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下午两点,刘玉珍坐在家里,面前架起一部手机。手机里,一场线上相亲会正在进行。主持人芝芝告诉她该上场了。刚开始,她有些紧张,讲话磕巴,声音颤抖,也没开摄像头。
刘玉珍看不见。手机安装了读屏软件,摸到什么就读什么,她靠声音摸索外面的世界。
“想象一下,有一种玻璃,有光,特别亮,”她说,“但是看不到。眼前白茫茫一片。”
如果她能看到的话,眼前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手机屏幕的上方是嘉宾的头像,左侧是嘉宾的交流框;右侧,观众的留言不断涌现,夸她声音好听。
这是一场在线直播相亲活动,参与者大多数是残障人士,从2020年3月至今年6月,已经举办了三场。活动参照《非诚勿扰》,前期报名、筛选,场上环节包括自我介绍、才艺展示、嘉宾答题、留灯、爆灯、提问、选择牵手,或者离开。嘉宾可以选择露脸与否,观众如果对哪位嘉宾感兴趣,可以在后台向工作人员索要对方的邮箱。
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显示,我国残疾人总数为8296万人,占全国总人口的比例为6.34%;15岁以上未婚的残疾人数达到982万,占12.42%;初婚有配偶的占58.38%,而再婚率仅为2.44%,离婚率是为1.90%,丧偶率达24.76%。通过这组数据可以看出这一群体数量庞大,且有持续扩大的可能,婚恋问题亟待解决。
自我介绍后,按流程到了答题环节,在一系列与婚恋相关的问题中,主持人问刘玉珍,最接受不了另一半的什么缺点?
“不被另一半接受甚至嫌弃,”她说,“最希望对方能接受不完美却真实的自己。”
刘玉珍的回答触动了即将上场的小太阳。
图 | 小太阳上场后,她的笑容感染了直播间的很多人
小太阳今年28岁,三年前从新疆来到北京,现在在一家外企公司工作。她性格开朗活泼,正如她坚持用的名字——“小太阳”,代表着阳光和生命力。
四岁那年,父母骑着摩托带她出门。一辆油罐车呼啸而来,司机酒驾,拐弯时油罐车车尾将他们甩到路基底下。爸妈受了严重的外伤,她的手被撞伤。
被送至医院后,医生全力抢救看起来情况严重的父母。休养了一段时间,爸妈基本痊愈。奶奶抱着小太阳,她却站不起来,腿跟面条似的。他们到乌鲁木齐检查,诊断结果是脊髓损伤,高位截瘫,胸部以下全部瘫痪,从此大小便失禁。
在家乡库尔勒时,小太阳谈过一场网恋,那是在游戏里认识的男孩。对方是健全人,喜欢黏人,他们每天视频、聊天、玩游戏,小太阳把身体情况跟他说清楚,他说不介意。
后来她瞒着家人到广州找他,见面之前,男孩很兴奋。“他跟我说,要带我去这里去那里”,小太阳回忆,男孩儿把广州好玩的地方说了个遍。
她见到了真人,1米8多,高瘦的样子。但是,对方很失望,小太阳轻而易举读懂了他的表情和心思。当场分开,两个人没再见面。小太阳独自在广州待了一周,一个人去了广州塔和长隆动物园,之后丧魂落魄地回了家。
“现实和想象挺不一样的。”她说。
不被伴侣接受,是大多数残障人士在婚恋中面临的主要问题。甚至有时,家庭和社会也很难接纳残障的孩子。

谁来接纳他们?
刘玉珍模糊记得三岁那年,自己发了场高烧,然后就看不见了,是脑膜炎导致角膜溶解,她从此失去了视力。她还记得二奶奶整天说她:“你这个瞎子,将来谁会要你。”再大些,姐姐和两个弟弟去上学,她去不了。
童年的玩伴不多,刘玉珍和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玩,她可以跳绳,靠绳子落地的声音和甩动的节奏判断进出的时机。爸妈外出做工,姐弟去学校,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她打开电视机,坐在凳子上,脸凑近屏幕。那是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妈妈的嫁妆,成了她认识世界的窗口。听到有人回来,她赶紧把电视关了,爸妈心疼电费。
逢年过节或是外出,爸妈从不带着她——带一个视障孩子出行,不仅不方便,面子也挂不住。她连外婆家都没去过,外婆偶尔惦记她,从家里赶来看她。
图 | 刘玉珍渴望拥抱生活,拥抱爱情
刘玉珍讨厌安静,老鼠从家里的角落窜出,天上的鹰叫着飞过,常把她吓到。她喜欢夏天,听柔和的虫鸣鸟叫,也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也亮了起来。她有光感,能辨别白天黑夜,能察觉眼前有影子闪过,还能看到大体颜色。但是,她缺爱和安全感,“我晚上睡觉要开灯的。”郑重其事的语气,像是在描述一件很重要的事。
爸妈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该如何养育一个残障孩子,刘玉珍一个人在家待久了,会烦躁,砸东西。妈妈回来,动手扇她巴掌,爸爸也会对她吼叫,骂的话很难听,“嫁也嫁不出去,烂在家里吗!”很多残障人士都有类似的故事,有的父母甚至对孩子说,“很后悔把你生出来。”
女嘉宾之一的佳敏,每每听到这样的故事,无力感爬满全身。
