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春节,周子峻正在家里休养生息,准备养好体力年后开始带团。万万没想到,疫情爆发,受到冲击最大的便是旅游业,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都在传,旅游业三五年都未必能恢复。群里百余个导游起初还在相互打气,开玩笑说难得有这么长的假期。可随着时间的拉长,群里也沉寂下去,每个人都开始另觅出路。听说,有的转行做了商场导购,有的回家继承家族产业,有的选择观望等待……
周子峻虽然早已职业倦怠,但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他猝不及防。休整一段时间,他也彻底离开这一行。最近和他小聚,听他聊起当导游的20年,颇为感慨。
以下为周子峻自述。
1
我生在南方小城,父母是铁路局的列车员,每逢节假日,我都可以借着便利跟着他们乘火车去到不同的城市,领略各地的风土人情。母亲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深以为然。
1995年我高考落榜,去念复读班。班里一位同学的哥哥是导游,他常讲他哥工作中的趣事,给我们紧张的备考生活添了不少欢愉。久而久之,我厘清了自己将来想要从事的职业——次年,我考上南方某省会的一所外语学院,填报了旅游英语专业。
2000年我从大学毕业时,国际旅行社正在招导游。当时的国际旅行社都是国营性质,招聘要求是外语专业的本科毕业生。通过面试后,23岁的我回到家乡的省会城市工作。
进入旅行社,并不代表一劳永逸——入职1年内若不能一次性通过英语导游资格考试,便不再聘任。而这个资格考试的科目,除了英语、导游基础、导游业务,还有相关法律法规等,通过率约30%。那年我加倍努力,最终顺利通过,之后被分配到“入境部”,成了一名一线英语“翻译陪同”(2001年以后才改称为“英语导游”),主要工作是接待入境中国的外国游客,以欧美游客为主。
那时有资格接待外宾的也都是国营旅行社,且至少提前1个月就会安排好行程。我第一次接团,是一个美国的四口之家,两个小孩长得可爱,一家人其乐融融,让我这个“小白”轻松不少。
然而,我很快发现自己基本听不懂客人稍微复杂一点的表达,一路上,只能机械地按照整理好的英文导游词背诵。客人有问题时,我只能尴尬地回答YES和NO。傍晚就餐后,客人递给我50美金小费,很尊重地对我说:周先生,感谢你为我们服务,我们饭后自己回酒店——估计是客人看我实在没法和他们沟通,受不了,就打发我先走。但我还是由衷地感到被尊重,只怪自己英语口语太差,没给客人带去完美的行程。
下团后,痛定思痛,我制定了全面提高口语的学习计划,买了不少口语方面的书籍,朗读、背诵经典英文文章,一有空就收听外语广播练听力。为实战磨练口语,旅行社老导游不愿意接的单人、两人小团或时间比较长、工作比较辛苦的团队,我都抢着接——当时我们的补贴平均是市内一天50、市外一天80,人数多的团“导补”就高一些。每人的收入由“导补+小费+购物提成”组成,老导游一般都喜欢接人数多、市内短期游(3到4天)的团,因为购物都集中在市内,“短平快”,挣的钱也多。反之,人数少、市外的团(出了市区以后基本没有购物点)就赚不到太多钱。
一年后,我终于可以用娴熟的英语带团了。但很快,我还是遭遇了职业生涯的一次大挫折。
每年5月至7月以及12月,是入境团的旺季,大家都铆足劲在这期间赚钱,自然不愿接一个人的团。2003年7月,我刚下团,经理就单独找我谈话,让我去给一个叫Carolina的老太太当导游,说此前的导游被老太太投诉到了总部。我本想拒绝,但无奈经理软磨硬泡,并承诺给我后面安排“优质团队”,又考虑这个单人团就一天半,我勉强答应了。
上团当天,一大早我就到酒店,等了大概10分钟,一位衣着华丽的老太太朝我走来。她一脸严肃,年纪70岁上下,身体硬朗,思路敏捷,关于景点一些细节常常追根问底,还好我有一定的知识储备,才能应付她略带哲理的西方式提问。期间,她还絮絮叨叨地说此前的导游不清楚她的需求,讲解就像背书,而我的解答她都能明白。
这让我颇感欣慰,也放松了谨慎的态度,差点酿成大祸——此前知晓老太太是素食主义者,中午就餐时我便通知酒店不要上有肉的菜,其他也没多想。待到下午游完景点,老太太说她不太舒服,问我中午喝的汤是不是肉汤?
我打电话给餐厅,得到的答复是:确实是肉汤,只是没放肉在小盅里。我向她道歉,她没说什么,就回了酒店。而我刚到家,酒店经理的电话追了过来,让我赶快联系Carolina,“出事了”。我连忙打电话到她房间,她说胃不太舒服,头晕还有点咳嗽。事不宜迟,我让酒店联系了出租车,送她去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给她验血、照X光,让她在一旁等待检验结果。这时她提出要去独立病房,我告诉她,这里不是私立医院,没有独立病房。身体不舒服,又加上医院很嘈杂,她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给她喝肉汤?为什么不给她提供独立病房?无论我怎么解释都不行,她的怒吼也引来很多人驻足围观。
40分钟后,医生看了X光检查,诊断为轻度支气管炎,给她打了几瓶吊针。打完针,我送她回酒店已是深夜,自己也累得不行。次日,老太太一早就飞回上海。3天后,我收到带团以来的第一次投诉。我们是国企,老太太又是外宾,公司上上下下都很重视这个事情,社里便给予我停团1个月的处分。
我起先觉得挺委屈,但冷静下来分析,这一路自己的工作确实存在纰漏:客人是素食主义者,餐厅上菜时一定要再和餐厅服务员确认菜品情况;在客人看病等候过程中,应该详细询问她的情况,安抚她的情绪;另外,欧美国家一般是私立医院比公立要好,我对客人国家文化也了解不够……自此后,我开始更加注重细节方面的处理。
2
随着业务能力的提升,我得到越来越多游客的肯定。同时,我也接到一些令我难忘的外国团队,长了不少见识。
2004年夏天,公司派我接一个美国团队,反复交代:这是本年度最重要的接待,团员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仔细一看——FLYING TIGERS VETERANS,天哪,飞虎队(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由美国飞行教官克莱尔·李·陈纳德创建。2020年2月6日,美国最后一位“飞虎队”成员弗兰克·洛桑斯基去世)!
