上海同类区域要好很多。他感觉,自己努努力,或许还可以买上房。2020年10月,赵杨和好友一起前往杭州,开始找工作。
2021年5月,新一和丈夫再一次搬家,离开杭州,前往上海,开始沪漂。
新一是杭州人,曾在北京互联网行业工作5年,担任产品经理的职位。在她看来,2020年是一个更换城市和工作的稳妥节点——在杭州余杭区的新房已经交付一年,自己和丈夫都是江浙人,回杭能和各自父母离得更近些。而且,她估摸着自己和丈夫拥有知名互联网公司的工作经历,回杭也能有不错的工作选择。他们当时的判断是:杭州除了阿里,还有许多新兴互联网创业公司可以去,“在杭州,干一辈子互联网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新一判断错了。
惯用的“管理手法”
从北京搬回杭州之前,新一多次和当地朋友聊天,并通过多番面试,试图探明杭州的就业市场行情。她当时的感知是,回到杭州后有80%降薪的可能;此外,她了解到,杭州的互联网产业方向较为单一,就产品经理这个岗位来说,虽然本身细分有AI、电商、交易、供应链、硬件等方向,但杭州的公司更倾向于选择有电商背景的产品经理。
另外,新一了解到,杭州的很多公司存在大小周制度,却不会支付员工相应的加班报酬。一次,新一从一位面试官口中得知,他们公司小周的工作内容是团建,在新一看来,这样的活动只是流于形式。她和丈夫更看重工作与生活的平衡,无谓的加班并不可取。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接受了现实中一些不可改变的规则后,二人综合考虑了薪资、成长空间、是否正常双休等因素,分别选择了当下的最优选——新一去了一家公司下的互联网部门,丈夫去了一家创业公司。
在原本的预期中,二人可以继续在新工作中有所成长,可事实并非如此。丈夫认为,他所在的创业公司在用人制度上存在问题,导致自己并未发挥出全力。新一也在做一些项目时遇到了超出个人能力范围的问题。她感到挫败,并重新思索:在杭州,还会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吗?
“(好)公司太少了,机会太少了。”新一认为,虽说杭州互联网产业较为兴盛,但大多数大厂安置在此处的多是稍显边缘的业务部门。另一方面,互联网行业的红海已至,还有几家创业公司能冲出重围?她心里也没谱。
杭州正持续地通过政策福利引进大量人才,但僧多粥少,竞争必然会愈发激烈。身处互联网行业多年的新一明白,在这个行业里,多是在用时间换升职空间,但那样的工作强度和生活状态,是自己想要的吗?
过去,新一并不理解那些在杭州的阿里工作几年后,又跑到北上广发展的朋友。现在,她看清了现状,目前杭州的就业环境,并没有自己最开始估算的那么适宜发展。
自阿里巴巴、网易等在杭公司的影响力逐渐增大,电商成为杭州最赚钱的行业之一。大量电商公司和MCN机构聚集于钱塘江南岸的滨江区,伍盈入职的公司正位于其中,他们搬过家,隔壁园区里,就有网红雪梨创立的公司。
2019年,和伍盈一样到杭州工作的35岁以下大学生有21.2万人,其中不少人是被杭州的人才补贴政策吸引而来。和伍盈同期入职公司的同事中,有人是为了拿人才补贴专程来杭工作。

图 | 还在杭州时,伍盈回家经过某大厂拍下的照片
伍盈就职的公司很小,人最多时才20个。之前,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帮品牌联系各类达人。而后,为了寻求新发展,三十多岁的老板将服务方向转为品牌管理。
起初,伍盈主要负责品牌文案方面的工作。早晨10点上班,晚上6点下班,周末双休。虽然有时下了班,伍盈还得在线处理工作上的一些事务,但整体节奏还算轻快。
大约一年后,为了提升公司业绩,老板突然要求包括伍盈在内的一些员工转岗做销售。然而,她在这方面缺乏经验,并未能很快上手。伍盈性格内向,这在她看来并无大碍,但是在好几次与老板的约谈中,她开始质疑自己。对方一直追问她:“你的原生家庭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性格会有这样的缺陷?”
