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跟你们玩了

不跟你们玩了

余少镭 现代聊斋余少镭 2021-12-02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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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跟你们玩】35×35 纸本水墨|河夫作品(局部,原图已在微店上架,阅读原文可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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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跟你们玩了”是俚俗之语,雅一点说,愤世嫉俗,或不肯同流合污。

 

一个人如果不想跟人玩了,可以做到多绝,清代笔记集《觚賸(剩)》讲了一个极端的例子。

 

吴江文人孙偀,是张西庐先生高足,诗文双绝,性格孤冷,不喜随俗。自从康熙二年他老师张西庐因文祸被害后,孙偀就哀叹说,斯文既丧,世上再无可交之人,只能跟蛆辈同呼吸共命运,想想真是人间不值得。所以他写过这样的诗句:“一生不得文章力,百里曾无臭味人。”满满的都是没有同路人的遗憾,甚至还写了一部传奇叫《海棠缘》,不遗余力讽刺、批评那些蝇营狗苟者。

 

种种愤世嫉俗,并不是说说而已。为了生存,他也应聘私塾,但经常因为瞧不起东家的所作所为,拂袖而去,生活很是困顿。

 

讲到这里,估计已有红键侠打出一句:“你怎么不去死?”

 

别急,盼着他人死那还不容易,你等着,很快会死给你看的。

 

苏州有一座承天寺(旧址在今人民路接驾桥巷口,现只剩“承天寺前”路名),寺里僧人久闻孙偀大名,重金请他到寺里教写诗。孙偀以为,僧人好歹比俗人要清洁一点,遂应邀而来。没想到,一进寺,就看到里面“曲径通幽”,有很多密室、暗房,酒气氤氲,孙偀大失所望,只是看在聘金份上,暂且忍住。

 

三个月后,一个跟寺里僧人很熟的土豪,带着妓女到寺里设宴欢饮,僧人不但没意见,还陪酒作乐,与妓调笑。孙偀看在眼里,怒在心里,想立刻辞职,又觉得人家没邀他赴宴,这时候出去说什么都显得很尴尬,急火攻心,看到书斋前面那口池,池水清冽,正好洗去污秽,也不管它冷不冷,便一头栽进池里,把自己活活淹死。

 

怎么样,能把“不跟你们玩了”玩到如此极致,就问你服不服。

 

这个故事,见于《觚剩》卷一《吴觚上》,就叫《愤僧投池》,应该是真事,因为孙偀及其老师张西庐,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

 

所谓“过洁世同嫌”,对于孙偀来说,则是“过洁嫌同世”。如此决绝,看得出,跟他老师张西庐之死关系极大。

 

或者说,是深受其师精神影响。

 

因为,张西庐之死,乃是受清代第一宗文祸——也就是庄廷鑨明史案所牵连。

 

《明史》案之来龙去脉,不在本文重点。金庸《鹿鼎记》第一回几乎都在讲此案,总的来说,就是湖州南浔富商庄氏,为了用文化装点门面,买来明人朱国桢尚未完稿的《明史》,耗巨资请江南名士增删润色并出版。后被小人告发,该书三大罪:历史虚无、立场反动、名讳直书,历经二年讯问,结果是:始作俑者庄廷鑨已死,被掘墓碎尸示众;而那些参与(或只是列名)写序、校对、刻印、销售、收藏的,共七十多人全部死刑,其中十八位是极刑:凌迟。受牵连者过千,有几百人被发配宁古塔。

 

张西庐,就是被凌迟的十八人之一。

 

张西庐名隽,“西庐”是号,吴江人,原复社(明末以江南士大夫为核心的政治、文学团体)骨干成员,《研堂见闻杂记》说他“于经史百家,无不得其旨趣,所与游皆名彦。楼居积书甚富,手录者千余卷,拥列左右,己则坐卧其中”,就是读书破万卷,以藏书为乐,所交游者皆是当时名士,著有《西庐诗草》四卷。

 

也因为这样,庄氏编撰《明史》时,诚意邀请张西庐负责其中的《明理学诸人传》,张欣然受命,书成之后,他自己又将《明理学诸人传》独立刻印成册,名《与斯集》。

 

《明史》案发时,张西庐听到风声,知道肯定会受牵连,便躲进一寺庙里避难,但最后还是被捕被凌迟。《研堂见闻杂记》说,“就逮时,谈笑自若”。期间,他还曾以诗明志:

 

空楼独夜雨床床,却把平生细较量。

灾异日新忧患短,悲歌不足寤思长。

曾无入巷哀王烈,徒有拋娘学范滂。

好个与斯题目在,轻讴缓板赴排场。

 

回忆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化成诗文传世,死而无憾。

 

如果说,张西庐的精神影响了他学生孙偀,让孙偀成为一个彻底“不跟你们玩”的人,那么,张西庐本人的精神导师,则可以从这首诗里窥见一二。

 

重点就是“曾无入巷哀王烈,徒有拋娘学范滂”这一联。

 

里面两个历史人物:王烈,范滂。

 

