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死城:棺材摆了3里地,运尸体的马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来源: YMCK1025 2021-12-01 07:46:3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67728 bytes)

东北死城:

 

棺材摆了3里地,运尸体的马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

 

 

金醉 魔宙 2018-06-30 22:25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晚发的是《北洋夜行记》特别版故事,发生在1911年的哈尔滨,太爷爷金木当年只有21岁。

 

这个故事最早收录在《北洋》的纸质书里,很多粉丝还没看到过。和以往的罪案调查不同,这是个真正的大事件,被载入世界历史。

 

但就算是历史奇迹,要我来讲,就是两个字:惨烈。

 

 

2016年7月,我从外地回京,在金家老宅发现太爷爷留下的笔记,便停掉了一切工作,躲进西四胡同,一心整理《北洋夜行记》。

 

笔记里的故事发在网上,常有朋友打听,你们夜行者究竟是什么人?

 

按规矩,这种问题不能回答。不过,太爷爷的往事已公之于众,关于“夜行者”这行当,倒是可以说两句了。

 

夜行者,是调查神秘事儿的,像记者一样,又像侦探一样。

 

像我,一个退休的夜行者,不再到处跑着调查了,就变成了个讲故事的人。

 

朋友追问,为何做这行?我摇头不说。再问,那你太爷爷金木呢?为什么做了这个?

 

回答这个问题,我总是这样开头:“我太爷爷,最早只是个记者——这得从清朝最后一年说起,那年他刚满二十一……”

 

这段故事,至少十个朋友听我讲过,每个人听到的版本都不太一样。

 

那是因为,往事本就湮没在过去的迷雾里。

 

有些片段残留在金木的笔记中,有些说法偶然从家里老人口里冒出,还有一些,是我在图书馆文献室里扒出来的。

 

过去一年,我都在从各个角落缝隙里挖掘,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答案: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太爷爷后来决定做一名夜行者。

 

下面的故事,主要来自金木笔记和相关人的回忆。

 

为了尽量完整地还原事件,我还查阅了事件主要人物的传记、信件,并参阅了一些地方志。

 

其中有些细节,来自亲历者后人的回忆,与史料不吻合之处,均以史料为准,无史料可参阅处,文中都做了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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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

 

清朝最后一年,是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也就是辛亥年。

 

那年1月,金木已从日本回国三个月,供职于北京的《白日新闻》,满城溜达,拍照写稿,隔三岔五到粉房琉璃街的报社点个卯。

 

金木笔记中曾说,回国前,他原已收到了上海《申报》的聘书,但却因故未能及时到任,才留在了北京。

 

几年之后,金木赴沪任职,在《申报》做记者,直到1916年。

 

刚回国时因何延误,笔记中只提了一句:“旅日期间,母亲信中多念及吾兄弟二人。兄既不能返京,吾当尽孝。”

 

兄,是指金肃——就是金木在笔记中偶有提到的大哥。

 

我向父亲打听,可曾听长辈讲过金木那两年的事迹。

 

父亲说,零星听过,但算不上事迹,“你爷爷跟我说,这兄弟俩当时不太对付。你大太爷(金肃)回国去了武昌,就没往家里拐。”

 

我在南京找到了金肃的后人。从金肃当时的日记里,找到了兄弟两人“不对付”的原因。

 

1910年4月7日,兄弟俩在东京的一家酒馆里吃饭,聊起报上的一条新闻:

 

逆党谋刺摄政王事发入狱。

 

这名逆党,叫汪兆铭。3月底,他与几个人在北京后海一座桥下埋了炸弹,要炸死从此经过的大清摄政王。

 

没等到摄政王上桥,一名车夫钻进桥下,发现了炸弹引线,事情败露。

 

据说,这车夫是在追赶偷汉的老婆,以为老婆跟人躲在桥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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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都知道这个汪兆铭,他曾用笔名“精卫”在东京的《民报》上发表文章,谈论国事政局,言辞激烈,还骂过梁启超。

 

不管按照《大清律例》还是清廷新政拟定的《大清新刑律》,刺杀摄政王都是死罪。

 

汪兆铭这种舍身精神,感动了大太爷金肃,他拍案而起,拎起筷子为革命击节叹赏。

 

太爷爷金木却很平静。他放下报纸,皱起眉头,问大哥:“他确实胆儿大,但这事儿太蛮横,万一成了,炸死的恐怕不只摄政王。”

 

金肃彼时已加入同盟会,满脑子革命救亡。他一把搂过弟弟,大讲革命的好处。

 

哥哥所讲的事,金木自然明白。

 

他也深知家国衰弱,但却不理解哥哥整天所说的“驱除鞑虏”。在他看来,大清亡不亡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能过得好点。

 

他问哥哥:“不是要救亡吗?那为何又先杀人?咱们京城那些朋友,不少都是满人——再说,父亲不也在为朝廷做事,也要驱除?也要炸死?”

 

金肃咣当摔下酒杯,扭脸就走。

 

大太爷晚年在日记中回忆此事:“我一是生气,这弟弟(金木)就知道关心这个关心那个,没个立场;二是因为他说中了我的心事——那时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如今想来,或许他是对的。”

 

从那次争吵,直到1910年10月回国,两人再没说过话。

 

金肃追随革命,去武昌入了新军;金木则决定继续“关心这个关心那个”,做个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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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回国那年起,金木一共做了近六年记者。

 

1916年底,他从《申报》离职,在写给总经理史量才的辞职信中提到,自己当初进报社,是要“做个观察者”,如今离开,无非想“更自由底(地)观察”。

 

他写道:

 

“……彷徨数载,常怀此种心绪:人如树木,枝叶愈向阳舒展,根须愈深入黑暗之地底。或许,宣统三年目睹那场烈火之时,便已心怀此念,唯不自知而已。”

 

我问父亲,可知道太爷爷说的那场烈火是什么。

 

父亲没说话,打开电脑,在网上搜到一个电子文件。

 

他打开文件,是一本扫描版的民国旧相册,名字叫《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上海商务印书馆1911年出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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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搜到的扫描版民国旧相册。相册全名:Views of Harbin (Fuchiatien) taken during the plagueepidemic, December 1910—March 1911

 

我说:“这不是宣统三年东北鼠疫吗?”

 

金木在《夜行记》里,曾提到几次那场东北鼠疫。

 

父亲点点头,说:“这本相册,家里从前有一本,是你太爷一个朋友送他的。六几年,家里给人抄过几回,弄丢了。”

 

父亲划拉鼠标,一页页翻相册,停在一张大火的照片上:“估摸着,说的就是这场火,烧了几千具尸体。”

 

父亲指着照片上的黑烟,“这是中国历史上头一回真正的火葬——你太爷,当时就在边上看着。”

 

我问父亲,金木当时是不是去报道鼠疫。

 

“对。这相册里的照片,说不定还有你太爷拍的。”

 

“相册谁送的?”

 

“伍连德,当时的大清东三省防疫总医官。”

 

死城

 

1911年1月27日晚上8点,哈尔滨车站驶入一辆火车,这是那年东清铁路最后一趟特批列车,1月23日从北京出发,走走停停了四天才到哈尔滨。

 

一个星期前,朝廷下令停运全部京津通东北的列车。

 

此时的东三省,就像中国版图上的一处病灶,稍不留神,便要感染全身。哈尔滨,则是这处病灶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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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哈尔滨,以铁路为界,分为道里和道外两个区域。道里主要生活的是俄国人,有十多万,另有不少日本侨民。道外的傅家甸一带,是中国人聚居区。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阳历年前11月初,道外有人感染了“百斯笃”,开始死了一两个,只半个月过去,每天死掉十几人,中国人、俄国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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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下车当晚,哈尔滨已俨然死城一座,每天都有一百多人死去。

 

东三省总督锡良向朝廷呈递的奏折里,称东北疫情“如水泄地,似火燎原”。

 

《白日新闻》总经理瞿铭麟当年的日记里说,派金木去哈尔滨,一是因为疫情严重,举世瞩目;二是因为当时负责处理疫情的是清廷外务部,而非民政部,“可见事关主权,防疫关乎黎民生死,更关乎大清版图,日俄狼心,不可不防”。

 

瞿铭麟托宫里熟人打点,联络到了外务部派去的人,正是伍连德——一个年仅31岁的陆军军医学堂医官。《白日新闻》想给他做期专号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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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连德(1879年 3月10日-1960年 1月21日),字星联,祖籍广东台山,出生于英属马来亚槟榔屿(今马来西亚槟城州),清朝及中华民国医学家、公共卫生学家、检疫与防疫事业的先驱。1935年以其 “在肺鼠疫方面的工作,尤其是发现了旱獭在其传播中的作用 ”而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提名。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金木裹紧大衣,提着皮箱下了车。月台上空无一人,一脚踩下去,积雪没到脚踝。四下张望,没见到要来接他的人。

 

他出发前,给伍连德的助手林家瑞发了封电报,约好在车站见,但火车晚了一个多小时,恐怕林家瑞早就回去了。

 

他顺着铁道的方向往出站口走过去。他没穿厚棉鞋,也没戴棉手套,冻成冰碴的雪灌进鞋子,提箱子的手也冻得发僵。

 

当时,太爷爷并不知道,他走过的月台,正是两年前韩国刺客安重根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地方。

 

一个多月前,伍连德和林家瑞也是在这个月台下车。

 

伍连德是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的侨民,连中文都讲不好。

 

他在自传里说,自己是临危受命,刚刚接到外务部任务时,“当时并未预料到那是去彻底扑灭一场可怕的大陆性肺鼠疫的大流行”。

 

就像伍连德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金木也不知道,这趟东北之行会影响自己的一生。

 

走出火车站,积雪映着月光,一片亮堂。金木站了一会儿,琢磨要不要继续等等。

 

他抱起皮箱,点了根烟卷,大口抽。皮箱里装着衣服、相机、纸笔和两本书——刘铁云的《老残游记》。

 

这两卷书,是他的宝贝。他曾在笔记中写道:“多年来,每远游,辄以铁云先生《老残》二卷傍身。”

 

车站对面的马路上,突然传来一声吆喝,跟着拐出个人影,踉跄着朝车站跑来。

 

金木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人后头亮起两道手电灯光。打手电追来的是俩警察,戴着口罩,大声喊着“回来”,声音粗闷。

 

跑来那人眼看要栽倒。金木问,怎么了?跑上前去迎他。后头的警察大喊:“别碰他,别碰!”

 

金木脚下一停,那人倒进雪地里,扑出个人形,哎哟叫了一声,蜷起身子猛咳起来。几口血喷在地上,黑红。

 

他翻了个身,两手在地上扒拉着往前爬。他左胳膊的棉袄袖子上,缝了块蓝色的布片。

 

一个警察赶上来,腰里掏出根绳子,把那人就地捆了。捆完,起身撤了老远,背过身去使劲喘,嘴里骂个不停。

 

金木正要问,后头那警察一把拉他到路边,“怎么回事?这人染上了!你找死——你口罩呢?”

