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12)

 

 

候鸟般飞往上海的崇明岛人

 

 

2021-11-22 12:3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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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丘

特教老师,中文系硕士,一个喜欢讲故事的宝妈。

 

 

“日出日落胭脂红,不是雨就是风。”

以前,夕阳落山时,爷爷常会背着手望着晚霞,絮絮叨叨一句什么话。

小时候,我顽皮,有次又见他对落日抒怀,就偷摸捡颗石子,用弹弓弹他屁股,然后哈哈大笑着跑开。

“侬得个小棺材,滚过来。哎呀,勿要弹这只雀呀,伊是只好雀呀,吃虫咯呀!”爷爷在后面追,边跑边还要教育我。我步子小,没跑过他,被他抓住,背了好几句崇明谚语,学了怎么辨别好雀坏雀,才被放走。

“侬要晓得,吾里崇明人是要看天吃饭的,要懂得保护好雀,辨别好天。”爷爷还在唠唠叨叨的,我才不要听他的呢!

是啊,爷爷怎么也不会料到,谁都没有听他的话,学他看天的本事。他的后代几乎都不想再当一个看天吃饭的崇明人,他们跟大多数岛民一样,都想在城市化进程的汹涌浪潮中做一个弄潮儿,成为一个真正的上海人。

然而,崇明人的根始终系在这个岛上,只能如候鸟般来回迁徙。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不再是我们只想要逃离的地方。

1

鲜少有人知道,在长江入海口有一片泥沙冲积的平原,是我国的第三大岛崇明岛。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口冲积岛,中国最大的沙岛,有着中国最优质的湿地之一——东滩候鸟保护区。

我家就在崇明岛中心城镇城桥镇的西北角的一个村庄里。崇明隶属上海市,出了上海市,我们被称为上海人,但在上海市内,我们被叫做“乡下人”——当然,我们也从来不把自己当上海人,自称为崇明人,把去市中心叫做“去上海”。

这也不能怪我们,在2009年上海长江大桥开通之前,崇明人要去一次市里,简直是千难万难。我小时候从崇明南门码头坐轮渡去宝山吴淞码头,单程就要一两个小时,有雾,船不能开,风大,船不能开……但凡天气恶劣一点,岛上就与世隔绝了。要去市内办点事情,还得事先订个旅馆。这对于收入比较低的岛民来说,简直太糟心了。那时崇明和上海市区差距非常大,市区早已高楼林立,崇明却还是旷野千里;市区车水马龙,地铁1号线都快要通了,而崇明的公交车一等就要等将近一个小时;市区街上的白领们行色匆匆,崇明的老农民们还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对于岛民来说,上海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幻梦,充满诱惑,却很难抵达。

到了90年代中期,众多国企纷纷改制,连崇明岛上颇负盛名的远东冰箱厂也未能幸免,越来越多的崇明人失业了,岛上的工作机会自然无法应付过剩的劳动力,很多崇明人不得不去上海市内打工。

这段时间,上海出租车的司机,是几乎被崇明人包圆了的行当。在如今这个网约车横行的年代里,时不时还能听到上海人怀念90年代的出租车,那时的司机说着一口崇明味的上海话,殷勤地把人们送回家,从不拒载。

 

我的小姑父就是这些出租车司机中的一员,他是我们家族里第一个去上海市内发展的人。

他原本是个农民,兼做木工活,后来谋生艰难,80年代初就带着小姑妈一起“闯上海”。刚开始两人一起学开大卡车,在亲戚里集资,然后买了一辆二手卡车,做起了运输车司机。没想到卡车经常坏,钱没赚到,还欠了亲戚钱。好在后来小姑父听说开出租车赚钱,立马卖了卡车,做起了出租车司机,没多久就还清了外债,小姑妈也不再工作,当起了家庭主妇。

小姑父一家简直成了我们大家族集体羡慕的对象。

我即将上小学那个夏天,爸妈让我去上海“见见世面”,把我送上轮渡,晃晃悠悠两个小时后,我到了码头,小姑妈骑了一辆老爷车把我接回他们家。当时的出租车司机几乎都在吴淞码头附近租房,因为这里是离家最近的地方,坐船回去比较方便。小姑妈租的房子也在那附近,是一栋挺破旧的两层民房,小姑妈一家三口只占了二层的一个小房间,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那几天特别热,小姑父就在楼下庭院唯一的自来水处接根管子冲澡。我和妹妹都是女孩子,姑妈不让我们跟着姑父去楼下冲澡,每天用走廊里的煤球炉接水烧热之后,让我们在屋里的大盆里浇着洗。洗澡麻烦,上厕所更麻烦,得去房子外的公共厕所,晚上我不敢出去,只能用痰盂,不太好意思,就尽量少喝水憋着。

我心里憋屈、失望,说好的“见世面”呢?崇明虽然落后,但我家前后占地至少300平,我一个人的房间就比小姑妈租的房子大。洗澡虽然也是盆浴,好歹烧水已经用上电热水壶,厕所里也已经用上抽水马桶了。而且,小姑妈租的房子离宝钢太近,到处都是大烟囱,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臭臭的味道,雾蒙蒙的,哪里有崇明空气好?

小姑父大概看出我的小情绪,许诺我,等他休息的时候就带我去看南浦大桥。现在想想,自己当时很不懂事。出租车司机做一休一,一天24小时,另一天的白天就要睡觉。为了带我出去见世面,小姑父压缩了休息时间。

作为当时唯一一条横跨黄浦江的斜拉索桥,南浦大桥还设有专门供游人参观的电梯。那天,站在南浦大桥上观赏黄浦江夜景的小姑父,很有点意气风发:“漂亮吧!你们知道吗?这南浦大桥是一个小朋友设计的(注:设计思路是来自一幅学生画作),这一圈一圈环绕向上就是他想出来的,了不起吧?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争取在这城市里扎下根来。”

我点头如捣蒜。看见黄浦江的夜景,我才明白,上海果然是和崇明不一样的。我突然之间有点羡慕表妹,因为她可以从小生活在上海。

为了能让表妹在上海市区扎下根来,小姑父努力工作,2000年左右,在宝山区就买了房子。

严格来说,宝山也不算上海市区,它是那时离崇明最近的一个区,去崇明的码头都在那里。小姑父买的房子在宝山的共富新村,也被叫做“小崇明”,因为几乎所有的崇明出租车司机都在那里买房。那里的通用语言是崇明话而不是上海话。崇明的司机们为了求生存,像候鸟一样飞向市区,但他们的内心一直牵挂着家乡,筑巢也要筑在离家乡最近的地方。