我们社去了两个导游,机场接到这些老兵爷爷时,他们主动翘起大拇指,用中文“顶好”和我打招呼——抗战时期,他们免费给老百姓搭便车,当地人感谢他们时就说这个词,没想到60多年过去了,他们仍然记得。估计也是一种念念不忘的感情,才让他们在耄耋之年,愿意跨越大半个地球再回到曾经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来看看。
一路上,我和老兵爷爷们无话不谈,通过和他们聊天,我更深刻地了解了那段历史。在纪念碑前,他们默默流泪;在当年的基地时,他们一起敬礼;在路上,他们一起高歌……
记得到了一个单独需要付费的景点,一位老爷爷没有零钱,我默默为他付款,他朝我敬了一个礼。对我来说,这是职业生涯中受到的最高礼遇。
欧美团里还有一种特殊的团队叫“领养团”,是专门针对领养中国孩子的外国夫妇设计的。2005年,我接待了一个来自美国的领养团,一共3对夫妻。他们都有自己的孩子,在获得中国民政部门的领养证之后,来到我们省城的福利院,我陪同见证了整个领养过程。
听他们说,在获得领养证之前,已经排队等候了一年多。在和被领养的孩子见面那天,一个3岁半的小女孩由保育员带到见面室,起先,她一直哇哇大哭。但当领养母亲把她抱在怀里后,她突然就止住了哭声,静静地打量着这位金发碧眼的女士,仿佛在说:你是我的妈妈吗?
另一个被领养小女孩是在一个公园的草坪上被遗弃的,资料显示她有先天性心脏病。领养家庭说要去小女孩被遗弃的地方看一看,我便根据之前报纸上刊登的遗弃公告,找到大概位置,还询问了下公园的保洁阿姨。保洁阿姨指了指一旁的大树,说小孩儿被遗弃在树下时,只裹了一件衣服。
我把这些情况翻译给领养小女孩的夫妇,他们都流露出怜惜的表情。见状,我让他们和小女孩在树下拍张合影。随后,根据福利院的保育员们的介绍,我还给领养家庭各自翻译了一份孩子在福利院的食谱和进食规律清单,并陪他们在当地购买了足够的婴幼儿食物。
事后,他们感激我所做的一切,还给社里写了一封表扬信。
那个年代,偶有一些人污蔑国外领养者是领养孩子做人体疫苗试验。事实上,感动于这些夫妇们无私的爱,我和他们都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也了解到孤儿们被领养后都改变了命运。
回想起接待欧美团队的经历,有很多事情让我动容,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职业被人尊重。但带欧美团最大的问题是收入有限,首先,欧美人来旅游一般不热衷购物,也不允许带去购物,所以除了每天固定的导游补贴外,没有额外的“油水”;其次,我们这座城市往往只是欧美团中国游的一个环节,时间一般是一天半,接机送机占用半天,真正的游览只是一天,收入自然也就低;最后,团队比较少,旺季1个月能接到10多个团,淡季就只有5、6个。这样算下来,我的收入平均每月维持在4000到5000元左右。
这个收入水平在10多年前不算低,但也不算高,除去基本花销外,每个月所剩无几。
3
2006年,社里国内部承包了几条包机线路,使得团队运营成本降低,团费也随之降低,游客纷至沓来。利用接待外国团队的酒店、餐、车资源接待国内游客,既保证了接待质量,又在同等价位上凸显竞争力。唯一不足的是,社里没有专职接待国内团队的导游,公司便安排一批欧美团导游在淡季参与接待。
国内团一般是18到38人之间,团费每人3000多元,双飞7晚8天,游览3个地方。除去景点以外,公司要求3地全程要进6个店——当时的购物店是旅游局核准的,并非现在的“黑店”。国内团没有“导补”,收入全靠购物,只要游客进店,会有10元的“人头费”给到导游和司机(两人平分),如果有游客购物,提成为40%左右。正常情况下,每个团可以有3000到8000的收入。
利用欧美团淡季接国内团,这无疑是一个增加收入的大好机会。然而接了几个国内团后,我发现欧美团的服务方式在这里根本不奏效,讲解得好不如卖得好。
这点在同事小张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是社里公认外语能力最弱的一位,转去做国内导游却如鱼得水。有次我跟他的团学习,从头到尾,他都是在讲解和购物有关的知识,其他的都一笔带过。凭借他超强的“带货”能力,一个团下来,提成很高。后来小张直接跳槽到了私人旅行社,一个月的收入能抵我们大半年,迅速买上车房,娶到美丽的妻子。这让他变成了行业内的红人,许多导游视他为偶像。
这让我重新思考“导游”的定义。事实证明,国内团的标准是“一个好的导游必须是一个好的导购”,而欧美团主要凭借知识讲解能力,这是两类团队这时期的主要区别。正因为需要频频引导游客购物,也就逐渐造成了游客对导游的误解和轻视。
记得有一次,团上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她12岁上初中的孩子暑假来旅游,在车上,大部分游客都在休息,她就小声对孩子说:“看到了没有,如果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只能做导游。”
还有一次,因旅行社的疏忽,定错了火车票的时间,我去和客人协调,也将公司的补偿方案告诉他们:后段的酒店升级,车票给了一个更好的时间……可没等我说完,客人就破口大骂,说我们是骗子,甚至还有一个客人想动手打我。这种冲突在国内团频频发生,主要还是因为国内团不像欧美团那样提前做计划,往往都是急就章,有人就可以组团。这样做淡季还行,旺季就很难保证行程顺利进行。
做了大半年,我觉得自己很难适应国内团的氛围,便回到带欧美团的旧业。2007年,我成为了省里第一批考上英语高级导游的5个人之一。虽然收入一般,有时候还会面临冷嘲热讽,但能活出自我,不随波逐流,不也是人生的快意之事吗?
