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19)

 

 

沈阳有个酒徒乐园,中年人在这里朝酒晚舞|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刘妍 心像 谷雨影像-腾讯新闻 2021-12-07 12:00

 

 

 
喝了酒之后吧
就一种解脱的感觉
一切的烦恼就忘了

 

 

来穷鬼乐园喝酒的人从来不分时段。第一位酒客早上九点多钟就坐进店里,一杯扎啤,配一碟堆得冒尖儿的凉拌菜,独自喝到了晌午饭点。下晚,酒客们渐渐进入状态,在座位上手舞足蹈,高唱旧曲。
夜越深越热闹。有人站在过道上表演说快口:“本人姓刘/家住锦州/要问我长啥模样啊/个子不高不矮不瘦也不胖......光头酒保托举塑料扎啤杯经过,鞋底粘着烟屁,手上的杯子叠至半空,巍巍颤颤。

 

“穷鬼乐园”是万顺啤酒屋的外号,它位于沈阳和平区阜新二街的叉路口,迄今保持着90年代刚开张时的装修风格。上世纪的霓虹灯条被完整保存了下来,不变的还有低廉的物价,30多年只象征性地涨了几块钱。老酒徒将6块钱一扎的啤酒大口大口灌进肚,喝到胃痛,头痛,现实的烦忧也随之消散了。
2009年的一个冬日,作家郑执来到万顺啤酒屋,他已逝的父亲曾是这里的常客。年纪还小的时候,郑执见过父亲跟几个小弟兄在此处喝酒,隔着落地玻璃,父亲的神情比平日看起来快活许多。时隔十年,郑执在一场演讲中提及穷鬼乐园,使它成为沈阳,乃至东北的情绪名片。

 

 

最早,穷鬼乐园不指万顺,而是旁边一家叫“百乐门”的舞厅。九十年代,舞厅门票五块钱,舞女陪跳十元三曲,有钱没钱的,都能去乐呵乐呵。便宜的价格,吸引刚刚遭遇下岗潮的赋闲工人。如同系列纪录片《铁西区》展现的,老工业基地没落,工人成了被淘汰的过时人口,青春未尽,前程却好似夭亡。百无聊赖的年轻人聚集到一块儿,整日在小卖部讲下流笑话,或去百乐门跳舞解闷。跳累了,就到万顺啤酒屋喝两杯,吃口热乎饭。
后来,百乐门也黄了,万顺啤酒屋继承穷鬼乐园的名号,成为下岗工人最后的消遣之地。

 

万顺啤酒屋的老板娘英姐今年57岁,也曾是下岗工人。初中毕业后,她被分配到运输二公司下属的皮箱厂,厂子老没活,一年干三四个月,其余时间放假。当时万顺啤酒屋已在经营,老板是丈夫李延宏的二姐,一放假,英姐就到啤酒屋帮忙。1996年,英姐和丈夫双双下岗,接管了酒屋生意。
他们是下岗工人里幸运的那批。很多人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自家没有生意,又下了岗的,好点的出路是撇家弃口地到南方打工,或者留在沈阳,男的开出租,女的支摊卖货。啤酒屋旁的空地成了露天劳务市场,工人把能换钱的技能写在纸板上,天一亮,就站在那等活。

 

 

那年沈阳的冬天又冷又穷,失落感长久地笼罩。交好的小姐妹来啤酒屋跟英姐诉苦,干了这老些年,让下岗就下岗,以后可咋办呢。
“不行就到我这店里来!”英姐劝她们别愁。
男人们则成天成宿地泡在万顺啤酒屋,喝多了就干仗。两桌之间打起来,一推,连着干翻好几张桌子。于是几桌酒客全都加入战斗,盘子凳子满屋飞,像失意人生溅起的叹词。
当时英姐年轻,看见有人打仗怕得不行,猫在角落打110。后来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她胆子渐大,开始走到人跟前儿,好一句歹一句地劝。她知道,发火不过是男人宣泄脆弱的一种途径。

 

英姐下岗那年,沈阳发生多起抢劫杀人案,全城惶惶。另一则令人印象深刻的新闻是,因为没能让孩子穿上学校统一要求的运动鞋,一位自觉窝囊的父亲,从铁西区某家属楼一跃而下,跳楼自杀。
相比之下,选择一猛子扎进酒精来逃避现实,已算是温和的。
 