两人差不多同时代,都是汉末名士。王烈以道德高尚著名于世,感动了无数人,包括一些盗贼都受他感化而向善,最典型的是,邻近乡亲有纠纷都找王烈决断,但不少人都是走到王烈所在的那条巷子,望见王烈家的房子,就自觉羞愧,自动和解,半途折返。

 

但王烈对后世文人所起的模范作用,主要还在于他也是一个“不合作主义者”。董卓作乱,他避祸辽东,后来曹操得势,听闻他贤名,多次派人去请他出仕,都被他婉拒了,最后老死辽东。

 

当然也是“不跟你们玩”的典型。

 

范滂则是汉末跟刘表并称的“东夏八骏”之一,《后汉书》说他“少厉清节,为州里所服”,就是年少时就正直清高有气节,像王烈一样,家乡父老都很钦佩他。他后来官至光禄勋主事,为官清廉正直,不畏权贵,动不动就辞职“不跟你们玩”。

 

汉桓帝时期,“党锢之祸”起,宦官党羽牢修牢织罪名,诬陷士大夫结党,范滂因为是清流,也被列入党人名单,备受迫害。直到汉灵帝建宁二年169,诏令再次大诛党人,名单中又有范滂。范滂得知,主动到县衙投案,县令被他感动,愿意辞官跟他一起逃亡(就像陈宫与曹操),但范滂说:“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后汉书》党锢列传第五十七)

 

我死了,祸患就终止了,怎么可以因为我的罪过而连累你,还导致我的老母亲颠沛流离?

 

范滂的母亲也深明大义,范滂跟她诀别,请她不要过分悲伤,她说:“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

 

这里的“李杜”可不是李白杜甫,他们要五百年后才出生。李是李膺,杜是杜密,这两人也都是汉末有清誉的官员,在跟宦官的斗争中被害。范母认为,儿子能跟李杜齐名,死而无憾。乱世之中,做人就是这样,高风亮节跟长命百岁不可兼得,坚持高风亮节,就代表着“不跟他们玩”,不跟他们玩,肯定就活不长。

 

有其母必有其子,范滂的精神导师,从他母亲这里,又可以再往上追溯。按现在所能看到的史料,“不跟你们玩”的源头,应该就是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

 

可见,从“不食周粟”到“愤僧投池”,“不跟你们玩”的精神其来有自,只是程度不同,各有各精彩。只是,到了当下,很多人提到伯夷的时候,往往都会在前面加个“傻”字。

 

也是,傻伯夷才不跟你们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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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卖艺卖身,但我不卖国

余少镭 后现代聊斋 2021-11-29 1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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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个妓女的故事。

 

清末,在日本神户经商的中国人,一般都住在南京町。资料载,明治年间,中国人在日本神户开港,带着中国食材越洋而来,形成了南京市场,这就是南京町的前身。南京町一带本无妓院,1902年(光绪壬寅年),一位从中国来的妓女秋玉蟾,在这里租房营业。

 

秋玉蟾年方十九,“美而艳”,一头秀发乌黑柔亮光可照人,到神户后入乡随俗,梳起高髻,扮起日本妆。除了年轻貌美,秋玉蟾能歌善舞,但凡琵琶、月琴、胡琴等,无所不精,很得日人赏识,经常有演出邀请,报酬三倍于当地艺伎。

 

当然,秋玉蟾的“夜度资”(过夜费)也很贵,高达二百日元。那是20世纪初,日元虽开始贬值,但1日元还是能兑换0.75克黄金,不难算出,200日元能买150克黄金,搁今天,至少7万RMB,想想前不久某音乐家那事,一次也才一万,可见秋玉蟾的身价,在日本是顶级的。

 

只是,这么高的收入,她却基本不留用,全都给了她喜欢的一个日本人,让很多人殊为不解。

 

有好事者便扒出她的身世:原来,秋玉蟾原籍福建,从小喜欢音乐,吹拉弹唱无所不学,不幸的是,十二岁时父母双亡,孤苦无依,被亲戚卖到青楼,后辗转来到北京,成为一个文艺工作者,色艺双馨。

 

十六岁那年,秋玉蟾转场上海,名声大盛,天天车马盈门,一些在上海的日本人也很喜欢光顾她。都说欢场无真爱,秋玉蟾与众不同,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一个日本浪人,那浪人一文不名,秋玉蟾心甘情愿把辛苦赚来的钱都给他挥霍。

 

后来,沪上有一富二代痴迷于她,想纳她为妾,秋玉蟾不置可否,只是不断向他要钱,转手就给那浪人,最后实在无法推托,才正式拒绝了富二代的求婚。富二代恼羞成怒,跟她断绝来往,还把她的事公诸于众,导致所有恩客都不敢上门。

 

时间一长,秋玉蟾坐吃山空,负债累累,没辙,只好跟着那浪人到日本,住在神户南京町,被迫重操旧业,卖艺卖身养浪人,稍不合他意,还被他拳打脚踢。

 

因为名声大,要价高,几年过去,被浪人挥霍之余,秋玉蟾还积攒了不少钱。可惜,不幸再次袭来,她得了肺病,不能再接客,那浪人见她已无利用价值,竟将她的钱席卷一空,然后人间蒸发。

 

