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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大学离校前的最后一夜。屋子中央的长条桌上,摆着一溜儿的老雪花和几根长蜡烛,一副喝到地老天荒的阵势。我们寝室多数男生都还在,班上没走的女生也来了,幽暗中挤得满满当当。夏夜的风穿堂而过,烛火被吹得一个接一个趔趄,映在那些湿润的眼睛里,明灭不定。
借着酒劲,原本未必多亲近的男女同学,这一刻竟赤诚起来,尽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窗外能零星听到酒瓶子从高处落地的爆裂声,那是毕业季特有的,还有走廊里狼嚎一样的歌声。告别是疼痛的,而我的哀伤比他们要更深一层,似乎不光要离开校园,更是要滑向深渊。
当同学们完成赠言,毕业纪念册传回我手里,我忍不住抓过笔,飞快地为自己划拉了一整页——它是诗歌体,第二人称,写给“上天”的。概括一下中心思想,就是赞美了眼前这些灵魂的清纯美好,为我所爱,请“上天”给他们多些善意,多些顺遂,假如一定要有人承受磨难,请放过他们,一股脑儿压给我算了。
只是,别被诗句欺骗了。
我可不曾想过为寝室里的任何一个人去堵枪眼,这种逞英雄般的表白,无非是换个方式发泄怨气——上天不公,那就继续不公好了,来吧,继续祸害我吧。用东北话讲,“可我一个造。”
那一夜之前,深知先天条件吃亏的我,为毕业分配忙活了一整年。我到处寻找实习的好机会,然后拼命表现,期望着打动领导,最终能留下来。
1995年后,分配政策是双向选择,大学毕业可以主动联系接收单位,单位也到学校选人,如果都不成,国家再给兜底,好歹分一只“铁饭碗”给你。
然而,谁愿意被兜底啊,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职位,而且多数意味着哪来回哪去。这一点是我最不能接受的。那时的我,一心想的就是远离原生环境,在外面独立生存以证明“我可以”。而分配回家乡本溪,就如同把一条遨游过江湖水系的鱼,再投进水盆里——本溪的确因群山环抱而更觉闭塞。
大学生活开始没多久,我就确认了自己将来的志业,就是成为一个新闻人。它符合我的价值观,以及专长。而做新闻,怎么可以不在沈阳呢?
关于职业选择,我的同学、后来成为知名媒体人的李海鹏打过一个比喻:要踢球,就要在大俱乐部踢。大学时的我,觉得沈阳就是我最大的舞台,见得了世面,开得了眼界,还有一点很重要——我的好朋友几乎都在沈阳。
我执拗地想留下来,还因为——这小子的才华配得上大俱乐部,在漫长的实习期,我不断证明着这一点。
在《辽宁日报》,版面编辑给予我充分信任,稿件的遴选、编辑、版面设计都交给我,他做起甩手掌柜。这样的锻炼机会,对实习生而言真是奢侈。同一时期,我还在各家省级报刊写了二三十篇评论、报道,最值得吹嘘的是,我写的长篇人物特稿刊发在了《中国青年报》头版,印象中是整版。1995年的《中国青年报》,新闻的最高殿堂啊。
作为那一届辽宁大学中文系的实习生,李海鹏和我都成果丰厚。他在《辽沈晚报》的发稿量盖过了几个极其高产的明星记者,而我的特点是门类多,还有高规格的代表作。
我把自己的实习作品影印下来,装订得像一本书,为了显摆才艺,还附带了我的一些CI(企业文化识别系统)设计作品。那份到处递送的简历里,我觉得这是很有一些“光环”的。
在大学期间,我活跃在好几个社团,还亲手创办了一个社团,在中文系和校团委,我都是搞宣传的主力。带上这像模像样的求职册子,我心底还是有一点儿傲气的。
而那时的我,不仅自信满满,还属于不会轻易放弃的类型。在偌大的沈阳,我一再碰壁,一再尝试。面试中,每个主事者的语气都近似,这个小个子的才能嘛,确实是有,只可惜……
仅仅因为身高不足,完全先天的遗憾,就逼迫一颗有激情的、骄傲的心杀死自己?我不服,我还在自己能争取到的一切机会里挣扎着。那时候,李白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仍是我所笃信的。
2
在体制内,无论人事部门成员还是更高领导,心里都有一条不会写进条文的选人底线:不能有明显的生理缺陷。而我,恰好就处于他们的底线以下。
作为男生,我矮得超出了常规——不妨描述一下我的身高,有两次,我爸带我坐火车去大城市问诊发育迟缓,他都买的是半价票,一次蒙混过关,一次补了全票——在那些我撞碎头骨也进不去的用人单位里,才能不是优选项,何况才能这东西,不就是人嘴两张皮的事儿嘛。至于他们的隐形底线,不能随便突破,除非捞到巨大的好处。
我没什么“好处”送给他们,不仅没有,脑子里也压根儿没有这根筋,下文会提到,这方面是有家庭传承的。
我四处碰壁,一点点调低了期望值,觉得只要在沈阳,不是媒体也行啊,什么都行,慌乱中,甚至把一家筹备中的传销行业协会当作最后的稻草。
在中文系,家里有关系的,最先一批找到了工作;接下来,用人单位来面试了,带来那些可以留在沈阳的机会。先是选男生,几乎一扫而光,然后在女生里选一些合乎他们标准的。
至于我,仿佛是无性别的人、不存在的人,系里领导连推荐面试都不会考虑——那意味着浪费。
一次次地,得知某个既不爱文字也没什么理想、只是混了四年的同学,却进了媒体或机关,留在了沈阳,我就不无愤懑地想:凭什么?
艾略特在《荒原》里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差不多在四月,我告别了李白,并杀死了自己的雄心。其实,何止四月,整个毕业季都是残忍的。
离校的日子在倒数,一扇一扇的门关上,我不再冲着他人抱怨。为什么你会认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考到省城来?为什么实习时那么傻傻地卖力?为什么不能比爸妈多懂一点人情世故?在对自我的抽打中,最疼的一下是这个——对我这样的人而言,是不是,本来就不该知道外面的世界?
