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306)

请把我两个儿子都送进监狱|遗愿清单

 言北西 全民故事计划 2021-11-26 21:21
小姑爷程彦为此大发雷霆,坚持对大磊不管不问,只求他赶紧坐牢,什么时候判了刑,自己就去公安局送锦旗。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05个故事— 

 

 
沛怡是爷爷的妹妹,我的小姑奶。
 
被警方找到那天,沛怡已经是一具被泡到肿胀且浑身布满细碎伤口的尸体,身上还穿着65岁生日宴时那件扎眼的橘红色大衣,与炎热的八月格格不入。
 
淤泥和红柳叶缠搅在沛怡花白的发丝上,明黄色的阳光穿透湿腻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堂姑用眼泪掩饰看到沛怡尸体后的恐惧,随即抹了把脸,脱下身上穿的防晒衣盖住了沛怡的头部。
 
沛怡生前爱美,如今狼狈离世,想必也希望晚辈能尽力维护她最后的体面。
 
得知沛怡的死讯后,父亲怕年迈的爷爷无法承受最疼爱的妹妹猝然离世的噩耗,便瞒着他去疏勒河下游的红柳林将沛怡的尸体拉到了殡仪馆。父亲说,他下了车顺着河岸一直往西走,不知不觉间步子有些发软,脑子混乱得像团浆糊。直到看见围簇在一起的亲戚和警察时,才坦然接受了沛怡的死。
 
八月的清晨风停云驻,疏勒河穿桥而过,红柳挥舞着枝条,阳光下的河面银灿灿的很是耀眼。沛怡在清亮的雪山融水中,结束了她并不体面的一生。
 
县城不大,携裹着沙土的风从戈壁滩上刮来,闷热得使沛怡所住小区里的居民感觉呼吸困难。大多数上了岁数的人都聚集在楼下乘凉,沛怡的死讯随着带汗渍腥味的晚风,在左邻右舍中传开。傍晚时分,一辆警车驶进院里,带走了沛怡的儿子小磊。
 
居民们举报,是小磊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姑奶沛怡自幼受宠,成年后出落得优雅漂亮,走在人群中,总是辨识度最高的一个。她很爱笑,通常人在几米开外,笑声顺着涌动的气流,早已传进大家耳中。嫁给家境富裕的小姑爷程彦后,沛怡成了第一批住进楼房里的人,又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变得更爱笑了。
 
家境优渥、工作稳定、丈夫疼爱,亲戚朋友们每每提及我这位幸运的小姑奶,总会溢满羡慕和赞扬。但对于晚辈们来说,只知道去沛怡家做客是最令我们欢呼雀跃的“大喜事”。因为沛怡家总有吃不完的零食和饮料,她和两个儿子的衣兜总能掏出水果糖和花不完的零花钱。
 
在我的记忆中,沛怡最喜欢穿绿色连衣裙,裙摆随风扬起的瞬间,如同一片清新的荷叶。我们这些小女孩时常偷穿她的高跟鞋,乱用她的化妆品,最渴望的就是长大后拥有一条和沛怡一样的绿裙子。
 
然而,在她的大儿子大磊17岁那年,生活倏然转了向。
 
警察带着大磊敲门时,亲戚朋友正聚在沛怡家准备着过年的炸货和卤味。屋里飘着桂皮八角的浓郁香气,以及渐渐消退的笑声。
 
警察扫了一眼客厅,或许是觉得人多说话不便,摆手示意小姑爷程彦和小姑奶沛怡去楼下说事。沛怡紧张地握着程彦的手,颤抖的身体透露着她的无助和脆弱。亲戚朋友见沛怡家出了事,为避免尴尬,不约而同地捞起沙发上的棉袄,率先与他们道了别。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去过沛怡家。
 
大磊吸毒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亲朋好友间的饭后谈资,而亲眼看到大磊被警察押送到家门口的亲戚,每次提及此事,都会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像遇见过什么了不起的新奇事般,吐沫星子乱飞。
 
大磊从上高中起就不再是“好孩子”,成绩没有下降空间,打架斗殴、欺负同学倒是一把好手。慢慢的,他在大人嘴里从一个赞不绝口的好少年变成了仗着家里有钱就飞扬跋扈、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
 
