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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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警红娘

2021-11-24 09:4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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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虫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1

60岁的陈文玲,生活精致,衣品出众,脾气顶好,工作中没跟谁红过脸,“一辈子听政府的、服从政府的”。2019年,政府要拆老家70平米的房子,她实在不乐意,相当窝火,决心当一次钉子户。

那天,几位领导上门做思想工作,见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张退休奖状,还有一张警服正装照,就问陈文玲党龄多少年。陈文玲说自己在大学里入党,22岁在农场子弟学校任教,狱警编制,党龄超过40年,警龄超过30年。

领导说:“好,我们就不多说了。”

陈文玲瞬间没了脾气。3天后,她家的老房子被夷为平地。

那是一栋水泥平房,用红砖垒成了一道矮院墙,院门口竖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红漆写了“小店”、“心泉婚介”几个大字。院门5米之外是一排高墙,上面装有高压电网、设置了八角岗楼。换岗的武警齐刷刷地跑步,每隔2小时从院门口路过一次。

高墙那头是座监狱,押犯1700多人,每天收出工的口号十足响亮:“一二一二,一二三四,遵守监规,服从管理,认罪悔罪,重新做人——”高墙这头,有十几户居民,清一色的水泥平房里只剩下老人——年轻人不敢把孩子带过来,住不上两天就会跟着犯人瞎喊,晦气。

如今,十几栋平房全部画了“拆”,居民们实现了“搬家梦”,可陈文玲却高兴不起来。她说这儿以前是农场的房子,老房子的地基是青砖,后来用红砖和水泥重修了一遍,“我从小是被反革命罪犯养大的,这栋房子以前就是安置刑满留场分子的,我的命运就是在这栋房子里改变的,我有感情的呀”。

 

1959年,监管场所内人满为患,全国各地兴建农场,将各类罪犯押去拓荒。

那年冬天冷得异常,农场的干部个个都成了“团长”,犯人的情况更加糟糕,每天都有人被冻成“冰棍”。每顿只吃水煮盐篙,犯人们哪还有埋人的力气,他们将“冰棍”抬到远处,随手一丢,扭头便走。

抬人是桩“雅活”,收工回来,能分到一颗大土豆。一天,有个反革命的年轻小伙不行了,“雅活”就轮到了两个右派的头上。这两人,一个叫袁天明,22岁,山东人,在大学里宣讲反党言论,被扣了右派的帽子,送来劳教;另一个叫白震,上海人,因加入了反革命的团体,又是团员骨干,被定了反革命罪,获刑5年。

两人抬着“冰棍”走了二里路,脚趾头冻得难受,人也饿得虚脱,两眼迷糊之中,看见一条结冰的沟渠。袁天明说就撂那里面得了,冰一化,人就等于水葬了。白震没了讲话的力气,点了点头。

两人惦记着那颗大土豆,把“冰棍”往冰渠里一撂,就要赶紧回去。白震的耳朵尖,已经走出去三五步了,忽然停住:“哪来的小孩子哭?”

“是风。这鬼地方,十天有八天在刮风,风响就像小儿的哭。”

袁天明拖着白震又走出去三五步,白震还是停住了,嚷着:“不对头,不对头。”

他跑近冰渠旁瞅了一眼,看见“冰棍”身下压着一只小手。两人下到冰渠里,费不少力气才将那冻铁一般的尸体挪出去半米。一个婴儿露了出来,裹着绿色的棉袄,小脸冻得通红,微弱地哭着。

“怕是不能活。”

农场有一名姓陈的干部,结婚10年,妻子未能生育,便收养了这个弃婴,给她取名陈文玲。

1977年恢复高考后,陈文玲成了农场第一个考上师范大学的场员子弟。农场杀了16头猪,摆了3天的流水席。袁天明和白震这两个干爹在酒席上争执,“怕是不能活”这话到底是谁说的来着?

陈文玲大学毕业后,被迅速招进农场子弟学校任教,进了编制,每天穿着警服上课。她不仅活了下来,还活成了农场子弟的模范。

1979年,右派平反,袁天明和白震先后回到原单位。他们本来做好了在农场过一辈子的心理准备,刑满后就用工钱买下了安置他们的那栋青砖平房。离开之前,他们把房子的产权都赠与了干女儿。

2

1997年,农场子弟学校改名为“监狱职工子弟学校”。陈文玲的学生包括武警、狱警的孩子、监狱附属工厂职工的孩子、出狱后在当地就业的刑释人员的孩子。她对待谁,都一视同仁。

学校一共有20几位老师,多一半是狱警编制,还有几位是狱警家属,也有刑满后的高知劳改犯。早年,干部子弟高中毕业后就可以直接当实习狱警,不用参加公考,也能直接转入狱警编制,端上铁饭碗。人生有了设定好的退路,所以学生们学习的积极性并不高。但陈文玲任教20年,将上百个学生送进了高等学府,出国留学的也不在少数。她的教学成绩放在公办学校丝毫不起眼,但放在教育环境特殊的子弟学校,属实出彩。

2006年,监狱职工子弟学校撤销,所有学生就近分流到几所公办学校。陈文玲是教务组长,职务挂在监狱教改科,学校撤销后,她便调回科里,负责全监罪犯的计分考核。

两年后,陈文玲调入女监工作。2011年,她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同年9月,调回原单位搞罪犯“重新犯罪评估”工作。说起过往的经历,陈文玲并不看重自己在学校那20年的桃李满天下,“这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相比之下,她更看重“如何降低刑满释放人员重新犯罪率”。

2014年,陈文玲提出“给刑释人员相亲”的教改项目,被上面否了。同事背地里说她的脑子坏了,“都是浆糊”,没几年都要退休的人了,尽出洋相。

在一些人看来,狱警的职能首先是刑罚的执行者,去操心犯人的终生大事,有些出格了。但陈文玲认为,犯人也不全是十恶不赦的人,很多都是老实人,只是在生活中踏空了一脚。她觉得可以分别对待,好的那部分人,就该拉一把、帮一把。

“我就是想做一点不一样的、有挑战的、别人又没做过的事。后来有了一个蛮好的时机,我血压比较高,按时吃药问题不大,但够上了提前退休的申请条件。退下来,工资每月少了几百,但不妨碍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脱掉一身警服,什么都不冲突了。”

对于自己“想做的事”,陈文玲说不清道理,根儿上来讲,便是要处处做好人。高墙内的这块场域,成了她相中的一亩三分地,她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野心——想把在这儿遇见过的所有破碎的人生,经由她的手,重新组装。

 

陈文玲心里清楚,给刑释人员组织相亲是桩不讨喜的事,但绝对不是瞎提议。

从监管层面来讲,上面政策一直在变,松松紧紧的。有时候是“治本论”,要把罪犯重新犯罪率作为考核监狱工作的重要指标;有时又是“监管底线论”,“防逃防死”的前提下,注重劳动生产,履行惩罚机构的职责,犯人的刑期一到,送出监狱大门就算所有的工作落了地——但很多人还没进家门,就又犯罪了。

那当口,陈文玲负责男犯的出监教育和心理矫治,分管的38个重刑犯中,超过半数的犯罪诱因都能归根在婚恋问题上。这些人服刑时间少则5、6年,多的超过了15年。他们即将出狱,每周二去文教楼的陈文玲心理矫治工作室上课,很多人跟陈文玲开玩笑:“陈主任,你要是能帮我们找个老婆,比什么都强。”