如果要选出我这一生的至暗时刻,毕业求职季会是全票。那一夜的烛光下,不记得喝了多少老雪花,不记得醉倒在谁的怀里。
醒过来,卷铺盖,从沈阳滚蛋,等着看命运怎么摆布。
3
对我妈来说,儿子又回到她的目光所及之地,回到羽翼庇护下,她再开心不过了。我爸也希望我安稳,但他不说,表面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到了秋天,国家兜底的结果出来了,我被分配到本钢(全称是本溪钢铁集团公司),有着二三十万员工的大国企。具体分配到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在那时的本溪,本钢甚至比机关事业单位更吃香,收入高出一截,铁饭碗里镶金边儿的那类。
照理说,既然回到了家乡,求个亲戚朋友,运作一番,或许能分配到集团机关,或是《本钢报》,过上端茶看报的日子。而我却死活不想进本钢,至于企业报,和车间宣传栏有多大区别?这下也暴露出来了,我骄傲的心还没凉透呢。
我的想法是,既然都委屈到了回本溪的地步,总归要做新闻人吧。
我就这么一直拖着,不肯去报到。在爸妈面前,除了闷闷不乐,我做不了什么。解释自己的新闻理想?他们怎么会理解。让他们帮忙扭转乾坤?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爸妈都是农民出身,在城里谋得饭碗,养下两个孩子,全家住在15平米的房间,还与两个工人家庭共用厨房和厕所。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布衣生活吧,竟然养出我这么一个不认命的后生,简直像基因突变。
我爸是一个内科医生,自幼丧母,性情内向且执拗,他信奉凭本事吃饭,反感交际应酬,在医院里,几乎是绕着领导走路,凡是有提升机会到来,都主动放弃。假如让他去求人办事,还不如给他一刀呢。他有他为人的骄傲,最常和家人说的就是——身为医生,他没有与患者有过任何人情往来。
至于我妈,小学文化,副食商店的小职员,人际关系仅限于商店周边,她谨小慎微,一生都在忧惧生活的波动。
那年头,铁饭碗在东北比命都值钱,何况是我这种情况。能进本钢,在他们的观念里是烧了高香了。我从小发育迟缓,体弱多病,他们经常商议的话题是,这孩子咱们得养他一辈子。如此没尊严的未来,我才不要,于是成长期的几个节点,都是这样推进的——
他们说,别上学了,没什么必要。
我哭着喊着进了学校。
他们说,中考报个中专吧,能保证分配到工作。
我执拗地选择了高中。
他们说,在本地读个专科算了,方便照顾你。
我头也不回地考到了外地。
……
我抵触本钢的日子里,父母只是有点着急,并没表现出责怪,更没强迫,这已经足够让我欣慰了。他们知道我最想去的是本溪日报社,那就意味着放弃铁饭碗,即便这样,报社也不是没门路就能随便进的呀。
事情就这么僵持着,要“作”到哪一天,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4
我爸已经从医院退休,在老年卫生工作者协会的门诊出诊,安分地挣一份额外的工资,调侃自己成了“溢价老头儿”。那诊所离家不远,就在市委机关大门外。一天下班回来,他说他骗过市委大院的门卫,闯到了市委副书记的办公室,求对方帮他儿子实现做新闻的愿望。
那天,他是和我妈一起去的,带上了我曾为之骄傲的求职册,除此以外,没带任何表达心意的东西。他们的着装如何我不知道,但他们衣柜里翻不出任何能显得略有身份的衣服,这是肯定的。
1995年的市委机关大楼,外墙只用水泥涂了一层,虽不气派,终究是“衙门”。那时,门前还没有顶灯闪烁的警车,也没有防备冲击的隔离墩,不过,严谨的警卫总还是有的。他们怎么混进去的?我想不出来。
“你朱大爷,我那个小学同学,不是一直关心你的分配嘛,他和我说,他和刘福成认识,一起共过事,也有好多年没联系了。你朱大爷给我写了一张字条,让我去找刘福成。看看能不能有点用。”刘福成是当时的本溪市委副书记,分管宣传文教,他是一年前刚从辽西调过来的。我和我爸对他的了解,也就这么多。
进大门的时候,我爸说自己是刘福成的老同事,大老远来看望他,门卫于是接通了刘福成。拿起电话,我爸继续着自己的谎言,副书记也没仔细分辨,就请了进去。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爸骗人——第一次,竟然骗到了市委副书记头上。
完全陌生的小老头小老太太出现在办公室,副书记的脸刷拉一下就变了颜色。我爸赶紧递上朱大爷的亲笔信,“请谅解,不撒这个谎,真的没法见到您。”然后就介绍起自己的儿子,说他如何受制于先天不足,如何不屈服,如何努力,以及他如何渴望做新闻。
我和我爸的交流一直非常少,更别说虚无缥缈的理想之类。从小到大,几乎没得到过他的赞许。偶尔有熟人闲聊,夸他儿子几句,我爸的回答通常是“也不咋地”或“就那么回事吧”。无从知道,他对我的真实评价是怎样的,不咋地、就那么回事?还是说给刘福成的那些?