她今年28岁,现在广州生活。出生时窒息,腰部无力,站不稳,一直蹲着走路,如今坐在轮椅上生活。
“残障的孩子没有选择的权利啊,”佳敏说,“父母应该教他们去坚强地面对世界,因为他们已经折了翼。”
走出家门,就该上学了。佳敏入学时,老师说不收,妈妈当场把她拉起来,说孩子可以自理;主持人芝芝的爸爸为了让女儿能有学上,把市里的幼儿园和小学跑了个遍,等她考上大学后仍然被拒;直播相亲活动主办方的创始人叫纪寻,她是腓骨肌萎缩症4型的罕见病患者,四肢因肌肉萎缩变形,她在南京浦口的工人大院长大,大院里的学校是职工福利,然而学校告诉她家,只招收“健康”的孩子……
上学后,同学的歧视、嘲笑又变成了成长路上的另一道坎。等好不容易毕了业,找工作也多是四处碰壁。刚到北京时,小太阳四处投简历,却总是石沉大海,难得有一个面试机会,只聊了10分钟,路上来回耗费了六、七个小时。芝芝北漂过半年,一次面试现场,面试官上下打量她几眼,委婉地拒绝了。
图 | 残障人士遭遇的困难多是常人难以想象
一个不太友善的循环已经悄然形成。据2015年新闻数据,残障人士普遍受教育程度都不高,文盲和半文盲占残障人士总数的16.35%,受过高等教育的只有总体的4.35%。残障人士的受教育程度,影响了他们的经济水平,经济水平又影响着恋爱与婚姻,以及接下来的漫长人生。
喜欢晒太阳的刘玉珍能够分辨冬夏阳光的区别,“冬天的阳光就是很暖,但是晒到的地方好暖,没晒到的地方好冷;夏天就不一样,周围都是热的,像一个热情的人。”
她渴望遇到一个热情的人,然而生活总是在泼冷水。

圈内特殊的择偶标准
“我是离过异的,这次相亲啥结果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太大了。”刘玉珍有点低落,她今年37岁了。
现在,她在广东佛山做按摩推拿,手艺是在广西南宁的一家盲人按摩店学的,那里是她第一段婚姻的开始。
对方比刘玉珍大十几岁,是按摩店的技师,半盲。那时她患上胸膜炎,为了筹医药费,她以婚姻做交易,20岁时匆忙把自己嫁了出去。
“能过就过,不能过我就把医药费还给他,能还多少是多少。”起初,刘玉珍是这么打算的。
但她把婚后的生活想简单了。与普通人的婚姻一样,残障人士的婚姻也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但由于夫妻双方生理条件的特殊性,他们往往会爆发出特殊的矛盾。残障人士的婚姻状况比全社会平均水平差很多,据2015年新闻数据,他们的离婚率高出全社会水平一倍还多,达到了7.85%。
没有共同话题,刘玉珍和丈夫经常吵架。一年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帮他生一个孩子,应该够了吧。”孩子1岁时,她找机会逃跑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清晨,丈夫接到客户的电话出去了。十分钟后人没回来。刘玉珍起身,翻找被藏起来的身份证和残疾人证,没找到。她从包里抽了几百块,打了摩的到公交车站。下着小雨的路上,环卫工人在扫地,早餐小贩出来摆摊。
“如果有去南宁江南客运站的公交车,请告诉我一声好吗?”看不见的刘玉珍拜托卖早餐的师傅帮她盯着车辆。
“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是个男人的声音,按摩店里的同事,离过婚的三十多岁半盲男人,看见她出门,就一路跟着她。
“我早就喜欢上你了。”男人说。
“神经啊,跟着我干什么。”
但他不管,一路跟着刘玉珍到了广州,慢慢地,她接受了他。
三年里,这个男人一直照顾她。“他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心情不好了就来骂我,觉得我是负担,说不该找我这样的人。”
分享起自己的婚恋经历,刘玉珍动了情,嘉宾和观众们也听得入了迷,但此刻,主持人芝芝却手忙脚乱,有的嘉宾准备的PPT里面的视频播不了,有的嘉宾突然放了鸽子,该他上场了,人却消失了。
6月份举办的这次在线相亲,报名人数是58位,主办方从中挑选了13位嘉宾。筛选流程很长,需要了解每个人的情况,需要为残障者提供相应的无障碍服务。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做自我介绍,怎么展示自己,需要工作人员一步步引导、沟通,过程繁琐。有的人第一次没选上,不甘心,会继续报名。
在芝芝的观察中,残障人士在闲聊中几乎都会讨论,要不要找健全人。本能中,他们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健全人当伴侣,“残障程度越轻的人,就越倾向于找健全人。”芝芝说。
这在残障人士的婚恋圈中,早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择偶标准。相比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学历、经济实力、家庭等方面的婚恋考量因素,残障人士则更多地围绕着对方的“残疾类型”,即“个体残疾情况因素”,这在诸多影响残障人士的婚恋因素里面,被赋予的权重是最大的。