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曾经有一对兄弟,老家在农村,因为缺钱,都讨不上老婆。兄弟俩就商量去城里抢金店,头一回作案的赃款给哥哥讨了媳妇,第二次作案是帮弟弟娶媳妇,结果出了人命。哥哥死刑,弟弟被判了无期。

陈文玲说,这是比较极端的案例,犯人即使出狱了,也得拿一生做代价。她想去操作的,还是以“过失犯罪”的案例为主,一旦有了符合条件的,她便私底下“做实验”。

“刑释人员的重新犯罪率常年偏高,根源问题与刑释人员在择偶过程中受到的排斥相关。择偶是组建家庭的前提条件,择偶,往往是人品为首要考虑因素,而犯罪本身就是人品、人格出问题。”

于是,犯人在工作室说玩笑话时,陈文玲会说:“你人品过关了么?我要验收你的人品,人品合格了,我可以帮你介绍。”

陈文玲在女监工作过3年,跟许多出狱后独身的女犯保持着联系,常常帮助她们解决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困难。这些女犯人大多经历过失败的婚恋,虽然很多人坚持单身,不看好再婚恋,但根本原因还是没遇见好的、合适的人。

陈文玲说:“我想两边搭搭线,这根线必须牢靠,不然风险也不得了。”

3

2014年8月,“热得翻抛”,监舍里的吊扇彻夜不歇,过道里还摆着一条冰,犯人们身下的凉席还是被汗液浸得透透的。37岁的黄亚军每天都睡不着,“主要是心不静,还有1个月出去了,想各种乱七八糟的”。

11年前,黄亚军开半挂车跑运输,在一个十字路口转向时撞倒一位骑三轮车的老人。他下车查看,发现老人不行了,而四周没人,路口也没监控探头。邪念起来,他索性把老人和三轮车拉到一处荒地,撂下不管了。

黄亚军不敢回家,先去大排档喝酒,又去洗桑拿祛霉晦,再去KTV飙歌发泄情绪。陪唱小姐看出他有心事,他憋不住,说出自己闯的祸,小姐劝他自首。

黄亚军说自己攒了5万块钱了,再攒1万,就可以回武汉老家托媒讲亲,要是坐牢,这辈子就完了。小姐说现在唯一有用的就是自首,她愿意陪他去。可两人走到派出所门口,他却撒腿跑了。

不久之后,黄亚军被捕,他抛弃老人的行为构成了故意杀人罪,获刑14年,附带民事赔偿30万。入狱后,他反倒踏实了,改造表现良好,获得减刑3年。

漫长的牢狱生活像掀书一样地过去了,黄亚军出现在陈文玲心理工作室时,距离刑满的期限不足一周。彼时,像黄亚军这类“一念之差”又附带民事赔偿的案例,都是陈文玲“实验田”里的“苗”。她尝试给即将出狱的犯人做红娘,跟外面的婚介生意不同,她不收钱,只收“人品”。

当黄亚军得知陈文玲热衷帮犯人牵红线时,脑子里立刻想到了一个梦里的老熟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跟陈文玲交了心:“陈主任,你在女监当过干部,你能帮我打听个人么?”

原来,在黄亚军服刑的第九个年头,见过当年劝他自首的小姐。

那年监狱举办纳凉晚会,省局“希望艺术团”入监演出,唱歌跳舞的也都是犯人。节目进行了一半,舞台上出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犯,穿着旗袍,打着油伞,唱《夜上海》。台下的男犯骚动了,口哨声此起彼伏。黄亚军瞅着那个女犯眼熟,挨个跟前排的犯人调位置——位置不好调,要许诺每人一颗“生产烟”(劳动任务达标后的奖励烟),好不容易调到视线清晰的位置,女犯已经谢幕离场。黄亚军半年的生产烟都泡了汤。

眼下,黄亚军要打听这个女犯,陈文玲说问题不大,能入选艺术团的女犯本就不多,即使没名字,照着档案排查一下也能确认。

陈文玲说:“你在这方面有想法,我可以帮一把,但你的人品要证明给我看。我要先信任你。我要冒风险的。”

为了让陈文玲验收自己的“人品”,黄亚军出狱后认赔30万的民事赔偿,其中20多万是借款,需要他出狱后认真工作来偿还。

“刑事案件附带的民事赔偿,是很难执行的,大部分受害者都拿不到这笔赔偿,通常就是判决书上的一串数字。他能主动全部认赔,也出乎我的预料。”更让陈文玲欣慰的是,当年受害者的老伴患了严重的疾病,手术费用很高,两个子女正为“是否手术”的事闹别扭。赔偿款一到位,不同意手术的那位,直接闭了嘴。

在陈文玲的心里,黄亚军的人品合格了,但等她查到那位女犯,却发现对方并非黄亚军自认为的那位“心上人”——她原本是一个公司的会计,因挪用公款入狱,有丈夫有孩子。

最终,黄亚军的婚恋问题是靠自己解决的。

出狱后的第二年,黄亚军在一家服装厂拼命干活。服装厂是陈文玲牵线一名小老板成立的,老板多年前因虚开增值税发票入狱,老婆头一趟探监,便递给他强制离婚判决书。服刑期间,老板闹过自杀,陈文玲及时对他进行心理干预,效果明显。出狱后,他在陈文玲的建议下成立了一家服装加工厂,最后办成了“归正帮教基地”。

黄亚军出来的头一年,先尝试开了一家小吃店,但生意做得差劲,外债又多出了3万元。在陈文玲的介绍下,他进了服装厂打工。在劳改生活中,黄亚军练就了超人的缝纫技能,老板认可了他的手艺,给他升职加薪,他凭本事干到了“工艺主管”。

接着,爱情也有了苗头。一个漂亮女人进厂务工,追求者像马蜂一样涌过来。但仔细打听才知道,这女人的前男友懒惰不赚钱,还用她的身份证撸了10多万的“小贷”。追求者们全部散开了,唯独黄亚军把握准时机,“我俩好好干活儿,一起还债”,他用这一声承诺,收获了芳心。

黄亚军能讨到媳妇,拿陈文玲的话讲,“也算在我这些工作的良性效应里”。

4

退下来以后,陈文玲比在职时更忙了,“家里先出事,我哥中风了,每天得料理完他,我才能办自己那点儿事”。

陈文玲口中的“哥”,其实是丈夫黄成兵。

黄成兵也是农场子弟,早前是茶厂的干部,每天开着边三轮押送犯人出工。他比陈文玲大2岁,人高马大,体育很好,农场每年的运动会都是得奖的主力,风头出了不少,会讨女孩的欢心。但他却谁也瞧不上,只喜欢陈文玲,因为她是农场的第一个大学生,跟她谈朋友,脸上沾光。陈文玲却看不上他,觉得这个男人流里流气,整天开个摩托车吵人。

“过24岁生日那天,他弄了个摩托车队来堵我,花里胡哨,在农场摆了个追求女孩子的阵仗。几亩地都铺好了花,我是12月的生日,冬天的花本来就不多,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了那么多水仙和玉兰……兴师动众,就为了搞个自以为是的浪漫。”

陈文玲被堵得上火,跑去狱政科举报黄成兵,说他用劳改犯干私活儿。那当口正严管这种事,黄成兵就挨了警告处分。他想不通,第二天喝了好多酒,在农场的荒地里飙三轮车,结果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翻了,自己的右腿和盆骨摔骨折了,手术后行走倒没什么妨碍,但医生告诉他,将来要过夫妻生活蛮难的。