 

金木又一愣,没说话。警察拿手电一照,地上那人脸色黑紫,嘴巴鼻子里都冒出血,雪地里浸黑了一大片。

 

那俩警察,都穿着绿色的警服,戴着大檐帽。这是光绪皇帝临死前批准的新式警察服装,按照西方样式设计的。

 

他们的警服袖子上,也都缝着块蓝布片。

 

这时,马路对面一阵马蹄声,冲来一辆马车,转眼到了跟前。

 

马车一边坐着车把式,一边坐着个瘦瘦的年轻人。两人都戴着皮毡帽,脸上蒙着口罩。

 

马车没停稳,年轻人就跳了下来。他看也没看地上那人,就对警察说:“裹起来拉走,别碰他。”

 

这人说话鼻音很重,广东口音。

 

他看了看金木,从口袋里掏出个口罩来,“金记者?快戴上口罩。”

 

说完,他走上前,帮金木戴上纱棉做的口罩,“这人病发了,傍晚从病院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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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连德发明的棉纱口罩,采用普通外科纱布制成,佩戴方法和现在流行的口罩基本相同。

 

两名警察从马车上拉出条破毯子,小心地裹在那人身上。那人一动不动,从毯子底下伸出只手,在雪里抓了几下,不动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林家瑞,陆军军医学堂的学生,一个月前随伍连德从天津赶来。

 

他看了看死掉的病人,叹了口气,“直接拉坟地吧,能找到棺材就殓了。”

 

他又叫来另一个警察,“一定记得,把他家里人都送隔离,今晚就送。”

 

警察把尸体裹好,丢在马车上。车把式扬鞭吆喝,赶车走了。两名警察跟林家瑞招呼了一声,举着手电往黑处扫了扫,也走了。

 

这就是我太爷爷——《白日新闻》记者金木到哈尔滨头一个晚上遇见的事儿:目睹一个鼠疫病人死掉。

 

林家瑞摘下毡帽,头上冒出热气。他梳了个分头,没留辫子。

 

金木一笑,指了指自己脑袋,他和当时很多留日学生一样,也剪了辫子,留着平头。

 

林家瑞又解开口罩,抹了抹胡子上的汗,重重呼了几口气,又重新系上。

 

他接过金木的行李,指了指对面。两人穿过空荡的马路,往火车站对面的格兰德旅馆(Grand Hotel)走去。金木的房间早就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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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格兰德旅馆(Grand Hotel),1905年开业,是哈尔滨第一家豪华型旅馆,创办人是俄国人库拉耶夫,位于南岗松花江街 8号,建国后为铁路招待所,现在的天竹宾馆。

 

那辆马车,原是要接金木去傅家甸的。他6点多就在车站等着,没等到金木,却听说防疫区出了事,有病人跑了出来。

 

当时的傅家甸,已经是由军队内外看守的封锁区,与外界断绝来往,出入都要严格检查。

 

伍连德又把封锁区隔离成四个区,每个区由一名朝廷的高级医官负责,配有助理、医学生和受过防疫训练的杂役和警察。

 

这是伍连德独创的隔离防疫措施。从那之后的一百年里,中国的传染病防疫都在沿用这个方法。

 

刚到哈尔滨时,伍连德去了趟俄国传染病院,那里是集中收容治疗鼠疫病人的地方。

 

他在自传中说,那是一次令人尴尬的探访,又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传染病房里的医生竟然没有戴口罩。在伍连德看来,这是一种盲目的自信。

 

负责鼠疫治疗的俄国医生毕业于基辅大学,使用当时最先进的鼠疫疫苗治疗病人。

 

但是,伍连德有预感,这场鼠疫不同以往,从前的鼠疫只在人鼠之间传播,这次却能人传染人。

 

他写道:“轮到伍博士检查时,他伸直手臂尽量抻长双耳听诊器的管路,只从背部听诊肺部,并扬起头以避开病人。在病房里的10分钟,让他万分紧张。”

 

林家瑞说,伍连德的判断是对的,这次鼠疫是肺鼠疫,“也就是能通过呼吸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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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当时法国报纸《巴黎小日报》刊登的插画,介绍中国鼠疫,并明确指出是新型的“肺鼠疫”。1910年底爆发的鼠疫,最早由日俄医生和医院主管治疗,均判断为传统的腺鼠疫,也就是“黑死病”。伍连德到哈尔滨后,根据尸体症状和传染情况,推测是经呼吸传染的肺鼠疫。此推测后得到了实验验证。当时,除了伍连德,清廷还派去了时任北洋医学堂的首席教授,法国医师梅尼。梅尼医师曾在1908年参与过唐山的腺鼠疫防治,希望自己能取代伍连德,出任东三省防疫总医官,但遭到了东三省总督锡良的拒绝。到达哈尔滨后,梅尼去了俄国传染病院,却因未戴口罩感染了肺鼠疫,六天后死亡。

 

他从棉衣口袋里掏出几个布片,递给金木,说:“这病没法治,染上就死。所以伍先生才用了隔离的方法。”

 

布片是红、黄、蓝、白四种颜色的臂章,代表每个隔离区。

 

傅家甸的百姓,包括医生、警察、军人,人人都要戴着所属区域的臂章,要想去其他颜色区域,得特殊许可。

 

“刚刚死去的佘先生,就是蓝区的病人,下午从疫症院跑了出来。”

 

根据病人的情况,伍连德把傅家甸的防疫医院分成了疫症院、轻病院、疑似病院和防疫施医处。

 

每天,各区都派出四十多个搜查队,挨家挨户检查,发现有人感染,马上送到对应的防疫医院。和确诊病人接触过的,都要送去隔离观察。

 

佘先生五十多岁,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光绪年间就来了道外。

 

他靠卖草药起家,家里有老婆,一儿一女。因为读过书,前几年在傅家甸做了私塾先生,成了有头有脸的学问人。

 

八天前,他坐大车进了趟城,回来路上就发烧咳嗽,正好撞见急救队,直接给送去了疑似病院,当天就确诊了。之后,再没见过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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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甸滨江防疫疑似病院,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按防疫局的规定,确诊病人不让家人看望,“死的人太多了,能少一个是一个。”

 

可这个佘先生是个老学究,见不着家人,他就闹,骂西医,说这不是治病,是关犯人。

 

金木问,看守应该挺严的,怎么就跑出来了?

 

林家瑞叹了口气,说这事很难办,“傅家甸就那么大地方,没谁不认识谁,大家都敬重佘先生,他跟看守说了点可怜话,一不留神,就摸出了房门。”

 

一出门,他撒腿就跑。看守去追,他疯了一样,从屋檐上掰了根冰溜子,差点没扎看守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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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溜子。

 

林家瑞说,佘先生没染病前,就闹出过一件事儿:他到处找人说,伍博士一来,死的人就会更多。

 

金木问为什么。

 

“报应。他说这是老天的报应。”

 

林家瑞拉金木到酒店大堂沙发坐下,讲了他和伍博士刚到哈尔滨时的一件事。

 

他们来之前,傅家甸只有两个北洋医学堂的医生和五个助手。

 

他们来不及处理死去的病人,尸体只能由警察拖去坟地埋掉,唯一的防疫措施是在病人家里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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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街上都有人悄悄丢尸体。很多人不愿警察上门,不相信西医消毒。”

 

“不知道鼠疫病人的尸体会传染?”

 

林家瑞摇摇头:“我们来之前,并没有确诊是鼠疫。”

 

北洋医学堂采用的是法式教学,看重临床观察,但不太做实验。

 

他们根据病人症状,判断是肺部感染疾病,但并没和鼠疫直接联系。

 

整个傅家甸,只有一间日本医生的实验室,那名医生确实想到了鼠疫。他捉了几百只老鼠做化验,却并没发现鼠疫杆菌。

 

没人清楚这场瘟疫究竟是什么。直到12月27日,伍连德和林家瑞在一间民房里,悄悄解剖了一个日本女人。

 

金木一愣:“日本女人?”

 

林家瑞点头,说那女人是一个中国人的老婆,半夜咳血死的。

 

那天清晨,他和伍连德一听到消息,就来到死者家里检查尸体。他们关上门,让警察封锁现场,不许任何人靠近,对房子简单消毒后,决定就地解剖。

 

“伍博士解开那女人的和服,就问我,准备好了吗?说完,一刀划开尸体的皮肤。”

 

他切除尸体部分胸软骨,将注射器针头插入心房,抽取血液。随后,切开肺脏、肝脏和脾脏,取出感染部分的组织块,泡进福尔马林溶液中。

 

这是中国医生的第一例人体解剖——不但大逆不道,就连官方都不允许。而且,一旦感染,两人肯定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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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这件事,人们说伍连德冒犯了神明,惹了天怒。

 

佘先生找了一群人,到防疫局抗议,要求惩罚伍连德。他们说,瘟疫越来越厉害,都是上天的惩罚。

 

金木听完呆了半晌,掏出烟抽,问:“解剖确诊了鼠疫?”

 

林家瑞“嗯”了一声:“我们带着显微镜,当天就发现了鼠疫杆菌,能感染肺部的鼠疫杆菌。但佘先生说的没错,那之后确实死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没有控制传染源。”

 

伍连德请来道台大人、警务长亲自看显微镜,让他们相信,这不是神秘天谴,而是传染病。

 

然而,隔离治疗却困难重重。没人愿意被关起来,更没人愿意相信,染了病的亲人彻底没救了。

 

佘先生逃出来后,跑回家吃了顿面条,又被警察追了出来。

 

“今天晚上,他家里人都得送火车上去。”

 

“火车?”

 

火车是接触者隔离区。

 

跟道里比,傅家甸穷得厉害,地势低洼,民宅街道拥挤不堪。

 

能用来做防疫隔离的地方只有客栈、学校、几座兵营和两个戏园子,连大车店都被征用做了消毒站。

 

把接触者隔离在疫症院之外,非常重要。伍连德和铁路公司磨了好几天,借到了120节火车车厢,作为接触者隔离营。

 

医生每日诊察,连续七天体温正常,才能解除隔离。在后来的万国鼠疫大会上,伍连德把这一经验称为“最有效的隔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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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接触者的火车车厢,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快11点时,来了辆马车,接林家瑞离开,去了防疫局。临走前,林家瑞说,第二天一早会有人来接金木,去见伍连德。

 

采访伍连德是报社给金木的首要任务。要不是出了佘先生的岔子,本该今晚就见到他了。

 

尸山

 

第二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八。按照东北的习惯,做完过年的杀猪菜,这天就要蒸馒头了。

 

清晨6点,傅家甸上空笼着灰色的霾,没飘一缕炊烟。马车穿过空荡荡的大道,碾在煤渣路上咯吱响。

 

金木问赶车的拐子,为什么不去防疫局。

 

拐子一颠屁股,把左腿往车上提了提,指指前面路口,说运尸队刚清完一趟,今天死人多,伍大人去坟场了。

 

他回头看了眼金木,咳嗽一声,掀开口罩吐了口痰:“咱们直接去坟场。”

 

拐子就是昨晚和林家瑞一起的车把式,是个黑胖子。今天金木才发现他是个瘸子,俩腿一长一短。从小就叫拐子,连真名都忘了。

 

他从前赶车送人入关,现在是埋葬队的队长,早上去旅馆接金木前,已经拉了一趟尸体,现在还从头到脚裹着防疫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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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队的防疫服。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马车拐了个弯,迎面走来一队人,抬着大木桶,领头的是两个穿棉袍的干瘦老头,一个戴着口罩,一个没戴。

 

每经过一户人家,就喊一声,门开个缝,里头递出只碗,他们舀了桶里的东西,再递回去。

 

拐子说,这是领汤药喝,傅家甸中药行会专门熬制的,每天都有。

 

没等金木问,拐子就哼了一声:“没用,图个心安。”

 

金木问拐子中医西医信哪个。拐子笑了一声,说其实自己一个月前还不信西医。

 

伍连德确认肺鼠疫后,不给开药,也不捉老鼠,反而让大家戴口罩。傅家甸的百姓一时炸了窝,骂西医狗屁不通。

 

“你说我怎么又信了呢?其实也不信,我中医西医都不懂——但是,我佩服伍大人,他的办法能救人。”

 

拐子沉默一会儿,又挪了挪屁股,说:“要不是伍大人,我家就死绝了。”

 

十天前,拐子家还有四口人,老娘、媳妇和八岁的儿子。那天,老婆去道里一家糕饼店买点心,钱还没付,卖点心的丢下秤盘子跑了。

 

糕饼店里突然炸了窝,原来是店老板死了。

 

“当时都叫热病,还不知道怎么传染。我媳妇儿就懵那了,看了半天热闹,最后拎了包不要钱的点心回家了。”

 

拐子媳妇到家就干活,洗了半桶衣裳,做了全家人的饭,还喂了牲口。忙活完,一屁股坐在马棚里,不想起来。

 

拐子娘过去看,一摸脑门,滚烫。拐子就熬姜汤,给她捂上被子发汗。前后没俩小时,就咳得喘不过气了。

 

拐子一看不行,套上马车要去找大夫。一开门,撞见一群裹着防疫服的人,说糕饼店的老板是鼠疫死的,接触的人都得隔离。

 

“领头的就是伍大人和林医生,一上来先给我们戴口罩。”防疫队给每人量了体温,要把拐子媳妇送去疑似病院,其他人送接触隔离间。

 

拐子不愿意,要亲自照顾媳妇,拐子娘也闹。

 

拐子摇头,说我当时就弄不清楚,以为是要抓我们蹲号子。“没打针没吃药,先把一家子分开关了,能愿意吗?

