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82)

来源: YMCK1025 2021-10-18 12:29:5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0981 bytes)

 

 

 

她最疼爱的儿子,因母爱丧命

2021-10-14 10:5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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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1

2017年一审开庭,是郑梅凤第二次长途奔波来到这个伤心之地。在高铁上,她一直沉默不语,到达酒店后,情绪再次失控,一个踉跄撞在石柱上。

尽管伤情不严重,我们还是将她送到旁边的卫生室,她依旧是那个时刻替别人着想的人——坐稳后,她问身边的人:“酒店的血迹擦干了没有?不要影响人家做生意,如果老板介意,得给人家包一个小红包,道个歉。”

给郑梅凤扎针的护士是个实习生,因过度紧张,试了几次针都未能顺利扎入血管。我们都看不下去了,郑梅凤却没反应,也不吭声。护士见郑梅凤身边的人阴沉着脸,更加手忙脚乱了。

此时,早已哭肿了双眼、嗓子嘶哑的郑梅凤轻声对护士说:“他们不是摆脸色给你看,慢慢来,阿姨不怕疼。都是爹妈的孩子,不要为难别人。”

很快,护士将针扎了进去,然后和郑梅凤道歉。郑梅凤轻声细语地回:“都是小事,你看这就好了。我也是当妈妈的人,从怀孕那时起,就只想着拼尽一切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护士走后,郑梅凤的妹妹忍不住哭了,“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不相干的人考虑。”我看着也心疼,怕开庭会再次加重她内心的创伤,便劝她:“要不明天您别出庭了,交给我处理吧。”

郑梅凤的右手突然用力握住手机,“一定要去的,殡仪馆都去过了,还有啥不能承受的?我要亲眼看看对方是怎样一只野兽,手段那么残忍,事后那一声声‘妈妈’是怎么喊出口的。”

至此,郑梅凤还是骂不出一句脏话。

在大家的印象里,郑梅凤从来都是温婉得体的人。虽出身农村,读书不多,待人接物却无可挑剔。村里很多女人满嘴粗话,但与她相识的人从没听她说过粗鄙的话。

看着她脸上挤成一团的褶子和绝望的眼神,我心里不是滋味,想着她儿子邵鹏飞怎么这么不争气,想着郑梅凤后半辈子该怎么办。

“我没伤天害理,没起过害人之心,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郑梅凤嘴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其实,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答案。但事已至此,没必要再提醒了。

 

郑梅凤是我大学同学的表婶。我们初见时,她30出头,儿子却有12岁了。那次见面,是因为郑梅凤想给儿子邵鹏飞找个家教,本来是请我同学的,但他怕自己教不好,到时候亲戚之间尴尬,便借口自己忙,让我替他,“就算是替我背锅,你也得把这事顶下来。”

去之前,同学就对表婶郑梅凤赞不绝口:“其实我们以前很少往来的,我爸妈和表叔他们年纪相差比较大,表婶又一直在外面。还是有一回我生病,我妈四处借钱,一分没借到,还遭了不少白眼。恰巧那天表婶回家,听见众亲戚笑话我爸妈无能,连孩子发个烧都拿不出钱。她非但没有和他们一块讥讽,还让表叔送钱来带我去医院……”

当我见到满面笑容的郑梅凤时,才知道同学所言不虚,她真是一个既漂亮又随和的女人。性格大大咧咧,没有成年人的世故,真诚不做作,也不摆脸色给人看,第一次去她家我就感觉很自在。

此前,同学跟郑梅凤提及过我的家庭情况,说我得靠做兼职赚钱上学。那天我们刚坐下没多久,郑梅凤就给我和同学一人包了一个200块的红包——这些钱相当于我们半个月的生活费了。

同学赶忙拒绝:“我怎么也不能再要您的钱。之前生病借的钱我家过了2年才还上……考上大学您又是主动借钱又是封红包,平时还经常喊我过来蹭吃蹭喝,今天这个红包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郑梅凤拗不过,便向他使眼色,“今天的红包,你们两个人都得收着,谁也不能拒绝。”

2

平日里的郑梅凤是一个温和又善良的女人,但与她交流时有一个禁忌——不要提邵鹏飞的短处、不要评论她教育孩子的方式。而我在担任家教没几天之后,便领教了打破这一禁忌的后果。

邵鹏飞确实聪明,很多知识点一讲就懂,但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上了几次课,我找机会让郑梅凤带邵鹏飞去儿童医院查一下,看是否有多动症。因为如果没有相关症状,那我对这个孩子的教育就得严厉一些。