农场的人有看笑话的,有为黄成兵鸣不平的。女人们都在后面戳陈文玲的脊梁骨,骂她造孽害人。陈文玲也感到不安,一天半夜,她带着酒去找黄成兵,两人各吹了一瓶老白干,谁也不吭声。最后,陈文玲大腿一拍:“我嫁给你了,搭着伴儿过一辈子,不给人家看笑话。”

在婚姻中,有相当一段时间,陈文玲和黄成兵像两根炮仗。他们闹过也吵过,别扭了好些年,但到现在,他们似乎都熬过来了,克服了对彼此的厌倦,敞着肚皮讲话。他们分房睡觉,床头装了报警器,谁不舒服了,可以随时“呼叫”对方。他们以哥妹相称,开玩笑时就称呼彼此是“战友”。生活开销方面,两人也坚持AA,谁也没为钱的事红过脸。

陈文玲不后悔,但她又说,一到阴雨天,便常做同一个梦,“自己卡在一条缝里”。

2016年7月,黄成兵中风了,走路、吃饭都成了问题,陈文玲的“心泉婚介”又堆着许多事,她便在微信群里发布招聘消息:招生活助理一名,包吃包住,协助本人照顾中风的老人,活儿轻松自由,不受气,工资不低。

微信群里都是刑满释放的女犯,40几个人,大部分没有稳定工作,有一大半都在“心泉婚介”挂着征婚信息。陈文玲给微信群取名“望春风”,是邓丽君的歌名。她跟她们以姊妹相称,隔两个月就要团聚一下,去KTV唱歌,她也是“千年不变”的曲目《望春风》。

招聘信息发布后,群里没什么人回应,陈文玲有些失望,也有点恼火。群里的出狱女犯几乎都受过她的恩惠,到她有麻烦了,却没一个站出来的。

两天后的傍晚,有群友拉了一个微信名叫“茵茵念经”的新人进来,又@陈文玲,说这位新群友想应聘。

这个新人真名叫田茵,陈文玲在女监工作时,曾经帮教过她。

 

出生于1983年的田茵,过着一段相当稀碎的人生。

她出生在一个偏远乡村,父母都有残疾。入狱前,她没上过一天学,是个文盲。从样貌上来看,田茵的模样并不出色,脸颊上都是雀斑,唯独眼睛又大又亮,睫毛很长,忽闪忽闪很好看,瞅人时,总似疑心重重。这样一个略带苦情面相的女人,男人容易怜悯,也容易对她动歪心思。

因为家境不好,田茵16岁时便跟一个外乡的男人定了亲。但在结婚前,一个发小在麦田里强暴了她。发小获刑2年,田茵却臭了名声,1年后就嫁去了外县。

结婚并没有让田茵摆脱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发小出狱后的第三天,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了田茵的住址,又得知她丈夫常年在外务工,便摸进了田茵的屋子,二次强暴了她。这次,发小获刑3年6个月,被捕前,他在村里放话:“田茵是我的女人,谁敢再碰,等我出来便放火烧房子。”

“狠”是一个乡镇男人“拔尖”的必要条件。田茵的发小就是这样一个被乡邻敬畏的“狠人”,他的暴行被人看作是痴心、痴情,许多讨不到媳妇的单身汉崇拜他,甚至认为“要有他这样的狠劲,哪有搞不到手的女人”。

在各种风言风语中,田茵和丈夫离了婚,几年后,在父母的逼迫下嫁给了二次出狱的发小。她和前丈夫生了一个女儿,跟发小结婚后,又生了一对儿女。发小像吃定了她似的,整天好吃懒做,没有养家的钱,田茵只有出门打工。25岁生日刚过,她便伙同几个工友盗窃建筑耗材,案值大得吓人,虽然只是从犯,也被判了10年。

田茵入狱同年,陈文玲调入女监工作,负责入监教育。到2011年调走之前,陈文玲花了3 年时间帮田茵扫盲。她调走后,田茵在完成了劳动任务之余,又接着读完了初中。

5

田茵希望自己的3个孩子都能考大学,“至少3个里头出1个大学生”,这是她这个“失败的女人”这辈子最大的盼头。

她入狱后,9岁的大女儿就辍学了。起初,她学文化只是为了写信和写诉状——写信是为了求前夫让大女儿续上学业,写诉状则是为了离婚——直到身陷囹圄,她才有勇气去跟那个男人离婚,但又请不起律师,只得先识字,自己写诉状。

一开始,田茵的字写得歪七八扭,后来越写越漂亮,夸人的词句也越来越走心。前夫总算有所触动,终于给自己的亲骨肉续上了学业。

2012年,教改电视大课上,宣布全监女犯可以参加成人自考,每考过一门,当月的改造奖励分便多3分。当时,监狱管理局给全省范围的犯人每月平均下拨6分奖励,各个监管场所根据犯人的劳动表现进行“二次分配”,表现优异的犯人每月最高可以获得12分,拿够60分,就可以申报减刑半年。

田茵入狱后因表现良好,刑期减去了2年,此时余刑还有4年。自学考试的奖励分相当诱人,她决心冲一下大专文凭,若考运顺畅,她就可以再提前2年6个月出狱——这对有3个孩子的母亲来说,是一段“宝贵到不得了”的时间。

田茵的小儿子是她入监服刑的同一年生的,此时刚3岁。为了3个小孩,田茵在考场的走廊上,规划着自己出狱后的工作:“我一出去就进服装厂,有外面的厂子进来招聘,我这么多年蹲下来,手艺没话讲的,肯定能应聘上。”

她要早点出去“苦钱”(辛苦地挣钱),是因为知道家里那个驱之不散的魔鬼“根本指望不上”。

 

2012年10月,女监举办下半年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这是首次在高墙里举办成人自考,女犯们自学的专业包括工商管理、电子商务等十几个专业,自考的科目还包含了“高级英语()”。

考场设在文教楼,那是狱内最漂亮的一栋4层小楼,粉色的外墙上贴着“启新学校”4个金属字,楼外是一大片黄绿色的草坪。如果视线能够忽略掉四周的高墙电网,这便是一所洋气的私立学校。

开考前,40余名女犯在考场的走廊内集合,秩序井然,等待入场。田茵手抓一包牛奶,双眼微闭,争分夺秒地默背英语单词。

距离开考还有5分钟,田茵进了考场,找到自己的座位,忐忑不安地坐下来。两位监考的警官讲明了考场规矩,拆开试卷,分发下去。拿到英语卷子,田茵面对密密麻麻的字母,鼓着腮,脑门滴汗,先前背好的单词忘掉了大半。

考试时间过半,两位警官的监考姿态始终保持严谨,巡回检视,丝毫不惜力。但她们料想不到,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个设计精妙的作弊工具正发挥作用。

田茵眼睛的余光时不时地瞥向桌角那包早餐奶——它是一个升级版的小抄本——把抄好的答案裁剪成长条,有字的一面用透明宽胶带贴紧、压实,再把贴有答案的胶带剪下来泡在热水里,耐心地用手轻搓,纸被搓掉,答案就印在胶带上了。这份特制的“胶带答案”贴在早餐奶上,就像是外包装上自带的说明书。

突然,考场里出现了七八位女督察,个个挎着武装带。一位体型庞大的中年女狱警站到讲台上,下达口令:“所有考生起立!”

