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
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
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
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
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1
小朵刚来五爱上行时还不到20岁。她初中没毕业,开始是干服务员,后来自己租档口单干。
25岁时,小朵结束了一段婚姻——她新婚还不到一年的丈夫在广州白马商城认识了一个比她更年轻、
更漂亮、更能挣钱的女老板,于是义无反顾地蹬了她。
刚得知消息的时候,小朵没哭,她坐进我档口,抬头问:“姐,你信命不?”我抱着胳膊回头看小朵,
她略显憔悴的小脸儿在档口色灯的映照下显得愈加惨白:
“我就说我属羊,命不能太好,尤其婚姻不能好。三月,草还没长出来。”
小朵是1979年阴历三月生人,属羊。民间向来有“三月羊,靠倒墙”之说,小朵因此深感自卑。
我们刚认识时,她甚至不肯透露自己的生日,只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跟着别人一块儿叫我三姐。
后来熟了,她才吞吞吐吐、神秘兮兮地说出了真相。
小朵说,她来沈阳还好些了,从前在老家,当她的面说她属羊命不好的人老鼻子了,
“尤其还是三月份生人”。那些话给她造成了心理阴影,以至于遇到那些非问出她生日不可的人,
她就谎称自己属马。
我理解小朵,可还是不免劝了她两句:“你命好不好跟属啥有啥关系?属啥的都有穷有富。
再说了,谁的命谁带着,谁也不能替谁活,即使你命不好,跟他们也没屁毛关系。
把自己管好得了,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你谁也不用勒(理)。”
可是当时小朵失败的婚姻就摆在那里,她又想起自己是个“三月的羊”。
我说:“三月没草,四、五月还没有草吗?这说明,你等一等就是春天了。
再说,没草兴许吃饲料呐?五爱街跟人跑的老爷们多了去了,咋的?他们的媳妇儿都属羊?
别一天到晚瞎想,刘德华还属羊呐(我顺嘴胡诌的)。”
听我这么说,小朵表现得有些兴奋,又有些犹疑。我继续鼓励她,失去了一棵小草,以后面对的将是整个森林。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老爷们儿多的是,“这回,你可以随便扒拉,随便选”。
小朵对我挤出了一个极为僵硬的笑容,眼神变得飘忽不定。
这天下行前,小朵来找我,让我陪她去她家附近的一家照相馆,她想拍一套艺术照留念。
离婚留念?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托辞。
小朵就是闹心,想找点事儿折腾折腾,让自己没有闲工夫想那些糟心事儿。
我当然没有拒绝,小朵却没等我,而是迅速转身先走了。我猜,她一定是忍不住想哭,又不想让我看见。
望着小朵单薄的背影,我想到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话。叹口气,追了上去,与小朵并肩出了五爱街。
那时小朵住红星小区,一栋灰白的老楼,外墙刷水磨石,临街一排楼顶,是绿色琉璃瓦造型。
一楼是底商,有超市、卖电动车的,我们走到头一拐,一家极其不起眼的照相馆出现了。
照相馆门脸很小,两扇老式玻璃橱窗上乱而有序地张挂几张大小不一的艺术照。
一张成人艺术照上,一个女人的嘴唇抹得特别鲜红,还戴着一顶带黑色面网的呢帽。
我由此猜测,这照相馆的老板应该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审美有些过时了。
推门进去,一个年轻小伙子热情地迎了上来,他叫王瑞。
小朵和前夫都曾来这个照相馆照过寸照,和王瑞算半个熟人。
他们打了招呼,小朵说明来意,王瑞就开始给她推套系,价格都不贵。
王瑞说,小朵可以先去看看店里的各式服装。我也跟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放衣服的地方是厨房改造的,
外面的光线照不进,里头又窄又暗。灯开了,那些服装都灰不溜秋的,像一堆被翻烂的旧书。
岁月、灰尘和无数顾客在上面留下了若有若无的痕迹,竟使衣服也呈现出了一种阅人无数的沧桑与疲态。
没想到这么小的地方,居然还塞下了半排婚纱。那些巨大、廉价、长得像蚊帐的纱裙,大多数已经严重泛黄。
它们的下摆紧紧地挨在一起,都挤变了形。
小朵的目光却被这些婚纱吸引了过去,她转头对我说:“姐,我想拍穿婚纱的。”
我知道,小朵是想弥补一个遗憾。之前她忙于生意,和前夫匆匆领证,俩人没拍婚纱照也没有摆酒席。那男的去广州前还承诺,说以后会带小朵去沈阳的“金夫人”影楼拍最贵的婚纱照,要在“喜来登”大酒店摆酒,请遍所有认识的人,还要给她买这买那……这些话,小朵给我倒了好多遍,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但如今,说这些话的人却跑了。
一旁的王瑞耐心地给小朵讲他们店里的拍照流程,说可以先把订金交了,他来预约化妆师。但小朵说她现在就要拍,“立刻、马上”。
王瑞愣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个时间点,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化妆师。小朵就让王瑞帮她化妆,“随便化,化成啥样都行”。
小朵在化妆镜前坐下,王瑞站在她身后,十分安静地看着镜中的人。他的手悬空,轻轻放在小朵的头两侧。我坐在他们后面,突然间觉得这副画面安静又美好。就像是没有风的湖面,又像是没有云的天空,挺抒情。
作为一个摄影师,王瑞的化妆技术竟然还不错,至少比小朵自己化得美多了。他把小朵的头发盘成贵妇髻,拉长她的脸型,尖削的下巴用粉底匀称妥贴地包裹住,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鼻影打得尤其好,显得小朵的鼻子很高挺,像刚烫完的裤线。
小朵也很满意,直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看着就哭了。先是两颗眼泪分别从左右眼眶里直直滑过扑了粉底的脸颊,接着人直接趴在化妆台上,开始号啕大哭。
这情景把王瑞彻底整懵了,他束手无策,呆呆地立在一旁。我忙走过去,向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姐们儿家里出了点儿事儿,你千万不要见怪。”
在人店里哭算怎么回事儿呀?我连拉带拽地拖起小朵。她站起来的一瞬,直扑进我怀里,哭喊着“姐啊姐啊”。
那时,我已在五爱见识过一些女人呼天抢地的哭,甚至亲眼见过生命的殒落。我突然有些恨铁不成钢——这都啥时代了,为啥女人还是这么没出息呢?男人滚犊子就滚犊子了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为那样的男人哭也不值当。
我轻轻拍了拍小朵的背:“等他死了,等他死了,你再这么哭他。”
过了一会儿,我把稍微平静的小朵拖到照相馆门口,小朵突然挣开我,转身问手足无措的王瑞:“化妆,多少钱?”
