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87)

这次要抓的毒贩,是我暗恋过的女神

发布:2021-10-20 12:01:15 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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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难道你又在推测人家是不是在贩毒了?你可别开玩笑了,毒贩都是两轮换四轮,捷达换大奔,你哪里见过贩毒越混越的?”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98个故事—

 

前 言

 

 

老杨是我家的一个亲戚。从小我就听大人说有这么一个人物,但不知道他是干嘛的,也没见过几次。家人口中的他显得很神秘。

直至去年,老杨出现的次数多了起来,我们渐渐熟络。他的烟瘾很大,抽起来一根接着一根,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他说:“戒不掉了。”老杨的肺里长了个恶性肿瘤,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索性不管它。单位给他安排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岗位,让他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我问他以前是干嘛的,他回答得云淡风轻:缉毒。

缉毒生涯中,有许多人间百态让老杨记忆深刻。与毒品联系在一起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人陷其中,只有贪婪与堕落。

“我们就是与这些邪恶作斗争,出生入死那么多年,这个肿瘤又能拿我怎么样?”老杨说完这句话后,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他决定跟我讲出这些故事。

下为《这个缉毒警不太冷》系列故事02篇。

 

引子

狭窄的审讯室里,老杨暗自惊叹: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叫邹瑜雪的女人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岁月在她脸上似乎没有留下痕迹。

只不过,此时她坐在审讯椅上,一只手被铐着,与她的惊艳有些不合时宜。

虽然认识,但一码归一码,就算是自己的父亲坐在对面,也得公事公办。老杨清了清嗓子:“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干什么的……”

女人语气中带着些俏皮:“杨警官,我们同学一场,你不会连这些都忘记了吧?”

年轻的记录员小张抬起头来看了老杨一眼,又快速低头看着记录表,右手拿着笔随时准备写下女人讲的话。

老杨瞪了她一眼:“这位女士,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这里是审讯室。”

“真没趣,我叫邹瑜雪,是某某市人,在某社区工作。”

“跟我们说说,为什么要贩毒,有没有同伙?”

她眼睛里的俏皮顿时消失了,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自己酿成的苦果,终究要自己吞下去。”

说完之后,这个看起来坚强无比的女人低下头哭了起来,哭得审讯无法进行。老杨吓了一跳,他一直以为,像这样一个女人,是不会这么哭的。

 

·· 01 ··

2007年春天,老杨在一次例行堵卡检查中遇到了邹瑜雪。

她当时开着一辆帕萨特轿车,戴着一副墨镜,摇下车窗跟老杨打招呼。

“啊,是你,原来是老同学,到这边来做什么?”老杨问。

“这几天休假过来旅游,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邹瑜雪说。

“这么大老远的开车过来?”

“一路走一路玩。”

这个邹瑜雪,是老杨的大学同学,以前读书的时候是学院的大美女,家境殷实,又会打扮,不知道是多少男生暗恋的对象,老杨也是其中一位。

只不过那时老杨是一个包里的钱只够自己吃饭的穷小子,只能在心里想想,看到有男生献殷勤时暗自发怒罢了。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邹瑜雪在当地一个化肥厂找到了一个大企业办公室的工作,刚一毕业就能进“大厂”,而且是在省城,让同学们羡慕不已。

老杨没什么关系,也没在外面闯荡的想法,和大多数同乡同学一样,选择回家服从分配,最后被分配到公安局。那个年头没有手机,同学之间也没什么联系方式,这么多年过去,大多数同学都不联系了。

当时正在工作中,后面又排着几辆车,老杨也没时间和她聊天,挥了挥手就让她过去。

2009年夏初,老杨执勤的时候又遇到邹瑜雪,这次她没戴墨镜。和上次一样,匆匆打个招呼,老杨挥挥手就让她走了。换班后,一起执勤的小张说:“师父,我看你这个美女同学混得越来越差了啊。”

“这怎么说呢?”

“这两年我又遇到过她好几次,你看,以前她开的是帕萨特,穿名牌服装,戴名牌眼镜,可是现在呢,车换成了捷达,衣服的档次都降了好多呢。”小张说起来头头是道。

老杨对这些不是太了解,汽车对他来说,只有颜色和车牌号,品牌他大概能辩识,衣服啥的就更不在行了。老杨心想:“难道是家里遭遇了什么变故?”

小张拉了他的衣服一下:“师父师父,怎么走神了?想那个美女了?她是不是你的初恋情人?”

“去!”老杨打开小张的手,“跟师父没大没小的,看来是平时把你们惯坏了。不过你刚才说的那些,我倒是觉得有些问题。难道是?”

小张乐了:“师父,难道你又在推测人家是不是在贩毒了?你可别开玩笑了,毒贩都是两轮换四轮,捷达换大奔,你哪里见过贩毒越混越差的?”

老杨拍了一把小张的肩膀,像是解脱了一样:“是啊!毒贩怎么可能越混越差呢,你看这职业病,恨不得把每个来这边的人都推测成毒贩了。”

小张揉了揉发疼的肩膀:“你高兴也不能拍这么重嘛。”

下班吃过饭后,老杨给在省城工作的同乡同学阿满打了电话。

“喂!阿光啊,你他妈的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电话那头,阿满有点醉意,觥筹交错和劝酒声都被老杨听到了。

阿满毕业回家后被分配到了一家事业单位,但是野心勃勃的他不满意,于是辞了工作去省城发展,和几个老同学合伙做起物流生意,不久就开了一家物流公司,发展得还算不错。

“我有个问题问你一下,你能到外面去吗?”老杨说。

“你等一下啊……”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谁?”

“邹瑜雪,你还记得她吗?”

“大美女啊,谁不记得?以前还是我的梦中情人呢,你打听她干什么?”

“今天我遇到她了,情况有些不太对劲,能和我说说她的情况吗?”

阿满承接了部分邹瑜雪所在化肥厂的运输业务,两人因此打过交道。那时候,邹瑜雪已经是这个化肥厂下属一个公司的副经理。

阿满说:“有什么问题?”

老杨说:“这只是我的推测,还不确定有什么问题,暂时不能跟你说。”

阿满语气有些不高兴:“他妈的,又跟老子来这一套!毕业后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十来年前,当时她是一个公司副经理,我们有一些业务上的往来,当时她已经离婚了,带着个十来岁的儿子吧,我也不太清楚,这个也不太好问嘛,又过了三四年,我就没见过她了,我以为是高升了,后面听他们同事说辞职了。”

“辞职?”

“对,辞职了,我都觉得纳闷,像她这样精明能干的女人,到了这个位置,上升的空间还很大,但是突然就辞职了,好可惜啊。”

“难道是去了什么更好的地方工作?”

“哪里有比她在更好的地方了,那不得争得头破血流的。据说是去了一个社区工作,方便照顾儿子,她儿子已经读高中了。”

“放弃了事业,为了照顾儿子。”

阿满骂骂咧咧:“对,就是这样。*****的,你不会对人家有什么意思吧,老哥我可要提醒你,你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娃娃都多大了,可不能犯作风错误啊。”

老杨骂道:“你*****的喝多了,尽想什么事情,就这样吧。”

挂了电话,老杨叹了口气:“也许是我多想了吧,到社区工作,收入降低,生活质量下降也是有依据的,但是经常来这边旅游干什么呢?而且,这路少说也得有一千多公里,一个女人独自开车经常走,这有些不正常。”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老杨跟小张说:“小张,以后机灵着点,如果再看到我同学过来的话告诉我一声,盯梢着点。”

“师父,你不会真的怀疑她过来贩毒吧?”

“我可没说她过来贩毒,我只是让你看着点,有消息告诉我,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行。”

忙于其他工作的老杨暂时忘记了这个老同学。

直到2009年冬天一个夜晚,老杨在外面执行一项任务,八点多,他接到了小张电话:“师父,你那个女同学又来了,我盯梢了一下,在阳光酒店住下了。”

老杨小声道:“你给我盯好了,看看她到底来做什么,注意,现在开始不能给我打电话了,有事情发短信。”

“行,我给你看好了。”

也许是因为开车太累的缘故,邹瑜雪十点多才出酒店,这个县城的小酒店是不提供早餐的,她到旁边吃了早餐,返回酒店退了房,把车开了出来,不远处的小张看她驶出一截之后便开车跟了上去。

邹瑜雪驶出县城,沿着一条不算很宽的柏油路往西行驶。

车不是很多,小张不紧不慢地跟着,偶尔也会超车到前面去,免得被邹瑜雪怀疑。跟踪非常无聊,小张不由自主地哼起小调来,老杨的突然来电把他吓了一跳:“不是不能打电话了吗?”