原来,刚才有监考警官发现考生作弊,查到了一份小抄,那个考生已被带去了禁闭室。

“所有考生排队出去,所有督察分两队,一队留在考场,一张课桌一张课桌地查,另一队出去搜她们的身。所有考生不要带走任何东西,双手举过头顶,报数出门。”

狱侦科领导赶来了,田茵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后背湿了一大片。她的脑子飞速运转,准备抓住那包早餐奶一口气喝掉——只说自己低血糖,把包装带窝在手心里带走。

但她还是晚了一步,正是手足无措的这一瞬间,她脱离了队伍,慌乱的姿态十分显眼。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了她身后,接着是好几双手同时伸向她的课桌,所有的东西都被翻查了。田茵紧闭眼睛,希望来一点运气,但睁开眼时,领导的手上抓着那包早餐奶,正跟两个督察下令:“把她拷去禁闭室。”

后来,在监狱的减刑假释大会上,狱政科宣布获得减刑奖励的名单,有奖也有罚。作弊的两名女犯被押上了台,要向全监女犯做检讨,轮到田茵检讨时,她用英文说:“I'm not sorry for anyone, but many people are sorry for me. I really need to review, I'm only sorry for Director Chen.(我没有对不起什么人,对不起我的人却很多。实在要我检讨,我只对不起陈主任。)”

减刑计划泡汤,田茵把余刑蹲够,2016年5月出狱。一个坐牢期间认识的姊妹把她拉进了“望春风”。

此时的陈文玲对田茵的印象并不深,她还不知道,自己离开女监后,这个曾经是文盲的女犯在狱内的大操场上,用流利的英文对她表达了愧疚。

6

有了田茵的帮衬,陈文玲才从繁杂的家务事中抽出身来。除了“望春风”,陈文玲还曾建了一个名为“心泉”的群,群成员全是男性刑释人员,都指望陈文玲帮忙讨老婆。一次,一个群友在群里发了几段淫秽视频,陈文玲气得不行,头一回在群里骂脏话,立刻把“心泉”解散了。

发视频的人是个40岁的个体户,他年轻时痴迷功夫,在公交车上打死了个扒手,蹲了10几年牢。那天,他主动找到心泉婚介所认错,当着陈文玲的面,抽自己耳光。

陈文玲气消了,赶紧劝住他,嘴上承诺:“有合适的,让你排头一个。”

当天,她就把这人的信息发进了“望春风”,重点标明:收入稳定、爱好广泛、长相不讨厌、有些色心、大体上老实。

群里有姊妹看中了男人的收入,但了解案由后,又担心个体户有暴力倾向。陈文玲就挑明了问男人:“你打不打老婆?”

男人说自己只敢打沙袋,老婆不敢打。接着,他敞开心扉,说自己其实本性胆小。年轻时体质弱,家里人帮着开小卖部,有天他看见有人抢劫,不敢上去,就喊了几嗓子。店门口有两个中学生上去了,结果挨了刀,一死一伤。之后,他陷在严重的负罪情绪中,恨自己胆子小,出门都带刀,结果一次坐公交车,他碰上了扒手,那把刀就派上了用场。

陈文玲把信息如实转告那位姊妹,问她要不要跟这个男人接触一下,姊妹同意了。

一般而言,陈文玲不轻易透露“望春风”群成员的身份信息,因为这些人都是她选定的“本分女人”,她形容她们:“全是苦命女人,生活里踏空了一只脚。”

对待“心泉”里的男性刑释人员,她更警惕,也更加挑剔:

“年收入至少5万——肯老实干活的,建筑工人也超过这个数目。”

“以前的案子,我一定要看的,本性不能坏。主观恶意太强的,现在就算改造好了,我都不通过。涉黑涉恶的、有吸毒史的、花案子的,一律不行。”

曾经有个男人找来婚介所,他后脑勺晾着几缕头发,挂面似的。陈文玲瞥了一眼那头“地中海”,只问:“头型打理了没?”

男人不吭声,陈文玲就让他出去。

 

可是哪怕再谨慎,也难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陈文玲曾经帮一个44岁的出租车司机牵过红线。很多年前,这个男人曾因交通肇事罪获刑1年半,来婚介所时带着张照片,让陈文玲帮着找差不多模样的。

这个司机的条件很好,人稳重,也没任何不良嗜好,于是陈文玲就给他介绍了一个洋气的姊妹,长相比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强很多。

最终,两人的事成了,订婚那天,司机喝高了,忽然跑来婚介所,跪在陈文玲的身前。陈文玲吓得不轻,司机说,自己配不起这样的生活,因为他是个杀人犯。

原来,他年轻的时候开卡车搞运输,每次都在省道上的一家饭店吃饭。饭店里有陪酒的姑娘,他相中了一个叫小梅的。一次出车,他又找小梅,小梅却接了其他的客人。那是一个雨天,他在车里等了很久,心里翻滚着醋意。小梅总算出现了,却和一个胖男人搂搂抱抱,要顶着大雨去镇上开房。他抑制不住愤怒,启动卡车一下撞了过去,小梅当场死亡。

警察办案时问他是否认识小梅,他摇头;又问他怎么开车的,他说雨天的视线模糊,而且人很乏,失控了。最后,他只被定了交通肇事罪。

陈文玲听完,手都在抖,她费劲稳住自己,劝司机去自首。

后来她不禁感叹:“人怎么这样复杂,厚得像字典,翻都不敢翻的。”

7

在心泉婚介所,陈文玲整天忙得像只陀螺,漂亮事做过不少,糗事也出来几桩。她自认做这么多事,都是凭良心,但好的初衷,也不能防止不好的事发生。

“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田茵。”

田茵帮衬陈文玲,主要是想报恩。出狱后,她虽然着急挣钱,但还是先到陈主任家里干了两个月,给钱也不要。她不光照料黄成兵,得空了还跑去心泉婚介搞卫生。在这个过程中,她认识了马勇,陈文玲的干弟弟。

对于马勇这个人,陈文玲不愿和我多聊。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马勇”这个名字就像是她的一块伤疤。但田茵告诉我:“陈主任被马勇害惨了,卷跑不少钱。”

田茵和黄亚军说,马勇是江苏人,1979年生人,大专学历。他身高1米8,高鼻梁、双眼皮,长得像港台明星。2011年,他因诈骗罪获刑,服刑期间,陈文玲经常在监狱内搞心理团体活动。马勇作为后勤骨干犯,常来搬桌、送开水,因表现好,减刑1年,又获得假释机会,2014年11月便提前出狱了。

陈文玲搞婚介工作,需要一个婚礼司仪。马勇口才很好,服刑期间一直是监狱纳凉晚会的主持人,出狱后便成了陈文玲的帮手。他脑筋活络,能说会道,陈文玲搞特殊人群的婚介工作,他出过很多点子,也策划了多次婚介活动,成效很好。

平时除了主持狱友们的婚礼,马勇也接其他活儿。他为人大方,主持刑释人员的婚礼基本不收费,常常只收几包喜烟。在陈文玲搭建起来的小圈子里,他很快便积攒了极好的信誉,有不少女性刑释人员相中了他。

一个因税务问题入狱的女老板曾主动追求过马勇,精力花去不少,仍旧没戏。这期间,陈文玲还跟那个女老板吵过一架,并将她踢出了“望春风”。

为了将采访顺利进行下去,我没有当面求证陈文玲和马勇之间的真正关系。不过,田茵曾和陈文玲有过一次交心长谈,她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陈文玲没有正面回答,沉默了一阵,只说了一段丧气话。

“她跟我说,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没有知冷知热的人。一入冬她就害怕,开空调脸容易干燥,不开的话,一个人在被窝里,到早晨脚还是冰的。”

