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打工,我结识的赌徒和嫖客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67个故事—
前 言
2015年初,老丁去了美国。
五年间他前后辗转了芝加哥、洛杉矶、纽约等多个城市,期间一边打零工一边旅行。
而他工作最久的地方就是位于芝加哥华人区一家名叫“李记”的中餐馆。在这里,他结识了一些有趣的同事,其中有华人,也有美国人。
老丁和他们相处久了后,慢慢发现这些外表看上去普通的同事们,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鲜为人知的故事,背后隐藏的人性甚至令他不寒而栗。
一
李记中餐馆位于芝加哥华人区某条街道上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从门脸看去没什么特别之处,和附近大部分中餐馆差不多,悬挂在外墙白底红字的霓虹灯上亮着“李记”两个大字,临街的玻璃窗上贴着繁体中文和英文的招牌菜,宫保鸡丁、左公鸡、炸春卷、咕噜肉、炒面等等。
有些字历经风雨已经掉了颜色,显得无精打采。
店内面积不大,一楼有十来张桌子,四十多个座位,顺着木质楼梯上二楼,有三个雅间,店内整体装修是中国传统古典风格。在华人区怎么看也不算很亮眼。但是餐厅的上座率却常年保持着很高的水平,生意一直都很不错。
究其原因也就是有两三道招牌菜做得比较好,而且能点外卖,这点很受欢迎。要知道,在美国有一半的餐厅是没有外卖服务的。
老丁刚到芝加哥时,裤兜比脸还干净,他一落脚第一件事就是找工作,否则就要沦落街头。他找到当地的一家职业介绍所,交了40美元,介绍所老板拿出一堆招聘资料让他选。一开始他选了一家餐馆,但干了两天就辞职了,因为生意不好,工资小费也很少。他便又去找那家介绍所,老板让他补交了20美元,又拿出一堆资料,重新换了一家,就这样,老丁便在李记干了下来。
老丁的日常工作是端菜,一到饭点高峰期时,他就端着托盘在出菜口和各个餐桌之间不停穿梭,从中午12点到下午2点,两个小时就像打仗似的,马不停蹄,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能走好几公里。每天都累得腿麻脚酸,脖子和背生疼。
到下午闭餐休息,他就喝一大壶水,然后趴在餐桌上睡一觉。晚上饭点又是好几个小时的忙碌,一直干到9点打烊,还要打扫卫生收拾垃圾。
老板按周发薪水,没有底薪,客人给的小费归服务员自己,算下来老丁每周平均有1300美金的收入,这相比附近的多数餐馆来说收入不算低。
老丁当时盘算,等攒够一万美元就辞职,继续周游美国,却没想到,在李记一干就是一年多。
店里不忙时,几个男员工经常聚在餐馆后面的巷子里抽烟聊天,一来二去,老丁便和几个同事熟了,这其中关系最好的要属同是端菜员的胖哥。
胖哥本名叫李乐天,虽然大家都喊他胖哥,其实体重也就刚过180斤而已,这在到处都是大胖子的美国来说,只能算身材匀称的。据胖哥自己说,他刚来美国时,体重也就140多斤,这两年突然就发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干大厨的。
胖哥的性格有些内向,不咋爱说话,说话声音也很小,嗓音像没到变声期的少年,给人一种男子气概不足的感觉。但一旦聊起足球,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滔滔不绝。
胖哥起初说自己没啥爱好,只对足球感兴趣,出国前的业余生活除了睡觉就是看球。每年都看无数场比赛,不论德甲、意甲、英超、欧洲杯、世界杯、还是国家队,几乎一场不落。
老丁问:“胖哥,你最喜欢哪支球队?”
胖哥毫不犹豫地回答:“米兰,AC米兰。”
“我从小学开始就爱上米兰了,至今20多年,从未有过任何哪怕一瞬间的犹疑,只要她是米兰,就是我一生的信仰。哪怕她现在落魄了,甚至被人嘲讽,但热爱就是,只讲立场,不管对错。”
老丁追问,“那你最喜欢球队里哪个球员?”