王瑞一愣,然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也不是专业的,再说——”说到这儿,他卡壳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后来我陪小朵回了家,听她边哭边回忆和前夫的点点滴滴。她哭了几个小时,终于精疲力尽、体力不支、颓然地倒在床上。
2
大约在3个月后的某天,我撞见王瑞来五爱街了。
他在大厅北门外等人,手里夹半支香烟。前一秒百无聊赖地看天,后一秒伸着脖子朝行里探看。这两种动作交替出现,中间的间隔不超过20个数儿。他看见小朵时,立即扔了烟,拿脚用力地踩烟头,皮肤从脖子开始,像涨潮的海水一样,一点一点朝上红,一直红到额头。
小朵看见王瑞就笑了,一旁的我惊讶于这俩人居然成了情侣,也惊讶于他们的发展速度。我心想:这大男孩儿懂啥?会过日子吗?能跟小朵过到一起去吗?小朵也是,就是再伤心也不能剜筐里就是菜啊,这将来咋收场?
小朵并不知道我内心的活动,她挽上王瑞的胳膊,跟我说“拜拜”,他们去吃麻辣烫了。没多长时间,小朵的新恋情曝光,引得左右档口议论纷纷。当大家得知25岁的小朵找了一个小她3岁的穷小子,就炸了锅。
有人猜测,小朵这是想跟前夫置口闲气——你不是找了个更年轻、更貌美的吗?我也能。
有人劝小朵“情海无边、及早回头是岸”,理由似乎也站得住脚:“别看现在你们都年轻看不出来啥,等再过几年一上三十你再看?站一块儿,整不好都像两辈儿人。”
还有人说,王瑞这小子图谋不轨,是看上了小朵能吃苦、是挣钱的一把好手。等将来他翅膀硬了,肯定“忒儿”一声飞了:“现在你年轻,还有点本钱,到那时你人老珠黄、人财两空,哭都找不着调儿。”
其实,行里的人说的也没错,王瑞的条件的确配不上小朵。他的祖籍在沈阳八家子地区,属于城郊,他高中毕业后就在照相馆打工,事业并没有啥前途。搞摄影的这行我略有耳闻,很多人轻浮躁动,对待感情不太认真,甚至很乱。
最重要的是,小朵家里人也不同意。他们觉得小朵已经离过一次婚了,给他们丢了脸,深深恐惧女儿再次选择失误,会连累他们彻底没脸做人。“黄嘴丫子还没褪净,能靠得住吗?再离一次谁还要你?”他们极力要求小朵找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哪怕岁数大点儿也无所谓——那样小朵就能占绝对优势,不能轻易让对方给甩了。
那天,小朵跑来问我的意见。我抬起头,像神棍一样凝眉深思,之后直视她说:“咋的?就兴男的老牛吃嫩草?‘女大三,抱金砖’啊。”
其实,我内心对他俩的感情也并不看好,但我没泼小朵凉水。因为我相信,有些事别人说了不算,还是得自己经历一回。等小朵从失败的婚姻中彻底走出来,正视她和王瑞之间的悬殊差异,理智会让她做出新的选择。
可是,深陷甜蜜爱情的小朵压根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她眼神一亮,语气十分兴奋:“姐,王瑞也这么说。”
我们谁也没料到,小朵和王瑞未婚同居,之后有了一段长达5年的“爱情长跑”。
王瑞照常在那间照相馆打工,我介绍他去一家广告公司兼职。那家广告公司跟我丈夫有业务来往,有天他们临时缺个摄像师,我得知消息就打电话给小朵,让王瑞来救场。救场不白救,按市场价给钱。
小朵说:“姐,啥钱不钱的,你净跟我扯用不着的。”
王瑞很快就位,摄像机也轻松上手。期间,广告公司的人问他是否会剪片子,王瑞说“会”。等活儿全部麻利地干完,结算工钱时,广告公司的人跟我丈夫把王瑞一顿猛夸,还问他在哪里“高就”。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重新审视王瑞。我忽然间意识到,也许他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什么都依靠小朵的“软饭男”。我给小朵打电话夸她“未过门”的老公,小朵十分受用,大晚上不睡觉,“叭叭”个没完,简直献宝一样,要把王瑞的所有优点都说出来。
小朵的语气里是满满外溢的幸福与满足:她说自己不做饭,在家吃现成的,家务都是王瑞做,洗衣、做饭、擦地、抹灰,他都能拿下,“除了不会生孩子,女人会干的事儿他都会”。到了晚上,王瑞还会在客厅自学各种剪辑软件,他这么努力,就是不想让别人说他看上了小朵的钱。
后来,王瑞离开了照相馆,进了那间广告公司。
一年后,我的工作重心移出了五爱,进入了另一个名与利的漩涡。适应新的游戏规则让人劳心费神,我与五爱的那群旧相识也渐渐少了联系,转年小朵和王瑞结婚,我出于人情世故的考虑,就去应应卯。
到了后,见酒店大堂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照。照片拍得很唯美,一度让我怀疑照片里的小朵跟现实中我认识的人不是同一个。那漂亮的婚纱,让我想到那次小朵让我陪她去拍一组婚纱照的情景。我想,如今她总算在结婚前把婚纱照给拍了,她应该满足了。
放下礼金,我坐了一小会儿,便匆匆离开了。隔几天,小朵给我来电话:“当时留也留不住你,你总那么忙。那时候大伙儿在五爱街多好,现在一年到头看不着你一次。”她说想我,还说哪天要单请我一次,因为我在她的婚宴上没有吃好喝好。
我应酬小朵:“咱现在谁也不差一顿吃喝了,你过得好比啥都强。”
小朵不顾我言语中试图尽快结束对话的意图,絮絮跟我说王瑞对她的种种好。还说她去年干买卖赔了不少钱,王瑞一点儿也没怪她,还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向她求婚。
现在,王瑞已经出来单干了,成立了一个小工作室,“虽然老板、员工都是他一个人,但总算自己说了算”。
一个小时悄无声息地滑过,丈夫进来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又嫌弃我充当知心大姐了。可我觉得,像小朵这样吃过生活苦头的人,是不太会跟人炫耀的。她说这么多,只是想跟一个她认为不会嫉妒她、曲解她幸福、真心会为她获得幸福而高兴的人分享。
我很有幸能让小朵那样以为。
3
转年,小朵的女儿出生了,他们没办满月酒,我就特意去商场选了礼物送过去。
当时,他们住在一处老小区里,一室一厅,是王瑞家的一处老房子,为了结婚,做了简单的装修,屋子被收拾得干净利落,很有家的感觉。
小朵说,孩子省心,不闹人。吃完就睡,不哭不闹,饿了、尿了最多哼唧两声。王瑞伺侯月子也很专业,“比我妈想得还周到、还细致”。
我现场观摩了王瑞给孩子换尿布(他们没有用尿不湿)。他把红色的尿褯子朝床上一铺,底下垫掌宽的红色板带,脏褯子被麻利地扯下,再轻轻拎起女儿的小脚踝。他用湿巾仔细擦干净孩子的屁股,再托住孩子的头和腰,轻轻地放在新褯子上,系好。全程不超过3分钟。那手法儿,那速度,让我怀疑王瑞是上个世纪生育经验丰富的妈妈。我简直叹为观止,笑着问小朵,王瑞这都跟谁学的,“这手法儿简直像自己生过一样!”