可每次上完课,郑梅凤总是对邵鹏飞赞不绝口,“我儿子是最乖的,这不就在做题了嘛,说不去网吧就不去了。”还非要拉着我跟着一起夸,“小蔡,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我只得答道:“挺聪明的一个孩子,不过……”下半句还没说出口,郑梅凤就笑容满面继续夸,“见过的人都说我儿子脑瓜子聪明,跟个灯笼似的透亮。”我只得暂时将邵鹏飞的坏习惯硬生生憋了回去。

每次上完课,郑梅凤总变着法子做好菜来犒劳我,晚了还会为我叫个车。我很感激,更觉得自己有义务让邵鹏飞进步,便在饭桌上委婉地提醒郑梅凤,“宠小孩是没有错的,我也喜欢鹏飞。不过他一个人时不大自觉,需要我们多加陪伴。”

郑梅凤似乎只听到了后半句,不停地给邵鹏飞夹菜,“儿子,你放心,我会一直陪伴你的。”

没多久,邵鹏飞与我熟悉了,就越发放纵起来。他找各种理由不完成学习任务,一会儿肚子疼,一会儿笔不好写,让他看书,还说纸张太干燥,怕划伤手。批评几句,他就朝我翻白眼,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咒骂。

我终于忍不住,将这些问题如实反映给郑梅凤,想着她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也很重视孩子的教育,肯定会管一管。怕郑没凤反应过激,我还试着缓和气氛,“不过孩子普遍都有这些毛病,我小时候也一样的。”

谁知郑梅凤并没有理会我,而是直接进房间去安慰儿子:“小儿子,你今天是不是不想学习?妈妈相信你休息好了还会继续努力的。今天我就替蔡老师给你做主,不学了,下次可不能这样啊……”

等我下次再去,邵鹏飞还是一样,完全没法上课。我给郑梅凤说,她就又来打圆场,“儿子是不是没休息好,要不妈妈再等等?”

尽管连着两次课我什么都没讲,但郑梅凤却照样付费。我觉得自己白吃白喝不好,便走进房间和邵鹏飞谈了谈,让他以后不要撒谎,认真学习,不要只顾着耍小聪明。

刚说了这么两句话,邵鹏飞就哭着跑出去,说自己受到了侮辱,“我从来不骗人,却被他冤枉,不如死了。”

郑梅凤生气了:“都说了今天不上课了!小蔡,我今天是饭没煮够,还是菜没炒熟?你这么挑。”说完,她就抱住邵鹏飞,“妈妈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信还信谁?你先不要哭了,我会处理好的。”

随后,郑梅凤从卧室里拿出来一个红包,单手递给我,“小蔡,谢谢你这段日子的尽心尽力。”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神来,没有接红包,走到门口回头跟郑梅凤解释,“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其他不说了。”

郑梅凤将邵鹏飞喊出来,说要一起送我。就在郑梅凤换鞋时,邵鹏飞突然对着我手舞足蹈,做起了鬼脸。

后来,我从同学口中得知,因为怕我再去给他补习,邵鹏飞在郑梅凤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我心里窝火,让同学把之前的课时费都退了回去。几天后,同学头裹纱布回来了,说自己被邵鹏飞打了——“怪我跟他爸告状,害他和他妈被骂。表婶听说邵鹏飞打我是‘为了护着妈妈’,非但没责罚他,反而说孩子长大了。”

一年后,同学的表叔因意外去世,留下200多万现金和一台车。据说邵鹏飞那几日很开心,原话是:“能降服我的人自己先死了,我还怕谁。”

郑梅凤想着儿子没了父爱,就更加宠溺了。

3

2017年,已在检察院任职的同学打来电话,说邵鹏飞出事了。

算起来,我一共给邵鹏飞上过10节课,往后虽然没再去过他家,但偶尔还是会想起郑梅凤这个很特别的家长。丈夫死后,郑梅凤为了儿子好不容易硬撑过来,眼下儿子又出事了,同学说:“表婶的天算是彻底塌了”。

事情发生在几个月前,外地某市警方接到报案,说有人在城郊的水塘边发现了一具男尸。经法医鉴定,死者身高不到1米65,面部高度腐烂,口鼻被封了502胶水,耳朵被硬物贯穿,全身多处刀伤,肋骨多数骨折,双手被绑,身上除了衣物和一个模糊不清的厂牌,没有其他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警方确认死者系他杀,属于刑事案件,一般破案的关键点是要确认被害人的身份。为此,警方对当地工业园进行排查,没有发现失踪人口及其他报警记录,就连几个月内登记在册的离职员工都一一联系了,并无失踪人口。