胖哥却回答:“其实一个没有,每个球员踢得都挺臭的,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喜欢这支球队。”
老丁能感觉到胖哥对热爱的事物的那份忠诚与热烈,这让他有些羡慕。起初,老丁觉得这个人蛮单纯,有股倔强的孩子气,后来他慢慢了解到胖哥的更多事情,也彻底改变了当初的看法。
二
胖哥是2007年来美国的,那时他刚在国内的大专毕业,当时22岁,老丁认识他时,他已30岁。
胖哥来自辽宁省某三线小城,从小学习就不太好,父母却对他的期望很高,在家长不停的鞭策和报各种补习班后,跌跌撞撞勉强读了个大专,计算机信息管理专业。他说从小到大没去过什么地方,来美国之前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北京。
当初来美国也是父母的意思,但胖哥对美国并不向往,刚来时他英文不好,就去芝加哥附近的一个小城读了个野鸡大学,交完学费后,手里就剩下几百美元,他只能投靠在美国的老姨家。
老姨比胖哥仅大六岁,北大硕士毕业后来美国读博,学医的,嫁给了一个美国人。老姨夫是做金融行业的,人高马大,足比老姨高出两头,体毛旺盛,每次见面胖哥都忍不住盯着他那金黄色的胸毛多看几眼,就像是在参观某种珍奇动物。
尤其是每当老姨父喝完酒或说话激动时,从脖子根开始一直到天灵盖都是通红。他们三岁的女儿是典型的中美混血,长得和芭比娃娃似的。
但是投奔老姨后,胖哥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不仅生活习惯让他觉得拘束,老姨一家总吃西餐,他也不习惯,而且他并不是白住,每个月还要付几百美元房租。但是他身上的钱并不多,他也不想开口找父母要,所以干脆自己做主,直接退学了,反正自己也不是学习这块料。
然后,胖哥就去餐馆洗盘子了。
洗盘子的工资很低,每月也就2000美金,后来又去当服务员,刚开始给人点餐时,因为自己英文不好,还闹过不少笑话,没少被老板骂。
有一次,一位客人想点百事可乐,“I’d like a Pepsi.”胖哥没听懂啥意思,重复道:“Pussy?”客人一脸惊讶:“Are you kidding!?”
客人扯掉脖子上的餐巾冲到后厨,大声向正在盯菜的老板投诉,说受到了服务生的侮辱,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那天,胖哥就被炒了鱿鱼。
后来他又辗转了几家餐馆,期间因为他性格内向等原因,还总是受到老板和客人的欺负。
来美国的前几年,胖哥一直在各处打工,也没什么朋友和其他爱好,每天两点一线,生活过得就像一杯白开水,日复一日,枯燥又压抑。
可他又不想回国,没脸回去。
这期间,有一个华人大姐对他很好,有一次还带他去赌场玩。这也成为了胖哥人生的转折点。
时间一晃,胖哥来美国已经七年,他依然在餐馆打工。他干活利落,也很勤快。他说是怕被老板炒掉,仿佛总有一种恐惧加自卑的心理在作祟。只有当他坐在赌桌前时,才会变得自信起来。
那次回到家后,胖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满脸胡渣,眼里布满了血丝,双眼肿得就像桃子,脸色绿得发蓝,活脱脱一个恐怖片里丧尸的样子。他在家躺了一个星期,没有出门。
老丁问他:“胖哥,你有什么梦想吗?”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吐了串长长的烟雾,轻甩了一下头发,望向巷子上方那条窄窄的天空,然后慢悠悠地说:“嗯…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但是我从来没想过,我要认真思考一下再回答你。”
第二天,胖哥把老丁叫到餐馆的后巷,一脸严肃地说:“我思考了一宿,现在可以告诉你。”
“我的梦想是想买一套房子。”
这个回答让老丁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回应:“嗯,很不错的梦想啊!”
胖哥接着说:“最好就在赌场旁边,不超过五百米,这样就很方便,我每天可以走路去,只要醒着的时候在赌场,困了可以走回家睡觉。”
老丁说:“这也是为了能赢更多钱吧?”