 

当时伍大人就说,要真染了鼠疫,你媳妇就会死。我们能做的,是让你们家少死人。”

 

拐子扬起鞭子,使劲抽在马屁股上,吆喝一声。

 

他转过脸,看着金木,伸出三个手指:“刚过30岁,伍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当时马上认了,想明白了。”

 

隔离七天后,拐子媳妇和老娘死了,他和儿子活了下来。

 

他把儿子送到道里的亲戚家,自己拉着马车加入了埋葬队。当晚,傅家甸就宣布彻底封锁。

 

“伍大人让咱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我是个怂包,但见多了死人,我也不怕了。”

 

拐子抹了抹额头,揉掉眉毛上的冰碴子,“听说伍大人在天津也有老婆儿子。”

 

金木嗯了一声,没说话,解开口罩,点了根烟,使劲抽两口丢掉,又系上口罩。

 

在北京时,他听说伍连德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四个月,最大的才五岁。

 

或许当时太年轻,他对这些事没什么感觉。在20年后的笔记中,他却提到了这件事:

 

“……伍博士于我的最初影响,是彼时出关赴死之抉择。”

 

查阅伍连德自传,东北防疫一段,几乎未提到妻儿。事实上,他在东北防疫的最后一个月,小儿子因食物中毒夭折。或许,这是他回顾往事时的刻意回避。

 

继续往前走,金木见到了来傅家甸后的第二具尸体——一个中年男人倒在路中央,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身上结了一层薄冰。

 

拐子说,走路歪歪扭扭栽死的,肯定是鼠疫。这症状,跟得了病的老鼠一个样。

 

紧接着,又是一具,身上卷着铺盖。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从城里走到坟场,一路见了十多个死人。

 

到了坟场,金木傻眼了。这座坟场,没有坟,只有棺材和死人,棺材摞着棺材,死人压着死人,一路堆过去,几里地望不到头。

 

金木跳下马车,沿着坟场中间轧出的路往前走,浑身哆嗦个不停。

 

来东北前,他从报上知道哈尔滨死了几万人,但却从没想到,会直接面对绵延的尸山。

 

他踏进雪地里,走到棺材堆跟前看,不少棺材还敞着口,有的尸体从里头掉出半截,紫黑的手脚搭在薄薄的板材上,结了一层霜。

 

还有些没入殓的尸体直接搁在雪地上,身体冻僵成扭曲的姿势。

 

伍连德自传中说:

 

“棺内恐怖的内容暴露无遗,有人的胳膊或腿以骇人的姿势伸出来,令人毛骨悚然。有些尸体呈坐姿,此乃冬季极度严寒气候下,一两个小时内即被冻僵之故。”

 

扑棱棱一阵响,没盖的棺材里飞出一群乌鸦。金木吓了一跳,一阵恶心涌上来,差点栽倒。

 

拐子停下马车,扶住他,说这是不得已,他一天送两三趟死人,棺材实在不够,能盖上点什么就给盖上。

 

昨天夜里送来的佘先生,一时找不到东西掩盖,裹着破毯子就撂下了。

 

“不只乌鸦,一到天黑成群的野狗就上来了。”拐子指指棺材附近的雪地,一层层交错的野狗脚印。

 

据史料记载,当时每天死的人太多,赶制棺材来不及,后来的尸体就直接拉到坟场堆积。地面冻得跟石头一样,埋葬队无处下手,只好把尸体就地排放。

 

金木到坟场的那天,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埋过人了——傅家甸坟场的尸体已经堆了两千多具,排列长达三里多地。(也有一说,认为有三四千具尸体。凡数据出入的地方,本文依据的是伍连德回忆录。)

 

金木的日记中写道,他似乎闻到了尸体的腐臭——

 

“腐臭味冲进鼻眼,透入皮肤。”

 

东北的一月份,零下二十多度,尸体当然不会腐烂。这是恐惧的错觉。

 

冰冻尸山的真正恐惧,来自尸体上可能依然存活的病菌。

 

旅美作家王哲在《国士无双伍连德》里讲述此事,将傅家甸坟场称为“鼠疫杆菌的天然冷藏柜”,一旦开了春,这坟场可能会毁了哈尔滨,东三省,中国,乃至整个东亚地区。

 

此时,伍连德正远远站在坟场尽头,满脑子想着:该如何处理这座尸山。

 

选择

 

伍连德是小个子,短头发,戴着口罩的脸圆圆的,额头黑黑的,鼻子上架着金边圆眼镜,棉军衣外面套着件白大褂,下摆蹭上了几块黑土的颜色。

 

他和林家瑞站在一口棺材跟前,说话时微微扬起下巴。

 

金木过去打招呼,伍连德朝金木点了下头,迟疑了一下,继续跟林家瑞说话。

 

过了一会儿,林家瑞叫拐子过去,吩咐了几句。拐子“嗯”了一声,跳上马车离开了坟场。

 

伍连德朝金木走来,伸出右手。金木忙放下相机,伸手去握,伍连德转身一绕,到了金木后头,解开了金木口罩上的结,紧了几下,重新系起来。

 

他拍了拍金木,说你这么系口罩会松,不留神就开了,“Cover completely——嘴巴和鼻子。”金木一愣,没听明白。

 

林家瑞忙解释,说伍博士让你把嘴巴鼻子捂紧。伍连德从小讲英文和广东话,官话讲得不利索。

 

在东北期间,他向朝廷汇报情况,是特批的政府专线,直接用英文发给外务部。遇到和地方官员沟通,全靠林家瑞做翻译。

 

金木问林家瑞,安排什么时间采访伍博士。没等林家瑞接话,伍连德摆摆手,说采访暂时不用了。

 

他往四周扫了一眼,皱起眉:“要先处理这些——尸体。金记者,你不如回去吧,这里很危险。”

 

金木看了看林家瑞,说报社不都联系好了吗,半天时间就够。林家瑞点点头,又和伍连德商量。

 

伍连德却没再说话,走到路中间,看着坟场大门方向发呆。他在等哈尔滨的各级官员到来,向他们提出自己的方案:焚尸。

 

之后的一整天,金木又多次提起采访的事,伍连德始终没答应。他甚至没和伍连德说上几句话。

 

倒是哈尔滨的道台和几个知县,跟金木抱怨了一通,自从隔离开始,傅家甸更加人心惶惶,除了疫情,还有几千口无家无业的流民无处安置。

 

他们认为,疫情蔓延,无力可挡,哈尔滨凶多吉少。

 

焚尸的建议,震惊了所有官员。他们刚刚接受了毁伤“身体发肤”的西医解剖——毕竟被剖的是个日本人。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烈火焚尸。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不能安葬,便是死而不得其所,对祖宗大不敬。更何况,一次要烧几千具尸体!

 

提出焚尸建议后的情况,伍连德自传的记述很简单:地方的领导者们,一致支持他奏请朝廷允许火化这些鼠疫死者的尸体。

 

其他文献记载则详略不同。综合各种资料,可以推测,焚尸的建议最初遭到各种质疑。

 

2012年有部电视剧,叫《浴火危城》,演绎了这场鼠疫的故事。

 

编剧给伍连德制造了巨大的阻碍:不但当地满汉民众反对,朝廷也死活不同意焚尸,迟迟不给回音。

 

无奈之下,伍连德先向俄国医院求助,说服他们烧掉俄国人的尸体。

 

然而,朝廷依然坚持焚尸是“大逆不道”,摄政王载沣称火葬“违反祖制,异想天开,易引发民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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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火危城》是根据1910—1911年东北鼠疫改编的灾难题材电视剧,邓迎海执导,温兆伦饰演伍连德。

 

危急关头,伍连德孤注一掷,下令焚尸。

 

傅家甸百姓聚众阻止,伍连德当众发誓,一桶柴油浇在身上,要与尸体一同焚烧。历史的实情,没有丝毫浪漫与狗血。

 

金木的记录中说,当时,除了一名姓于的道台认为“活命更要紧”,其余官员乡绅都模棱两可,并未表态。

 

有人提出全城灭鼠,有人建议开春后挖坑掩埋,还有人提出假设:完全隔离染病的人,封锁傅家甸——“弃之不顾,或可绝患”。

 

即便是当时参与防疫工作的西方人,也有不少人瞧不上伍连德的隔离方案和焚尸建议。

 

查找资料时,我在《1910—1911满洲大鼠疫》(The Great Manchurian Plague of 1910—1911: The Geopolitics of an Epidemic Disease)里,发现美国外交官员格林发给领事馆的一段汇报。

 

汇报里说,这个号称受过欧洲医学训练的年轻中国人,和他的专业助手,每天观察、报告、做实验,从早上九点半工作到下午四五点,但并没做什么实质工作,死亡人数仍然每天上升——“这是在浪费政府人力和经费”。

 

虽然伍连德是朝廷任命的总医官,但整个东北防疫队伍里,有俄国、日本、美国、法国、英国、德国等国家的专家,还有中国的中医。

 

支持、反对、回避、嘲笑——什么声音都有。伍连德没争执,带着林家瑞回到防疫局,提笔便拟写奏折。

 

他说,隔离已经做到位,死亡人数却与日俱增,尸体不烧,鼠疫就不灭。请奏朝廷,是为了让傅家甸的官员闭嘴。

 

写完电文,他递给林家瑞,让他翻译成中文,一式双份发到北京。林家瑞接过电文扫了一眼:“三天处理完尸体,办得到吗?”

 

伍连德摇摇头,说不清楚,但只要恩准了,就必须做到。

 

他让林家瑞准备煤油,朝廷回信前,先把已经撤空的感染住宅区烧了,一点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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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防疫人员焚烧街道,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这时,金木问了伍连德一个问题:“伍博士,你害怕吗?”