刘福成的怒气收了回去,似乎还被什么东西打动了。他很快就表示,自己会过问一下,帮忙推荐。他把那本求职册子留下了。
我爸后来听说,副书记亲自去了报社,介绍了我这么一个独特的存在。
主管领导这样的态度,报社肯定格外当回事,身高什么的都不去计较了。没多久,我成了报社最早一批聘任制的采编人员,分到了刚成立的《本溪晚报》,一份具有市场化属性的报纸,有一些真正做新闻的空间。
我爸极少表露情感。说起勇闯副书记办公室的经历,只在讲到撒谎那段的时候,有些微的不好意思,总体上,他的语气平静如常。
但是,作为我的老爸,那分明是他绝无仅有的一段传奇——这事太意外了,那么珍视工作之稳定、安逸的我爸我妈,最终以这样的方式,亲手帮他们的儿子丢弃了铁饭碗。
5
进入本溪日报社的最初日子,总有人试探着,想知道我和主管副书记究竟什么关系。听完我的讲述,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觉得我在撒谎。
在自己选择的工作中,我做得真还不赖,入职几个月就成了头版编辑。过了一年多,我担任了晚报的小主管,并破格获得了事业单位编制,这至少是给爸妈的一点宽慰。
被认可,被包容,被爱护,至暗时刻退却,光亮一点点又都回到我的内心。求职季的残忍,不再让我耿耿于怀。
毕业三年以后,沈阳的一些媒体开始市场化改革,一位朋友发来入伙邀请,是一份血气方刚的体育报。在我实习时,该报的总编和一些采编就对我很熟悉了。
回沈阳,加入“大俱乐部”,这诱惑大到我无可抗拒。爸妈不理解我的不安分,不理解我丢下在本溪日报社的好前程,但未曾强加阻拦。他们也没有强调,这个工作机会有他们怎样的付出。
从此以后,我彻底告别了体制内的生活,恰好又赶上了中国市场化媒体的“黄金期”。从沈阳到北京再到广州,然后又回到北京,在一家一家“大俱乐部”里,我做着给我足够价值感的工作。身高,不再是问题,完全不是。
去年夏天,我永远地失去了妈妈,最让我追悔的是,在她生前,我总抱怨她太缺乏安全感,“以爱的名义限制我”,这当然会令她寒心。
失去她以后我才意识到,其实妈妈从来没有用蛮力阻止我“冒险”,我每坚持,她必放手。
回想起,在本溪市委机关的门房,我的人生意外地迎来决定性瞬间,需要我感念的,不单单是我的爸妈。这样一个故事,仅凭他俩的勇气是拼凑不出来的,也需要那样一位副书记,需要那样的朱大爷(他叫朱祥丰,省委党校教授,已经故去)。
在本溪工作的时候,我想过怎么感激一下副书记,可是,以什么方式却始终想不出来。刘福成在本溪任职并不长,很快回到了辽西,现在网上能搜到的关于他的最新消息,是2020年春节前,他作为老领导接受锦州党政班子的探望。我辗转找到熟悉刘福成的人,想要来电话打过去,又担心唐突,毕竟26年过去了。
犹犹豫豫间,我决定先完成一件事,所以就有了这篇文章。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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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初,我和老婆还有她的广场舞伙伴们乘坐旅行社的大巴,去南方某大城市“三日游”(不算路上的时间)。
这是一个“零费用”旅游团,此前我们绝大多数也都没参与过,按照旅行社金总的解释——这是搞优惠,由当地政府和企业赞助,交通住宿门票全免,早饭中饭全免费,晚饭自费;购物也是自愿,需要就买,不需要不买,只当是给企业打广告。
因为疫情在家憋了太久,我们一共有16人(包括3对夫妻)报了名。大巴坐满50多人,年龄都在60岁上下,2个司机轮流开,9个小时的路程走完,正好在天黑到达目的地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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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一大早,我就被敲门声惊醒。我以为是负责照顾我们的司机小严,开门一看,原来是车上坐我前排的白发老伯。
老伯是位“旅游达人”,跟着这个旅行社,几年来游遍了国内外,他在车上讲的旅游见闻引得大家一阵阵大笑。大家都夸他有钱、身体棒。
“快去吃饭,人都去了。”老伯说。
我和老婆急忙吃了酒店提供的稀饭、馒头、豆浆、咸菜,然后按时上了车。车上来了一个当地的女导游,自我介绍姓武,给我们来带队。武导30来岁,黑发扎了个羊尾巴,穿着长袖T恤。她先讲了组织纪律和安全等事项,重点强调“大家要互相尊重”,比如她在讲话时我们不能讲话、不能玩手机、要认真听讲——特别是不能给她拍照,要尊重她的肖像权。
不苟言笑的她不紧不慢,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在车上讲着本地的风土人情和趣闻轶事,也讲了这里还有很多没脱困的乡村。偶尔也向我们提提问,大家都心不在焉地回应着。每到一处景点,我们自由行动,她就坐一边刷手机。我们上车后,她又继续讲,像个机器人。
中午,我们在景区饭店围桌而坐,不停有人围着我们兜售土特产。服务员上的菜全是炒白菜、炒土豆丝、紫菜汤这样的素菜,大家想着反正不花钱,倒也释然。吃完,就立刻赶往下一个景点。大家都兴致高涨,要么舞着跳着,要么摆姿势做造型,司机小严还拍了照片,发到旅行社的群里。
天黑回了酒店,我们相熟的几个邻居约着AA制去吃当地美食。但同车上的很多团友都是自己带泡面在酒店吃,老肖夫妻也是如此。我喊了老肖两次,他都说在外面吃不卫生,我也就不勉强了。
我们在微信上叫武导给推荐了一个当地的特色小吃,然后按图索骥找了过去,看见小严、另一个司机和武导也正在那儿吃。我们招呼他们仨过来一起喝点酒,只有小严走过来,背着武导游悄悄给我说:“我在给武导说,明天购物时别强迫大家。还有,别拖晚了回去的时间。”
我们来之前,金总曾保证说,社里找的本地导游不是“黑导游”,购物他们不抽成,只收点“组织费”。我心想,既然两边都是正规旅行社,那还怕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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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6点半我们就从酒店出发了。
车上,武导讲:“今天主要是购物,因为大家的旅游费用是这些企业提供的,现在全国都在搞经济内循环,疫情导致产品销路不畅,希望大家鼎力支持。”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又强调了一遍在购物点不能拍照、摄像、录音。
7点刚过,我们就到了一个“民族风情村”,给每人发了相同颜色的吊牌后,武导就把我们交给了一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女导游。我们身后,还有各地的旅游大巴陆续驶来——昨天我们去的旅游景点都是人山人海的,当时我还觉得这个地方旅游业开展得好,现在,我们突然明白了,这大批的游客、旅游团,应该和我们一样,也是“零费用”团。
女导游带着我们走进一扇开着的小门,大家鱼贯而入,然后就和等在那里、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女孩们合影。昨天去的那些景点也这样,开始大家以为合影免费,结果景点溜达完了,出口就有人堵着,喊我们拿每人已经装了小镜框的照片,收费20元。很多老人大呼上了当,之后拍了照也不要照片了。
这个“民族风情村”显然是批量复制的,建筑很粗糙。女导游沿着一排吊脚楼,边走边给我们讲解着屋里摆件的历史渊源,我们屁股后面还跟着一长串队伍。转了几个地方,我们被带进一个木屋里小憩。女导游说,我们民族特别崇尚银子,穿着打扮、屋子里的装饰品和用的东西都离不开银器,“利用银子打造的器具,祛病除邪,解除劳乏,舒经活血”。说着,她就从头发上取下别着的银梳子,说她可以帮着刮痧,“谁来?”
