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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后,我念了一所中专学校,医学专业。当时选学医只是为了有一份工作,开始学习后才知道还有西医、中医、药学、护理等等的区分,还有更加专业的细化。
我当时学的是中西医结合专业,学习的过程枯燥无味,更让我感到苦恼的是,毕业后要先考医师资格证,在没有证之前,是不能从业的。
因为不能再向家里要钱,这期间我一边复习、准备考试,一边打零工维持自己的生活开销。我在夜市摆过地摊,在火车站卖过报纸,去报社广告公司跑过广告,也在药店当过店员。
2006年2月底,我考下了医师资格证,但只有中专学历,找工作还是有点犯难。我当时想,能留在城市当然最好,要是实在待不下去,就回老家——我有同学就是毕业后回了老家,在父母的诊所上班,或是去了乡镇卫生院。
回农村老家开诊所,养家糊口应该没问题,可老家的人都兴出门去赚钱,回去显得自己没出息。再者,私人诊所不像医院先收费、再拿药,虽说买药的乡亲一般没有砍价的,可总有欠钱赊账打白条的,村里的小卖部就是因为赊账的太多,开一家倒一家。遇到家里有急重病人等着吃药又没有钱,庄里庄乡的,只能赊着,只能等到人家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鄄县的赵哥打电话给我,说他城里诊所忙不过来,让我去帮忙。赵哥我上学时认识的,他来我们学校上本科成人教育课,得过小儿麻痹的腿脚走路不方便,我出于同情,有时会帮他拿一下拐杖或在厕所洗手池旁搀扶一下他。一来二去,彼此就熟悉了。他上完课回去的时候,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和他说,还留了手机号码给我。
接到赵哥的电话,我随即去了鄄县。到了车站,赵哥已经坐在电动三轮车上等我了。我们先去喝了羊肉汤,然后把行李放到他家,就直接去了诊所。
诊所是赵哥和他姨夫合作开的,在鄄县的东关赵哥租下的一个院子里,靠近街道的一排房子用来营业,门面朝西。赵哥的姨夫以前是药监局的局长,现在退休了,开这个诊所,也是想帮身体有残疾、又无一技傍身的外甥。
赵哥已经成了家,儿子念小学三年级,女儿念幼儿园。每天早上都是他骑电动三轮车去送两个孩子上学。赵嫂虽然只有初中学历,但这些年时常在诊所帮忙,也练就了扎头皮针的本领,小孩子输液时常用(防止鼓针)。
在诊所北边20米的地方,赵嫂也租了一个门头,主要是给本小区郭医生的病号输液的。郭医生以前是全县儿科治疗方面的权威,即使如今退休在家,还是有很多家长慕名而来。她每天上午8点到12点在家里坐诊,除了开药,还雇了一位护士在家“打小针”,需要输液的孩子,家长就拿着单子去赵嫂的门头输液——虽然那里没有招牌,但本地人心里都知道,在郭医生家里看病,去赵嫂那儿输液,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赵嫂去看那个门头后,赵哥又雇了一个刚毕业的小护士。我看诊所的四壁上都是红色的锦旗,问他诊所的人气怎么这么旺。他说,前几年的一天上午,诊所南边那家邮政储蓄所门口,一个老太太刚上台阶就突然昏倒了。赵哥看见了,急忙叫人把她搀扶到自己的诊所,见她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就叫护士给测了血糖——果然是低血糖——接着就给输了葡萄糖,几分钟后,老太太的意识就恢复了正常。
老太太清醒后想坐起来,被赵哥拦下了,“姨,你还是休息一下吧,刚才是你低血糖摔倒了”。老太太也说,刚才上台阶时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于是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要儿子来接她。
老太太的儿子一会儿就赶了过来,看到母亲无恙,先对赵哥千恩万谢,随即给县电视台打了个电话,让过来采访报道一下——原来,老太太的儿子是县委宣传部部长,电视台不敢怠慢,来了三四个人,拿着话筒,扛着摄像机,让赵哥讲一下刚才是怎么救老太太的。赵哥从没有接受过采访上电视,紧张得磕磕巴巴的。
赵哥救老人的事迹晚上就上了县电视台的新闻,等于给诊所做了一次免费广告,病号们纷纷寻址而来,孩子发烧的、感冒的、腹泻的,整个屋子里都是挂吊瓶的人。那时,大人们看病都想快点好,孩子要发烧恨不得马上退下去,本来一般的感冒发烧就是输瓶消炎的青霉素、一瓶VC或B6。有人觉得贵的就是好药,赵哥就给他们输先锋、头孢噻肟钠。
2
赵哥的诊所不像医院内、外、妇、儿分得那么细,除了常见的症状,也看儿科、妇科的病,还有一些外科、骨科的,什么孩子被热水烫伤的,手划伤需要清创缝合的,也有武校学生练武时扭伤、拉伤、轻微手脚骨裂的,对于下颌、肘部脱臼的,用中医正骨的方法也能处理好——总之,在这里,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病号。
以前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天天写病历抄药方,一个住院病人每天连输加吃的,差不多有20多种药,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种药真对症。到了赵哥诊所后总算觉得接地气了,他是真教,我是真学。有时开一种药就可以处理好病号,比如成年人发热,就开布洛芬,幼儿腹泻,开思密达或鸡内金颗粒就行。
上午和傍晚是诊所里病人比较多的时候。病号大多数是附近小区的居民,也有远点工厂的工人。一天中午,搪瓷厂送来了一个刚初中毕业的小女工。天气热,室内温度高,来的时候女孩全身抽搐得厉害,显然是中暑了。赵哥赶紧给她补液、补充电解质,车间主任帮忙交的药费。
搪瓷厂出的缸子出口欧洲,一个县城的企业能做到这个地步,我以为很厉害。可车间主任说,不是能做出口产品的厂子就是好的,他们厂子烧煤污染得厉害,人家欧洲是怕污染环境才不生产的。
一天傍晚,附近的影楼送来了一个19岁的女孩,失恋后喝了农药。我们赶忙打了120把病号送到了县医院急诊室,最后还是没有救过来,挺可惜的,影楼老板赔了15万元了事。
还有得了癔症的——一个胖老太太“撞嗑儿”了,天天学前一段时间去世的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话。刚开始,我还有点不信,觉得这是迷信,可实际看到了,也只能相信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儿。老太太本人“撞嗑儿”时对自己在做什么浑然不知,年轻的病号觉得瘆得慌,年龄大的人就在一边偷着乐。