4
从2000开始算起到2008年,我总共做了8年的欧美团导游。
2009年,我被社里安排去接待东南亚团。凭着8年来打下的外语接待基础,我很快上手。和欧美团队一样,东南亚团的团费普遍高于国内团,在行程中可以安排更多的时间参观游览,并且在吃、住、用车方面规格都高于国内团。
大部分客人都是第一次来我们当地,除了西南地区的美景美食以外,对于当地的物品也是情有独钟。从土特产、茶叶、各类药材到高档的珠宝玉石,都是他们的必购产品,甚至有游客才下飞机就主动询问购买事宜。从这一点来看,东南亚团对购物的痴迷程度远远高于欧美团。
我接待的第一个团来自新加坡,一共18人,分别来自6个家庭。刚到机场接到他们时,他们趾高气昂地用新加坡式英语要求我全程用英语解说,感觉很看不起中国人。但当我以一口流利的英语回答他们时,他们都震惊了,还问我是从哪里学的英语。我自信地告诉他们,这不奇怪,我们社的英语导游都有这本事。
之后,他们便一改傲慢姿态,一路上都很尊重我,总是说“周先生,能不能,可不可以”。兴许都是第一次来中国,他们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有部分年长的游客还要求我说中文,就这样,一遍中文、一遍英文地解说,我发现这样讲解比用纯英文带团还要辛苦。
双语交替讲解,这是东南亚团的又一个特点。
另外,他们对房、餐、车的要求都很高,但在细致的服务下,客人们玩得都很尽兴,行程中,还主动要求我为他们增加额外的付费景点。12天的时间,我带着他们跑遍了本省的主要景点,相处得非常融洽。
虽然接待东南亚团没有“出团费”,但是这个团的购物佣金、自费景点和小费加一起,我最后居然赚了1万多。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了,也让我感到坚持与付出,都是有回报的。
很快,我便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加上之前的积蓄全款买了一套房。
2011年,国家允许私人旅行社接国外旅游团了,接待东南亚团的旅行社之间的竞争进入白热化阶段,价格不断降低,接团赌博的性质也逐渐凸显。不少旅行社开始要求整个行程下来人均购物需要达到1000元,每个团都要去玉石店、茶店、药材店,车上除了要推销各种酒和食品,还要推荐客人各种自费用餐、景区索道以及自费观看歌舞表演,更有甚者,还要带客人去脚部按摩和KTV——因为这些项目都会提成。导游若完不成购物要求,便会减少接团排期。这个时期,不少旅行社都要求接待国外团的导游缴纳80到120元的“人头费”。
很多私人公司都在抢团,只要价格低就能接到团,除了机票和房费,客人的团款都返还给了境外组团社(负责前期招揽游客,把游客组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团队,然后一起出去旅游)。这样接团已经低于成本价,旅游的性质彻底改变。不仅如此,有的私人旅行社甚至还承诺给境外组团社“团费可以月结、季度结”、甚至半年才结算一次。
为了生存,我们旅行社也慢慢倾向于私人公司的运营模式。
社里将前期收不到款的压力转嫁给导游和司机。接团要自己先垫款,比如一个18人的团,还没出团,导游就需缴纳1400到2000元的“人头费”给社里,一个团带完了,要半个月以后才能拿到钱。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下团又上团,根本没时间报账。
有一段时间,我被压了整整3个月的团款,总是报一两个团,又增加一堆团的接待。看着接团计划,仿佛看到了越压越多的账单,一算,大概有20多万。我开始有些担心了,主动停团等款。到最后,垫付进去的钱还有3万多没收回来,而境外组团社却跑路了,我只能自认倒霉。
后来听说,还有20多位导游垫付的团款和30多位司机的车费没有完全收到,我便决心不再接东南亚团。
5
时间很快来到了2012年,社里改制(还是国企,但私人可以承包各个部门),中国人“走出去”成了新趋势,我顺应形势,考取了国际领队证。之后社里安排我到台湾当领队。
早过而立之年的我,这时经人介绍认识了第一任妻子,她在本市一家私立医院做医生,收入也还不错。也许是双方年龄都大了,在家人朋友的撮合下,几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了。
我满心以为婚后的生活就会安定下来,最重要就是多赚钱为小家添砖加瓦。当时“台湾游”刚刚兴起,国内游客排号办理入台证,我的单位又是垄断经营。我基本上天天往宝岛跑,经常是才回来第二天就又出发了,干劲十足。
渐渐地,我发现可能是因为自己经常不在家,或者是我和妻子根本就是两类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却没什么话可说。而且,当医生的她有洁癖,出门坐车都戴着手套,一进门就要换居家服。开始我还能适应,时间长了,发现她连做饭都戴着口罩,被套三五天就洗一次,冬天也天天洗澡。生活当中稍有不满意就大发雷霆,一哭二闹三上吊,经常是我在带团,她就打电话来和我吵架,而吵的内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为了让她满意,我把工资卡交给她,还把岳母接过来陪她。
2013年,妻子怀孕了,有3个月产假,她却提出辞职休息1年,理由是在医院怕见到血——作为一名医生,她这种理由让我觉得很奇葩。而岳母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后,不仅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加剧了家庭矛盾。岳母什么事情都不让妻子干,美其名曰养胎。在她眼里,女儿做什么都是对的,女婿就应该无条件顺从。她对岳父就是这样,动不动发脾气,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而且,她做人很小气,一次,妻子的舅舅来家里,人家带了很多礼物,到了饭点,她就做一碗清汤挂面了事。
每天她们母女俩有说有笑,共同维护着“洁癖”的世界,我在家里连个坐处都没有。每个月几千块甚至上万的工资上交,换来的餐食只有青菜、豆腐、土豆,不见荤腥。而到交水电费、物管费的时候,她们就会说钱不够,让我去交。
本来工作就很累,回家还要受气,我们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有时候,她脱口而出:“你不过就是个烂导游。”我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痛。工作中有人不理解就算了,现在连最亲近的人都要伤害我。我只能通过大量地接团来麻痹自己。