王瑞笑了,接过话头:“有心学就能学会。”说完,他就拿着脏褯子出去洗了。
小朵跟我解释,说王瑞怕脏褯子攒多了,孩子不够用。所以换下来一个就洗一个,“我劝他一堆儿洗,他不干,死倔!”
我说:“你可别得了便宜再卖乖了,这样的‘死倔’谁不想要?”
2018年,我听说小朵生病了。似乎病得不轻,但谁也说不上来她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小朵出了月子以后,就没有去五爱上行了,她留在家里带孩子,王瑞经营着小小的工作室,负责赚钱养家。平时大家都忙,联系少了,但我有朋友、亲戚开买卖搞庆典,我还是会把生意介绍给王瑞。他这个人有求必应,还很知道好赖。如果哪桩生意中间有差头,因种种原因秃噜扣(没成功)了,我打电话过去向他说抱歉,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姐,你想着我们两口子,这就应该感谢了,成与不成都不重要。”
我打电话问王瑞,小朵怎么了?他当时说得很轻松,说没事儿,就是得常年拿药盯着,“也就是花点儿钱,没啥”。
后来,我见王瑞在朋友圈晒他和小朵的背影照片——他俩在一起已经十多年了吧,出去玩儿居然还手牵手。所以,我觉得小朵肯定不是什么大病,不然王瑞哪能那么淡定。
谁知隔年,我就听说小朵已经长期卧病在床了。我去看她,发现她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躺在那里,好像已经没有了气息,我心下一紧,上前握住她的手,埋怨道:“你们两口子嘴这么紧?这么大事儿要瞒?什么病啊?怎么不吱一声?”
我固执地认为,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说不定可以帮上一点小忙,让他们在求医问药的路上少走一些弯路,不至于让情况变得这样糟糕。小朵没说话,虚弱地朝我身后望了一眼,那里有王瑞。
王瑞仍旧大大咧咧的:“没事儿啊,姐。她身体就是弱,养养就好了。”
我的心又朝下落。我不知道王瑞这样说是真的,还是想瞒住当事人。如果是后者,那小朵的病恐怕要坏菜。当着小朵的面,我反而不敢多问了。
小朵费力地抬起眼皮,平静地看着我,一个劲儿地劝我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得知道自己心疼自己。你这心啊,别啥人、啥事都往里头装,凡事儿都动真心,伤的是自己。心脏,呶——”说着,她举起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胳膊,撑起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拳头,“姐,人家说,人的拳头多大,心脏就多大。你说,你就这么一大点儿的心,能装多少人?能装多少事儿?人一辈子几十年?替自己想想。”
小朵这样说,我的眼泪霎时就下来了。我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拳,把它包在两手的掌心里,哽咽道:“这时候你还想我干啥?你倒是好好的啊。你们都好好的,我不就不伤心了。可是你们偏偏都这样,你让姐心里咋能好受?”
这时候,王瑞转身离开了,我听到拖鞋摩擦木地板的声音。
“癌——他不允许听到这个字。不让我说,他也不说。以为这样我就没这个病,以为老天就会放过我,阎王爷就不知道我生了癌。”小朵的音量几乎轻不可闻。
王瑞回来了,他先十分警惕地问我们俩在说啥,随后坚持说小朵这人就爱胡思乱想。他笑着对我说:“姐,你劝劝她,心眼儿小得像针鼻儿,有点儿啥事儿总爱往坏处想。咱一不作奸,二不犯科,从来没干过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哪能得啥大病?再说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有病就瞧呗。她就是底子不好,我丈母娘说了,她从小身体就单薄。”
我们都知道王瑞在自欺欺人,但谁也不愿意当面拆穿他。
离开的时候,王瑞坚持送我,见我下楼时一直掉眼泪,他反劝我宽心,说小朵马上就能好。瞎子也能看出来不可能,他这又是何苦呢,我问他:“这些年,你都是这么伺候她?”
王瑞答非所问:“姐,她是我媳妇儿。”
听罢,我只剩频频点头的份儿。上车时,王瑞仍在跟我强调,小朵没事儿,让我放心,说他会照顾好小朵的:“等小朵养好了,我们一家子来你家看你。”
一刹那,我仿佛是被王瑞强大的、信心十足的样子给带动了、影响了。
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小朵就快好了,她真没得什么大不了的病。两家人的聚会,指日可待。
4
新冠疫情来势汹汹,到了2020年年初,沈阳几乎封城,一切商业活动停摆。
可是,得了病的人,药是不能停的,被小朵的病拖得并无积蓄的王瑞在那个令人绝望的冬天,
不得不做起了外卖骑手。
我曾在北站附近遇见过他一次。
那天,我在妹妹的汽车后座看见了骑电动的王瑞,他身穿黄色骑手服,戴个呆萌的头盔,也在等红灯。就在红灯刚刚进入倒计时,他就迫不及待将两脚踩回骑踏的位置,抓住变灯的一瞬间,“嗖”的一声朝前冲去。
后来,我听说到了晚上4、5点钟的时候,王瑞会回家一次。他先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开车去父母家把女儿接回来。等把女儿、小朵安顿好,他再出去继续跑单——在那个地区的外卖员之中,他总是最后一个收工的。
沈阳的疫情渐渐平息,一切都在慢慢恢复正常。王瑞可以重操旧业,不用再送外卖了。到了2020年底,沈阳虽然又有一波疫情,但影响范围对王瑞来讲并无大碍,他再也不用像去年冬天那样疲于奔命了。
2021年入了秋,小朵的病情急转直下。
10月中旬,王瑞带她四处求医,先是在家附近的医院看,但遭到拒收,大夫让他赶紧上大医院。可小朵住进大医院,情况并没有丝毫好转。
我去看时,小朵的病床旁放着24小时心电监护。她的眼睛微闭着,王瑞告诉她“三姐来了”,她才睁开眼。看见我,她的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流下来,我以为她是见到故人,慨叹命运不公,在哭自己,却不想她急急地喘气,“气急败坏”地说:“姐,医院这种地方阴气重,你身体不好,就别来这种地方,自己咋不知道爱惜自己?”
说完,她还虚弱地瞪视王瑞,质问:“你咋让姐来?”