赵哥以前处理过这种病号,就用针灸扎老太太双脚的“涌泉”穴。这针灸还真管事,老太太就像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一样,惊异地看着周围的人,说:“我这是怎么了,我又没有病,怎么跑到诊所来了?”周围的人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2006年3月底,我在诊所学习了有1个多月后,赵哥又想在鄄县的西关再开个诊所,就交给我盯着。
刚开始,赵哥聘了个县人民医院内科退休的老医生带我。老医生自己有些长期病人,他的身份也让附近的居民容易接受(因为人们普遍觉得年龄大的医生有经验)。还有个在附近医院上班的护士,会在休班时来诊所兼职,打针、拿药、输液,负责给小孩子扎头皮针。
西关诊所开业那天,赵哥在附近酒店摆了几桌酒,让我放了几捆“开天雷”。来的亲戚朋友有送花篮的,也有送匾的,也有给礼金的。那个老医生也来了,他姓王,是熟人介绍的,个子不高,大腹便便。兼职的护士也来了,姓刘,个子挺高,偏廋。
诊所刚开业的几天没有个病号,就连附近的商铺邻居也只是进门看看、打个招呼,没有看病的,也没有买药的。我心想,真是着急的庄稼、磨蹭的买卖,干啥都是头三脚难踢。
王医生早上8点来上班,中午在诊所休息一会儿,下午从2点坐到5点,一周5天。刘护士基本上是隔一天一来,出现时间和王医生差不多。我住在诊所2楼,除了买菜、拿药、去东关的诊所外,基本没有什么外出,早晚都要盯着,没有周末和节假日。除了跑腿儿,我也要处理外科包扎、缝合和收钱。
一个傍晚,只有我自己在诊所。有个中年男人急匆匆来到诊所,说喉咙疼,要买盒西瓜霜润喉片。他给了我100,我找了他95。天黑后赵哥过来结账,看到我收的那张100元,用右手的拇指肚摸了摸说,“这张是假的”。刚开始我还不信,再和真钞对比了下,X,不管从色泽,还是从纸质、手感、印刷,都和真的不一样。
西关诊所南边是个小超市,超市老板娘有个4岁的儿子。一天孩子刚睡醒,老板娘拉他起床,把孩子右手肘关节拉脱臼了。见孩子疼得一个劲地哭,老板娘就把孩子抱了过来。只见王医生左手按住孩子的右手肘,右手握住孩子的右手腕,向下一拉一拽,接着往上一推,就听“咔擦”一声。接着,王医生给了孩子一支笔,孩子用右手拿着,也不哭了。
王医生说:“好了,没事了。”老板娘问要多少钱?王医生笑笑说:“都是邻居,算了算了。”要是在医院上一次肘关节脱位,拍片加手法,最少也得200多,王医生没要钱,老板娘就回超市从货架上拿了几包咸干花生和瓜子,我们就收下了。
王医生问老板娘超市的生意怎么样。老板娘说,她自己带孩子,也没班上,就开了个小超市,别看地方不大,光这些货物和货架,就投入了6万多。还好她老公在工商局上班,多少有点照顾,不赔也不赚,凑合着开着,总比闲着玩强。
诊所北边是一家土特产店,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小胖子看店,胖得眼睛只剩一条缝儿。他有时也和我聊几句,问我:“吃减肥药管用吗?我可是爱吃肉,一顿不吃都馋得不行,又不喜欢运动。”我说诊所没有减肥药,也不治疗肥胖。也问他:“经常来你店帮忙的陈叔是干什么的?”他说,“是跑安利的”,是他爸的小学同学,“现在我老爸是农业局局长,他还不是想利用我爸的关系促销产品”。
后来,这个陈叔晚上没事了也会来我们诊所坐坐。刚开始就是拉家常,他说自己曾是厨师,现在岁数大了,经朋友介绍,“喜欢上了直销行业”。他给我演示一些清洁设备,说如何环保,还有牙膏,如何保护牙龈,还有肥皂,杀菌效果有多强。
他说,靠死工资啥时候才能买房买车?只要业绩上去,有了“蓝钻”、“红钻”,就啥也不用干了,“只吃业绩就行”。他说看我是个人才,有意培养我成为他们的会员——不过,要先买上几百元的货,还有各种贵的保健品、维生素。他在一旁说,我在一旁听他鬼扯。
接下来几天,陈叔白天就在土特产店里免费帮忙,傍晚吃过饭后就来诊所向我推销产品。我该倒水还是倒水,该热情还是热情,就是不提买产品的事。
过了几天,他就不来了,又去了另一家店铺。
3
第一个月,西关诊所刨去王医生和刘护士的工资,剩不下钱,还赔了;第二个月,赵哥就把医生护士都辞了,只留我在诊所看着。
西关诊所再南一点,有个小菜市场,我有时早上去买菜,就认识了几个买菜的摊主还有卖肉的胖子。胖子姓孙,40岁左右,每次卖肉总爱多剌,你要三斤,他会给你拉四斤甚至五斤,还说,“剌多了,看看能买这么多吗?”一般顾客也迁就说,“算了,多点就多点吧!”
一天傍晚,孙哥来诊所,和我小声说他小便后有白色液体流出,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让我不要和他的家里人说。我检查完,又让他明天到县医院的泌尿科查,确诊是尿路感染,要输一周的消炎药。
第一次来诊所输液,孙哥交了输液费和药费,第二次再来,他就说,要不等7天液都输完后一起算吧,我说那也行。可等到一周的液输完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诊所,更别提还医药费的事了。耗了几天,我去买菜的时候,特地到他的肉摊前说,医药费该结算了,我们也要进药啊。他满口答应,“这两天有点忙,过两天,我一定去结账的”。
结果,2天,3天,4天,又一周都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还医药费。
赵哥知道后,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这种人就是赖皮,我们要对症下药——他开始的时候不是说了嘛?不要告诉他的家人。这样——你就拿着输液时的处方和药费单,去他家里要账,看看他给不?他上午卖肉,下午有时间,你就在晚饭前去,他肯定在家。”
去人家家里讨账,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的医药费有两百多,我硬着头皮也得上。我问附近的邻居孙哥住哪儿,有人用手指了指,说:“就在那条胡同的里面往南拐,他家的大门朝西。”我顺利地找到了他家,拍了拍大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我说,“孙哥在家吗?”那个女人扭头朝院子里喊:“孙福,有人找你!”
孙哥家里还有条用铁笼子圈着的黑背,叫得特别凶,我不敢进门。孙哥从屋里跑出来,见是我,就用右手拍着我的后背,又打马虎眼说:“兄弟,前几天欠的屠宰费,还要到家里来,我又不是不给……”他让女人回屋里取,女人一听是屠宰费钱,二话没说进去就把钱拿了出来。
孙哥把钱递给我说:“上屋里一起吃个便饭?”