孩子出生后,我母亲查出胃癌,我只能在休息时两边跑。母亲病入膏肓,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弥留之际,她看着我,也看着前妻和岳母,眼角流下几滴眼泪。
在母亲的葬礼上,前妻和岳母都穿着大红色衣服有说有笑,离奇的行为让众多亲戚瞠目结舌,议论纷纷。当时我很想冲上去给她们一巴掌,但父亲拉住了我。母亲尸骨未寒,前妻就抱着孩子和岳母一声不吭离开了家,回到她们的老家,不接我电话。
不久后,我收到了她们委托法院寄来的离婚协议,我们没有财产纠纷,唯有孩子的归属问题。妻子以孩子还在哺乳期、我的工作照顾不到家为由,要求法院把孩子判给她。最后,孩子归她,这场为期3年的婚姻结束了。
母亲离世,婚姻失败,孩子被带走,那几个月,是我人生的最低谷。但生活还要继续,我顶着压力继续带团,同时也在反思,长期在外确实对组建家庭不利,这也是从事导游这份工作必须要克服的困难。如果有一位能够彼此理解的伴侣,也许生活会好很多。
6
2015年,“欧洲游”开始兴起,于我而言,既是机遇,也是挑战。我顺应形势,通过了理论和实地踩线学习,又因我拥有高级英文导游证和国际领队证,很顺利地转为了欧洲领队兼导游(一般情况下,领队带团出国,由当地导游接手带领。领队兼导游指的是,领队带出国,自己兼导游,不再交给驻地导游),主要跑西欧和东欧线。
每次带团出去都得十天半个月,除了法国、意大利某些景点请一位当地的讲解员之外,剩余的时间都是我自己带团。这对于领队的要求非常全面,除了精通外语之外,还得有较强的应变能力、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以及有丰富的旅游目的地国家人文历史知识储备。所以,能胜任这个岗位的,一般都是有着十多年以上经验的导游。
2016年,我带团去意大利,按常规提醒客人街上小偷很多,注意自己的随身物品,结果在威尼斯一位客人的钱包还是被偷了。我当时第一反应是看尾随的人,果然,3个吉普赛人在我们周围游荡。我立即让客人把他们团团围住,然后大声呵斥他们把钱包交出来。
开始,他们不承认,结果我说再不拿出来就不客气了,游客们也一拥而上,想揍那几个小偷。这时,一个小偷趁乱逃跑,我便紧紧追着他。威尼斯游客线路我都很熟,没多久便追上他。我厉声让他交出钱包,可能是我的吼声让他害怕了,他怯怯地递了上来。
在意大利,小偷专偷游客。去得多了,甚至还有小偷在我们带团的间隙,主动来和我们搭讪,许诺只要给他们20到30欧元,他们就不偷我们团——之所以这么嚣张,是因为当地警察抓到他们以后,教育教育也就放了。
除了防备意大利的小偷,还要防备法国巴黎的骗捐。其实,这些都是雕虫小技,但由于游客们大都不会英语,特别是欧洲语言(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等),骗子就设计了很多针对中国人的骗术。比如在协和广场,会有人拿出纸和笔让游客签名,很多游客不知道就签字了。然后他就一直尾随游客,导游报警后,警察来了看到游客在自愿募捐协议上的签字,也只能照章办事,不会处理诈捐的人。这种情况,要不就是去警察局慢慢说明情况,要不就按照协议给到诈捐的人10到20欧元。类似事情发生了很多次,我们也学会了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特别谨慎。
另外,在欧洲上厕所大都也要收费。有时,为了省钱,客人会跑到休息站附近的小树林去方便。有一次,一位游客在德国的休息站后面小便时,被警察当场抓到,虽然我尽力向警察求情,但这一切都太晚,这位游客被罚了300欧元。警察还让我担保,下次不可以再发生类似情况(在欧洲,公职人员都很相信导游,因为唯一可以沟通的就是我们)。还好我之前一直都在宣导,要不然,这位大哥估计就要和我闹腾了。
总的来说,这些小插曲都无法遮挡欧洲的魅力,这也是我职业生涯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带团很放松,没有太大的压力。那几年,我跑遍了西欧和东欧所有的国家,去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去不到的地方,学会了一些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大大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
2013年到2016年,“欧洲游”的效益是比较好的,一个团赚几万不是问题。社里有位50岁上下的老导游,带出境团很多年,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别人顶多一个月带2个团(共20天左右),他能拼到3个团,几乎全年无休,钱是赚到很多,但付出的代价是没有婚姻。
兴许是否极泰来吧,这期间,我认识了第二任妻子,妻子很支持我的工作。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但好景不长,2017年,出境游每况愈下。
由于国内一些大城市开通直航班机(以前基本都要从北京转),更多旅行社加入欧洲旅行线路,旅行团之间同样也陷入恶性竞争。团费进一步降低,由原来的“8天7晚”2万元/人,降到1万元/人,随之而来的又是“购物要求”的提高——每个导游还没带团,就要上交给旅行社高昂的“人头费”(每个游客800到1200元),佣金全靠客人购物提成。
最开始的那几年,很多人出了国看什么都新鲜,上车睡觉、下车购物,“买买买”是主旋律。后来网购方便了,国人见识渐广,出去旅游的购物热情逐渐下降。有时候遇到不愿消费的团,导游只能遭遇滑铁卢。我最惨的一次带队,非但一分钱没赚,反而亏了3万的“人头费”。
渐渐地,亏钱的几率大幅度提升,与妻子商量后,我退出了干了4年的欧洲领队。
7
2019年,为了能够兼顾家庭,我转到了一家做省内团的X旅行社。
在这家旅行社里,同期导游大多是刚毕业的学生,有的甚至都不是大学生。导游资格证没有以前那么难考,可以说,只要是个人都能来当导游,职业整体素质也就难以保证了。
与此同时,低价团仍在泛滥,这个社带k线路的团,每个团3天半时间,薪酬为“导补+购物提成”。第一个团我挣了2700,第二个团700,每天都是持续工作12个小时甚至更多,全程不停在讲解,但收入就像坐过山车,全靠运气。
不仅是钱难赚了,客人也越来越难带。
有次,带一个北方团,他们在最后一天好不容易买了一些东西,我才拿到一点微薄的佣金。谁知当天深夜,我收到一位客人发来的信息,说白天买的银器手镯本来是56.4克,开票时却写成了58.4克,多算了他2克:“这个事情要怎么处理?如果处理不好,明天我要采取下一步措施。”