 

伍连德停下笔,站起身走到金木跟前。这时,他已经摘了口罩,脱下防疫服,身上穿着绿色的军装。

 

他看了看金木,鬓角浸出几颗汗珠,微微扬起下巴,绷了绷厚厚的嘴唇:“不但怕,还恐惧。”

 

他回到桌前,拿起死亡人数统计表看,“要不是害怕,我也没那么大胆子。”

 

说完,他告诉金木,要是不愿回京,就回旅馆待着——傅家甸只有病人和防疫人员,不需要看热闹的记者。

 

隔离

 

伍连德的电文奏折到了外务部,送到外务部右丞 施肇基手里。一个月前,正是施肇基向朝廷举荐伍连德赴东北防疫。

 

施肇基在回忆录中写道——

 

“乃请政府简派余为防治大臣,而由余任伍连德医师为会长,任会议主席。”

 

这里说的“会”,是指各国医学专家组成的“万国治疫大会”。

 

伍连德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全仗施肇基背后力挺,才全权主持了防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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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肇基(1877年4月10日—1958年1月3日),英文名AlfredSao-ke Sze,字植之,江苏省苏州府吴江县人,中国近代著名外交家。当时为清朝外务部总长。

 

伍连德请求火葬的电文,算得上生死之托。

 

治疫已近两月,整个哈尔滨和长春、沈阳等地,都按伍连德的隔离方案操作。要是准了火葬,情况还不好转,就是千古罪人。

 

施肇基决定向上头请一道圣旨。大年三十晚上,他连夜去了摄政王府,请求载沣下旨——这位摄政王,就是汪精卫刺杀没成的那位。

 

这时候,离伍连德发出电文,已经整整三天。

 

施肇基的自传里,提到尸体的处理时,说“当时死亡甚多,无棺木为殓,只有火葬之一法。但风气未开,民间反对甚烈”。

 

他并未记录自己如何求得了火葬的圣旨,只是简单地写道:“中国平民之行火葬与解剖尸体,自此始。”

 

伍连德等朝廷回信的两天,金木从一名记者变成了防疫人员——他不想只看热闹。

 

他请防疫医生给自己做了培训,学会了基础的防疫知识。

 

林家瑞给他安排了个差事:和防疫军警一同看守停在铁道上的接触者隔离车厢。

 

接触者隔离车厢,在当时轰动一时。这种谨慎的隔离方法,西方也鲜有先例。

 

老百姓不明白,但也不太抗拒,因为车里管吃管住。

 

曾有报道题为《贫民之爱坐火车》:

 

“傅家甸防疫局前由铁路公司借去火车数十辆,专为调验与瘟疫可疑之人,每日饭食自然由防疫局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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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车厢隔离所,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也有人不爱“坐火车”,不断要求离开,佘家三口人就是。

 

年三十(1911年1月30日)这天傍晚,金木在隔离车厢四处查看。

 

在住了八个人的七号隔离车厢,见到了佘四德——逃跑患者佘老先生的儿子。

 

他和媳妇佘秦氏、11岁的儿子,已经在隔离车厢住了四天。佘先生死掉当晚,三人就被警察送来隔离。

 

在七号车厢没待过一晚,佘四德就撬开车厢门,想要逃跑,被看守发现。

 

他告诉看守,自己必须回家,不但回家,还要回山东老家。

 

半个月前,他们全家就准备出关,回老家过年,却在半路给伍连德的防疫队拦了下来。

 

和父亲一样,他相信,灾难是伍连德带来的——如果不是他让人拦住出关的人,后来父亲就不会进城买年货,也就根本不会染病,他们也不会给关起来。

 

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儿,叫佘小叶。佘老先生逃回家时,她正在邻居家,不算接触者,没隔离。

 

佘四德两天不吃不喝,绝食抗议。他要见女儿,要带父亲尸体回老家安葬。

 

金木到七号车厢门口时,佘四德正跟车厢里的山东老乡抱怨:都是这些伤天害理的西医,害得他家破人亡——“听说还要烧坟场?我们早晚都给他们害死!”

 

这时,送饭的马车来了,看守打开隔离车厢的门。佘四德要往下跳,看守拿起枪晃了晃,让他回去。

 

他骂了一声娘,说这不就是监狱?有种打死我!

 

看守没搭腔,接过车把式递来的食盒,往车厢里送。马车上突然钻出个小女孩,手里提着一包点心。

 

这女孩是佘小叶,她在邻居家住了几天,非要见爹娘,就跟着送饭的马车跑来了,还给佘四德带了点心。

 

佘四德一见闺女,哇地一声哭出来,又要往下跳。看守大叫一声“佘四德”,扬起枪托顶在他腰上。佘四德使劲跺脚,扒着车门叫女儿名字。

 

车底下的几个人都看着佘四德,一不留神,佘小叶跳上了车厢,正往里爬。

 

车把式大喊一声“哎哟妈呀”,这孩子已经站进了车厢里面——她没戴口罩。

 

金木丢下相机,跳上了车厢,抱起佘小叶,把她的脸捂在自己怀里。

 

佘四德伸手要夺,一把抓在金木领口,金木弯腰往下一撤身子,口罩却给扯下半截。

 

金木赶紧腾出只手,拉起口罩,包住脸,挤开佘四德,跳下了车。

 

佘小叶吓懵了,瞪大眼睛看着金木,嘴角一撇,要哭出来。金木放下她,跟拐子要了个新口罩,给她戴好。一群人这才反应过来,都傻了眼。

 

看守问,咋办,要不要找大夫来?——金先生,你没事吧?

 

金木勒紧自己的口罩,说没事,戴着口罩呢。他看了看佘小叶,半张脸蒙在口罩里,两眼吧嗒吧嗒掉眼泪,一声也不吭。

 

过会儿,她擦擦眼泪,睁大眼睛,抬头看着金木,说:“给我爸爸吃。”说完,把攥在手里的点心递给金木。

 

金木接过来,把捏皱巴的油纸包整了整,交给看守,递进车厢给了佘四德。

 

佘四德接过点心,瞪着金木,大喊:“放开她。”看守怕他又要出来,推上了车厢拉门。

 

车门关上前,佘四德使劲扒着门骂。金木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他抱起佘小叶,一字一句告诉她:出门一定要戴口罩,火车不能随便上,再过三天,爸爸、妈妈和哥哥,就可以回家了。

 

然而,隔离区的医生要求,佘小叶必须马上隔离。

 

她没戴口罩进了隔离车厢,虽然车厢里的人目前都没有明显感染症状,但不确定是否有潜伏未发的感染者。

 

当晚,佘小叶住进了隔壁的一节车厢——按隔离规则,不是同一批接触者,不能隔离在一起。

 

晚上,伍连德来到格兰德旅馆。金木以为终于能有机会采访了,伍连德却带来了林家瑞和一名防疫医生。

 

他要确认,金木是否需要隔离。

 

量体温,心肺呼吸检查,没有感染迹象。

 

伍连德问金木,进入车厢的半分钟里,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任何细微的事情都不要放过。”

 

金木迟疑了一分钟,说:“我看见那孩子上了车,跟着跳了上去,抱起她,又跳下来。”

 

林家瑞记下后,金木又补充了一句:“没碰到其他人。”

 

没有资料能解释,金木为何隐瞒了口罩被佘四德抓掉的细节。

 

从后来金木的遭遇来看,我怀疑,恰恰是太害怕感染上鼠疫,才让他不想被隔离。

 

人在恐惧的时候,往往回避不好的遐想。除此之外,当时的金木也有可能对伍连德不太满意。

 

他对当天事情的简述写道——

 

“危急关头,必有情急之举,伍博士却指责我理性不足。医生果真铁石心肠。”

 

那天晚上,伍连德反复问了金木三遍,得到同样的回答后,依然不放心,让林家瑞带他去了第三区防疫处的消毒浴室,按照防疫人员的标准,从里到外,包括衣物用品,做了消毒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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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区防疫执行处的消毒浴室,专供防疫人员消毒清洁。根据伍连德自传记录:每天下班后,所有医务人员要以1:40的石碳酸水溶液喷洒衣服,在更衣室脱下工作服、口罩、手套和外衣鞋子。再进入另外一个房间,脱下内衣,裸体进入浴室,用柔性抗菌剂擦拭和漱口清洗。受到病人尸体污染的衣物,要浸入1:3000的升汞溶液或者以福尔马林烟熏。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金木不知道的是,当时的伍连德最焦灼。来东北这些天,他一刻不停地奔波,不是在疫区巡视,就是在实验室研究。

 

这天从格兰德旅馆离开后,伍连德却去了于道台那里,两人喝起了酒。

 

过了午夜,就是辛亥年春节,朝廷的回信却迟迟不来。

 

两人喝到11点多,话都说完了。外头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

 

伍连德顿时酒醒,此时的傅家甸,跑马的只有信差,恐怕是朝廷回电了。

 

 

了解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伍连德成功了——朝廷同意了焚尸。

 

摄政王府连夜发出电报,并附带了一段外务部的训令——

 

查死欲速朽,古有明训,佛法慈悲,不崇火化,特习俗所沿,孝子慈孙不忍出此。

 

今染疫日厉,与其积尸酿灾,殃及全家,祖宗不祀,未能全生者之孝,愈以死者之心,况流毒社会,无所底止,请各属遵照实行,并苦口演说。

 

摄政王已经预料到,这把火一旦点燃,将惊世骇俗。此举已远远超出医学防疫领域,不但东北人,中国人,全世界都盯着伍连德。

 

几千具尸体该如何焚烧?焚尸之后,疫情好转如何,太爷爷金木身上又会发生什么意外?

 

 

下面是故事的后续。

 

焚尸

 

摄政王府发出的电报只有八个字:圣旨,准伍连德所奏。

 

随附的是外务部的一段训令:

 

“查死欲速朽,古有明训,佛法慈悲,不崇火化,特习俗所沿,孝子慈孙不忍出此。今染疫日厉,与其积尸酿灾,殃及全家,祖宗不祀,未能全生者之孝,愈以死者之心,况流毒社会,无所底止,请各属遵照实行,并苦口演说。”

 

公元1911年1月31日,辛亥年的大年初一清晨。

 

傅家甸坟场,伍连德亲自指挥,200名裹着白色防疫服的工人在棺材和尸体堆里忙活。

 

他们把每100具尸体或棺材堆在一起,摞了22堆。

 

督办的官员从日本商人那里,买来上百桶煤油。警察在坟场四周摆放了机械水泵和消防水管。

 

除了参与工作的杂役,现场没有老百姓观看。这场大火的观众,是疫区的高级医官及几个特邀的军官和地方官。

 

金木和拐子在一起,远远站在坟场一头。

 

拐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他刚和其他两个埋葬队员搬完尸体。为了不碰着尸体,他的手上也戴着厚厚的手套。

 

拐子附在金木耳边问:“金先生,我从没照过相,你能不能给我们照张相?”

 

金木看了看他,点头答应,让三人并排站好,拍了张照片。

 

这件事,我是从拐子的孙子赵平寇那里听来的。

 

2016年12月底,我在长春见到了88岁的赵平寇先生——他是名退休的学者,带着几名东北师范大学的学生做社会学研究。

 

赵先生详细讲述了拍照的事。这个故事,是他的传家宝,从记事起,爷爷就给他讲那场鼠疫的故事。

 

他说,爷爷每回都要一字一句地讲:“我爬上了尸堆,往下浇油,那火烧的——惨。”

 

金木之后在傅家甸的惊险经历,我也从赵平寇先生那里补充了重要的信息。

 

而那场烧了三天的大火,最详细准确的记录,还是伍连德的回忆录:

 

“开始是将煤油泼在尸堆上,当发现此法颇为缓慢时,某些胆大的工人即自告奋勇要求登上堆顶将成桶的煤油向下浇洒,当即得到首肯。在泼煤油结束前一小时,每一堆上都分别放置了石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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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尸体和棺材喷射煤油。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一声令下,由近及远,火被点燃。须臾间,棺材着火,噼啪作响,烈焰腾空。照片记录下了这一历史场景。不久高耸的火堆逐渐坍塌,落在被高温融化变得松软的地面。在场诸君无不兴奋异常,值此付出的努力进入高潮之际,聊感慰藉。”

 

从下午两点到傍晚,22个巨大的火堆一直燃烧,黑烟弥漫整个傅家甸,松木燃烧的微香包裹着阵阵焦臭,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

 

大小的街市里,有人欢呼,有人大哭。

 

入夜后,防疫局发出传单,让老百姓放爆竹烟花驱邪祈福。全城烈焰腾空,硝烟弥漫,火药味儿呛入鼻腔,冲散了先前的阴森气。

 

伍连德则想着,“此乃公众之科学实验,燃放鞭炮无异于一次广泛的硫黄消毒,对于令人闻之胆寒的傅家甸,那些空气中充满细菌的‘闹鬼’住宅,至少起到了有益的作用。”

 

史料记载,就在哈尔滨焚尸当天,东三省总督锡良电令吉林、黑龙江巡抚,要求用同样的方法处理尸体。

 

随后的半个月里,俄国防疫局也将鼠疫死去的尸棺火化,还从坟地里挖出一千多具已经埋葬的尸体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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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防疫人员。图片来自《The Manchurian Plague 1910-11》。

 

金木和拐子从坟场走回城里,俩人都没开口提焚尸的事儿,聊了会儿北京,又聊起了天气。

 

拐子说,天寒地冻的,咋头上净冒汗呢?金木说,是啊,我觉得脸上烧得慌——你看我脸红吗?