我赶紧说:“不了,你们忙吧,我还有事。”
到家要账这么顺利,我还是没有想到。
晚上10点左右,诊所斜对面那家饭店的老板娘来叫我,说她饭店的陪酒女喝多了,让我带着药箱过去看看。我也没法拒绝——诊所是24小时营业的,要随叫随到,不然以后有病号不来了,那就完了。
我拎着药箱去了饭店,老板娘把我领到陪酒女们的住处。是她开的门,一间宿舍,住着五六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其中一个因为喝多了,胃难受。我问她有没有既往史、过敏史,她说没有,我就给她开了几粒保护胃粘膜的药和“解酒灵”。
药费是老板娘付的。临出饭店的时候,我问老板娘,你饭店不大,咋招这么多陪酒女?她说:“男人就爱这一口,没有陪酒女,喝酒请客的谁来?”
几天后,那个喝多了的陪酒女来诊所了,陪她一起来的还有个穿厨师衣服的年轻帅哥,染着黄色头发。帅哥和我说,这是他刚认识的女朋友,上午去医院妇科检查了,有妇科炎症,本来想在医院治,可是这个月工资花没了,要等下个月10号才发,“你们先给输着液,等发了工资一起算”。
有饭店在,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就给那个姑娘输了几天液。输完液后,他俩有时还会过来诊所坐坐,每次都很客气地说,“再等几天就发工资了,发了工资马上还医药费”。我也客气地说,“不急不急”。
可到了下个月10号之后,就再也没见他俩再过来聊天了。
有一次饭店老板娘过来买药,我问她那个厨师和陪酒女呢?老板娘知道了我问的是谁后,说:“10号发了工资他俩就辞职回男的老家了。”
西关诊所开了4个月,连在赵哥诊所的时间,我一共干了5个月。来诊所就诊的人就那么些个,我天天守着诊所,也有点腻了,医术谈不上有什么长进。我和赵哥说了情况,他说从第二个月开始总算有了一点盈利,也不多,这几个月,除了吃喝,还有要不上来的医药费,给我1000块工资。
4
2006年7月底,赵哥把西关诊所关了,和几位朋友承包了县城东郊的一所镇卫生院,把我也带去了。他的朋友有骨科、外科、妇科、化验科的医生,都是在各个公办或民办医院上班的,谁有时间,就把自己的病号带到新开的医院就诊。
医院刚开,病号不是熟人就是熟人介绍来的。哪个科室忙,就喊我去哪里帮忙,帮内科医生开检查单,给外科医生当助手递送剪刀镊子。
一天下午2点多,来了对中年夫妇,说是找周医生。周医生是民办医院的泌尿外科医生,他们是别人介绍过来的病号。我给周医生打电话,还没等我说完,他就让我去手术室,先和护士小徐说一声,一会儿他就过来给病号做手术。
没过半小时,周医生就开车过来了。我们换好无菌隔离衣,让病号进了手术室,打开无影灯。我问周医生是啥手术,周医生笑着说:“结扎吻合术,也就是对接输精管,男的下午去了计生站,那里给他结扎了,咱再给他接上。”
我第一次听说这么奇葩的手术——怎么还和计生站唱起了对台戏?那边结,这边接?周医生说:“有需求就有市场,我们泌尿科也算是积功德。这个男的都有俩个闺女了,他爹非要个孙子不可,每年过年都闹得过不好。计生站让结扎就结扎,结扎后,到什么地方接,又没有人跟着,找个熟人,不就接上了?他们结扎免费,我们接上就收费了,可多可少,全看熟人的关系——我们这段时间光接这种手术了。”
我心想,这个男的也够倒霉的,一下午要进2次手术室,看他走路都疼得不敢迈大步,像戴着脚镣赴刑场的罪犯。
我们让他躺在手术床上,把需要手术的部位用碘伏进行消毒,再附上洞巾。做的是局麻,男人是清醒的。周医生用剪子把刚缝好的黑色丝线剪开,叠好的纱布块沾掉血迹——输精管是截断了,两侧又被用丝线扎住。周医生剪掉两侧丝线,再把输精管外翻,重新对接上。这手术看着简单,做着难,输精管细得像女人打耳洞后插在洞上的塑料白针,一圈要缝上4针,眼神不好、手稍微一抖,就对接不上。
将近1小时,手术才顺利结束,是否成功,周医生和我们心里都没有100%的把握。周医生让那男人去了病房——其实这手术不耽误吃不耽误喝,马上回家输几天液、换换药也行,可男人不放心,非要住几天才走,那就以他的想法为主。反正住院期间,除了每天换一次药就是输一次消炎药,护士后期处理起来不复杂。
没过几天,医院里又来了个中年妇女,也是来做结扎后手术的。这次,小徐联系的是某医院的妇科医生兰姐,她回复说下午没时间,要安排在晚上做。小徐便去手术室消毒、准备手术器械。
把那女人安排进妇科病房后,陪着她一起来的丈夫来找我,说怕妻子手术后大小便不方便,问哪里有卖便盆的。我告诉他,从医院大门出去,对面的一家超市就有卖的。
晚上7点多,兰姐带着一个年轻帅哥来了。她和我们说,别看这小伙子岁数不大,麻醉的技术还是比较过硬的。可病号上了手术台,打上了麻醉,才过了几分钟,血压、脉搏就迅速下降,接着,病号突然休克了。我们一阵忙活,心脏按压、吸氧,总算给救了过来。
手术还得继续,要把结扎的输卵管接上,要是病号的丈夫在现场,肯定吓得不轻,还好,后面的手术进展顺利。
病号回外科病房输液,兰姐去了收款处,领了她和麻醉师的辛苦费,就开车走了。
越是熟人介绍的病号,越在收费上不能含糊。
一个熟人给介绍了个结肠癌的老头,退休教师,本来想在县医院做手术的,可接诊的医生和赵哥认识,说上我们这里来做手术,同样是县医院的医生,手术费那边是4000,这边只收2000,省钱,合算。
在儿女的搀扶下,老人来到了我们医院,当天晚上就安排上了手术。我负责递手术器械,清点纱布块。手术就是把结肠上有肿瘤的地方切掉,再把两端接上,当把结肠剪断时,主刀医生让一位护士,拿着一个套有方便袋的塑料桶接着,大便顺着剪开的结肠流了下来,整个手术室都是臭味,又不能敞开窗户通风,只能忍着,熏得我们只能皱眉,希望手术快点结束。
手术进行了快2个小时才结束,把病号送入病房后,病号的儿女非要请主刀医生吃饭。也是熟人,盛情难却,除了值班护士外,我们一共去了7个人,加上老头的儿子,正好一桌。大家坐好后,赵哥对着老头的儿子说:“放心吧,主刀是咱们县医院的专家,等于让你少花了一半的钱,享受一样的专家服务。”老头的儿子忙点头说:“感谢,感谢,各位辛苦了,大家吃好喝好。”