胖哥一笑说:“其实我已经不在乎输赢了,只要能在赌场里待着就好,那个地方让我很自在。”
老丁也笑了笑。
这几年,特别是最近,每当有国内朋友问胖哥的父母,他在美国的情况,母亲就会联系他,说:“小乐啊,今天那个谁谁打听你呢。”胖哥会对母亲大声说:“以后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
胖哥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近况,不管是朋友还是家人,他也不想联系任何人。
三
除了胖哥,老丁和刘大哥的关系也不错。
他虽不抽烟,喜欢在后巷里凑在一起侃几句。
刘大哥是河南人,三十出头,常年留着板寸头,个子虽然不高,但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那种,一身的腱子肉像涂了油,黑得发亮。
大家就给他起绰号“刘腱子”。
刘大哥说他小时候去少林寺练过两年功夫,因为比较有力气,说话做事都很干练,除了端菜还经常帮着餐厅进货搬货,所以也多赚一份工钱。
老丁一开始很敬佩他,刘腱子不抽烟,只喝清茶,生活作息规律,下班后还要跑五公里,休息时就去附近的小健身房练拳撸铁,保持着自己的硬汉形象。他喜欢和新来的人聊天,知道老丁独自去了很多国家旅行,对他也很佩服,一有空闲刘腱子就去找老丁聊天,他经常提到王健林马云等人,喜欢聊大企业家和国际上的大事。
老丁也断断续续听完刘腱子的故事。
2006年,二十岁出头的刘腱子去做了船员,满世界到处跑。他说自己老家在农村,很穷,村里很多老乡都去做了船员,他也就跟着去了。
本以为当海员是件很浪漫的事情,可以周游世界各地,赚的钱也比陆地上多。没想到海上的生活异常辛苦,忙的时候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甚至经常几十个小时不合眼。由于长期睡眠不足,刘腱子的眼圈一直是黑的,眼睛也是浮肿的。
他说在船舱也睡不踏实,眼前一切都摇摇晃晃,这对于在陆地上生活惯了的人来说,很难适应。浪大的时候,人常会从床上直接摔到地板上。刚开始几乎每天都要吐上几次,即使睡醒后,脑袋里也是昏昏沉沉的,就像灌满了水泥。
所以那几年,在一张四平八稳的床上睡个安稳觉,简直就是刘腱子人生最大的期望。
刘腱子跟的主要是打渔的船,充满了危险,有时半夜作业时,人在极度疲劳下,精神会恍惚,一个不小心缆绳就会把手指给齐刷刷地勒断。
“夏天甲板温度经常到四五十度,冬季夜晚时气温又降到零下几十度。船员们要么挥汗如雨,要么冻得和落汤鸡似的,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在海上,一切都无比漫长,漫长的白天,漫长的黑夜。电视和手机常常没有信号,有信号的只有高频,电台里的声音在寂寞的夜里陪伴着他。
为了打发业余时间,很多船员常聚在一起打牌。要么就是喝啤酒,吃海鲜,唱唱歌。海鲜在陆地上卖的很贵,但在船上能随便吃个够。不过刘腱子说海鲜很快就吃腻了,他还是想念家乡大碗的羊肉烩面和热乎乎的胡辣汤,越想越馋。
那时船经常跑南美洲的航线,当船停靠在哥伦比亚港口时,当地人会开着一艘艘小船游过来,靠近他们的大型捕鱼船,船上有很多美女。
这些充满异国风情的女人,会对着船员吹口哨,挤眉弄眼。有的船员舍不得花钱,会偷船上的鱼,一条小金枪鱼,就可以换一个女人的身体。
他坦白说:“那两年,俺睡过很多国家的女人。”
四
船上的规矩很多,船员一旦犯错就扣钱。例如不按规定作业、不听指挥、顶撞上级、打架斗殴,都会被罚款几十到几百不等。出一次船其实赚不了多少钱,还要看最终的载货量,到手也就拿几万元。这和刘腱子之前预期的差距有点大。
有一次,他偷船上的鱼去嫖娼,被船长知道了,狠狠训斥了他一番,罚他不能吃晚饭,并威胁说回去就要开除他。刘腱子当时还是个愣头小子,一冲动便抱着两箱方便面就跳下了船。
当时船是在西班牙海域,他游到附近的一个小岛上,在沙滩上睡了三天,吃完两箱方便面后,便沿着岛上的海岸线走。走着走着竟看到一家中餐馆,老板是个华人,他便求对方收留自己在餐馆里打工。老板看他体格很健壮,便同意了。
他就留在那个小岛上,干了整整两年。
小岛环境不错,植被茂盛,经常有人驾船来玩。岛上有几十栋房子,人们的生活简单纯朴。刘腱子的工作并不累,关键是每晚都睡得很香,工作之余,他就在岛上跑步,捡贝壳或挖螃蟹。每天在沙滩上望着火红的夕阳,壮丽如画。