老杨说:“上个任务结束了,怎么样?”

“现在继续往西走,不知道要去哪里,我跟了个把小时了,再过去的话,就到边境了。”

“你继续跟好她,我这就赶来。”

这座边境小镇规模不大,但热闹,有些商铺是缅甸人过来开的,有卖玉器的,有卖橡胶拖鞋的,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物件,每天都有一些前来观光游览的游客。

冬季日子短,七点不到,天已全黑。小镇海拔低,气温还算舒适。

老杨来到小镇,找到小张的车子,打开车门上了副驾:“怎么样?”

“在前面这个宾馆住下了,除了出来到对面那个快餐店吃饭就没见她出来。”

“你都盯着?”

“诺,我跟着她去那个快餐店打了个盒饭回来吃,害怕跟丢了,饭盒都没敢去扔。”小张指着档杆旁边的饭盒,“吃了饭她又回来,之后就没见出门,你吃过了没有?”

“吃了。”

“行,那我去把饭盒丢了,顺便买包烟来抽,今天在这坐了好几个小时,腿都麻了。”

“快去快回。”老杨靠在座椅上,眼睛盯着宾馆门口的动静。

九点一刻,邹瑜雪出现在宾馆门口,她左顾右盼了一番,一辆摩托车突突突从镇子南边驶来,在宾馆门口停下,邹瑜雪麻利地跳上摩托车后座。

小张急忙发动汽车远远跟了上去,走着走着,摩托车突然向右转弯,驶入一条小路扬长而去,汽车无法行驶,小张骂了一句:“他妈的!”

老杨说:“继续往前面开,我们已经跟丢了。”

过了路口没多远,老杨就让小张掉头返回镇上。他拨通了线人阿松的电话,让他注意一个烫着波浪卷,四十多岁,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的女人。“刚刚偷渡过去,预计目的地就是你所在的缅甸小镇。”

小张嘀咕:“这女人还真是有两把刷子,这么晚了还敢从深山老林里偷渡过去。”

老杨说:“我们低估她了,咱们回去吧。”偷渡过去,事情就没那么简单,老杨心里的期望落空了,事情已经走向老杨不愿看到的方向。他知道,不久后就会与这位老同学在审讯桌上对质。

 

·· 02 ··

摩托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在山林里颠簸,一直开到无法行驶的地方才停下,再往前便是一条偷渡者踩出来的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

邹瑜雪下车,给了摩托车司机两百块钱。司机摸了一下钱辨别真伪,确定是真钱后折头返回,邹雪梅则打着手电独自走进密密麻麻的树林。

夜已深,只有几屡月光透过树间的缝隙照进林子,其余的月光都被茂密的树冠遮拦。

树林里有各种各样的虫鸣,偶尔还能听见白蚁弄出唰唰唰的响声,就像有人把沙土撒在树叶上一样,俗称“鬼撒土”。偶尔还有身形巨大的夜行鸟雕鸮在林间无声飞过,落在树枝上,眼睛发着幽幽的绿光。

别说是一个女人,就连身体健壮、充满阳刚之气的成年男人都不敢独自一人穿过这样阴森恐怖的林子。而邹瑜雪不一样,她轻车熟路,手电光在林间跳动,周围恐怖的气息对她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

这里与缅北地区山连着山,除了界碑之外没有什么明显的界线。直至她看到一座村庄,才确定自己到了缅甸。

已是凌晨了,月光下的小村庄睡得很深,邹瑜雪路过的时候没碰到人,只是脚步声引起了几声狗吠。她熄了电筒,借着月光靠路边小心赶路,在她的理解中,缅北这个地方比密林中掩藏的凶禽野兽更可怕,还是小心为好。

她步子轻快,就像不知疲倦一样,天蒙蒙亮的时候,邹瑜雪来到一个小镇。大多数人还在沉睡之中,只有那些早起卖早点的人在忙碌。

邹瑜雪吃了一碗早点,到一家小旅馆开了房间。小旅馆的老板在门口的沙发上睡得正香,被叫醒后心中骂骂咧咧,极不情愿地起来赚下这几十块钱又接着睡下。

天色渐亮,小镇逐渐苏醒,那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摆摊的人陆续支起摊子,街道上的人影多起来。

三十来岁,身形消瘦的阿松随着人群出现在镇上。他皮肤黝黑,病怏怏的,在人群中没有什么特色,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阿松漫无目的地在邹瑜雪所住的旅馆附近游逛,镇上只有三四家旅馆,这家旅馆还算干净卫生,而且价格相对国内便宜,所以毒贩们一般会选择在这里落脚。

兜兜转转一个早上,阿松没什么收获。

直到下午两点多,邹瑜雪的身影才出现在旅馆门口,阿松一眼就认出她来。因为她出现在这个地方实在有些突兀,街上的男人们都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邹瑜雪走出旅馆的玻璃门,融入到人群之中,阿松不紧不慢跟了上去。邹瑜雪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装作像是逛街的样子。

在确认没人盯梢之后,邹瑜雪走进一条小巷。这里人少得多,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在杂乱无章的房子中间蜿蜒曲折,路两边长着杂草,杂草中丢着塑料袋、纸屑,甚至可以看到吸毒者丢弃的注射器。头顶木电杆上的电线拉得杂乱无章。

“这女人怕是要去峰哥那里。”阿松心想,抄了条更窄的近道赶到峰哥家那边等候。

峰哥是制毒的,自从中缅警方合作加大对毒品打击力度之后,峰哥把制毒的窝点藏到了地下室,不是熟客的话都不知道他的老窝在哪里。

阿松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在一根电线杆下面装作吸毒后不久就看到了邹瑜雪。她敲了敲峰哥的门,说了几句话,大门便开了。

大概过了二十来分钟,邹瑜雪从峰哥家出来了,她左右看了一眼,快步消失在来时的那条小路。

阿松拿出手机,拨通了老杨的电话,把所见告诉了老杨。

从邹瑜雪坐上摩托车偷渡的那刻起,老杨虽然已经猜到八九,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小张,这回还真被我猜中了,我这个老同学,果然是贩毒了。”

小张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啊?贩毒,这怎么办?”

老杨说:“你说怎么办?难道要放她回去不成?走吧,回去设堵卡吧。”

回去的路上,老杨一声不吭,小张也不敢跟他说话,有几次他实在忍不住想说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根据阿松提供的情报,邹瑜雪傍晚的时候离开了小镇。为了掩人耳目,邹瑜雪和大多数毒贩一样,偷越边境时喜欢在夜里行动。

老杨和小张回到县城,向领导汇报之后跟几个弟兄在邹瑜雪回程的必经之路上设立了临时堵卡点。

回到国内,邹瑜雪觉得安全了,整个人都轻松不少。她回到小旅馆,把门反锁好,拿出小皮包里的一袋海洛因,长长舒了一口气。

休息几分钟后,她把窗帘拉上,拿出几盒避孕套,小心翼翼地把海洛因装进避孕套中,仔细裹好放进抽屉里。她知道,这玩意裹不紧或破裂,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装好之后,她倒在床上睡着了,下午两点多才醒来。接下来回家一路开车是不小的考验,她不能进主食,只能吃点水果喝点水。体内带毒非常危险,吃东西会加强胃蠕动,可能会导致包装破裂,人中剧毒而死。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抽屉,用憎恶的眼神打量这些东西,内心感到一阵反胃与罪恶,但还是皱着眉头把那些海洛因吞了下去。

太阳已经偏西,老杨和同事们等了很久。就在大伙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邹瑜雪的车出现在视野里。还没到堵卡点,邹瑜雪就摇下车窗,停下来和老杨打招呼,表现得非常自然。

小张到车窗前敬了个礼:“女士,请你下车,我们要检查一下。”

邹瑜雪波澜不惊:“检查什么呢?”

小张说:“我们接到举报,说是有人带着毒品从这里经过,所以,我们对路过的车辆和行人都要进行检查。”

“你们看我像贩毒的人吗?”