 

人活着一生就是快乐

不快乐的一生你活着也没意思

有钱没钱的那都无所谓的事儿

一会儿二楼没人了

放个曲儿

给你跳一个

跳老式摇摆舞

 

啥样人都能来穷鬼乐园喝酒。得脑血栓的,精神病的,坐轮椅来的,还有在外头喝了三四顿,最后上这旮瘩找感觉的。就连一分钱没有的,也敢来。“喝完了,说今儿没带钱。没带钱就没带钱呗,下次来再给呗,那没办法,人酒都喝完了。”光头酒保霍哥说。

 

霍哥面相凶狠,过去在北京待了十来年,混社会帮人要账。三年前,万顺啤酒屋的生意开始稀落,英姐将三楼租了出去。当时霍哥天天在三楼打乒乓球,一到晚上,啤酒屋乒铃乓啷地打仗,霍哥走过去伸手一薅,没人敢吱声。他便发现这活自己能干,顺嘴问英姐招人不,没两天就过来正式上班了。
有一回,一个小偷上吧台偷钱,让霍哥给抓住了。“偷钱,咱得严厉以待,把钱拿回来,咱也对他客气,没打110,以后他也再不来了。

 

软的不吃,硬的别怕,这是霍哥混社会多年得来的经验。以前在北京,他总是自个儿去要账,擅长应对老赖。“不能到那就瞎吓唬,其实不用打,也不骂,就问他,这钱你给不给,完了把手机举到耳朵边,自己跟自己唠,‘钱给没给呀?不给的话,就别的措施了。’”
屋这头,欠账的一听,害怕了,就会立马掏钱。
但混社会总得处处小心,霍哥在北京没过过安宁的日子,“走个道,心里都害怕,得来回地瞅。给人打完了,人不得打你呀。

 

现在,霍哥的乐趣是在啤酒屋听人唠闲嗑。这里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大多数穿的不咋地,喝多了就往马路一躺,头往马桶里一伸,有意思。刚来上班那年,霍哥遇见个酒蒙子,喝完酒,嚷说要回家,然后出门,“哐当”——躺到了马路上。
躺大马路上干啥呢?霍哥不解,过去拉他。酒蒙子说,自己给110打电话了,“警察能给我送家去,还能给我点钱,不比打出租强嗷?

 

人是活的历史遗迹。下岗后,很多人感觉人生的门“砰——”地关上了,就一直在万顺喝酒。泡在酒精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日子也能过得不痛不痒,一晃,就从待业青年喝到落魄酒鬼。霍哥见惯了这样的人,他们最大的本事,是一分钱不花,就能诳到酒喝。
外地的年轻人冲着跟作家见面来到这里,偶像没见到,于是贴着酒屋的落地窗,专注欣赏酒蒙子。酒客们也不惧参观,甚至乐于表演,随时随地掏出真假参半的过往,换些烟酒。

 

总得有地方让失意的人避一避。外面世道怎么变,穷鬼乐园不会变。这里仍然有许多苦难需要酒精来抚平,工人仍用旧工名称呼彼此,小混混仍在这建立邦交,即使头天晚上刚打完架,第二天来,还能坐一块儿,你给我倒杯酒,我给你夹口小菜,聊几十年前的日子。人情味越过愁苦找了回来。

 

“在这酒馆里,都想回忆过去,找那种感觉。”下午客人渐渐稀了,霍哥刷着扎啤杯,突然唱起老歌,趁二楼没人,他还要放迪斯科,跳老式摇摆舞。
三年前,有个抚顺的大老板到万顺啤酒屋,拿出2000块钱给英姐,说这屋今儿我全请,每桌给炒四个菜。大伙儿都站起来谢老板。
这老板也是来找那种感觉。
 
 
好长时间不来了
哎呦我就想
这些老顾客上哪儿去了呢
有什么事了呢

 

 

有钱人来穷鬼乐园找感觉,穷苦的人来这,只为一顿饱饭。
一位在附近住的哑巴,前两年经常在万顺啤酒屋门口站着。起初英姐以为他只是在隔着玻璃窗看电视,近处一桌的顾客喊他进屋,问“吃饭不?”哑巴点头。后来每次看到他,英姐就预备好饭菜,喊他进来吃。
“挺好个人,一年多没见到了,不知道上哪儿了。”英姐说,有时候看店里忙不过来,哑巴会跟英姐拿手比划,哪个桌该收拾了。

