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9年7月,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我厂里的冰箱竟开始罢工。食堂的老张跟我抱怨了好几次。
“别说猪肉和豆腐,连早晨刚买的小白菜,放到下午就蔫儿了,闻起来一股酸味儿。天儿太热,我买的两箱冰糕都快化完了。”老张擦了把汗,眼睛瞪得滚圆。
我这家工厂规模虽小,老张却是一位惹不起的“大人物”。他是食堂总管,身兼采买、主厨、洗刷。他老人家要有点儿不高兴,每日三餐吃食堂的20多个员工就要饿肚子。
可是,容量大的冰柜并不便宜,我只好在二手物件上想办法。我打电话给朋友小深,他常年跑社区,认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一准有主意。听我说完,他神神秘秘地说:“把你厂里那辆小四轮开出来。走,咱们去中心路‘打土豪’。”
中心路是镇上的一条繁华的步行街,离我的厂子不远。小深坐在副驾,一路指挥我左转右转,开到一条小巷子里才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是一家雅致的小西餐厅,招牌的底漆是乳白色,下面的大门用一整块落地玻璃隔出。3间店面一溜打通,天花板上铺设了大量白色灯管,照得店里极通透,跟站在阳光底下没什么两样。侧面还临河,风景很不错。
我心想:这不是小深发小虎哥的西餐厅吗?这家西餐厅去年年底开张时,我还来过一次,蘑菇汤和海鲜饭味道还不错。
虎哥的西餐厅是火过一段日子的。开张头俩月,餐厅全场75折优惠,排队的食客从门口站到了巷子外头,还上了本地的美食自媒体,被冠以“网红餐厅”的名号。可60天后,虎哥将优惠一收,翻台率立即降了不少,餐厅的营业额大不如前,渐渐冷落了下去。
“关张啦?这才半年工夫。”我狐疑地问。
“啥也别问,要什么只管拿。”小深“啪”地关上车门。
虎哥远远地看见我们,很快从店里迎出来。他朝我一摆头,豪爽地说:“来,来,看上什么就跟我说,直接拖走,甭客气。”
小深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开始去柜子里翻找那些漂亮的小摆件——带翅膀的铁艺烛台,剔透的水晶杯,边缘描金的木制酒架,一件件都很精致。
我提起脚进了后厨,找到一台九成新的商用冰柜,香槟色的外壳,方方正正的,将我塞进去都绰绰有余。我四处摸了一溜,笑得合不拢嘴:“这台冰柜不错,简直跟新的一样。”
虎哥的店铺关张,我和小深却兴高采烈的,这不能怪我们不仗义,实在因为虎哥太“土豪”——开一家西餐厅,对他来说,不过是洒洒水而已。
虎哥是实打实的富二代,一点儿水分都不掺的那种。他执行力极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前几年,本地的“高压鱼头”火了,虎哥决定跟风,也开了一家“水库鱼头”,算是他在老家餐饮业烧出的第一把火。这家店成绩不错,3个月回本,半年就挣了小30万纯利。后来,虎哥的精力就全花在开店和关张上。牛排店、自助火锅、烤鱼排档、奶茶店、韩餐……粗略一算,他经手的餐饮店已经有10多家,有些像“水库鱼头”一样挣钱,时隔多年仍然在贡献利润,有些就跟这家西餐厅一样,租约日期一到,即刻关张。
这几年,餐饮生意起起落落,虎哥倒也不太在意。他本来就是个随性的人。我认识他5、6年了,还从未见他在哪件事上为难过,也极少发脾气。我觉得,这个失败的西餐厅项目当然也不会让他变脸。
餐厅后厨的一体灶是移动式的,拆卸起来很方便,排气扇、餐具、锅碗瓢盆都已经让二手店的小卡车拉走了,冰箱和摆件则归了我和小深——这小子得寸进尺,还带走了一台原价8千块的咖啡机。
隔壁开奶茶店的小姑娘也挤进来看热闹,她20岁出头,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气息,眼波流转间,虎哥被迷得神魂颠倒,于是将一台崭新的烤箱拱手送出。
动产已经交待完去路,剩下的不动产可就倒霉了。虎哥的手里头掂着一支长长的撬棍,跟大猩猩金刚似地搞起了“破坏”。东敲西捣,看起来暴躁得很,似乎跟屋子里的装修有仇。门头崭新的艺术漆、一体桌,极具设计感的玻璃收银台、水晶吊顶,林林总总一大堆,让他毁了个精光。
狂风暴雨过后,西餐厅里一片狼藉,虎哥环顾一圈,大概觉得差不多了,就朝门外的清运小工一挥手:“统统拉走,一点儿东西也别留下。”
半小时工夫,西餐厅被搬了个空,连一片墙纸、一块铝板都没有留下来。尘埃落定,虎哥点起烟,拉过一张拆吊顶用的塑料垫脚椅,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
虎哥人如其名,身高1米9,体重200斤出头,身形威风。但身外的气势此时掩盖不了他的颓丧,他的眉毛深深纠在一起,跟打了结似的,圆嘟嘟的脸上写满了挫败感。他不太讲究衣着打扮,老是理个小平头,套一件黑色短T恤,看起来很朴实。如今这身装扮好像放大了他的窘境,让他看起来像个走投无路的创业者。
我打算将钱转给虎哥——这样大的冰柜,要是放在二手店里出售,起码也要2千块钱。可他几番推托,始终不肯收下。我随口问他,那个西餐厅装修花了不少钱,关张就关张,干嘛要连装修一起毁掉:“何不留给房东?或许还能退一点租金。”
虎哥听了愤怒不已:“*****的房东,平时抠抠索索,催个水电跟催命似的,一有事就成了缩头乌龟。餐厅后头的杂物间不让用,后厨的卫生间也不让用,餐厅的厨师想要上个厕所只能跑到隔壁的奶茶店解决。楼上住户漏水,一直滴到西餐厅的厨房里,房东又玩消失,到处找不到人影。”
租约到期后,房东老太婆却巴巴地来说好话,求虎哥将装修保留原样。据说,续租的人看上了这套价值不菲的装修,想要来个“原样入驻”,开一家融合菜餐厅。
“我花了大价钱做的装修,凭什么留给她?”虎哥咬牙切齿地说,“当初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这房子就是个毛胚,如今原样归还,既合情又合理。”
虎哥平日里是个谦谦君子,说话从不带脏字。看来,这回真让房东老太婆给惹恼了。
2
过了几天,我去上海参加一个小型服装展会,正好碰上虎哥也要去上海,于是约定同行。