小张摇摇头:“这是我们的工作,请你配合一下。”

“那行,你们看吧,快一点啊,我要赶时间。”邹瑜雪很配合地下了车,和老杨在一边聊天,任由小张等人带着缉毒犬搜查车辆。

面对走上贩毒道路的老同学,老杨有些不大自然:“你怎么经常往这边跑呢?”

邹瑜雪倒是没什么紧张:“我喜欢这边的风景,所以有空就经常来喽。”

“那你工作不忙吗?”

“还行,不算很忙,他们查得可真仔细呀!”邹瑜雪看了一下手表,“都翻了十来分钟了,你们干这行可真不容易。”

“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考虑换个清闲点的工作?”

“哪里有什么清闲的工作,干这个我也挺喜欢的。”

小张跑了过来:“师父,什么都没有。”

老杨皱起眉头:“仔细搜了吗?”

邹瑜雪有点不高兴:“我可以走了吗?”

老杨拉下脸来:“恐怕不行,老同学,请你跟我们到医院走一趟。”

邹瑜雪脸色一下子变了:“老同学,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你怀疑我贩毒吗?”

“没有办法,我们也是执行任务,请你配合一下吧,跟我们去一趟医院。”

邹瑜雪愤怒道:“我不去,你们凭什么带我去医院?我现在就要回去!”说罢就准备去开车门。

小张和一名同事挡在车门前,不让她上车。老杨给小张使了个眼色:“去不去恐怕由不得你了。”

邹瑜雪大叫起来:“疯了!你们这是做什么!有什么权力把我送去医院?”

老杨下了命令:“押她上车!”

邹瑜雪被押上警车,拉去医院。

急诊科戴眼镜的年轻医生认得老杨:“又带人来了?”

老杨点点头:“又来麻烦你们了,给她拍个X片。”

邹瑜雪被强行扭送到放射室。

没过多久,结果就出来了,X片显示,邹瑜雪的肚子里有一坨一坨的东西。老杨拿着片子来到邹瑜雪的面前:“这是什么?你跟我们解释一下。”

邹瑜雪丝毫没有惊慌:“既然如此,我就认了,你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老杨让医生开了药,两个女医生把邹瑜雪带进一间空闲的病房,把毒品排出来洗干净称重。那些用避孕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海洛因共有400多克。

邹瑜雪不说话了,眼睛里有些颓然,突然她跪了下来:“杨警官,我有一事相求,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求求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你说。”

邹瑜雪拿出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千来块钱,我保证这些钱是干干净净得来的,请你把它转交给我的儿子,好吗?”

老杨点点头:“这个没问题,请你跟我们回局里交代一下你的事情吧。”

见老杨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邹瑜雪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她站起来主动伸出手让小张铐上,顺从地跟着上了警车。

 

·· 03 ··

邹瑜雪一开始还想保持自己女强人的形象,但是在审讯室里,终于还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哭了好久,邹瑜雪才停下来,她用没有被铐住的左手擦去眼泪,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一种放松的神气。她跟老杨说:“之前我把自己和别人都绷得太紧了,容易断裂,现在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毕业之后,邹瑜雪找了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工作后不久,在父母朋友撮合下,她与当地一个年轻的公务员洪亮结了婚。

洪亮人长得英俊,有些才华,只是在事业上没什么进取心。一方面他家境也算殷实,衣食住行不愁,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为了升迁去曲意逢迎。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在单位也不怎么表现。

邹瑜雪不一样,她是个事业心与掌控欲都很强的女人,她觉得像洪亮这样有才华的男人,有大把的机会和大好的前程,应该在仕途上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两人因此时常有一些语言上的冲突。

一开始,洪亮觉得邹瑜雪刚刚走出象牙塔,有事业心和上进心是件好事,常常让着她,洪亮期望她在职场上磨练几年后就会有所改变。

儿子出生之后,这种转变确实有了一些,夫妻俩都把精力投在儿子身上,什么东西都买最好的买给他。那几年,是夫妻俩相处最融洽的日子,邹瑜雪甚至觉得,像洪亮这样顾家不经常出去应酬的男人也挺好。

不过,随着孩子长大,邹瑜雪又变回原来那个自己,更让洪亮难以忍受的是,她对刚上幼儿园的儿子洪宇豪的要求近乎严苛。说是要给洪宇豪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和资源,除了上学之外,她还要儿子学习乐器、英语、跆拳道等。课外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就连周末都没有一天空闲。

洪亮看不下去了:“孩子需要玩耍,需要释放天性,这样天天都在学习,孩子都没自己的时间了。”

邹瑜雪有自己的说辞:“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些都是为了他好,从小就要培养他学习的习惯,学了这些东西,他才不会输在起跑线上。”

“我可不指望他成为什么人上人,只要他健康快乐成长,将来找个工作养家糊口就可以了。”

邹瑜雪的语气变得尖酸刻薄:“和你一样不求上进吗?看看和你一起进去的李伟,才几年人家已经当上副科长了,你呢?”

洪亮压住心头的怒火:“你这是什么话?”

从那以后,夫妻俩就经常为此事争吵不休,到了洪宇豪上小学的时候,邹瑜雪对儿子的要求更高了,让他学的东西更多。儿子眼睛里没有同龄人那种灵光,有几次他跟邹瑜雪说自己不想去学那么多东西,每次都被邹瑜雪大骂一顿。

在一次大吵之后,洪亮终于忍不住,跟邹瑜雪离了婚,但是他没能争到儿子的抚养权。邹瑜雪对他说:“宇豪跟着我,我会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成功的人。”

父母离婚之后,本来就不快活的洪宇豪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反抗无效后,他任由邹瑜雪带着学各种东西,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他的世界里除了学习已经没有其他东西。

洪宇豪学科成绩很好,还能讲流利的英语,甚至能弹一手好钢琴。每当听到别人的赞美,邹瑜雪都感到非常骄傲,也很有成就感,她觉得,自己为儿子规划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洪亮每次来探视儿子,看着儿子这么小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性格与气质,很痛心,却又无能为力。他给儿子买来一些玩具,但都被邹瑜雪丢了,说这会让儿子玩物丧志。

在邹瑜雪近乎偏执的控制下,洪宇豪度过了自己郁郁寡欢的童年。

到中学之后,随着叛逆期的到来,洪宇豪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只不过,小时候受到的控制越强,他的叛逆就比其他孩子来得更强烈,这令邹瑜雪无法忍受。

邹瑜雪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住这个个头快要赶上自己的儿子了。学校安排上晚自习,要住校,邹瑜雪只能周末带他去补习班补课。可是,洪宇豪已经不想去了,他说:“我自己学得好,不用补。”

洪宇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害怕他吃不好,邹瑜雪每个星期都会给洪宇豪三百块钱。那个年头,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三百块可不是小数目,家里贫困的学生一个星期也就花几十块钱。

这么多年来,不用回家的洪宇豪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他觉得世界本来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他认识了一个叫阿龙的同学,阿龙家里有钱,会玩,下了晚自习经常翻墙去网吧玩游戏。

听到阿龙谈论游戏有多好玩的时候,洪宇豪也变得心痒痒的,想跟着去体验一下不一样的世界。一开始他还害怕被抓到,后来看阿龙一直没什么事,终于在一个秋风习习的夜晚跟着翻出了围墙。

那天晚上天上铺着一层细细的云,月光朦胧,洪宇豪翻过墙后并不放心,每走几步都要回头看看,害怕有老师发现,心里还有些负罪感。走着走着,他跟着阿龙钻进了一个漆黑的小巷道,来到一家烟雾缭绕的黑网吧。胆战心惊打开电脑,接触到那个虚拟的网络游戏世界之后,他的负罪感便淡然无存。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在网络的世界里,洪宇豪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感和成就感,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每个星期,他们都要翻墙出去两次,到四五点的时候再翻墙进入学校,睡个把小时就起来上学。他的心思已经无法留在书本上了,脑子里都是网络游戏世界里的角色,期末考试的时候,成绩一落千丈。

邹瑜雪拿着成绩单,指着问他:“为什么会落到这么后面?”