讲起这次交心,田茵说,她很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对陈文玲说:“你哥的心思也不好,你只要不在家,就用手机看黄色电影,音量开得蛮大,好像故意要给我听到。你应该还是要多关心一下屋里的事,屋外这些事,你忙也忙不过来。”

陈文玲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精致的脸容像一团皱掉的报纸,田茵从没见过她这种样子,自知说错了话,交心就到此结束了。

 

2019年10月,陈文玲的老房子被挖机推倒,得到了55万的动迁补偿款。但这笔钱还没有焐热,就要全部拿来还债。

2016年,马勇在群里发起了一个连锁超市的项目。他承诺只要投资,每月就能得到投资金额13%的分红,不到8个月就可以回本,此后每个月继续坐享13%的收益。

马勇人缘不错,共集资173万元。这笔巨款中,有40万是陈文玲的积蓄,见有些刑释人员掏不出钱,马勇便在群里推荐了数个小额贷APP,大家都在上面借款。田茵贷了11万,其余人的借款金额在5千元至20万元不等。

不曾想,拿到钱后,马勇竟然卷款跑路了,大伙儿的钱全部打了水漂。一向支持马勇的陈文玲顿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但她固执地认为,马勇只是投资失败,并不是故意集资诈骗。于是,她一直央求大家不要报警,并在群里承诺,自己认赔所有欠款。

后来,先后有4对陈文玲牵线的夫妻生了孩子,陈文玲为他们办了一次集体抓周的活动。酒席中喝多了,大伙儿都来劝她,说不会有人报警的,“陈主任你放宽心吧,钱哪怕一分没有,我们也甘心的,我们都记你的恩”。

她说:“好的,我也感恩你们。说到底,我晓得他不对。但我也想有个人怀念一下,我不追究他了,哪怕我在怀念一个骗子吧。”

拿到动迁补偿款后,陈文玲准备在第一时间按照大伙儿的投资份额比例分配这笔钱,争取让每个人都能拿到一部分。不过,陈文玲想先把田茵的钱全部还上,毕竟她有3个孩子要养,日子肯定不好过。

当时,田茵已在服装厂做工了,两班倒,一个班12小时,每月到手6500元,够顾全生活。她劝陈文玲先补偿经济状况不好的狱友们,以免有人绷不住了,报警闹事。

8

去年疫情解封后,我又去拜访了陈文玲一次,她胖了几斤,但眼见着衰老了不少。

“疫情要人命的,动也没处动,我是闲不住的人。”她去厨房给我倒茶,黄成兵坐在卧室门口,拿着保温杯,往小杯盖里倒水。一杯盖的水倒满,又将水倒回了杯内。

我过去问:“叔叔,是不是要喝水?”他摆摆手,继续刚才的动作。

陈文玲端茶出来,讲:“不要理他,他在练习,医生讲的,练一练有好处。”

老头抖着嘴唇,费力地对我说道:“我要赶紧好起来,我不能拖累她呀。”

陈文玲不搭话,把茶递给我:“上次我跟你讲了我的身世,但关键的地方我没讲,你要不要接着听?”

我赶紧坐下来,她的声音在我脑中补全了一副往日的画面:

荒凉的农场上,架起了一堆柴火,热气让白震和袁天明的身体回暖了,刚捡到的女婴也开始响亮地哭起来。两人的头脑舒坦了,脸色红润了。一阵黑鸟忽然跃起,农场上聚成一道黑线。

白震醒了,袁天明也醒了。饥饿依旧翻搅着他们的肚肠。

“吃不进去,吃不进去。”

“不好这样,不好这样。”

两人抱起女婴,赶回监舍。最后,他们用干“雅活”换来的那颗大土豆代替了女婴。

说完了身世,陈文玲问我:“你晓得我跟你说这个的意思了么?”

我还在消化刚才的画面,神色惊恐,人是呆顿顿的。

“我们每个人都有想要吃人的一刻。”她望向别处,春风漫进窗内,掀开了她的几缕白发。

 

后记

今年4月,田茵遇到了麻烦,已同她离婚的发小找来服装厂,要求复婚,不然便要毒死她的3个孩子。

当时,田茵刚刚当上车间主任。升职的契机缘于一批外贸订单——老外要靠远程视频沟通工艺,厂里懂英语的人不多,田茵在牢里学到的一点儿英语就派上了用场。她本就干活漂亮,跟老外沟通完,厂长直接提她做车间主任,月薪过万。

她事业上的成功,老家都传遍了,男人眼红赶来闹事,目的是要钱。田茵在“望春风”里发信息求助,陈文玲即刻带着七八个姊妹过来,与那男人撕扯。

冲突中,男人丢砖头砸破了一个姊妹的头,血流得吓人。警察过来安排人验伤,男人直接被刑拘了。一周后,验伤报告出来,够上了轻伤标准。姊妹们都说没有任何私了的余地,让警察直接立案

警察本想再劝劝,田茵把自己的经历摊开来一讲,警察不劝了,只说:“这种人该吃牢饭,我们这就办他。”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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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降临我家的8年

2021-11-25 10:4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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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维

人生理想是赚钱买边牧

1

2009年,我念初三下学期,父亲确诊鼻咽癌。

在此之前,我觉得自己还算拥有一个普通却完整、正常的家。父亲像很多男人一样,喜欢抽烟喝酒,家里常常烟雾缭绕、酒气熏天,他也时常宿醉而归,吐得满地狼藉。

纵然如此,我还是很崇拜他。我自己成绩常年在班级十几名徘徊,而父亲当年则是以县中考第一名进入高中,毕业后学车,去了汽车站,工作稳定,收入颇丰。我小学五年级时,家里就买了新房,让一众亲戚羡慕不已。那时我大伯和叔叔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从教师岗退休的爷爷奶奶也住到我们家,直到我初二时爷爷去世,奶奶才搬去叔叔家散心。从我记事起,一大家子每年的年夜饭都在我家吃,亲戚们、还有爷爷奶奶的学生们,也都是来我家拜年,热闹的节日氛围,让我很是开心、自豪。

崇拜归崇拜,我在家却不太敢和父亲说话。他很严肃,也容易着急,但凡给我讲题时我要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便会骂我:“怎么这都不会?牛都教会了,你都还不会?”这么一骂,我就更懵了,他火气也就更盛。

父亲不喝醉也不发火的时候,倒挺爱跟我吹牛。内容无非两个:一是他中考第一名的事,二是他之前在单位开长途客车时一次事故都没出过。我也不回应什么,但内心还是比较享受他跟我侃大山的时光。不过这些自得的话,他好像从不跟我母亲说。

母亲是个体户,租了两个摊位卖鞋,虽然不稳定但收入也还不错。她没读过多少书,个性软弱,也没主见,遇事多是忍耐。只有在我爸酗酒回家后,她才会吵几句:“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抽烟喝酒,每次外出吃饭回来跟个癫子一样,对身体又不好。”

父亲明显不占理,他只会不屑地来一句:“你懂个屁。”

我渐渐懂事后,明白父亲有点鄙视母亲的学历。家里的大事都是他做主,甚至当年决定买房时他都没有跟母亲商量,直接去买完回来才说。对此,母亲也只是嘟囔两句。或许,有人替她做决定,她倒也觉得挺好。

性子急的父亲爱做主,能忍耐的母亲没主见,再搭上一个成绩中等的我,虽然时有吵闹,但像大多数普通家庭一样,我们的生活在柴米油盐中平缓向前。我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流淌,往更好的未来流淌。