王瑞不断赔小心,让她别着急,说不是他通知的,还转过头来向我求助,让我证明他的“清白”。然而,我却出卖了他,因为如果不是他说,我不可能知道小朵在哪家医院、在几号病床。但同时我也告诉小朵,是我威胁了王瑞,“不告诉我,就是拿我当外人”。
小朵这才安静下来,那种安静在那样的环境里让人感到害怕,我突然间觉得躺在病床上的小朵就像是一张纸——苍白、单薄、一撕就碎。我并未久留,因为只要我在,小朵就要强打着精神陪着我,再累也不肯闭上眼睛歇会儿。
王瑞送我出来,在电梯口,我本想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毕竟情况都这样了,总逃避也不是办法。但我一面对他,就张不开嘴了。此时,王瑞仍旧坚持相信小朵会慢慢好起来:“我们也没干过啥伤天害理的坏事,老天爷不会这么对待我们的。姐,4年,4年都熬过去了。再熬4年,多熬几个4年,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我咽下喉咙里的话,突然想起小朵坐月子时,跟我说王瑞“死倔”的情景。那时候他们刚添了女儿,心里眼里都是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再看眼下,我觉得命运这东西,实在残忍。
电梯来了,“叮”的一声,像微波炉一样,从里面吐出几个人,又有几个人准备搁进去。王瑞往后退了一步,嘱咐我别惦记,说有啥事儿他会及时给我打电话。我上了电梯,在门关上的刹那,终于急急喊出了一句:“王瑞啊,你还有孩子!”
一张中年男人的绝望的脸在狭窄的电梯门缝中显现,越来越清晰,直到那扇门彻底关严。
5
离开医院,我想小朵可能也就是那几天的事儿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但事实上,她真的很能熬,又撑好多天。10月底,小朵两次闯过鬼门关。每次我去医院探望,王瑞都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没事儿没事儿的。”
他一说,我就差一点儿相信,但随即又被理智拉回现实。这种纠结的状态让我的心态也几乎快要崩了,有几回觉得心口闷,不得不把一瓶硝酸甘油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11月3日,我正忙,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看,是从前五爱街里干买卖的同行,就接了。对方也认识小朵和王瑞,但跟他们并无深交,她十分八卦地问我:“小朵和王瑞是不是快要离婚了?”
我不知道她何出此言,强压住心中的不快,问她怎么说这种话?
她说:“你没看王瑞发的朋友圈吗?”
我电话调成外放模式,然后迅速打开微信朋友圈,快速往下翻。果然,王瑞在数小时之前更新了一条朋友圈,这个平常沉默寡言、不怎么发朋友圈的男人写了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这回,真跟我过不下去了吗?”
手机那边的人催问道:“看见没看见没?我当时就说,他俩过不到头。”
我内心骂了她一句,匆匆应付,就挂断电话,并火速赶往医院。小朵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王瑞等在门口,脸色灰败。看见我,他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这次,他终于不再无休止地对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了。
我们无声地等待着,其实也不知道在等什么,重症监护室不到探视时间是不让进的。我坐在那儿胡思乱想,一会儿想,有没有可能一开门,大夫跟我们宣布小朵啥事儿没有了?一会儿又想,老天太爱捉弄我们这些凡人了。
这么多年,我见过很多勾心斗角、貌合神离、相互伤害的怨偶,甚至有那么老些,一张嘴就咒对方“不得好死”。他们当中,有的老死不相往来,有的为了各自的利益纠缠不休,小朵和王瑞这一对多么难得,但老天偏要收回去一个。上哪儿说理去?
我默默掉眼泪,哭哭停停,没有人来劝我,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悲伤里。王瑞也是哭哭停停,他的心像过山车一样提拉在半空,嗖嗖的,起起落落。他的哭声像动物的悲鸣,声音很大,没有一点顾忌,声调甚至有些瘆人。
这时候,我又开始怀念从前,他总笑呵地跟我说:“没事儿啊,姐。啥大不了的?再挺4年!”
这一次,小朵能挺过来吗?
2021年11月5日清早,我躺在床上看手机,打开了微信朋友圈。王瑞更新了一条动态,他说:“于今日凌晨2点某分,痛失吾爱。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样都不敢相信!”
我躺着,望着房顶,不想起来,眼泪无声地流淌。我知道我得起床,得尽快赶过去,但我浑身力量几乎都被抽走,不能动弹。一旁的丈夫问我怎么了,我没说话,他便不理我,自己起床了。他走道的声音很大,提拉踏拉的,然后敞着卫生间的门开始撒尿。
我皱起眉,不知哪里来的,像刀锋一样尖锐的声音震荡着我的耳膜——我又开始耳鸣了,它打扰了我的悲伤。
后来,我在十分混乱的情况下匆匆见了王瑞,却没有机会再见小朵。王瑞茫然地看着我说:“姐,她不跟我过了。”
我转过身,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了一片阴沉、灰暗的城市天空。已经好几天了,沈阳的天总是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供暖季,锅炉房的煤烧得太多了。但不烧又该怎么办呢?这是一个多么难熬、令人难过的冬天啊!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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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师在本地一所中学教数学。他常来我店里吃粥,点菜时总要问一下:“有水豌豆冇?”
湘北人管未完全成熟的嫩豌豆叫“水豌豆”。如今,农村好少人种豌豆了,餐厅更莫说,采购时很少见这种土货了。每次朱老师问,我们总是摇头。
一次,我从乡下搜了点水豌豆,等朱老师再来店里,我就问他要怎样吃。他说:“猪蹄煲水豌豆。”
店里还有两个卤猪蹄,厨师就按他说的做了。当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蹄煲水豌豆端上桌时,朱老师喊我上桌。
这一顿,我没收他酒钱,他给我讲了一个关于水豌豆的故事。
1
方伯大我父亲两岁,用槠树湾的话说,“他俩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
因为祖父贫农出身,成分好,父亲才得以上学上到小学四年级。而方伯的祖上是地主,村里当了祠堂的那片大屋曾经就是他家的。因成分不好,方伯没进过学堂门,不是不许他上,是他不愿上,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打小,方伯的性格就很孤僻,村里的孩子没几个愿意跟他耍,他就我父亲一个玩伴。我父亲与方伯就像一对亲兄弟,除上学外,几乎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到田圳里捉鱼,捉蛤米子给家里的鸡鸭吃;也一起上山砍柴、摘茶子、扒松树叶。
那时候连饭都填不饱,他们就到山上找野果子吃,什么茶耳朵、桃米蒂、苗栗、冷花子。我父亲8岁那年,方伯为摘一个熟透的茶耳朵,爬上了冈边的一棵茶树。突然“咔啪”一声,枝丫折断了,方伯从高高的茶树上摔下冈去,眼睛耳朵里都出了血。
于是,一个8岁的孩子把一个10岁的孩子从山里背了出来。
方伯父亲战战兢兢跑来感谢我的祖父母。他家那时也穷,没好东西拿,就提了几个红薯来。那是他家的口粮,祖父母没要,还煮了个鸡蛋送给方伯补血。
第二年夏天,我父亲和方伯又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到河里去打冷水刨鳅(方言:游泳)。这次是我父亲不慎落进水巢里,手脚乱舞,11岁的方伯到底个头高些,拽着他不松手,硬是把呛了水的他拉上了岸。
因为害怕家里人责罚,这事一直瞒了下来,等到他俩都成家了才讲。讲起小时候的事,方伯和父亲总是绘声绘色,好像那些事就发生在昨天似的。末了,他俩还要得意地说:“我们可是共过生死个兄弟咯!”