警情通报发布后,有几个人前去认尸,发现死者与其亲属身上的特征对不上,又都带着庆幸离开了。因无法确认死者身份,调查一度陷入僵局。经讨论,警方决定将侦查重点放在追查凶手以及作案工具上。

从现有的线索来看,凶手至少使用了铁锤、砍刀以及502胶水等数种工具,公安局一共派出两队警员,一队详细盘问这几个月从工厂离职的人员,一队负责向工业园周围商店的老板打探情况。

经过一番调查,警方基本上排除了离职员工的嫌疑,而另一队警员发现工业园附近超市以及商铺的监控记录大多已被覆盖或未保存,想通过监控视频确定嫌疑人的难度较大。部分店铺老板不知是担心惹火上身,还是的确没有印象,面对警方盘问均连声否认。

考虑到移动支付已开始普及,办案人员便让各个店铺的老板配合,主动出示出售502胶水、铁锤及刀具等相关订单记录,并对买主进行调查传唤。很快他们便锁定了一批买家,其中嫌疑最大的便是20来岁的邵鹏飞。

后来,郑梅凤告诉我,当本地民警、外地刑警和社区工作人员一齐出现在自家门口时,她的情绪十分激动,拒绝让他们进屋:“你们少冤枉人,我儿子现在是空少,在大航空公司上班。前两天我们还联系了,他现在懂事了,以前也只是有点顽劣,知道我不容易,常嘘寒问暖,每月给我转钱。”说着,郑梅凤掏出了手机,给众人看她和儿子的聊天记录——从手机信息看,邵鹏飞确实很懂事。

当民警询问郑梅凤是否知道邵鹏飞的下落时,郑梅凤依然言之凿凿,“我用人格担保,我儿子绝对不会杀人。他被公司派到国外接受封闭式训练了,国内手机号用不了,又因公司保密要求,不能打网络电话。我们都是通过打字聊天,即便如此,据说那边领导还每天要查他们的聊天记录。”

郑梅凤的这一番话引起了民警的怀疑,便问邵鹏飞在哪家航空公司上班。郑梅凤答不上来,但很快就翻出了邵鹏飞发来的制服照,“你们看,我儿子多神气,哪里像杀人犯……”

民警看着照片问道:“你大概知道你儿子多高吧?”

邵鹏飞的身高之前被很多人嘲讽过,郑梅凤以为民警也这样,于是伸出双手大吼:“你们要抓人就把我抓走吧,我替我儿子坐冤狱。这么多年,反正没人相信我儿子,不过是见不得他好,嫉妒我们的家庭条件。我儿子在我眼里是最优秀的,个头虽然不算太高,却能力出众,就不能被破格录取吗?”

后来,郑梅凤私下对我们说:“我到处跟别人讲我儿子当了空少,不过是觉得他有这个美好愿望,想成为一个让妈妈骄傲的人,这份心终究是好的……”

 

郑梅凤情绪失控,民警解释说邵鹏飞只是有嫌疑,没人给他扣“杀人犯”的帽子,“既然你相信你儿子不会杀人,就该配合我们尽早排除他的嫌疑。”

警方要求郑梅凤尽量稳定情绪,配合调查工作,“也可以联系家属或者律师”。同学也是在这个时候联系我的。

出于保密原则,警方没有过多谈论案件的细节,而是反复确认邵鹏飞的外貌特征。在与民警沟通后,我和同学更担心了,决定陪同郑梅凤一起去千里之外的事发地探明情况。

一路上,郑梅凤不停地拨打邵鹏飞的语音,发消息,反复说着:“儿子,妈妈会一直相信你。”我和同学都知道,邵鹏飞很大可能再也不会回复她的消息了。

同学递给郑梅凤一块蛋糕,让她无论如何都吃点东西,“婶婶,鹏飞不是凶手。”郑梅凤又看了看我,我也在旁边点点头,递给她一瓶水。郑梅凤很快就把蛋糕吃了,抬手擦了眼泪,“你们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说完,还自顾自笑了起来。

抵达案发地后,公安局民警给郑梅凤采血,说待会再去医院看看。郑梅凤一脸不解:“我没病,不要检查。”

同学说要出去抽支烟,我也准备跟着出去透透气,民警却叫住了我们,说:“总要面对的。”