 

 

疫情开始后,好几位过去的老酒客都没再来,据说是在家喝死了。听到这种消息,英姐联想起自己卖出去的那些酒,强烈的负罪感涌上来。回头就跟丈夫说,“咱俩下辈子干啥,也千万别干这酒。
英姐有个哥哥,嗜酒,下岗之后酒瘾更甚,成箱成箱往家里搬啤酒,今天老单位的同事来,明天战友来,不分白天黑夜,喝到49岁,人没了。她总拿这个例子劝酒客少喝。
近两年,英姐总感觉脚后跟疼,坐久了,站起来不敢走道,膝盖一动换就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退行性病变。退出啤酒屋的经营只是时间问题,英姐早就想歇了,但每回一提,丈夫就说,“说不干了就不干了,那些老顾客怎么整?”语气好似当年谴责让大伙下岗的工厂。

 

太多人把这当家了,所以英姐还得坚持着。比如那位在桥洞睡觉的“破烂哥”,英姐也不大记得,他是啥时候开始出现在店里的。别家饭店嫌他身上味大,不招待,他就来万顺喝。英姐心肠好,从不撵他,店里的酒瓶和纸壳都攒起来给他。
“破烂哥”大名叫高丰强,听说是跟家里头闹了别扭,从老家河南跑到沈阳来,30多年了。刚来沈阳的时候,他在建筑工地当工人,也在地铁里干过一阵。后来上了岁数,手落下了毛病,总疼,如今靠收破烂维持生计。

 

 

 

七八年前,还在地铁上班的时候,高丰强处过一个女人。他特意为她买了个手机,没事儿打打电话,还给她钱花,一个月2000块。女人打了8天麻将,全给输了。高丰强觉得对方不是过日子的人,说要拉倒。女人把他喊来喝酒。高丰强喝多了,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就剩自个儿,兜里的钱全没了。
他一气之下,把手机摔了,之后再也没谈过对象。老家的人要找高丰强,会直接来万顺啤酒屋。

 

亲弟弟来找过高丰强几回。酒桌上,弟弟跟他争执起来,说他不文明,拾破烂这行当,丢了兄弟姊妹八个人的脸。
高丰强撂下狠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丢脸,你别过来找我啊!
母亲过世后,高丰强近十年没有回河南老家。有人问他,如果有一天万顺啤酒屋不开了,你是不是就没地方去了呀?
那,我就得回老家了。高丰强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还有个闺女呢,她(英姐)闺女还得接着干,她闺女认识我。”这晚,他在万顺待到酒饱饭足,蹬倒骑驴回住处的途中,毫不顾路人的目光,大声唱起了《流浪歌》。
——厨师,熄灯吧,记得锁门!
酒保的高亢嗓音在空荡的街道回旋,万顺啤酒屋的灯牌应声灭掉。寅时已过,老穷鬼乐园也要休息了(来源:腾讯新闻)

 

 
 
撰文|刘妍
摄影心像SoulPix
编辑|迦沐梓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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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在水里的东北村庄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1-12-01 10:24
 

 

 

文 魏荣欢

编辑 毛翊君

 

 
干旱的“水村”

水来了。顺着手电筒的光柱,68岁的任泽盛在夜里看见北边隆起小波浪,还迅速朝他的方向推来。他心里一沉,赶忙返回屋子叫老伴起床。

彰武镇雨水不多,以往每年的降雨量大概在470多毫米,就算在雨水最丰沛的夏天,也顶多能遇上一两场暴雨。但今年8月4日那天,暴雨从上午就开始下不停。晚上九点多钟,后三家子屯在雨声中渐渐陷入沉睡,只有屯子最北头的任家还亮着灯。

作为屋主,任泽盛始终保持机敏,“一下大雨就闹心,就怕积水把房子泡了”。他叫体弱的老伴先躺下,自己穿戴好雨衣雨靴、打上手电筒。那时院子里已经积了一点水,不过不打紧,他更担心北边高处的厂子往下排水,隔一阵就出大门望一会儿。