2009年上海长江大桥建好后,离崇明最近的地方变成了浦东。这好像也预示着崇明出租车司机辉煌岁月的终结,越来越多的私家车出现了,再后来,网约车渐渐开始盛行。

面对时代的变迁,小姑父也与时俱进,开始让表妹教他使用智能手机接单。不过总归干不过年轻人了,好在他很乐观,常说:“反正房子已经买好,年纪也大了,大不了把房子留给女儿,我回崇明养老嘛。老房子装修装修不要特嗲哦,多少上海人要去养老哦。”

在上海奋斗近40年的小姑父连崇明话都有点变味了,时不时蹦出一点上海话的词汇,但心里依然有着叶落归根的想法。

2

除了小姑父,大姑妈一家也被迫早早地开始在上海谋生活。

大姑父年轻时当过兵,转业后分配到老闵行的上海滚动轴承厂,老婆孩子都在崇明,他像一个单身汉一样在上海工作。1998年,大表姐考上了复旦大学医学院(当时还被叫做上海医科大学)。此时的大姑妈虽说是个农村全职主妇,却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老公在上海工作,国企铁饭碗,女儿考到了上海最好的大学。她满心希望大表姐能够嫁个上海人,最不济也能嫁个在上海有房的崇明男人,可是偏偏大表姐喜欢上了一个外地人,而且在上海没有房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表姐这边不消停,大姑父还出事了。1999年,在国企改革中,轴承厂也没顶住,大姑父买断下岗。他起初瞒着家里,把自己独自关在宿舍,快疯魔了,省钱到了极致:用水就靠水龙头一滴一滴地滴水,这样水表就不会转,吃饭就天天榨菜配泡饭。这样过了几个月,他抑郁症病发,差点自杀,下岗的事才瞒不住了。原本留在崇明持家的大姑妈,不得不赶去老闵行照顾丈夫,为了撑起这个家,也开始找工作。

有时候想,世道很是奇怪,当初小姑父是个体户,爷爷奶奶看不上他,认为他让小姑妈开卡车吃苦了,没想到后来小姑妈再也没出去工作过;而大姑父因为是“国家的人”,一向被爷爷奶奶捧着,没想到,从来没怎么干过活的大姑妈,临近中年却要开始撑起这个家。

好在大姑父住的地方离闵行交大很近,那个时候正逢高校扩招,大学里缺人手,大姑妈很快就在学校里谋了份宿管阿姨的工作。不知是不是在大学里看得多了,还是那段时间大姑妈太累了,她固执地认为外地人就是骗婚的,为了骗一个上海户口,所以她极力反对大表姐和外地男朋友恋爱。然而,大表姐也非常倔强,一直和大姑妈僵持,这一僵持就是多年。最绝望的时候,大表姐还曾一度离家出走,后来被找了回来。

当我去看大表姐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无声地流泪,眼睛红红的,看见我,预言般地对我说:“你会和我一样的,他们那一辈人都这样,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以为儿女也做不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我们身上。”

我无言以对。

我想这也不能怪我们的父辈,那些年的房价,如何能让人有信心,认为年轻的孩子们能靠着自己在上海这大城市立足呢?他们的逼迫,不过是因为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深切认知而已。

最后,大姑妈家的问题靠拆迁解决了。早在1996年,上海市政府就批准成立崇明工业园区,准备招商引资,为市区和中央三线国营大企业疏散提供服务。工业园区规划总面积10平方公里,位于城桥镇的西侧,恰好在大姑妈家那里。大片的农田和民居逐步被拆迁,2004年,终于拆到了大姑妈家。

大姑妈一下子就能拆到3套房子了。她再也不用为房子发愁,只要卖掉2套崇明的房子,还是能够在宝山买到1套房子的——不过这是后话,等她拿到房,都已经是2016年的事了。拆迁让他们一家人的心态平稳了许多,大姑父的病渐渐稳定了,不再天天忧心家中没钱了,大姑妈放宽心之后,也不再逼大表姐和外地男友分手。

然而大表姐还是跟男友分手了,人家也是复旦的高材生,知晓大姑妈的种种鄙夷后,他相信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在上海立足,何必低声下气看势利眼的眼色呢?

2012年,大表姐嫁人了,相亲结婚,丈夫还是崇明人——一个早早就在上海买好房的崇明出租车司机的儿子,也是大学生,只是不是复旦的高材生,不再是表姐心里那个人了。

如今,读完博士的大表姐,已经是个资深的儿科医生了,她也是有女万事足,常常跟我唠叨:“凡事要多想想孩子,多给她创造条件,还是上海好,我给你外甥女报了很多班,有网球,击剑,外教英语,在其他地方大概是找不到这种班的。”

听大表姐这么侃侃而谈,我悄咪咪问她:“还记得那个人吗?”

大表姐疑惑道:“什么人?”

“没什么人。我们早点在上海立足,就省得孩子们再走我们的老路了。”我连忙改口道。

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崇明是个岛,好像所有的岛民总会被冠上思想狭隘的标签,但似乎也真是如此。

3

我自从看过黄浦江的夜景之后,就种下以后要在上海扎根的梦想。但是现实很残酷,1997年,我爸也轮上买断下岗,家里经济一度很紧张,我连每天一包的强化牛奶都喝不上了。为了不影响我长身体,我妈每天就给我冲一杯豆奶喝。

我爸为了养家,离岛去外地贩卖崇明特产——橘子。那时候,崇明几乎家家户户种橘子,尤其是在绿华镇和长兴岛那一片,所以进价很便宜。我爸本来以为可以薄利多销,没想到竞争对手太多,他又嘴笨舌拙,实在不是个销售型人才,最后血本无归。

在岛上找不到工作,小姑父说让我爸跟着他一起开出租,我爸便寄居在小姑妈家,开始学车。驾驶证刚刚考出来没多久,“再就业工程”的人就联系我爸,说是有个菜场管理员的工作,问他去不去。