 

聊着聊着,就又绕回焚尸的事儿了。拐子说,我娘和我媳妇,都烧里头了,对不住她们。

 

金木说,至少活了你们爷俩儿。拐子点头,说那是,要不我也在里头烧呢。

 

金木没接话。他忽然问拐子:“你认识佘四德吗?上回你拉去的那个佘老先生他儿子。”

 

拐子使劲嗯了一声,问怎么了。金木摇摇头,说没事。

 

半天,拐子叹口气:“烧是烧了,还不知道管用不。佘家人有事没有,还得等几天看看。林大夫说有时候这病三四天才看得出。”

 

过会儿,又说:“这家子人都犟——一条道跑到黑,听说佘老四(佘四德)还闹着回老家呢。”

 

鞭炮嘈杂中,街角的一间屋子突然发出一阵哭丧声。

 

有人从里头卸下门板,走出来穿着孝的一男一女,跟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戴个孝帽子。

 

男人在街口点着一沓黄纸,三人扑倒就哭,劈柴似的哭腔惊动对角的邻居,出门来劝。

 

那天夜里,金木睡觉没摘口罩。他在日记里说,到哈尔滨以来,那哭声让他头一次感觉害怕。日记的最后,他抄录了一段《老残游记》的序言:

 

“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啕。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

 

这半座城染鼠疫死的人,都有始无终。

 

复活

 

2016年,剑桥出版了一套亚洲史研究丛书,其中一本《现代亚洲的传染病》(Epidemics in Modern Asia)中,有个单独小章节介绍“鼠疫斗士伍博士(Mr.Wu.)”,除了介绍伍连德医疗生涯中几次防治鼠疫、霍乱,里面还特意提到一句:

 

“尽管亵渎了中国传统习俗,伍博士仍然向帝国请求火葬,并获得了准许。”

  

《国士无双伍连德》一书中,演绎了傅家甸焚尸之后的一场戏。

 

施肇基收到哈尔滨快马送来的疫情报告,电文上写着最新一天的死亡人数:168人。

 

这个数字比前一天少了五人,也是鼠疫发生以来,死亡人数第一次减少。

 

施肇基一跃而起,眉飞色舞。他站在院子里朗声大笑:“苍天在上,中国有希望了。”

 

史册的定论往往简单清晰,小说家之言总会添油加醋。彼时真正发生的事情,往往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真相。

 

从死亡人数增长表上看,数字减少的第四天起,突然又有了几次回升。

 

那是疑似隔离病房和接触隔离区出现了新的感染者。

 

一名参与防治的俄国医生留有记录,当时有十节隔离车厢反复出现过患者,最多的时候,一节车厢一次性出现过11个疑似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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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5日早上5点多,伍连德和林家瑞带上防疫队四处查看,检查病房和隔离区的人;隔离车厢的医生全副武装,给每个接触者量体温;防疫警察依然严格把守四面关卡,控制人员出入。

 

拐子驾着马车在街市里转了一圈,寻找大街小巷遗漏的尸体。车上放着消过毒的粗布毯子和铁钩子。

 

另有一些医生,带着防疫警察和工人,来到已经清空的疫病爆发区,在所有房屋、物品上喷射柴油,烧得干干净净。

 

整个傅家甸回到了对火的原始崇拜——哪里有瘟神,就烧掉哪里。

 

巡视完接触隔离车厢,卫生警察队队长张骁偷了个懒。他没和谁打招呼,自己溜到了后街,恰好遇见了拐子。

 

他跳上马车,递上根烟,跟拐子说:“拐个弯带我去天主堂吧。”

 

拐子把烟卷掖在耳朵后头:“去那干啥?我得去找死人!”

 

张骁赔笑,摘了口罩点烟抽,说:“逃过一劫,得去祈祷一下。”

 

拐子瞥了张骁一眼,伸手掐了他的烟,“你自己想死,别害我。”

 

张骁戴上口罩,拍了拍拐子。拐子扯了两把缰绳,驾车往天主堂去。

 

张骁信主,很虔诚,封城以来,没去过教堂,现在放松了点,想去看看。

 

当年参与傅家甸防治的工作人员,一共死了三千多人,最多的是士兵和辅助劳工,其次是警察和卫生警察,有八百多人。

 

除了医师和医学堂的学生,张骁是唯一留下回忆录的普通工作人员。他在回忆录中零碎记录了那天去天主教堂的片断:

 

“那天早上天还黑着,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地冻硬了。同拐子绕过天主堂一圈,还是没人。我看着十字架,想进去,问拐子能不能等我,要是没人,再坐车走。”

 

张骁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他绕到后院的侧门,喊了几声,还是没人。

 

“……觉得里头有事,叫了拐子一起在后院看。拐子使劲拍门,撞坏了门栓。他说,里面味不对。我们进了院子,看见了赵牧师和两个人,他正在叫那两人往屋里搬东西。那东西用麻布裹着。

 

“……拐子大喊什么东西,跳过去,又停下。他戴上搬尸体的厚手套,要揭开那麻布。赵牧师不让,又不敢碰拐子。拐子看我一眼,我就过去拉开赵牧师,那两个人放下了东西。我害怕,问赵牧师那是不是死人。他没说话。”

 

拐子跑回马车,拎了长钩子,勾住麻布的一角,慢慢揭开——里头裹着的,是个一人多长的巨型十字架。

 

两根削了皮的松木棍子,中间钉在一起,麻绳捆着。

 

张骁和拐子松了一口气,问赵牧师弄这么大的十字架干什么。

 

赵牧师摇摇头,又点点头,画了个十字:“主会拯救我们的。”

 

张骁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地上整齐地码放着十几排,全是蒙着脸的死人。

 

尸体一个挨一个,至少有上百具,脖子上都挂着十字架。一股暖热的空气从屋里扑出来,带着腐味儿。

 

张骁原地愣了半天,问赵牧师怎么回事。赵牧师又画了一个十字,小声回答:“孩子,神迹总会发生。”

 

拐子大喊一声,一把拉张骁出来,跑出院子,跳上马车,一鞭子抽在马腿上,往防疫局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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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甸天主教堂藏匿尸体的房间。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金木闻讯赶到天主堂时,警察已经在向伍连德汇报情况了——屋里一共存放了150具尸体,看起来都是染鼠疫死的,全是中国教徒。

 

算上法国和中国主教,天主堂里还有263人,有五十多人在发烧。

 

天主堂的正门打开,里面正在做弥撒。

 

金木走近两步,掏出相机要拍照。林家瑞拉住他,看了看伍连德。

 

伍连德正在要求所有人戴好口罩。在他身后,站着于道台和法国领事。

 

史料中对此事记载很少,只是简单提到“唯恐引发教案”,防疫局和政府都没立即采取措施,而是希望法国领事出面沟通。

 

赵牧师带着法国主教出来,伍连德朝法国领事点了点头,直接上前跟主教说明了防疫局的要求——他讲的法语,林家瑞翻译给其他人。

 

伍连德要求带走教堂里的所有人,转进病房和隔离区,尸体都要烧掉。

 

主教不愿意,让赵牧师关门送客。领事叫住他,说防治鼠疫,是法国政府完全支持的,疫区的法国侨民都要遵守清政府的规定。

 

主教从怀里掏出十字架,晃了晃,说他是受罗马天主教会的委派,“我只听教廷的。”

 

领事没话了,向伍连德耸耸肩,说这事他管不了,只能找北京帮忙。

 

伍连德没说话,看着主教和赵牧师走远。眼看两人要进屋,伍连德叫住赵牧师:“尸体会传染,你们想这里的人都死绝吗?”

 

赵牧师给主教翻译了伍连德的话。主教转过身,画了个十字,小声说了句什么。

 

赵牧师咳嗽一声,说:“主教说,凡肉身在,神迹显灵,就能复活。”

 

伍连德发怒了——根据目前能搜集到的文献记载,在东北期间,他从未动过怒,哪怕在愚蠢无知的中国官僚面前,也很有耐心。

 

伍连德用法语说:“教会的事情我管不了,但防疫的事情我说了算。这是中国领地上的疫病,中国的防疫局说了算。”

 

不等主教回答,他挥手叫来林家瑞,用中文大声说:“强行检疫。”

 

于道台脸一拉:“这要出事啊……”

 

伍连德转身走出院子,让张骁马上安排卫生警察接管天主堂。他看了看于道台,说:“出事我一个人担。”

 

这个选择,容不得半点等待。事后证明,伍连德是对的。

 

警察接管天主堂后的几天内,天主堂的300名教徒只有七个人活了下来。法国主教和赵牧师都死在了弥撒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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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连德在自传中总结道:“这一事件表明,与鼠疫抗争的医务人员,不但要与由于无知与未受教育而形成的宿命论斗争,还要和宗教盲从较量。”

 

在天主堂外面的空地上,伍连德召集在场所有的防疫人员,命令对全哈尔滨的教堂、寺庙和一切有人聚集的公共场所进行检查,有感染者就隔离,有尸体就烧掉。

 

“我太太信教,我尊重宗教。但什么宗教、规则,都必须听医生的。现在,最不该的就是逃避,隐瞒。”

 

他指了指身后的天主堂,“这是捂着疮疤,让它发病。”

 

所有人都静静站着。拐子的马哼了两下鼻子,摇了摇脑袋。拐子给它也裹着个大口罩。

 

伍连德摘下眼镜,继续说:“从去年到现在,鼠疫已经死了五六万人。要是有任何一点遗漏,就可能再死五六万。”

 

他看了金木一眼,“金先生,你不是想报道吗?你就写,让大家不准瞒着藏着——谁瞒着,谁就是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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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冒了一阵汗,心里一紧,脱口而出:伍博士,把我隔离吧。”——金木事后的记录这样写道。

 

伍连德的话,让他想起前几天的事:跳上车厢抱佘小叶的时候,佘四德扯掉了他的口罩。他算是危险接触者。

 

二十多个人全呆住了,紧跟着是一片躁动慌乱。两个和金木接触过的防疫工人大骂一通,立马就跑回了消毒处。

 

伍连德走到金木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递上自己的手绢。金木接过手绢擦汗,没说话。

 

伍连德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知不知道,一个念头,一次选择,会改变多少人的命。”

 

“马上隔离我,来得及吗?”

 

“选择回不了头——说实话,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伍连德拍拍金木的肩膀,把金木交给了林家瑞,小声说了句“仔细检查”。

 

他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一句句解释,说金木理论上不会感染。

 

按照他这些天观察病人和研究鼠疫杆菌的结论,肺鼠疫的传染途径主要是呼吸的飞沫。

 

虽然金木暴露在接触者当中,但时间很短,而且当时车厢中没有病发者。

 

“再说,鼠疫潜伏期最多三天。要是感染,早就病发了。”

 

听完伍连德有理有据的分析,大家松了口气。

 

张骁忽然从人群里走出来:“还是危险,金记者爬的那节车厢是不是有佘老四家人在里头?那节车厢早上有人发病了!”