看着客人简短而又严厉的话语,我先是心一惊,怀疑是不是真弄错了,如果真是这样,客人去投诉怎么办?(2019年以后,购物是被严厉禁止的,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进购物店,如果一经投诉,导游会面临处罚,旅行社要会面临关门整顿。)
这样的短信真是比鬼片还要恐怖。我起床,喝点水压压惊,慢慢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事情渐渐清晰,客人的心思也浮出水面。我没有立刻回复处理方案,只是回了一句:“您好!您反映的问题我们明天一早会在最短时间内调查并解决。如果真是公司弄错了,一定会给您解决好,请您放心。”
客人这才消停下来,不再连珠炮似地发信息了。
这位客人买银器时就反复要求商家给他优惠,还让我帮他砍价,为了促成这单,我也尽力让商家给了最低价。客人很精明,当时买下时,是复核过重量的,怎么会少了2克?当下我就通知商家,也联系上当时的销售,他们一致说是按实际称重来计算的价格,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双方各执一词,只能重新对银器进行称重。
次日一早,我告诉客人,公司马上派测量员带上天平秤去酒店给他称重核实,结果这个客人立刻就改变主意,说不需要商家来他住的酒店核实,并表示要退货。过了一会儿又说,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如果不退我2克的钱,我立刻投诉到旅游局,去网上发帖子”。
公司同事给我说,他这分明在骗人,让我告诉他可以把银器还回来,可以退款给他。可这位客人不愿意退款,一再坚持说少了2克。最终,为了业绩,也为了息事宁人,公司只能退他2克银子的钱。我的提成没了不说,还惹了一身骚。
像这样的事情,虽然都知道是游客无理取闹,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公司还是会怪罪到导游头上,认为是我们没有处理好。
还有一回,也是个低价团,游客们对路途中的景点感兴趣,纷纷要求我把它们安排在行程里。正当我介绍时,一个游客跳起来说:“你为什么介绍这些自费项目?我想去的会和你说。”我一再和他解释:“介绍景点是我的工作,我并没有要求您一定要去。当然大部分人都要求去的地方,我也会安排的。出门在外,少数服从多数。”
他顿时也就没有话讲,气呼呼地坐下来了。
结果在做景点选择时,大家都同意我的安排,这位先生最后看了大家的选择后,除了一两项以外,表示大部分都参加。我以为这事就此停息。然而,就在参观了两个景点之后,这位先生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太贵了,不值得,我要去投诉你们强迫消费。”
当时我正忙,没有理会他,谁知傍晚社里的电话就打来,劈头盖脸不问原因地数落了我一通,大意是无论是否是游客的问题,都是导游的问题。
旅行社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如果游客的投诉不撤销,就意味着高额罚款和停团。我很无奈,为了顺利带完团,晚上单独请这位先生喝了一杯酒,并私下承诺他后面有两个自费项目不需要他再付钱了。听到有免费的午餐,他脸上马上阴转晴,喜笑颜开,还对我鞠了个躬,改说:“大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投诉嘛,马上撤销。”
后来的几天,这位先生一反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大哥”长“大哥”短,还帮我鞍前马后拎包、倒水,最后的评语也写得很好。
诸如此类的案例实在是太多。一种米养百样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网上经常爆料黑心导游威逼客人购物的视频,大家骂声一片,我虽然不赞同这种做法,但也明白其中的苦衷。
如果每个报了低价团的客人都能多多少少消费一点,也给辛苦带团的导游一条活路,大家也就皆大欢喜了。偏偏有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道团费那么低(还不够往返飞机票和住宿费),要么就是全程铁公鸡到底,要么便是处处都要占便宜,而且总是理直气壮,对导游颐指气使,极其不尊重人。
2020年末,我接了一个90后的青年团,小青年们个个背着旅行包,连行李箱都不拿。说到购物,他们不是假装睡觉,就是两眼无神地看着窗外。去个购物店,磨磨蹭蹭,更有甚者还假装去上厕所,在里面一蹲就是1个小时。我暗自想,不想去就算了,也不要这么拼命在厕所闻臭吧。
可也是这些年轻人,在不去购物店的时候,总是趾高气扬地对我说:“我们是‘驴友’,不是来购物的。这些东西嘛,家里都有的,啥都不缺。”
当时,我特别想怼回去:“你们是‘驴友’,那为啥要参加旅行团,不是应该自由行吗?中国那么大,各地的物产你们家都有啦?你们那么有钱,就更不应该参加这种低价团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怼客人除了能惩一时口舌之快,是没有其他任何好处的。
最终,青年团只买了3000多的东西,人均消费还不到300元,辛苦了5天,口水都讲干了只拿到500块的提成,还不如随便去打个散工收入高。
“还好业绩不是零蛋。”我苦笑着安慰自己。
更糟糕的是,社里看我业绩不好,给予了半个月的停团惩罚。
后记
随着经济下滑、物质过剩、私人定制旅游兴起等原因,旅游社生意每况愈下,团队质量也越来越差。行业发布了更严苛的规定,导游如果强迫游客购物,轻则被吊销营业执照,重则获刑。
原本以为旅游业就在这样的撕扯中继续蹒跚向前,没想到,2020年的疫情才是给了整个行业致命一击。旅游及相关行业全部停摆,导游都失业了。
有年轻颜值高的导游,结合自身特点,做了带货主播;有的想等待疫情过后继续从业的,选择在家暂时待业;有家室的导游,大部分都转行了。
周子峻旅行社里的行政人员,除去每个部门留下一两个以外,其余行政人员也都离职了。旅游公司一般很难转型,在不用发放导游及行政人员薪酬、低成本运营前提下,只能苦苦煎熬等待解禁的到来。
经过综合判断考虑,周子峻决定彻底退出导游行业,一来当导游很难再赚到钱,二来这个行业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再者将来的大趋势不可逆:年轻人大多会选择更有品质的私人定制游和自由行,谁还跟团?