洪宇豪语气中没有一丝感情:“没发挥好。”

邹瑜雪去找班主任,问儿子是不是谈恋爱、逃课了什么的。可是都没有,班主任说他每天按时上课,课后也不见他与哪个女生交往,只是看着有些困倦。

“不过这对学生们来说比较正常,为了考试,学生们下自习熄灯后还是会打着电筒躲在被窝里看书。”班主任说,“唉,他们现在学习压力很大,比我们以前大多了,有时候看着都可怜。”

回到家里,邹瑜雪流着泪问洪宇豪:“你到底怎么了?”洪宇豪甩下一句“我没事,只是学习太累了”就把自己关进房间。

洪宇豪已经变得像一批脱缰野马,拉都拉不住。就连来探视的洪亮他都不见,跟邹瑜雪说,自己宁愿没有这样的父亲。

邹瑜雪变得胆战心惊,她找了洪亮,两人在一家茶馆见面。此时老实工作、兢兢业业工作的洪亮已经当上科长。邹瑜雪跟洪亮简单说了一下洪宇豪的情况:“现在,他已经完全不受我的控制了,我说的话,他一句都不听了。”

洪亮拿起杯子,吹了几口气,缓缓呷下一口:“以前我就跟你说过,弦绷得太紧,容易断裂,一断裂,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宇豪这些年压抑得太久了,现在就像火山喷发一样。”

“你有什么办法吗?”

洪亮摇了摇头:“他连我都不愿意见,我能有什么办法,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再是以前那样控制得住的孩子了。”

“他也是你的儿子。”

“亏你还知道他是我的儿子,我连给他买个玩具都被你说成是玩物丧志!”洪亮的声音提高了许多,“现在如此,再想什么办法来挽救,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童年已经逝去了。”

“就任由他这样下去吗?”

“我会去跟他谈谈,走吧。”

除了吃饭,洪宇豪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玩一个可以打单机游戏的学习机,这是邹瑜雪为了他学英语买的。他的房间里还放着节奏感很强、歌声撕心裂肺的重金属音乐。

门反锁着,邹瑜雪没能打开,她敲敲门,洪宇豪打开后看到洪亮又把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你爸想和你说说话!”邹瑜雪大声道。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 04 ··

邹瑜雪讲到这里,老杨大概能推测出一二。就算是机器也需要停下来休息散散热,何况是一个孩子。

邹瑜雪想尽办法,但没能把洪宇豪拉回到正轨上来。

阿龙认识几个混社会的人,除了去网吧之外,他们还会跟着去唱唱歌,吃吃烧烤,阿龙告诉洪宇豪:“读书有什么好处,哪里有这样潇洒快活?”

洪宇豪问他:“那你为什么要来读书?”

阿龙表现出大失所望的样子:“还不是我爸逼我来的,说是让我考个高中毕业证,现在还小,出去做不了什么事,等我毕业之后就可以跟着他做生意了。”

有一天晚上下自习后,阿龙神秘兮兮地跟洪宇豪说:“今晚我们去一个好地方。”

他们翻出围墙之后,阿龙的一个社会朋友阿伟在外面等着。这次没有去网吧,也没去烧烤店,而是去了客运站旁边的一条小街道上,越走越偏僻。这让洪宇豪有些心慌:“我们要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拐来拐去,阿伟带着他们来到一个老旧的小区,进了一楼的一间屋子。屋子里烟雾缭绕,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几个光着上身的纹身男人在高声谈论着什么。有一个男人拿着一张锡纸,用打火机在下面烧,锡纸上面有白色粉末,男人凑在粉末上方,一脸贪婪地吸着气。

洪宇豪看得胆战心惊,知道这几个人是在吸毒。

阿伟跟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介绍:“老大,这个就是阿龙。”

“老大”打量了阿龙一番,把阿龙打量得背脊发凉。

阿龙窃窃地问阿伟:“这就是你说带我们玩的好东西……”

阿伟说:“就是这个,试试看,会让你们很快活的。”

阿龙看了洪宇豪一眼,使了个眼神,就往外面跑,可是门被后面的阿伟关了起来。阿龙质问道:“阿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带你们来尝尝好东西吗?还没尝呢就想走?”

“我们不想尝这东西。”

“由不得你们了。”那个“老大”说。

这个“老大”是在这一带分销毒品的小头目,自己也吸毒,随着毒瘾越来越大,依靠老顾客的收入已经很难维持自己吸毒,于是就想办法“开发客户”,目标是那些家里有钱而又爱玩的学生。

“老大”的两个手下抓住了阿龙和洪宇豪,摁住他们的头,其他几个拿着锡纸海洛因,在他们鼻子跟前燃烧。

阿龙和洪宇豪憋着气奋力挣扎,说什么都不吸,“老大”转身拿出一把白晃晃的刀子来在两人面前晃了一下:“吸!不吸就让你们走不出这个房间半步!”

两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只得乖乖就范。

吸了之后,洪宇豪头有些昏昏沉沉,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他和阿龙坐在沙发上躺了一会,过了一个多小时,这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才消散过去。

“可以走了,两天后再来这里一次,我让阿伟去接你们过来,如果不来的话,你们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还有,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如果让别人知道了,我就要你们的命!”

回学校的路上,两人战战兢兢,浑身发抖,忍不住轻轻地啜泣,谁也没有说话。凌晨的风有些寒意,昏黄的路灯下,两个弱小的身影就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可怜。

他们受到了可怕的威胁,不敢和任何人说。两天之后,阿伟又把他们接过去,“老大”对他们做了同样的事。这一次洪宇豪没有像上次一样头晕目眩,他甚至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

这次完事后出门,“老大”没有威胁他们了,也没有说让他们什么时候来。

第三天早上,洪宇豪有些不自在,精神焦躁不安,就像浑身有蚂蚁在爬行一样,他渴望一种东西,就是他在“老大”那里吸食进去的那种东西,那股气味。

阿龙和他有一样的感觉。

下课后,洪宇豪找到阿龙,两个人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阿龙,我感觉有些奇怪,有一种想去老大那里的感觉。”

阿龙说:“我也是一样,上课的时候都坐不住。”

“怎么办?”

“再说吧,我们坚决不能去找他。”

到了晚上,那种强烈的渴望又向洪宇豪袭来,这一次比早上还要强烈,他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阿龙来到洪宇豪的宿舍,洪宇豪看到他的嘴唇有些颤抖:“走,我们去找老大。”

于是,两人翻出围墙,找到了“老大”的住所,这一次“老大”喜笑颜开,不像原来那么恶狠狠的了。

“给我们点东西。”阿龙说。

“什么东西?”“老大”装作不知道。

“上次给我们吸的东西。”

“那可是要钱的。”

“多少钱?”

“100块吸一次,我这里卖的东西可是高纯度的,含量很高的。”

阿龙和洪宇豪掏出钱来:“赶紧给我们!”

“老大”笑吟吟地收了钱,拿出锡纸,又拿出一个小药瓶来,用一把塑料小勺子给他们舀了两勺。

“这就100块?”

“告诉过你们,这是高纯度的。”

洪宇豪和阿龙顾不得跟他啰嗦,急忙借来打火机吸食起来。吸完之后,两个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面那种如猫抓一般的焦虑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亢奋的力量。

两个人离开后又去了黑网吧打游戏,打到第二天早上还精神抖擞。这让老师感到奇怪,平时最爱上课睡觉的人竟然变得活跃起来。

吸食一次一百块钱,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何况两个没有收入来源的学生。

洪宇豪每个星期有三百块钱,只够他吸食毒品三次,于是他一方面不吃零食减小自己的开支,另一方面他通过“买学习资料”等借口跟邹瑜雪要钱,勉强能熬得过去。

为了取得邹瑜雪的信任,洪宇豪回家听话多了,有时候还会帮忙打扫卫生,洗洗碗筷。这转变让邹瑜雪感到欣慰,她觉得儿子的叛逆期就这样过去了。特别是期中考试的时候,洪宇豪的成绩又回到了前面。

趁着邹瑜雪高兴时,洪宇豪跟母亲说,学校里面的食堂不好吃,份量少,自己想到外面吃饭,但是又太贵了。邹瑜雪担心他吃不饱影响身体发育,每个星期又给他加了一百块钱。

洪宇豪也学聪明了,他们不到“老大”那里吸了,而是买回来把海洛因分成两份,分两次吸食,想以此来减少支出。只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随着毒瘾越来越大,分两次吸已经无法满足。

父亲洪亮来探视,洪宇豪也不抵触了,还叫他爸爸,和他讲学校里面的一些事情,自己的学习情况,以及自己想考什么大学。这让洪亮感到高兴,也会给他一些钱,他都用来购买毒品。

上学期间,洪宇豪每个星期都有稳定的钱来买毒品,到了假期就陷入麻烦,他只能靠骗邹瑜雪说跟同学出去看电影、游玩来要到一些钱,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有一次,他实在没办法就偷了邹瑜雪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一千五百块钱。他忐忑不安地买了毒品藏在床底下,在房间里做作业。

邹瑜雪下班回来,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宇豪,这几天有人来过我们家吗?”