当时我真以为这台手术给病号省了不少钱,可后来的事越来越离谱——手术费是2000不假,可输液费涨上去了,一天500多。老头也不好办,既然在这儿做了手术,就不能随便换医院输液,要是转院有个意外,那可咋办?上船容易下船难,等他们出院,费用差不多要8000。
有次夜里,急诊来了个70多岁的老太太,家住附近,因为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脑门划了一道2厘米左右的口子。外科值班的吴医生让我一起去手术室给老太太缝合包扎。手术不复杂,清创,打麻药,缝合,包扎,时间并不长,就处理好了。
可老太太胆小,自己说,“出这么多血,还是住几天吧”。儿女们也没有说什么,就给老太太办理了住院手续。白天输液、换药,住了7天了,老太太也不说出院,儿女们就更不好意思说,怕落个“怕花钱”、“不孝顺”的名声。
最后,老太太的儿女们给医院送了3面锦旗,院长室、门诊医生、病房护士各一面,吴医生才强制着让老太太出院回家。
5
2006年8月下旬,输液室经常有个开着奔驰车的中年男人过来,陪一位穿黑裙的女士输液。22号那天,输液室的值班护士家里有事,让我帮忙值班,这对男女又来了。没事闲聊,我问男的,“大叔在哪里上班”。他说话很随和,说自己开了一家职业中专,这几天忙着给广东的电子厂送工人,马上就要走一批。
“这职业中专不要学习3年吗?怎么说走就走一批啊?”我惊讶地问。
大叔笑着说:“还学3年呢!广东那边电子厂缺大量的工人,只要初中毕业,来我们学校培训7天,办个中专证,有老师带队,就可以去广东电子厂上班了。只要交了学费就给办证,还保证就业,要是有一个月内因为工厂原因被辞退的,再免费安排就业。我们这个月都送走4批学生了,一批50多人——放心,我们都是本地人,绝对不会骗人。”
他自己介绍姓罗,可以叫他罗校长。他说,“广东的工资是咱这边的好几倍,电子厂管住、管吃、管穿,基本上花不了什么钱”。还说,“以前有姐俩儿,两年就挣了10万,在老家农村盖了两层楼,她们弟弟结婚就不用爸妈发愁了”。附近村子的村民看这俩姐妹这么能挣钱,“也会带孩子来到我们学校,让我们帮他们办证、找工作”,“我们一直不愁生源,都是学生介绍学生,咱们口碑好”。
我问他从办证到找工作要交多少费用?他说:“2500,全包了,要是你给我们介绍一个学生,我们给你200。”
我又问他那边工资是多少,他答:“差不多有你们科室主任的工资那么多,第一个月试用期是1800左右,第二个月就有2000多了。”
我问我去电子厂上班能行吗?罗校长笑了:“开玩笑呢?干医生多好,去电子厂都是没有学历想打工挣钱的。”
我说我也想挣钱:“现在我的工资也就是600,除了零花、手机费,也剩不了多少,啥时才能买房、买车?”
“真的,要是你真想去,价格可以给低点,包括办证,一共收你2200就行。”他看着我,又说,“不过,你的年龄可能超了,电子厂只要18到21岁的,你多大了?”
“22。”
“哦,可以想想办法,给你借个身份证,这个费用也不加了——还有,近视眼的他们不要,你要买个隐形眼镜就可以糊弄过去。”
“行,这个没问题。这两天,我就去买。”
我找赵哥说了想去广东找工作的事(没说去电子厂)。他说广东那边太乱了,不安全,传销的、诈骗的、骑摩托车抢包,到处都是。我说没事的,自己小心就好。他看我离心已定,给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又给了我300元,算是奖金。
我把不用的书和衣服邮回了家,也没和爸妈说去广东的事,和赵哥一起吃了顿饭后,就去了罗校长的职业学校。去了我才知道,什么职业学校,没有牌子,也没有几个学生,只有南北两趟瓦房,南边的是宿舍,北边的是教室。
我去买了隐形眼镜,罗校长帮我借了张照片和我脸型差不多的一代身份证,手写的,姓名不一样,还要办一个电子专业的中专毕业证和流动人口婚育证明。这些都不用我操心,我唯一紧张的是,身份证突然换了一个名字,一下子有点不适应。
我去学校的第二天,罗校长就从周围县市又招了40多个学生。晚上闲聊的时候,我发现里面还有初中刚毕业的,才17岁,年龄不够,多交200,学校帮忙给借身份证——在这里办证,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到了第三天,学校通知:下午3点统一由一个姓董的老师带队,租了大客车,中通客车,53座的,拿好证件,坐车去广东。
年轻人们大多没有出过省,多少有点兴奋。大家把行李放到客车下面的行李厢,只带个小背包上车。走的是京珠高速,车窗外开始是平原,接着是丘陵、山地。走了8个小时才在服务区停了一下,去一下厕所,吃点东西。服务区的东西太贵,我们就吃一些自己带的火腿肠、方便面。
后半夜,除了路过村庄时有点灯光,车窗外始终一片漆黑。大家的好奇心也没了,坐得全身都累,昏昏沉沉,都睡着了。到了早上6点多钟的时候,车子经过武汉长江大桥,宽阔的江面,钢结构的大桥,让第一次看到长江的我们从车窗里往外张望。下午时分,进了岭南地区,过了郴州,一个山洞接个一个山洞,黑暗的时间比光明的时间多。
傍晚,客车进入了广州黄埔,路边有了高大的棕榈树(当时我以为是椰子树),平时,只有在电影上才可以看到的亚热带美景,就在车窗外了。
客车在一个工业区和城中村的交界处停住了。我们从车上下来,拉出行李跟着带队老师,进了黄埔的一个城中村。
学校的出租屋是个3层小楼,一楼有3间卧室,1间厕所,1间客厅,地上铺着旧凉席,这层住男生。二楼住女生,三楼住老师。没有老师的允许,男生不准上楼。有事,给老师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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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睡了一宿,天一亮我们就起来了,有的去洗脸刷牙,有的出去买早餐。7点半,大家拿着行李跟着董老师去了附近的电子厂。