毕竟他是偷渡来的,属于非法移民,他一直没出过岛。也许是上帝的眷顾,没想到他竟赶上了意大利大赦,政府给很多符合条件的非法移民以合法身份,当时据说有几十万人因此获益。在餐馆老板的帮助下,他成功拿到了意大利的绿卡。
之后,他在意大利遇到了一个来自河南的女人。
不久,两人便结婚生子。
到了2012年5月,妻子突然说想回国,刘腱子一想,也好,两个人就回到了河南老家,用在海外打工攒下的钱付了首付,买下了几个商铺。
为了尽快还清贷款,刘腱子想多赚点钱,年底就去了美国,妻子则留在老家带孩子。
来美国后,刘腱子做过很多工作,搬运工、送报纸、洗盘子、夜店打杂、理货员,辗转几次,就到了李记餐馆。在这里干了也快一年了。
刘腱子每个月的收入,除了生活费外全都打给家里。他平时基本不怎么乱花钱,唯独有一点,他每周都要找一两次小姐,每次120美元。
这件事他只告诉了老丁。
他说确实也觉得浪费钱,但自己控制不住。
老丁听后笑了笑,只说了句,可以理解。
五
后来刘腱子离开李记,是因为一次打架事件。
8月份,店里新来了一个服务生,胳膊腿细得和筷子一样,头发染成亮黄色,眉钉、鼻环、文身一应俱全,跟古惑仔一样,和老板是福建同乡。
按理说,大家都是来打工的,新来的多少应该谦虚一些,多向老员工请教才对。可小瘦猴却狗仗人势,经常跷着二郎腿抖着脚丫子对其他员工指手画脚,总是命令老丁和另一个白人女孩琳达干这干那的,然后还把功劳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刘腱子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
有一次,小瘦猴又指挥老丁去倒垃圾,刘腱子就说了他几句,说大家都不容易,让小瘦猴尊重点人。没想到小瘦猴跳起来,指着刘腱子的脑袋破口大骂起来:“你以为你他妈算老几啊?”“知道我和老板是啥关系吗?”“信不信我能让你马上滚蛋?”语气咄咄逼人,丝毫不给他留面子。
刘腱子本来一直强忍着,但当他听到对方嘴里说出“女内外撒”几个字时,他直接上去一脚就踹在了瘦猴那干瘪的胸膛上。只见瘦猴纤细的身板霎那间腾空而起,然后落到三米之外的地板上,就像一个橡皮泥人般平贴在地上。之后无论他怎么爬都爬不起来,嘴里还在发出咒骂声。
大厅内所有人目瞪口呆,刘腱子两三步迈过去,对着脸一顿猛捶,瞬间打得瘦猴满脸是血,只好捂着脑袋来回扭动身体,嘴中不停地求饶。
老丁急忙上去搂住他,说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刘腱子这才罢手。琳达在一旁吓得双手捂着嘴,两个蓝色眼珠子瞪得老大,快要掉出来似的。
瘦猴被打掉了两颗牙,当天就被送去了医院,幸亏骨头和大脑没出啥问题。
刘腱子第二天就被开除了。老板躲得远远的,让会计给他结了当月薪水和路费。
临走时,刘腱子和老丁胖哥拥抱告别,他说大家都是兄弟,以后在美国有啥事尽管找他,去了意大利也能关照,互相留了电话和微信。
那之后,老丁没怎么见过刘腱子,只是平时没事两人就在微信闲聊几句,说说近况,又过了一阵,听说刘腱子去一个武馆教小孩子功夫了。
2016年初的一天,老丁突然联系不上刘腱子,发消息也不回,朋友圈也不更新。老丁心里琢磨:是不是换号了?或是回国了?但应该打声招呼啊,毕竟大家朋友一场。老丁打心底感激他,毕竟当时他也是为自己出头才丢掉工作的。
这之后又过了半个月,刘腱子突然联系老丁,说前一阵有点事,没顾上回消息,还说要请老丁吃个饭,“大家好久不见,聚一聚!”
他们约在华人区的一家东北饺子馆见面,刘腱子点了两盘炒菜,两份猪肉韭菜馅饺子,又让服务员开了四瓶青岛啤酒。老丁看出来他的表情有些凝重,脸色也不太好,正犹豫怎么张口问一下,刘腱子却先说话,“其实啊,我前一阵病了,去医院检查治疗来着,有点折腾。”
老丁急忙问:“咋了?刘哥,哪儿不舒服了?”
刘腱子却不肯说是什么病,“没事,该来的总要来的。来!咱哥俩儿好久不见,先干一个。”
老丁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只好劝他赶紧去积极治疗,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刘腱子一口喝光了杯中酒,说:“谢谢兄弟关心!你刘哥可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命硬着哩!没事,暂时还死不了呢!”