当时出租车司机是高薪职业,菜场管理员只有低保收入,但我爸还是选择了后者。因为他是独生儿子,只有回到崇明,才能就近照顾爷爷奶奶,才能不离开我和妈妈。否则等他在上海扎根,等他能接我们出去,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心里的牵挂太多,我爸的脚也就被绑在了崇明岛上,这些年,看着当初的小伙伴一个个在上海买房,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一提这个话题,在他嘴里就是:“哎哟,不要讲了。当初还不是为了照顾你们母女俩。现在买不起上海的房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后悔有什么用啦,勿要讲了。”

买不起上海的房子,当初的我是有点情绪的。儿时的伙伴,家里已经在上海买房的,上了大学之后,还能像上高中一样天天回家,我呢?因为路途遥远,只有节假日才能回崇明,回一次就要折腾掉大半天,有时候碰到热门假期,还要到处托关系才能抢到一张船票,每次挤着排队乘船,就要去掉半条命,这让我变得很不爱回家。

妈妈那时就“安慰”我说,女孩子不用买房子的,到时候结婚找个有房的就行。于是,就像大表姐曾经预言的那样,我几乎走上了她的老路。2011年大学毕业后,我相亲结婚,找的是一个有房的崇明人。大表姐和我都是如此,只有表妹抗住了小姑妈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死活要自由恋爱,不为男方的房子折腰——我想这和小姑父已经买好房,在上海扎下了根也有莫大的关系吧。

2016年,我爸妈准备给我一笔钱去置换大房子——我的婚房是老公的婚前财产,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出钱置换,房产证上至少也能加上我的名字,这样我才真正能算在上海扎根。然而谁都不是傻子,老公没同意,认为我们的经济基础还不够换大房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置换的事情就被搁置下来。

4

我和大表姐的婚事虽然都因为房子有一定程度的妥协,但平日的底气更依赖的还是自身的学识和工作。可我俩的婚姻,却让家里人更信奉那句“女人能二次投胎”的俗语,觉得女孩子在上海扎根,还可以靠婚姻,而男孩子就必须自己有房。

“哎呀,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社会对于男孩和对于女孩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他们这么说,是因为两个表弟,说是因为没房,未能留在上海——2010年以后,上海的房价开始狂飙突进。表弟们比我小几岁,都是90后,等他们成年要买房时,房价早已让人高攀不起。

我爸那边的亲戚几乎都曾在上海闯荡过,而我妈那边的亲戚却几乎都在岛内发展。我也从两个表弟的身上看到了崇明更年轻一代的新可能。

大表弟是我姨妈的儿子。姨妈早年和姨父离婚,独自抚养儿子,忙于赚钱的她没空管大表弟的学习,导致大表弟常年混迹于小混混群里,把耍酷当成正业。职校毕业之后,直接沦为无业游民。

那个时候,崇明要发展工业园区的消息尘嚣甚上,我外婆家很有可能会被拆迁,一时间人心浮动。我妈和姨妈纷纷把户口迁回娘家,连带着我和大表弟的户口也都迁到了外婆家——能不能发财,能不能在上海买房,就看这一次了。

然而我们没有大姑妈家幸运,一河之隔犹如天堑。河对岸的大姑妈家早早就拆迁掉了,而河这边的外婆家迟迟都没动静,等了一年又一年,姨妈终于放弃了。

把儿子变成“拆二代”的梦想落空了,姨妈只好托关系给大表弟找工作。岛上工作机会太少,考公务员和事业编制是最好的归宿,但对于成绩不好的大表弟来说,实在太难了。最终,姨妈只能托人在上海的地铁里给大表弟找了份挥小旗子的工作。那以后,大表弟就像候鸟一样,周中在上海上班,周末回崇明。但这样一个工作能有多少钱呢?即便加上姨妈的积蓄,也不可能在上海给大表弟买房,不能买房,也就无法立足。

地铁里挥小旗子的工作看上去轻松简单,其实并非如此。大表弟有时候得上夜班,地铁要到凌晨之后才会停运,他常常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还在养护轨道,冬天隧道里的风太过冷冽,他的膝关节很快就出了问题,不得已辞了工作。

这个说辞是姨妈告诉我妈的,我却不太相信。我也问过大表弟为什么放弃地铁集团的铁饭碗。他很无奈地告诉我:“工资太低了,付了房租不剩多少,交个女朋友还寒寒碜碜,问我啥时候买房结婚,我能怎么办?就分手了呗。”

逃回崇明岛的大表弟还得面对工作稀少的困境。他自己也想了无数的点子,学过调音师,学过编程,学费花了一堆,可都只学到皮毛,真到了找工作时,全部派不上用场。后来,他还曾经一度干过传销,到香港参加过传销大会,还好机灵,察觉不对,立马溜了回来。姨妈看这样下去也不行,又开始到处托关系给大表弟找工作,可都迟迟没有回音。

最后,大表弟的工作靠自己搞定了。

这得益于2010年,崇明开始提出“发展世界级生态岛”的理念,全岛开始狂飙突进地搞绿化。一时之间,冒出了诸多园林园艺公司,需要很多劳动力。那时崇明岛的年轻人几乎都在上海,外地人也很少,作为会用电脑的年轻人,大表弟突然吃香起来,居然在一家公司里做了个小领导,带着中年大叔们到处去种树,每天都神采奕奕。

如今,大表弟都还没解决婚房的问题,但还是有希望的,毕竟崇明岛内的房价比起上海市内至少打了个对折。姨妈觉得再买新房压力过大,她准备装修现有的那套房子,实在不行,就把新装修的房子给表弟,自己再买一套小房子。

 

比起大表弟,小表弟则另辟蹊径,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他是我小舅舅的儿子,读书也不好,比起头脑灵活的大表弟,胜在老实听话。

读完建工中专后,小表弟按部就班地去建工集团做一名工人,跟着队伍全国各地转。小舅舅觉得这样子下去儿子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成家立业,便找了门路,将小表弟调回上海,但实在没办法调回崇明——岛上没有工地。但留在上海,小表弟又遇到了和大表弟同样的问题——以他的工资,就算有小舅舅的赞助,也买不起房子。

2016年,思忖一番的小舅舅在崇明的城中心帮儿子买了房,企图让小表弟找个在崇明当地工作的媳妇。毕竟,小表弟在上海算不上条件好,但在崇明算不错。小舅舅是做水泥生意的,房地产兴旺的时候也赚到了一笔钱,在崇明的城中心买房子没问题,但这点钱要想在上海买房,却无异于天方夜谭。小舅舅常常感慨:“到底是没眼光,要是几年前就买房,哪里会买不起哦。现在好了,这几年等于全白干。”