郑梅凤是懵懵懂懂地被带去停尸房的,那具伤痕累累的尸体就是邵鹏飞。我执意留在外面不想进去,很快,里面就传来几声叫喊。尔后,哭声和回声夹杂着在停尸房里回旋。

4

确认了被害人是邵鹏飞后,警方查了他的交际圈子以及活动轨迹,发现他没什么朋友,曾在工业园附近的小旅馆住过一段时间,个人账户里也没有工资流水。至于为何在被害后,还有人用他的手机与郑梅凤联系,并一共给她转过3000多块钱,警方怀疑是凶手所为,动机暂时不明。

根据邵鹏飞的手机转账记录,警方很快找到了那个给邵鹏飞转账的人,并迅速将其控制。经过审讯,得知那人常年混迹于网吧,他确实加了邵鹏飞的社交账号,说是有人找到他,给他500块钱做酬劳,让其帮忙将4000块钱存到账户里,再通过社交账号转到邵鹏飞的账号里。

经过调查,警方确认情况属实。虽记不起对方的样貌,但转账的人却提供了一些线索:找他的人身高在1米75以上,偏瘦,虽然没有穿工装,却几乎能确定是五金厂的工人,身上有味。

工业园里的五金厂不大,车间里的男性员工不超过50人,经过筛查,算上离职的,符合身材特征的不超过5人。

民警后来说,他们当时为了不打草惊蛇,决定直接去车间带人。见了面,一名叫姜洋的男子举起了手,“我看得出来你们是警察,不必布控了,厂里正在干活,不要吓到我同事,是我做的。”

 

五金厂的工友们都不信姜洋会是杀人凶手。

他16岁从山区来五金厂打工,15年来,中间没换过地方。为人勤奋踏实、正直善良,曾多次帮助受伤的同事。他已婚,有一个5岁的孩子,每天下班给家里打电话,按月给妻子转钱。这些年他一直省吃俭用,想早点在老家起一个房子。

在审讯室,姜洋讲述了详细的作案过程——

“我将邵鹏飞骗到偏僻之处,然后用铁锤敲他的脑壳,再用邵鹏飞买的502胶水封住他的嘴,还跳到他身上跺了几脚,最后抛尸,不解恨,又砍了他。”

问到事后为何要冒充邵鹏飞与他母亲郑梅凤联系时,姜洋哭了,“她老人家现在还好吧?好吧,我是个大傻X,没资格这么问,人家儿子没了还能好到哪里去,邵鹏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5

邵鹏飞在父亲去世后没两年,就不去学校了,经常在外面厮混。在郑梅凤看来,这都是因丈夫去世,儿子承受不了打击才变得如此叛逆,“我只要他人健健康康的就好了,再无他求”。

邵鹏飞在外面偷别人的摩托车,郑梅凤赔3倍的钱私了;邵鹏飞打架,她去赔礼道歉;邵鹏飞说要去学汽修,她交了5万的学费,结果邵鹏飞连螺丝都不会拧就不去了;没多久,他又要去学什么软件……

有亲戚看不下去了,劝郑梅凤不要太惯着邵鹏飞。她心情好的时候会说:“我儿子只是这两年有点懵懂,等哪天开窍了,自然不会比别人差。”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直接怼回去:“自从他爸爸走了以后,你们就瞧不起他了。一个孩子没了爸爸多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的碍你们什么事?”

不到5年时间,邵鹏飞以做生意、开店等各种借口,从郑梅凤手里拿走近百万元,并迅速挥霍殆尽。不仅没有学到任何手艺,一事无成,还总是吹嘘说自己是“做大事的料”。再往后,郑梅凤想着邵鹏飞没几年就要到适婚年龄了,才用剩下的一百多万又买了一套房,打算留给儿子做婚房。

从前,郑梅凤与其他亲戚相比,算是有钱人。等丈夫留下的存款所剩无几后,她也有点慌了。婚后的郑梅凤一直在做家庭主妇,从未去外面干过活,但为了给儿子攒钱,她去商场当起了保洁员,男女厕所都扫,2500块一个月。

也有人给郑梅凤介绍更好的工作,她却拒绝,只因对方说她儿子不成器,让她先顾着自己。郑梅凤气得咬牙切齿:“我和我儿子不靠别人,就是要争一口气,让他们知道不要看轻任何年轻人。”