而大磊每次闯祸,沛怡和程彦忙不迭地往学校跑,在老师面前点头哈腰,向其他家长赔礼道歉。在中学任职的亲戚聚会时见到程彦和沛怡,总会打趣他们两口子渐渐弯曲的脊椎骨是道歉鞠躬累弯的。每次提及大磊,沛怡两口子只尴尬地笑笑,接下来就一个劲儿劝别人喝酒。
 
大磊上初中后,我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中印象最深的有两次。
 
上二年级时,有一回放学路上,我见大磊和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躲在巷子里抽烟,但我对此并不畏惧,冲他喊了一声“叔叔”。大磊扭头看见是我,迅即将手中的烟扔到脚下踩灭,咧嘴笑了笑,像小时候那样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让我去买零食。
 
当年的十块零花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转身时,我开心地对他喊了好几句“谢谢叔叔”,而大磊则挥挥手,还骄傲地对其他人说“这是我侄女”。
 
第二次见大磊时,他已染上毒瘾,或许是沛怡断了他的金钱来源,大磊走投无路,把亲戚们的钱都借了个遍。来我家借钱那天,大磊始终低着头,脸颊凹陷、眼神黯淡,枯瘦得像一具没有筋肉的躯壳。
 
看见我时,他还像先前一样冲我笑,而我却害怕地躲在屋里,不敢像当年一样再开口叫他“叔叔”。父亲劝他别再碰毒品,大磊像被突然刺痛般,握着钱的指背用力到暴起青筋,隐忍了许久,终于一字一句如火药般炸裂。
 
“我恨我爸妈,他们从小就不管我,就知道挣钱,要是我第一次被打他们能替我出头,我就不会为了讨好那群混蛋答应给他们钱……后来我不得不和他们混在一起,现在,想戒掉太难了……”
 
大磊嚎啕大哭,齿缝中挤出的话变得含糊不清,但还是能听出来他一直在责怪沛怡当年对自己被欺负时的不以为意,指责程彦因生意而忽略对他的陪伴。总之一切的错,都顺理成章地推给了沛怡和程彦。
 
三十岁的大磊与十七岁时的他判若两人,见他情绪失控,我更是吓得躲在里屋不敢出去。
 
父母安慰他,说着改过自新、未来的路还长之类的话。拿到钱后的大磊经过十几分钟声泪俱下的哭诉,似乎消耗了大量体力,我将门打开一条缝朝外偷瞄,瞥见大磊仰头喝了一杯水,将两百块钱揣进兜里,离开了我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大磊。
 
听说,没过几天他花完了借来的钱又回家找沛怡要,被沛怡“圈”在了家里,限制了自由。
 
 
沛怡变了,像换了一个人。
 
她很少再穿裙子和毛衣,妆容也不再精致,弯月形的眼睛变得空洞迷离。十几岁的孩子见了她,开始叫她奶奶。
 
沛怡不再像从前那般纠结于孩子们对自己的称呼,不再进出美容院,不再光顾服装店和商场,不再美丽优雅,而是整日挎着一个买菜的包,形色匆匆地穿梭于市场和家中。
 
她将大磊锁在了卧室内,每日好吃好喝伺候,对他百般呵护,想以此帮他戒毒,断了他复吸的念头。而沛怡家,似乎也因为大磊无法私自外出,安然度过了一个夏天。
 
秋天如期而至,驱散了酷热,也带来了恼人的沙尘暴。
 
西北的深秋风疾沙大,用我们的话形容就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沙暴来袭时,学校停课单位停工,大家只能窝在家中等风停。
 
一个风暴肆虐的清晨,沛怡敲响了我家的门。
 
天色昏暗,风拨弄着发丝在沛怡脸上飞舞,她嗫嚅着嘴唇,有些窘迫地问父亲大磊这两天有没有来过。沛怡清秀的眉眼憔悴深拧,哽咽着说,大磊逮到了逃跑的机会,目前不知所踪。
 
父亲坦言很久没与大磊联系,对他的去向毫不知情。沛怡眼中泛起的希望消失得很干脆,但她不甘心地朝屋里看了两眼,视线越过父亲肩头,努力搜索着大磊的影子。
 
很快,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深秋风凉,父亲见她穿得单薄,慌忙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夹克脱下追出去给沛怡,但沛怡甩了甩手,扭头将衣服又扔回给父亲。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沛怡的落寞和无助。
 