小舅舅还算运气好,搭上了崇明“撤县变区”前的末班车。2016年崇明县变成了崇明区,房价又涨了一波,由于要搞“世界级生态岛”,又出台规定,所有的新造的房子不能超过6层楼——于是,小舅舅给小表弟买的婚房,成了崇明最后一批高层豪宅。

那段时日,小表弟周末回崇明相亲,对象全是崇明妹子。有了各方面的物质条件作后备,学历不高、工作马虎的小表弟很快就相亲成功了,媳妇是个护士。在崇明,除了公务员、老师、医生,做护士的女孩很吃香,照我妈的说法,小表弟简直是烧着了高香。

婚后小表弟夫妻俩还是遇到点问题。表弟媳妇在崇明工作稳定,不可能跟着表弟去上海,而表弟始终无法在崇明找到合适的工作。尽管现在小表弟的二女儿都已经3岁了,他俩还是只能做周末夫妻,犹如候鸟一样时时迁徙。

表弟媳妇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她说:“现在崇明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医院里也引进了很多外地的年轻医生,而且很多老年人也陆续来崇明养老,他们也很看重养生的。”于是,她在业余时间里发展副业,搞了个做阿胶糕的摊位,同时还贩卖一些衣服:“如果生意好,就让阿猛(小表弟)回崇明去管这一摊生意。”

5

我渐渐发现,崇明的变化,影响的不止是我的两个表弟。

2017年年初,想着我不用置换房子,我爸妈准备翻建我家的老房子——它造于1983年,算起来已经有快40年历史了,还是砖木结构,很有点风雨飘摇,每当台风来临的时候,我妈就担心家里的屋顶保不住。

自从崇明成了“世界级生态岛”之后,宅基地也吃香起来,原本都是崇明人要去上海市区买房,现在居然有上海人要来崇明买房了,说是为了将来养老用。农村户口也在那时值钱起来,宅基地审批基本没戏,连老房翻建都难了。我妈花了不少心思,终于弄到了“危房鉴定报告”,才能够翻建老房。

我们开始参观别人家的房子。这一参观,我才发现最近几年岛上的民房样式开始变得多样,不再是盒子叠盒子,有日式的,欧式的,美式的,爸妈看得眼花缭乱,我也渐渐意识到,这是曾经出外见过世面的崇明人开始“回流”了。

我毕业于岛上唯一的市重点高中,我的同学们可以说是岛民中的精英。大学毕业之后,回岛发展的人不足20%,就算回岛发展,基本也是医生或公务员这类工作。“出岛”之后,大部分人都和我差不多,几乎只在节假日才回去看看家人,来去匆匆。

但这几年却有些变了。我翻了翻我的同学群,了解到有些已经财务自由的同学,已经陆续回岛,有些有想法的同学,承包土地搞起了农场,种藏红花做养生产品,种玫瑰花做精油,种铁皮石斛做保健品等等。他们还开始改造老房造民宿,方便自己居住的同时,也招待四方的朋友。

我另一位表姐,我大舅的女儿,在上海读完大学就结婚生孩子了,2010年开始就做起全职主妇。后来孩子大了,表姐的心思也活络起来。2019年,她把家里的老房子改造之后做起了民宿,请人拍了照片放在网上,买了全套酒店用具,买了卡拉OK,买了儿童游乐设施,我去参观过,弄得确实很像样。今年国庆,她的民宿更是天天客满,赚得钵满盆满。如今的她常常奔波于上海崇明两地,在宝妈和老板娘两个身份间自如切换。

 

我和爸妈看到岛上民宿,当时也有点心痒痒,四处考察,奈何我们实力有限,我又恰好怀孕。我没办法再参与老房翻建,等我生完孩子,房子也差不多造好,成了个四不像。做民宿是不可能了,自己住却很舒适。

2019年底,儿子出生,我开始休产假,之后又是疫情,我居然留在崇明有一年之久,经历了久违的崇明的四季变化。我带着儿子在家附近闲逛,发现家附近一公里内居然有三个形式各样的公园,以往来去匆匆,都没有注意到。

我和儿子一起看了春季的繁花,夏季的绿荫,秋季的枫叶,冬季的白雪。时光一点一滴在乡邻亲切的闲话里流逝,孩子也一点点长大了。看着他踏在崇明的路上,欢快地学着步,

我想对于他这一辈的孩子来说,崇明是不一样的,这里应该会有向往的生活。对于曾像候鸟一样为生存而迁徙的崇明人来说,崇明也不会再是他们必须要逃离求生的地方,也可以是他们能留下安心筑巢、生活的地方了。

崇明人,也可以不再只做“上海梦”了。

 

 

后记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妈盼望了很多年的拆迁,居然在拆迁不造富、房住不炒的时期来临了。

2021年年中,镇政府发布了《城桥城镇圈(城桥片区)国土空间总体规划(2020-2035)》。

在规划中,崇明西线出现了一条高铁线,这条高铁线在崇明的车站就造在我们村里,

而围绕着高铁站,将建造一个高铁小镇,我家就在规划的小镇范围内。

虽然我妈怨声载道,抱怨自己没眼光,非得前两年造房子,钱都打了水漂。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支持家乡建设,人人有责。

在我们家族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的身上,我看见了个人命运被时代的洪流挟裹着不断奔涌向前,

所有的人都不能幸免。但对于所有岛民来说,最好的时代,或许即将到来。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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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实人劳而无功的半生

 

 

2021-11-23 14:28:37
74人评论

作者于夫

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和见闻

 

 

1

李总出生在我们县高山上的农村,儿时的理想,就是一生有吃有喝,靠勤劳致富成为“万元户”。

90年代,李总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便跟亲戚学木匠手艺。

之所以选了木匠,是因为比石匠、瓦匠少了风吹日晒。

 

自古天旱饿不死手艺人,在农村有了手艺傍身,生活相对容易很多。

出师后,李总就在城乡各处承接红白喜事和砌屋的木工活。

有次,在山下的一个镇子上接活,房主看他20岁了还是单身,

就热心给他做媒,介绍的是乡邻,一个叫秋艳的姑娘。

 

李总认识秋艳,她长得高挑白净,容貌漂亮,常来他做活的这家串门,时不时还和他聊几句。

一听东家要给他们做媒,非常高兴,满口答应。

媒人试探了秋艳后,就去她家提亲,结果被秋艳的父母一口拒绝——秋艳的姐姐秋凤还没找到婆家,

我们这里农村有风俗,“姐不嫁,妹不找”,不然会被乡亲父老笑话的。

 

秋艳的父亲和媒人素有来往,他谢过媒人的好意,也不避讳说出自己的想法:

秋艳在家是幺女,很受父母宠爱。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没种过田。

可凭秋艳的长相,他们想把她嫁给吃公粮的人,跳出农门,免得以后吃苦。

 

见媒人一脸失意,秋艳的父亲就说:“那个小伙子和秋凤年龄相当,要不把秋凤许配给他,看他愿意不?”