郑梅凤说,儿子决定出门闯荡,是因为撞见自己在做保洁。

一次,邵鹏飞带着一个在KTV里认识的女人逛商场,去上厕所时发现郑梅凤正在弯腰拖地。邵鹏飞见状,抢过拖把,而郑梅凤却假装不认识他,“先生,这没办法,人流量太大……”

那天,邵鹏飞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出去厮混,而是早早回家等郑梅凤下班。他将一封信递给她,上面就写着两句话:“妈妈,你不要去了。我去闯世界,请你相信我。”

这次,邵鹏飞没有向郑梅凤多要钱,只借个车费,说自己以后要还的。郑梅凤还是给了他1万块,并让他放心。

 

2个月后,姜洋在宿舍里见到了“新工友”邵鹏飞。

那时姜洋31岁,在外面打工15年了。他第一次出门打工时,母亲已经没了,父亲需长期服药。他身上只有100块钱,一听说列车员来查票,他挤在肮脏的厕所里不敢出门。来到城市,他睡过公园长椅、住过桥洞,曾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抓去又放掉。

没人知道邵鹏飞进厂后的那两个月在做什么,姜洋回忆道:“反正我们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简直就是噩梦。

五金厂没有宿舍,员工居住在厂里租的安置房里,“那天他突然抱着一床凉席出现在我们宿舍,说是隔壁厂新来的员工,我们是混合宿舍,也就没多问。”姜洋说,自己第一次见邵鹏飞时,他像个流浪汉,脏兮兮的,身上一股馊味,还把他们放在桌子的面包都偷吃了。

起初姜洋想着打工不易,新舍友初来乍到,能帮则帮,“邵鹏飞没衣架,我还匀了他几个,可后来我们宿舍三个人都发现他特别不识好歹,用我们的牙膏、洗衣粉就算了,经常半夜才回来,然后不管不顾地开灯、冲凉。还说他不得,我们好言相劝,他就砸桶子,说自己受不得气。”

从前一沾枕头就睡着的姜洋在邵鹏飞搬来后,时常神经衰弱、彻夜失眠,“我是数着日子一天天过的,就盼他赶紧被开除。几天后,又开始诅咒他被车撞死也好。每次他都像个幽灵一样地把我们吵醒,我申请上夜班,他就中午回来打游戏。我不再去寻找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甚至没心力去想我的妻儿,真恨透了这个人。认定他该死了,才下狠手,发泄积攒的愤怒。”

第一次审讯,民警问姜洋是如何将邵鹏飞骗到那个偏僻之处的,又是如何抛尸的,是否还有同伙。姜洋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个人作案,即便警方明确告诉他,其他两名室友也被控制了,他还是大包大揽,“他们不知情。”

直到姜洋的辩护律师与他会见后,他才知道自己盘算的一切早已轰然崩塌——他精心挑选的僻静之处,确实没监控,但好巧不巧在他作案的那段时间里,旁边发生过一起车祸,引发双方车主的冲突,交警和派出所的民警都去过现场,执法记录仪记下了他们的行踪。

姜洋只好如实交代三人的作案过程,“说实话,我是起了杀心,但只是想想而已,大部分时间都在忍,想到要弄死他还是手软脚软的。后来,我才和老乡随口抱怨了几句。”

姜洋说这些年来,自己再苦再累都信奉一个道理,“只要勤劳,熬得住苦累,就能过好日子。”而邵鹏飞的到来,让他觉得自己全部生活都被打乱了。

室友睡眠沉,受到的影响其实并不大,但他说:“见不得自己兄弟被欺负,就他(邵鹏飞)那怂样,有个那么好的娘总是问他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就算了,居然还有两套房!而我娘就知道问我要钱,骂我没出息。凭什么这个世界是这样的?让这种不思进取的人来屋檐下恶心人。”

“确实不公平,一个偷天换日的骗子,那么好的妈妈都骗,没羞没臊,当着我们的面给妈妈打电话,丝毫不避讳地扯谎说大话。明明抽烟、上网、半夜才回来,却说在奋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套皱巴巴的制服,冒充空少,让别人给他拍照。换作我是他,一定不会混成这样。”

三个人对邵鹏飞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怨愤。

一次酒后,姜洋的老乡从床底摸出一个装有铁锤、砍刀等作案工具的黑色搬家袋。见姜洋犹豫,老乡拍胸脯,“我见不得这种欺负好人的痞子。”

几番劝说后,姜洋同意了,“如果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回来就吵得我们不安宁,就不管了。”