后来的家庭聚会中,许多亲戚提起那天寻大磊的事,都说沛怡脸上的眼泪和沙土混搅在一起,略显滑稽地糊了满面。她每敲开一扇门,都迫不及待地想听到儿子大磊就躲在屋里的消息。从我家离开后,沛怡又顶着漫天的风沙去了好几个亲戚家,走过一个街区,又绕到另一个街区,突兀地出现在别人家门前,又失望地转身离去。
 
那天,沛怡从清晨走到黄昏,没打听到关于大磊的任何消息。一整个秋天,大磊的失踪像浓重的黑幕,遮住了沛怡眼中的所有光亮。
 
中秋节的家庭聚会,沛怡全家缺席。
 
亲朋好友们开始感慨,以前的聚餐,全都是由沛怡和程彦定饭店,最后也是他们夫妻俩买单。我们从大人们酒桌上的对话中得知,大磊的人生似乎与戒毒所结下了不解之缘,想彻底戒掉,如天方夜谭。
 
让大家戏谑的,还有大磊的弟弟小磊也开始走向歪路。
 
中秋节走亲访友时,父亲和堂姑聊起沛怡一家,连声叹息。
 
堂姑告诉父亲,沛怡前两天接到过戒毒所让她去给大磊送过冬衣物的电话,小姑爷程彦为此大发雷霆,坚持对大磊不管不问,只求他赶紧坐牢,什么时候判了刑,自己就去公安局送锦旗。
 
同时,父亲得知了另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沛怡的二儿子小磊因赌博欠了不少高利贷,偷走了家里的存折和现金。
 
沛怡阻拦小磊出门时,被他踹断了肋骨。
 
 
我随父母去沛怡家探望,她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阳台上的绿植和盆栽已经打蔫,三个喷水壶被丢弃在角落,与杂物堆置在一起。
 
看到我们后,沛怡很努力地挤出笑容。很快,她就败下阵来。
 
两个儿子出事后,已经没有多少亲戚来访,见到我们,沛怡很高兴,小声啜泣着。或许是上半身一动弹就疼,沛怡长呼一口气,手足无措地抚着毛躁的发丝,颤动着双唇轻声细语地叫了我的名字。
 
大概是很久没看到沛怡的缘故,我对她失去了往日的熟悉,回应了一声“小姑奶”后,才发觉语气竟已十分生疏。
 
家中一片死寂,一向开朗的小姑爷变得沉默寡言,见我们来了,打过招呼后便绞着手站在一旁,踟蹰半天才说因为怕在医院被小磊的债主逼债,影响其他病人休息,沛怡坚持回家养病。
 
提到小磊,沛怡又忍不住哭出声来。小磊的高中老师曾找过沛怡,直言小磊交上来的周记记录着成长中的伤痛,希望沛怡和程彦能抽空关心儿子,尤其是心理健康问题,需要家长进行正确引导。
 
沛怡心存愧疚,知道因为大磊的事无暇顾及小磊的成长,经常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小磊时不时抱怨父母的偏心,而沛怡太忙,只能用钱安抚。但小磊并没因为获得更丰厚的零花钱有什么改变,他依旧愤愤不平,继而放肆颓废,与哥哥大磊一样,早早开始混迹社会。
 
小磊频繁编造各种理由伸手要钱,数额一次比一次大,只要他一直要,沛怡就一直给。直到债主登门,沛怡才发觉小磊早已嗜赌成瘾。
 
得知一切后,她几乎昏倒在地。
 
程彦为沛怡打来了洗脸水,拧干毛巾给她擦了把脸,沛怡紧紧握着他的手。沛怡说,她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丈夫,从此以后她就当没生过那两个混蛋儿子,要和程彦一起好好活下去。
 
自那以后,沛怡对大磊是放出来还是又进戒毒所的事闭口不谈,对于小磊的酗酒和赌博着手管教,但不执着于在短时间内能改变他。
 
或许小磊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真诚和转变,他外出的次数少了,回家的时间早了,渐渐与狐朋狗友们划清了界限。
 