四瓶啤酒喝完后,又开了四瓶。
最后两个人是搂着肩膀摇摇晃晃走出饺子馆的。
那是老丁最后一次见到刘腱子。
六
2016年刚过完年不久,老丁离开了李记。
他是被老板开除的。李记的老板是福州人,六十多岁,谢顶,周围一圈头发白了一大半,体型较胖,一脸的横肉,下巴上的肉都快垂到胸脯上了。年轻的时候,他去了香港,打工时吃了不少苦,后来又去了南洋,中年时才偷渡到美国。
有一次,几个员工在后厨吃工作餐,胖哥悄悄提醒老丁:“这个菜不能吃,吃别的吧。”老丁问:“咋了?”胖哥小声回答:“稍后再说。”
大厅里只有老丁和胖哥两个人时,胖哥才告诉他:“老板经常把过期变质的东西给员工吃,之前很多人吃完拉肚子,我一尝就知道了。”
老丁有些惊讶:“我靠!这么变态?”
胖哥说,听说老板刚来美国时也是在中餐馆打黑工,还被老板百般凌辱,熬了十几年下来,终于攒了一笔钱,快60岁时才开的这家店。
老丁说:“那应该对员工很好才对啊!”
胖哥摇摇头,说:“正因为他从前就经常受人欺负,然后一直都被人瞧不起,心理已经扭曲了,所以会把自己受过的伤施加在员工身上。”
老丁听了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前还觉得员工餐的味道不错,现在却感觉有些作呕。
那之后,老丁常在暗地里观察老板。
果然,他很快发现老板某些行为很反常。
比如,老板会经常自己开小灶,从不和员工一起吃员工餐;休息时,服务生琳达会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来看,而每当老板看到她读书时,就会露出鄙视的神情,仿佛瞧不起琳达这样的穷学生。
有一次,他甚至在琳达的背后竖了一个中指。
老丁看到了这一幕,悄悄告诉了琳达。
第二天,琳达的男友找上门来,是个身壮如牛的黑人,胳膊比琳达的腿都要粗。他扬言要教训一下老板,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女性。老板被吓坏了,躲在办公室里不敢出来,把儿子喊到店里解释,并给琳达道歉。之后琳达就辞职了。
很快,老板知道是老丁告的密,开除了老丁。
老丁没有辩解什么,拿上自己的东西就走了。
走之前,他偷开了一瓶葡萄酒,喝了一大半。
后 记
老丁走的时候,是胖哥去送的。
胖哥安慰老丁说:“我很佩服你,换我是没勇气去告诉琳达。对了,老板今天开小灶切到手了,我把这件事告诉琳达了,她说prretty good!”
老丁也笑了,两人简单拥抱后,就此告别。
没过多久,老丁就去了洛杉矶。
胖哥说因为餐馆离赌场近,所以一直忍着没走。
他依然在每个休息日开着那辆旧丰田来到赌场,然后输个精光,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
老丁和刘腱子也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2019年的夏天,老丁接到之前的同事打来的电话,从听筒里传来了一个消息:刘腱子死了。
老丁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了几次。
美国警方是通过刘腱子手机里的通讯录联系到这个同事的,说在拉斯维加斯的一个湖边发现了他的尸体,已经腐烂了,现场没有发现遗书。
作者以梦喂马,媒体工作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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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跑族」背后破碎的乡村家庭
光棍群体正在受到社会广泛关注,甚至有政协委员建议女青年回乡,解决光棍的生活问题。日趋严峻的乡村单身问题中,有一类是因为妻子离家造成的,他们的妻子来自外地,在生下孩子后跑路,被称为“妻跑族”。在这一俗称背后,是许多乡村家庭无奈而疼痛的现实。
母亲是35岁这年逃离村庄的。六年前,父亲花两万块钱把她从四川娶了过来。
逃离发生在秋收农忙季。村民们戴着草帽,淹没在秋天温和阳光下大片的玉米地里,从远处望去,金色的玉米秆如海浪般随风波动。母亲也身在其中,她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胳膊粗壮,身形有些粗野。