媒人回去给李总说了,还把他悄悄带到田埂边看人。

当时秋凤正埋头在地里割小麦,看着比妹妹略黑,个头矮点。

媒人说:“你四处干活,顾不了家,家里就要一个上得厅堂、下得田地的人。”

 

这话说到了李总的心坎上。

他虽然长得高大,面相憨实质朴,但心眼儿密实——谁不喜欢漂亮姑娘,但居家过日子,他更看重现实。

他觉得结婚就是尊重传统,组建家庭,延续香火,传宗接代。于是,就点头同意了。

 

过了两年,他和秋凤成了亲。秋凤是那种话不多、很能吃苦耐劳的女人,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总欣慰自己找对了人,更加努力地赚钱养家。而秋艳后来嫁给了他的同学,一个镇上的公办小学教师。

随着本地森林采伐过度,木制家具成本越来越高,市场兴起了“宝丽板”家具,李总的活路越来越少。

常年游走在各地的他信息灵通,彼时私营小煤窑疯长,拉煤的货车紧俏,他就借了些钱,买了卡车,

转行干起了煤炭运输。一来二去,他认识了不少煤老板,和其中一个姓王的老板关系搞得不错。

 

当时交通还不发达,私家车几乎没有。

雨天乡村的机耕道路况很差,王老板进城去结款,每次都喊李总开车送,

一来免去走路的辛苦,二来现金在车上更安全(一些煤老板被抢过)。

 

一般跟人结了账后,王老板都会去好酒店请业务单位有关人员吃饭,吃完还要去卡拉OK厅唱歌跳舞,

什么流行就来什么。他花钱眼眨都不眨,钞票像纸一样扔了出去,每次拿到手的钱,请客差不多就花去了一半。对于李总不解的眼神,王老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笑容,拍着他的肩,道:“我们是非法经营,要保持长期合作,就要舍得,有舍才有得。人的一生,挣钱不就是享受,不都是吃吃喝喝?”

王老板视金钱如粪土,在业务单位像孙子,可他对矿上的工人却判若两人。

他对工价算了又算,几个月才发一次工资。

遇到工伤或死亡事故的赔偿,伤者和家属天天找他,好话说尽,几乎下跪,他才给一点钱。

 

有时李总看着车上大捆的十元钞票,真是眼红,心里不免羡慕嫉妒。

王老板也是穷苦家庭出身,读书少,写自己姓名都费劲,他说,人穷命贱,就要不怕玩命,凭大胆去闯。

这话点醒了李总,他的心开始蠢蠢欲动。他熟识了开小煤矿的套路,卖了货车,加上自己的积蓄,又找亲朋好友借了钱,承诺两年连本带息归还。他开车时常顺路载人,常帮忙给乡邻带货,攒了好口碑,大家认为他开煤矿,肯定要发财,也能让乡亲邻居在家门口挣上钱。

 

李总老家的山脉下面都是煤,他找了个懂行的土专家,开始在山上打洞。

他在外围修简易公路,处理弃土,和村民们商谈占用土地的补偿。为了节约开支,秋凤被叫来干炊事员。

挖了3个月,土开始变黑了,马上要挣大钱了,李总说不出的高兴,逢人就散烟,还提前联系了王老板,说自己的煤窑出了煤后,暂时借他的名头销给他的业务单位。李总的堂兄是村干部,提醒他要去乡里或矿管办打点一下,谨防日后被查。可李总觉得“山高皇帝远”,不用过度紧张,周边乡镇多的是小煤窑,怕啥呢?

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县里正好组建了煤管局,由公安和武警带队,开始打击非法私采滥盗。

李总的小煤矿立刻被人举报,被查封了。

他血本无归,负债累累,顿时陷入困顿之中。

 

 

2

 

随着大量非法煤窑被查封,很多拉煤的卡车也没活儿了,雇来的司机就都歇了业。

车老板偶有货源,就找短期司机。

破产的李总为了生活,只得帮人临时开货车,勉强糊口,没有富余的钱还账。

见李总难咸鱼翻身,需要用钱的债主就上门了。

有个要钱给儿子结婚买家具的,看李总的家具是实木的,比宝丽板扎实耐用,就提出以家具抵借款,

用车拉走了桌子、写字台、衣柜;于是接二连三的,家里值钱的、或能用的东西,都被债主们拿走了,

连锅碗瓢盆都没放过。家徒四壁,秋凤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还欠着20来万,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还完。

李总蹲在墙角,心如死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债主们继续堵着门要钱,有时李总接的活儿还没干完,债主就去东家那里把他的工钱先结走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李总有个在深圳干活的师兄,回来探亲见他们这光景,便叫两口子也去那里打工。

夫妻俩把儿子交给奶奶,趁着清晨的大雾,跑路去了深圳。李总凭木工手艺去了家具厂,秋凤进了电子厂。

 

在深圳一年多,天天同样的工作,月月一样的工资,刨去生活花销,略有节余,但要还完账,不知何年何月。

师兄在城乡结合部做小工程,给城中村居民砌楼房,外租给打工仔。

李总想多挣钱,就去了师兄的工地做一些木工活,学了水电安装,若有房主房子砌好了要简装一下,他就包了。就这样,他装了不少套房子了,因为不计较小事,靠谱,很多房主和他成了朋友。

李总也细心,平时爱观察别人装修得漂亮的房子,有时还去书店翻看流行的装修样式。

工地上没活干的时候,李总就去找临时帮人拉货的兼职,后来干脆晚上帮人开出租车,虽然人辛苦,但收入比打工强多了。

秋凤在电子厂是流水线作业,两班倒,工资不高,但她特别节省,很少买衣服,更别说化妆品和首饰,连吃的都是挑市场里最便宜的买,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债还清。李总发现深圳物价高,吃饭贵,街上有很多流动快餐生意不错,就和秋凤商量,不如她也从电子厂出来试一试。