较为轻微的残疾,或者对生活影响偏小的残疾比如聋哑,在这个群体的婚恋圈中更受欢迎,也更容易找到伴侣。宁波市某红娘团基于上百个案例总结出,精神残疾或抑郁症、智力残疾、失明、失去行动能力(比如依靠轮椅生活),是最难找到伴侣的四类群体。
如果可以,多数残障人士都希望能够与一位健全人士结为伴侣,但基于生活的现实及他们对自我的认知,大多数残障人士最终还是会与同一群体的人相结合。
但也有例外,这三场为残疾人群体举办的相亲会,就有听障的观众会关心,活动中有没有同为听障的人。

难过父母关
和第二任男友分手后,刘玉珍一个人在广州生活。
那时她已经和前夫办好离婚手续,在广州待得太久,想要换一个地方生活。一天,她去佛山某盲人按摩店面试,地铁站转线时,一个男人主动走过来问她,“需要帮助吗,你要去哪儿?”声音很年轻。
把她送上车后,男人站在刘玉珍面前,两个人加了微信。
他大刘玉珍四五岁,认识之后经常聊天,日子久了,刘玉珍察觉出了他的好感,但同时心生退缩。
图 | 刘玉珍到了佛山,辗转的人生,辗转的婚恋
不顺利的恋爱经历会加重残障人士的自卑心理,甚至对婚恋产生恐惧,刘玉珍坦言,“我们差别太远了。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原来,这位男士是广州本地人,毕业于名校,还在国外留过学,工作是做通信基站塔方面的设计。
但是,刘玉珍压制不住情感,“我迷恋他。”有一年,男人休了年假,带她去了青海湖。走累了会抱她,小心地呵护她,那次旅行,两个人在一起了。起初,刘玉珍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
刚开始,在这个男人面前,刘玉珍总是戴着眼镜,不愿意摘下。后来每次进门,男人都会帮她摘下,不自信慢慢地消失了。
某个雨天,他在办公室给她打电话,“你快走到阳台,你听雨声,伸手感觉一下,是不是冰凉凉的。”
刘玉珍照做了,“是啊。”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跟我交流。”她说。
后来,男人带刘玉珍见父母,父母完全接受不了:没有学历也就算了,眼睛还不好,还有离异的经历。母亲怄气到生病。他再不敢带刘玉珍回家了。
虽然两人没有分手,但心里有共识,他们可能无法结婚。
未来渺茫,刘玉珍常想要不要一走了之,但又放不下心爱的男人,焦灼且矛盾。
“想试试能不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她说这是她参加在线相亲最主要的原因。
主持人芝芝遇到过相同问题。因小儿麻痹症导致肌肉萎缩,她的右腿比左腿瘦。肢体障碍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有时她拄拐出行,右腿没有气力,走路只能靠惯性推动力往前摆动,地面湿滑时,摔跤成了常事。
芝芝谈过几段恋爱,对方都是健全人。她认为,恋人的认可和接纳很重要。曾有一任男友跟她说,“我看不懂你们这群人,自己走路都不利索了,还要到处给别人搞活动,你们咋想的啊?也不嫌麻烦!你要是在外面磕着碰着了,我不在旁边,你说可咋整?”这些话,让芝芝听着不舒服。
她也遇到过家庭的阻挠,第二任男友的妈妈不同意,甚至这位母亲抑郁症病发,以死相逼。
“你能怎么说,肯定是家人重要嘛。”
最后,芝芝主动提出分手。

只要有他在,我就是幸福的
这三场在线直播相亲是由奇途无障碍发起并主办的,它是一家为残障人士提供旅游信息及就业机会的社会企业。受疫情影响,旅游业受损严重,很多线下活动也被迫暂停,为了保持社群的活跃,团队开始讨论策划新的线上活动。
咸鱼是团队里的文字编辑,留着小平头,浓眉,椭圆形的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他在山西太原,和家人住在一起,在家远程办公。17岁那年,一场病毒式脑膜炎袭来,他的世界从此寂静无声,也丧失了语言功能。
讨论中,咸鱼提议:“要不做在线直播的相亲活动?”
这句话,是冰倩和白衣爱情的起点。
冰倩是安徽合肥人,患脆骨症,即瓷娃娃。她两个月大时,医生下了判断,这孩子养不大,即便能治,也会活活疼死。她的头骨、锁骨、胳膊、手指头、鼻子、肋骨都折过。没有外伤,被肉包裹着的骨头在里头断开,一碰就晃,像一个提线木偶。
2020年3月14日,白色情人节。冰倩在相亲直播间当观众,白衣是场上的男嘉宾。场上有个女嘉宾贴出一张她和天天兄弟的海报合照,请大家猜她更喜欢谁。
白衣和冰倩的答案和理由一样:汪涵。因为她站得离汪涵最近。
此时的白衣人在大连,供职于一家IT公司。15岁那年,他突然感冒发烧,随后晕倒,转到市里的医院,昏迷了几个月。为了确定病因,他被推上手术台。没打麻药的情况下,医生划开他右腿根部的大动脉,将金属探头伸进去,原来他的左脑毛细管破裂,造成身体左侧偏瘫。
这场相亲会,白衣为女嘉宾留了灯,等结果时,身为观众的冰倩很紧张,“对方会不会选他啊?”最终,女嘉宾没有选他。冰倩找到咸鱼,表示想认识白衣。争得白衣同意后,两个人加了微信,他们天南地北地聊,很快就确定了情侣关系。