“没有,我下午出去外面玩了一下就回来做作业了。”

“那你出去忘记关门了吗?”

忘记关门,洪宇豪终于找到借口了:“是的,我出去的时候拉了一下,但是可能没有关严,同学又在院子里叫我,我就跑下去了,回来才发现门没关严,怎么了?”

“我放在抽屉里的钱不见了,以后可不要忘记了。”

“多少钱呢?”

“还好不多,千把块钱。”

 

·· 05 ··

中考结束有一个很长的假期。

邹瑜雪此时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她已经当上了一个子公司的副经理,大好的前程就在前方向她招手,洪宇豪吸毒也有一年半了,他变得有些消瘦。

忙于工作的邹瑜雪心存愧疚,她给了洪宇豪更多的钱,让他去多买点牛奶之类的补一补。

没过多久,“老大”被抓起来了,洪宇豪和阿龙一下子失去了毒品来源。

一天晚上八点多,邹瑜雪加班回来,看到洪宇豪蜷缩在地上不住地颤抖,脸色苍白,额头上冒出汗珠,急得赶紧打120。

见到医生们抬着担架上来,洪宇豪吓了一跳,拉着沙发扶手:“我不去医院!妈妈,不要送我去医院!”

洪宇豪还是被强行送到了医院,此时他已经恢复平静。

一系列检查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医生让洪宇豪出去,跟邹瑜雪说:“据你所描述的情况,好像是癫痫,但又跟癫痫不一样,我看了检查结果也没什么大问题,因此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

“你儿子吸毒了。”

“吸毒?”

“对,很可能是吸毒了,毒瘾发作就会像你所说的一样。”

邹瑜雪脸色苍白,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我只是说可能。”医生担心她要晕倒了。

邹瑜雪扶着凳子坐了下来,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毒品,这个词离她太遥远了,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离毒品如此之近。

“那怎么办?”邹瑜雪流着眼泪。

“送去戒毒所,还能怎么办?”医生说。

回家后,邹瑜雪胆战心惊地问:“你吸毒?”

洪宇豪点点头承认了。

第二天,邹瑜雪请了一天假,把洪宇豪送到了戒毒所。交接完之后,她给洪亮打了个电话,儿子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得让对方知道才行。

“我一直想着都是为了他好,给他提供最好的条件,我真的错了吗?”她问。

洪亮愤怒地说了一句“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就挂了电话。

一年之后,洪宇豪从戒毒所出来。那天洪亮也去接他,原本的一家三口一起吃了顿饭,洪宇豪默默寡言,从头到尾都没说几句话。

学是上不成了,洪宇豪暂时在家里闲着,邹瑜雪继续上班,但是很少再加班,她每天都想着早点回来。

有一天,洪宇豪在家看电视的时候,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

“我!”外面是阿龙的声音。

洪宇豪打开门,阿龙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看起来比较亢奋:“听说你进了戒毒所?”

“现在出来了,你没读书了吗?”

“读书多没意思。”

“跟我去潇洒潇洒?”

“要干什么?”

“你真把那玩意儿戒了?”

“戒了。”

“开什么玩笑?这玩意儿能戒得掉?”阿龙拿出一个小药瓶,舀了一小勺子在锡纸上用打火机烤着吸起来。

这让洪宇豪感觉到一阵恐惧,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碰这个东西,但同时,沉睡在内心深处的恶魔却苏醒了。他回忆起吸食海洛因之后那种飘飘欲仙的亢奋与虚无缥缈的享受,总之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紧紧握着拳头,看着阿龙吸完之后极度舒适的表情,有些动摇了。

“你怎么搞到这玩意儿的,老大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阿龙笑了:“这能难倒我?找其他人买呗,我买来的时候才知道你已经进去了,唉,不说这个事情了,来一点吗?”

洪宇豪不受控制地点点头。

阿龙骄傲地说:“我就说,这玩意哪那么容易戒掉。”

洪宇豪的意志彻底被海洛因摧毁了。吸完之后,他获得了一种一年多来都没有体验过的满足感,就像站在群峰之巅,睥睨着这个世界。

半年后,邹瑜雪才发现洪宇豪又吸毒了。

她想把洪宇豪再次送到戒毒所,洪宇豪说什么也不去:“我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那种毒瘾发作而又得不到满足的恐惧又回到他的心头。

“你不去那里怎么办?”邹瑜雪欲哭无泪。

洪宇豪到厨房拿出一把刀子来:“你杀了我吧,妈妈,杀了我,让我解脱,但是我真的再也不想进戒毒所了。”

邹瑜雪发疯一样夺下洪宇豪手中的刀子,把他搂在怀中,眼泪簌簌掉落:“我不送你去了,我不送你去了,妈妈陪你一起戒毒。”

邹瑜雪查了一些如何戒除毒瘾的资料,辞去工作,在社区找了一份事做。社区离家不远,通过窗户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单元门,她可以监视洪宇豪的行动。

她买了一些自己查阅的可以用于替代海洛因的药物,可是洪宇豪并不接受,他流着眼泪说:“妈妈,让我吸一点,慢慢减少用量,一定能戒掉的。”

即便是再坚强的女人,在子女面前心都是软的,看着洪宇豪毒瘾发作那种痛苦,邹瑜雪心如刀割。每次儿子说“妈妈你杀了我让我解脱”,邹瑜雪就会感到心碎。

没什么办法,邹瑜雪只好妥协,给钱让洪宇豪买了一些回来。

然而,这样做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洪宇豪的毒瘾越来越大。警方对毒品打击力度越来越大,市面上的海洛因价格越来越高,几经辗转到当地,要350块钱才能买到一克。

社区工资不高,邹瑜雪的积蓄很快就要花完,这个精明的女人把目光投向了中缅边境那个叫做金三角的地方,市场上的人告诉她那地方几十块就能买一克,而且没有添加过药物。(毒品分销的人一般都要在海洛因里添加一些药物贩卖)。

 

·· 06 ··

老杨问:“所以你就走上了这条路?”

邹瑜雪抹去眼泪:“是。”

邹瑜雪对毒品走私一无所知,又没什么门道,这个事情当然也不能去问人,最好是一个人都不知道才好。下定决心后,她买了二十多克海洛因留着给洪宇豪,自己请假驱车到边境,这一趟没有十天半个月肯定回不去。

邹瑜雪在边境小镇住下来,每天到处闲逛。不久,就有骑着摩托车的人来问她:“要不要到缅甸去?不用办手续。”

一开始她都说不去,但记下了这些人的相貌,随后对他们进行观察。后来她决定找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带她过去,顺便打听一些关于贩毒的事情,因为这个中年男人每天都会出现,每次都会带人走。

那个男人收了一百块钱,就带着她出了小镇。

“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这边听说毒品很多。”

“找我带出去的人大多都是为了这事而来。”

“那你知道可以找谁买到东西吗?要可靠一点的,我听说有的带人买了东西转身就把人出卖了。”

“那要加两百块钱。”

“只要可靠,那没问题。”

“肯定可靠。”

邹瑜雪给了他两百块钱。

“你过去到那边,到镇上一个叫阿辉百货的小卖部,说是老高让你去找他,请他带你去拿点东西,他就会带你去的,他是我的朋友,可以放心。”

走着走着,老高把邹瑜雪带进一条山间小路。

“这就是偷渡的人经常走的路,相对安全一些,一般贩毒都是拿了东西天黑才偷渡过来。”大概一个多小时,摩托车到无法再前进的地方停了下来,“前面的路摩托车就去不了了,你就顺着这条小路走,过去之后会看到一个寨子,寨子门口有条大路,你就顺着大路走,不要走岔路,就可以到达我说的那个小镇。”

“这林子里面有什么危险的动物吗?”