这是一家外资企业,管理严格,只接受各中专学校的学生,从劳动市场很难进来。董老师和厂里负责招聘的主管打了招呼,大家排好队进了厂。还有别的学校的学生也来“应聘”,我有点紧张,怕提问时把自己的真实名字说出来。招聘人员一个一个对着学生的脸,查验身份证和毕业证,再让大家填信息、测视力。有外校的学生当场就被招聘人员查出了是借的身份证,他真实年龄不到18岁——前几年工厂出现了一次工伤,后来一查,受伤的工人还是未成年人,被罚了款,所以现在招聘特别谨慎小心。
参加应聘的学生太多,都排队在太阳底下晒着,快到11点才算结束。我们一车的学生都被打乱了,分到不同的宿舍,我忐忑的心,平静了许多。
下午就军训,说要训2天,在工厂的道路上,所有新员工排成一个个方队。
军训不算啥,主要是晒。下午军训后回宿舍冲了凉,晚上教官也不放过我们,一会儿下去集合,一会儿又在走廊集合,一会儿又整理内务,一直折腾到10点多,才让睡觉。
上班后,车间管理很严格,迟到3次就被辞掉,有事要和班长请假。我们每个人发了一本22页红皮的《员工工作手册》。我第一周是夜班,从晚上12点到早上8点,除了喝水和上厕所外,不准离开工作车间。一个宿舍8个人,上什么班的都有,上半夜在宿舍睡不着,有听歌的,有抽烟的,有洗衣服的,根本休息不好。进来车间,先是困得不行,后来饿得厉害,一直盼着天亮。
周五换班,我拿着自己的证件,坐了一上午的公交车去了南方人才市场,找了个免费窗口,写了份应聘材料,交给了工作人员,几天后就接到一个海珠某社区医疗服务中心负责人的电话,说,简历已经看过了,让我马上过去上班,他们给买五险,包住,有工作餐,工资1880,有节假日,还有奖金和补贴。
我和班长说要辞职。他说:“干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别人想进来都不容易进来。还有,干不够15天,没有工资的。”
我说:“谢谢班长的照顾,上班时我都睡着过几次,你都没有说我。”
他说:“都是出门打工,不容易。”
2006年9月1日,我到社区医疗服务中心上班。主管张医生帮我拿着行李,领我去了职工宿舍2楼。每位医生都有一个单间,有阳台,有洗手间,有卧室,食堂就在宿舍下面。他说,由于我刚来,还要熟悉一下,暂时上白班,不安排夜班。
同事们之间都非常客气,感觉也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每人一张诊疗桌,一台电脑,没有病号的时候,大家还有时间聊聊天,说说自己老家的风土人情和特产。
重新回到诊疗的工作氛围中,同事们之间关系融洽,工作也不太忙。来就诊的都是附近的居民,也有打工的外地人。当地人说粤语,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说话,我有点听不懂,每天都为与病号的语言沟通感到束手无策。
就在我郁闷的时候,一所中学医务室给我打来电话,说看到了我在人才市场的简历,他们有一位医生退休了,要再招聘一位,希望我去,工资待遇和社区医疗中心差不多。我问,病号都说什么话?人事主任说,学校里都是老师、学生,都讲普通话。
2006年9月7日,社区医疗服务中心的领导还要挽留我,说,“白话”听不懂,可以慢慢学嘛,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学会的。对于短时间听懂粤语,我还是没有信心,就说,先去学校医务室看看,如果适应不了,再回来。
学校也给我提供了单人宿舍,在负责人的带领下,我很快熟悉了医务室的工作——无非是让学生正确做眼保健操,以及正确刷牙、剪指甲,预防脊柱侧弯,预防龋齿,合理膳食避免肥胖等等。医务室里多是感冒、发热、腹泻、外伤等的孩子,只要加强卫生宣传教育,数量会下降很多。
有一次,校长给我们开会说,你们的工作内容就是保健和预防,要是每天没有学生看病最好,看病的学生越多,我越要批评你们。
听到校长这么说,我和几个同事都乐了——我想起了刚在赵哥诊所上班时,每天为病号少而担心自己的收入。现在,我不再为“以药养医”发愁了,工资还涨了3倍。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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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2017年,我研究生毕业后误打误撞进入了一家老牌出版社,入行不到两年,见识了出版行业的起起落落。出版听起来“高大上”,其实也是一门生意。一本书就是一个利益综合体,做书的编辑除了要有专业知识,还要面对很多奇葩的人和事,处理各种关系。有前辈说,出版业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但我不相信。的确有编辑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但新人也在不断涌入,为了把好书奉献给读者,他们还在坚守初心。写下自己短暂的从业经历,记下遇到的那些人,我是想留住一本本书背后的故事。他们也应该被记录。
1
离开出版社以后,我曾干过一段时间的自由编辑。为了避嫌,我不接前东家的书,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与前同事们保持着不错的交情。
大毛曾是我的合作搭档,我离职以后,留下的工作主要由他来接手。2020年大毛考上了某大学的博士,课余时间兼任编辑。
一天,大毛问我愿不愿意接老东家的稿子:“我现在忙着发期刊呢,实在是没工夫。”
我很诧异:“你才博一,就准备发文章了?”
“嗐,博士想毕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不抓紧,估计就要跟我师兄刘博士一样延毕了。”
大毛口中的刘博士,我曾经打过交道。他在某重点大学研究古代经济史方向,其导师王教授要出一本书,他是具体操作人,我是那本书的责编。
与刘博士的接触,让我至今记忆深刻。
我刚接到书稿时,联系了刘博士3次才成功。他似乎并不着急赶进度,上来就问:“你们集团下是不是有个刊物?你们的作者是不是在你们那儿好发文的啊?”