马上有几个大妈要试试。女导游就开始用梳背给她们几个刮脖子后面,边刮边说,如果配上我们民族特制的精油,效果更好,“后面商店有卖的”。
接着,女导游又带我们参观了银制品加工厂——又进了一个大门,屋子很大,灯火通明,玻璃柜台里都是银制品,男人用的镀银保温杯,女人用的饰品,孩子用的碗勺,一应俱全。几个柜台围成一个大“方阵”,这样的方阵,屋里有十几个,每个方阵里面的营业员都穿着民族服装,还有不少保安。我们先来的,就被领到1号方阵。大家围着柜台,边看边问价格,柜台里的几个营业员分工不同,有的给游客讲解,有的拿出产品叫大家近距离观看,“含银量都是99.9%”。
又进来几个旅游团,依次去了别的方阵。先前空旷的屋子里,开始变得人声嘈杂。我们这团对买银子没兴趣,多数人就远离柜台站着,闲谈看热闹。我拿出手机,拍照想发个朋友圈,保安立刻走了过来,很威风地制止了我。
“我”偷拍的照片(作者供图)
这时,老婆拿着一个镯子来问我“好看不”,说和同来的阿秀都想买一个,500多块,“回去给老妈戴,老妈说她玉戴烦了”。我知道在旅游景点购物,要不就是高价,要不就是假货,不想买,跟来的营业员立刻看出了我的心思,忙说:“我们是正品商家,有发票、有品质保证书,现在搞展销优惠呢。”
难得老婆一片孝心,服务员又垫了话,我没再反对。见武导在一侧,我对她说:“你出面帮打点折哈?”武导立刻说,这真的是最低价了,但她还是和营业员交谈了几句,聊完也没少价。
保安不断把远离柜台的人朝柜台前“请”,我们只要瞄一眼饰品,营业员就立刻过来“热情”讲解。柜台里的小瓶精油10多元,不贵,很多人买了就立刻叫女导游过来给刮痧。一个又一个,导游手刮酸了,就喊服务员过来帮着刮。
进来的旅游团越来越多,我们得给新来的人腾地方了。9点半,武导到柜台这里,看了看我们的购物存根——除了便宜的精油,就我老婆和阿秀买了两个镯子。武导把每人的吊牌收了交还保安后,带着我们从另外一个门出去了。
出来要穿过两边摆着各种商品、设成回环路线的商场,进门时每人都给发了优惠券,不买东西,出门时优惠券就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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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上了车,有人问武导下面要去什么地方,她也不答,只是黑着脸,批评我们“行动散漫”,“不买无所谓,但大家要听指挥、听招呼,给自己、给旅行社树立好的形象,让花了钱的企业没意见可说”。
大巴驶了一阵,停在一个××国际购物中心的停车场,远远望去,商场门口已排了两个旅游团。我们领了与那两个团颜色不同的吊牌后,又被武导交给了一个女导购。女导购腰上挎着一个小播放器,嘴上套着麦克风,一身深色小西装,显得干练利索。武导在车上的训话还是起了作用,我们自觉排队,紧跟着女导购进了大门。
大厅中央摆着一口硕大的样品锅,前面柜子上,从低到高,放着各种铁锅、铝锅、不锈钢锅、不粘锅,墙上几个大字,“高科技产品,让利国内群众”。还有图片,对各种锅的优缺点进行对比,另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大电视。
女导购开始了诱导问话:“大家厨房为什么要安装抽油烟机?”
“将油烟排到放外面。”
“为什把油烟排到外面?”
“有利于厨房清洁和人的身体健康。”
“答得太对了!”女导购高声叫好,打开了墙上的电视,开始播放中央台的科教节目,讲的是厨房油烟损害人的皮肤,长期吸入会得癌症,特别是肺癌发病高……女导购绘声绘色地重复了一遍电视里的话,大声道:“今天我就叫大家认识一下,什么是无油烟的高品质科技锅!”
说罢,她带着我们进了另一个大厅,这间大厅的两边被分隔成一间间可容纳五六十人的房间。一些房间里已站满了人,几个麦克风里传出的讲解声此起彼伏。宽阔的走道中间有柜台,上面放着液化气灶。女导购从柜台拿起一口锅说,“这是近年来我们公司和外国公司共同研制的不粘锅,不冒烟,不粘锅,五层复合钢,立体受热,节能,用油少……”
“锅的材质使用的是航空不锈钢——大家知道航空不锈钢不?就是用在飞机大梁等重要部位上的,比我们平常的304钢好多了,所以我们这个锅叫‘航空锅’。在疫情发生前,我们都是只出口发达国家的。受疫情影响,不能出口了,公司决定降价销售,让利国内群众,普及高品质产品。现在我用少量的油给大家烤个蛋糕,大家吃不?”
“吃!”
“我们人多,一锅不够,要三锅。”
有人尖叫,引起大家哄笑,女导购也笑了:“买回去,天天做,天天吃!”
她把锅里加了少许油,把搅好的鸡蛋、面粉倒进锅里,盖上盖子,“让它慢慢烤,我们到这里来——”
她顺势带着我们进了间空房,里面也有灶台和锅。
“长城不是吹起来的,高品质产品不是忽悠来的,还是让我们用事实来说话——”她拿起一口“航空锅”,和一口普通不锈钢锅进行比较,“当当当”地敲了敲两口锅的声音,问大家哪口锅好?听我们说法不一,她就叫我们记住,“不管什么锅,声音沉闷的比声音有回声的好,重的锅比轻的锅好。”
她将两口锅分别放在点着的煤气灶上,倒入油,加热,然后叫我们围近看——不锈钢锅油冒起了烟,航空锅没有烟。
“是女人就应该珍惜自己身体,是男人就应该爱护女人健康,远离有害气体,远离癌症侵入,过健康环保有品质的生活。我们这口锅出口卖4000多,在网上卖3000!”她说着,把不锈钢锅里的油倒掉了,锅底有清晰的油渍,接着又把“航空锅”的油倒掉,没有油渍。
“大家都看清楚了,现在我要用航空锅给大家做爆米花。”她把准备好的玉米倒入锅里,盖上盖子,又从纸箱里抽出一把菜刀,“这刀卖500元,锋不锋利?”