几周前,展会主办方信誓旦旦地说,这是长三角地区“性价比最高”的展销会,铺位租金只要别家的一半,保证“订单接到手软”。结果我们这些参展商都上了当,我在偌大的会场里整整站了一天,往来订货的客商还没有参展的工厂多。
原本预计办3天的展会,只开了2天就潦草结束了。时间空出来,我开着车去找虎哥,他在上海青浦区的一家大型钢材市场里。
虎哥的父亲沈老爷子当年是个能人。30年前,温州人里有一半都在外省经商,沈老爷子是个中翘楚。置得一笔家业后,老爷子就在全国各地买房、买铺面,所以沈家在全国几大城市都有一些产业,上海青浦区的这几间商铺就是其中之一。
虎哥这次来上海,是来领补偿款的。这几年,青浦区发展很快,到处是高耸的大楼。借上这波东风,那座钢材市场被整体纳入拆迁计划,据说地皮已经售给一家地产商,预备盖一个高档住宅小区。
沈老爷子签了字,早早搭动车回去了,留虎哥在这里处理一些后续文件。等事务处理完毕,虎哥就领着我进了附近的一家快餐店,他站在店门口左看右看,忽然很感慨地说:“我来过这里,也是在这儿吃的饭。”
虎哥的神情变得很深沉:“头一回来我还小,读小学还是初中来着?反正什么都不懂,就跟着我爸出去瞎玩。从徐州苏州一路玩过来,上海真漂亮,外滩,南京路,和平饭店,接着我爸就去买了这几间铺子。后来那次是过来收租金,顺道去了趟东方明珠。之后——就是这次咯——时间过的真快啊。”
“就来过3次?”我好奇地问。
他说,这里的商铺签的是长租约,3、5年才签一次,有时还会委托物管公司代签,业主们没有必要露面。
我对他说起自己参加展会被骗,时间和金钱上的双重损失让我肉疼不已。虎哥一拍脑袋,哈哈大笑:“无商不奸嘛。上海可是大都市,鱼龙混杂,有些人就靠这些偏门捞钱,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怕都饿死了。”
“以后我大概也不会来上海了。”虎哥忽然说。
“铺子都清理完了?”我问。
“这是最后一家咯。”虎哥坐下来,意味深长地说,“这里的字一签完,我家在上海的地界里,就是个光零零的白板了。”
沈家置业的时间早,大部分产业几乎都到了更新换代的时候。有些铺面整体搬迁整改,由政府发给补偿金,有些商铺变得越来越冷清,便低价转出去,或被地产公司置换为住宅。沈老爷子当年置下的一处处商铺,都变成了银行账户里一个个枯燥的数字。
我听虎哥这么说,心里忽然有点想笑。这些话其实挺真诚的,但要是说给外人听,难免有点凡尔赛的味道。
我问虎哥,接下来打算做点什么,还是干餐饮?
“不干了,不干了,心累!”他摆摆手,“我倒想上个班,大学毕业后还没上过班呢。”
“你没上过班?”我停下筷子,啧啧称奇。
虎哥说他真没上过班。沈老爷子是个纯粹的温州商人,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属于“轻资产”的皮包公司,经营的产业几乎都集中在贸易方面,名下连一家实体工厂都没有。虎哥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帮忙打理父亲的产业与商铺,有时打个“飞的”收收租金,有时去邻市处理一下重要合约。这些事都不太紧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的确没有什么朝九晚五的上班经历。
“办个工厂什么的,汽配、塑料、工艺品,什么样的都行。”我给他出主意,既然虎哥的亲戚都在外省经商,乌鲁木齐、包头、哈尔滨、金华,干什么的都有,办个工厂也不愁销路。
虎哥摇摇头,说这些年开了这么多店,他都留下心理阴影了。他的初次创业项目是家牛排餐厅,地点选在包头——许多温州人都有第二故乡,沈家也不例外。沈老爷子当年在内蒙创业,大部分产业都集中在包头,虎哥的童年也是在包头度过的,直到初二那年才回温州准备参加中考。
说起来,温州这个城市又有什么吸引力呢?对他来说,温州不过是故乡的名字,内里究竟有何种意味,谁也无法真正清楚。他知晓包头的各条街道,每个购物中心,风景名胜,比温州的五马街、雁荡山,都要熟悉得多。
可是,虎哥的初次创业并不算成功。虽然前前后后收回了成本,但后期出了不少管理上的纰漏。他遇人不淑,餐厅的厨师长伙同一帮徒弟将仓库的物资盗出转卖,一年下来,餐厅只出不进,亏了很大一笔钱。厨师长是包头本地人,一大家子就住在附近,虎哥再年轻气盛,也不敢追究,拿回赔偿就认了,牛排店草草关张后,店面很快就被转租了出去。
这几年,互联网产业高歌猛进,最近大热的社区生鲜电商,虎哥几年前就尝试过。刚开始还有些生意,勉强做到薄利,结果本地的“大润发”也开始搞配送服务,“专业队”下场就是不一样,几张轻飘飘的优惠券打在虎哥身上却有千钧重。等“大润发”迈开步子,虎哥的“小团伙”连两个月都没撑住。
“心累。”虎哥半眯着眼睛,又将这个词重复一遍。
3
有一回,我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碰到虎哥夫妇,于是坐了同席。
酒菜轮番上桌后,虎哥发挥自己的特长,将酒店里的各样菜式拎出来细细讲解。从白果的不同种类、梭子蟹肥瘦的分辨,一直聊到了中外啤酒的工艺之分。当然,这是我们私下的耳语,虎哥绝不会在主家面前指点江山。
“国产啤酒就是些西贝货(假货,“西贝”组合为“贾”,“贾”通“假”),这些假洋鬼子更可恨!”虎哥敲敲桌子,一脸嫌恶。他将配料表指给我看,说里面的大米和糖浆都是发酵过程中的代用品,正宗的精酿酒不可能用到这些东西。
虎哥是啤酒发烧友,为了喝遍比利时和德国周边的名酒,他曾在欧洲足足待了一个月。他见过的世面多,我自然一脸叹服,末了,他又说那些在国外有名气的精酿,如今在北上广也能喝得到,这几年精酿酒屋发展很快,他考察过一段时间,跃跃欲试。
我问他怎么不行动,他摇摇头说,温州这地方小,容不下这些高端定位的产品。有机会的话,还是得去北上广定居。
“那些地方是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尝得到世界上的所有美食。”说罢,他指指身边的妻子,“要不是牵挂太多,家里管的又严,我早就飞走了。”
虎哥妻子温柔娴静,只在旁边笑吟吟地望着丈夫吹牛。我从旁人口中听说,虎哥妻子是米兰大学的高材生,学的是艺术设计,回国后却没有进大公司工作,而是回了老家。她娘家是开金店的,她就顺理成章地接了班,管着两间金铺。
我悄悄问虎哥:“让一个海归艺术生管金店?这不是屈才嘛!”