三个月的相处后,冰倩飞到大连,白衣去机场接她,紧张地握住她的手。
经过康复理疗,白衣现在只有左手不太方便,左腿可以正常行走,但有些长短腿,冰倩为他买了鞋垫,让他慢慢调整。
然而,双方父母都不同意。在白衣父母看来,儿子是一个健全人,不同意他找一个残障女孩儿;冰倩的妈妈希望女儿留在身边。老人们都希望孩子找一个健全人。
这对恋人很坚定,不顾家长反对,今年5月份,在一棵樱花树下,白衣向冰倩求婚成功,并于当月领证。
相亲活动结束后,小太阳认识了一个在广州的脑瘫男孩,他很热情,给她点喜欢吃的炸鸡,邀请她去广州潜水。“我可能不喜欢他。”小太阳写道,这段关系戛然而止。
佳敏注册了某交友平台,昵称是“轮椅姑娘”。她说感觉自己是一个异类,闯入健全人的世界,也有四五十岁的人来找她。她认识了一个聋哑人,但沟通不顺畅。后来,她注销了账号。
芝芝还在谈恋爱,她很希望进入婚姻,拥有稳定的家庭。
经历了几段感情的刘玉珍暂时看不清未来,她和那位广州本地男士还在处朋友,男士的母亲依旧不同意两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平日里各忙各的,周末了他们俩聚在一起,走一走,吃顿饭,每当此时,刘玉珍就像个快乐的小女孩儿,无忧无虑的,“只要有他在,我就是幸福的。”
(应采访对象要求,除纪寻外,其他名字为化名)
- END -
撰文 | 覃慧芬
编辑 | 张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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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没死在殉情,反而死在饥饿。刘帅又进退两难,蹲在楼梯口呜呜哭。哭完,权衡来权衡去,觉得还是杀人划算。
2012年12月6日,一列火车咆哮着向南驶去。这列K字头的火车,刚从山东菏泽出发。菏泽乘客不少,扛着蛇皮袋子的、提作业工具的、拖家带口的,密密层层缝满车厢。刘帅站在车厢连接处,往烟灰盒里吐着吐沫。
刘帅的目的地是终点站长沙。两个月前,他身上发生轰动全县的大事——被骗了笔钱。按理说骗钱不算大事,架不住金额大,且日益见涨。起初二十万,涨到两百万。2012年,两百万能在当地县城买十套房、在湖西墓园买四百座坟头、供五个儿子的彩礼。
当地百姓比推翻财主还解恨,每句话都带着切齿的笑。镇上传出一个数字,乡里又传出去一个数字。到县里,数字已经超过县总人口。这事让当地百姓扬眉吐气了一段日子,有老婆的最甚。
两个月后,刘帅买了一条白将军,坐火车去长沙。对他来说,这事无关钱,只关乎人。换句话说,因为爱情。
一年前,刘帅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镇配件厂,画图纸,双休,月工资四千元。他性格偏内向,没什么朋友,思维没毛病,但说不清话,一句话能交代的事,他总要加些“就是”、“因为”的附带词,把别人知道的信息再前后因果滴水不漏地复述一遍,生怕别人听不懂,误会他。
因为内向,脸薄,总把话说得一塌糊涂。久而久之,他尽量不说话。共事两三年的领导不认识他,要叫他,总是拿着一张刘帅画过的图纸,在办公室问:“这是谁画的来着?”
下一站是商丘,大批乘客要在这站下。车厢拥挤,刘帅有意避开高峰期,上车后第一时间去厕所,出了厕所,就站在车厢连接处抽烟。列车员是个中年男人,操着一口菏泽方言,宽脸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魁梧中带着敦厚。他刚换班,好像心情不错,边走路边甩手上的乘务室钥匙。
乘务员看刘帅,眼神警觉。他前后路过五趟,每次间隔十多分钟,每次都能碰到刘帅夹支烟吞云吐雾,把车厢憋得烟雾缭绕。窗外一片片玉米地飞过去,轨道碰撞,车厢摇晃。即将抵达河南商丘,窗外出现围栏,乘务员折返回来,检查刘帅的车票和身份证,从头打量到脚,问:“你是刘帅?”
列车员笑说:“给哥说句实话,你——被骗了五百万?”
如果你站在人流密集的公共场所,仔细观察,总能看到这样的人:低头走路、迈出的步子规律,抬落有致、一只手臂摆动,或双臂摆动幅度不大,频率精确。每步都表现出过分的谨慎与克制。他们从小学习《思想品德》,直到走进社会,二十多年去粕留精、日积月累,只学到一个词:“不冒犯”。
现实的自我压迫突出他在另一个世界的横冲直撞——网络游戏。一块屏幕隔绝正面连接,给了他自信。他顶着“夜袭寡妇村”的ID,敢打、敢冲、敢骂。渐渐有了名号,组了个战队,成员一度扩张到两百人,都叫他“村长”。
和“婉婉”认识那天是一场较为常规的团队赛,“婉婉”是新手号,新手到连路都不会走,像关着屏幕打游戏,非一般菜。
那天“婉婉”一共进了三盘游戏,三盘游戏,刘帅一方均为惨败。
游戏打下来,刘帅嘲讽加脏话,按键比操作游戏的按键还要多。但“婉婉”三盘下来母亲去世了五六百次,一个字也没说过。
刘帅脾气磨没了,骂也骂累了,觉得“婉婉”有点意思,他把他的QQ号敲聊天框里,让“婉婉”加他。稍后,收到好友申请通知,看资料是个女的。空间里有自拍,大眼、长发、胸大、瓜子脸,长得不赖。
刘帅通过好友申请,倒有点不好意思,问她:“你咋不骂我呢?”