于是,秋凤辞了工,针对几个人口打工大省的口味,做“家乡风味”快餐,就在他们住的城中村周边的大厂门口卖。她主打薄利多销,生意还不错,只是卖盒饭的三轮车常被治安联防队驱赶、罚款,甚至没收。没事时,李总也来给妻子打下手,看见联防队,就买上好烟和他们套近乎。

联防队员基本都是城中村里的人,知道李总是搞装修的,有人家里门窗和水电出了毛病,都叫他去修理,李总就无偿帮忙,有给钱的也婉拒,总是言辞恳切地说,“今后单位或熟人有装修生意时,请帮着关照一下就行了”。于是,联防队对秋凤的流动餐车,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若上面有检查,还会提前通知她白天别出来。

联防队小张的姐夫是税务所的王副所长。王所长新购的学区房要装修,小张就把李总介绍了过去。李总把王所长带到他装修过的房子进行实地考查,王所长看了,还算满意,加上李总的出价低,就决定交给他干。协商付款时,王所长说,买房和装修开支太大了,工钱要完工3个月才能一次性付清。

 

李总满口答应,他知道王所长是在担心装修质量,所以全力以赴,尽量做到精益求精,又为节省成本,很多活儿都是亲力亲为。王所长看装修进度较慢,叫李总加人,李总就憨笑着说,“王所长,你信得过我,我哪能马虎对待?别人干我不放心,工程慢点,质量才有保证”。

这话让王所长很受用,对李总更放心了。

王所长在单位管个体税户纳税这块,很有实权。学区房的装修接近尾声,有两家新开的商店要装修,他就出面给李总接了过来。这两个项目还没做完,王所长又帮李总接了个要升级改造的商场。工程多了,李总就招兵买马,他只负责管理了。

李总觉得王所长是自己的贵人,学区房的工钱,全给免了,时不时还会请王所长吃饭,逢年过节都会上门拜访。后来税务所新迁的办公楼装修,项目也承包给了李总。

除了帮忙介绍业务,王所长还引荐李总结识了一些生意上的新朋友。几年打拼下来,李总还清了欠债,也有了余钱。面对车水马龙的深圳,无债一身轻的他,心情无比舒畅:“咱终于翻身得解放了!”

 

 

3

 

李总和秋凤外出打工后,儿子成了留守儿童,在镇里上了小学后,没文化的爷爷奶奶课余也管不了孩子的学习,成绩一直中等偏下。李总在深圳见多了拿高薪的名牌大学生,也见多了在工厂流水线上作业或是在底层干最苦最累工作的农民工,深知农村孩子只有靠读书才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中学是儿子读书的关键阶段,李总叫秋凤回家去照顾儿子。秋凤有些不愿意,觉得俩人应该一起再奋斗几年,挣了钱回老家在城里买套房子。她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城里人,况且,李总的师兄那两年回老家时,四处吹嘘自己这个师弟现在成了“承包头”,在深圳挣了大钱——而本乡本土那些在外面挣了钱的人,不是在老家砌了楼房,就是在城里买了房。

这年春节他们也回了趟老家,乡邻们嘘寒问暖地讨好,让他们很是扬眉吐气。李总父母和他兄弟住在一起,他就把兄弟起的水泥毛坯房里外翻新了一遍。对那些曾帮过他的乡亲父老,他也出手阔绰,不是送礼,就是请吃饭,为了面子,不顾里子。

已经做了村支书的堂兄告诉李总,他当年被查封的小煤窑,经过自己的运作,拉了王老板和几个有钱有权的人物参股,又开封偷偷生产好几年了。如今,王老板又投资了船运,还出钱给家乡修桥修路,在地方上名声响亮。酒喝多了,堂兄就打趣说,要是李总当初听了他的话,打点了要害部门,小煤窑不被查封,那后来肯定能成为村里的富人能人,带着乡亲们共同致富,“支书就是你的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总暗暗发誓,自己要在大城市好好打拼,也要成为人生赢家。

李总让秋凤放心,说在城里买房的事由他来完成。这些年深圳发展很快,高楼愈来愈多,他们住的城中村都被征用,起了高楼,有的村民分了很多套房子,有的村民拿了高额补偿,都成了千万富翁。李总在当地的装修业已小有名气,生意基本没断过,照这样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要不了几年就发了。

“儿子是咱们的未来,前人强不如后人强,所以耽误不得。孰轻孰重,你仔细琢磨琢磨。”在李总的规劝下,秋凤不舍地从深圳回来了,两口子花高价让儿子进了城里的重点中学。秋凤闲不住,来了我们公司干炊事员,晚上住在公司当值守。

她妹妹秋艳如今在城里搞美容,有房子。秋凤儿子基础差,寒暑假都要花钱补课,节假日就在小姨妈家住。公司放假时,秋凤就锁了大门去和儿子、妹妹团聚。她总用亲身经历教育儿子刻苦学习,孩子懂事,默默听着,也没有逆反心理。

 

秋凤回老家后,李总为了多挣钱,没日没夜地干活。为了省钱,没有应酬时在家就吃方便面,后来只要闻到方便面的气味,他就能知道是什么牌子的。业务需要时,他也请吃请喝,请客户或朋友去唱歌、按摩。除了吃喝时,他一般都是坐在一边等着,别人提了裤子走人,他在后面买单。有相熟的小姐常戏弄他,在他身上乱摸,师兄也嘲笑他老土,不懂享受,枉为男人——师兄的老婆也在老家照顾子女和老人,他在深圳又找了个年轻的打工妹同居,还生了孩子,听说他的家人都知道他在外面胡作非为,但全装聋作哑,只要他按时打钱回来。

李总也想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但一想到这些都要花钱,就对自己说:为业务买单那叫投入,自己享受则是浪费。他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儿子的教育,买房,父母的养老,有限的钱,他要用在刀刃上。

 

 

4

 

师兄为人精明,看外贸生意赚钱,就转了行,又和两个人合伙投资准备开一家川鄂菜的酒店。之前他们找了几家装修公司,都谈崩了,后来就找到了李总。酒店师兄占股不大,由于装修要“全垫资进场”,李总怕以后结算时扯皮,就对另两个大股东进行了一番调查,知道一个股东是某公司的老板,一个是有点权力的公务员。