 

伍连德一皱眉头,问怎么回事。

 

张骁还没答话,远处传来一串吆喝。两个跑掉的防疫工人又跑回来了,一路大喊。

 

跑到跟前,俩人大喘着气,粗闷的声音从口罩底下传出来。

 

一个弯腰直摆手,不吭声;另一个人说:“完了伍大人,隔离车厢那儿,暴动了。”

 

暴动

 

拐子赶着马车,带金木和几个警察提前赶到了停放隔离车厢的车站。

 

车站上一片安静,仔细一听,铁轨上传来沉闷的叫嚷声。看守怕再出事,关闭了所有车厢门,在外面挂了锁。

 

暴动的是四个山东人。领头的是佘四德,另外的是他儿子和两个山东老乡。

 

昨天半夜,七号车厢的看守听见扑通一声响,往车厢里一看,佘四德的老婆倒下了。

 

叫来卫生警察,一量体温,摄氏39度,确定为疑似感染。

 

看守清空了七号车厢,让佘四德和其他人去了个新的空车厢。卫生警察连夜安排了一辆马车,要送佘四德的老婆去疑似病房。

 

或许,就在等待马车到来的十分钟里,佘四德几个人在新车厢里商量了逃跑计划。

 

几天的隔离生活让这几个山东老乡已经成了“自己人”,他们达成了统一目标:不能等死。

 

我向拐子的孙子赵平寇仔细问了这事儿,他说,爷爷曾告诉他,佘四德和他的山东老乡,都是闯关东来的,不是垦荒种地,就是放山挖人参。

 

佘四德是从小打猎长大的,“爷爷说,(看守)没看住,也不怪看守——大家都忘了佘四德除了进山打猎,熟悉林子,还干过铁道工人。在铁路上,他比当兵的熟多了。”

 

大约凌晨两点多,佘四德趁几个看守顾不过来,带着儿子和老乡从新车厢里溜了出来。

 

几个人不知道在哪猫到后半夜,偷偷卸了辆手摇车,沿着铁道往南开出了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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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摇车,就是人力轨道车,是19世纪出现在欧美的一种微型无动力机车。这种车有四个轮子,利用杠杆、曲轴和齿轮等机械装置驱动,时速可以达到20公里,通常由2—4个人,前后握住杠杆交替轧动就可以行驶。图片是1900年的京张铁路西便门附近,工人驾驶轨道车前行。引自上海同生照相号1909年拍摄发行的《京张路工摄影》。

 

铁道往南,经过双城堡和长春,直通关外。当时铁路交通彻底停运,除了车站,沿途没有把守。

 

佘四德大概早就计划好了,他不但准确选择了通往双城堡的铁道,还带走了佘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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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末,沙俄取得了在中国东北地区的铁路修筑权。1903年,东清铁路全线通车,由干线和南支线组成,呈“丁”字形。干线西起满洲里,中经哈尔滨,东至绥芬河,为俄国西伯利亚铁路在中国境内的一段;南支线由哈尔滨至旅顺。双城堡当时为满人居住区,1904年修建了火车站。1911年 1月,这里出现了鼠疫患者。

 

佘小叶被关在六号车厢。准备好手摇车后,佘四德钻进车厢底下,沿着铁道爬到六号车厢,抱走了佘小叶。

 

车厢里的人一喊,看守都围过来,他已经拖着佘小叶,又从车厢底下钻了出去。

 

等看守绕过前面几节车厢追过去时,只见雪地里两条手摇车轧过的痕迹,人早看不见了。

 

后来有个六号车厢的人回忆,佘四德抱佘小叶时,有个一起隔离的女人想拦住,被佘四德扇了一巴掌,他说:我闺女就是死,也要回老家死。

 

金木和拐子下了马车,沿着隔离车厢查看。

 

远处传来一串枪声,俩人顺着声音跑过去,是一名看守朝着佘四德逃跑的方向放枪。

 

连放了三枪,看守丢下长枪,一屁股坐在铁道上,摘下大盖帽,抱起脑袋哭起来。

 

金木过去拉他起来,一看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十五六岁,身上穿的警察棉大衣像被子一样裹在身上,下摆长了一大截。

 

拐子盯着他上下看了看,说你是猴三儿吗?

 

看守点点头,抹了抹脸,划拉下一把冰碴子。

 

拐子又问,你怎么干警察了?猴三儿一撇嘴,又要哭。

 

拐子拍了他一巴掌,说行了,再哭脸就冻坏了。

 

猴三儿说,是顶了他爹的警察职位。他爹是傅家甸第一批得鼠疫的,死了三个月了。

 

说完,弯腰捡起长枪就往南走:“我得抓佘老四去——要是我给枪毙了,娘就没人管了。”

 

拐子问,怎么回事,谁要枪毙你?

 

猴三儿继续往南走:“跑了七个人,六个是七号车厢里的,我这是死罪。”

 

他伸出指头,顶着自己脑门,“队长说了,有人逃跑就打死他。要给他跑掉了,就枪毙看守。”

 

当时是否真有这样的军令,我没查到确切文献。

 

唯一相关的是《盛京时报》的记载,报道了当年发生在奉天的一场逃跑事件:

 

四百多名接触了鼠疫病人的劳工,隔离在奉天车站附近的客栈里。1月23号夜里,一百多个劳工联合暴动,打死看守跑了出去。

 

一周后,奉天死亡人数翻了一倍。奉天当局下达了命令:隔离所巡警的枪“一律装弹……若有敢图潜脱者当即击毙以杜后患”。

 

在拐子讲给儿孙的故事里,猴三儿确实吓得不轻。

 

瘟疫和军令让这孩子认定了:不打死逃跑的山东人,他自己就得吃枪子儿。

 

追击

 

赵平寇先生说:“你太爷、我爷爷和小巡警猴三儿顺着铁路往南追去——也找了一辆手摇车,我爷爷之前用那玩意儿运过焚尸的柴油。”

 

追了二里地,铁路钻进了松树林,除了树啥也看不见。

 

积雪耷拉在松树上,冷不丁就塌下一块,砰砰的闷响声从林子深处传来。

 

猴三儿冷静下来,用皮绳把枪捆在背后,帮金木和拐子轧车。

 

金木问他,你天天看着佘四德,知道他为啥想跑吗?

 

拐子插嘴:“妈的,就是个彪子(傻,做事莽撞不计后果)!咱这天天豁了命救他呢,他倒不识好人心。我看他是成天吃野味胆子都吃虎了!”

 

猴三儿摇摇头,说:“虎?我看他是怂。”

 

佘四德敢跑,是因为怂。

 

猴三儿说,他在车厢隔离的几天,有点疯疯癫癫的。大清早一睁眼就闹,不是要见女儿,就是要回家,要不就和老乡发牢骚,说要成孤魂野鬼了。

 

一入夜,没人说话了,外头也没动静了,佘四德就一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哭,张着嘴干号,浑身打哆嗦,发疟子一样。

 

“他也不号出声,硬憋着。他早上找我唠嗑,脸上皴着两道红印子,都是哭的。”

 

有一回,他问猴三儿:你真相信你爹是吸了有瘟病的空气才死的?猴三儿反问:那你觉得这些人是怎么得病的?

 

佘四德回头看看车厢里的人,小声说:“我信我爹说的:大清啊,气数要尽。”

 

佘老先生从病房逃回家的那天,已经有点神志不清。

 

他稀里糊涂吃着面条,跟儿子说:大清国来了太多洋人洋玩意儿,挖山修铁道,杀人取心,龙脉早已毁断。这场瘟疫,就是天怒,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东北得死绝。

 

说到这儿,猴三儿顿了一下:“我赶紧叫他别说了。这要让人给听见,那还不抓了坐监?

 

佘四德说,我现在不就在坐监吗?这是当官的害怕了,先让咱们穷人死——你瞅瞅这里,哪个不是穷人?”

 

猴三儿说,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信了佘四德的话。因为他确实琢磨过,爹可能真不是鼠疫死的。

 

金木问:“不是鼠疫,是什么?”

 

“抽大烟抽的。”

 

猴三儿爹抽大烟,成天泡在烟馆里。

 

鼠疫刚蔓延的一阵子,傅家甸流传着一个说法,瘟疫是抽劣质烟膏子抽出来的。

 

理由是:烟馆集中发病最多,死的都是穷人,抽的都是剩下的下等烟膏子,还混着别人抽过的渣子。

 

金木点点头,说这么讲也有道理,但不是大烟抽死了人,是这些烟馆确实容易传染。

 

他和林家瑞聊过这事。

 

林家瑞和伍连德这段时间的实验和分析认为,跟全世界之前的所有鼠疫都不一样,这回的鼠疫最早应该是土拨鼠传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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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拨鼠。

 

那时的东北,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都爱穿皮毛。

 

这爱好传到了欧洲,土拨鼠的价格突然猛涨,成千上万的东北猎户都干起了这生意,钻进满洲里的林子里,捉土拨鼠,扒皮,卖掉。有时候,会把肉煮吃了。

 

猴三儿问,那我爹是在烟馆里染的病?金木点点头,说应该没错。

 

佘四德他们的车轮子印儿还在往前延续,三人一刻不停地轧车。

 

过了一会儿,天上落起雪片子,车轮子印儿一点点被埋住。

 

拐子说这下完了,瞅不见了。金木说没事,都是林子,他们不会下车。

 

猴三儿松开手摇子,叹了口气,看了看金木:“金先生,我害怕。”

 

金木停下手,摘了眼镜擦干净,拍拍猴三儿,说别怕,真要追不上,我找伍博士给你说情。

 

拐子说就是,又不赖你——我祖上也是山东的,怎么就不跑?好死不如赖活着。

 

“真要枪毙,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死了我娘也会死。”猴三儿一把扯下口罩,耷拉下脸,“我就怕,死不了,还得天天过这日子。可比死难受。”

 

拐子抢过口罩捂在猴三儿脸上,猴三儿别过脸,不让戴。

 

金木拍拍拐子,说没事。他也摘下口罩,点了根烟抽,“出城很远了,这里不会有事。”

 

猴三儿脸憋得通红,大口喘气儿,说:“你们不知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佘老四,要都不跟他走,他自个儿也不敢。”

 

金木和拐子没接话,听他继续说。拐子也摘了口罩,弯腰在地上抓了把雪塞嘴里嚼。

 

猴三儿说,跟佘四德一块跑的那俩山东老乡,应该是没接触过病人的。

 

拐子问,那怎么就给关车厢里了?

 

猴三儿指指身上的警服:“警察说你是接触者,你就是接触者。”

 

佘四德被送去隔离的第二天早上,猴三儿被临时调去巡逻,跟个老警察一起,到佘四德家那条巷子检查。

 

路过佘四德家时,他们看见俩汉子正站门口,一个勾着脖子往里瞧,一个垫脚往院里看。

 

猴三儿吆喝一声,问干嘛呢。俩人一回头,看见警察,咧嘴一笑。

 

其中一个说:“富老屁啊,找死——人呢?”

 

富老屁就是那个老警察,和那俩汉子是老相识。

 

后来,猴三儿才知道,富老屁从前做生意,有过钱。他仗着宫里有亲戚,往北京倒卖些参茸药材。

 

这俩汉子是山东来的,也挖参,跟富老屁不对付。

 

九个月前,俩人打听到富老屁的药里有假,当街就吆喝,还给报了官。要不是为这事儿,富老屁不会当了臭脚巡。

 

这些都是富老屁把俩山东汉子关进隔离车厢之后,才告诉猴三儿的。

 

“富老屁一看见俩人,愣了一愣,突然就举起枪,说别动!你们得隔离!”

 

猴三儿看着金木,给他比画,“我一下就蒙了,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举着枪过去了。那俩山东人也吓傻了,直往墙根躲。”

 

富老屁是要报仇。山东人嚷嚷着,说没见过得病的人,连佘四德家门都没进,就是听说了,路过往里看了一眼。

 

富老屁抡起枪栓就往俩人背上怼,说看了也会传染,医生说了,眼角会感染。

 

猴三儿说,富哥,他俩好像是没进院。

 

富老屁瞪了他一眼,大声嚷嚷起来:都闪开,有鼠疫病人!

 

他一吆喝,把过路的给招来了。八九个人围个大圈,远远看着。

 

富老屁继续嚷嚷:染病了还不想隔离?你不知道这院里昨晚死人了?