大家稀稀拉拉地回应后,她把衣袖朝上捋了捋,拿着菜刀用力朝柜台上的一块铁砍去,砍了几下,“哎哟”,她颤声说,“手震疼了,大家看刀卷了没有?”
“没有。”
她又拿出一块切菜板,“啪啪”用菜刀在上面剁,没有刀印。“普通的菜板用久了,中间就低洼了,我们这个菜板永远不会。”放下菜板,又拿起了一把剪刀,“这剪刀主要用于剪鸡鸭”。放下剪刀,她又拿出一把小刀,“这刀既能切菜又能剖鱼”。接着她又拿起保温杯、锅盖、汤锅、锅铲,一一介绍。
爆米花和蛋糕都熟了,女导购端上来给大家品尝,“味道怎样?好不好吃?”早饭吃得太早,我们早都饿了,食物被一扫而光。见我们风卷残云差不多了,女导购拍了拍手,示意我们安静,朗声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谁好谁差你们一目了然了。现在大家想不想买锅?我们的锅优惠价1680元。”
大家都说贵了,要她少价。
“有品质、有科技含量的东西肯定贵。但健康的身体是无价的,请大家注意,我们锅质保30年,30年除1680,一年用多少钱?你们算算值不值?”
有人问,出了问题咋办?
“出了问题直接找我,或找公司。”见有人已经跃跃欲试,女导购开始煽动起来:“回家把你们的旧锅扔了,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吧!只要买,我们这个送、这个送、这个也送……”她把先前介绍的刀、菜板什么的一件件“砰砰”地扔在柜台上。
从大家的表情看,显然都心动了,一个穿着牛仔裤的瘦老头率先买了,我们团里也开始了热购。几个服务员迅速拿来POS机,有的帮着老年人扫二维码,或者帮着连WIFI。
真没想到,男人购物比女人还急,连老肖也买了。老婆想买,征询我意见,我说,质保30年,企业难说到时还存在。
“不一样,可以退货,这是中外合资企业。”老婆热切地说,见我不点头,就抱怨说,“你又不弄饭,不知我的辛苦。”
我确实很少下厨房,她这一说,我自知理亏,想想,不就千把块钱,既然大家都在买,那就买了。同行的阿秀听导购说“再买个电饭煲,送个蒸锅”,她也想买了,又怕电饭煲质量不好。见她举棋不定,旁边的阿芳说:“这个电饭煲我朋友家有,煮的饭特香。饭熟了,米粒一颗颗都是立起的。”
“这锅里肯定有伟哥。”我不相信,打趣道。大家都笑了,阿秀就买了。
我们这边如此热闹,也吸引了对门的旅游团过来围观,保安把他们给劝了回去。他们三五成群地站着,看上去毫无购买热情,只是惊异地看我们。好些老太太都化着淡妆,穿着旗袍,还有的披着纱巾,戴着宽沿儿的遮阳帽和墨镜,看着气质很优雅。
大家买下的商品都由卖家邮寄回去。2点钟,这一场购物结束,我们才被拉到了一个饭店吃午饭。这顿饭桌上有道回锅肉,有人揶揄道:“看来我们购物了,就有肉菜了。”
等大巴把我们拉到下个购物点时,都3点了。××商业广场,字体有些陈旧了。接待我们的女导购穿着时尚,一头亚麻色的卷发。
进门就是一座园林假山,飘着空气加湿器喷出的水雾,墙上是几幅东南亚风光画。
“谁知道中国国宝是什么?”女导购笑吟吟地问大家。
“熊猫。”
“那谁知道泰国的国宝呢?”
“人妖。”
“乱说,泰国的国宝,我告诉你们,是乳胶床垫——来,跟着我,今天我就给大家介绍什么是真正的乳胶床垫!请到这个屋里,坐下来,我详细给大家讲解这床垫对人体的好处——”
还是跟上一个商场里类似的排排房间,屋子里左右都摆着有乳胶床垫的床,我们拥挤着坐在床上。女导购先讲了如何分辨真假“天然乳胶床垫”,接着大讲这种床垫对腰间盘突出、高血压、糖尿病、失眠什么的“有突出的疗效”,且“防螨抗菌防蚊虫”,“特别有助于中老年人身心健康”。
“咱家是国内专营的泰国皇家乳胶产品,原先1万多的床垫,现在打折到8000多,600多的枕头,打折到200多。我们这是配合‘双11’促销,比网上更实惠!”对她念书般的讲解,我们都似听非听,只有老肖兴致勃勃。旁边有两家不知为何争论起来,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随行的武导拍了拍掌,让大家集中精神。
我趁机溜了出去,这个“商业广场”很大,除了“排排间”外,还堆着不少货物,有工人正在切割乳胶床垫,装套子,打包。但广场的另一边是空着的,有很多闲置的柜台。
我转回来时,武导也在帮着推销,女导购问大家是不是都在使用乳胶床垫,没人回答。
“看来大家都不清楚乳胶床垫的好处——来,每两人睡一张,你们体验一下。”老人们争先恐后地在床上躺平,都单人霸着一张床。看见旁边那间屋子里的人走了,我们才躺了过去。老肖说他睡眠不好,血压高,想买枕头,问我买不买。我知道他这人只要身体有点小毛病就如临大敌——他原是乡里的书记,每年都会免费体检。
我们躺在床上,有人在刷手机,里面信号差,上不了网。大概是起得太早,又一直赶路,有人竟睡着了,还打起了鼾。女导购问:“柔软、舒服不?”回答稀稀拉拉的。武导又喊了几遍,大家这才精神不振地下床聚拢。
“是不是蛮舒服?刚才我看有几个人都睡着了,肯定还做了美梦。我跟老总做了请示,买床垫就送枕头!”女导购强作欢颜。
我们都说,贵了,买不起,退休工人工资低。有几个想买的,去和导购砍价,导购说这是最低价了,于是有人就嚷,天都黑了,回去。
最后枕头少了几十元钱,老肖等几个人买了。
上车回酒店的路上,武导上午放松的脸又绷紧了,不停地说现在当地企业存在的困难,大家一片缄默。
4
第三天,依旧是天没亮就出发,主题还是购物。武导在车上总结了昨天的购物情况,说如果大家不购物,就不能按时回程,要自认费用。我们都没吱声。