听到这些话,伍盈心里不舒服,但刚进入职场的她并没有反驳。过了很久,在和同事的交流中,她才发现这类人身攻击是老板惯用的“管理手法”。
几乎是在同时,准时下班的日子开始减少。有时,老板会在下班后通知她完成一些重要的事务。还有些时候,临下班前半小时,老板突然宣布要开会或培训,等一切结束,已是晚上八九点。伍盈记得,有段时间自己搬到萧山,傍晚六七点的下班时间,地铁上的人很少,但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会涌上来一大批人。
伍盈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摸爬滚打,但不得要领。一来二去,本就有神经衰弱的她更加感到挫败和疲惫,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失眠也困扰着她。有时,即使6点准时下班,她也只是将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哪儿也不去。
伍盈的同事里有杭州本地人,有时,她会产生一种落差感:他们不需为房租发愁,来这里只是打发时间;而她,在这儿工作是为了生存。
只是上班的地方
回杭工作一段时间后,新一发现杭州变了。
小时候,她记得杭州很小,坐15分钟公交就能抵达一些景点。如今,杭州变大了,交通也变堵了。小时候骑车15分钟可到达的地方,因为堵车,路程延长至一个多小时。而且,自己购置的房子在杭州边缘,离市中心很远,有时候见朋友并不方便。堵车降低了新一生活的幸福感,但她可以理解,这是城市发展中的阵痛。
杭州的确在变大。从2001年至2017年,杭州市新增余杭区、萧山区和临安区,城市面积从693平方公里扩大至8026平方公里,一举超过上海市。截至2020年,杭州常住人口为1193.60万人。为了迎接即将于2022年到来的亚运会,杭州加速了包括公路、地铁等在内的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网上,有人戏称杭州为“大工地”。
和城市建设一起提速的,还有杭州的房价。2016年G20峰会在杭举办后,杭州房价猛涨,当时还在北京工作的新一预感上涨的势头还将持续,次年她和丈夫当机立断,用积蓄已久的钱在余杭置了业。
根据统计数据显示,在新一和丈夫购房的2017年,余杭区新房每平方米的成交均价为2.08万元,4年后,该均价已增至3.29万元。从2017年至今,就单个区域而言,除了余杭区,杭州其他区域的新房每平米均价的涨幅也近万元。
伍盈发现,工作仅两年的她,想要在杭州买房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
“杭州挣钱杭州花。”每个月,房租、水电费、外卖、通勤等各项生活费用加起来约有8000元,伍盈的收入和支出刚好持平,她很难攒到钱。
且不说持续增长的房价,如今,在杭州购买新房需要摇号,一些红盘的摇号资格还得拼社保年限。伍盈也认识一些外地人在杭州安家落户买了房,但他们多是在诸如桐乡等杭州周边地区置业。假如新房离工作地较远,他们会和家人在工作地附近再租一个房子。伍盈想了想,这样的生活她并不想要。
重看在杭州的生活,伍盈只觉得孤单。滨江区的住宅多是二三十层的高楼,租户多为在这里工作的外地年轻人。她一个人住在月租近3000元,自带卫浴的主卧里,与合租室友几乎没有交流。每逢刮台风,或是从梦中惊醒看到黑乎乎的屋子时,她都觉得很难受。工作日早上9点多,她和一起在28层等电梯的人彼此间并不多言。伍盈不喜欢那里的氛围,商业气息浓厚,缺少生活气,“只是上班的地方”。每逢过年,滨江区几乎没什么人,“(他们)都是(为了)工作来的。”

图 | 滨江出租屋外的景色
伍盈开始下意识地对比太原和杭州。在杭州,除了关系好的同事,她并不认识几个人,但太原却有许多好友。另外,她自小熟识太原,知道好玩的地方在哪儿。而杭州太大了,又划分了好几个区,从一个区去另一个区,坐地铁可能都得花一小时以上的时间。缺乏安全感的她,无法成为一张“杭州活地图”。
赵杨觉得,抛开买房这件压力颇大的事来看,杭州的生活还是很宜人的。每个月,单身的他在交通和吃住上的费用只要3000元就够了。为了省钱,他租得远,选择多花20分钟通勤时间,降低生活成本。
当时,赵杨在一家公司做信息流推送的工作,工作日每晚八九点下班是常事。
这份工作的计划执行时间需要跟着用户的休息时间走,这样才能获得最好的效果。他周末也得盯着手机,但这不必花费太多精力,他可以在外面散步时,盯几眼计划执行的情况。
周末时,赵杨一般都不会在出租屋里闲着——不是和东北同乡租车去富阳一日游,就是自己去古镇闲逛,又或是转转小公园。
赵杨最喜欢去散步的公园在钱塘江边上,地铁钱江世纪新城附近。刚到杭州时,没找到工作的他烦闷,常骑个电动车到那边散散步。后来,他时常在周末约同乡好友一起吃饭,然后再到公园溜达。公园沿路有音箱,放着舒缓的音乐,俩人偶尔闲聊,一小时很快过去。而后,告别,他们各自搭乘地铁回家。
在新一眼中,杭州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上到江苏,下到福建,西到安徽,都是短程游的好去处。除此之外,杭州市区里还有诸如乌龟潭、西溪湿地等植被茂密的幽静去处。周末,她和丈夫有时会去这些地方散步,喝茶,暂离烦扰的工作。