工程利润可观,但风险也大,李总有些犹豫不决。师兄拍着胸脯打包票:“你放心,资金没有问题,只要工程验收合格,全额付清。”又自满地说:“我们酒店前景是光明的,他们一个有经营管理经验,一个有人脉关系,小鸽(师兄的情人)负责前台和结账。”

架不住师兄的唾沫星子,李总终是抹不开面子,只同意“包工不包料”。他跟师兄说:“我没有这么多钱垫资,我是做这行的,材料商家熟,晓得哪家便宜,我可以劝他们先拿货、后结算。但必须你们自己去谈价,以你们的名义挂账。”

他带着师兄去找了几家熟悉的建材商,一个姓蔡的老板同意先挂账。几年的合作关系,蔡老板是相信李总的,但因为没和师兄没打过交道,不了解底细,提出要李总担保。担保的风险李总清楚,自然咬紧不答应。眼看合作要泡汤,师兄给李总使了个眼色,财大气粗地说:“我们资金没问题,他帮着担个保,小事儿一桩。”说完,师兄就叫李总表个态。

师兄和蔡老板都望向李总。李总被师兄将了一军,言不由衷,只能顺口应付道:“我担保嘛。”

大家都想赚钱,这事就成了。事后李总有点后悔,但想到反正也没在白纸黑字上签名捺手印,如果对簿公堂,也没证据。从开始做装修那天起,他基本上没和别人扯过皮,有人欠过他工程钱,后来也都慢慢收完了。他觉得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一想到那笔可观的收入,他心里的那点阴霾马上就散开了。

 

李总组织人马,全力投入到项目中。酒店的装修有序推进,不过在拿建材时,蔡老板还是要李总交了一笔押金。因为是熟人,又交了押金,蔡老板也没像过去的大宗生意那样让李总写个书面承诺担保书。

辛苦了大半年,酒店终于装修完了。通过验收后,酒店择日开了业。之后李总三番五次找师兄他们要求结付工程款,却被他们推三阻四,没讨到一分钱。酒店几乎天天客满,蔡老板也在等着他们结账,工人们催着李总结工资,李总只能先给他们发了必须的生活费。

李总去找师兄,师兄叫他等几天,说他来处理。过了俩月,李总和蔡老板拿到了1/4的钱,李总赶紧结了工人们的部分工资。又过了一个多月,李总的父亲检查出了癌症,兄弟媳妇打电话急切地说:“我们的钱都用完了,这么多年你没照顾过爹妈,我们没说啥,现在爹是死是活,后续就靠你了。”

李总将余钱给兄弟转了过去给父亲做手术。他横下一条心,天天去酒店里守着,死缠着师兄他们,又要回了一些工钱。

 

营业半年,酒店的生意就不行了,原来之前的热闹假象,都是亲朋好友同事关系户们来撑场子。拿不到钱,李总又去找师兄。师兄愁眉苦脸地说:“不瞒你说,连我都上了他俩的当。他俩玩的是空手套白狼,都是我投的钱在运作,他们指望借鸡下蛋赚钱,结果是鸡飞蛋打。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盼生意哪天能好转。”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李总对师兄满肚子火气,又不能把那两位老板怎么样,只能悔不当初。

蔡老板对那两个老板也没办法,人家黑白两道通吃,蔡老板要天天开门做生意,哪敢拼个鱼死网破?他奈何不了酒店,就盯上了李总,虽然知道他亏了不少,但只讲一句:“你是担保人,酒店没钱,就该你给。”

李总听蔡老板唠叨多了就烦了,干脆不承认自己担过保。蔡老板愤怒地指责他不讲良心,认为是他和师兄专门做局来坑自己,见同行就说李总为人不诚信,是骗子。于是,李总进了建材商们的黑名单,再用材料时,老板们就不敢赊货给他了,只能现金交易。此后,蔡老板不断恐吓、威胁李总说:“不给钱,你一外地人,绝没好日子过。”

李总找王所长说情,蔡老板诉苦一番,看在王所长的面子上,说:“我也不赚钱了,现在只要他按成本价把钱结了就行,一次给不行,分几次,订个协议。”可李总根本拿不出几十万。

蔡老板为了逼李总还钱,经常找些小混混去装修现场捣乱,李总外出时都有人跟踪。有两次,黑社会把李总堵在屋里,他报了警,警察来了,询问了情况,叫蔡老板走法律程序,又叫李总最好赶紧筹钱,息事宁人。

李总再也不敢接业务了,只能悄悄收过去没结完的工程款。

5

就在李总绝望之际,秋凤叫他回老家来,给我们老板装修乡下老家的房子。就这样,李总不声不响地寻机从深圳溜了。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李总尽心尽力给我们老板装完的乡下豪宅,在落成庆典时,埋在墙里的暗管却爆了,水流遍地,让老板娘在众人面前丢了丑,觉得李总水平不行。本来装修价就低,李总指着我们老板承诺以后给他接业务的事,由此也黄了。

李总很懊恼,深圳是回不去了,只有在老家找事做。他去了我们县新城开发区两个刚竣工的楼盘找业务,可楼盘前有十多家装修公司和工作室在摆摊设点拉生意,都是专业的大学毕业生,电脑效果图华丽丽,价格也低。李总不会用电脑软件,以前赚钱是凭手艺和价廉物美,人传人的口碑。过去为了控制成本,人员都是“游击队”,这次给我们老板装修,找的几个水电师傅都不了解底细,技术太“菜”,所以出了纰漏,吃了大亏。现在他一个光杆司令,要人没人,要样板房没样板房,要口才没口才,要关系没关系,拿什么接装修的业务?