2021年,疫情的反复和国家对旅游行业管控的进一步加强,旅游行业很难再回到巅峰时刻。返回去继续从业的导游寥寥无几,而这些导游也只能带一些周边短线老年团一日游,根本赚不到什么钱。
如今,周子峻在某家公司做翻译,并在家兼职做抖音带货。虽已不是导游,但他还是希望旅游业能够再昌盛起来。如果国家能在打击过度购物的同时,也能禁止低价团,重新改革旅游业运营模式、薪酬结构,让团费恢复该有的价格,让导游劳有所获,获得应有的尊重。兴许,旅游业会迎来另一个春天。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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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一家地产公司上班,2018年5月的时候,被领导派到河南某项目上做人力行政负责人。完成一系列基础工作后,我的工作重心逐渐转向行政后勤,而建设食堂是其中的重难点。
8月,厨师已经招到,但做食堂的房子却迟迟定不下来。工地上场地有限,无法搭建临时工棚,而附近的商铺租金过高,总部审批难度大。我只好把目光转向附近的老旧小区,但住宅改食堂,物业、房东和邻居都有会意见。
为了尽可能降低影响,我思来想去,决定租一楼的住房,房间内最好没有家具家电。大热天,房产中介带我在周边小区转了个遍,一套一楼的房子都没找到,最后中介累得筋疲力尽,气冲冲地说:“不找了,这单生意不做了!”随后就骑上电动车走了。
正当我要放弃时,手机突然响了,接通后,一个河南大姐捏着嗓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听说你在找房子,我有一套房子,是一楼,里面没什么东西,一个月1300。”
这个价格不算低。这个小区的房子,全屋家具家电齐全,月租普遍在1000到1200元。但一楼的房子难找,我没有立即拒绝,还提前告知了租房的用途。
大姐说:“没关系,租给你之后,你随意吧。反正我是要去北京发展了,这个城市太小,挣不到钱,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约莫15分钟后,我们在一个老旧小区里见了面。房东大姐姓李,打扮很时髦,她穿着连衣裙,脚踩细高跟,烫了大波浪,鬓边露出些许白发,还化了一个大浓妆,试图遮掩脸上的皱纹。
李大姐说,她在这个小区内有两套房,一套自住,这一套用于出租。她把房产证、土地证和身份证一股脑儿地放在桌子上,我检查后,就按照口头协商的,把合同的细节填完了。她只瞄了几眼,便轻声细语地说:“1300我租亏了,物业费一个月还得100块钱,你直接交给我吧。”
这是坐地起价,我很生气,但因为一开始并没有约定物业费的事,我也无话可说,只能板着一张脸。李大姐看我不高兴,就说自己去北京之前会把后院收拾出来给我们用,“可以放张桌子,摆个茶艺”。
有了这句话,我稍微顺点心,支付了半年的租金和押金,就签下了合同。
厨师和食堂管理员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以前开过饭店,很快就把李大姐的房子打理归置得井井有条。食堂开业前,我去检查,发现后院不但没有清理出来,还堆放了更多房东的私人物品。
我立即给李大姐打电话,她一改往日的优雅做派,扯着嗓子用河南话说:“老弟啊,我要去北京了。我在北京承包了一个饭店,北京西站附近,人流很大,生意很好……临走前,我另外一个房子的东西没地方放。那个小区的物业可坏了,法院也一直盯着房子不放,前几天我回去一看,我的房子被查封了。我把封条撕了,又去法院大闹了一番,又蹦又跳,没人敢接待我……”
李大姐说得热火朝天,我听得云里雾里,好几次想插话都被她给打断了。终于我抢到了一个空隙,赶紧问:“大姐,您想给我说什么?”
“我想说后院我就不给你们用了,我把家电家具都搬到了后院,避免那帮龟孙们给我祸害了。”
如果不是签合同时她口头承诺过,我也不在乎后院是否能使用,但合同刚签完她就出尔反尔,实在可恨。我正要发火,李大姐又若无其事地说,她后院里的花花草草每天需要浇水,冰箱里放的都是名贵中药材,“你们不能断了我的电,东西坏了,你们赔不起”。
“不租了”三个字在我嘴里转了好几回,差点就吐了出来。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说,如果退租,半年租金和押金不退。
许多骂人的话在我嘴里几乎都要喷了出来,李大姐又软下来,劝我不要生气:“老弟啊,公家的事没必要较真。食堂开起来了是你的功劳,公司不会在乎那一百二百,食堂开不起来,你咋给公司交代?你也知道,这周边只有我愿意租房子给你们开食堂,你得感谢我。”
她的话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命脉。为了食堂能够顺利运转,我只能忍下来。
2
没过多久,一身华贵的李大姐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说要给我介绍一笔生意:“我有个弟弟是做水泥生意的,你们盖房子肯定用的上,你帮忙牵个线,事成之后给你分红。”
我说工程上的事我不懂,不过可以给她引见工程负责人,随后就把她“请”了出去。
第二天,李大姐又闯进我的办公室,歇斯底里地喊:“你们那个‘工程总’是个什么玩意!不合作就算了,还把我轰了出来。”
工程负责人的为人我很了解,性格温和,老实本分。我悄悄给他打电话询问,他说:“这个房东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拿着合同来,非让我跟她签不可,说是你交代过了。我告诉她,我们公司有固定的招采流程,她就撒泼说自己是本地人,得罪了她,我们这些外来开发商不好混。我一气之下把她撵走了。谁知道她临走前还顺走了我们楼下的一袋水泥,说要拿回去给房子垒个门槛。”
了解情况后,我先安抚李大姐的情绪,又说了一些恭维的话,她的火气才降了下来。她下楼时路过我们的营销礼品区,说:“送我两袋大米吧,家里没米了。”还没等我回答,她自己就拎了起来,“姐有钱,姐好几套房子,只是看着大米光泽度挺好。”
随后几天,李大姐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要么说食堂油烟太大,弄脏了她的房子,要求我们更换一台油烟机;要么说员工吃饭把墙壁弄花了,将来要给她修缮清理……房子已经租了,中途退是不可能的,我只好继续忍。
可她丝毫没察觉到我的忍让,甚至变本加厉。那天她打电话来,骂骂咧咧地说她带朋友去我们食堂吃饭,厨师竟然不让进。她满口脏话,我忍不下去,吼道:“你有完没完?公司食堂不准陌生人进出是我规定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看我是真生气了,马上转变了语气:“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反正我马上要去北京了,不让去就不去。”
此后,李大姐很久没有联系我,我以为她终于去北京了,世界变清静了。
一天,我接到小区物业工作人员的电话,催我缴纳物业费。我说明情况,物业却说李大姐是个老赖,从来没交过物业费。我赶紧联系李大姐,她反问道:“是物业的小宋吗?那个小兔崽子吃了我多少好处!当时整个小区的物业费都是我帮着收的,现在反倒过来向我要物业费了。你甭管,我来收拾这个家伙。”
不知李大姐使了啥手段,反正物业不再找我要钱了。后来我偶然遇见物业的小宋,他对我租李大姐的房子这事表示“敬佩”。我说李大姐已经去北京了,不会再找茬儿了,可他却说自己昨天还见她来小区了。
果不其然,当天中午我去食堂吃饭,看见李大姐正在后院捯饬花草,还感叹“秋老虎”厉害。正说着,一个年轻女子突然冲了进来,对李大姐喊:“把房子还给我!”