大巴开进了一个很宽大的经济开发区,朦朦亮光中,孤零零矗立着几栋楼房。我们前面已停了不少旅游大巴。我们跟着人流,朝前面一座建筑走去。这时,我们团后面人群里发出了争吵。一个女的指着武导的鼻子大声叫道:“购不购物你管不着,我们来时旅行社承诺是‘自愿’。你想强迫我们,我们马上报警。回去我投诉旅行社,我亲戚在管,全部取消你们这条线路!”她的几个同伴也围着武导在吵,直到那个叫我起床的白发老伯过去,才解了围。
武导气冲冲地越过我们去领吊牌,我问老婆咋回事,“武导要那个女的购物,她们就吵起来了”。
又是个年轻女导购,带着我们进了大厅。她声音清脆,衣着仿古,白绸长裙,肤白貌美。我们还议论着吵架的事,女孩高声叫着:“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不要说话,听我说。”
人群慢慢静了下来。
“我今天主要给大家介绍丝绸产品。”她指着墙体橱窗里一尊穿着金色龙袍的皇帝塑像,问,“过去皇帝衣服是什么做的……”
“丝绸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国宝,从古至今书写了中国文明的灿烂华章。古有丝绸之路,今有一带一路。丝绸冬暖夏凉,穿着舒适,有吸、放湿性好,抗紫外线强等优点……”
女孩边走边介绍,带我们上了二楼,左右两边仍是能装下五六十人的“排排间”,我大概数了数,依旧有十几间,都坐进了人。
三楼也是完全一样的布局,右边的房间人都满了,我们就被领着进了左边一个空房间坐下。女导购面前有个大平台,上面铺着几床不同的丝绸被子,墙边的简易橱柜里也堆满了各种丝绸产品。
“我先要送大家一些礼物,如果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喜欢,连我都可以送给大家。”女孩说。
我们都被她的话逗笑了。
“常言道,女人要高贵,丝巾来搭配。”她拿出一块方形小丝巾,“我现在要用它折成一朵花,系在脖子上,比普通的丝巾系着更高贵。”
她将手中的丝巾对角折起,手法不断变换,双手抖动着轻轻一拉,条状的丝巾中间便有了一朵小花。她指着老肖的老婆说,“你来戴上”,系在脖子上后,就问众人,“漂不漂亮?”得到大家赞同后,女导购对老肖老婆说,“这个丝巾送给你了,大家有兴趣都来学学怎么折,学会了丝巾就送你们”。
大家都站起来上前拥,女孩又说:“对不起哈,我们今天是女士优先,请男士发扬绅士风格,过后买产品回去送夫人哦!”
见我们的新鲜劲被调动起来了,女孩清了清嗓子道:“言归正传——我们公司是专门生产真丝被子等产品的,过去以出口为主,疫情后出口停了,我们只好进行‘内循环’。为盘活资金,这次亏损处理。你们看看、摸摸,我摆在台子上的被子,质量怎么样?”
坐在前排的团友们摸了,后排的也起身去摸。
“是不是很光滑,很柔软,又厚实?”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孩对坐在前排的白发老伯道:“爷爷你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想不想买一套回去享受?”
“想,可价高了买不起。”
“价格好说哈,我们出口卖6000多,现在买一床四件套,送蚕丝和乳胶被芯各一套,我们只要5000。”
有人拿出手机想拍照,被旁边的服务员制止了。大家都在观望,有人说,在网上买便宜多了,款式花色也多。武导听见过来了:“我就是这个厂下岗的,凭良心讲,这个质量比网上价低。我们这里干导游没有工资,就靠你们购物提成。你们要需要,就带个头,既是帮了我,我也给企业做了贡献。”然后又保证说:“不会让大家吃亏的。”
阿秀年轻时在我们县小丝绸厂工作到厂子破产,算是内行,也附和说:“这个丝绸,质量比我们过去生产的好十万八千里。”
丝绸售卖现场(作者供图)
一起来的春兰要嫁女儿,想买套作陪嫁。可她平时买啥都要讲价,天天等着打折,她正踌躇着,屋里走进来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女导购说是她们老板。老板蹙着眉,问大家对导购的讲解还满意不?大家都说满意。老板又问大家,那为什么不下单?大家又说贵了。
“老实讲,我们大老远地提供费用把你们请来,大家本该互惠互利,现在我们根本无利可图,都是在亏损卖货——好,价格再少200元,你们自己决定吧!”老板很干脆,说完走了。
白发老伯带着3个老头,第一波下单,春兰和老肖也跟进了。我老婆也想买,我说,咱家屋里不差被套。
还在不断有旅游团涌进来,但大多只看不买。过了一会儿,看我们购买不踊跃,女导购大声说:“好消息!刚才接到老板通知,价格再降一半,赠送不变!”
“那我们先买的不是吃亏了?”春兰不满地大叫。
“先买的(人)等价赠送一套!优惠时间,1小时内!”
下单热潮很快出现了,牛仔裤老头买了,阿秀买了,拿着POS机的服务员还在一个个地动员。老婆又过来跟我说想买,我坚决不答应。说烦了,我说,你有钱就买,我不反对。她刚领的退休工资2000多,500多买了镯子,1000多买了锅。我的工资除了生活,还要给孩子还部分房贷。
在后排的阿芳帮腔道:“别舍不得,真的值得买。”
“你怎么不买呢?”我知道平时她很大方,家里经济宽裕,常请我老婆她们吃东西。但我发现她没买任何东西,包括她喊来的两个亲戚,都只是积极帮大家“参谋”。
“我没带钱。”阿芳对我说。
“我借你。”
“你有钱,为啥不让你老婆买?”