照见远处动静后几分钟,水一下从脚踝抬到小腿肚,任泽盛喊老伴和闺女,摊开备好的编织袋,熟练地一人撑袋一人装土,另一人扎紧袋口,码到门外大道边上。这几年一遇大雨,他总会到附近的山坨子上,拉三方土放在院里备着挡水。

 

 

● 郑家的防水沙土袋。讲述者提供

这个村庄呈镰刀型,被一条约7米宽的南北向大道从中间一分为二,民居沿道而建,村民习惯用“道儿东”和“道儿西”来描述自家位置。村子北边地势略高,任泽盛就住在“道儿东”,紧挨着大道,在村子的最北边。

他不记得干了多久,装了40多个泥沙袋,垒了三层,足有半米高,再立一块更高的木板,才把水挡住。水顺着大道往南流去,任家才松了腿脚,回到院子拿出抽水泵,处理积水,“抽完还进,就好像井出水似的”。

紧邻大道另一侧,杨寄梅在雨声中睡得正香。她家更靠南,这时才听见水声,但水已经漫到描着福字的火炕边沿,洗脸盆、一家老小的鞋都漂在水面上。这个出生于内蒙的女人吓坏了,她甚至都不会游泳。儿子不在家,年近60岁的丈夫先把外孙抱到地势高一点的岳母家,再返回来把儿媳妇和杨寄梅背过去。

村子里大部分人在早晨吓醒,“大道黄黄的,都起浪花了。” 他们家里大多没有雨衣和雨靴,倒是家家都有一台抽水泵——曾经因为地里旱,井口换上了压水装置,再用水泵抽出水来,通到玉米地里灌溉。但这种水泵动不动就被小枝桠和泥沙堵住,最麻烦的是必须手动操作。已经抽了一晚上水的任泽盛,骑上电动三轮车去镇上又买了一台抽泥浆的泵,力度大,省事多了。

 

 

● 大道成河道。讲述者供图

涨水在这里原本是稀奇事。后三家子屯在辽宁省西北部,是全省脱贫最困难的地方之一。受内蒙古科尔沁沙地干燥气候影响,地里只能种植耐旱的玉米,用当地村民的话是“十年九旱”。靠种玉米和养殖鸡、猪,每户每年收入大概一万五千块钱。

有人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家共用一口十几米深的井,衣服都很少洗。没水的时候要等它慢慢渗出来,大概半小时能攒够一桶。提上来的水里混着泥沙和树杈,偶尔还能捞上来一只蛤蟆。

最缺水时大概是十年前,井旱得压不上来水,县政府实地勘察,组织打深井,能打到60米,装上自吸泵,管子接到各个房间。

谁都没想到这个历年干旱的村庄会遭遇水灾。今年夏天,从任泽盛带回村里第一台泥浆抽水泵开始,人们纷纷赶到镇子上采购泥浆泵和雨靴雨衣。抽水泵轰轰的声音在村子里彻夜响。杨寄梅和老伴在夜里每两个小时换班抽水,任泽盛眯一个小时就起来接着干,没有谁能睡个整觉。8月份,任家的电费飙到160多块,是平时的两倍。

靠北边且离大道近的人家最严重,距大道稍远和南边的人家情况稍好一些,主要是田地被泡。屯子总共不到百户,有近一半人家里进水。

 
6年的浸泡

对任家来说,水灾从6年前就开始了。

2015年夏天,也是一场暴雨过后,院子积了一个鞋边儿深的水。像以往的下雨天一样,任泽盛本来打开院门想让积水往外排,结果外面的水更多,穿过他的腿哗哗涌进院子和屋子。这个住在北方小村庄、一辈子没出过阜新镇的男人,倒是晚年在自家门口见到了“江南水乡”。

 

● 任泽盛往屋外淘水。讲述者提供

任泽盛觉得奇怪,顺着汩汩的水流往北上走,在大约200米的地方,看见彰武县五洲丰肥料有限公司和相邻的彰武城郊粮食储备库有限公司门口的排水沟溢出积水,和刚下的雨水一起汇成一股“河流”奔向村子。