1978年,我父母结婚了。祖父在土改时当过大队干部,靠祖父祖母勤劳善良的口碑,小学文化程度的父亲才讨到了读过高中的母亲。当时,这桩婚事让湾里的小伙子们羡慕不已。他们觉得女人书读得多,为人处世自然不一样。事实也是如此,从我记事起,我母亲就是一个温和贤良的人,家里几个姊妹能一直把书读下去,也是母亲的坚持。
当时的农村还残留着“成分”的观念,方伯早就到了适婚年龄,却迟迟没人愿意给他说媒。后来,一个亲戚看不下去,才把方伯母介绍给他。方伯母和方伯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她是个苦命人,从小是后母带大的。
到了80年代初,村里很多人家都从族居的大屋里搬出去,新踩地基盖房,形成了一股风尚。方伯与我父亲一合计,决定也把屋做到外面去。他俩担了大半年,在村东头靠山的位置担了一个地基出来,盖了五间土坯房。一家两间,中间的堂屋一家一半,共用。
宗亲可以共一个堂屋的,因为家神榜上供奉的是同一个祖先。第一个来槠树湾拓荒的祖先叫朱和公,他有“文、武、双、全”四个崽,后人称之为“四大房”。方伯家是朱武公房里的,我家是朱全公房里的。
那时候,方伯和我父亲都刚成家不久,手头紧巴巴,五间房的房顶前檐盖的是瓦,后檐盖的还是稻草。我还隐约能记得方伯和父亲给房顶翻盖稻草的样子,他们从稻田里把新割的稻草一捆捆挑回来,用竹篾夹成“稻扇”。方伯母和母亲踩着木梯,把夹好的“稻扇”一个个送上屋顶,方伯和父亲接过去盖好。父母在屋顶上忙活时,站在房里的我能从椽皮缝里看到白云和蓝天。
后檐屋顶盖上瓦的那一年,方伯和父亲又各自新盖了两间房,次年又买来石灰粉屋。青瓦白墙,九间房排成长长一溜,像一截街。湾里人都说:“你们两家真有熬气,同心协力,好得跟一对亲兄弟样。”
2
方伯家生了两个崽,大崽跟我大姐同年,细崽跟我细妹同年。两家五个孩子在九间房里捉迷藏、跳房、动九丘田、踢毽子,玩着各种游戏。其中,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弹豌豆。
每年夏至前后,方伯母和我母亲就会从地里割回几捆豌豆回来。豌豆这时没熟老,豆苗还是绿色的,豆壳也是绿色的,里面的豆子白白嫩嫩,像刚出生的婴儿——这便是“水豌豆”了。
因为想要收集豆子,几个孩子会很勤快地帮母亲们剥豆。等大人忙去了,我们就会偷抓几把塞进兜里,躲到角落里去弹豌豆。尽管玩心重,但我们也不会多拿,因为水豌豆是要用来做菜吃的。
游戏开始之前,每人拿出三到五粒豆子,用石头剪刀布决定出场顺序。轮到出场的那个人,要把集拢的豌豆撒在桌面上——撒豌豆是很要技术的,既要撒开,又不能撒得到处都是。接着,在相邻的两粒豌豆间用指头划一下,再曲指弹向一粒豌豆。两粒豌豆相碰,就是赢了,那两粒豌豆就可以捡进自己兜里了,接着再继续弹下两粒。弹豌豆更要技术,太轻碰不着,太重会碰到其它豌豆。犯规了,就轮到下一个人。
等玩腻了,我们就把赢来的战利品用蕨秆穿成一串串,放到火上烧。嫩绿的豌豆烧成土黄色,豆皮开始裂开时,就可以吃了。谁都有份,只是赢了的人有分配的权利而已。
父母知道我们偷拿了豌豆,但会装作没看见,只会不停地提醒:“豌豆一定要熟透了才能吃。”因为邻村有小孩吃了夹生的豌豆中毒了。
在湘北农村,水豌豆有很多种家常做法。
忙时和米一起下锅,煮作饭吃,就可以少炒菜;闲时盖上锅盖焖着吃,有时用韭菜炒,但其中最好吃莫过于用腊肉煲水豌豆。
腊肉要用带骨肉,切小块,先过一下水,洗去油脂。再加水放到高压锅里压几分钟,把盐分压出来。揭开锅盖,把洗净的水豌豆倒下去,添点八角、桂皮、手撕的干辣椒。有时还会窝几个荷包蛋进去,盖上锅盖,慢火煲。出锅时再撒点葱花,一道美味的腊肉煲水豌豆就完成了。
最会煲这道菜的人是方伯。他很挑剔,用的水豌豆要过选,个儿太小不要,嫌皮老;个儿太大也不要,不粉。腊肉也是他自留的。那时节肉是很珍贵的,农村很少有人家去买新鲜肉,要来了重要的客人才会拿出过年时熏的腊肉,方正的部分待客,差的留着自己吃。
即便这样,方伯每年都要留几坨方正的带骨腊肉在那儿。从豌豆灌满浆到完全成熟的这段时间,他会主动下厨,做几回腊肉煲水豌豆。因为有好菜,方伯和父亲会吃点谷酒。两家都提前差小孩去打酒,我家被派去打酒的总是我,细妹跟在我身后,蹦蹦跳跳,小脸上的高兴劲跟过年似的。方伯家的两个崽平时常因一点小事吵嘴、打架,这时都不争了,大崽拿钱,细崽拿瓶子。看着手里空空的细妹,我有时会分一两角钱给她拿着,她就更高兴了,“细哥细哥”喊得甜。
一切准备就绪,两家中间的堂屋里,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腊肉煲水豌豆摆在桌中间,再炒几个小菜,众星捧月般围着这道主菜。最开心的是我们几个孩子。这时我们会相处得格外和睦,即便之前有各种小摩擦,这时都不提了。平时指名道姓,这时也按辈分喊哥哥姐姐了。
四个大人,五个小孩,九人在堂屋里围拢,是满满的一桌。如果汤里窝了荷包蛋,方伯会给孩子们各夹一个。如果没蛋,他就会给我们各夹一块腊肉骨头。那骨头上都是瘦肉,浸润着散发豆香的汤汁,又酥又嫩,很快我们就把骨头啃得光秃,再舀上满满一碗水豌豆。
完全熟透的水豌豆成黑褐色,吸足汤汁后粒粒饱满,还能看到油亮的汤汁在表皮上流动。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中,又增添一点草木原有的颜色,看着就不油腻了。水豌豆的口感是粉的,咬上去比面饼爽口,比土豆细嫩,伴随着渗透着八角桂皮香味、干辣椒辣味、腊肉甜味的汤汁,可以一直蔓延到味蕾的最深处。
香喷喷的水豌豆大多去了几个孩子的碗中;肥肉则到了方伯和父亲碗里,他们用来下酒;而干辣椒总被方伯母和母亲拈到碗里,她们说干辣椒下饭。
氤氲的热气中,大家吃得满头大汗。方伯和父亲推杯换盏,红光满面,最少要吃醉一个人。方伯母和母亲就惨了,每次聚餐之后,都要半抱半抬把他们弄到床上去躺平,努出一身汗。
3
方伯会下厨,在湾里不是秘密,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去办厨。但他少言,不爱同别个交流,遇上不畅快的事容易发狠,湾里人都喊他“方蛮子”。
我七八岁时,有个婆子怪方伯的细崽偷摘了她的黄瓜,就用竹篾打了孩子的手。看到细崽手心的红痕,方伯二话不说,跑去把那婆子的黄瓜藤都扯了。
那些年,方伯常与湾里人干架。有时为争秧田水,他把别人家的田坎直接挖了;有时别人砍了他家山上的柴,都码到灶弯里了,他硬是一点不剩地挑回家来……湾里有好几家人与方伯有过结,但我家与方伯共一个堂屋,倒相安无事。
方伯在外与人耍横时,方伯母从不劝阻,有时还会跳出来帮着骂。对方不作声还好,要是打了接应,她会跳脚拍手,骂得更起劲。污言秽语说得难听,我父母就上前去扯劝,却总是拦不住。他们回家就叹息:“人其实都是好人,但太冇读得书咯!”