第二年,小磊在别人介绍下,谈了一个女朋友。
 
沛怡家又有了烟火气。程彦买了辆挖掘机,四处接活,很快就给小磊全款买了套婚房,两口子都期待小磊早日娶妻生子。
 
沛怡的眼睛又变成了弯月,掩饰不住的喜悦爬上眉梢。她又开始化精致妆容穿漂亮衣服,晚饭后还会约上同小区的邻居跳广场舞。
 
沛怡说她释怀了,要享受生活锻炼身体,到时候才能给小磊看好孩子。
 
我们再也没听到过大磊的消息,有人说他惨死异乡,有人说他还在戒毒所。但没人去找沛怡求证,因为谁都不想打扰她来之不易的幸福。
 
在证实大磊的死讯之前,程彦却先死了。
 
 
程彦出了车祸,半个身子都被碾压进了戈壁滩的砂石中。
 
出殡那天,沛怡瘫软得无法行走,被人搀扶着拖行到丈夫坟前。西北戈壁地况广袤,保留着土葬的传统,沛怡跪在坟前哭到昏厥,她数落着程彦的无情,痛骂他不负责任,留她一个人在世间继续煎熬。
 
自此,沛怡一蹶不振,整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像纸一样白。她不说话,也没有眼泪,没有表情,成了一具仅有呼吸的躯壳。爷爷几乎每天都去看她,握着妹妹的手,说些鼓励她活下去的话,但沛怡很少回应,实在憋不住便哭一小会儿,尔后继续蜷缩在床上,谁都不理。
 
“无能为力”是爷爷那段时间说的最多的话。
 
无人管教后,小磊又跟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
 
他重新回到了赌桌上,半个月光景,就卖掉了父亲生前为他买的婚房。女友因此与他大闹一场,小磊给了她一耳光,两人分道扬镳。
 
沛怡得知此事后像疯了一般找到小磊的女朋友,她跪下来,请求她不要与小磊分手,并举着自己的养老金卡和存折,求女孩回心转意。
 
女孩只说一句,明知道小磊是什么鸟样还要推她进火坑。
 
这句话敲醒了沛怡,她跌坐在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她比谁都清楚两个儿子是什么德性。
 
沛怡恍然醒悟,发誓不能让小磊祸害别人家的姑娘。
 
小磊一发不可收拾,牌桌来回换,醉生梦死是常态。劣迹斑斑而又毫无上进心的他,逐渐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混蛋。他对沛怡非打即骂,动辄便是脏话连篇,嫌她越来越老,没法出去工作赚钱。
 
但沛怡好面子,这些委屈很少对外人提及。
 
在不平静的日子里,沛怡迎来了65岁生日。
 
她邀请了亲朋好友去饭店为她庆生。那天她穿了一件橘红色大衣,烫了头发,化了妆。沛怡举起酒杯,感激大家多年照顾,也感激大家借给大磊钱,可惜如今她经济拮据,等有钱了,一定替大磊还上。
 
沛怡将酒一饮而尽,展示空酒杯。其他人举着酒杯,不知说什么好。
 
过完生日的沛怡不知是真的老了还是糊涂了,一向好面子的她,常常向邻居哭诉自己的不幸和悲惨境遇,隔三差五向别人展示身上的伤痕和淤青,直言自己对两个儿子教育的失败令她在晚年得到了报应。
 
小磊对他非打即骂,稍不顺心就扇她耳光。沛怡还说,她的积蓄已经被儿子花光了,如今小磊要卖掉自己的老房子还赌债,她宁死不愿。
 
沛怡不止对一个邻居说:如果有天她死了,一定是小磊害死的。邻居只当沛怡是说气话,没放在心上。但他们没料到,沛怡真的死了。
 
 
沛怡死后,邻居帮了忙。
 
警方对群众的集体举报高度重视,他们押着小磊去殡仪馆认尸,而浑身酒气的小磊在看到母亲尸体时,眼中尽是冷漠,好似死的是个陌生人。小磊对打骂沛怡的指控全部否认,信誓旦旦说从没有过害母亲的念头,因为他没有收入,还指望沛怡活得久一点多拿几年退休金。
 
警方调取了小区和北大渠附近的监控,在一家烟酒店的监控中发现了沛怡死亡当天的行动轨迹。凌晨一点,沛怡从辅道经过,手里还提着那件橘红色的大衣。经过对尸体的勘验和解剖,法医认定沛怡是溺水而亡,而小磊当晚酗酒昏睡在家,有出租车司机和KTV的监控为证。
 
最终,沛怡的死以自杀结案。
 
或许是兄妹连心,爷爷连续数日给沛怡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状态,便询问了其他亲戚,这才得知了妹妹的死讯。
 
爷爷早年得了偏瘫,腿脚不便,得知妹妹死讯那天,他叫上二爷爷,俩人一起去了公安局。年近80的爷爷在警员面前哭到眼睛红肿喉咙嘶哑,父亲赶到公安局时,他拽着一名年轻干警的袖子,声泪俱下地问:“难道打骂自己的妈,导致亲妈自杀,就不能判刑吗?”
 