 

起初,一直生活无虞的我并不知晓父亲得了什么病,以为生病也能治好。我只知道,那段时日父亲频繁去市里看病,回家后也不在客厅看电视,常常窝在房间里和母亲小声低语。渐渐地,家里没了父亲的烟味、酒味,多了死气沉沉的味道。一起吃饭的时候,父母也是愁眉苦脸,我便只能在一旁小心翼翼不发出多余的声响。这让我慢慢意识到,父亲可能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这种病不像感冒发烧,去家附近的小诊所是治不了的,得去大医院才行。

接着,父亲便独自去市里住院了。那时已临近中考,我压力很大,心情也很差。有一次,周六晚上跟朋友出去玩,大概夜里11点才到家。刚拉开门,母亲就劈头盖脸地骂我:“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到底能不能懂点事!这个家都快垮了,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还带着颤抖,明显有着无人做主后的慌乱。

我也慌了神,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母亲这才告诉我,父亲之前发现每次吐痰的时候都带血丝,用纸巾擦鼻子的时候也总是能看到血迹,做了检查,片子上鼻咽处有阴影,市医院确诊他是鼻咽癌中晚期。

关于生病的原因,母亲说,一部分就是抽烟以及在汽车站工作,经常要吸入大量的汽车尾气,另一部分估计是遗传——我奶奶中年时期也得过这个病,但是后来治好了。

父亲才43岁,我想着奶奶的癌都能治好,便试图安慰母亲:“我爸也会治好的。”

母亲噙着眼泪点点头:“但愿吧。”

那以后,我明显感觉到癌症的阴影侵入我家上空,推着我家走上一条下坡路了。只是这条下坡路,刚开始还不算陡——至少我感觉是这样。

2

中考前一天,一个月都没见到面的父亲给我打了电话,语气带着刻意伪装的平静:“儿子,你明天就要中考啦,记得做题细心点哈。爸爸呢,现在还在住院,你不用太担心哈,没事的。”我感觉喉咙有些哽咽,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答了一声“谢谢爸爸”,便放下电话。

我考试算正常发挥,进了一所普通高中。暑假期间,我偶尔和同学出去上街闲逛,更多时候是窝在家看电视。父亲好面子,不让母亲告诉任何人他生病了,也不让人去陪。母亲那段时间继续守着她的鞋摊,心不在焉的,偶尔我俩一起吃饭,她就说,“别担心,你爸会好的”。像是说给我听,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暑假快结束时,母亲告诉我:“你爸再过一周就回来啦。”我很开心,以为“出院”就意味着病治好了,我家又能恢复如初了。

回家的父亲瘦了,脸也黑了,不是太阳晒出来的,而是放疗的副作用。黑色部分更多集中在脸的左右两侧、鼻子和眼眶周围的三角区。他不再抽烟、喝酒,甚至连辣椒都不能吃,只能吃汤泡饭。

父亲饮食是清淡了,但脾气更急了。以往他是一边发火一边解决问题,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问题解决了就会嬉皮笑脸,以缓解自己刚才的失态。而出院后,他的急脾气一拧开便收不住,还异常悲观。有次街道通知要停水,他便接水备用,可刚接了半桶水,水就没了。他便破口大骂:“怎么老天爷就非要这么搞我啊,老天爷啊别让我活了,我去死了行不行……”这种叫骂声音量很大,还带着颤抖与无力的愤怒,彷佛停水是一件足以让人家破人亡的事情。

这样的情形多了之后,我心里便生了些烦闷,觉得父亲的病既然都可以治好了,何必要发这些莫名其妙的脾气。当然,发脾气之余,父亲还是会继续跟我吹牛,除了之前那两个内容,这时还多了一个——他说架子上的瓷器,其中有一些可能是古董。

每次听他这么说,我都很想笑,谁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工艺品店买的呢。我私下讲给母亲听,她也哭笑不得,但让我顺着父亲。那时她依然凡大事都听父亲的,仍旧期望治病归来的父亲继续当这个家的顶梁柱。

休息一段时间后,父亲开始去上班了,母亲还是正常出摊,我也升入了高中。家里好像除了父亲有一点变化,其他一切如常。奶奶看父亲的脸色变化,问出了实情,亲戚也都知晓了。但有奶奶治愈的经历在前,大家都觉得父亲的病愈也将是很自然的。

这也给了我很多信心,认为父亲的病不过是我们家的小插曲,再过一阵我家便会回到正轨。然而,小半年后,我就知道这种想法很天真,我们家的下坡路,明显变陡了。

 

这种感知的最开始源于钱。

我爸治病,医保报销了一大部分,他还买了大病医疗,所以前期治疗,家里只出了三五万,也没欠外债。但这也不是小数目,毕竟家里的房贷也还没还完。

高一下学期,学校春游,说是同学们分组一起去江边烧烤。我回家跟母亲说了,起初她还挺高兴,“你们学校还挺人性化啊,去放松一下也好”。当听我说需要每人自费30元去采购食材时,母亲的表情变化,我至今都忘不了——她笑着的嘴角瞬间僵住,随后嘴唇紧紧闭起来,眉头也拧起来,怨怼道:“怎么要这么多钱啊?你们不是随便买点菜就好了吗?”

看到她的表情,我失落且没有底气,只能低声解释:“主要是去一整天,还想喝点饮料、吃点零食什么的。”

母亲最终还是打开了钱包,但嘴上继续抱怨:“给你,我今天卖鞋就赚了30块钱。”

接过这30元,我觉得有千钧重,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我小学一年级去报英语班,750元的学费,家里都没有任何犹豫。这时我更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的病对我们家来说,不只是个小插曲那么简单了。

除了花钱紧巴巴的,我也能感觉家里越来越冷清。

我上高中后,大伯家日子好起来了,买了新房、新车,因为父亲的病,奶奶便去跟他们住在一起了。于是,年夜饭、拜年的人也跟着移去大伯家了,我们家也就没什么人来了。

父亲有两个特别要好的朋友,莫叔叔和陈伯伯,以往新年时肯定都会来我家聚一次。而知晓父亲生病后,他们也过来看望,父亲很高兴地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饭桌上还调侃自己说:“烟我现在的确是不想抽了,不过酒也还是想喝一点的。”

然而人大都不愿多沾染重疾带来的愁绪,加之父亲也不能多喝酒,久而久之,他们的感情也淡了,往后的春节,他们便没来过我家。

3

或许是因为病痛,也经历了人情冷暖,父亲心理更加不平衡,他到处找得癌症的原因,一心想找单位赔偿。

母亲曾跟我说:“他现在每天去上班,就跟单位领导闹,去劳动局上访,说他的病就是在车站工作才得上的。这的确是一部分原因,但是你爸之前抽烟抽得这么凶,加上你奶奶也有这个病,估计遗传因素也占。每天这么去闹有什么用呢,现在他脾气又差,爱跟人抱怨,人家听多了也烦了,到后面就不怎么理他了。”

生病前,父亲在汽车站负责检查客车出发前的安全状况,生病后,单位给他调了岗位,很清闲,去不去都无所谓,但是没什么绩效,每月就只有千把块钱,刚够他的药钱。他还是偶尔会去单位上半天班,想找人聊聊天,两三个小时就回来了。后来,单位也没给他任何赔偿。

我高二的时候,父亲便不怎么去上班了,更多时间就是闷在家里,独自对着电脑,刷一些股票的信息——他早已经不买股票了。

 

我读高三时,父亲的身体又出现了一些状况——他的嗅觉和味觉都变差了,每次做饭,他都会叫我进厨房尝尝味道,问我咸淡是不是合适。他说自己的舌头尝不大出味道了,鼻子也经常堵住,闻不到气味,而且擦鼻子时又出现很多血丝。

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可能是放疗带来的副作用,开了些药,但吃了一阵,也没有明显的效果。失去味觉和嗅觉的父亲,整个人变得更加敏感、暴躁,发脾气的次数明显增多了,而发脾气的理由更加无理取闹。

有次周末我回家,见他心情不错,母亲便提议“明天吃顿饺子吧”。自从父亲病后,母亲出摊更加卖力,总想多挣点钱,收摊总是很晚。家里不常包饺子,待母亲在厨房一通忙活,便过了平日正常的饭点。父亲就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地狂吼一句:“好了没有啊!我是个病人啊,是不是想逼死我啊?”