虎哥笑,说温州没有几家瞧得上眼的设计公司,妻子娘家人又不愿意让她离家太远:“这金店嘛,大概也算专业对口吧?”
虎哥说,妻子的同学和朋友几乎都去了杭州,她也动过念头,但很快就放弃了。她已经结了婚,父母都退了二线,这也意味着人生已经被家庭和事业束缚住了,很难为了理想任性。
“大别墅住着,帕拉梅拉开着,怎么就忧郁起来了?”我开玩笑。
虎哥眨眨眼,苦着脸说:“因为大家过得都不快乐啊。”
我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富二代也是有烦恼的。
一直以来,我和小深都觉得虎哥算得上是一位颇有能力的富二代。可在他父亲沈老爷子眼里,虎哥却是个败家的懒汉。
两个月后,虎哥过生日,我和小深去的时候,生日宴已经结束,他家只剩下几个要好的朋友就着桌上的半块蛋糕喝酒。过了一会儿,瘦瘦小小的沈老爷子从外面回来了,他显然已喝过不少,脑袋晃晃悠悠,看起来有些走神。见家里坐着一堆年轻人在喝酒,他自顾自地加入了我们。
都说最好的醒酒药是另一种酒,老爷子灌下一小瓶“毛铺”,脸色红得跟涂了胭脂似的,人却倏地清醒过来。借着酒劲,他目光如电,一拍桌子,开始数落我们:“你们这帮年轻人,没志气,顶没用!”
这一打击就是一大片,我们都缩起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老爷子的用意。虎哥母亲跑过来打圆场,仍按不住老爷子的兴头,最后只好罢手离去。
老爷子瞥了虎哥一眼,越说越激动:“我30岁的时候,早出去闯世界了,哪有闲工夫待家里喝酒?”
年轻时,沈老爷子跟着叔伯们打渔、养螃蟹,辛辛苦苦干了几年,却仍然攒不下钱。90年代,温州的第二波经商热开始兴起,他加入了背井离乡的大军,比别人走得更远,一直跑到了内蒙。
那时候,正是“温州模式”的高光时刻。“温州模式”被经济学家们叫做“小狗战术”,从温州走出去的中小商人们涌向全国各省市,将轻工业产品卖到全国。挂着温州名号的商贸城、毛衣市场、鞋市场在全国各地开花,一派欣欣向荣。
当时,沈老爷子手里资金不足,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单凭一口家乡方言,就在内蒙的温州圈子里扎下了根。他先是卖馄饨、炒粉干,做温州老乡的生意。几年后,他攒了点钱,又开始鼓捣卤菜。
温州的卤菜在浙江一带小有名气,熏鹅、熏鸡、卤牛肉,风味独特。沈老爷子在老家时混过几天宴席班子,一来二去,卤菜店就让他鼓捣出来了。
第一桶金拿到手,沈老爷子又在包头开了一家五金店,卖纽扣、衣扣、皮带扣。那些年,他给当地几家小服装厂供货,客户里还包括一些蒙古商人(包头有几个规模很大的外贸市场)。他的五金店标榜“自产自销”,实质上只是一个门面,所有货源都来自温州和义乌的工艺厂。
头几年,老爷子还将工艺厂发来的产品包装一一拆开,剪去上面的厂标和地址,重新打包,以防客户越过他直接去找生产商。没过多久,他就犯了懒,干脆将工艺厂的原包装一并送到客户手里。
“麻袋上面一五一十地印着厂名,地址和电话也有,明明白白,要是跳过我,直接找厂家订货,价格上一下子就能打下两成。可人家就愿守着我的店,非让我挣钱。”老爷子笑得很得意,“也活该温州人挣钱,那些内蒙人可真傻,傻到家了!”
采购要找“源头”,如今已是常识,可30年前那些刚刚从计划经济走出来的地方,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那时既没有互联网,企业的采销体系也很死板,对市场的反应总是慢上半拍。靠最粗浅的商业思维,也能在那片蓝海中大杀四方。
依靠着一手信息差,沈老爷子在内蒙混得不错。后来他参股了一家新筹建的温州商贸城,没两年就发了家,赚得盆满钵满。
“找工商的人吃顿饭,请市里面招商的领导喝两次酒,生意就上门了。”老爷子说得轻描淡写,“人情的费用必须得花,这些东西省不得。你们还是大学生哩,读了十几年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父亲借着酒劲训儿子,周围还有一大帮朋友看着。我和小深颇尴尬,虎哥冷着脸,只顾往嘴里灌酒,一言不发。
我只好没话找话,试探地说虎哥那个餐饮公司弄得还不错,怎么说也挣上钱了:“虽说西餐厅前些日子关了张,但前后算算,亏的也不算多。”
“不错?不错个屁!老子当年白手起家的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多钱,这么多铺子,都留给他,那就是一块能往天上跳的跳板,他跳起来了吗?”沈老爷子吹胡子瞪眼,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马云也是吃米饭长大的,你们就不打算当下一个马云?”