年轻干警眼底一颤,手足无措地搀扶着爷爷坐到大厅的椅子上。
 
爷爷突然像个孩子般哭出声来。
 
为了不让爷爷在公安局添乱,父亲将他哄回了家。
 
爷爷在车上一直喃喃自语:“要判刑,一定得给那混蛋判刑。”
 
沛怡入殓那天,所有人都去送行,爷爷为沛怡选了最贵的棺木,上面盖着两层锦被,橙红的、浅黄的、湛蓝的、青绿的颜色深浅不一地交织在一起,随沛怡一起埋进了昏黄冷硬的沙土。戈壁滩的风说起就起,沙尘拂过众人面颊,在每个人脸上留下了两道沾满沙粒的泪痕。
 
小磊对母亲的葬礼漠不关心,棺木刚下葬,他就准备要走。
 
“你个王八蛋,哈怂货!给你爸妈跪下!”爷爷的叫骂声在风中泯灭,变得含糊不清。小磊瞅了瞅爷爷,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仿佛把他这位舅舅说的话当成了一个笑话。爷爷攥紧了双拳,身体止不住颤抖,艰难抬腿给了小磊一脚,二爷爷紧随其后,又踢了小磊两脚。小磊脸上的愤怒清晰可辨,但碍于亲朋好友都在场,最后扔掉烟扬长而去。
 
葬礼结束那晚,爷爷回家后不停翻看着沛怡的相册,说沛怡曾自嘲把两个儿子培养的一个吸毒一个滥赌,对不起国家和人民。
 
他当时反驳沛怡,养不好孩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自己。
 
沛怡当即泣不成声。
 
爷爷其实很早就该预料到沛怡的死,只是没想到她真的会死。
 
沛怡曾接爷爷去她家中吃饭,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爷爷清楚地记得,沛怡送他回来时提起,两个儿子要是都能在监狱里关一辈子,肯定比他们出来后受人白眼,或是被讨债人打死无人收尸强。沛怡说,如果两兄弟都能判刑,那该有多好。
 
爷爷没体味过沛怡话中的意思,但沛怡死后,他好像全都懂了。
 
如今沛怡离开我们,已三年有余,大磊依旧被关在戒毒所里,错过了沛怡的葬礼,也错过了沛怡去世三周年的祭奠。
 
小磊卖了沛怡和程彦留下的老房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爷爷时不时还会抚摸着妹妹的照片不停念叨他们兄妹间的儿时趣事,并且不忘一遍遍“诅咒”小磊肯定已经被抓起来坐了牢。
 
/全文完
 
作者:言北西,教育工作者

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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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亚瑟王:惨白的月亮

 

1969年初春,我在陕西省的一个小山村下乡,当知青才几个月。

一天晚上我扛着锄头站在田头,望着天上升起的一轮明月,久久地发呆。

 

那个时候山村没有电,一到夜晚就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常常的,收工后我们在暮色中急忙回到知青点,饿着肚子钻进黑呼呼的灶间,

在油灯下费半天劲做好饭。待端着饭碗走出堂屋时发现,土崖上忽然升起了一轮明月,

刚才还漆黑的场院里洒满了月光。

那月光很奇怪,不像城里的月光那么明亮,而是银霜一般,惨白惨白的。

我就坐在门槛上端着大碗狼吞虎咽,之后端着空饭碗累得不想动,看着遍地的银霜发呆。

有时我们会在月光下唱起忧伤的歌曲,有时候也借着月光在场院上练摔跤,发泄心中的郁闷。

 

那天收工较晚,月亮都升起来了,特别圆,惨白惨白的,我呆呆地望着。

 

“小王,你不赶快回去做饭,在这里发什么呆?”听声音这是另一个生产队的女知青,

扎着革命式“小辫子”。她很成熟,也很革命,

经常教训我们男知青要“好好改造,向贫下中农学习”。

我脱口而出:“你看月亮。”

“月亮?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小辫子不解地反问,“既不能吃,又不能喝”。

我这才回过头来认真地请教:“你是高中生,比我懂得多。

听说美国人就要登上月球了。是真的吗?”