在出版社工作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一下子有点懵,便稀里糊涂地答应帮他打听一下。后来,我将这事报告主编,主编“哼”了一声:“又一个想发文想疯的了。你告诉他,期刊是期刊,图书是图书,我们虽然是在一个集团,但不是一家,想发文自己去问期刊编辑部。”
我还是好心帮忙打听了一下,给刘博士回话,说这个期刊发表的文章内容跟他的研究方向不太搭,刘博士“哦”了一声,便挂了电话,我都没来得及问他书稿的写作进度。
一个月后,刘博士发来一篇文章,是对王教授新书的评论。我觉得有些好笑,这本书还尚未出版,甚至连“一校”都没结束,就算他写得再好,也说不通啊。
我让刘博士赶紧干正事,他却说:“老王都不急,你们就慢慢搞呗,难道你们还嫌事少?这文章你们先帮我看着写得怎么样,我慢慢改着,等书出来后一起发表,两不耽误。”
我问他为啥那么有把握,他答道:“老王的书还是可以的,你想想,书一上市,你们立刻发布一篇书评配合营销,岂不美哉?对了,你能帮我要到期刊编辑的微信吗?我先打好基础,搞好关系。”
他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倒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说自己不熟,拒绝了他。主编知道此事后,直接找到王教授反映,王教授只是冷冷地说:“他爱写啥写啥,你们也别管,让他自己折腾去。”
大概半个月后,有天快下班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主编电话,说来了客人,让我拿几套精装书去某饭店当伴手礼。我急吼吼地赶到地方,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男人在行酒令,他白衬衫的扣子大解,里面的T恤被酒浸透了一大片,正手持筷子敲着酒杯,说什么“喝二赠一”“三气一杯”,总之用各种办法来劝酒。
包间里的氛围被他带动,众人一阵阵欢呼。酒量一直不错的主编也被灌得说话打结,仪态尽失。首席坐着一个留“地中海”发型的老头,面前只摆了一杯茶水,餐盘都是干净的。他一会儿叹一口气,揉揉眼,几次想离席,都被“白衬衫”拉住。
第二天,主编耷拉着脑袋来上班,一脸颓废地跟我讲:“妈的,被姓刘的坑了。”
我这才知道,那个“白衬衫”就是刘博士,而那个“地中海”老头是王教授。不知刘博士通过什么关系找到了那个期刊的责编,然后打着王教授的旗号组了个饭局。我们主编到了场才知道来人是谁,大家都一脸尴尬。王教授发觉后,差点拍桌子走人,但刘博士酒杯一端起,气氛就迅速被他掌握。最后,我们主编跟那位期刊责编都喝大了,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帮刘博士发文的事。
主编跟我说:“这书老王不是不急的嘛,那就让他等,他不催咱们就不做。书出不来,我看刘博士的文章怎么发。”
然后,他的声音低了一度:“老王也是这个意思。”
2
一年多以后,即将离职的我把王教授的书稿转给了大毛。大毛考博进的正是老王的那所学校。老王给他授课,对他很满意,而刘博士的宿舍就在他的斜对面,两人也常常见面。
时间一长,大毛就发现刘博士和王教授之间有很深的矛盾,师徒俩像较劲一样,轮流跟大毛吐槽对方。
一天,大毛跟我说,前段时间刘博士找他谈工作,无意聊起了我:“我说你现在在博物馆工作,他听了以后不停地打听你的情况,还问你电话换没换,不知道打啥主意呢。”
没几天,我果然接到刘博士的电话,他上来就跟我客套,非要请我吃饭不可。我连说“不必”,让他有事直说,只听那边问道:“你们馆的刊物是什么级别的?接受外来投稿吗?”
我所在的博物馆确实有一个内部的自办刊物,不过连刊号都没有,出版也是断断续续的,一般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我如实相告,刘博士“哦”了一声:“没有刊号的就算了吧。”接着他半天没说话,又问:“听说你们兄弟单位有个期刊,还是核心啊,你能帮我联系下不?或者你帮我把稿子转过去,不让你白帮忙,我事后有重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另一家博物馆的杂志。说来也巧,那家杂志的编辑我刚好认识,但这种由机关管理的期刊规章繁琐,我赶忙说我们虽然都是博物馆,但是不是一个系统管的,不好推荐。
刘博士依然不放弃,说只要“牵个线”就行,规矩他都懂,该拿的版面费一分不少。我看他越扯越过,不耐烦地说自己有要紧工作,就挂了电话。事后,我越想越觉得奇怪,便向大毛打听。大毛一点惊讶的表情没有,说刘博士想发论文毕业,“都快魔怔了”。
2019年是刘博士读博的第四年。博士最多只能读8年,时间拉得越长就越危险。读博之前,刘博士在北方某地方学院当秘书,因为嫌日常工作太累,就想出来深造。他算是一个很勤奋的人,“博二”的时候就接连发了一篇C刊(CSSCI,“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一篇核心(北大中文核心),早早达到了毕业要求。
在文科领域,博士毕业必须达到一定的标准,各个学校规定不同,但一般是两篇C刊或者核心。只是期刊少,要发文的人多,光博士研究生就是一个很大的群体。而这些期刊只喜欢发教授级别的文章,所以排队排不到半年,根本拿不下来。多少人为了发文耗尽心血,还弄出了不少闹剧。
我记得前几年很多学校毕业的要求还不高,刘博士这条件完全够了,“那他为啥不准时毕业?”
“嗐,他不想早早回去工作,想拖个两年。19年时他工作的学校开了道口子,说只要拿到博士学位就能转到教学岗,算是一种提拔。谁知道他要毕业时,学校要求又改了,要求发两篇C刊才行。”
刘博士越赶着发文,就越发不出,他等不及了,就另外想辙。一般来说,导师帮学生发文是常事,况且王教授还是好几个期刊的编委与审稿专家,人脉广,有时候发文就是他一个电话的事。可大毛说:“他们俩啊,别说帮忙,不扯后腿就不错了。”
刘博士跟王教授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刘博士是“委培”博士,毕业后不用找工作,所以他入学之初不太买王教授的账,还常对旁人吹嘘,说自己幸好是“委培”,不用被导师拿捏。
在王教授看来,刘博士算个“关系户”,是上头硬塞给他的学生,只是看在他学术能力尚可,就不计较了。平时师徒两人除了必要的交流,基本互不打扰。
不过,随着刘博士把社会上的那一套东西带入学校,两人关系就开始紧张起来。
刘博士爱拉关系,基本在每个学院都有认识的人,隔三差五就组个酒局,混得“八面通吃”。王教授是一个古板的人,最讨厌酒桌上的交际,有时外校来了客人,他也是公事公办,没有私下接待。就算学生请他吃饭,也要三邀五请,他来了就是一脸的不情愿,一杯酒都不喝。