我小心翼翼地接茬:“如今想要创个业呀没那么容易了。”
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风口一过,庸者就会落下来,摔个嘴啃泥。人有三六九等,木分紫檀花梨,到了比拼智力的时候,温州人并不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出色——就拿温州街头市占率最高的奶茶店来说吧,是台州人开的;人流最密集的零食铺,是宁波人的手笔。最懂“商机”、爱作“先锋”的温州人,现在就连本土防线都快守不住了。商海漫漫,能留下的都不是庸才。
听了我的长篇大论,沈老爷子一脸不快,大概是看在虎哥的面子上,倒也没有继续和我胡闹,就一步三摆地回自己的房间了。我们继续推杯换盏,却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父辈的勇气与经历让我们钦佩,可是那个遍地黄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商人的门槛比过去高了许多,这是个再也没有草莽英雄的时代。
我们只是平凡的人。
4
爬出西餐厅这个大坑后,虎哥消停了一段时间。隔几天,他就去住海边的民宿,游游泳,晒晒太阳,一副社会闲散人员的做派。据说,沈老爷子看不下去了,跟他吵了好几次,父子之间火药味儿很浓。
当时,恰逢市区里有一家新商贸城开业,沈老爷子就置了两间铺子。他又搭上熟人的线,在市郊弄了个小加工厂,生产服装业里的五金钻饰。
一个负责生产的实体工厂,配一个拓展销路的门市处,这是最基础、也最有效的创业手段。万事俱备,沈老爷子亲自出马,将虎哥逮了回去,愣是逼着他下场经营。
钻饰铺子开业那天,我和小深也去送了两个花篮捧场。虎哥父母在店铺里头忙得脚不沾地,兴高采烈,虎哥反而在一旁搓着手,无所适从。
“历史是个轮回。”我对小深说。
小深不明所以。我解释说,当年的沈老爷子做的第一门大生意就是纽扣,兜兜转转,虎哥又回到了这个行当。一旁的虎哥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在温州,开业是一件极重要的大事,到了晚上,主家惯例要招待一顿宴席。宾客们多半都是沈老爷子的朋友,也有几个半生不熟的闲人。酒过三巡,不知是谁提了句:“这个新商贸城,本地的老板倒是越来越少了。”
大家来了兴趣,都把目光转移到一个胖胖的秃子身上。这人姓黄,是商贸城的经理(看来沈老爷子的面子不小)。他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一看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外省人出头了。”
温州本地的商业渊源很长。自上世纪起,本地出现过不少综合门类的商贸城项目,五金,电机,鞋革,塑料,五花八门。其中最具知名度的,莫过于市区的黄龙商贸城。电器、皮鞋、服装、杂货,所有想得到想不到的东西,都能在那儿买到。
数十年过去,城建更迭,这个老旧的市场也难逃消亡的命运。几年里,各个功能区被分拆出去,搬迁到不同的地方。虎哥所经营的钻饰店,本也是黄龙商贸城的分流项目。
当年黄龙商贸城里的那拨温州商人,早已经变了模样。他们要么攒下一大笔钱,脱离了阶层,飞去了沪杭天堂;要么沦落尘微,消失在悠悠的岁月中。当今的几个新建商贸城,已经成了外省人的天下。就拿虎哥所在的鞋服市场来说,单是服装街上近50家商铺,安徽人就占去了1/4,江西老表们则瓜分了另一个山头。往日独属于温州人的地盘,如今仅仅剩下一半。
这些外省老板,过去都是本地商人手把手带出来的。时光匆匆逝去,经验渐长的伙计们也攒下了一笔钱,开始在温州人的地盘里攻城略地。有些安徽人开的店铺,也雇佣温州本地的青年男女。
就连市场里曾经通用的温州话,如今也风光不再了。
温州方言是一门极复杂的语言,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韵。平阳腔带点儿唱词的味道,抑扬顿挫;苍南腔往往夹杂着闽南语的调子,乍一听像是福建人;瑞安话属于温州方言里的正音,本土闻名的鼓词艺术以瑞安话为标准;瓯海鹿城一带的市区话则有着浓重的后鼻音,听起来颇为有趣……以前,大家进了市场,买卖两方讲什么话的都有,但肯定脱不开温州的三市四区五个县。碰上不会讲方言的店家,买家往往还要露点不太高兴的脸色。时过境迁,安徽口音的普通话,晦涩难懂的江西方言渐渐占领了市场,隐隐开始威胁到温州方言的“霸主”地位。
“那些外省人,价格杀得太狠,生意都让他们做死了。”酒桌上,有好事者开声嚷嚷,“五十万要挣,五万也要挣。五千,五百,只要能挣钱,他们不在乎放多大的水。这帮孙子!”
“都是做生意嘛,分什么外省人本地人。”黄经理忙不迭打圆场。
黄经理是江西赣州人,他扎根温州二十多年,已经能够熟练操使温州话。他女儿嫁的也是温州后生,一切嫁娶仪式都随了温州习俗。谈吐中,他已经将自己当成了本地人了。
“哪里一样,哪里会一样?”又有人出声辩驳,附和声很多。
那些本地的老板们,看到昔日的打工仔变成了竞争对手,都气鼓鼓的。黄经理一脸纠结,话音也越来越低,逐渐偃旗息鼓。他心里肯定明白,凭他的威望,绝对调和不了两方的矛盾。
酒桌上的气氛立时僵硬,一直到宴席散去,都没有人再提起这些话题。虎哥一直冷眼旁观,忽然转过头对我说:“你看,这商贸城里的水很深呐。”
我点点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就有最激烈的竞争与冲突。
温州商人都有敏锐的鼻子,他们已嗅到了危机。而这个危机来得比想象中要快。
去年底,虎哥忽然联系我,说他的堂兄想要出手一批涤纶丝,价钱很便宜,问我愿不愿意盘下来。涤纶丝是服装业的原材料,分成不同的类型,各种类型下又分为不同的支数、规格,对标不同的细分行业。虎哥掏出手机递给我,我瞥见照片上的箱唛,立即摇摇头:“这种材料我用不上。”
虎哥吞吞吐吐,很为难的样子:“帮帮忙嘛,有没有同行用得上,给介绍一下。”
虎哥的堂兄原本为一家外贸公司做贴牌。前几年效益不错,屯了满仓的原材料,结果碰上疫情,外贸公司资金运转困难,开始收缩战线,几乎停止了业务,留下他堂哥在风中凌乱。
既然用不上,那就折价清仓,同行之间兑个货也属正常。但那批涤纶丝规格特殊,量又不小,有40吨,一般人小打小闹还真吃不下。消息一放出去,材料贩子立即落井下石,价钱杀得极狠,几乎和废品一个价了。
“就算客户那边出问题,也该有点苗头呀,怎么进了那么多材料?”我有些疑惑。
虎哥摇摇头,说他这堂哥老实巴交,原先是个修摩托的力工,后来卖电瓶车配件、卖挖机配件,折腾了几年也没挣上钱,实在不是一块经商的料子。做纺织这一行辛苦是辛苦,倒是让他攒下点本钱。趁着那段时间材料行情低迷,堂哥便狠下心,进了一大批材料。他怎么也想不到,好端端一个大客户忽然就收了工。
“我堂哥说了,6折,只要能卖出去,死活也认了。他已经在附近的汽配厂找了个工作,厂房也退了租。安安稳稳地上个班,比创业要容易得多。那房东也算仁义,同意让那批货再堆个三五月。”虎哥一脸戚戚,“这玩意儿咋那么难卖?说是什么标号不一样,混着用不就完了么,也没人盯着研究嘛!”