我看过她刚嫁来时的照片,那时她皮肤雪白,身形纤瘦。多年的家务和田地劳作将她塑造成黑壮的样子。
那时,父亲常年在上海打工,农忙季节也无法回来,家里的农活都由她和奶奶干。她干活很麻利,把一根根玉米掰进竹筐里,挎到架子车上,装满一车后,拉回家,再返回地里。如此不厌其烦地劳作,永无止尽,仿佛要把整块地都挪回家。
我家在镇江市句容县永兴村,句容紧靠南京,地处邱陵地带,是苏南最为贫穷的一个县。永兴村面积6.3平方公里,一千七百多人口,当地重男轻女的风俗一直存在,导致村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再加上贫穷,很多男人根本娶不到媳妇。
于是永兴村陆续嫁来一些外地女人,当男人们外出打工,她们则留在村里,抚养孩子,耕田种地。身在异地他乡,常年辛勤劳作,精神孤苦不时侵袭着她们。
母亲干活出奇地快,几亩地的玉米没几天就全部掰完,拉回家,在门口堆成一座座金色的山。晚上她也不歇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把玉米一粒粒掰下来,装进袋子,等待售卖。她性子急,做起事来有条不紊。
图 | 村里的玉米
不忙的时候,母亲喜欢读书,尤其热衷于读故事,儿时她成绩很好,因为家境贫穷,姥姥只供她读了两年。这么多年过去,她的阅读习惯一直保持,常把旧报纸上的文章剪下来收藏,睡前反复阅读。
父亲知道她这个爱好后,每次从外地回来,都会带几本故事书给她看。她还养成了为我讲故事的习惯。
我正上幼儿园,赶上学校即将举办讲故事大赛,母亲一边剥玉米,一边耐心地给我讲故事,告诉我一些讲故事的技巧,眼里饱含款款深情。我不负她的期望,先是赢得校园奖项,晋级到县级比赛,最后凭借一篇《猴子捞月亮》获得县一等奖。
这天母亲喜极而泣,作为奖励,她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当别人家的玉米刚从地里拉回家,母亲已经把玉米粒全部掰下来,装进袋子,整齐地排在堂屋里。她常在堂屋里踱步,摸着袋子里鼓胀胀的玉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家只有三间破败的砖瓦房,空间狭隘逼仄,我睡在里屋能听到她缓慢轻盈的踱步声。尚不知那是她对这个家最后的留恋。
接下来的几天,每次放学回家,母亲都会烧好晚饭等我吃。那天在饭桌上,母亲问我:“想不想跟妈妈去四川的外婆家看看?”我摇摇头。我不喜欢四川,据她说,那里四面环山,也没有集市,那里的孩子也很少读书。
这不是她对我的唯一一次暗示。夜里,我听到母亲的哭泣声,声音很小,睡眼朦胧的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紧紧抱着我,什么也没说。第二天醒来,她向往常一样给我做早饭,却很反常地送我上学。我家离学校很近,以往都是我自己走去学校,这是她第一次送我,也是最后一次。
傍晚放学,我到家就听到奶奶一直骂。“臭不要脸的,嫌弃我们家穷,屁股一撅,就跟人跑了。”
我恍然明白些什么,但依旧不敢相信奶奶的话,哭得撕心裂肺。我觉得母亲不会走,她怎么舍得丢下我。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去上学,坐在门槛上等,从白天等到黑夜。一天,两天,三天,始终不见母亲的踪影。
从此母亲的形象便像井里的月亮般,存在于我记忆中,永远难以打捞上来。农村贫穷的原罪,母亲以逃离对其做出反抗。
像母亲这类逃离农村婆家的女人,有个名号叫“妻跑族”。通常是指一些女性收了男方的彩礼,嫁到男方家里,生完孩子就跑路的女性群体。这种定义过于片面,往往会掩盖一些事实。
镇江句容虽属于苏南,但并不富裕,大部分土地都不靠着长江,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依然以发展农业为主,我们永兴村历代都靠种水稻和玉米为生。随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吹遍全国,种田成了落伍的事,且越来越难以养活家庭。
图 | 村里的稻田