李大姐斜着眼看年轻女子,半晌不说话,突然往她脸上吐了一口痰。年轻女子恼了,扑了过来,李大姐抬起一脚就把她给踹趴下,然后骑在她身上,巴掌劈头盖脸地扇下去。
围观的人都被吓傻了,没一个敢上前拉架的。李大姐终于打累了,裙子一撩站了起来,喘着气说:“老娘见你一次打一次!想霸占老娘的房产?没门!你去问问姓张的,哪个资产是他的?全是老娘一人打下来的。现在跟我分家产?想瞎你们的狗眼。”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曾是李大姐的情敌——李大姐和一个姓张的男人同居了十几年,两人还有一个儿子。男人发财后变了心,跟这个年轻女子领了结婚证。后来,男人因犯事被抓进监狱,他的妻子一无所有,认为李大姐名下的财产都是自己丈夫留下的,想要回去。
3
房子老旧难免出现问题,我们食堂楼上住的多是老人家,他们经常把剩饭剩菜倒入马桶,导致下水道堵塞。一次,被堵的下水道爆裂,污水积在二楼,整栋楼臭气熏天,一楼食堂的楼顶也被大面积浸泡。
没人愿意承担责任,物业只好关了整栋楼的水阀,牵头维修,最后费用不多,120元。但就这点钱也没人愿意承担,2楼无人居住,3楼推4楼,依次往上。最后物业不乐意,让1至6楼的住户分摊这120元维修费,每家20元,可还是没人愿意出。
我是租户,本不想参与这事,但此事已经影响了食堂的正常运转,我就打算独自承担这笔维修费。在和物业沟通之前,我需要先和房东李大姐说明情况,谁知我刚把下水道堵塞的事说了一半,她就开始大骂楼上的住户素质低。待我把一楼楼顶被浸的事情说出来,她几乎要跳起来了。
李大姐匆匆赶来,气冲冲地把2楼到6楼的门敲了个遍,但没有一户人家给她开门。她站在楼下大喊:“我都听见你们说话了,但你们就是不给我开门,都是啥人啊!”她吆喝了一阵,泄了气,对我说:“这里的人太坏了。”
我说维修费我承担了,她家的房顶,我再找个师傅过来维修。可李大姐让我甭管:“这群人,不治治他们,他们就不知道啥叫疼。”
我因有事,先行离开。不一会儿,食堂厨师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过去。我急匆匆回到食堂,进去一看,发现李大姐把饺子机、面条机、几袋面粉,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堆在被浸泡的房顶下面,还拿着水瓢往上面泼水。
我急忙拦住她,问她在干嘛。李大姐说:“我要留证据,这是楼上弄毁了我家的东西,我要告到法院,我要让他们赔!”
“这是你伪造的啊。”
“房顶被泡了是事实吧?我不管,这些东西算下来,不让他们赔个万儿八千的,下不来!”
我甩开她,说这是伪造证据,是犯法的:“食堂是我的,他们如果赔你,我也捞不到半点好处。如果法院让我作证,我一定会如实上报。你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对我吼道:“你租着我的房子,胳膊肘往外拐,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撵出去?”
“好,撵啊,合同期,无缘无故把房客撵走,你赔偿不少。”
“赔你个屁!”李大姐说自家亲戚都是司法系统的,还扬言要告我们公司,“我要找人查你们公司,我不相信你们没问题!”
我气得几乎要失去理智了,说自己也是学法律出身,不怕恐吓。李大姐一听这个,气势陡然软了下去:“我眼下有个官司,你帮我看看吧,我实在是找不到人了,他们都欺负我。”
她说张某进监狱后,他的很多债主都来找她要账:“我俩没结婚,我凭什么要替他还钱?还有他那个老婆,有事没事就来找我麻烦,说我的财产都是她男人的。你别看我有那么多房子,要么没有房产证,要么就是有纠纷。现在法院天天找我的事,那些律师也是孬种,他们收了钱不办事,我……”
眼前的李大姐突然变得弱小又无助,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我错愕地站着,客气起来,说自己虽然是学法学专业的,但毕竟不是专业律师,帮不上忙。她的神情立即黯淡了下来,自言自语:“都不帮我。都不帮我。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好人的份上,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不知道她的话有几成真,就劝她不要总是剑拔弩张,把自己弄得很累。李大姐说:“是啊,我太累了。我这次是真的要去北京了,我的房子装修好了,我给我北京的弟弟带了一些特产……”
她又开始滔滔不绝,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来年的春天,李大姐从北京回来和我续签租房合同。天气乍暖还寒,她穿得花枝招展,但有些单薄。签完合同,我表示要“送客”了,可李大姐刚走没一会儿,又扭进我的办公室坐下,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在北京的经历。
“我把装修交给我的一个弟弟去操办,没想到他骗了我一笔钱,跑了!说好的两个月装完,可我进去一看,啥也没干,我又花了20多万装修。天天盯,终于在一个月内完工了,可生意惨得要命。那地方人流量很大,但吃饭的人很少,一天挣个二三百,物业费死贵,请了一个厨师一个月要8000,养不起就辞了。厨师走后,生意更惨了,实在撑不下去就关门了,赔了不少钱……”
“我记得这个店铺也是你一个‘弟弟’给你找的?”我说。
李大姐脸上的神情突然一变,支支吾吾地说:“什么狗屁弟弟,都是好色之徒,占了便宜就溜之大吉。骗我装修款的那货,我不会轻饶了他,我一定告他……”
4
没多久,我们的项目工地上出了一件大事——农民工没拿到工资,开始罢工、维权。其实开发商已经把工资支付给总包了,总包却把这笔钱用在了别处。事发后,总包的领导在外面找钱,留下我去和工人们沟通。
到了工地上,我发现带头闹事的竟是李大姐。她见了我就往人群后面躲,众人推推搡搡,又把她推到前面来。我问她为什么在工地上,她仰着脸说:“我在这工作啊。”
“你这么有钱,竟然还干工地的活?”
“我要过日子啊,我在这快一个月了。”
“不到一个月就急着要工钱了?”