虎哥这可就外行了——温州的服装业,在30年前确实如此。那些年,整个行业都以粗放的模式野蛮生长,客户要什么,小作坊们就做什么,没有什么标准可言。甭说帽绳这些辅料,就连服装上的主材,也是有什么用什么,一个款式的产品里甚至能挑出3、4种材质。
如今的市场早就变了天。上游企业开始精细化运转,连带着下游小作坊也跟上脚步。不仅在原材料使用方面更加严格,整个行业也开始细分,各个企业和作坊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很少有跨品类的经营。国家政策和市场规律双管齐下,口袋开始收紧,温州数以万计的家庭小作坊被扼住了喉咙,奄奄一息。市场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些小微企业很快就会崩溃。30年前拥有无限荣光的“温州模式”,已经渐渐落后于时代了。
这批涤纶丝要是在本行业出不了手,到了外头就更难折现了。
听了我的解释,虎哥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看我爸说的,做生意就跟玩一样。按他的看法,我和堂哥全是大蠢蛋。他肯定不会晓得,现在的生意有多难做。”
租个厂房,先得做环评。找个客户,税号票据必须齐备,消防,社保,税务,生产,一关关全过了。最后呢——好嘛,客户停业了。
5
在温州,变的不仅是市场,还有人心。
今年年初,我的一位远房亲戚托给我一项任务:他的女儿莎莎大学毕业不久,想找个坐办公室的轻松工作。
莎莎学的是平面设计,最好能和这个专业挨点边。我立即想到了虎哥的钻饰工厂。那工厂虽然规模不大,但肯定需要几个设计师改模板。这工作虽然不起眼,但总算归在设计类的范畴。
我给虎哥打过电话,他倒是很快答应了,只说工厂地处瓯北,周围生活条件不佳,来回也很远,怕莎莎吃不了苦。
果然,两周还没到,莎莎就巴巴地跑来找我道歉。她吞吞吐吐地说,去工厂来回30公里,她车技不佳,一路上总是心惊肉跳。
我愿意代她向虎哥辞职,莎莎立即喜笑颜开,说话也痛快起来。
我心想,这丫头可有点傻,她父母在武汉开了一家鞋店,生意还不错,去做个小跟班多好?能与家人团聚,何必困守在温州?我心直口快,便问莎莎为什么不愿意去武汉。
一听到“武汉”,莎莎变了脸色,话里行间,无非是“太远”云云。她在温州上的大学,从小玩到大的同学和朋友们也都在本地,不愿离开。
听到这里,我一下怔住了:“都在本地?”
莎莎点了点头。她说,有些人的家里有产业,已经成了气候,需要接班,其他人都挣一份固定工资。有在4S店当销售的,有去事务所当会计助理的,有的进工厂做管理,或是干一些技术工种。
“出去的呢?”我问。
“出去?去哪里?”她一脸天真。
听着她的叙述,我颇为触动。温州是侨乡,外出谋生向来是传统,我的同学和发小几乎散布全国各省:有些跑到江西投靠亲友,从小小的制造业做起;有些去了新疆乌市,跟着老乡开店经商;还有一些人去了意大利,意大利北部城市普拉托简直是个“小温州”;巴西的圣保罗、西班牙马德里,乃至塞尔维亚、波黑的一些小城市,都有温州同乡的踪迹。
外面的世界充满机遇。过去,散布全球的温州青年也许会成为小商人、投机客、作坊主,幸运一些的能飞上枝头,成为企业主,积累一笔可观的财富。可莎莎这些Z世代的温州青年们,竟然止步家乡,再也没有跳出去的想法了。
偏安浙南一隅,世界会朝他们关上大门吗?
前些天,小深将我和虎哥约出来,去一家新开的餐馆吃饭。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见虎哥了。店里厂里两头跑,虎哥的生活规律了很多,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
不知怎的,我说起了莎莎,她从虎哥那里离职后进了一家贸易公司,职位似乎是文员。虽说这份工作与她的专业相去甚远,但肯定比埋头画图纸有趣多了。
“莎莎家里的鞋店怕是要收尾了。莎莎是独生女,可她不肯去武汉,只愿意待在温州上她的班,她爸妈怎么劝都不听。”我很惋惜地说,“打工有什么好玩的,自己做老板不香吗?”
虎哥摆摆手,自嘲地说他也是打工仔,不过是给自己打工罢了。除了无聊之外,朝九晚五的日子适应起来倒也不难。他挠了挠头,忽然就感慨起来,说他开了工厂之后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本地青年找不到工作。
上周,有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去虎哥的工厂求职,可惜晚了一步,设计助理的位置已经满额,连技术学徒的职位也没有空当了。那个小伙子不死心,又问车间还有没有职位。
“好好一个本地的小伙子,进车间?”虎哥的眼睛就瞪起来。
温州重商,对劳力工作有一种天然的抵触。要是自己当老板也就罢了,干得再狠,那也是勤劳致富,谁都竖起大拇指。要是帮人打工,多少会让身边人瞧不起。
看那小伙子性格朴实,虎哥心一软,便让他在办公室打杂,顺带给客户送送样品什么的。
这些活儿本来是虎哥自己干的。
“活菩萨呀你,凭空给厂里添一张嘴。”小深给出一个冷眼,不置可否。
虎哥摆摆手:“20来岁的人干车间,这辈子就毁了。
让他出去多跑跑,见见世面,将来哪怕不跟我干了,总归有些别的出路。”
短短一年时间,虎哥的脾性收敛了许多,几乎变成了一个成熟的中年人。
他憋了很久,终于幽幽地说:“往前数30年,在温州,人人都是小老板。
往后数30年,同样在温州,人人都是打工仔。”