在杭州时,新一照顾过几天朋友家的金毛犬。一次,她和丈夫载着金毛犬来到离家10分钟车程的良渚公园。金毛在草地上疯跑,打滚时,新一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北漂的出租屋里很难想象的生活。
“在北京可能要挤地铁打车,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一种状态。”
至今,新一还清楚记得离开北京时的场景。2020年春天,疫情下的北京十分冷清。离开北京前,新一和丈夫未能和好友、同事见面告别。在海淀区那个40平的出租屋里,二人在线上办好了各自的离职手续。他们花上积蓄,买了辆车,准备装上所有家当,自己开车回杭州。
离开北京的那天早上,他们开着那辆还没有上牌照的新车驶上五环,路上的车只有零星几辆。向南走,车子穿过海淀区和朝阳区,分别路过两个人就职过的公司。“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车载音箱里播放着张震岳的《再见》,新一和丈夫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走走停停。当车驶达距离北京一千二百余公里远的杭州,新一也抵达了那间90平的新房,她感到心安: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可是,这个杭州的家,两个人仅待了一年,又不得不暂时离开。

图 | 去年初春,刚回到杭州的新一在西湖边
给这座城市多一点时间
去年年中,因为工作不顺,伍盈时常自我怀疑,晚上睡不着觉,还打算去医院的精神科看看。但要去医院的那天早上,她取消了挂号,决定试试朋友介绍的占卜。在那场将近两个小时的对话后,她的情绪从丧转为快乐。借助在她看来只是一场心理疏导的占卜,她想通了一件事:有些事推行不下去,并非完全因为自己不好。
几个月后,伍盈的腰突症又犯了,杭州的天气加重了病情。她决定请假回太原老家休息。她以身体原因为由,向上一家公司递了辞呈。同一时间,伍盈偶然刷到太原一家上市的线上教育公司在招运营,她便去面试了,没想到很快收到了offer。
但那时,伍盈还没想清楚,她决定回杭州再看看。在杭州面试了几家公司,她发现好些老板们有一个共性,喜欢画饼,描述一个看似美好,却难以企及的画面。虽然,她之后也收到了不错的offer,但对比之下,她觉得回家后“幸福指数好像会更高一些”。
在杭州,伍盈见过一位曾经月薪4万的电商运营,来公司应聘直播方面的岗位,入职后,其薪资降至1万。在伍盈的判断里,如今已是直播时代,过去的一些经验已经不适用,这个人可能没有及时学习新知。“(杭州)有时让我有一种感觉”,伍盈说,“‘想享受’这件事是不对的,必须要一直不停地奋斗……不然很可能今年有工作,明年就没工作了。”
这种奔涌向前的压力一直令她很焦虑。综合考虑后,伍盈决定回到太原,入职那家线上教育机构。如今,她每天中午1点上班,晚上11点下班,有时会忙到凌晨1点。但相较在杭州时,伍盈已经知道如何将被偷走的能量及时补回。
“工作完全不累是不可能的”,伍盈觉得之前在杭州是身心俱疲,而现在只是身体累,精神上并没有那么“卷”。
距离离开杭州过去了9个月,伍盈打包带回来的行李仍未整理完毕。那只为了陪伴自己而买的投影仪也在其中,闲置着。在太原,她不需要再用一个投影仪充实自己的生活。
她不再有杭州工作时的慌乱,业余生活丰富起来,职场的未来也有了可预见的形状。而且,在每月开销中,由于省去了租房钱,她开始攒下钱来。
在杭工作半年后,赵杨家中突然传来消息:母亲生了病,需做大手术。他十分着急,想赶忙回家照看母亲。赵杨重新打量起自身的处境:在杭工作没多久,即使能付买房首付,目前的工资并不足以支撑还贷。
而且,从2016年至今,自己已在外漂泊近5年,父母到了大病小病不断的年纪,假如仍继续留在杭州,难以照料二老。29岁的赵杨决定结束自己在外漂泊的旅程,回佳木斯生活。而之前去杭州的那位好友,已经和女友合力在杭州买了房。
如果母亲没有生病,赵杨或许会一直待在杭州生活。相较北京和上海,他更喜欢杭州。在这里生活,即使买不上房,生活也挺惬意的。

图 | 赵杨在杭州闲逛时拍下的照片
决定离开杭州到上海发展,新一和丈夫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当时,新一已做起了保险经纪人的副业,而丈夫想再换一份工作,拼一把。他想先面试一家上海公司试试手,结果没想到对方聊完直接给他发了offer。
新一知道丈夫想要抓住这次机会。经过考虑,她决定转型全职保险经纪人,和丈夫一起搬到上海。
在此之前,她也挣扎过。离杭成为沪漂,意味着自己又将从“本地人”变成“外地人”,要重新过上租房、攒钱的日子。但有舍有得,趁着年轻,他们想要在大城市再收获多一些成长。而且,上海离杭州很近,周末,他们可以回杭州生活。
而今,不熟识杭州的人们提起这座城市时,首先跳出来的词多是“网红”“电商”。但在新一的记忆里,杭州不像今日之浮躁,本身是带有古味的,是“厚”的:苏堤春晓、南屏晚钟、三潭印月、雷峰夕照……提起杭州的历史名胜,新一信手拈来。小时候,她在课堂上熟记每一个词背后对应的地点与古诗词。
新一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还会再回来。家乡也在成长,还需要再多给这座城市一些时间。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