“你放心,动物更害怕人。这一带有野猪,不过你很少有可能遇得到。”

此刻邹瑜雪的内心是复杂的,谢过老高之后,她独自走进茂密的丛林里面。

寂静的丛林让邹瑜雪感到恐惧,生怕突然从什么地方窜出一只野猪或什么动物。而且作为一名中国公民,一名社区的干部,此刻却偷偷越境,去干国家法律所不允许的事情,要是被边防巡逻部队抓住,那可就完了。

不过,为了自己的儿子,她把这些都抛在脑后,没有丝毫犹豫。一路上什么都没遇到,只有她走在林间碰到灌木丛发出来的“唰唰唰”声响。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何时越过了边境,直到她看到那个老高说的小村庄才放下心来,路边有几个衣着寒酸的农民在地里劳作,村子背后有一座庙宇。

地里干活的农民看了邹瑜雪一眼,又继续干活。邹瑜雪则有些忐忑,加快脚步离开他们的视野,就像是在做贼一样。

没过多久,她就来到了老高所说的小镇,慵懒的阳光照射下,庙宇顶部金光闪闪,这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小镇让邹瑜雪心安下来。

有不少中国人在这里做买卖,邹瑜雪在街道中间找到了阿辉百货。这是一间石棉瓦顶空心砖墙的矮房子,木头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商品。

邹瑜雪看了一下,等买东西的人离开后跟老板说:“老板,我是老高介绍来的,让你带我去买点东西。”

那老板的眼神有些惊愕,仿佛不敢相信来贩毒的竟然是这样一位美丽的女人。

“老高介绍我来的,让你带我去买点东西。”邹瑜雪又说了一遍。

“哦,你稍等,我让人过来看一下铺子。”老板打了一个电话,过了一会,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妇女来到店铺。

老板跟她说:“你看着一下,我带她去买点东西。”

那女人眼中充满狐疑,好像邹瑜雪是个狐狸精要勾引她的男人一样:“快去快回。”

老板带着她到了峰哥那里,以四十块一克的价格买了400克海洛因。邹瑜雪感到惊讶无比,她知道这边海洛因便宜,但便宜还是超乎了她的想象。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惜搭上生命也要来贩毒了。

峰哥给了她一个黑色的袋子,让她把海洛因裹起来放进皮包,过程就像买一盒化妆品一样简单。

峰哥又把老板叫过去,不知道给了多少钱。

老板把邹瑜雪带回小镇的街道上,告诉她不要紧张,表现得自然一点,不要显得那么警觉,免得让人产生怀疑,这里的“水鸭子”(警方的耳目)太多了。

虽然老高和自己说过最好天黑再偷渡回去,但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在夜间赶路。她决定在小镇住一晚再返回,第二天一大早回去。

邹瑜雪一路胆战心惊,但此行还算顺利,一路上也没引起什么怀疑,邹瑜雪安全地把毒品带回了家,又去买了些药品回来掺合,这已经够洪宇豪吸食好长时间了。

她把毒品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每次都按量给洪宇豪,以为这样真的可以帮儿子戒掉毒品。可是,事与愿违,只要与毒品有接触,是不可能戒得掉的。

洪宇豪的毒瘾越来越大,邹瑜雪无法抵挡他的央求,只能给他吸食。邹瑜雪害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儿子会自残,因为儿子毒瘾发作的时候已经表现出那种倾向。

邹瑜雪也明白了,在家里是无法戒掉毒瘾的,只有送去戒毒所才行。可是每当她说去戒毒所,洪宇豪就拿刀要自杀,说宁死也不愿去那个地方。邹瑜雪心软了,虽然儿子从未跟她说过里面怎么样,但她想想洪宇豪毒瘾发作时候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

洪亮来跟邹瑜雪交涉了许多次也没结果。

“我害怕他进去真的会自杀。”

洪亮说:“现在也是慢性自杀,戒毒所里应该会管得很好吧,如果随便就能让人自杀的话那怎么还会有人去戒毒?”

“你是没见过他毒瘾发作那种可怕的情景,万一他咬舌自尽了呢?这谁会发现?”

“如果你不忍心,那就让我来送他去!”

“你没有这个权利。”邹瑜雪冷冷地说。

与峰哥接上头后,邹瑜雪走私毒品变得容易许多。她胆子越来越大,夜里偷渡边境也不怕了。每过一段时间,她就往边境地区跑一次,为了安全起见,她开始把毒品吞到肚子里。

后来,过检查站的时候,有几次警方还真仔细翻过她的行李和车子,如果毒品不是在肚子里就暴露了。随着对边境一带逐渐熟悉,邹瑜雪学会了走一些小路,绕开一些关卡,成了一名经验丰富的毒贩。

纵有家财万贯,也无法长期供养一个人吸食毒品。到社区工作,邹瑜雪的收入减少,她再也不买名贵的衣服与鞋子、昂贵的化妆品,还把车卖了,换了一辆更便宜的。

正是从这些变化上,老杨看出一些端倪来,尽管他不愿看到自己曾经暗恋过的老同学成为毒贩。

邹瑜雪交代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结束了,我知道总会有这样的一天,杨警官,以后我儿子我也无法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请你答应我,一定把这张银行卡交到他手上,里面还有几千块钱。”

老杨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小张把口供笔录递到邹瑜雪面前,让她看一下摁个手印,她没有看就摁了下去,随后被两名警察带走。

 

尾声

许多年没有回到大学所在的城市,下了飞机之后,老杨连方向都分不清楚了。坐在前往市区的出租车上,那些崭新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夜晚的霓虹炫亮闪烁,拥挤的车流与人流已经不是他以前记忆中的样子。

在学校旁边老街一家老旧的烧烤店里,同乡阿满已经点好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和几瓶冰凉的啤酒等着他。

“好几年没见了!”油肚鼓起来不少的阿满拍着老杨的肩膀。

“你这肚子可是长了不少。”

两人哈哈大笑,坐下来什么都没说就开始喝酒。读书的时候,他们钱很少,一个学期只能来吃一两次,那时候他们觉得这里的东西很好吃,可是如今,老杨再也没能吃出记忆中的味道。

两人聊了一阵子阿满辛酸的奋斗史,又回到邹瑜雪的事情上。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老杨说。

“自古红颜薄命。”阿满表现出很痛心的样子,“可是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如果我们不认识她,那仅仅就是可惜而已,你来就是为了把这银行卡交给他儿子吗?”

“对,我本可以寄过来给你交的,但是她要我亲手交给他,就算是她死前最后一个愿望了。唉,以前我曾幻想英雄救美,为她做些什么事情来赢得她的芳心,想不到现在却是来做这样一桩事。”

那天,两人喝酒喝到很晚,老杨跟着阿满到他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在阿满朋友的帮助下,老杨找到了洪宇豪家所在之处,可是里面已经没人居住,老杨敲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开门,老杨又到旁边的社区了解情况。

一名社区工作人员告诉他,邹瑜雪被抓起来后不久,洪亮就把洪宇豪接走了,不知道接去了哪里。

老杨又找到洪亮上班的单位。

门卫让他在门口先等候一下,不多时,洪亮就出来了,他跟洪亮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听说你把洪宇豪接过来了,邹瑜雪让我把这张银行卡交给他。”

洪亮递过来一支烟:“谢谢你,杨警官,为了这个事情还跑这么远的路赶来。”

老杨说:“以前我们是同学,洪宇豪呢?接过来之后怎么样了?”

洪亮叹了口气:“我把他送进戒毒所了,在外面肯定是不行的。”

老杨又问:“那他在戒毒所里表现如何?”

洪亮说:“我去看过一次,教官说是还可以,但是毕竟毒瘾已经很深,需要一些过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戒掉,那还不好说。”

老杨说:“这样邹瑜雪肯定就会放心了,她父母呢?”

“都过世了,她会被判死刑吗?”