没有读书的方伯,干农活也不溜。那时农村人还全靠土地过日子,收成不好,方伯母做饭总要往米里掺些红薯丝。而我父亲是作田种土的一把好手,同样的豌豆种,种出来总比方伯的好,方伯下厨常用我父亲种的豌豆,有时连腊肉都是我家的。
每每这时,方伯母和母亲就会打趣:“你们两兄弟,真个是谁也少不得谁。”
在我的印象里,方伯就像我的亲伯父。当他进了厨房时,就像变了个人,那种专著、细腻,连女人都自叹不如。长大后,我们问方伯:“你厨艺那么好,是跟谁学咯?”
大多时候,方伯总是眯着双眼,笑着说:“神仙教咯。”
只有一次,在两家聚餐时,方伯酒吃了个八开。我们再问,他大着舌头说:“跟……跟谁学,跟苦日子学咯。”
父亲告诉我们,方伯两岁多点,娘老子就饿死了。方伯很小就自己学着做饭。那时节苦,根本没米下锅,自留地里豌豆出园,方伯几乎天天吃水焖豌豆。
转眼到了90年代初,湾里有几家人要做红砖屋了。那时候,买砖要到很远的县城去,交通不便,砖根本运到不了湾里来,得自己烧。方伯和父亲看准了商机,凑钱承包了一处砖窑,走路到县城去学习制作砖坯的手艺。当时,大多砖窑还是手工做坯,叫“扮砖”。
一到放学或假日,我们就会跑到湾南边的黄泥头去。我父亲站在一个塑料膜搭的棚子里,把一坨坨稀软的黄泥用力“扮”进一个长方形木架子里。翻过来,看看四角足泥没,没足,就用指头戳一下,把泥填满。底下垫一块薄木板,用一把钢丝弓把木架上面多余的泥刮掉,翻开木架,一口方方正正的砖坯就落在木板上了。等砖坯码了六七口,码成一座塔,方伯就会端走它们,一层一层,规规矩矩地垒到修好的堤上去。
我父亲手巧,主要负责“扮砖”。方伯力大,除了端坯,还要挖泥。他牵着一头牛踩泥,再把踩熟的泥一坨坨地码到父亲身后的长凳上。有时方伯忙不过来,我父亲就会撂下木架去帮忙。就这样,他们俩加一头水牛,组成了一个配合协调的“扮砖”小团队。
彼时,父亲和方伯只在县城学到了如何制砖坯,烧砖是门技术活,还得从外面请师傅。装窑、点火,再到封窑,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因为一旦烧老了,砖不好看,成了团;烧嫩了,里面还是白坯,得重烧。
等到砖坯干得差不多时,户主就请来自己信得过的烧砖师傅。这时,父亲和方伯才能拿到“扮砖”的工钱。父亲曾经告诉我,砖坯是两分钱一口,他们一天能“扮”一千口,也就是说,一天能拿到二十块钱。
方伯对我父亲说:“你干的是技术活,钱你多拿点。”
父亲不同意,觉得方伯出力多,所以两人总是平分。
他们合伙“扮砖”四年,每逢水豌豆出园的季节,都是他俩最赶工的时候。即便如此,方伯也会挤出时间亲自下厨给我们做水豌豆吃。因为收入提高,方伯再煲水豌豆,就把腊肉换成猪蹄了。做法几乎一样,只是要把猪蹄放在高压锅里多压几分钟。如此一来,汤汁更浓,水豌豆更甜、更粉,那滋味叫人回味无穷。
幸福,大概就是这种味道吧。
4
随着南方成为一片热土,到外面打工的湾里人更多了。渐渐的,没砖扮了,有着几百斤力的方伯便被湾里的几个壮劳力喊去江西伐木,我父亲去了建筑工地,因手巧爱学,后来成了地方上有点名头的砌匠师傅。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我从村小读到镇中学,再读到县高中,离家越来越远。方伯与父亲也长年在外,那一长溜青瓦白墙的九间屋里就只剩下方伯母和我母亲留守了。她们依然做着农活,但好少结伴,各自干着家里的事。
再到水豌豆出园的季节,放月假的我们兴冲冲往家赶,迎接我们的是冷锅白灶。我猛然发现,我们两家有好几年没在一起吃水豌豆了,聚餐也只是在逢年过节,有猪蹄,却没有豌豆。
湾里红砖屋越做越多,还有做楼房的,我们两家那曾在湾里气派一时的九间屋渐渐落伍,被人遗忘。方伯和我父亲都攒着一股劲,在外打工更拼命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后来,我大姐、我和细妹先后考上了大学,方伯家的两个崽却接连落榜。方伯有些恼,骂他们没出息:“住一栋屋,呷饭困觉哈一样,何理他三个能考上,你两个就要回来看牛*****(湘北方言,意思是放牛)?”
