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了饭局老改日,差点改出人命来
今天给大家拆解的故事,是《醒世恒言》里的《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有朋友之前问我,说请人吃饭应该怎么怎么约,如果对方总不来怎么办,如果自己不想去怎么办,今天就借着这个机会,说说约酒约饭的礼貌,以及如果总失约会多惨。
桀骜的名士
明朝嘉靖年间,大名府浚县(这个字做地名念“训”)有个监生叫卢楠,这个人生得相貌出众,文采也非常好,家里巨富,生活得好像公侯。
浚县是今天的河南鹤壁,过去没有大棚和暖气,南方花草想要在北方过冬,非常非常难,偏偏卢楠有钱,就安排花匠什么的栽培南国花草,种得非常好。他家也住得好,就在城墙边的浮丘山上,后花园就成了当地的一个胜景,惹人注目。
卢楠爱交朋友,朋友来访,他往往要挽留别人住十天半个月的,如果有人落难了投奔他,他也给人钱,很快,他就成了当地的名士,很受人尊敬。
卢楠虽然才高,但是考试上一向不太灵,考了几次,都是名落孙山,最后想了想,索性就捐了一个监生,奔着“生活家”的道路一路狂奔,和醉心功名的人就此走上了分岔路。
浚县的县令叫汪岑,“少年连第”,年纪轻轻连续中举人和进士,用今天的话说,他是学霸,考试型选手,但是没吃过什么苦,性格上就——
“贪婪无比”“性复猜刻”。
诗、花、剑、道、禅、茶、酒;卢楠好的是这个。
酒、色、钱、禄、权、术、谋;汪岑爱的是这些。
这俩人很难聊到一起来。
学霸看名士,是废柴;名士看学霸,是禄蠹。
但是你看这个县里的局势——最有权势的就是县大老爷汪岑,最有地方影响力的,就是首富卢楠,这俩人倘若不结交、不走动,根本说不过去。
卢楠倒是罢了,他没有攀附地方官的需求,但汪岑觉得他是当地父母官,应该有个爱才的名声,他想要结交卢楠,一来是工作好开展,二来,他家的园子景致很好,汪岑也想去看看。
一般的秀才听说县令来请,那都是眼巴巴地舔进门来的,但卢楠偏偏是个名士性子,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万事不求人,也不需要县令来帮自己什么忙,更不会愿意巴结人,县令请了他五六次,他都没去。
交朋友这事不能勉强。
那天有网友跟我留言,说“熊老师,想知道如何成为您现实中的朋友?”我想了想,说,“您可以找一位我现实中的朋友,托他来引荐,这样比较好。”
成年之后,想要从陌生人变成朋友,是非常难的,因为大家的时间都宝贵,而且还要防备居心叵测的人、性格古怪的人,朋友两个字很重,不能随便就答应的。
道理虽然如此,但倘若你明目张胆地说一句“不认识你,不交。”那就得罪人,对方可能就会心生怨念了。
汪岑发现卢楠不愿意来,就觉得有点挂不住,我是一个进士诶,又是本地父母官,你不来,我去找你,这总行了吧。
用今天的一句俗话说,汪岑是社交牛叉症,重度的那种。
又恐卢楠他出,先差人将帖子订期。
这是古代的礼貌,送信定日子,然后去拜访,就跟今天我们要去谁家拜访,先打个电话是一样的。
差人进了卢家的园子,吃了一惊。
尽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想道:“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原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
卢楠和朋友们坐在亭子里,听青衣的歌女唱曲,舒服极了。
汪岑的家人,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人,他可能见过钱,但没有见过高明的生活家。
汪岑少年连第,年纪轻轻出来做官,地方官都是外地人,在本地他不置业,三年或者六年后,要么升官要么调走,他的房子都是官署,那不是私产,他也没必要在本地置私产。
短期居住的话,你可能会用好家具,但不会去培植好的奇花异草,打理园子,祖祖辈辈在一个地方生活,家里才有老房子和漂亮的大树,山石湖泊。
差人见了卢楠,说了自家老爷想要拜访。
那卢楠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
名士气再厉害的人,也架不住二皮脸。汪岑把“我今天就要拜你,说啥都不好使”的姿态一拿出来,卢楠也就动摇了。
中国的读书人,免不了有一个念头:
“这家伙虽然是有权力的坏人,但对我不错,所以也有可取之处。”
权臣阳货就曾经要拜孔子,还送了孔子一头小猪,孔子躲不过,就挑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回拜,最后被阳货杀了个回马枪,堵在路上,见了一面,被大家争议了几千年。
《东周列国春秋篇》,这个版本的孔子是八王爷演的
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徼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
这就是卢楠的不妥之处了,还没有见汪岑,就先起了鄙夷之心,那就不如不见,倘若真的见了,又流露出这种感受,就要惹大祸了。
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楠又问:“能饮得多少?”