是女的,刘帅没想到。24岁,湖南株洲人,叫吴婉凤,刘帅也没想到,觉得这网名瞎了。他跟吴婉凤打了一个电话,打电话不为确认男女,是为了让吴婉凤骂回来。
吴婉凤的声音不好听,普通话还是夹生的。脏话说的是方言,“甲板”、“邪活”,半句也听不懂。动词声调用三声,拉长,最长三秒,像轰鸣的漏油摩托车,听着格外别扭。
可这是刘帅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中,第一次和女性在深夜打电话,也是第一次在深夜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女性骂了十多分钟。纵是恶毒之语,也娓娓动听。
打第一个电话时,刘帅全程没说话,一是没胆,二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听,等吴婉凤骂累了,挂掉电话继续聊。
聊着聊着,吴婉凤想起来,还没听过刘帅的声音。刘帅问,是不是想听他骂。吴婉凤说大半夜,想听让人开心的。刘帅说,那得想一想。想了两分钟,嘱咐吴婉凤:“通了你先别说话。”
电话再次接通,双方沉默几秒,刘帅颤抖的声音传过去:“我喜欢你。”
网恋的精髓,在于快速。打完第二个电话,刘帅恋爱了。
刘帅很爱回忆这事,回忆起来,开心极了,不停吧唧嘴,嘴上藏不住笑;一是笑自己胆子破天荒得大,二是笑爱情。
这列火车工作的年月不短了。车厢连接处挂着的烟灰缸,已经锈了,底部也被腐蚀出了个洞。烟灰从洞里掉出来,铺在地面上,不停地抖动,有着死灰复燃的迹象。
刘帅抽口烟,盯着地上的烟灰看,不知不觉,又想起吴婉凤。
吴婉凤是个护士,工作忙。除去前两个星期,不是值夜班就是值全天班,碰到休息日,更是忙得找不到人影。
这一点刘帅给予充足的理解,抛去工作强度不说,护士一职,本身就带着难以抵抗的神秘与诱惑,更不要说吴婉凤的姿色。既然她无法即时在线,刘帅便分享自己的日常,满屏满屏地发消息。消息是消极的,充满自卑者言论,五句话夹杂两句愧疚,两句心疼,一句不甘。格式通常是“怪我……让你……”、“如果……我就……”
吴婉凤还有一个毛病,直言不讳,这词要翻译得不那么文绉绉,就是打击人。
刘帅说个什么,吴婉凤总能找角度驳回去。刘帅表个态,吴婉凤总能找个缝给撬翻。
以往刘帅被贬低惯了,碰到冷嘲热讽,自我缓解不在话下。这时吃了瘪,心里比任何情况下还难受。连着几天不打游戏,下班回家,吃完饭就躺床上琢磨。琢磨来琢磨去,万念俱灰,感觉自个可能得了抑郁症。
但又想,人无完人,吴婉凤这些缺点跟他相比,好比孙悟空翻了两个十万八千里。
为了弥补,刘帅开始从经济支援开始。2012年,线上转账功能不完善,也不风靡。那年头话费还值钱,既能买Q币,又能网购,是网络上的硬通货。
刘帅充话费,吴婉凤会埋怨,但不制止,这是两种概念。刘帅想得多,但不往其他方面想,只觉得充话费,吴婉凤就会心情好。而只有吴婉凤心情好,他的日子才会好。又想,这也是爱情的见证。还想,给了吴婉凤钱,居然有了底气。
有次两人生闷气,互不搭理一天半,刘帅憋不住了,示弱,对吴婉凤说:“要不我给你充点话费?”
谈恋爱之后,刘帅日子过得诚惶诚恐。他常想,之前为了自己,变了一个人,现在为了吴婉凤,又变了回去。
想到这里,刘帅脸上不禁露出笑容,脑中想起那时他常唱的歌:“爱情这东西,没道理的。”
一个男人从8号车厢里走出来,和刘帅靠在一边,点了根烟。抽了两口,男人手机响了,刘帅瞟一眼,来电显示是“宝贝”。男人赶紧把烟掷进烟灰盒里,声音让刘帅听着恶心:“解手呢,马上回去。”
男人挂了电话,走进厕所,刘帅听见漱口声。等男人出来,手上也湿漉漉的,急急忙忙8车厢走。
这时,男人掷进去的烟从烟灰盒底部的洞里掉了出来,烟头灼红绚烂,还在燃烧。周边的烟灰站在烟头四周,倒来颠去,纷纷颤动,像簇拥,又像逃跑。
刘帅去株洲,是去见吴婉凤。但这见面不是喜悦的,带有迷茫、伤感、绝望,还有背水一战的勇敢。
恋情持续了6个月,有种蔓蔓日茂的生长力。但这段感情里有一些不算毛病的毛病,就是钱。刘帅很看重钱,但在吴婉凤之间又比较抗拒这个词,提起钱,感情就变味了,混杂着不言而喻的现实内蕴。
那天两个人聊天,吴说她朋友的男朋友还没结婚就把钱上交了,“羡慕。”
如果吴婉凤没说羡慕,刘帅打哈哈也就过去了,说了羡慕,没坡下驴,倒弄得刘帅不表示点什么都说不过去了。
刘帅想一阵,说了句疑问句:“要不我把我的钱也给你?”
没这句看你,刘帅打哈哈也过去了,有这句看你,刘帅还真要来点表示。
雪上加霜的是,刘帅自卑,在喜欢的人面前,自卑者的表现欲惊天动地。不想丢脸,一咬牙,两万块钱转过去,只给自己留了一千多块钱。
这事儿被父母知道了,摔盆子砸碗一通大闹。刘帅本就被吴婉凤的忽冷忽热弄得焦头烂额,疲于应付,说急眼了,一拳把键盘砸脱了好几个帽。
次天中午,镇民警陪着县民警,县民警陪着县法院来了。据说这是县里首次接触网络诈骗案,有关部门十分重视。可是破案难度比想象中要大,难的不是案件棘手,而是受害人根本不承认自己是受害人。
刘帅两天跑了四趟派出所,回答最多的话是“我借给她的”,下句是个疑问句,“借人钱犯法吗?”再说,“你们不懂爱情。”
警车一趟趟来,一趟趟接,事儿没闹清楚,话先传开了。刘帅的同事听到传闻也迟疑了,悄悄问他:“你哪来的两百多万?”
这时联系吴婉凤,她坦坦荡荡地说:“我要是骗你我不早蹲监狱去了?”又理直气壮,说:“那你还不给我看你的照片呢!”