 

围观的一听,呼啦又撤了老远。有人催富老屁,还不赶紧送去。

 

猴三儿不敢吭声了,也抬起枪指了指,和富老屁一起把俩山东人押走了。

 

拐子大骂一声,瞪眼问猴三儿:“你们这样整,伍大人知道吗?”

 

“那哪知道,我们队长都不知道——再说,只要送去隔离了,说自己没染病,谁敢信?”猴三儿认为,这就是他俩敢和佘老四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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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护送接触者去隔离的场景。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清末推行新政伊始,处于旧体制向现代转型时期,各地方政府都极度缺乏权力约束和监督机制。东北防治鼠疫中,有很多粗暴行为。《盛京时报》曾报道,奉天 “以收容无数贫民,事属难办,决计将贫民给棉衣一领,驱逐出城,分往四乡”。长春也曾驱赶两千多名贫民南下,防疫局甚至以妇女身多不洁,易于传染为由,向地方官提出建议:派人分赴四乡,租赁五百间民房,将城中妇女一律迁至乡屯,以期隔除疫毒。

 

赵平寇先生讲这段故事时,提起他曾做过的一些研究。

 

他说,欧洲最早发生大鼠疫时,并没有系统的隔离防治手段。那时候的军警,只对公共空间管制,老百姓都要待在家里,不准出门。

 

“越到现代时期,权力的管制才越侵入到日常领域。有时候是好事,但有时候也是坏事。”

 

他说,爷爷(拐子)讲了一辈子这段往事,年纪越大,越觉得这些事里没有谁对谁错。

 

“权力层层下发时,就会走形,越来越荒诞粗暴——况且,很多权力本身就很粗暴。”

 

这些道理,是当年我太爷爷和他爷爷都不可能理解的。对于他们来说,猴三儿讲的故事,令人不解又恐惧。

 

我在图书馆翻了一些当时的报纸,猴三儿讲的事情不是偶然。

 

很多检疫人员和巡警都是临时征来的,只是例行公事,甚至不能判断简单的症状。

 

有的卫生警察为私事跟人吵架,就把人扭了送去隔离。

 

在金木他们追逃的时候,奉天发生了一件事:

 

有个干苦力的老头在火车站附近旅店里休息,睡得很死。防疫人员以为他得了鼠疫,拖起来就往身上洒碳酸水。

 

老头当场吓晕过去。防疫人员马上裹了入殓,抬着棺材去埋。挖坑的时候,老头醒过来,踹破棺材板跑了。

 

那年2月14日的《申报》报道了这事,说:

 

“幸棺木系薄板造成,猛力将棺木蹬坏,钻出飞跑,掩埋夫数人追之不及,回报检疫所,反曰该苦力游尸而逃。”

 

我问赵平寇先生,这算否定当时的防治方法吗?

 

他摇摇头,说当然不是,“一件事必须要从不同切面来理解,而不是一个宏大的结论就够了。”

 

“那咱们回到当年,他们到底追上了佘四德没?”

 

死人

 

天沉下来,雪越下越大,铁道完全没入积雪。

 

三人轧着车,越走越慢,铁轨边上,不时冒出冻成棍子的人手人脚。

 

那是附近村里人偷偷埋掉的死人,给林子里的狼刨了出来。这些村子早已经死绝了。

 

连续走了几个小时,身上消了几遍汗,渐渐觉出冷来,肚子也饿了。

 

拐子让停下车,他要到林子里找点吃的。林子里有不少白皮松,地上的松果里,能磕得出松子。

 

猴三儿要跟着去,俩人下了手摇车,蹚着雪往林子里走去。

 

金木坐在车板上,抽烟等着。俩人一前一后往林子走,越走越小,变成俩小黑点。

 

一根烟没抽完,小黑点又大起来,俩人又回来了。

 

猴三儿拉着拐子往坡上跑,边跑边喊:“死人——山东人!”

 

金木下到林子里走了半里地,看到了猴三儿说的死人。

 

那死人侧躺着,弓着腰,蜷着腿,一只胳膊压在身子底下。积雪盖在他身上,堆成小山,但脸上却只盖了薄薄一层雪,鼻子嘴巴都露在外面。

 

在他身后,有一条长长的爬行痕迹,一路上都留有咳出的黑血,已经冻成了块。

 

这人是跟佘四德跑出来的其中一个山东人,猴三儿认识。

 

拐子从身上扯了块布,盖在死人脸上。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嘀咕一句:“天天见死人,今天怎么就觉得害怕了?”

 

说完,他四处看了看,吐了口痰,“娘的,佘老四跟日本人一样狠,这人肯定是没死就给丢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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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快就发病死了,肯定是昨晚上就传染了。”猴三儿说着就往林子里追。

 

金木叫住猴三儿,看看表:“先别往林子里追。”

 

三人算了算时间,要是佘四德他们一刻不停地沿铁道走,差不多第二天下午就能到双城堡。他们在传染期,无论如何得拦下。

 

拐子指指地上的死人:“要是他们下车了呢?”

 

金木说:“先上去找找他们那车。”

 

在拐子后来的讲述里,他们能追上佘四德,是走了狗屎运——托了马贼的福。

 

一个月前,哈尔滨的俄国市政强行在道里检疫,把三千多个中国人赶出城,有一部分人渡过松花江到了呼兰县。

 

1月底,这群人加入了当地马贼头子天龙的部下,掀起暴动,一夜之间攻占了衙门。

 

之后,这群马贼沿铁路流窜,不但见人就抢,还撬走了不少铁轨。

 

佘四德他们的车,就翻倒在一段给马贼撬空的铁轨边上。

 

金木三人轧着车只往前走了一里地,就到了他们翻车的地方。

 

手摇车头朝下栽在铁轨一边的雪地里,半截压杆孤零零竖着,上头挂着条红围巾。金木记得,那是佘小叶的。

 

三人下了车,打算往林子里去,拐子从手摇车上铁座子底下摸出个铁皮壶,说:“要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咱得能生火。”铁皮壶里是柴油。

 

林子往里,雪地上蹚开的几条路还没给新雪埋住。

 

他们顺着往下走,渐渐进了林子深处,直到再也看不见地上的脚印。

 

三人分了头,金木和拐子一路,猴三儿一路——他说他有枪,不怕。

 

约莫走了半个钟头,只听见猴三儿的方向一声枪响。

 

拐子和金木马上跑过去,俩人一前一后走得慢,金木干脆把拐子背起来,一路跑了过去。

 

猴三儿坐在雪窝里,高高举着枪,朝向一间破烂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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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落脚的木屋。

 

木屋四周铺着一层干草,屋门和窗户都关着。这屋子应该是猎人落脚的地方。

 

“佘老四在里头!”猴三儿朝金木和拐子喊,手里枪还举着。他抬起下巴指了指木屋旁边,声音发抖:“又死一个。”

 

屋旁的松树底下挺着具尸体,脖子肿胀,脸皮紫黑,是另一个山东人。

 

木屋里应该有三个人,佘老四和他儿子女儿——三个鼠疫感染者。

 

猴三儿发现木屋时,正看见佘四德往树底下拖尸体。他没忍住喊出了声,佘四德瞪了他一眼就跑回屋里。

 

“你就开枪了?”

 

“我给吓的。佘老四那个样子,跟死人一样,眼里头冒血——没打着,他进屋了。”

 

猴三儿话音没落,木屋里传出一声哀号,跟着是一连串骂娘。

 

过了两分钟,门开了,佘四德半边身子出现在门口,扯着嗓子大骂:“都他妈狗×的——”骂完,声音软下去,喊了句“我的儿”,身子从屋里栽出来。

 

他身上披着块沾满血迹的粗麻布,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着金木三人。

 

那样子,比死人还瘆得慌。他眼睛通红,眼角渗出血丝,鼻子嘴巴周围大大小小都是暗红的血点子。脖子里肿着个红疙瘩,表皮已经烂开。

 

他喘着粗气,一咳嗽整个身子都摇晃,脑门磕在门框上,黑血喷在门框上,顺着松木表面的纹路淌下来。

 

金木、拐子和猴三儿不自觉地退后两步,都掏出口罩戴上。

 

鼠疫病发期,传染性最强。佘四德看着他们,咧了咧嘴,不出声地笑。紫红的脸色下,他的牙齿很白,白牙缝隙里渗出血丝,是黑的。

 

猴三儿还端着枪,枪口冲着佘四德,没敢开枪,也没敢放下。

 

多年后,拐子给儿孙讲到这一段时,会称佘四德为“活死人”。

 

他说,活死人脑子已经烧坏了,坐在门槛上说胡话。在拐子每一次的叙述中,这些胡话都不太一样。

 

有时候,活死人指着猴三儿,骂他没出息:“想打死我?还是想抓我回去坐监——有枪怎么不去抓日本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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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活死人使劲哭,流出红色的眼泪,反反复复嘟囔:“我的儿,都是隔离害的。”

 

他指着树下的尸体,问金木:“看见没?死人。他连鼠疫长啥样都没见过,怎么就死了?”

 

还有的时候,活死人瞪着金木三人:“你们都得死。”他指指自己,“咱们都一样。”

 

说完这句话,佘四德喉咙里爆出一声低沉却虚弱无力的怒吼,站起身往前一个踉跄,从麻布底下伸出手来。

 

猴三儿惊叫一声,举起枪,压下龙头,就要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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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清朝军警,已经使用燧发枪。这是一种可以自己打火的枪,有长有短,通过弹簧触动撞击,引起燧石摩擦发火,点燃火药。这种枪比原先的火绳枪进步之处在于不怕风雨,另外精准度也提高很多。

 

金木往猴三儿身上使劲一靠,抓住枪管推开,子弹打在松树上。

 

金木转身站在猴三儿面前,握住枪管,说:“冷静,他烧糊涂了。”

 

猴三儿紧皱着眉,拉着枪往下撤,要甩开金木。

 

他突然大喊一声:“你让开——”紧跟着,拐子也喊了一声。

 

没听见拐子喊啥,枪就响了。

 

金木身子一歪,重重地倒下去,扑在猴三儿身上。

 

佘四德举着一把打猎用的鸟嘴铳,冲着金木和猴三儿,枪管还冒着烟,散发出一股销火味儿。

 

这是木屋里的猎人的猎枪,他早就装好了火药藏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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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嘴铳就是鸟铳,火绳枪的俗称。明朝范景文《师律》中称:“后手不用弃把点火,则不摇动,故十发有八九中,即飞鸟之在林,皆可射落,因是得名。”这种枪是明代由欧洲传入中国的,比燧发枪要原始一些,需要装火药,从枪管装子弹,再点火绳开枪,射击流程复杂,一般1分钟能完成1—2次射击。

 

猴三儿被金木砸倒在地上,愣了几秒,爬起来去捡地上的枪。

 

佘四德已经又装满了一管火药,一枪轰在了他脖子上。

 

“猴三儿扑通栽倒,一声气儿没吭就死了。”

 

赵平寇先生说,这是爷爷最后悔的事,“他到死都在骂自己是个没用的瘸子,那一分钟怎么就傻了,连喊都没喊一声,就眼看着佘四德点火绳。”

 

“我爷爷他,真是吓呆住了。”

 

烈火

 

呆了一分钟后,拐子发了疯,他拖着瘸腿跳了出去,一把扑倒了佘四德。

 

“我爷爷说,佘四德的棉衣都是滚烫的。他就跟个烧空了心的枯树一样,脆。”

 

而我太爷爷金木,在那一刻还是个心怀犹疑的年轻人。

 

铅弹穿透棉衣,轰烂了他口袋里的两卷《老残游记》,击中了他左侧后腰。

 

他躺在地上,捂着伤口,看着拐子和佘四德在木屋前扭打,只觉得一阵阵眩晕。

 

拐子扑倒佘四德的瞬间,觉得自己铁定完蛋了,一定会感染鼠疫,这是跟活死人打架。

 

他从佘四德手里夺过鸟嘴铳,握在手里,爬起来要跑,却一下给绊趴下。

 

佘四德用猎枪上扯掉的宽皮带子绕在他左腿弯子上,扣了个死节,另一头捆在自己腰里。

 

佘四德身子挺得像条棍,又把皮带绕进胳膊,死死绑住自己。

 

拐子本来就瘸,这一缠站都站不起来。

 

佘四德剧烈地咳嗽,伴着呕吐,喷出黑血。

 

拐子的右脚蹬在他脸上,拽那皮带。

 

皮带拽不断,拐子就吼:佘老四×你妈,给我撒手!