我们被他逗笑了。过了一会儿,众人回过味来,纷纷点头,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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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致残后,一个母亲对女儿的九年观察
文 | 潘小乐
编辑 | 陶若谷
还在子宫里的时候,小雪就是一双长腿。妈妈躺着看不到B超影像,只听医生说,“腿挺长的,要长大个儿。”可生出来也太黑了,鼻子有点扁,还不是双眼皮,这是妈妈对她的第一次观察,不太满意,“样样都没随我”。过完满月,小雪慢慢白了,眼睛最好看,单眼皮长开成了内双,不是特别大,但是有神。
小雪是山西吕梁矿上的女儿,人们聚居在裸露黄土的山体与高耸的煤仓之间,人际关系亲密而复杂。她爸原先是下井矿工,因为腰痛调出来搞运输,妈妈不工作,在家照顾她和哥哥,二十一世纪第十个年头,一家人就靠每月四千多的矿区工资过日子。
从幼儿园开始,小雪就是人群中被关注的那一个。邻居家孩子长高了,衣服就成套送给她,幼儿园老师每天早晨在校门口等孩子,一见她就笑,“又换了一身衣服?” 她每天换衣服,妈妈每天洗衣服,洗好的衣服规规矩矩晾在家里,地板也擦得干净,生活虽然勉强,但还算舒心。
只有一点,妈妈觉得她太内向,不爱和人接触。别人给吃的,她绝对不会伸手去接,很熟的邻居也不行,一定是妈妈先接了,再从妈妈手里拿,看起来小心翼翼。其实小雪只是不知如何答复大人的好意,跟小朋友相处,见一两面就熟络起来,但妈妈搞不清楚。
矿上有一家培训机构,开了好多年,是整个矿区规模最大的,有两层楼高,妈妈想给小雪报个兴趣班,跟孩子们多玩玩。两年后的一节舞蹈课上,小雪下腰时弄伤了脊髓,从此下肢活动受限,大小便无法自控。
尿味。肖淑珍一推开女儿的屋门,就察觉到气味不对,“小雪,你要多喝水,尿又有味儿了。”小雪如今上初三了,她对尿有感觉,但是控制不了,尤其做运动的时候,说尿就尿了。白天上学,书包里放五片纸尿裤,要趁课间自己推着轮椅去厕所更换,上午两次,下午两到三次。家里床边有个便盆,小雪从小不爱喝水,尿一浓,屋里就有味。
这股气味从九年前开始入侵她的生活,那一年小雪六岁。从无知觉到恢复尿意是一个漫长煎熬的过程,在北京治病期间的某天,小雪突然说要上厕所,肖淑珍赶紧抱她去,但是只能尿一点点。九年过去了,肖淑珍的鼻子现在特别灵。
不只是鼻子,手、眼睛、耳朵都是肖淑珍观察女儿的仪器。每周五晚给小雪搓背,两个大拇指在靠近尾椎的脊柱两侧一划,就能量出侧弯的程度——这是两年前到北京复查时发现的,小雪的肌肉缺乏锻炼,力量不均,有力的一侧要把没力的一侧拽过来,时间一长,还在发育的脊柱就被拽弯了。那以后,肖淑珍便盯紧了女儿的背。
早晨上学,肖淑珍把小雪送进教室,座位在进门第一排。从背上卸下小雪的书包后,肖淑珍便离开,每每走到教室门口又会回头看一眼,只要小雪歪着,就是狠狠一句提醒:“腰!”
除了坐在轮椅上,十六岁的小雪和其他女孩没什么区别。她手指长,扣合轮椅车头的时候指尖绷直,只需十来秒就能组装完毕。个子也高,六岁搭火车去北京治病时,她躺在担架上,脚就在外边露着,姨夫临时在担架尾部钉了块木板,用书把她的脚垫了起来。
医生让肖淑珍隔段时间给小雪量一次身高体重,但肖淑珍现在不量了,她一个人没办法完成这个事儿。以前测体重,都是她和小雪她爸前后扶着,短暂松手,让小雪在秤上站个一秒,快速把数字记下来。
三年前,家里那个善解人意的男人因为一些原因,暂时离开了她们的生活——肖淑珍不愿提,这是她心头继小雪受伤后的第二道伤疤。为了不被说三道四,肖淑珍决定带小雪离开矿区。之前两夫妻在小雪她爸的老家介休(山西县级市)买了套房子,13层,带电梯,想着小雪上高中背不动了就搬过去。如今母女俩不得不提前入住了。
学校是县城边上的一所中学,刚到这里时,小雪的教室在五层,她每天要提前一些到校,一手拽着妈妈,一手抓着楼梯栏杆上楼,借助上肢力量摆动双腿,一级一级往上挪。如果去晚了,楼梯上的同学越来越多,动作慢就会挡到他们。
挪到二层后,肖淑珍要把她背上去。可是背不动。那时她虚岁四十八,身高一米六,而小雪已经接近一米六五。以前男人在家的时候,小雪就老说,“咱们家(身高)是手机wifi信号,一个比一个矮”,最矮的是肖淑珍。去年五月,教室从五层调到三层,现在调到了一层,是学校帮了忙,跟其他班级换了。
受肖淑珍影响,老师也开始留意小雪的坐姿。“妈妈,今天历史老师讲着讲着,突然扭头看了我一眼,让我坐直了,就像你一样。” 放学路上,小雪讲给肖淑珍听。
今年十月,学校合唱比赛,小雪是班级的领唱。肖淑珍赶到学校,循着歌声,匆匆往操场走,路上遇到了班主任的爱人,说小雪已经唱完了,视频会发到班级群。肖淑珍等不及,掏出手机加上班主任爱人的微信,立刻点开视频——小雪手握话筒坐在轮椅上,扎着马尾,笑起来挺漂亮。班主任推着她从舞台一侧出场,开头几步轮椅别到音响,卡了,班主任往回一拉,转了方向,小雪调整了一下气息,继续唱。
肖淑珍看着难受,按灭了手机,抬头冲班主任的爱人笑笑:“那什么,我回去再看。”

肖淑珍对女儿最无力的一次观察,是她赶到医院,扑过去握小雪的脚和腿,软绵绵的,摸哪儿都没反应。医生告诉她,得有思想准备,“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肖淑珍从那一天开始后悔,是她给女儿选择了跳舞。
事情发生在九年前,十六岁的小雪依然对那天记得清楚——女孩们围着垫子站成一圈,轮到谁,谁就到中间下腰。小雪排在第二个,用余光能撇到老师。她先后仰,背部肌肉一点点舒张,手触碰到垫子,缓缓压实,然后腰部猛然发力,把仰倒的上半身甩了回来。好一会儿,小雪才回过神,竟然成功了,她步子轻快起来。