骂归骂,崽还是自己的,方伯背过身就跟湾里人讲:“不一定多读书就有用,我妻侄子初中冇读完,如今也当老板。”
方伯的话果真应验了,他的两个崽跟着表哥南下,很快捞到了金。方伯家的生活越过越好,他们夫妇的笑脸越来越多。而我家,父亲靠一双手送三个孩子上大学,困难可想而知。
我细妹读高三的那年,一次我回家弄户籍资料,我俩被方伯母喊去参加她家的家宴。奇怪的是,方伯母没喊我母亲,连基本的客套话都没有。
后来,母亲和我们说,方伯夫妇总是选在人多的时候问她和父亲:家里要不要用钱?“好像我家没米下锅了样,等着他家来救济”。母亲不言语,父亲却受不得气,几次要过去说他们几句,但都被拦下了。两家因此有了嫌隙,母亲不再有事没事往方伯家去。方伯母有事也不喊母亲了,和湾里几家有钱的人越走越近。
这次方伯办家宴,是为了招待大崽带回来的女朋友。大崽说,他在外面好久没吃水豌豆了,方伯母闻言立马去摘豌豆,方伯亲自下厨。
在方伯家的餐厅里,大崽老早舀了满满一碗水豌豆给女友,女孩尝了几粒就说不好吃,把碗推给了他。最后,那锅猪蹄煲水豌豆剩了大半。
方伯母一边捡拾碗筷一边说:“如今世过好哒,谁还吃么里水豌豆,莫把客得罪哒。”
自此,我就再也没吃到过方伯做的猪蹄煲水豌豆了。
5
我上大三那年,方伯家做了新屋,三层的小洋楼,四面贴瓷砖——这是湾里第一栋四面贴瓷砖的房子,其他人家为了省钱,都是牌面贴。
做屋的时候,方伯先把自家的四间老屋拆了,还要拆我们两家共用的堂屋。母亲拦了下来,因为拆堂屋必定会影响我家的四间房,而那时候,我们还拆不起房子。
直到2012年我们都参加工作了,家里的情况才慢慢好转。帮父母还清所有债务后,我家也准备做新屋。这次,父母提出把中间的堂屋拆掉,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半。方伯却不肯,他说屋做拢了不好,影响采光。
父亲没有坚持,做屋时,他在一层做了个大车库,说以后我们回来,车有地方停放——那时,我们三个都还没买车。父亲特地给车库装了电动卷闸门,车辆出入,司机只需按下遥控器,门就会自动开关。
两年后,硕博连读的大姐留在广州发展,我和细妹留在湘北继续当老师,一有时间就开车回家蹭饭。这时,父亲早预备下的车库就派上了大用场。
而方伯家房子做得早,没有预留车库。他的两个崽每次回家,只能把车停到两家共用的堂屋里,开门关门十分不便。方伯再次提出要拆掉中间的堂屋,给他的崽盖车库。他的理由是:“你家有车库,我家没有,亲戚朋友见了很没面子。”
父亲自然有些不情愿。屋前屋后,寸土寸金,谁愿意把自家的地皮让出去?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方伯说:“我有两个崽,他家就一个崽,女儿高低是别个的人,堂屋理当归我。”
方伯母也说:“我男子家出力大,担地基时,我家担一担,要量过他家担两担。给了他们四间地基,还是我家放让咯。”
至此,父亲说什么也不肯让出那半间老堂屋了。母亲也气,可她不愿两家反目,好说歹说做通了父亲的工作,同意方伯拆屋了。
方伯家的车库做得十分气派,本以为这件事就此打住,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是方伯母得了便宜不算,在湾里逢人便说:“不是理亏,他们会把堂屋让出来怕?谁不晓得,不肯让,还不是看到我家堂火(方言:生活条件)比他们好。大学生又如何,每月拿点死工资,我崽一个月量他们一年。”
这话很快传到我父母的耳朵里,父亲要去理论,又被母亲压了下来,她还是不愿两家闹崩,毕竟是要天天开门相见的。偏在这时,方伯母喂的几只鸡一夜全死了,她一口咬定,是我父母在屋前的菜园里放了药,毒死了她的鸡。
农村妇人把鸡鸭看得跟崽女一样重,方伯母好一阵哭。在她的哭诉中,性格本来就偏激的方伯将几只死鸡扔在我家门口。不解气的方伯母跳到地坪里拍着手骂:“毒我的鸡,看你们也能得好,也会像鸡一样死得脚伸伸哩。”
我父母实在压抑不住了,把死鸡丢了回去,两家大吵了一场。没过多久,方伯家的引水管被人割断了。方伯母认准是我父母报复,又是好一阵哭诉。方伯也想不出有别人,妻子一哭,他血气上脑,以前别人口中的“蛮子”终于对我家发狠了。他二话不说,提一把柴刀直奔我家,对着自来水管一阵乱斩。
我父亲怒不可遏,他扛起一把锄头,要去砸方伯家的东西。父亲作种比方伯溜,干架却不是他的对手,还没进方伯家的门,就被几拳打翻在地,锄头也到了方伯的手中……
等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赶回去时,父亲已经进医院了。他鼻骨骨折,身上多处挫伤,在县医院治疗几天后,我又带他到市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父亲保留了所有检查报告,要做法医鉴定,起诉方伯。本家一个曾当过村主任的伯父喊来了镇司法所的人来调解,父亲才放弃了这个打算。
起先,方伯不肯出钱,司法所的人给他普法,说了一些利害,方伯终于点头了。他同意赔钱,却不愿出那么多——司法所的人要他出三万块,包括财产损失和医疗花费,方伯只肯出万把块钱。
父亲不允口,我和母亲说了“好”。两三个月过去了,不见方伯送钱来,父亲多次讨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后来索性闭门谢客。我和母亲都没打算方伯会痛快给钱,他点头,就代表他是服软认错了。
然而,我们低估了父亲的执拗与决心。
那时候,母亲老咳嗽,我就带她到市医院检查,又留她在市里住了几天。一天,派出所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父亲被抓了。
原来,没了我和母亲的劝阻,父亲就带着被褥和锅碗瓢盆去了方伯家,不拿钱就不走人。这是农村人的老办法,可方伯压根不吃这套,他照旧过日子,方伯母出来骂,还会被他呵斥回去。
第三天,方伯的大崽媳妇回来,见我父亲把公婆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便直接报警。警察来了,说这样做是私闯民宅,劝父亲离去。两边谈不拢,警察强制请人,父亲又踢又打,还咬了警察。
我和母亲赶回去时,父亲因为寻衅滋事、袭警,被关进了看守所。母亲哭得眼睛都肿了,大姐、细妹闻讯赶了回来,请律师、找关系,多方奔走,父亲才在关进去的第二十七天被保释了出来。
父亲不服,又要去找方伯闹。母亲一边死死抱着父亲,一边哭着说:“你还不长记性啊?为了弄你出来,我同崽女劳好大个神。”说着,她又回头对我们三姊弟说:“我本不愿与人结仇,但从今天开始,我要告诉你们三个,我们与那家人以后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老死不相往来。记住!”