 

佘四德瞪着眼,没反应,身子越挺越直,眼睛也越来越直。

 

拐子想站起来,但腿直不起来,他在自己身上摸东西,什么也没摸到,一把扯下腰里那个铁皮油壶,砸在佘四德脸上。

 

油壶砸开了口,褐色的柴油洒了佘四德一身。

 

他突然停了手,喉咙里笑了一声,小心地捡起铁皮壶,把柴油浇在佘四德身上,一边浇一边说:“烧了你个虎×哨子,信不信——你爹已经让我给烧没了!”

 

佘四德身子一缩,脚蹬进雪地里,使劲往后撤,一手在腰里摸索着,要解那皮带,解不开。

 

俩人相互使劲,拔河一样。

 

佘四德手背上的血点子破开,慢慢沁出血珠。

 

拐子把柴油在佘四德身上浇了个遍,剩下的全甩在木屋底下的干草堆里,伸手往棉袄口袋里摸,口袋掏翻过来,没火。

 

拐子大骂一声。佘四德看看他,又挺直了身子,咧开嘴巴,不出声地笑。

 

这时,拐子看着金木,金木也看着他。拐子向金木伸出手:“金先生,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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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已经撕了衣服缠在腰间,坐在地上。他对拐子摇摇头,“他还活着。”

 

“跟死了差多少?”拐子大吼,带着哭腔。

 

“这是杀人。”

 

“他不也杀人了?”拐子拖着佘四德,使劲往金木这边挪,“他早晚是死,死了也得烧!”

 

金木依然犹豫,他直直地盯着佘四德,不说话。

 

“妈的,你也是个虎×哨子啊!”拐子大骂金木,骂完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好,你不怕,咱俩就坐着等死。跟他们一起,一点点烂。”

 

林子里安静了两分钟。佘四德一动不动地咳嗽,远处松树上的积雪塌下来。

 

“我爷爷说,那两分钟,跟过了半辈子一样。”

 

金木解开棉大衣扣子,伸进去,掏出火柴,丢给了拐子。

 

火苗从佘四德身上蹿起来,蹿上干草堆,又卷上屋顶,转眼吞了整座木屋。

 

佘四德一声都没喊出来,只发出一串含混的嘶叫,就没了声。

 

拐子顾不上脚着了火,死命蹬燃烧的佘四德,拽着那根皮带,等它烧断。

 

佘四德身上的衣服很快烧完,散发出皮肉烧焦的臭味。拐子一边号叫,一边弓着身子吐。

 

大火烧出了呼啸的风声,风声里裹着松木剧烈燃烧的噼啪声,噼啪声很快被木材断裂的咔嚓声打断。木屋里有梁柱轰然倒塌。

 

赵平寇先生讲到这里,我才意识到,金木所说的烈火,指的不是伍连德奉旨焚尸,而是这场用他的火柴点燃的林中烈火。

 

缠在佘四德腰间的皮带终于烧断,拐子一头扑进雪窝里打滚,压灭腿上的火。

 

这时,金木不知什么时候拄着猴三儿的枪站了起来,正往木屋里走。

 

“你要干啥?回来!”

 

金木没吭声。

 

拐子看见,木屋门里站着个小女孩,正看着外面发傻。

 

一根烧成红炭的松木横在她跟前。这女孩是佘四德的闺女,佘小叶。

 

拐子喊:“你管她干啥?横竖是病死!”一边跑过去拉金木。

 

金木已经走进了屋里,拿枪托推开木头,走到了佘小叶跟前。

 

他丢下枪,抱起佘小叶,扒着门框一头栽出来,滚进雪地里。

 

佘小叶爬起来,盯着地上烧成焦炭的佘四德看。

 

金木拖着身子挪过去,伸手捂住她眼睛,“别怕,那是木头。”

 

佘小叶扒开金木的手,看了看他,说:“叔叔,我不怕。”

 

夜行

 

金木、拐子和佘小叶回到铁道上,已经没有力气轧着手摇车往回走。

 

晚上八点多,傅家甸的骑兵队找到了他们。

 

早上他们走了没多久,这支骑兵队就出发了,但却追错了方向,一直赶到双城堡也不见逃亡者,折回来的路上看见了林子里的大火。

 

回到傅家甸,三人在疑似感染病房单独隔离了七天,都没有发病。

 

伍连德和林家瑞反复做了化验,证明佘小叶是一名天然免疫者。

 

鼠疫期间,傅家甸共有三个这样的案例,另外两人是在消毒室工作的中医和他的助手。

 

两人在医院里工作了三个月,几乎没按要求戴过口罩,但并没有任何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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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资料记载,这两名天然免疫者名叫顾喜诰(中)和贾凤石(左),分别是 43岁和 28岁。

 

1911年3月1日,哈尔滨官方记录了最后一个鼠疫死亡病例。

 

到了3月底,东北各地都没再出现新的死亡报告。

 

4月3日,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召开,有11个国家的医生参加。施肇基作为大清国特使出席,伍连德出任会议主席。

 

这是大清历史上第一次召开专业的学术研讨会,也是最后一次。

 

5月份,两个美国人来到东北,他们在回忆录中记下了当时的情景,描写十分浪漫——

 

“士兵、水手、修补匠、裁缝,有东方人,也有西方人,到处都是大笑和谈天说地的人。在紫色的东方天空下,挂满了闪亮的星星,像撒满了宝石的荧粉。哈尔滨中国大街(今中央大街)上的人群川流不息。很难相信,仅仅几周前,这里还在爆发全世界最恐怖的瘟疫,街上全是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人,空气弥漫着房屋和尸体烧过的味道,唯一的交通运输是运送死人的马车。”

 

万国鼠疫大会结束时,金木已经回北京三个月,腰上的枪伤已经痊愈,除了腰肌劳损的后遗症,身体行动没什么影响。

 

大太爷金肃晚年的回忆笔记里提到,他和金木在5月份通过一次信。

 

除了东北鼠疫的事,两人在信中谈到刚刚发生的黄花岗事件。

 

这是金木在民国前留下的最后文字记录。信是用日文写的,这段话翻译成中文如下:

 

“……不是你们(革命党)有错,也不是朝廷就对。这是我的迟疑。我不信皇帝有天命,但也不信造反的道理。试问,如果革命成功了,就一定更好吗?或许你们也和他们一样。我只希望你明白,每一次选择,都决定千万人的性命。”

 

这就是我太爷爷,一个“迟疑”的倒霉记者。直到变革发生前夜,他仍在迟疑。直到六年后,他打算结束职业记者生涯时,又想起这场遭遇——

 

“……彷徨数载,常怀此种心绪:人如树木,枝叶愈向阳舒展,根须愈深入黑暗之地底。或许,宣统三年目睹那场烈火之时,便已心怀此念,唯不自知而已。”

 

“……无职无业,无左无右,无所依托,唯入夜潜行。此乃以远生恩师所授笔墨技法,承开蒙师父铁云之夜行人志业。”

 

拼出这段故事,算是挖到太爷爷做夜行者的精神源头。

 

我也总算搞清楚了一件怀疑已久的事:夜行者金木的真正师承是刘铁云,而不是黄远生。

 

1915年,黄远生于美国遇刺身亡。第二年,金木在上海度过一段消沉的生活,辞掉《申报》工作,回到北京,宣告自己真正踏上夜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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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远生(1885-1915),原名黄为基,字远庸,笔名远生。1913年,他在日本结识金木,成为好友。回国后,又与金木同在《申报》工作,在记者工作方面是金木的导师。1915年12月25日,他在旧金山唐人街广州楼内吃饭,被人从背后近距离连射两枪,当场死亡。此案至今是未解之谜,一种说法是袁世凯派人刺杀;一种说法是他被革命党误认为袁世凯的党羽而误杀;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因撰写评论批判革命党,直接被革命党刺杀。

 

但正如他所说,黄远生对他的影响是在“技法”层面,而“志业”的继承,是来自他童年的开蒙老师刘铁云。

 

从1911年东北之行,到辞掉记者做了独立调查者,再到之后的十多年夜行生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老残游记》,不仅仅是两卷书,也是他自认的信物。

 

刘铁云,就是刘鹗。他曾在《老残游记》中提到自己小说的写法:“野史者,补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诸子虚,事须征诸实在。”

 

这正是夜行者的写法。

 

我曾在金木发表在1925年《白日新闻》上的一篇评论中,见到类似的说法:

 

“不以春秋笔法,不做编造扭曲,唯以野史稗类之角度,辅以剪裁结构之法,做真实记述。”

 

没想到的是,在金木1929年的笔记中又提及这句话,说并非自己原创,而是借用于刘鹗的日记。

 

刘鹗一生写了无数日记。如今明确流传于世的只有一小部分,编辑为《抱残守缺斋日记》——抱残守缺斋是他的书斋名。

 

我在吉林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刘鹗集》和网上电子化的刘鹗日记中,并未查到这段话。这是因为,公开传世的刘鹗日记中,本就没有这段话。

 

传世的日记来自小说家刘鹗、甲骨文专家刘鹗,或水利专家刘鹗。作为夜行者的刘鹗日记却无人知晓。

 

当时的夜行者有条行规:所有的夜行记录,并不发表,也不随便示人。只能在临终前托付给可信之人,若要公布于世,需经继承者之手。

 

也就是说,夜行者的记录,只能由继承了夜行这一行当的人才能公布。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不公布。

 

比如太爷爷,他拿到刘鹗的夜行记录,只在自己的夜行笔记里隐约提及,却没在有生之年公布。

 

若是我没去追寻这段家族秘史,大概就永远湮没了。

 

1929年那篇笔记,便是金木纪念恩师去世20年而写,他提到了《抱残守缺斋日记》的阴本——也就是刘鹗的夜行记录。

 

笔记里有段话,自述了两代夜行者的心得——

 

 “铁云先生飘零风尘亦久之,夜行十余年,观世情,洞鬼蜮,扶助孤弱,力抗暴强。俯仰天地,无愧也。”

 

这就像对“夜行者”行当的定义,独立彷徨,却又以身犯险。

 

至于夜行者刘铁云在晚清的动荡世事中,都做过什么事情,就得等我整理完金木的《北洋夜行记》后,再来翻看《抱残守缺斋日记》阴本。

 

 

本文系根据太爷爷金木笔记和其他史料文献考证完成,感谢以下参考文献:

 

伍连德,《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

Royal College ofPhysicians Library,《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上海商务印书馆,1911年

王哲,《国士无双伍连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

施肇基、金问泗,《施肇基早年回忆录-外交工作的回忆》,中华书局,2016年

李菁,《伍连德:不该被遗忘的名字》,《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

张士尊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1911),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

胡成,《东北地区肺鼠疫蔓延期间的主权之争》(1910.11—1911.4),2007年

《东省防疫记》,《申报》1911年2月14日。

《呼兰府大暴动之警传》,《时报》1911年2月18日。

William C. Summers, TheGreat Manchurian Plague of 1910-1911: The Geopolitics of an EpidemicDisease,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Carl F. Nathan, HarvardUniversity Asia Center, Plague Prevention and Politicsin Manchuria (1910-1931), 1967

Richardson LittleWright, George Bassett Digby, Through Siberia; An Empire in the Making,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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