为了保证储备粮和化肥不受潮,厂区必须保持地面干燥,专门建有排水系统,盈余的雨水会排放到厂门口几十米长、膝盖深的排水沟,慢慢蒸发消解。厂区面积不断扩大,使用的水泥硬化地面达到几十万平米,渗水能力不强,以至于这年暴雨后的积水溢出两条排水沟。

当时,被淹的闹心事独属任家。其他村民家早在几年前就盖了砖混房,并把地基抬高了。雨水来的时候房子不受影响,他们没太当回事。

以前,碰上雨天是任泽盛最高兴的事,“能歇歇不干活,睡一觉”。自从2015年家被泡之后,每到下大雨,他就不敢睡觉,在门口来回踱步观望。

 

● 2015年被水泡的任家院子。讲述者提供

怕父母住得不踏实,任泽盛的二闺女跟十多家亲戚朋友借了十几万,在旁边新盖了四间砖混房,地基抬高了1米。新房子不进水了,但此后的几年,院前的菜园和院内总要被泡一两回。

在新房子里住了没两年,任泽盛夫妻又把旧土坯房做了加固,搬回去了。这三间旧土坯房是两人亲手盖了一个多月的婚房,舍不得搬离。

40年前生产队招木匠,给的工分高,新婚的任泽盛和妻子就从八里地外搬到后三家子屯,搭了个简易棚子,两人开始盖自己的小屋。任泽盛负责和泥、砌墙,妻子在一旁帮忙剁羊角草和麦秸。干了一个来月,到了封房顶的时候,他们喊村里人来帮忙,一下来了3、40人,一天就盖好了。

 

● 土坯房的墙面上留下被水泡的印记。讲述者提供

家具也全是任泽盛做的,起初打了一个带架的箱子和碗架,后来条件好一些,添了一组立柜。这在当时算是大件儿,可把周围人羡慕坏了。在妻子眼里,任泽盛“属于手艺人”,给铁路公司建楼房一天能挣3块多,那些拉运泥土的只有1块5毛7。

生产队解散后,昔日最能挣的手艺人靠种玉米和干点零散木活维持生计。在其他人出去打工或者做小买卖赶超致富后,任泽盛家反而成了村子没有盖砖混房的人家。以至于房子被水淹了,也没什么人来问他。

 
错过的秋收

今年夏季快要过去时,积水消下去一半。以往入秋开始,屯里基本不落雨,但9月21日中秋节的下午,大雨再次降临这个东北村庄,一块来的还有狂风,村子又回到两个月前的汪洋一片。

风雨过后,村民安桂兰接到邻居电话,说玉米被吹倒了。她家的田分散在村子南、北两半,一共30亩。南边地里的玉米杆几乎都趴在水里,邻居家有50亩地,更是惨重。平时各家吃的菜都种在前后院里,菜园子淹了,只能买。

九月初的秋收期延后到了十月。为了解决村里积水问题,八月第一次发水时,镇上派人在大道东面挖了条排水渠,然而水渠的水却溢到了玉米地。随着水渠的修通,种着玉米和蔬菜的田地一瞬间成了水田。

这下子收割机用不上,三轮车也开不到跟前,任泽盛只好又拿出镰刀和土篮子下地,玉米收满两篮,再用扁担挑回家。

 

 

● 泡在水里的玉米地。讲述者提供

“按理说应该是个丰收年”,有村民感到可惜。上半年村子里的人都很兴奋,今年雨水多,结出来的玉米个儿大饱满,估计要比以前每亩多收二三百斤。眼看到手的粮食泡汤了,抢收回来的玉米还堆在院子里。因为积水,收玉米的商贩暂时进不了村。

排水渠在当天几小时内被同一帮工人填平了,但不少玉米地的水有膝盖深又全是软泥,没法进去收已经成熟的玉米。有些玉米尖上已经被泡得生出霉斑,至今还在地里。

积水使村子的交通也陷入瘫痪。小轿车一过,泡软的泥土便向两边退避,腾出一条沟困住轮子。若轮子发狠想要逃离,泥巴则变换成各种形状锁住车轮。有人家的车便是这么坏掉的,安桂兰瞧见,没敢再让老伴开车出去,俩人也就没再出过村子。