“她买了钱就没了,借给你钱还在。”
“我老公连钱都不给我,我借钱买东西回去不挨训?”她笑着说完,又帮人“参谋”去了。
买好的丝绸制品的包装上都写了名字,就搁在走道上。我借着去卫生间的功夫,趁机在商场里逛了一圈。我们左边还有一间屋子空着,右边全坐满了,有一间屋子里不知何故在争吵,我走近一看,是我们买锅时碰到的那帮“气质老太太”——这间屋子外面的走道没有一件货物。
保安拦住了我,看了我的吊牌,把我送回了原来的屋子。我们团已经买了30套四件套,看没人再买了,武导叫我们上车去,说货物由卖家送到大巴,说完开始看购货单。
我们走出商场,外面阳光温暖,有人拿出音响,大家跳起了广场舞。
5
大巴载着我们到了一个自助餐厅,在门口领了吊牌,凭牌吃粉。
吃完,武导叫大家进了一个名为“××时装综合市场”的大厅,墙上都是介绍该市区县土特产品的图片。这次接待我们的是个男导购,走马观花地给我们讲解了一下,带着我们进了一个乱七八糟堆着空柜台和货架的商场。东边几间敞开的门市里已经坐满了人,我们自然被带到了西边的门市。
我们落座后,导购做了欢迎大家的开场白,接着进来了一个打扮精致的男人,白衬衫扎进修身裤里,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导购说:“这是我们公司的销售总经理,大家欢迎。”
“哎哟,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的掌声有点稀薄哦,看来是有点不欢迎我——来,我先给大家送个见面礼!”总经理谦恭地笑着,几个导购赶紧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支药膏。
武导在车上给我们交待过,说他们送的礼物不要钱。一听说有礼物,前面立刻坐满了人。
“这是我们的新产品,今天请大家来,就是给我们的产品做广告。你们知道在电视台打个广告要几千万,所以我们不如把这个钱用于大家给我们打广告,都得了实惠,你们说好不好?”“好——”
“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是哪里人?怎么是我家乡的口音哦。”
“XX的。”
“哎哟,我们是老乡,‘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来,再给我的父老乡亲发份礼品!”
我们每人手里又多了一块香皂。
“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闻闻香不香?今天所有的产品,都是我们助推乡村振兴、精准脱贫的企业产品。大家用了要是觉得好,帮不帮在亲朋好友中打广告?”
“帮着打。”
“声音小了,大声点——”
大家提高了音量。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还要给大家送礼——今天见老乡,我不怕犯规被老板骂。”
很快,我们每人又被发了30克的瓶装灵芝。
“灵芝自古传说是长生不老之药,对人体健康有益无害。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我们除了钱,还想什么?”
老肖抢答:“身体健康。”
总经理拍了下巴掌:“完全正确——给这个爷爷再奖励一瓶灵芝。”
“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我们最不想的是‘钱在银行、人在天堂’。人生没有下辈子,只有身体好,才能各地跑,要想身体好,营养少不了——这是一瓶驼奶,大家喝过没有?喝了的请举手。”
老肖和另外一个老头举了手。
“这么营养的产品,就两人喝了的?”总经理夸张地挤出满脸狐疑,问前排的老肖,“叔叔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们起哄说他过去是书记,总经理便跑过去和他握手,“党的干部是以诚信立身,你来给大伙说说,喝了后身体怎样?”
老肖接过话筒侃侃而谈,说身体好了,感冒少了,还说了这奶对肝肺肾胃的益处,像是在作报告。他的话得到了总经理的高度赞扬,他举起一个包装盒,递给老肖,“这是‘民族村’里卖的1000多的银杯子,我要奖给他,祝他身体更加健康,同时也祝大家身体健康。”
“看来我们是宣传普及工作没到位——我们先看看中央电视台是怎样报道驼奶的。”总经理打开墙上的电视,放了有关驼奶的报道,之后又是新疆某驼奶公司请来的一个长寿老人说驼奶是“绿色产品”,接着又是一个实验室女研究员在研究驼奶,说“驼奶比牛奶营养价值高30倍”。
“记住没有,这些都是中央电视播放的,这是目前人们能喝到的最有营养的奶!我手中这罐驼奶,大家想不想要?”
“想要。”
“是‘想要’还是‘需要’,大家说心里话!”
有人说“想要”,有人说“需要”。
“请举手我看。”
都举起了手。
“这罐驼奶售价360元,你们说是买还是送?”
“送——”
“哎哟,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总经理扭了下腰肢,“我如果都送给你们了,老板明天就送我回老家了!现在‘想要’的肯定不是‘需要’的,我们产品只卖给需要的人,‘需要’的请举手。”
有很多人举了手。
“我现在打折卖给你们,你们愿不愿意买?”
有20多个人说愿意。
“愿意买的,每人收100元!”
春兰、老肖、牛仔裤老头等人交钱拿货。总经理又抓住他们问:“你们后不后悔?”
“不后悔。”
“大声再说一遍,是不是‘需要’才买?”
“是需要才买。”
“喝了给不给我们打广告?”
“给打广告。”
“看来你们才是真正需要的人,我接着会发红包奖励你们。”总经理给买的老人又发了红包,有人打开,真的有一张百元大钞。
“哎哟,泄露天机了——”总经理假装嗔怪道,“现在我请大家每人尝尝驼奶的味道。”几个服务员用一条盘端上装着驼奶的小杯子,每人一杯,我老婆嫌有腥气,给我喝了。
总经理见我们把奶倒进嘴里,又问:“是不是蛮鲜香?比牛奶好喝?现在大家需不需要?需要的请举手!”
这次举手的人变多了。阿秀也举了手——她开始和我们坐在第五排,现在她挤到第一排和春兰她们一起了。
“那我们开始刷卡、扫码——我们这次是礼品包,价值3800元,里面是‘精品’4罐!”