答道:“但见拿着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楠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个帖儿,付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
花下饮几杯
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覆了知县。知县大喜。
酒是名士和禄蠹的最大公约数。
总是不巧的约会
自从定了这个早春看梅花的约会,幺蛾子就没有断过。
第二天,新的按院大人来视察工作,汪知县不能赴约。
到了仲春,约了看花,当天知县夫人六个月身孕流产,一地血,不能出门。
三月约了看牡丹,有位吏部给事中辞官回家养父母,路过浚县,而且一打扰知县就是七八天,忙完了牡丹花也谢了,而且卢楠也出门旅游去了,再约!
再约的时候,已经是盛夏,荷花都开了。
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儿,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楠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
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
名利场中的人,羡慕闲云野鹤,富家翁舒服不舒服?太舒服了。
但是会生活的人,最好不要炫耀,因为那些苦苦追逐名利之人,是厌憎舒服的隐士的,你要是做陶渊明,穷隐穷隐的,也就拉倒了,你要是大房子、小丫头、细犬肥猫小画舫,那人家不恨你才鬼了。
从春天约到夏天,卢楠是不满意的,他眼里,见朋友赴约会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他不知道知县大人一天有多忙,也不在乎。
卢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
这话说得就过分了,倘若这差人回家,直接原话学给汪知县,卢楠就要倒霉。但是给知县当差的人,都伶俐得紧,不愿意多生事:
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
约的那天到了,汪知县中暑晕倒。继续改日,这下就到了中秋。
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
夫人春天堕胎,这不身体好了么,俩人喝醉了,就不免缠绵一番,加上秋风一打,知县又病了,过意不去,送了一坛子泉酒,卢楠也再请知县赏桂花,结果到日子,知县老师路过本县,又改日,这一改,就改成赏菊花了。
知县对差人说:“明日早来领教。”结果这个差人伶俐过头,比知县还要客气,对卢楠说的是:“明日绝早就来。”
绝早,就是一大早。一个知县,不太可能一大早跑去喝酒的。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
分付厨夫:“大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足乱收拾。
卢楠也是觉得对方一直都是谦卑诚恳,自己才对家里人下这种命令。名士因为大老爷的诚恳,变得柔顺起来了。
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
花团锦簇的酒席
知县不知道,还问了一个案子,就耽误了时间。
汪岑有点近藤局长的意思
卢楠在园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怒气就上来了。
俗语道得好,等人性急。略过一回,又差人去打听,这人行无一箭之远,又差一人前去,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正在堂上夹人,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卢楠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心中大怒道:“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却只管来缠帐,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洒热酒来,洗涤俗肠!”