九十年代,北上的热潮席卷而来,男人们一个带一个,鱼贯而出地前往北京打工,干得多是工地活。当时父亲正是在北京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头两年,他用挣的钱通过特定渠道从四川买来母亲。往后,按他的话说,挣钱是想把家里破败的砖瓦房,换成大平房。
我出生后,父亲无暇照看,每年只回一次家,把教育我的责任全都交给母亲。她凭借仅有两年的学历,教会我认字、读课本。在她看来,读书很重要,常跟我说:“你要珍惜读书的机会,不要像我一样,如果还有机会,我还是会去读书的。”
记忆中母亲心灵手巧,我身上的毛衣、布鞋都是她做的。因为四川口音重,村里人称她为“侉子”,奶奶起初并不待见她,觉得她一个“侉子”能干什么活。但在父亲打工的那些年,母亲除了在地里忙活,还养了三头猪,都长得肥头大耳。
母亲似乎想为自己争口气,拼命干活,即使农闲时手里也不闲着,纳鞋底、织毛衣、编竹筐。炎热的夏季,当村里人都在树荫下打麻将时,她路过连看都不看一眼,回家继续干手上的针线活。她的勤劳赢得奶奶的尊重,两人几乎没发生过正面冲突。
一年又一年,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消耗着自己的生命,精神却无所寄托。父亲的大平房也始终没盖起来。也许她逃离的原因并非是贫穷,而是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那些年,从外地嫁到我们永兴村女人有数十位,加入“妻跑族”群体的也有近十位。她们来时无不幻想在这过上富裕生活,走时难免会有牵挂,但依旧也不顾一切。
王春艳是四川人,通过婚介人嫁给我们村的胥有才,彩礼仅一万块钱。
她四川老家有“换婚”的习俗,很多家庭因为贫困,儿子娶不上媳妇,就多生几个女儿。然后这家女儿嫁到那家,那家的女儿再嫁过来,这样一娶一嫁,便省去很多彩礼钱。王春艳有个弟弟,到了结婚的年纪,她也难逃当地换婚习俗的裹挟。
她曾在上海最繁华的地带打过工,接触过一些收入层次较高的人,想法和觉悟一向比村里同龄人高。她和家里人闹翻,心里拗着一股劲,只要不换婚,嫁谁都行。
虽然这样想,她心里也在做一番挑选。在她打工的那几年,听说苏南地区生活富裕,至少比自己四川老家强,便通过婚介人嫁到永兴村。事实证明,嫁到永兴村不仅是另一种执拗,也是一个有欠考虑的选择。
王春艳长相中规中矩,算不上漂亮,全身上下都透着男子般的壮实和气概,做起事来也利索干净。胥有才三十多岁,因为体弱多病,没做过什么体力活,不能外出打工,平时跟着村里的大娘们在田间劳作,靠卖稻谷钱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生性要强的王春艳,多次劝说胥有才去外面闯一闯,一个大男人整天围在女人堆里,就算混一辈子也混不出个名堂。胥有才不拒绝,也不同意,二人的关系产生裂隙。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新生命意味着新希望,也意味更多的投入,几亩薄田实在难以为继。
一种生存的紧迫感,逼着王春艳继续对胥有才施压,威胁他说:“去大城市打工吧,身体不好可以干点轻便的活,怎么也比种田强,你要是不出去,我就自己出去。”优柔寡断的胥有才继续沉默着,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女人为何如此急迫,结婚以来两人的思想就从未在过一个频道。
王春艳没再给他机会,收拾好行囊,沿着乡间小道头也没回地往村外走。丢下荒凉的农田、破败的房屋,她的脚步穿越丘陵,走向外面的世界。
图 | 乡间小道
成双出生于四川绵阳,天生腿瘸,嫁给了我们村的孙阿根。孙阿根家虽然穷,只花八千块彩礼,在成双眼里他至少是个肢体健全的人。
并非没人为她介绍对象,只是她眼眶子高,看不上残疾人。“每天不是瞎子,就是聋子,我不就是腿不好,偏不信嫁不了一个完整的人。”经几波人介绍,她才结识了孙阿根。
婚后成双生活并不好过,她干不了体力活,每天只能给一家人做做饭,洗洗衣服。婆婆对此非常不满,乘着孙阿根出去做工的空隙,经常训斥她。
最狠的一次是成双上茅房时,婆婆厌恶她走路慢悠悠的样子,一脚把她踹进了茅坑。她扑通好久才爬上来,臭气哄哄,从头到脚一身污秽。
成双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原以为自己的残疾可以抵消婆家的贫穷,谁也不亏欠谁。这次事件让她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在婆家获得平等对待。