妈妈没接话,只在厨房忙着包饺子,眼睛红红的,脸也绷得紧紧的。我站在她身旁,学着包饺子,本来觉得这该是件好玩的事儿,但伴着父亲的叫骂,手中的饺子皮都像长了刺。父亲骂骂咧咧十分钟后,饺子煮好了,他径直走进厨房,端走他的那一份,回到电脑前,边看边吃。

饺子有点粘锅,好多皮都破了,母亲把破饺子夹进自己的碗里,再将完整的拨给我。我和她就坐在客厅的茶几上吃,我不敢看她的表情,余光瞥见她鼻子红红的,眼睛盯着碗,大口大口地把烂饺子塞进自己的嘴里,想要抑制住从喉咙里传出的啜泣声。没几分钟,母亲就吃完了,末了,还不忘用沙哑的声音说:“吃完把碗放水池里,晚点我一起洗。”

从那天开始,我变得极度厌恶父亲。我当时知道他应该不能完全治愈了,但既然还能吃喝,也没到死的那一步,为何要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情绪中让身边的人不好过,为何非要让癌症的阴影以更浓重的方式笼罩在这个家里呢?

他的样子,让我出去跟朋友玩时再也无法酣畅淋漓地笑,感觉心就像被蒙上了一块癌症滤网,任何快乐在进入之前,总要被它过滤去一大部分。

大伯、叔叔、小姨的生活都在慢慢好起来,买房、升官、找到轻松又赚钱的工作。母亲有时候也跟我感叹:“唉,要是你爸不生病,我们家现在车也有了,可能第二套房都有了。想想之前,我们日子过得其实也不差,哪知道变成这样,也是造化弄人吧。”

听完这些,我的心情更像是死死地被按在谷底,不知道说什么好。

4

到我上大学时,我家已经开始在下坡路上加速滑向深渊了。

大一大二时,我已经明显能感到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经常记不住东西放在哪里,甚至有时还会叫错我的名字;他吞咽东西变得越发困难,喝一小口水,喉咙得发出好长一段咕噜声,才能勉强吞下去;因为放疗对视神经有伤害,他的左眼渐渐模糊不清了。

病情恶化后,父亲更不能外出,只能整日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他看不了电脑了,也不开电视,就拿着手机从早到晚地放歌,然后窝在客厅的沙发里,一糗就是一整天。我家变得像一座孤岛,我们不敢叫人家来做客,而也没人会叫我们去做客,哪怕是最亲的家人。奶奶过生日,只叫了大伯和叔叔他们,没有叫我们。母亲知道后,气得要死:“你奶奶他们也太看不起人了,喊都不喊一声啊!你爸生病后,也从不见他们过来照顾一下。”

我知道母亲的怨气,自父亲生病以来,伯伯叔叔他们除了在父亲很严重时来看望过几次,顺便给几百块钱,以及我上大学时送来一台笔记本电脑之外,对我家几无帮扶。但我也渐通人事,父亲生病前几家人的关系也都算不上多亲密,这样的疏离,也是必然。

父亲还想在我面前维持他的尊严。他在左眼彻底失明时,还佯装勇敢,很坦然地跟我说:“没办法啊,有只眼睛看得见就得了。”脸上还使劲挤出几丝微笑,看得我心里酸酸的。因为小时候的敬畏和高中时的厌恶,我后来一直不怎么跟他说话,这个时候,也是他主动找话聊。当然,聊天的内容依然是回忆自己当年是中考第一名,开车从来没有出过事故,偶尔谈到自己的病,还会带些讨好地跟我说:“家里就你一个,这些房子啊玉器什么的,以后都是你的。”

母亲说,父亲生病后,老觉得她和身边人都会害死他,“唯独对你,有些例外,你放假回家头一天晚上,他心情总会变得很好,愿意吃饭了,偶尔还愿意开几句玩笑”。

听完这些,我鼻子有些发酸。但这些积累起来的小感动,却又在跟母亲常年的电话中消失殆尽。

 

亲人可以离得远远的,我也因为学业“躲”到外边。而母亲却只能守在家里,她受到的冲击是巨大的。她还经营着两个鞋摊,因为父亲病情恶化,她只能早上6点起床,打扫卫生,出去买菜,回来给父亲做饭,直到11点才能出摊,下午5点一过,她又得收摊回家做晚饭。一天到头也赚不到什么钱——其实也没心情赚钱。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母亲因为整日劳累,身体出现了问题,也都只能独自去医院看看。

每周我往家里打电话,都十分心疼母亲故作坚强的吐槽:“你爸不爱吃饭了发脾气,看不到天气预告发脾气,想说的话到嘴边忘了也要发脾气……”有时她讲着讲着都只能苦笑:“唉,你说这有什么办法?你爸还整天说我要害死他,偷走他家产。我就生气地给他说,‘给你这么冤枉,我要是干脆和你直接离婚,我看你怎么办。’”我也只能在电话那头无奈地笑笑。

偶尔,打电话回去,只能听到母亲一声略带哭腔的“喂”,便安静下来,我只能在电话里头,听着我俩不均匀又都沉重的呼吸声。几分钟后,母亲情绪平复,说句“就这样吧”,便是通话的全部内容。

挂断电话,我脑海里全是父亲发脾气的场面,心里愈加怨怼。我甚至想,或许父亲早点离开,或者母亲直接离婚,才是这个家最好的结果。只是,我怎么也没说出口。父亲继续在癌症里挣扎度日,母亲也依然在那个被癌症腐蚀得不成样的家里跟他耗着。

5

大三下学期,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右眼也因负担过重逐渐模糊了。越来越重的偏头痛更是让他痛不欲生,母亲说他每次发作起来,都会跪在地板上磕头说自己不想活了,让老天爷放自己去死。

他的身体已经跟皮包骨一样,大夏天都要盖上厚厚的毯子,冬天两床10斤的被子加电热毯,他还大喊大叫觉得冷。母亲说,父亲呼气都是一股恶臭,癌痛让他整宿睡不着觉,凌晨四五点才能眯一会儿,天一亮,就又醒了。

我纵然怨恨父亲,但亦能想象他如困兽一般被癌症捆缚,他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与苦楚也是旁人所不能感同身受的。这也压得我的心喘不过气起来,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同学说我看着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我也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回应。

学校到家坐车只需要3小时,之前我只逢大节或寒暑假才会回去,这时我不仅不愿回家,甚至连打一次电话回家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做心理建设,听到手机一响更是胆战心惊,我怕母亲的哭诉,也更害怕直面父亲最后的死亡。

大四寒假,我选了份实习,直到过年我都不想回去。但到了除夕,公司也放假了,我只能回家。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三口的第一顿饭,父母就大吵了一架。起因是母亲想把父亲的碗往桌子里面挪一点,担心掉到地上。父亲顿时就生气了:“你是不是想我去死,连饭都不给我吃了?”说完摔下筷子:“你懂不懂我现在多痛苦?难道非要更快点逼死我才满意吗?我快死了的!”