名士的头衔,成了盖羞脸的帽子。
家人都禀道:“恐大爷一时来到。”卢楠睁起眼喝道:“唗!还说甚大爷?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厨下将肴馔供出。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楠饮了数杯,又讨出大碗,一连吃上十数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跣足蓬头,踞坐于椅上,将肴馔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来大碗。
不吃东西光喝酒,醉得特别快,卢楠喝醉了,家人怎么叫都叫不醒。
汪知县来了。他一进门,卢楠的家人怕官,都跑了,也没人替他解释,汪岑一路看景色进门,进到里面一看,卢楠醉卧在园中。
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楠,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
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
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恼怒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为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题。
大家发现了没有?卢楠也好,汪岑也好,一个嘴上名士风流,一个嘴上虚怀若谷,其实都是特别要面子的人,他们在乎自己在家人、差役那的评价,一条命都活在脸上了。
今天也如此,管人的人最怕在下属面前丢面子,你要在乎谁,千万别当着他的手下人撅他。
破家的知县
卢楠醒了,问家人县令来了没有,大家说不敢接官,让他看了个醉酒主人,卢楠听了很得意,只是惋惜没有关起来园门。
“被这俗物直至此间,践污了地上。”
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坛泉酒,发还与他。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
书仪可不仅仅是书信,里面有钱,汪岑要到卢楠家喝酒,送了一份钱,还有好酒,现在都送回来了,就是明明白白的“不交了”的意思。
汪县令把差人打了二十毛竹板,又把钱和酒赏了这人。
狠角色。打下人的板子,是发泄自己的心头火,但是给钱赏酒,就是告诉对方,这不是因为你而生气。
县令在家里生气的时候,夫人过来冷嘲热讽。
夫人道:“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总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
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
卢楠是笨人,他还拿对方当读书人。汪知县是狠贼,他要用朝廷给他的公权力去戕害一个私下冒犯了他的人(而且还是因为误会)。
碰巧这个时候,卢楠家里出事了。
卢楠家里有个长工叫钮成,刚得了一个儿子,一帮人起哄,要他请客,钮成找卢楠家里的佣人卢才,卖身给卢才借了二两银子,热闹办了一场满月宴,结果这孩子生病,很快就死掉了。
卢才当了债主,就去缠钮成的老婆,偏偏这个女人虽然风流,却看不上卢才,卢才见得不到女人,就跟钮成要钱,钮成不给。卢才就在钮成发薪的时候,去抢他的工钱,打翻了钮成。
卢楠听说仆人做这种事,严厉斥责卢才之后,开除了他。
但是钮成回家之后,连伤带气,死了。
汪知县正好命令手下的令史谭遵寻卢楠的不是,要害卢生,这时候钮成老婆来告状,正是好机会。
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楠强占金氏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
知县当下就发签字抓卢楠。
好冤枉!
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浆,与众人先发个兴头。一家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着的便拿。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楠娘子正同着丫头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们观看。
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也!”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矻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楠的。什么大王爷!”
卢楠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难道不知法度的?我家总有事在县,量来不过户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执杖,打入房帷,乘机抢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众公差道:“只要还了我卢楠,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勾像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
冯梦龙描绘衙门里恶吏恶差人的嘴脸,真的是活灵活现。跟土匪一样,进门抢劫,还惊扰妇女。
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楠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
卢楠的功名是捐的,秀才见了县令可以不跪,如果卢楠是中了秀才坐监,那不跪就没啥,但他八成也没中过秀才,这会儿其实汪知县就想见他跪下求饶。
卢楠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楠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楠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
卢楠所说的公论,其实就是那些朋友,当地士绅,和他相好的很多,汪知县真的要杀他,也不容易。知县大怒,就打了卢楠三十板子。