那时刚升入小学一年级,她第一次在舞蹈班尝试自己下腰,之前都有老师扶着。第二轮很快开始,小雪胆子大了一点,没有迟疑,很快翻展成拱形。默数几秒后,她收紧腰腹想站起来,咚——一声闷响,栽倒在垫子上。
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小雪尝试站起来,脚却一直打滑,她以为是舞蹈鞋的问题。把鞋脱了,再试,还是打滑,最后一次用力,她整个人向后倒去,被身边的同学一把拉住。
去舞蹈班之前原本报的是画画班,画人物,小雪坐在那儿两个多小时,最多也只能画个头,看到别的小朋友画那么好,她感到沮丧,回家便告诉妈妈对画画不感兴趣,不想上课。
于是又报了舞蹈班,小雪不讨厌跳舞,不少同学也在那里学。在肖淑珍眼里,上舞蹈班之后,小雪爱说话了,六一联欢会表演敲鼓,她站在第一排,其他小朋友做动作的时候都看她。肖淑珍在台下心想,“这孩子还行。”
但小雪逐渐觉得跳舞很累,要考级,而且一个动作没做好,就会被老师凶,课上流了不少眼泪,有几次跟妈妈说,不想再跳了。肖淑珍劝她,“学费跟服装费都交了,咱们把这个学期学下来就不跳了。” 那时肖淑珍只想让小雪多接触人,提升一下气质,如果有可能,长大就送她当兵,也不白长这么高个子。
当兵是肖淑珍的梦想。她出生在山西平遥农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不爱上学,小学毕业后说什么都不肯读书了,就在村里织袜子,去哥哥姐姐开的作坊里做麻花、打饼子……后来作坊关了门,二十岁出头的肖淑珍来到北京,投奔一个亲戚,进了部队大院宾馆做前台。她羡慕那些来来往往的女兵,总盯着那一身军服,眼睛发直。
“多精神啊,真潇洒。” 讲述这段回忆时,她仍然流露出向往。肖淑珍今年五十岁,身形不再苗条,但眼角细纹掩不住一双柳叶眼。她爱美,会在自拍时微微歪头,白头发多到盖不住的时候就去理发店剪短。和不少农村女性一样,她是个健谈的爽快人,路上碰见个熟人就能聊上半小时,谁喊帮忙都不会拒绝。不一样的是,她一心想要个女孩,“老了也能有个说话的人。”

小雪的病最终被确诊为「无骨折脱位型脊髓损伤」,医学解释显示,儿童脊柱受外力作用后发生移位,可导致内里的脊髓损伤,但由于儿童脊柱的弹性作用好,很快会使脱位的脊椎自动复位,并不发生骨折和脱位。临床表现有运动功能障碍、感觉异常、自主神经功能障碍等。小雪的情况不是最轻,也不是最重,比毫无知觉的好,属于创伤性截瘫,双下肢活动受限。
首都医科大学康复医学院刘根林教授团队去年的一项研究显示,高处坠落、交通事故、体育运动是儿童脊髓损伤的主要原因,目前体育运动引起的损伤占比是第一位,其中舞蹈下腰动作导致损伤的人数这几年明显上升,都是「无骨折脱位型胸脊髓损伤」,早期容易误诊为脊髓炎。
论文总结,患儿大多来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私立舞蹈培训机构,教师常常缺乏专业培训。三年前,河南新密县一个四岁女孩也发生了和小雪同样的情况,下腰后脊髓损伤,目前肚脐以下没有知觉,母亲是跟着村里人组团报名的,“人多能有优惠。”
去年,陕西绥德县的王霞也是这样把女儿送进舞蹈班,“隔壁村妹妹家的娃,嫂子家的娃,美容院客户家的娃,都在跳。” 开舞蹈学校的是县剧团里面唱戏的演员,王霞十分后悔自己的选择——当年孩子她爸想着学钢琴,王霞觉得经济条件不允许,选了舞蹈。
肖淑珍五年前给同在北京博爱医院看病的家长们拉了个微信群,当时只有七八个人,现在群里已经有450多个家庭,因为跳舞受伤的孩子超过100个。
肖淑珍和舞蹈机构的官司打了三年。法院判决书显示,争议主要在于小雪脊髓损伤与培训机构教学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培训机构主张小雪脊髓本身存在问题,而非下腰所致。
2016年,吕梁市中级人民法院判肖淑珍胜诉。法庭司法鉴定认为,下腰动作有一定的风险,专业舞蹈培训机构和监护人,应当预见未成年人特别是不满十岁的,可能会发生练舞致残的损害后果。判决书显示,培训机构须支付给小雪家一笔赔偿金,但肖淑珍说,目前赔的钱,与看病借的相比只是杯水车薪。
刚出事的时候,肖淑珍是顾不上观察小雪的。丈夫忙着医院的各种事,她躲在医院阳台上哭,透过沉沉的夜色往楼底下看,心想,干脆抱着小雪跳楼,她不用遭罪了,自己也解脱了。她记得抹干净脸回到病房,看到小雪尿袋里发红了,出血了,一瞬间眼泪又撞出来,“这是咋的啦,是不是会没命啊”。
以前,肖淑珍是个胆小怕事的农村女人。年轻时去北京打工时,母亲叮嘱她,“不能在外边找对象”。她答应了,在北京待了不到两年就回家。结婚后她的任务就是当好一个家庭主妇,为在外奔波的男人管好家,与社会的接触很少。
后来老家的医生让小雪去北京做康复训练,北京的医院只让一个人陪护,小雪她爸就回去上班,维持生计,肖淑珍开始独自带着小雪在北京生活。
刚转去以脊柱脊髓外科闻名的博爱医院时,肖淑珍一趟趟搬行李上楼,病房里其他家长来帮她,她谢绝:“自己来就行。” 她知道,如果这些事都解决不了,就没法护小雪走更远。小雪的病区,脊髓损伤的孩子就住了7个。就是在那里,肖淑珍看着其他家长整日忙碌,带着孩子去各个训练室做康复,她觉得自己也必须得调整心情,学着靠自己。
训练排得很紧,上午12点多结束,下午2点多又开始了,如果没有时间订饭或者做饭,肖淑珍就推着小雪去医院对面菜市场里的面店对付一顿。小雪是山西人,但她不爱吃面,不过这家店的牛肉面倒是对她的胃口。肖淑珍忙着把碗里的牛肉夹给小雪,顾不上自己吃。
小雪的世界里多数时候是天花板,白白的,干干净净的。她总是安静躺着,从腰往下没一块好皮,布满了针孔。针灸时会通电,那种麻麻的感觉刻在小雪的心里,忘不掉了。