终于,北边几户浸泡了近两个月的房子裂开一条条黑黢黢的缝。任家的土坯房掉了层皮,后修的砖混房也开裂,裂缝顺着地面爬上窗户台。水从裂缝里渗进屋内,在白墙上形成一片片潮斑,墙皮掉落后裸露出水泥色墙体。

 

● 受潮开裂的炕头。讲述者提供

人们开始盼着上冻,“冻硬点就能踩着冰进地收玉米了”。这个盼望很快又在11月7日的大雪里破灭了。大雪连下了三天,积雪高到门都打不开,有的人家早上要从窗户爬出去。大雪还盖住了那些倒在地里的玉米、白菜和大葱,像一个终结仪式。

化雪会带来新一轮的水位上涨,和之前大雨不一样,人们这回早有预判。只是雪水的量太大,三层的泥沙袋还是没能挡住膝盖深的水漫进院子,各家被抢收回来的玉米也没能逃过再次被水泡的命运。

 

● 化雪后再次被水浸泡的村庄。讲述者提供

深水快没过雨靴的高筒边,上学的孩子要先在脚上套上一个购物塑料袋再穿雨靴。为了在学校不显得突出,任泽盛上初中的外孙出了村子就换上另外一双平底鞋,等晚上回来再换回去。

厕所也没法儿上了,茅坑里头的水“跟地面平着”。安桂兰只好在旁边空地上又挖了个坑,搭了个简易棚子做厕所。

 
冬天的等待

今年的雨水比以往都大,房子被泡从一家的困扰变成了全村共同的担忧。村民们纷纷讨论起这大水的成因。

除了北面两个厂子,另一个原因村民们普遍觉得是那条大道在十年前已经硬化,比两边通往民居的小巷高出一截,也没有留排水系统,一下雨水都往小巷子里窜。

据安桂兰回忆,原先那条土道一下雨就成了河道,道上泥泞不堪,物流大货车把路面压出歪七扭八的车辙,很难通行。在村民们的呼声中,村里一家物流公司出钱把道路硬化成水泥路,整体垫高了。村民们挺高兴,“道好走得了,没寻思排水沟啥的。”

而这样一来,本来处于高地势的房子反倒成了最低洼处,各家院落成了积聚雨水的一个个水坑。

 

● 村子11月19日的景象。讲述者提供

2015年房子进水后,任泽盛曾跑到镇上甚至县里反映情况,但都没有了下文,“今儿个县长不在,没法接待”。那一年,每次去听到的都是这个回复,他也没敢多问。打热线电话次数多了,每次刚说个开头,对方就说知道了。

他也找过粮食储备库的领导,对方说“跟我们没关系”,又托退休的储备库书记跟领导说了说,还拿出闺女拍的照片为证,拿到了1000块的赔偿金。前些年为房子讨赔偿的时候,曾有人劝任泽盛搬家,不行就住到养老院。他至今难以理解:“家有点破烂就不要了?”

11月17日,任泽盛的二闺女把村子泡水的视频发到网上,引起媒体关注。当天晚上,镇里就派了工人来连夜抽水,挖排水渠。两台抽水机每小时能抽150吨水,连续作业了两三天后,村里的积水排去大半,已经能正常通行。那之后,镇里、县里甚至市领导来了好几波。

“埋地下管网的事儿如果靠村委会几乎无法负担,不仅管道铺设长,还涉及到占用村民的耕地,最少也要两、三百万。”镇长解释,县水利局正在设计方案,计划要在春暖化水之前给村里埋好地下排水管道。“每年下雨后,雨水通常能渗到土地里,即使有积水,用环卫上的大功率水车抽个半天顶多一天就抽没了。今年雨水太大了,县城里社区有300多户居民家里也遭灾了,我们肯定也是有责任的。”

杨寄梅这两天正忙着卖玉米。正常的话,每斤玉米收购价1.03元,但因为泡水了,每斤只能卖0.95元,最后1万多斤玉米只卖了不到1万块。

大家的生活似乎回归到日常,至于房屋和田地的损失赔偿,他们也不抱多少希望,“已经解决积水了”。但还是有些东西永远回不来了,比如安桂兰家两棵十来年的大杏树。树上结的杏儿又大又甜,吃不完的还能卖到集市上。往年夏天,一家人常坐在树下乘凉唠嗑。

(文中村民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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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異舉動的背後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12/08/2021 postreply 09: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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