母亲说到做到,从此以后,她不再踏入方伯家范围半步,也不许我们越雷池。湾里不管谁家有事,喊了方伯夫妇,我父母就不去。有非去不可的集体活动,他们就离方伯夫妇远远的。
每次回去,我总是习惯性地往方伯家的方向走。可走几步,就突然记起母亲的话,立马顿止。我以为,我们两家不会再有瓜葛了,殊不知一次意外,再次把我们的生活搅在了一起。
6
2020年4月28日,母亲私信让我看湾里的微信大群,有人在群里说方伯出车祸了,已经被送往医院。底下有几个小视频,点开看,一辆三轮车仰翻在一座石桥下,桥的护坡上还有一滩血。
用湾里人的话说,方伯是个不怕钱多的人,两个崽都当老板了,60多岁的他还要出去搞副业。他买了个二手三轮车,天天去市里守建材市场,专门给人送货。
那天早上,方伯骑车往市里去。为了省油,他不走新修的柏油路,还走先前的那条老路,要近几公里。老路的路况不好,在拐弯时,方伯的三轮车煞车失灵了,把一座石桥的栏杆撞断,车子冲下桥去。方伯反应快,迅速跳车,不料被放在脚边的水杯绊了一下,后脑着地,摔在了护坡上。
老路好少人有走了,不知方伯在护坡上躺了多久,才被路过的司机发现。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救了方伯,只知道那人也是赶时间才走老路的。
一个月后,康复出院的方伯带着一家人突然登了我家的门。那天刚好是我母亲的生日,除大姐外,我和妻儿,还有细妹一家都回到老家。母亲开门见是方伯一家便要关门,方伯喊了一声“老弟老弟嫂”就“咚”的一声跪了下去。方伯母犹豫了下,也跪下了。
我们这时才知道,那天救方伯的人是我细妹。
后来细妹告诉我们,出事的头天晚上,她回老家参加同学的开业庆典,因为吃了点酒,就在家里留宿一晚。第二天醒来,已快到上班时间,她早餐都顾不上吃,就急匆匆地往市里赶。为了节省时间,她选择走老路。
当她看到那辆三轮车,就知道是方伯出了事。她下车,心里还很纠结,我们两家已是水火不容,但不救人又不可能,毕竟自己是方伯看着长大的。如果就这么走了,也许一天都没人车再路过这里。
细妹说,那时候方伯还有意识,认出了她的车,还向她招了手。细妹拨打了120,直到方伯被抬上救护车,她才离开。
方伯登门,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们其实很早就知道鸡不是被毒死的,而是发了鸡瘟。后来村里又有几家死了鸡,是一样的症状。他家的引水管是湾里的高聋子割牛草没注意割断的。我们两家发生冲突后,高聋子主动向他说明了情况。
方伯早就想过来赔礼道歉了,又垮不下面子。这次细妹救了他,他不想再逃避了。讲到后面,方伯涕泪横流:“老弟老弟嫂,不是妹崽,我已经见阎王哒。前头都怪哥嫂糊涂,一错再错,硬要请你们原谅哈。”
方伯的大崽媳妇也主动向我父亲道歉,说自己鲁莽报了警,要父亲原谅她。方伯还带来了三万块钱,是先前司法所判定的赔偿。可我父亲没有接,母亲不开口,我和细妹也不敢接。
最后,方伯把信封放在茶几上,领着一家人走了。父母看向细妹,细妹的头低下去,不敢再看他们。可是,父亲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他进了里屋,母亲拿起信封塞在细妹手里,“你惹的事,你自己去解决”。
细妹送钱过去,人刚进屋,方伯的两个崽又把钱送了过来。几翻几覆,信封磨起了毛边,像一个烫手的山芋,谁也不肯收。夜里,方伯夫妇拿着信封又过来了,他们又要跪,我和妻子去拦,没拦住。方伯的强劲又上来了,他说:“老弟老弟嫂,今天你们不收钱,我两公婆就不起来哒。”
父母坐着没动,我的妻子见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就做主收了一万块钱——这也是先前方伯答应出的数字。父母没说什么,他们太疼这个崽媳妇了。
方伯夫妇下了台阶,回家去了。妻子把钱给母亲,母亲收了,却撇着嘴说:“不是见老骨子跪得造孽,我才不会要他的钱。”
她嘴上这样说,又拿出四百块钱给我,朝方伯家那边努努嘴。我顿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先前方伯出院,湾里的人都去看望了,就我家没去。
第二天,方伯母提了一袋刚晒好的干腌笋过来,她知道我母亲喜欢吃腌笋。她家有个大竹园,往年,她都要送好多给我家。
母亲推托着,装着不领情的样子,可等方伯母一走,她又欢欢喜喜把干腌笋放到冰箱里去了,嘴上揶揄:“晓得哪个要她家个东西,肯定是吃不完哒。年纪那么大,又不好太丢她个面子。先放一哈,吃是肯定不吃咯。”
一旁的我和细妹捂着嘴,想笑却不敢笑。
又隔了一阵回去,我发觉父母与方伯家又有了来往,虽没先前那般热情,但出门会互相打声招呼,闲暇时会讲些湾里的事。一次,我还看到父亲坐在方伯家的厅堂里与人打纸牌,地坪里,母亲在帮方伯母晒腌菜……
后记
朱老师在我店里吃猪蹄煲水豌豆是在去年夏至,那时方伯因车祸还在医院治疗。
说起方伯,朱老师有怨恨,又有疼惜。他没想到是自己的细妹救了方伯,更没料到后面的事。
那时的他好想吃一碗猪蹄煲水豌豆,又怕提起会令父母不快,于是便总来问我。
后来,他每次来店里就餐,就会给我讲两家人的事,我便一点点记录下来。
朱老师告诉我,今年“五一”,他大姐休年假回家,他与细妹也跟着回了。
见三个孩子齐齐回到槠树湾,方伯便将自己的崽和崽媳妇都喊回了家。
方伯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锅猪蹄煲水豌豆。
间隔多年,两家又聚餐了。方伯不顾劝阻,与朱父一杯接一杯地吃酒。酒吃得多,话也多了。
方伯说,一直以来,他都因为没有文化而自卑,总感觉湾里人瞧不起他。
朱父待他如亲兄弟,他很感激,可在心里,又觉得是朱父在怜悯自己。
当朱父的三个儿女都考上了大学,而他的两个崽却落榜时,他内心的天平终于失衡了。
后来两个崽在外面赚了钱,他就想以“堂火”来压朱父一头……
说完这番心里话,方伯就醉了,痛痛快快地醉了。
(文中人物、地名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