这一次母亲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也骂了出来:“你这个能怪谁啊?你自己想想,原来喊你别抽这么多烟,别喝这么多酒,你听了没有?还抓着我骂啊、打啊,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搞得这个家家不成家,你怪谁?”

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吵架认输了,他没再继续争辩,只是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哭了,他捂着脸呜咽着:“错了,真的错了。我这辈子全部错完了。”

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会再有改正的机会了——他的癌症复发了。我家那条滑向深渊的下坡已经变得近乎垂直。

 

在我大学刚毕业后的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母亲很反常地在这个时间点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话还故作轻松地问我在干什么,到了第二句话就完全绷不住了,带着哭腔说:“你爸的癌症复发了。”

医生告诉我们,复发后“基本只有一年半载了”。

“当然,也可以尝试放疗一下,但很可能会伤到脑子变成一个傻子。”说到这里,医生还叹了口气,“其实鼻咽癌7年内不复发,以后还是会很乐观了,但他这刚好7年就复发了。唉,可能还是有些心态的影响吧。”

母亲也把这消息告诉了大伯和叔叔,他们都主张别治了,甚至父亲也都不想再治了。哪怕是我,也觉得没必要治下去了。只有母亲拿不定主意,问我:“我还是想给你爸治,我想不留遗憾。你觉得呢,儿子?”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父亲病后的这些年里,那个曾经没有主见的母亲早已在不经意间挑起了家里的大梁,做着生死的抉择。所以这一次,我站在了她这边。我们说服了父亲,治疗大致持续了一个月,后面就把他接回了家。治疗的效果一般,虽然父亲意识还算清醒,但也知道那一天已经临近。

只是谁也没想到,死亡的前奏来得如此挑战人的神经:父亲在家吐血了。

我现在都还记得母亲给我打电话叫我回来时,不停地说:“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那声音里有着我从未感受过的惊恐。她说,早上叫父亲吃饭时,看见他在卫生间,喉咙咕噜咕噜,嘴巴里吐出来的全是血。

我抵达医院时,父亲已经躺在病床睡着了,插着氧气管,连着心电测量的仪器。医生说他应该是鼻咽部血管破了,现在只能保守治疗,“如果手术,只能上市里的医院,而且很大概率会死在手术台上。”

接下来两天,父亲还在吐血,吐了又输,输了又吐。好不容易有点力气,生命末期的癌痛又让他有时候叫得撕心裂肺,连整个医院都听得见。

到了第三天,父亲吐血的状况稳定了些,却出现了明显的躁狂。母亲跑到医生办公室,商量接下来怎么做,留我一人陪床。父亲突然坐了起来,我以为他要上厕所,就扶他下床,结果他开始很大力地想要推开我,不受控制地想挣脱那些贴在他身上的线和针管。我赶紧打电话叫医生,最终打了镇静剂,他才昏睡过去。

昏睡醒来后,父亲的吐血症状也基本上缓解。次日一早,他还主动喝了一杯豆浆,一整天情况都不错,偶尔重复问我们“今天是几号了”,我们也没多在意,想着他不吐血了,再住几天院就可以回家。到了晚上,母亲心疼我,让我回家休息。离开医院前,我跟父亲打了一声招呼,我明显感觉他有话想说,但最终忍住了,微微抬抬手,让我走了。

我没想到,那是我们父子俩最后一面。

我回家睡到凌晨两点多,叔叔就打来电话,平静地跟我说:“你爸好像有些状况,你过来一下,不用急。”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什么,听着叔叔的话,也没往那方面想。坐摩的5分钟就到了医院,叔叔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见我过来了,用一种强行压住悲痛的声音跟我说 :“你爸走了。”

2017年,2月9日凌晨,父亲去世。那天,离他51岁生日刚好还差10天。

我不知道别人失去至亲时是怎样悲痛欲绝的感觉,但对于我来说,那一瞬间是空的。我走进病房,父亲还躺在床上,嘴巴张开,嘴角全是血,头发凌乱,整个人瘦骨嶙峋,被折磨得已经不成人样。我不愿多看他,眼神落在旁边心电图上,那上面显示着一条好直好直的线,我从左一点点看到右,从没感觉直线原来可以这么直。

母亲说,父亲是想要吐血但没吐出来,最后导致呼吸衰竭,走的时候,也算很平静。她叫我拿毛巾给父亲擦擦脸,收拾一下,看起来干净些。随后,我看着殡仪馆的人把父亲抬走,穿好寿衣,放进棺材里。

殡仪馆的负责人说话中气很足,他问我:“这是你的谁啊?”

我说:“这是我爸爸。”

我开始意识到,以后回家再也没有“爸爸”可以叫了。

暂时安顿了一下后,我跟母亲先回到了家中。我们都没有睡觉,而是围在取暖器旁边,母亲双手捂着脸,眼睛红红的,偶尔就小声、长长地叹气,良久才说了句:“以前在的时候整天吵,现在不在了怎么就这么难过呢。”

我那几年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以为这样往后家庭就能轻松一点。但没想到真到来的这一刻,却总感觉内心空了一块,说不出一句话。

6

父亲的离开,让这个家得以重新开始。所以我想,自己是愿意选择相信父亲在那段患病的时间里,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体面、温柔,去肩负自己的家庭责任了。

后面,我到广州工作,同事很好,虽然刚开始工资不高,但时间久了也能攒到些钱。每次做不下去的时候,我都想着尽力就好,实在不行再拉倒。这样一来,发现自己能做成的事情也多了一点。

母亲觉得原来的大房子冷清、压抑,她宁愿在外面租了一个小单间,也不愿回去住。前几年,我想着房子租也租不了好价格,干脆卖掉算了,可找到了买家,谈好了价格,母亲却不想卖了,给我发微信说:“儿子,我想着把这套房卖掉就觉得好难过。”

于是到现在这套房子还在出租,母亲则一直租房住。

母亲的鞋摊也不开了,不再需要照顾父亲了,她便找了一份给酒店做早餐的工作,一直干到现在,钱不多,但离家很近,中午12点就能下班。下班后,她也有心情与朋友出去玩了,骑自行车去踏青,晚饭后去散散步。小县城的生活安稳、平静,她的身体也慢慢调理好了。只是有时候会跟我笑着自嘲:“人家散步都是两个人去,就我是一个人。傻傻的,哈哈哈。”

我希望母亲再找一个人,毕竟余生的日子还很长。最近这两年我回家时,经常会看到一个叔叔来我家,帮着妈妈做饭、洗碗、炒菜,然后一起吃完收拾完碗筷才回去。

往后的日子,我和母亲的生活里,都很少提及要如何拼命赚钱,遇到不开心就安慰自己,好歹现在身体健康,坏心情便去了一大半。虽然我俩都意识到家里经济大不如前,但想着只要人身体好,其他的事情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时间一晃,父亲去世已经4年半了,很多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我只是很清晰地记得父亲去世的第一个早晨,我走在路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晨光洒落在空气的间隙里,太阳好像格外热烈且温暖。

因为从那天开始,我家的这一段走了8年的下坡路总算是结束了。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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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妄的工程师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11/28/2021 postreply 20: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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