“按她的犯罪情节,说不准,得看法院怎么判。”

老杨告别洪亮后去了机场,透过机窗,看着地面那些被开垦出来的土地,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遥远的大学。那时候的邹瑜雪像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那么出众那么优秀,但没有人能预料得到,她有朝一日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邹瑜雪的案子还没开庭,老杨让朋友通知她,卡已经交给到洪亮手中,他没能见到洪宇豪,因为洪宇豪已经被送到戒毒所了,教官说他表现不错,一定能够戒掉毒瘾的。

邹瑜雪眼神呆滞,她喃喃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说罢,她的眼泪不断掉落下来,在这间狭长的、只有一小扇铁窗可以看到外面蓝天白云的监室里,其他几个女嫌犯正在聊天,她们甚至都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作者:垒土,企业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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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地亲情,摄像头里的日与夜

发布:2021-10-19 09:21:01 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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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亲人很远的地方安家、工作,这样的选择愈发常见。为了跨越时空距离,更多人通过摄像头和视频电话触达彼此。最终,电子眼成为我们看见亲人的重要媒介。

你不知道的事

儿子坐在木制书桌前,一直盯着10寸的屏幕。他7岁,上小学一年级,把写作业的时间全拿来看动画片。当时是夏天,晚上六点多,农村的天还亮着,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电子屏幕,丝毫没有去写作业的意愿。

一小时前,王刘松从另一个城市的工地上下班、吃过食堂,刚刚在宿舍坐下。由于放心不下儿子,他打开手机里的家用监控APP,想看看儿子有没有好好学习。得到的结果让他一阵气愤。

王刘松29岁,已经打工十年,从建筑工地上的零工做到电焊工、粉刷工,收入从每月1500元涨到一万元。为了更好的收入,王刘松奔波在不同城市,一年回家最多两三次。家中的其他成员也是如此——妻子在苏州打工、父亲在昆山打工。两个儿子在安徽老家留守,常年由做环卫工的奶奶带着。

王刘松最大的心愿是孩子们学业有成、考上大学。但他没想到,留守生活让孩子迷上了动画片,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这个孩子便输给了同龄人。他注视着屏幕,感到忧心却又无能为力。

体验这种无力感的还有尹城,他每天用摄像头看儿子七八次。趁着工作间隙,在上厕所时他总掏出手机点击一下,两三秒钟进入到监控界面里——那里可能有孩子的身影。电子眼对准家中的客厅,有时,儿子会在客厅里玩耍,有时,他会随着爷爷奶奶外出。

一次,尹城看着儿子在客厅里独自玩了十几分钟。在客厅的一角,儿子坐在地上,脚边堆满了不同颜色的乐高积木。他听见儿子不时嘟囔新掌握的名词,手中拿起一块积木说:“大火车”,把它放到某个位置,过了一会又亲手拿掉。儿子在编故事,角色是地上的乐高积木。没有人来到客厅,他一个人玩得津津有味。

尹城看了又愧疚又欣赏,心想这孩子挺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

两年前,儿子不满一岁的时候,尹城就离开了深圳的家。因为工作调动,尹城到杭州阿里做产品经理,主持新项目“天猫精灵V10”的研发,一年里回家的日子总共不超过五十天。对尹城来说,工作压力解决后,他还要缓解缺席儿子成长的压力。儿子在镜头里显得那样自足、独立,似乎不是很需要父亲。他也想多陪孩子玩,但自己由于在外地常驻,什么都不能做。

当下,地缘边界在人们的流动与迁徙中愈发模糊,借助互联网、聊天工具和摄像头,我们总能轻易地跨越时空。这种跨越是便利的,但又极为有限。我们能够用声音和画面拼凑出自己的在场,能够随时随地关注对方的动态,甚至发现平日难以察觉的细微之处。但我们除了接受、发送消息,很难做出太多改变。更多时候,我们只能在世界的另一端,试着离亲人更近一些。

星期二,晚上六点半,女儿林深在下班后打开手机里的摄像头APP。摄像头装在老家的门厅里,360度旋转,基本上可以看到门厅里发生的一切。一阵热闹的氛围扑面而来,画面中出现了四位老人,正在聊着村里人的家长里短。林深看到自己的父母穿着红色棉布拖鞋,和两位同样上了年纪的邻居围坐在一起,正在侧耳倾听着。

碰到父母和邻居聊天时,林深总喜欢偷听他们在聊些什么八卦。刚开始用摄像头时,赶上自己不忙的时候,林深还会把某段聊天回放给自己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在谈论什么、关心什么,她一直很关注。这让她与父母的世界相融合。

2019年大学毕业后,林深在安徽宣城做老师,父母在几十公里以外的郊区农村务农。自从女儿开始上班,他们放弃了种植稻子,选择更轻松的劳作方式——养鱼、种菜、喂鸡鸭鹅,把家里的田租给别人种植烟叶。这使原本的工作时长缩短了将近一半,他们要学会消磨时光。

孙女胡罗则在电子眼里观察着爷爷的晚年。关于这个抽象的命题,摄像头给了她一个类似电影画面的答案。

傍晚六点,爷爷的晚年镜头开始了:他先是在厨房做饭,晚餐标配是一碗面条、一盘青菜,其余的饭菜他不擅长做、也懒得做。随着天色渐暗,爷爷把厨房里的灯打开,站在那里把晚餐吃完,用时不超过半小时。随后,他走进客厅,在一张木制椅子上坐下,画面就此凝固到八点。此时,已经进入了夜晚,但爷爷很少开灯。为了省电,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沉默一个半小时。

图 | 胡罗从摄像头中看到的画面

这个时间点,胡罗常常在工位上加班。出于关心和好奇,她几次点开手机上的监控界面,想看看爷爷的“天涯共此时”。从界面看过去,87岁的爷爷背靠墙坐定,表情平静,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在发呆。

胡罗从中感受到深深的孤独。怕惊吓到老人,她没有打开语音功能,让摄像头传达自己的声音到那间屋子里。此时,城市的天空也变成墨蓝色,街灯开始亮了。胡罗没有问过爷爷在那一个半小时里究竟在想什么,因为她知道,对方不喜欢示弱。

在城市这端行动

第一次被这副画面触动后,胡罗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晚年的爷爷有哪些需要。

两年前,奶奶去世后,爷爷愈发想保持自己的尊严,拒绝了七个子女让自己去城里居住的邀请,拒绝被任何人照顾。他选择留守在湖北的老房子里——在他眼中,这是度过晚年的最佳方式。

他不擅长下厨,也不愿意学,只给自己吃面条、粥和炒青菜。胡罗的母亲看不下去时,会提前准备好一个星期的饭菜放在冰箱里,算作给他加餐。他也不给自己安排太多活动,常在白天找同村的老头、老太打麻将。晚间,别人回家休息,他也不好意思去蹭饭,便回到家静静坐着。或许是奶奶的去世触动他关于“尽头”的思考,有一次,爷爷通过摄像头的语音功能告诉胡罗,自己现在在村子里年龄已经排到了老三:“就等着尽头的到来”。

一则和胡罗相关的信息是:有一次,老人肚子痛,他冲着摄像头喊胡罗,让她来搀扶自己。但她恰好没有打开手机APP。第二天,爷爷便托胡罗的亲戚传话:“要把这个摄像头给打掉!喊胡罗都没有回应!”

这让胡罗意识到,爷爷即使喜欢一个住,但也很需要亲人的陪伴。听着亲戚的转述,胡罗感觉到爷爷在用愤怒掩饰他的失落。

她决定用摄像头自带的话筒跟爷爷定时聊天。聊天是单向的,只能由胡罗发起。在晚间加班时,胡罗在晚上六点半左右打开手机APP里的话筒选项,开启话题,很快,爷爷开始主导对话。他年轻的时候做过村里的领导,喜欢指导别人。胡罗总听到他对着摄像头先问:最近过得好不好?随后,因为胡罗还未成家立业,爷爷便为胡罗的人生大事感到担忧。他叮嘱道:“一定要好好学习,每天早一点去单位,要勤快一点啊!”

摄像头那边传来的声音让胡罗短暂地从生活里抽离,此刻,她和爷爷的关系仿佛回到童年,变得更加亲密。作为回应,她顺着爷爷的话头接下去:“我经常看各种文件,我同事总是过来问我问题。我平时也很优秀,可喜欢看书了!”