为了发文,刘博士也曾厚着脸皮去找王教授帮忙,但老王没表态,只说自己会帮忙问问。刘博士急着讨好,他听说老王的女儿要参加钢琴评级考试,想请音乐学院的教授指点未果,就辗转托了几个人请音乐教授喝酒。结果弄巧成拙,他在酒场上失了态,得罪了对方,王教授气得半个月没理他,最后发文的事只能不了了之。
恰好这时候,王教授要出书了,刘博士又想把这个项目承担下来,将功赎罪。用他的话说:“拿人手短,我这么用心,老王会懂的。”
不过,他并未把王教授的书放在第一位,只想早点发自己的书评。这条路后来被王教授堵住,他就决定从书中摘取点新材料、新观点,自己加把劲弄出个文章。
不得不说,刘博士也是下了功夫的。他把书上的参考文献都找来,又托关系去档案馆,最后特意找到我们主编,请他帮忙联系几个专家改一下,审阅费由他个人承担。那篇文章我跟大毛都看过,写得还不错,专家也说好,但投了好几个期刊,都渺无音信。
刘博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办法,他还是得找王教授帮忙。据说,他拿了很多礼物,王教授只收了两箱牛奶,还是那句“帮忙打听”。
刘博士急了,又托大毛与我们主编去说情,主编这只老狐狸就点了刘博士一下,文章就发出来了。
我问大毛,主编出了啥主意,大毛让我上网查那篇文章。我一看,原来文章署名的第一作者挂了王教授的名,刘博士是第二作者。
教授“挪用”学生成果的作为,在高校里很常见,刘博士能当第二作者算不错的了。但这对他毕业没有丝毫帮助,功夫白费了。
大毛却嘿嘿笑:“那也不是白挂,他是想搞个迂回的,背后还有交易。”
3
除了发文要求,学校还给博士们留了口子——在一本书里,著作部分达到一定字数,能抵一篇核心。
刘博士想用文章换取王教授那本书的“合著者”之名,可事与愿违,王教授说,当初书报项目的时候没有写合著者,后续无法添加,把锅扔给了出版社。
其实想加合著者不算难,哪怕书号下来了也可以修改,这纯粹是王教授不想帮忙。刘博士又提出让出版社出个证明,证明他为这本书做的贡献,但主编不好得罪王教授,就找了个理由又把球踢了回去。
“这太不厚道了吧!”听到这里,我对王教授的好感也没了。以前,我觉得这个老王对谁都很随和,是有名的“佛系教授”,没想到关乎自己的学生毕业、前途的事,他居然可以这样不松口,哪怕他已经抢了学生的功劳。
大毛却不认同这个说法:“原本他们师生关系很寡淡,等到需要王教授帮忙了,刘博士才贴着脸上来讨好,早干嘛去了?这么势利的人,任哪个老师也不想帮。再说了,那篇文章本就是他从王教授的书中摘抄来的,把自己挂第一作者根本就说不过去。这一切啊,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一个多月后,大毛给我打电话,问我当外编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他说他刚接了一个新项目:“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刘博士带着俩人,合伙在我这出书了!”
据说,刘博士反复研究毕业要求后,觉得靠导师不如靠自己,干脆自己花钱出书。大毛说,这事也怪他自己多嘴,他跟刘博士多次吐槽出版社“向钱看齐”,刘博士当时来了兴致,问了很多关于自费出书的问题,尤其是资助费,问了好几遍。
如今书号紧张,资助费也一路上涨,刘博士觉得自己一个人出书有些不划算,便想拉着其他人一起。不仅可以少写点字,成本也能平摊。于是,他找到另外两个延毕的博士,一顿忽悠,3个人凑了30多万字的稿子,然后到处找出版社出版。
为了省钱,起初刘博士找了几家小出版社,对方答应得挺好,给出了一个极低的价格,可拿到合同一看,书印出来之后要求作者包销很大数量。而且,这些小出版社只顾收钱,连基本的校对都不走心,存在很大的风险。
于是刘博士说服了另外两个同伴,就找到了我老东家的主编。主编一听就乐了,这种事他只听过,还没见过,现在书号稀缺,正常的项目都不够用,他根本不想接,况且刘博士他们出的价格也不高——每人才出2万元而已。
主编委婉地说,有这钱,他们还不如找个发文中介,够发个C刊了。刘博士一听,唉声叹气,说现在期刊中介正被严厉整治,还敢在市面上宣传的大都是骗子。他之前找了一个中介,付了首付,结果人跑了。
想到刘博士这么精明的人还能被骗,主编跟大毛差点笑出声来。刘博士不好意思地说:“有句话说得好,关心则乱。这事关系到我的前途,当时脑袋一懵就信了。”
3个博士不断缠着主编,近乎哀求了。主编实在顶不住,想到自己当年读博的艰辛,就说会把选题报上去,看领导意见。但私底下,他告诉大毛,现在社里对选题控制得严,刘博士他们的选题肯定会被毙掉。
可是,主编忽略了刘博士的交际技能。刘博士不知从哪里得知出版社搞了一个“青才培养计划”(就是接一些青年博士、教师的书,主编曾开玩笑,说这是雪中送炭,为的是跟未来的客户搞好关系,“广撒网,总会捞到鱼的”),托关系要到了一份申请单,又攀上了出版社里某位领导的关系,一口一个“学长”。最后,这位领导跟主编打了招呼,让他把刘博书的书做好。
主编被这一波骚操作惊呆了,考虑到以后还会有合作的可能性,也不敢再反对了。只是,他要求这3个博士发来的文章,质量一定要有保证,如果是瞎凑数,一定会打回去,耽误了时间他们自己负责。
事情谈妥后,就开始走流程。以前选题通过后,编辑可以先立项,作者再交稿。但这次,主编留了个心眼儿,说一定要看到质量过关的稿子才行。
不出半月,稿子交了上来,主编看了看,觉得还行,就在立项单上签了字。后来,大毛才知道主编的打算——刘博士工作的学校也有一些出版项目,主编想借机搭线,毕竟未来刘博士高升的可能性很大。
合同签订,只要款一到账,就可以开始编校了。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让主编哭笑不得的事——另外2个博士提出要“分期付款”。他们说,正常公司采购都是分3次付款,他们怕出版社不好好做,只愿意预付3成,“三校”时付5成,最后的2成是押金,等到书全部出来后再付清。
主编从业这么久,第一次听到如此要求,他放出话来——要么一次性付清,要么让这群书呆子别出书了。
我也觉得奇怪,那2个博士好歹是混学术圈的,这种离谱的要求怎么提得出来?大毛说,其实博士也有自己的难处:“他们是全日制博士哎,全靠学校的补贴活着。那么大年纪,还有家要养,资金肯定不充裕。而且他们也是不放心刘博士,生怕再鸡飞蛋打了。”
主编让刘博士出面解决这个问题,说半个月之内解决不了,合同作废。刘博士喊上大毛,拉来那俩人,连哄带吓,说已经有好几个人找他想合伙出书,要是他们不愿意付款,大毛可以当场取消合同。之后,他又给那俩人算了一笔账:“延毕一年花费怎么也不会低于2万,毕业工作两个月就能挣回这笔钱。我有工作托底,再晚一年又何妨?看你俩这年纪,还能拖多久?”