几个服务员开始麻利地拿货刷卡、扫码,现场闹哄哄的。经过新一轮动员无人再掏钱后,总经理高声问:“大家是不是需要才买?”
大家说是。
“是不是自愿的?”
是自愿的。
“喝了给不给我们打广告?”
给打广告。
“好,你们大声说三遍,‘我们是需要才买,是自愿的,今后帮打广告’——我会给大家奖励。”
老头老太太们高声说了三遍,“来,给他们奖个杯子,再奖两包纸装的驼奶粉——今天活动就此结束,谢谢大家!”经理说完,闪了。
我们都笑这表演太精彩,也快步朝外奔去——当然,几个叫得最狠的老头老太太,最后还是没“出手”。
6
本来说2点半开车回酒店,在卖驼奶这里出来,已经都过2点了。上了车,武导又说还要再去一个新开的商场。大家有意见了,武导说,别人出了钱的,只要你们配合一下,半个小时就结束。
新商场叫时代天街,武导没跟来,听小严说,“她没接这两个项目”。我们被带上了二楼,进了一个独立的、有100平米的玉器店,有一个女服务员接待我们。见我们很多老人手腕上都戴了玉镯,她就给大家讲如何辨识真玉假玉,验证出很多人戴的玉都是次品。
正说着,进来了个穿着休闲服的中年人。女服务员假装惊讶地恭敬说道:“老板好!您怎么来了?”
“听说有远道来的贵客,我必须来亲自接待。大家对服务员的接待满不满意?”老板很严肃地问。
大家都说满意。
“这我就放心了。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这人最爱交朋友,等一会儿我要送给大家一点见面礼,代表我的心意。”
一听说要送东西,大家又开始朝前挤。
“我们家是世代做玉石生意的,几经坎坷,现在我们在缅甸、云南、香港等地都开有分店……”
我懒得听老板讲话,悄悄拿出手机刚拍了一张柜台的照片,一个保安立刻走过来,“不准拍照”。我说我打电话,他把我带到了门外。偌大的新商场里,关门闭户,了无生机。
我逛了一圈折回到店里,老板还在那里吆喝:“你们说,做生意最讲什么?”
有人说诚信。
“对,做生意最讲诚信,做人呢——”他掏出纸和笔,刷刷地写了几笔,然后举起来,用笔指着纸上写的字说,“也是‘诚信’。我这个人最爱交诚信的朋友,我之所以生意做得大,全靠诚信的朋友支持——你们愿做我诚信的朋友吗?”
“愿意。”
“俗话说,玉识有缘人,就像英雄惜英雄。好的通灵宝玉,能保佑人祛病延年、身体健康。玉的美好传说,我就不多说了——但,今天,我不卖玉!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是我父亲90岁生日。他在视频监控里看到我交了这么多有缘的朋友,一定非常高兴。我有个请求,请你们花3000元为我父亲设宴庆生,你们愿意吗?”
这下大家沉默了。
老板似乎不以为意,特别“动情”地说:“今天你们的好意,作为诚信朋友的我,是会加倍回赠你们的,感谢你们的热心肠——愿意作为我诚信的朋友,请我父亲吃饭的举手!”
有10来个人举了手。
“举手的请进柜台来,没举的请回去。放心,诚信的我,礼品一定会发给你们的。”
我们出了商场,去了停车场,同行的春兰两口子和大壮则进了柜台——我不知大壮为何要举手,他这个人是老江湖了,这趟旅游,一直没有买任何东西。
3点多,大壮第一个从商场里下来了,我们围上去问他情况。
他说,我们走后,那老板对他们说:“相逢都是缘分,这个世界上,虽然谈钱不亲热,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只有钱最能考验谁是真正的朋友。你们讲诚信,愿意做我真正的朋友,我决不会亏待你们。是我真正朋友的,请刷卡!”
鬼使神差般,大壮他们居然都刷了。
“你们因为要回去,不可能参加我父亲的庆生。为了衷心感谢朋友——服务员,把上等玉器给我端来,我要回礼!”
服务员用盘子端来了镯子、玉牌,标价都5000元以上。大壮他们仔细观看,“放心,这些都是上等货,我会给你们出国家质检证书的”。
大壮说,他举手,本来就是想配合一下,好早些走。直到这时,他明白自己已经“掉坑”了,他把老板拉到一边,恶狠狠地说:“把钱退给我,这些东西我不要!”
老板怔了怔:“朋友,你不是自愿请我父亲吃饭吗?”
“少废话,要不我报警了!”
看着人高马大的大壮,老板磨蹭着用微信把刚才刷走的钱转给他了:“作为朋友,我给你一张名片,今后在各地去我们店,都会作为贵宾对待。”
随后,刚才举手的人陆续都出来了。我们问春兰,她说经过讲价,她买了自己所属生肖的玉牌,觉得还算值。
直到上了车,有一个女人给我们每人都发了个玻璃小吊坠,说是老板送的。
后记
回到酒店取了行李,武导告辞,司机便开车启程回家。
团里有30多人自愿购了物,包括阿芳在内的20个人则是“穷游”。车上大家又热闹地议论起来,阿秀听说阿芳在买驼奶粉最后收钱时就走了,怪她没喊自己一起走,让自己上当了。
阿芳说:“你跑到前排去,我以为你需要。”
阿秀老实答:“我才不想要,以为他还是会退钱。”
“好了,这次你买的东西都还能带走,我们去‘泰国游’,我买了1万多的东西,不让上飞机,基本扔了。”阿芳宽慰道。
“我去泰国买回来的乳胶床垫,我女儿说是国产的。”白发老伯说。
“那这次你买的丝绸被套应该是真的。”有人揶揄道。
“我最后退掉了,我女儿不准我买。”老伯有点生气地说。
“别气了,这次你最风光,游民俗村时,你被锈球砸中了。你七八十岁了,出了20块彩礼钱,就有十八九岁的女娃拉着你拜堂、成亲、喝交杯酒。”小严歪过头说,“再多出点钱,说不定还和你滚床单哩!”
一车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旅行社在微信群里又弹出了通知:下次“零费用”旅游,除了坐大巴,还增加“双飞(飞机往返)游”,每人只需要交200元机票钱。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