康复的过程还会反复,之前能做的一些小动作突然就做不好了,医生会说:“诶,是不是有点退步?” 每到这时候,小雪就特别沮丧。她最兴奋的一次,是医生帮她把长支具换成了短支具,而她意外地走得还不错。
这些过程肖淑珍都看在眼里,她时刻观察女儿生理和心理上的变化,每到一个阶段几乎都会哭一场。小雪刚受伤时怕尾椎压坏,需要每两个小时翻一次身,肖淑珍已经习惯了晚睡。现在不用翻身了,但肖淑珍也睡不着了。
母女俩面临的困难除了康复,还有钱。培训机构起初自觉支付小雪的住院费,在北京治了一年后,不愿继续支付。肖淑珍住不起医院了,带着小雪到外面租房,同时寻求法律帮助。在医院,肖淑珍碰上一个专门给病号打官司的律师,对法律几乎没有认识的肖淑珍开始打听,逐渐明白了流程,“我不惹事,但我不怕事儿。”
一次小雪突然觉得一侧乳房疼,肖淑珍带她去北京儿童医院,从丰台区坐公交车到西城区。回来的路上,天下起暴雨,公交车窗外的雨点又急又密,到站后,肖淑珍怕来回挪移轮椅耽误别人时间,就退到一边让其他人先走。乘客匆匆下车离开,肖淑珍发现,没人帮她抬轮椅了,于是连人带着轮椅把小雪抱了下来。往家跑的路上,她才开始心惊:自己有这么大力气?回到家肖淑珍发现手在流血,一看,是被轮椅蹭掉了块肉。“为了小雪的事儿,我会豁出去。” 肖淑珍说。
在北京住了三年,小雪的情况不再有好转,2015年,肖淑珍带小雪回了山西。她的记忆中,在北京唯一松弛的时刻,就是晚上休息时,和病区的家长们聚在水房里泡脚。
磋磨了一整天的脚掌此刻在热水里舒展、发胀。大家时不时聊上两句,都是聊孩子康复的事,平平常常的,很少会讲到自己的经历。脚掌击打出的清脆水声在水房里起伏。大概泡个二十分钟,擦干净脚,大家又各自回到病床边,给躺在床上的孩子做些运动,最少是半个小时,才能睡觉。水房恢复了寂静。

如今,每天晚上九点多,肖淑珍都会去学校接小雪放学。一进教室,看到小雪拉着脸,肖淑珍就知道她今天过得不高兴。问她咋了,小雪说没事,再问一遍,还是说没事,肖淑珍就不追问了。
回家路上,小雪开着轮椅车在前面,肖淑珍骑着电动车跟在后面,看着她背影猜测不高兴的原因:被老师批评了,还是跟同学吵架了?路两侧有一些小超市和小饭店,放学时格外热闹,路灯把树影投在地面上,两个人一路无话。
有一些秘密小雪不想告诉妈妈,比如晚自习没做出来题恨自己笨,比如同学忘记帮她把试卷交到楼上,小雪觉得,告诉了只会让她担心。最大的秘密有关父亲。三年来,接送小雪的基本都是妈妈,偶尔哥哥回家了也会来学校,同学们唯独没见过的是她爸。有人好奇,跑过来问小雪:“你的爸爸在哪里?”
肖淑珍现在也顾不上观察女儿更多了。之前二十多年没上班,搬到介休之后,她开始找工作,维持生活。她在酒店打扫过客房,还没扫完新客人就来了,前台着急,一直催。肖淑珍自己也着急,年龄大了,反应不快,手脚不麻利,干活总是没别人快。上了二十多天班,腿疼得走不了路,在家躺了三天。
今年二月她在德克士找了份工作。德克士的后厨不用来回跑,而且暖和,只要把汉堡和米饭做好就行,一小时十块钱。她很珍惜这份工作,但上班期间必须一直站着,腿脚吃不消,最近又疼了起来。她跟同事逗趣:“我脚面肿得就跟咱们汉堡的面包盖一样,一戳一个洞。” 领导听说后,把八小时一个班拆成了两个,中间她可以休息两小时。
上班以前,每晚肖淑珍会在客厅坐着,陪小雪写完作业,看她收拾完书包上床,帮她关了灯,自己再去睡。现在她不等了,躺下不到十分钟就能睡着。有一次早上睡过了,小雪担心上学迟到,在门外使劲儿叫她,给她发了几十条微信,她才醒。
九年里,小雪也在观察她的变化。没上班的时候,她总是很疲惫地坐着,看起来有点迟钝,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现在有劲儿了,李小雪记得,妈妈有天回来特别开心,她一问,原来是送了三箱牛奶,挣了不到五块钱。可是从前,妈妈买十块二十块的水果,都是不会讲价的。
在小雪的印象里,跳舞受伤前,妈妈就是个小女生。周末早晨,小雪还没起床,肖淑珍就打开电脑放音乐,边哼歌边收拾家里。现在她不经常唱了,但工作没那么累的时候,偶尔也在全民K歌上唱一首《女人花》。
小雪还注意到,以前家里坏了东西,妈妈总是找人或者等爸爸回来再修,但现在她会自己试一试,一会儿就修好了。刚来介休时,没有工具,妈妈徒手把轮椅的车头装上了,每颗螺丝都是她用指尖拧上的。现在她的手经常疼,瓶盖打不开,后厨电饭煲的盖子盖不上,这些年为自己出的力都回来索偿了。每天回家后,她把买给小雪的保温袋拿出来插电加热,将手放在上面热敷。
不久前德克士要求员工背诵业务知识。有道题问制作某种米饭的步骤,肖淑珍不理解为什么加各种材料要有顺序,而不是合在一起放。小雪告诉她,有的材料是常温储存,有的要冷藏,得分步骤记。每天晚上,小雪写作业休息时会帮妈妈抽背题目,也时不时会留意肖淑珍在房间外面的动静——这会儿在洗漱,过一会儿在刷抖音。并非刻意留心,捕捉母亲的声音也成为了她的一种本能。
跟自己一样,肖淑珍一有不开心的事也写在脸上。最近的一次是10月13日,肖淑珍朋友家的儿子结婚,她去帮忙,回来以后就在沙发上瘫着,小雪估计她是累着了。
肖淑珍说,那天是小雪受伤九年的日子,正正好好,“我到死都忘不了”。按照矿上的习俗,接亲的早上要包饺子。肖淑珍凌晨四点就起床了,准备早饭,做炸糕,给来的亲戚朋友烫饺子,中午前往酒店。
酒席上,新娘子穿着婚纱,被父亲牵着送上舞台。长裙遮住了腿,只是裙摆微动。肖淑珍想,小雪这辈子,能不能也像这样走一回?

(应文中人物要求,肖淑珍、小雪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