他也想做别的工作,可在小县城,连扫大街都要人脉,广告上招的服务员保险员销售,要求都得是年轻人。闲时回老家看看父母,他还得在大家面前装有钱人,否则谁都瞧不起。

老家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守的都是老年人,人死了连抬棺材的人都难找齐。他兄弟两口子在镇上包装厂打短工,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李总的老父亲用了大笔费用保住了性命,但生活难以自理,药不能断,都是老伴勉强在照顾,每月必须给他们生活费。看着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父老母,李总不能陪伴尽孝,心里满是内疚和亏欠。

无所事事又心烦,李总就成天喝闷酒。

 

我们公司有个跑了几年的面包车要转卖——老板说这车有损公司形象,其实是因为亏损,要减少支出。当年买这车,是因为政府开展“车辆下乡”,农民购车有财政补助,老板见价格划算,便用他母亲(老太太是农村户口)的名义买回了公司,专做“黑车”。我们这里煤矿多,都要用炸药。但炸药是违禁品,公安管得严,都是计划供应。我们公司的煤矿不够用,老板就以建筑工地的名义另外获得审批,专车送到工地后,深夜再由这台面包车转运去煤矿。

秋凤听我说车况不错,就把车买了,让李总跑起了“黑面的”(就是非法拉客去乡镇)。

我们和县运管所联系密切——他们平时执法检查,就是抓“黑面的”和不缴货运管理费的车辆,春运时24小时都在巡逻检查,抓了就罚款。但小地方关系无孔不入,常常他们的执法车一出动,就立刻有人通风报信,黑车们就四散逃避。于是,他们为了提高行动的隐蔽性,经常找我借公司的那台面包车用。所以李总开始跑黑车,他们一直以为那还是我们的车,从来没有查过。

但时间久了,就有人把李总举报了。执法队长问我情况,我就打马虎眼说,那车经常送我们老板乡里的亲戚和煤矿工人,没有对外营运。然后又赶紧给李总打手机,叮嘱遇到执法队检查时一定咬住别松口。

我们县高山上有个松林寺,香火旺盛,但交通不方便,没有公交车营运。我和住持算熟,和他联系后,叫李总开车专门接送去寺庙的善男信女。这个生意利薄,发不了财,但不在执法队的眼皮底下,生活有保障。但李总一直心有不甘,有时晚上收了车,便喊我出来喝点小酒,一方面是感谢,一方面也是疏解自己的情绪。

 

 

6

 

李总还暂住在小姨子秋艳家里,连襟兴国在城郊小学当老师,小个子,精瘦,天天骑摩托上班,早出晚归。秋艳在城里开了多年美容店,前些年生意好时,在城里买了房子,这几年行业竞争大,生意大不如前,人就有了脾气,在家唯我独尊。干美容多年,她见识了很多俊男靓女,认识了很多土豪富翁,对比自己丈夫的形象和收入,她觉得兴国就是一副穷酸相。她心里越发不平衡,常常对丈夫言语嘲讽,兴国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一声不吭。

李总的儿子没有让父母的心血白费,上了个普通大学的本科,其间自愿去部队当了几年兵,却没能进军校,又回到了大学课堂。李总和秋凤支持儿子毕业后留在大城市找工作,反正回老家就只能考公务员。而秋艳的女儿小雯,从小到大都是花高价读的重点,没考上高中,大学上了个民办三本,在学校里得过且过,爱打扮,爱追星,还谈起了恋爱。

一天晚上,秋艳和小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秋艳要女儿把心思多放在读书上,希望她抓紧时间准备考公,不要恋爱。小雯说她不尊重人权,只看重成功,成天在家叨叨,像是更年期女人。母女俩你来我往,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李总跟兴国劝了几句,毫无作用。

最后,小雯气冲冲地摔门而去,怕女儿有什么闪失,兴国跟着追了出去。秋艳崩溃地哭了。边哭边歇斯底里地诉说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和不易,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幽怨地对李总说:“我真是命不好,那时我嫁给了你,肯定就不是这样了。”

她的话,让李总错愕又莫名其妙。李总想起有时两人单独在家,秋艳总会做几个精美小菜,还开红酒和他对饮——是不是自己的到来,加深了她对家庭的不满?

李总一直是羡慕秋艳的,她早早就在城里安居,丈夫在体制内工作,工资有保障,老了有退休金,她也缴了社保,生活稳定。李总没缴过社保,前年他咨询过,社保局说如果没有单位,就由个人全缴,有些贵,且缴费基数每年都会上涨。秋凤在公司打工,刚缴了几年,他没想过自己老了怎么过活,想了也是茫然。

他觉得秋艳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些早年和她一样的农村姑娘,嫁给工人的,工厂破产了,很多夫妻都像自己和秋凤一样到处打工,家里老的小的都管不了。是不是秋艳认为他在外面挣了大钱?平时在秋艳家他总买菜,节假日还请大家去外面吃饭,可他的大方,是感谢小姨子无偿给自己提供了住所。

自此以后,李总在秋艳家就有些尴尬了。他希望秋艳是说的无心话,但小姨子的眼神让他很不自在。秋凤晚上要在我们公司值守,李总不方便来留宿,为了逃避,他就以跑夜车为借口,经常在面包车里过夜。他开始留意城里房子的出租信息,想找个便宜的房子出来住——之前对秋凤许诺的买房子,他现在已经力不从心了。

 

2017年初夏,师兄给李总打来电话,说蔡老板找了清欠公司,专门派了几个清欠人员,正在来老家的路上。李总放下手机,给我知会了一声,便跑路了。

要债的人找到秋凤,秋凤说儿子一岁时她跟李总就离婚了——其实,他们根本没扯结婚证,当年农村的结婚证是在乡文书那里办,他们去找过两次,文书不是开会就是下村去了,后来忙,就没放心上了,反正公开办的婚礼,亲朋好友都参加了,有证无证,都要双方自觉维护。

要债的人没招儿了,就到李总父母家去了,赖着说不给钱不走。李总的堂兄找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年轻村民,把他们撵了出去,并恶狠狠地对他们说,再碰见他们进村,就打折他们的双腿,叫他们爬着回去。

他们又来公司找秋凤时,秋凤已经因为公司效益不好被解雇了。他们送我一件小礼物,想打听秋凤去了什么地方,我一脸正经地说:“秋凤去了东北,听说她老公在东北搞装修。”

怕蔡老板的人复又找来,躲债的李总和失业的秋凤,只得再次背井离乡,去了长三角的大城市打工。李总在电话里给我说,现在外面也不好找事做,他年龄大了,只找了物业管理工作,秋凤当了保姆。

我安慰他说:“你儿子毕业已经工作了,日子会轻松起来的。”

他说:“儿子要成家,成家必须买屋,老人都还在,要钱送上山(安葬),我们还得努力拼老命。我是生命不息、挣钱不止。”

我心情沉重,无语地挂了电话。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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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中包含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息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11/27/2021 postreply 16:3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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