于是,第二天资助款就到账了。
书稿到了大毛的手里,按部就班地进行编校就行。只是没想到,王教授又来横插一杠。
听说了刘博士的所作所为,王教授反应十分激烈。说他为了毕业出书投机取巧,是对学术的一种亵渎,甚至威胁说,自己不会在答辩同意书上签字的。
可刘博士却一点也不着急,他跟王教授聊了一次,此后,王教授再也没说过这话。至于二人聊了啥,大家也猜不出个所以然,王教授解释说,自己改变想法是因为看了书稿,觉得质量还行,而且自己的学生毕不了业,他脸上无光,还会影响以后的招生……
此后,刘博士开始经常拿着发票帮王教授跑腿,大毛开玩笑说:“他这才有点学生样了。”
4
为了提升书的名气,也是想讨好导师,刘博士就请王教授给自己的书写序言。王教授表面上不理会,但早早就把序言给了刘博士,让他赶紧排出来再校对一遍。刘博士嘴上说好,但好久没下文,一问就支支吾吾。直到王教授与主编聊过才知道,他又被刘博士摆了一道——刘博士又去找了他工作学校的院长写序言。
王教授很气愤,他认为自己好歹是个名校的大教授,对方就是一个地方院校的小院长,身份不匹配。他直接质问刘博士,刘博士辩解道:“这是‘双序言’。我们院长知道我要出书,非要给我写不行。以后我还要在他手下办事,不能不听啊。您放心,我交代过了,您的序言放在他前面。”
当时王教授没说话,但跟大毛打了一个赌:“我信他个鬼,这家伙那么现实,后面还不知道出啥幺蛾子呢。”
果不其然,稿子排版的时候,刘博士就跟大毛交代,院长的序言放第一,王教授的其次,并再三叮嘱大毛不要把这事告诉王教授。大毛被夹在中间,很无奈——这两篇序言里还有几处观点相左,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最后,刘博士果断把王教授的观点删了。
纸包不住火,王教授看到一校稿,直接把稿件扔了垃圾桶,非要撤下自己写的序言:“后面不知道还有几个序言等着呢,老师比不上领导,不差我这一个。我自己主动点,总比到时候被人撤下来强!”
当大毛把这话转告刘博士的时候,他居然立马答应,还挺高兴的。大毛看不下去了,他觉得刘博士过于势利了,眼看毕业没问题了,又敢得罪导师了。
后来,王教授来出版社谈业务,骂了刘博士半天,主编劝他:“这种学生留在眼前更烦,不知道以后还会惹出什么祸来,赶紧让他毕业滚犊子拉倒。”
不知道王教授是否把这话听了进去,反正在刘博士的答辩申请上,他签了字。
今年“五一”,大毛来博物馆找我玩,聊到了刘博士的书。我问他:“这书能按时出来吗?”
“目前搁置了,你不知道,刘博士这家伙居然发出文章了!”大毛说,刘博士鸡贼,他是学历史的,没有在相关期刊上继续投稿,而是写了一个关于“农业经济史”的文章,投到一个农学期刊上去了,还是C刊,最后被录用了。就这样,刘博士达到了毕业要求,今年毕业是没问题了,所以人也有点飘,对出书的欲望就低了。“他不搞,这书的进度也就慢下来了——不过他真会搞事,正想把这本书著作权让出去呢。反正是他们自费出书,书号还没申请下来,换作者也不是不能办下来。遇到这么一个活宝,主编也很无奈,也只能说不管换谁,反正钱不退。”
刘博士这么做,算是坑了另外2个与他合伙出书的博士。这个合同是刘博士带头跟出版社签的,出版社只认他,他要撂挑子,别人就跟着吃瓜落。书倒不会被撤掉,只是啥时候出来,就不好说了。
据说3个人闹得很不愉快。有人要举报刘博士,但他一点不怕,毕竟他做的都是规则内的事,用他的话说:“反正我不毕业也有工作,他们俩可真是拖不起。”
主编不想看刘博士这么瞎闹,就劝他,说等他调了教学岗,这书出来也可以算一个成果了,甚至有可能申请出版补助,不亏反赚了。刘博士一听,也不讲什么转让的事了,只说一定要等他就职后,再把书拿出来。
对此,大毛很感叹:“唉,为了毕业搞得乌烟瘴气的,他们把这点心思好好放在学术上,不愁发不出文章。”
我反驳道:“现在期刊的版面很少,而且很多期刊杂志管理有些机关化,文章质量的高低有时就是领导的一句话。想发文,有时真不是一个学术问题。”
5
今年6月,刘博士顺利毕业了,他特意来博物馆逛了逛,说是要在临走之前再把所有的景点都逛一遍。
听说我有读博的计划,他告诫我:“读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千万不要把读博当作一个前途,压上所有的宝。”接着,他长吸一口气:“其实我也想好好搞学问的,但是毕业太难了,尤其是论文,虽然一直说是要打破‘唯论文论’,但是现在啥不是看论文?发文除了看文章质量,还拼关系与人脉,甚至是money。造成了多少学术腐败?除了产生了一堆学术垃圾,还有啥用?”
说起与导师王教授的关系,刘博士很不屑:“老王这个人就是虚伪,一直端着架子。”
他说,王教授这人在学生中的口碑不怎么样,他其实也想让学生为自己干活,但不明说,让学生自己猜要去干啥,好像这样就不用欠人情了似的。在刘博士看来,师生本就该互相帮助,王教授有那么多资源,却不帮学生一点,“说起来是讲原则,其实就是自私”。
我回忆了一下,王教授确实曾说过:“我不求学生帮我什么,我也不会帮学生多少,一切凭学术说话。”但实际上,他也没少使唤学生干学术之外的杂活儿。
末了,刘博士跟我讲了一个“秘密”:他说王教授之所以能忍那么久,是因为他帮王教授干了不少“不能上明面”的事,在酒场上,他帮王教授打通了不少关节,更不用提他帮王教授搞了多少发票了。
听这些话的意思,刘博士似乎是抓住了啥把柄,看他一脸得意且露出神秘的笑,我及时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仔细向下打听。
我突然想起了主编的话:“这师徒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后记
我曾特意问大毛,他毕业之前那些要发的文章是否有着落。
大毛顿时换了一个得意的表情,说:“我博导说了,他可以帮我搞定一篇。我以前的硕导也是一个C刊的主编,也跟他打好了招呼。再说了,我在编辑圈里混了那么久,认识几个刊物主编不是太正常了。”
“你那么有把握他们会帮你?”
“他们的书都在我手里,大家相互帮助,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的是。”大毛笑了很久。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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