卢楠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
卢楠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内中一友叫道:“不打紧!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
卢楠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
卢楠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
卢楠还在扮名士,这个时候,应该尽快去托人、运动,不要受苦。他仗着自己平时营养好、身体结实,挨揍了也觉得没事,但是监狱这个地方,好多折磨你的法子。
士绅们求见知县,知县一律不见,不见你们,就不用听你们求情了,各种搜集假证据,就说是卢楠逼奸杀人,最后定了死罪,就这么强行向上级报告了。
这会儿了,卢楠真害怕了,虽然家里用钱,让他在狱中不吃苦,但是他看看监狱里,才明白过去自己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原来天底下有这么多人平白无故就被拉进来受委屈,他开始到处写信给自己的朋友,大家有的帮着求情,有的帮他的家人指点门路,告到按院去。
知县有个心腹叫蔡贤,在监狱里看卢楠活动,就去告诉知县,知县命令查探监的人,薅住了一堆士绅,不能打,只好礼送出狱,汪知县怕夜长梦多,就让谭遵和蔡贤动手,让卢楠死在牢里。
谭遵和蔡贤给卢楠上了土袋,把装满土的麻袋压在胸口,把人活活压死,死后看不出外伤。
虽然五行里木克土,但中央土其实是克一切的。
有个巡捕县丞名叫董绅,知道卢楠冤枉,俩人狱中聊天成了朋友,董绅这一晚查夜,发现卢楠被上了土袋,赶紧救活,又去找知县,说谭遵和蔡贤私下要杀人,还攀诬老爷,知县被董县丞一将军,只好把蔡贤问罪发配,这一闹,知县也不敢再杀人灭口,只是想要关死卢楠。
后来汪知县寻机报复,找了点生活作风的问题,把董绅免了职。
卢楠关了十几年,朝廷听说汪知县敢惩办豪强,居然给他升了官,当上了给事中,这是一个监察岗位,汪知县见谁帮卢楠翻案就弹劾谁,卢楠想要翻案,越来越难了。
峰回路转
汪知县的继任者,叫做陆光祖。
这个人是大明的名臣,他的爷爷、爸爸,和他,三代进士,这是一个世家子弟。
历史上的陆光祖笃信佛教,是个居士,最见不得人受委屈。
陆光祖出京的时候,汪岑曾经过来拜托他这个案子,这就让陆光祖觉得奇怪。
小案子,怎么要专门叮嘱?
陆光祖到了浚县,就去复审了这个案子,一看就明白了。
明明白白是卢才打了人,关着卢楠做什么?
当下赏人一百两,让差人抓捕卢才。
想抓很容易,人到了,一审就招了。
把卢楠无罪释放。
陆光祖真是一个男子汉。
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楠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
陆光祖不避嫌疑,放了卢楠,那边汪岑又弹劾他,但是他对付不了陆光祖,陆公的案子调查得详尽瓷实,真正的铁案。而且陆光祖朋友多,也不是随便能动得了的。
卢楠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这段文字很有意思:
娘子道:“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楠说:“我看陆公所为,是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如果你可以把命交给对方的恩情,那小礼物确实是没法报偿的,但我们一般都会给带一点,表示一点心意。
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卢楠道:“我沉冤十馀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即廉知枉,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知,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
卢楠进监狱的时候,大概得有四十左右了,这十几年监狱之后,五十多岁,他是北方的名士,陆光祖是江南人,二十多岁,在北方没有太多的影响力,卢楠去拜陆光祖,目的就是要留一番佳话,成就这个年轻人。
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楠见了陆公,长揖不拜。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边。
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拔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
名士确实是这样的,不拿你当大老爷,拿你当朋友,朋友之间没有梆梆磕头的。
谁想卢楠见教他傍坐,倒不悦起来,说道:“老父母,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傍坐的卢楠。”
卢楠要上座。
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
读书人、官员之间,称呼对方“老先生”自称“学生”,是明朝的风俗规则,这种称呼不在于对方年纪大小。
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
陆光祖为人平反冤狱,功德极大,后来做了南京吏部尚书(明朝在南京还有一套班子,是比较清闲的职务)。
卢楠家被折腾了十几年,也破产了,后来就全家去投奔陆光祖,当了他的幕僚宾客,给他出谋划策,他那个佛道儒通透的学问,陆光祖应该能收获不少。
陆光祖每天给他一千文酒钱,让他去游山玩水,后来卢楠在庐山五老峰下出家,陆公的儿子曾经派人去探访卢楠,路上遇到了他,仙风道骨,有人说,他已经成仙了。
好结局。
我们对生活、对自己有高追求是可以的,我们可以做一个至性至情之人,但是在达到这种境界之后,最好回到现实中来,像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和社交。
三个字,就是随大流。
人的睿智、美、丰富性,是要给识得我们的妙人的,我们自己的妙处,不要装在胸前的箩筐里,到处招摇着、吆喝着给人看。
不做名士,不做狂生,做一个日常温润,偶尔给人惊喜之人,平安过此一生。
各位,我们共勉。
P.S
卢楠这个人——
非常扛打
学问很大
庐山五老峰
成仙
生于1700年
对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