这么一来,秋玉蟾又陷入绝境。南京町一带中国商人多,且很抱团,但所有人都怒她的行为让祖国蒙羞,没人肯接济她。没多久,秋玉蟾就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这故事,载于《清稗类钞·娼妓类》,名叫《秋玉蟾卖娼异国》。《清稗类钞》是关于清朝的野史、笔记,成书于1916年,此时已是民国初年,虽然日本尚未全面侵华,但从明朝的倭患算起,国人对日本人就没啥好印象,特别是甲午海战、八国联军、日俄战争都过去没多少年,日本人对中国领土的觊觎,就像司马什么之心路人皆知,国人普遍有恨日情绪,秋玉蟾的所作所为在神户华侨中引起公愤,也很正常。

 

可见,任何时候,当妓女也要有爱国情操,否则会死得很惨。

 
 

如果说,秋玉蟾是反面典型,那么,正面典型就该算韦小宝他妈韦春花女士了。

 

《鹿鼎记》结尾,韦小宝衣锦荣归,带着几个老婆回丽春院探望他妈,“母子相见,自是不胜之喜”,韦小宝关心的,却是另一件大事——这么多年,他顶着“*****”的名声都无所谓,但集荣华富贵于一身时,终归还是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便开口问他妈,韦春花说我怎么可能知道,“那时你娘标致得很,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记得这许多”?(金庸三联版《鹿鼎记》第五十回 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

 

但是,韦小宝最关心的,并不是“我爹是谁”,而是“我爹是什么人”,且看:

 

韦小宝道:“这些客人都是汉人罢?”韦春芳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儿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罢?”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娘是烂*****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

 

都是同行,明显韦春花比秋玉蟾就爱国多了,在可以选择客人的前提下,她接汉人、满洲官儿、蒙古武官,从不接“外国鬼子”,觉得只有“烂*****”才会那么贱,并特别点明了,罗刹鬼、红毛鬼要是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同胞来了有好酒,若是那鬼子来了,迎接它的有扫帚”。

 

罗刹鬼就是俄罗斯人,红毛鬼则是荷兰人。罗刹鬼在明朝末年就开始侵略中国,红毛鬼则更早一点就派兵强占了台湾,所以,韦春花女士的爱国热情满而溢,对这两国人充满仇恨,闭门明志,确是令人钦佩。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如果罗刹鬼和红毛鬼敢来硬的,韦春花女士也是敢裤裆藏雷的。

 

至此,韦小宝彻底放心了,“那很好”三字,信息量满满,自己虽然是*****,但却是纯正的中国血统,这都得多谢他的“辣块妈妈”有够辣,卖艺卖身不卖国。

 

只是,这对爱国母子进行对谈的时候,大清朝已经把罗刹鬼和红毛鬼打得服服帖帖的。之前,雅克萨大捷后,韦小宝代表大清跟罗刹国签了《尼布楚条约》,用金庸的话来说,这是有利于中国的条约;而台湾则在韦小宝出生前就被郑成功收复了,红毛鬼已被赶回欧洲。

 

所以,罗刹鬼、红毛鬼到扬州来撒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给韦小宝他妈展示爱国情操的机会也几乎为零,用扫帚抗击罗刹鬼红毛鬼的情境,只能存在于她的意淫之中。

 

倒是她对“满洲官儿”的来者不拒,让我们不得不产生怀疑。

 

按书中设定,韦小宝比康熙“小一两岁”,康熙出生于1654年,韦小宝就是1655或1656年。理论上说,韦春花最迟在1655年就得开始接客,实际上肯定还要早几年,就算1650年吧,先记住这个时间节点。

 

满清入关后,因为在扬州遭到史可法的顽强抵抗,城破后纵兵屠城,这就是著名的“扬州十日”,据史家估算,遇难人数在40万到80万之间。

 

这一年,是1645年。

 

也就是说,“满洲官儿”对扬州实行的大屠杀才过去四五年,韦春花就对“满洲官儿”来者不拒。

 

当然,韦春花接谁拒谁,纯属职业行为,谁都没有权利要求这些底层妓女非得当烈女。问题是,韦春花高调宣扬自己的爱国情操,以“不接外国鬼子”而自豪,却毫不介意为之服务的“满洲官儿”正是几年前在扬州疯狂大屠杀的屠夫,如果这样也可称为爱国,你问问“金陵十三钗”们同不同意?

 

还有,死守扬州,战至最后一刻英勇就义的史可法又算什么?

 

其实,我们也不难理解,扬州城里满是“满洲官儿”,韦春花敢不接的话,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

而是有没有命的问题。而罗刹鬼、红毛鬼远在天边,韦春花用拒绝他们来宣扬爱国,

既安全,又不存在被打脸的可能。

 

瞧,精明的人,都懂得如何安全地爱国。

 

有其母必有其子,韦小宝的左右逢源,果然其来有自。

这对精明的母子,显然都很清楚,妓女、*****的社会身份是洗不掉的,

但只要他们祭起爱国大旗,就没人敢对他们说三道四。

 

可见,爱国就是韦春花、韦小宝们最后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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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自平行宇宙?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12/02/2021 postreply 09: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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