网恋6个月,刘帅没给吴婉凤看过自己的照片。没给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为自卑。他想再等等,等自己头发留长了、身板壮硕了、脸上痘痘消失了,再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吴婉凤。
等了六个月,吴婉凤拐到这件事,刘帅就把原先的事儿忘了,又讨好起来,发了串娇羞的表情,说:“人家不爱自拍嘛。”
刘帅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了下手机,凌晨4点。走到吸烟处,挤满了人,最前面的中年人焦急地贴在玻璃上往外望,7车厢传来乘务员的声音,大概是前面出了事,火车要停靠一阵。
刘帅点了根烟,抽完,身边的人已经走光了,车厢又静下去。刘帅又拿支烟,刚续嘴上,玻璃前的中年人正好转过头来。两人对视起来,刘帅有些慌乱,连忙给中年人让了根烟。
让了根烟,话匣子就打开了。中年人是周口人,坐车去十堰。周口到十堰没直达车,临出发时只有这么一趟火车要发车,到了武昌,还得再转车。转车的间隙只有二十多分钟,这下火车如果停靠时间长,下站就要耽误了。
中年人去十堰,是去看老丈人。老丈人前些年中风,偏瘫,说不清话,一直躺在床上。前些天忽然不喘气了,送去医院,救活了,但人老了,到年岁了,还剩最后一口气。小舅子打电话来,意思是见老头最后一面。
中年人的老婆在黑龙江打工,离得远,紧赶慢赶也得三四天。中年人在周口,跟着同乡干水电,也是急急匆匆,上车时脚上的胶鞋还没换。
中年人说完,潦草吞吐了两口烟,又把头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嘴里念叨着什么,听着含糊,只能听出个“观音菩萨”。
刘帅也趴在窗户上,说:“你求观音菩萨没用,你求找铁道部,铁道部才管发车。”
刘帅一怔,望着他。中年人仍趴着看:“现在要死了,我也不用回去了,我不用回去,这票也不至于晚点,找个站下车,把票退了,还能省个百十来块钱。”
他抽口烟,“事也巧,刚接个活,老板大方,一天120,中午三菜,一瓶啤酒,今早还说晚上请洗澡,现在人都在澡堂子睡着呢,我在这干急眼。来回得四五天,四五天的工资,能给老头买多少瓶景阳冈了。”顿一顿,又说,“活这么些年,还留那口气干啥?多耽误事。”
刘帅脑子正乱,一不小心说了个要帐,反应过来,又急忙改口说,“也是奔丧”。
中年人纳闷地看刘帅一眼,刘帅又解释:“正在家要账呢,我姥,在我大舅家,死了。俺娘俺爹坐飞机,我跟着过去。”
中年人点点头,叹口气,又趴在玻璃上。隔了几秒,叹口气,自顾自说:“死得真不是时候。”
凌晨5点半,刘帅躺在刚刚换过的卧铺上,听到火车开动的声音。
他有些迷糊,困,但睡不着。因为累,脑子已经不愿想任何东西了,但还有几道思绪不停奔涌碰撞,像在一片凝固的冰面上浇了层热水,慢慢渗透、溶解,思想又一次倾巢而出。
那中年人巴不得老丈人死,虽然说法有些骇人,到底是这个理。
人活着有人活着的孝敬法,死了有死了的孝敬法,这样撑着一口气的场景反而让人手忙脚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硬撑着挨过比临死之人更煎熬的最后一口气。
临死之前见亲人最后一面,可能是个习俗,可能是个念想,也可能仅仅是个仪式感。刘帅在想,老丈人会跟中年人说什么话,说他用尽一生维持的田地?囿于内心一辈子不敢说的秘密?可能更多是让在世上的人好好生活。
活人比死人更懂得好好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总要比躺在床上等人喂水喂饭的老者多得多。亲人去世,大家不会因为一场逝去参透到生命的奥秘,最初的情绪总是伤心,伤心过后是释怀,然后做必须的妥协,好好生活。或者说人去世,包袱轻了,才能好好生活。
刘帅理解中年人,却并不认可他。中年人前往十堰,虽是见老丈人最后一面,满口却都是钱。钱,钱算什么东西?人就不能把钱看得太重,中年人来回两趟,加上误工费,加上食宿与洗澡钱,顶多耽误千把块钱。他给吴婉凤花了多少钱?算不清楚了,也没去算,反正不少,说出来是个石破天惊的数字。
他想起了白天那个列车员,隐隐有些洋洋得意,忍不住“嘿嘿”了两声。
说出轨,刘帅也没什么实在证据,只是那次警方找过刘帅之后,吴婉凤与刘帅腻歪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后,吴婉凤的主动和诈骗风波在同时销声匿迹。
打电话,不接。留言,不回。那天晚上,刘帅突发奇想,给吴婉凤道句晚安,打了个电话过去,正在通话中。等了几分钟,再打,仍是正在通话中。刘帅打了不知多少个电话,等了四十多分钟,电话才传来呼叫嘟声。
这时发现不对劲,再到吴婉凤空间看,自己所有留言都被删光了。
刘帅隐隐不安,折腾一夜,给吴婉凤发了上百条消息,质问吴婉凤是不是喜欢上别的男人了。
刘帅有预感,但没预感到事情会这么极端。事发突然,看到吴婉凤说这话,懵了。反应过来,不问吴婉凤,先问自己为啥。
为啥其实已经讲明白了,吴婉凤找了别的男人。即使吴婉凤没找别的男人,他发几百条吴婉凤一条没回,直截了当说分手,就说明吴婉凤不喜欢他了。
刘帅在心里问一遍,答案模棱两可,冷不丁说:“你还想看看我吗?”