她给四川老家的父母打电话,父母连夜赶来。阿根替母亲道歉,发誓以后愿意为成双当牛做马,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娘家人见他信誓旦旦的样子,也不便追究什么。可村里的明白人都知道,阿根不可能好好服侍一个残疾人,他只是想让成双为他生个一儿半女。
一家人和和气气过了大半年,成双怀孕,婆婆好吃好喝地供着她,鸡鱼肉蛋赊账也要买,从未间断过。直到孩子出生,婆婆原形毕露,连一天都懒得装下去。她眼里对孩子充满多少爱意,就对成双充满多少厌恶,话里话外总是挖苦成双没有一双好腿。成双常常坐在门口,一边用搓衣板洗衣服,一边落泪,孩子在屋里哭得哇哇叫。
孩子五岁那年,她心里的积怨到达顶点,偷偷把娘家哥喊来,跟孩子说:“要不要去街上,舅舅来了,要带我们去吃好吃的。”
这天阿根去做工,家里只有婆婆。村里人看到孩子一路上唱跳着,说舅舅带他去吃大鱼大肉了,奶奶从后面追赶上来,拉着孙子的袖子死也不放,嘴里哭喊着:“你个没良心的,要走把孩子留下。”最后袖子断了,老人跌倒在地。
成双就这样带着孩子离开村子,逃离这个让她屈辱数年的地方。此后阿根不再干活,成天游荡,见人就笑,脑子已经不正常。
逃离的人也许能够幸福,而留下的人注定悲惨。
前些年,我们还经常看见王春艳拎着大包小包回来,里面是给孩子买的衣服和零食。走出去的王春艳像是变了个人,穿得好了,眉毛变得又细又长,腰肢线条明显。
村里的大娘嘲弄胥有才:“你媳妇已经不像以前了,可你还是你,怎么驾驭得了?”胥有才只能默不作声。此后王春艳再没回来过。村里人都知道,她在外边有人了。胥有才对此也不说什么,依然过着一尘不变的生活,每天在田间劳作,儿子常常坐在一旁玩耍。
傍晚回去的路上,父子二人拖拽着一长一短的影子,缓缓前行。
我母亲走后,父亲很快从北京赶回来,一进村就被告知,他媳妇被娘家人带走了。理由是要改嫁,苦日子过不下去了。父亲撑着沉重的身体,到家就瘫在地上。他没了老婆,我没了妈妈,生活的重量堪比工地上数百斤的水泥石板,将他压垮。
情绪一时无处宣泄,他坐在地上,狠狠地看着我:“留个赔钱货给我,自己甩屁股走了。”我站在门边,惊慌失措,对父亲心生恐惧。
农村是个环境闭塞、物质流通缓慢的场域,唯独消息能够迅速传播,留做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像往常一样上学,坐在班里的座位上,听到身后的同学悄悄说:“你们知道吗,小妍的“侉子”娘跟人跑了。”
这种事情频频发生,有一次我实在无法忍受,跟那个同学扭打在一起。事后父亲被叫到学校,冲我骂道:“你不好好读书,就知道给我惹事,跟你那下三滥的娘一样。”这样的言辞看似在责骂我,实则是站在道德的高点辱骂母亲。
父亲的精神逐渐有些失常。
母亲走后,这个家全靠奶奶支撑。外面鞭炮声连连,同龄的孩子唱着歌谣到处走村串户,甜甜地喊声“伯父伯母新年快乐”,就能换来一大包零食。
我在灶堂生火,奶奶简单做了两个菜。祭祖时,父亲突然走到堂前,把香灰打了一地。“祭祖祭祖,有什么用,人都全祭跑了。”然后是一阵噼里啪啦声,桌子和碗筷全都砸向地面,与外面欢天喜地的鞭炮声交织在一起。
乡邻们听到动静,村长带着几个汉子过来,说我爸精神病又犯了,得赶紧送去医院。他们用铁链把父亲栓起来,拽上了拖拉机,像拖牲口一样。父亲在挣扎,脸上青筋爆出,我死死抱住他,不让他们碰。
奶奶拿着扫把过来轰走他们。“你们走,都给我走,我们不去医院,我们家的事不用你们管。”那帮人离开时撂下狠话,如果再威胁到乡邻们,他们就不再客气。
家里恢复安静,父亲偎在奶奶怀里哭了。“小妍娘还回来的吧?她知道我想她的吧?”“知道,知道,她会回来的。”我站在两米外的地方看着他,没有靠近,也不敢走远,生怕他也会离我而去。
接下来的几年,我经常看到父亲一个人站在乡村小路上,望着远方,眼神迷离。远方每出现一个人,他都会步履匆匆地上前迎接。
成年以后,我常想起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你要珍惜读书的机会,不要像我一样,如果还有机会,我也会去读书的。”也许,母亲离开村子后,又进入学校,上完学,再嫁人,过上了好生活。
编辑 | 吴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