 

月光下“小辫子”明显地抖动了一下身子,紧张地问我:

”你说什么?你从哪里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我一笑说,“你别紧张嘛。是美国的新任总统尼克松说的,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你不知道吗?”

没错,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

 

在农村别说是报纸了,任何有字的纸张都很少能看到,我们对大山以外的世界知之甚少,

就像被封闭在中世纪一样。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公社的高音喇叭里听到了《人民日报》的大批判文章,

标题是《走投无路的自供状——评美国总统尼克松的就职演说》。

听的并不完整,只知道美国有个新总统叫尼克松,他上任发表了一篇就职演说,很反动,

我们要批判他。这种大批判在那个年代司空见惯,文章往往写得慷慨激昂,

但到底被批判者到底说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但这次我有了兴趣。因为这篇文章提到几个似懂非懂的事,我很想看看。

 

可是农村没有《人民日报》,整个大队只有一份《陕西日报》掌握在革委会主任手里,

宝贝一样不给我们看。

 

不久机会来了。一次去县城拉化肥的时候,我居然找到了那份《人民日报》。

更让我意外惊喜的是,在那篇大批判文章的下面,

以“较小的字体”全文刊登了尼克松的就职演说。

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如今我已不能记住尼克松就职演说的全文了。但我记得他讲的几件事。

比如他提到,不久前美国阿波罗飞船的宇航员发回了“掠过月球表面的照片”,

使人类第一次“像上帝那样看到了地球”(听听,像上帝那样)。

他还说“在孤独黑暗的宇宙中,我们都是‘乘坐地球的乘客’,等等我从未听过、

也未曾想过的话。通篇演讲都在吁求和平而不是战争,他还提到美国正在进行“登月行动”。

 

 

我一字不落地读完了尼克松的就职演说,不仅他的观点,包括他的文笔都让我倍感新鲜,

与我们从小习惯的语境完全不同。文雅、睿智,并不像《人民日报》

批判的那样“走投无路”般凄惨。至于那篇大批判文章,我连看的兴趣也没有了。

我将报纸怀揣着带回农村在知青中传阅。人类真的能实现登月梦想吗?

望着惨白的月亮,我们谁也说不上来。

月亮对于我们知青只不过是夜晚的照明,对美国人似乎还意味着别的什么。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就在当年我在偏远的山村困惑不解的时候,

就在我们使用着近乎原始的农具,以和千百年前的老祖宗几乎一样的方式农耕劳作的1969年,美国人登上了月球!又过了几年,这个帝国主义的总统尼克松,也访问中国了。

 

 

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我只是经常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或许其他同学很快失去了兴趣,而我却很长时间不能自己。

那天晚上收工时,我又不由自主地站在田头望着升起的月亮发呆了……

“亚瑟!亚瑟!不好了!革委会到处找你呢。”我正在吃饭,同队的知青、外号“柱子”的同学气喘吁吁跑来,“听说小辫子把你告了,说你思想反动,散布帝国主义言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革委会要组织群众批斗你!”

 

我茫然不知所措。我自知出身不好,是“黑五类”子女。

父亲早已“逃了”不知去向,城里满大街贴着对我父亲的“通缉令”,

母亲被关在“牛棚”接受改造。这时候要是革委会批斗我,我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但是,我有什么“反动言论呢?”

 

结果当然是啼笑皆非,当我拿出那份《人民日报》时,所有摩拳擦掌、一脸严肃、

准备批斗我的人都默声不语了。这是“党报”,肯定不是我伪造的,我没那个本事。

走出大队革委会,我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惨白惨白的……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没有忘记的当然不是告我刁状的“小辫子”。

她大概也是好心,生怕我被资产阶级拉下水吧。只是她搞错了。

后来,我不止一次到过美国,还特意来到美国总统发表就职演说的国会大厦。

在这里我看到很多真实的、闻所未闻的事情。

在华盛顿DC的“林肯纪念堂”与林肯总统的雕像合影,

在国会大厦瞻仰了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塑像,知晓了开国先贤杰斐逊总统的许多故事,

有一次还在街上和布什总统本人不期而遇。

尼克松只是诸多美国总统中的一位。

当然,我也看到了美国的月亮,和我在中国看到的一样。

但和几十年前在那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我看到的月亮,真是一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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