目前,对胡罗来说,这是靠近爷爷最有效的方式。

对于长期无法见面的人来说,如何跨越距离,需要个性化的探索。2019年,王刘松8个月没见过儿子一面。那时,他在南京做电焊工,工作节奏紧张,无暇顾及儿子的学习进度。孩子在安徽太和老家,刚刚入读一年级。八个月里,有时王刘松不放心儿子,便给老家打电话问儿子的成绩。母亲总告诉他:孩子的成绩好得很,每次都考90多分。

八个月过后,在2019年10月份,王刘松回到老家。他把儿子期末考试的试卷拿到自己面前,得分一栏赫然写着15.5分。而母亲口中的“90多分”,只是孩子为了忽悠老人不识字而发明的“障眼法”——答题时间、阅卷日期都会带有“9”这个数字,被儿子说成了“90多分”。

王刘松心情复杂。儿子在2013年出生,家中还没操办满月酒时,王刘松便在岳父的催促下出门挣钱。作为零工,有老板联系自己去做工时,王刘松几乎从不拒绝。他想,自己一定要给孩子创造宽裕的环境,供他上大学。但没想到,迫不得已的留守成为了这个家庭最大的敌人。

从老家返回宿舍,王刘松决定用摄像头和视频电话介入儿子的动画片童年。六点过后,王刘松打开摄像头里的语音功能,喊话儿子,让他把作业取出来写,把不会做的题目都拿出来、放到电子眼面前。

儿子把练习本放到电子眼面前,王刘松继续用语音指导着他摆放的位置——一会儿需要往上拿,一会儿需要往下放,远了、近了都会影响对焦。刚开始时,每道题平均对焦5-10分钟。看清楚题目后,王刘松发现儿子分不清声母和韵母,也不会做三个数相加的算式。或许因为一上来就是差生,儿子对学习不感兴趣,有时听着王刘松的讲解就会感到烦闷。

儿子烦闷到极点时会一下子趴在桌子上,把头埋着,死活不愿意抬头继续。王刘松只能将摄像头的音量调到最大,冲着话筒喊儿子“起床”。儿子更加生气,但没有办法制止住王刘松的怒火,迫于压力,只能重新打起精神,攻克作业。

摄像头的另一端,王刘松其实也早就想休息。每天下班后,王刘松总希望自己能在宿舍的床上躺一会、恢复精力,但一想到儿子的作业还没有做好,他便觉得格外焦虑。工友们习惯看他一下班就跑到宿舍外面,一面轰走蚊子,一面盯着个手机屏幕,不时讲话。大多数工友不理解王刘松的执著,觉得他矫枉过正。

图 | 王刘松微纪录片截图

但王刘松必须亲眼看到儿子把每一天的作业圆满完成,才觉得踏实。远程补习半个月时,儿子学会了声母和韵母,会拼出汉字,在一次小考中拿了70多分。父子俩的配合也默契了些——王刘松通常让儿子把不会写的题目放到电子眼面前,画面清晰了就马上截图保存,自己在手机上看图读题。给儿子讲解完毕后,王刘松再把要点写下来,拍照上传到摄像头所在的主体设备“天猫精灵”附赠的相册中,督促儿子把它背下来。

补习持续了两年。在今年夏天,儿子在期末考试中语文拿到了货真价实的90多分。

云参与:另一种在场

林深把摄像头装在了老家门厅门口的右上角。电子眼能扫到房子的大门、后门和两间卧室的门,由此方便观看人在屋内的大致行动轨迹。
林深每天查看摄像头6-8次,几乎每一次查看的时候,父亲或者母亲都正好坐在这间正方形的屋子里。像在表演给林深看一样,他们择菜、剥玉米、洗菜、吃饭、看电视,尽量把所有活动都安排在室内进行。
摄像头仿佛成为了林深的某个分身。她记得,在小时候,父亲习惯在后门放置一个便桶,用于起夜。安装监控之后,她发现便桶不见了。回家看望父母时,她发现父亲把便桶转移到了室外的厕所棚子里,另外在自己的卧室中放置了小便桶,每天早晨清空。其实,摄像头无法拍到后门的便桶,只可能拍到人走到那里的背影。

观察父母没多久,林深试着从网站上买菜品寄送到镇上,喊父亲去取快递。父亲总是把取回来的水果、肉品拿到摄像头底下,让她鉴定成色,看看东西是否新鲜。这样做的灵感源自林深在监控里的发现——一起初,她点击手机上的画面放大看,发现桌上的菜品和自己小时候见到的一样。他们习惯吃红薯杆子、腌菜,而父亲喜欢扒饭,把大部分菜让给母亲吃。这是家中不富裕的时候,父母的省钱法则。

改变已有的生活方式并不容易,除非切中了父母最在意的点。从小,林深和父亲喜欢在睡前复盘这一天彼此都做了什么,交流附近的八卦——这是他们十几年的默契。在外读大学时,父亲不太敢经常给林深打电话,怕话费消耗得太快。上班以后,林深便给父亲在卧室里安装了一台“天猫精灵”,告诉父亲用它打电话不花话费,只走包年的网费,父亲欣然接受。

那年冬天,林深给父亲从网上订购了一件长款羽绒服,这是父亲一直希望要的。父亲兴冲冲地拿到摄像头下面给林深看后,便把衣服收了起来,换上林深小时候常见的一件黑色棉袄。林深心里明白,不在场的情况下,要想深度影响父母的生活方式,更需要一步步来。

究竟该如何正面影响儿子,参与到儿子的成长中去,这个问题对尹城来说更值得思考。

今年春季的某个周末,尹城结束了连续21天的工作,乘坐凌晨5点的早班飞机到达深圳。上午9:30左右,他拉着行李箱敲开家门。儿子刚刚起床,知道爸爸回家的消息十分兴奋,马上冲着尹城跑过来。只是,快跑到尹城面前时,孩子突然停在原地,愣了两三秒。

尹城站在门厅望着儿子,一阵心酸涌来。从儿子的角度想,这个孩子仅仅两岁半,正处于飞速成长的时候。在他的世界里,爸爸或许就是个在外面飞来飞去的人,一个月未见,难免会有陌生感。在家中,第二陌生的是妈妈——在华为工作的她常常加班到晚上九十点钟,回家的时候儿子已经睡了。早上出门上班时,儿子通常还没醒。

夫妻俩双双在大厂工作,支付着在深圳的房贷、车贷、生活开销,并为孩子未来的优质教育存款。从理性角度看,这是最保险的育儿方案——毕竟,钱是在这座城市生活唯一的底气。每每想到这一点,尹城就会忍住想要离职回家的冲动,在杭州继续加班。

有时,他在结束一个漫长的项目会议时,会打开家族微信群里的聊天记录翻一翻,看看妻子拍摄的视频和照片,里面记录了儿子日常生活里的样子。或许是为了安慰尹城,妻子专门拍下在尹城进门前,儿子得知爸爸要回家后兴奋的表情。尹城反复观看着这几段微信小视频,默默感受着作为父亲的情感。

图 | 尹城与儿子的合照

能量最低的时候,他选择打开摄像头看看儿子有没有出现在客厅里。监控画面被调出的那一秒,他坐在办公室里,仿佛把自己置换到了深圳的家,正在看着儿子在客厅玩积木。那十几分钟,他觉得不在场的缺憾感被补偿了。

尹城的本职工作就是组织研发“天猫精灵”的新功能。对于这件机器,他本人最喜欢的一项功能是——抓拍人的笑容。登陆手机端APP后,尹城往往能收到消息提示,告诉自己电子眼抓拍到了儿子在镜头下露出的笑脸。尹城一张一张点开来看,最多一次收到7条消息。这是他一天中颇为放松的时刻——他猜想着儿子开心的原因,工作压力和育儿焦虑都被淡化。

尹城有时幻想,如果未来科技水平不断提升,是不是会有一天,机器能够分析出儿子为什么笑。人工智能继续朝前走,意味着他将会看到儿子的每一种笑代表着什么,还能用机器实现更精准的记忆功能。这样,他既能为儿子提供优渥的生活,又能更多地参与到儿子的成长之中。

怀着这份情感,尹城带领团队研发出在视频通话加入笑脸的功能。这是在现有技术支持下,他能够实现的灵感。他有些兴奋地描述着:以后,人们使用“天猫精灵”打视频电话时,只要屏幕前的人露出笑脸,机器便会自动抓拍照片。而当人们说出“我想你”的时候,屏幕里还会立即冒出小心心,把双方的心拉得再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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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人物部分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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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石润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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