“邵鹏飞当然丝毫没有收敛,老乡从后面给了他一锤,他倒地后还叫嚣着要弄死我们。我非常讨厌他的声音,操起锤子再次敲击他的头,另一个人下手更狠,邵鹏飞很快没声了。本来老乡还拿出了刀具,却考虑到房间不易去血腥味,我们在他身上一人踩了几脚后将他抬袋子里。”

姜洋用电动车将邵鹏飞的尸体运到了郊区池塘边,“到了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完了,是我杀了他,却也恨他毁了我。我想他站起来跟我道歉,却没声了,越想越气,用袋子里的砍刀又在他身上招呼了几下。用胶水堵他的口鼻——是我见他用胶水粘他那个(空少)的破帽子时,就想做的事。”

回到宿舍,姜洋他们清理完现场,老乡说要把邵鹏飞的手机、身份证卖了。姜洋说事情因他而起,让另外两个人隔一段时间就走人,“剩下的事交给我处理,如果哪天事情败露,你们照顾好我的孩子,每年多少给他们一点钱。我不跑,要打工存钱,能赚一点是一点了。”

6

姜洋的辩护律师联系我,说嫌疑人家属想见她,我如实告诉郑梅凤,“他们来求情的,你不愿意,我就直接拒绝了。”

自从见到邵鹏飞的尸体后,郑梅凤几乎每天都哭得死去活来,早已不成人样。听说对方的请求后,她来了精神,“要见的,他们不找我,我还要去找他们”。

怕郑梅凤会对姜洋的妻儿撒气,我特意交代郑梅凤和他的亲戚,骂归骂,不要动手,最好不要吓着孩子。郑梅凤垂着头向我保证:“我是有杀了那个人的心,但打骂他的妻儿又什么用。”

见面后,姜洋的妻子带来4万块钱,说这是姜洋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我们一直想盖个房子,无奈生活压力太大,再怎么攒都只攒了这么一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会出了这种事。”

郑梅凤没有动手,先是给孩子包了一个18元的红包,接着趴在地上抱住姜洋妻子的小腿,扯着喉咙哭,“我求你们了,我有两套房子,还有车,都给你们,你们把儿子还我好吗?”

姜洋的妻子不知说什么好,同样坐在地上哭,“对不起,他没有那么坏的,我给您跪下了……”

看到两个不同身份的女人都在地上哀嚎,孩子先是茫然,然后跟着大人哭,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哭什么。我和姜洋的辩护律师只得扶起各自的委托人。

在法庭上,郑梅凤见到姜洋,扑上去想打,被法警拦住了。

姜洋还是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我承认自己故意杀人,但不是故意要骗您的。我知道邵鹏飞手机的解锁密码是六个8,一开始我只是好奇,他妈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后来却把自己给代入进去了,我一直想,自己如果有那条件,肯定会令她满意,不会到外面去打扰别人。我给妈妈转账,真心觉得自己多活一天就应该多尽一天的孝……”

“你的这些话,没有一句让我舒服,你杀我儿子还抢了他的手机。”郑梅凤说。

到最后,郑梅凤都没接姜洋妻子的钱,说他们这点都不够赔偿罚金的。另外两位嫌疑人的家属没有露面。郑梅凤说自己不谅解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我不该让鹏飞出去,他留在我身边无论怎么胡闹都无碍”。

一审法院认为被害人虽有过错,但被告人作案手段特别残忍,影响极其恶劣。姜洋和他老乡均为主犯,以故意杀人罪、抢劫罪判处死刑,另一人被判无期徒刑。三名被告人均上诉,二审法院改判姜洋和他老乡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另一人被判无期徒刑。

郑梅凤对这个结果很不满:“到底只是我的儿子就这么没了。那样的话,我宁愿他是个杀人犯,那样的话,我们至少还能努力一把,把房子车子都卖了也要救鹏飞一命。为什么死的是他?”

我们调查过,工业园里没有一个工厂承认邵鹏飞是自己的员工,五金厂以及隔壁厂的领导都说,直到警方找上门,自己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邵鹏飞为何能拿着钥匙走进那个房间,我们最终都没有找到答案。

到现在,我还记得一审开庭那天,大雨将外面地上的泥沙冲刷得干干净净。就在大家走出法庭的那一刻,天空中出人意料地悬挂着一道彩虹。路上有人在欢笑,而郑梅凤却面如死灰。

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到底与旁人无关。世上日子一天新过一天,总有人会笑,却没人能代替她的儿子。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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