吴婉凤大概率也懵了,隔半天,冒出几个字:“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刘帅在火车上睡了一觉,睡了两个小时,被乘务员喊醒,检查卧铺证。不知到了哪站,醒来浑浑噩噩的,看到对面上铺上躺着一个女孩,正眉飞色舞地给男朋友打电话,心里有些泛酸。
和吴婉凤在一起时,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被爱意裹挟,是欲扬先抑之后得到的琴瑟和鸣。他感受到人生的裂孔被某些东西填补上了,正在日益充沛和旺盛。他发现生活有更多选择,有更多底气去横冲直撞。
这是一种不可比拟的欣喜,框架宏大,内容丰富,由无数最肯定最卓越的思想组成,庞大到像座建筑一样无法撼动。
这次他去株洲,比约定时间早去了两天。有两个目的,一是对这座建筑再重新修缮,当面求吴婉凤回来;二是和建筑一同毁灭,哪怕在地狱,也要和吴婉凤双栖双宿,也算对得起花出去的这笔钱。
但想起钱了,刘帅又想起自己临走前请朋友喝了顿酒,朋友也不是朋友,镇上认识的邻居。那场酒局简直如梦如幻,高潮起伏,七八个人挨个给自己敬酒,酒桌上谈论的都是有关自己的趣事,童年、上学、工作,调侃中带着恭维,每个词每个字都听着让人开心。连刘帅都记不起自己还有着这么多的轶事。
喝了顿酒,刘帅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肯花钱,就有人能记住他。
又想到了吴婉凤,给她花不少钱了,怎么就喂不饱呢?刘帅打了自己一巴掌,恋爱要论到钱,就显得自己小气,小气的秉性露出来,更没立足之地。
睡在下铺,脚常常要被路过的人绊一下,火车又摇摇晃晃,睡不好,刘帅整个过程都在做梦。梦里朋友家着火了,他打电话给朋友说,咱家那片着火了,你妈死了。又梦到公司科长在东沙河钓鱼,钓出来个老鳖,老鳖上来摇身一变,变成老太太。科长大哭,妈,你咋在这儿呢?
看到科长哭,刘帅也“呜呜”哭。两个梦醒了,脸上潮湿一片,往下偏头,发现对面下铺有个老头在盯着他看。刘帅有些尴尬,下了铺,到洗手间洗把脸,站在车门处抽烟。
晚上了,火车路过麻城,不远处有座桥,桥上有两道亮光忽闪忽闪地晃,抵着窗户看,也看不清楚,马上被大片田地遮住了。麻城归黄冈,刘帅想起家乡有个特产叫“黄冈馓子”,在鲁南地区颇有盛名,但黄冈人压根不知道馓子是何物。
这种遗憾就跟他和吴婉凤一样,谈几个月恋爱,吴婉凤连他长相都不清楚。
到了长沙,还要转大巴去株洲。下火车,还没出出站口,刘帅被人拉住了,转头看,是火车上盯着他看的老头。
刘帅点点头,抬腿要走,又被老头一把拉住,有些急了:“大爷,我还有事,别拉呱啦。”
老头摆摆手说:“不是拉呱,刚才待车上没敢说,你票夹子被人摸啦。”
老头也急了:“那人就睡你上头,我说了把我揍了咋办?跑不远,赶紧撵吧。”
刘帅走了没两步,老头又喊住他,问他身上还有没有钱,从自己兜里掏出20块钱递给刘帅,说:“咱是老乡,先拿着用。”
刘帅道谢,赶紧往出站口跑,检票出去,又一跺脚,才想起来一事儿:忘了问那人长什么模样了。虽说在他下铺,但心里有事,没正眼打量,一激动,模样给忘了。
广场上人山人海,出租车分批次离去,几辆公交车正在缓缓开动,哪里还找得到人。刘帅从中午待到下午,在广场溜达上百遍。这时溜达不是为了找人,是想报警,但刘帅脸皮薄,顾及太多,不敢去。一直待到下午六点,天光见暗,还在犹豫不决。
这时一个大汉站在一辆白色面包车前面,喊:“株洲啦,株洲。”
刘帅答应一声,指指广场对面的面馆说:“先去吃饭。”
刘帅往面馆的方向走去,趁司机不注意,跑出广场。兜里还有二十多块钱,在附近的小卖部买了瓶水,问老板:“株洲往哪个方向走?”
刘帅于晚七点从长沙火车站出发,目的地是株洲,出行工具是一双鞋。
他庆幸自己早来了两天。虽然钱包被偷了,但五六十公里,走走停停,空出来两天正好够了。到晚上,气温低了,体感更低,刘帅不停地打哆嗦。走到半截,附近的村庄都熄灯了,刘帅怕迷路,不敢再走。
好在周边有地,种了农作物,挡风。刘帅钻进去,把新衣服盖在身上,看着稻米叶想心事。事到如今,钱包被偷,睡稻米地,失魂落魄,惨到无以复加。但刘帅看着满天星斗,忽然释怀,心情也忽然好了,不想双栖双宿的事儿了。
他觉得他跟其他人不一样,起码跟电影里不一样,电影里角色都是被逼到一定程度了,做出丧尽天良的事儿;他穷途末路了,突然开始惜命。
他想好了,见到吴婉凤,也不哭哭啼啼了,不如干脆利落一点,见一面,就让她滚。钱,也不提了,不要了,几万块钱算什么事儿?得让她发现她失去了一个好男人。
这时又想到车上的老头,仔仔细细回忆一遍,发现自己自从换了卧铺,他上面就中铺睡了个女生。又想一路上女生除了当着他的面下去了一趟洗漱,根本没下来过。他到过道抽烟,书包也还背在肩上。即使女孩要下床,床铺摇摇晃晃的,他也能感觉到。
倒说起那老头,也睡在下铺,还能有些机会。再说找人应该趁没出站的功夫让乘务员帮着问一下,老头却撺掇着自己往外跑。
想到这儿,想出了个眉目,刘帅扶了扶稻米叶,吃吃地笑,笑完,又咝咝掉下眼泪。
第二天起床,刘帅边问路,边往株洲赶。走到株洲已经是晚上11点多,刘帅又在公园椅子上睡了一觉。
醒来,已经到了约定见面的时间。手机早在找人的时候就关机了,来不及充,边问路边往吴婉凤工作的医院走。
找到医院,上午9点。刘帅花了三块钱挂了个骨科号,左找右找,找不着吴婉凤,不好意思问人,心想吴婉凤上夜班。
出了医院,没地儿去,坐在医院大门前寻人。眼巴巴看人刘帅不好意思,便拿起关机的手机假装打电话,打了五六个,一打就是三十分钟,从上午打到下午,把想和吴婉凤说的都说了,吐沫都说没了。
接近五点时,医院里的护士和医生往外出,外面的人骑着电动车、自行车往里进,刘帅瞄着看,没人长得像。
天黑了,刘帅往外走,掏出五块钱在医院附近的面馆点了一两面。趁这空给手机充上电,给吴婉凤发消息,找不到联系人,搜索QQ号,发现被吴婉凤删了。
刘帅霎时懵了,反应过来,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店里的人看到这场景,先是楞一下,又低头吃面。老板走过来,一手择香菜一手拍刘帅的背,说:“别太伤心,好好看,一定能看好。”
一碗面,刘帅一口没吃。出了面馆往外走,泪还是忍不住地往下掉。不知不觉,浑浑噩噩,走到前一天晚上睡过的公园。公园很安静,刘帅走到底,又走回去,来来回回几趟,一个人也没遇到。
走一段,哼唧哼唧地哭,走一段,又吭哧吭哧给自己打气,走到夜深,堆积的情绪一丝一毫也没出去。
事儿禁不住想,他来找吴婉凤,说白了也是侥幸,求和的意愿肯定大于求死。之所以提前两天,为得也是提前适应环境,沉沉底气。早两天观察吴婉凤,也能从她的举手投足中分析一下,研究研究话该怎么说。
如今的情况,已经很明朗。吴婉凤不想见他,又或者说,吴婉凤一点念想也没给他留。刘帅又想到火车上的中年人,中年人回趟家,耽误千把块钱,他来一趟株洲,好几年的积蓄都搭进去了,什么都没了。
想来想去,昨天搭的楼又塌了,刘帅又想到了双栖双宿。
这时,一只狗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狗的体型中等,背挺得笔直,歪着头,露着舌头,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刘帅。
狗跑远了,又回来,耷拉着舌头看着刘帅。刘帅心里有些热乎,千里迢迢,被偷钱包、被删好友、一路经历风霜雪寒,反而感到贴心的是条狗。
有了慰藉,心里好受些,才感觉到困。拿衣服,盖在身上睡了。
第二天起床,天还没亮,几个晨练的老人正在公园广场上走圈。刘帅起身,想上厕所,左摸右探,少了只鞋。再看昨天守着他睡觉的狗,早已不知去向,才知鞋被狗给叼走了。
好在来时买了两双鞋,从包里拿出换上,又到公共厕所换了衣裳。洗把脸,兜里还剩十多块钱,在五金店买了把刀,往医院走。
医院东西两栋楼,科室不少,到服务总站问,容易打草惊蛇。刘帅只能一个一个科室问。问了一栋楼,没半点收获。两天两夜没吃饭,饿得头晕眼花,蹲在楼梯口,想的不是吴婉凤,是昨天晚上那碗面。
事到如今,图穷匕见,两条路摆在刘帅面前:和吴婉凤殉情,或者认命,回家。
求生本能一出来,对其他事情就消极了。这时杀人,身无分文,有点像走投无路的作案;死囚犯临法前还得吃个肚饱呢,这样饿着肚子走,在阎王爷那儿也没面子。想到这,刘帅就有些退缩。
可是放了吴婉凤,自己身上也没钱,也不好意思找家里要;放了吴婉凤,吴婉凤得不到惩罚,自己也得不到补偿,苦难还是得消解。也许没死在殉情,反而死在饥饿。刘帅又进退两难,蹲在楼梯口呜呜哭。哭完,权衡来权衡去,觉得还是杀人划算。那时杀人是争口气,现在杀人是没办法。
接通,对面说是哪哪的民警,一辆救护车呼啸着开走,刘帅没听清。又说起吴婉凤,说吴婉凤涉嫌网络诈骗……
没等对面说完,刘帅眼泪已经开始掉了,一路上遇到糟心事儿都汇聚起来,软下去的精神头又直楞了,像是一下子找到活着的希望,几乎是喊着说:“对对对!她骗我两万一千三百二十六块钱!两万块钱转账,一千五十块钱电话费,两百七十块钱点卡,六块钱手续费。”
刘帅一阵欣喜,没等说完,又急忙说:“方便方便,我现在就在,哪个局子?”
刘帅答应一声,挂了电话,抓住一个病人问路:“大哥,马山派出所往哪走?”
大哥想一阵:“没听说过马山派出所,倒有个金山派出所。”
刘帅心想自己听错了,问了路,好在也不远,五六公里。刘帅看到男人身后跟着个女人,手里拿着两张B超片子,忙给大哥一个熊抱,拉着手感激涕零地说:“好好看,一定能看好!”
跑到金山派出所,找民警打听,民警说没这事。刘帅又问马山派出所在哪儿,民警说,株洲就没有马山派出所,倒是醴陵有个西山派出所。
刘帅出了派出所,正为怎么去醴陵犯愁,民警的电话又打来了,问刘帅什么时间到。刘帅说:“同志,我再打听一下,你们是哪个派出所来着?”
刘帅啧一声:“不对啊,我刚刚到派出所问了,没有马山派出所。”
刘帅一听,差点气昏头,大骂一声,跳起来跺脚。一跺脚不要紧,揣在上衣内兜里的刀掉了出来,正好被派出所出来的民警看见。
刘帅和民警对视,突然猛地伸出手,对民警亮出掌心,看着民警对电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