“这你就不要管了。”李大姐突然拉着身边的工人说,“我的这些弟弟们都是从南方来的,人生地不熟,干了大半年了,也不给人家发工资。不要欺负农民工,总理还关注我们农民工哩,你们不能昧良心。”
经她这么一煽动,工人都高声吆喝起来,大家各说各的,根本听不清楚。我解释了一番,他们不听,眼看要闹起来,我就当面给总包领导打电话,要求他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支付时间。
他焦头烂额地说:“明天,最迟明天,再给我一天时间就行。”
第二天,总包领导依然没有解决资金问题,愤怒的工人来我们售房部拉条幅、打砸物品。我们报了警,警察把几个带头的带回派出所调查,李大姐兴冲冲地赶去协调。
警察问她和闹事的人是什么关系,她说:“是我的弟弟,远房表弟。”
警察问哪个是她表弟,李大姐随便指了一个,警察问那人是否认识她,那人摇了摇头。警察怀疑李大姐的动机,她说自己就是看这群工人可怜,想过来做个证人,“证明他们的工资没发”。
“我们知道没发,但是欠工资和打砸是两回事。你回去吧。”
李大姐还是不走,最后警察不耐烦了:“走走走,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后来警察告诉我,李大姐这种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怂恿别人闹事,自己从中捞点好处。
听警察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李大姐从北京回来的时候跟我抱怨过一件事:饭店不赚钱的时候,李大姐就一直想着如何翻本。一天,她遇到一个河南男人被群殴,就送他去医院检查,发现全身多处骨折。她问男人为啥挨打,可男人死活不说。她又出主意,让男人告那伙人,可男人说自己不敢,李大姐就自告奋勇报了警,录了口供,然后在医院照顾男人一个多星期。
当时,我对李大姐的热心感到十分不解,觉得非亲非故,如此无私付出实在太少见。李大姐解释说,自己是看在老乡的份上才这么做。并且她还替挨打的老乡要来了59万元赔偿金,至于怎么要来这么多钱,她不肯说。
“他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他能要来这么多钱?但是那个鳖孙病好就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她愤愤地说。
李姐从北京回来后,又尝试了几种生意。先是在我们工地附近开店卖重庆小面和水饺,很惨淡,没多久就关了门。后来又倒腾辣椒,她希望我们食堂能大批采购,被我婉拒了。
一天,厨师看到李大姐在食堂外围转了好几圈,又一头扎进了隔壁的车棚,不一会儿骂骂咧咧地出来。厨师和看车棚大爷关系好,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李大姐想承包车棚,被大爷给撵了。大爷说自己把所有积蓄都投在这个车棚里了,车棚就是他们老两口的命根子,“我给物业交了10年租金,不可能转手让给别人。除非我死了,否则谁来说也不行”。
后来,李大姐又去了车棚几次。一开始说车棚的一边搭在她家的外墙上,影响了她家的采光,要大爷赔偿。遭拒后,她又提出“投资入股”,自己愿意掏钱把车棚全面维修一遍,之后每年的盈利和大爷五五分成。再次遭拒后,她说自己与物业已经协商好了,大爷的租期满后,车棚就是她的了。
李大姐多次上门,被耿直的大爷驱赶。她终于恼了,临走前说:“不让我干,我也让你们干不成!”
她先把搭在她房子外墙上的车棚一角拆了,又喊来几个彪形大汉,在一个深夜把车棚内的车砸了个稀烂,把车棚顶捅了好几个窟窿。大爷大娘去阻拦,被推倒在地。
由于小区是老旧小区,监控设备老化,人跑了之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大爷报了警,警方通过路边的监控,揪出了藏在车里的幕后主使李大姐,可是让她给溜了。
5
之后的两个月,李大姐消停了许多。到了该交房租的日子,我打电话她不接,发微信也不回,人就像凭空消失了。
一天夜里,我正在办公室加班,突然有人敲门。我抬头一看,竟是李大姐。她的打扮不复往日的雍容华贵,手里还提了一兜的东西,显得有些狼狈。
她把东西放在我的桌子上说:“这是我酿的葡萄酒,你尝尝。”
我问她的来意,她犹犹豫豫地说要求我一件事,可具体是什么事,她吞吞吐吐说不清,还不断搓着手。
我等了许久,再问,她抬起头,满眼的泪:“你能帮我照顾一下我儿子吗?他今年14岁,在实验中学上学,学习很好,很听话,又高又帅。”
我一脸疑惑,李大姐接着说:“我给你生活费,你只要答应让他去你们食堂吃饭就行。只要管他一日三餐,别的我啥要求也没有。房租我也不要了。”
我更疑惑了,就问李大姐遇到什么难处了。她不肯说,依然不住地恳求。我说公司有规定,不允许外人进食堂用餐。她的手搓得更用力了:“姐之前对不起你,给你使了不少的绊子。但姐知道你是好人,在这个城市,姐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求求你了!”
让我照顾一个陌生的孩子,这个责任太重大了,见我再三拒绝,李大姐终于向我吐露了实情。
她说自己早年跟张某走南闯北,留有案底,后来张某被抓,她一直偷摸着过日子。她总觉得时间长了,一些事早就被人忘了,可这次指使小混混打砸车棚,又让她被警察给盯上了:“现在打黑形势很严峻,我没法躲了。我不能住酒店、不敢回家、不能乘车、还不能见儿子。像这样东躲西藏,我还不如早点进去早点出来,安安稳稳和孩子一起生活,看着他考上大学,结婚生子。”
我问她在本地有没有亲戚朋友,她低下头,摇了摇。
“老家也没有?”
她低着头,又摇了摇。
我俩保持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许久,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起了更多的往事。
李大姐出生在河南南部的一个偏远农村里,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女俩相依为命。在她的记忆中,村里人经常欺负她们母女,渐渐地,她把受欺负的原因归结为:家里穷,又没有男人。
13岁那年,她拿着卖废品攒下的20元钱偷摸去了城市。她干过很多活儿,吃过很多苦,后来在一家宾馆做服务员。因为模样俊俏,聪明伶俐,很快便被老板调到前台。
她17岁那年,在宾馆遇到了一个常年出差的男人,一来二去,两人好上了。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可男人知道这个消息后就没了踪迹。她凭着男人留下的身份证信息找过去,可对方矢口否认和她有关系,并和妻子一起辱骂她。
伤心无奈之下,她回到宾馆继续打工,可显怀了以后,老板就把她辞了。她不敢回老家,也不敢告诉母亲,便在出租屋里独自生活。后来,宾馆的水电工找到她,说只要她愿嫁,他就愿娶。看着这个老实巴交,身材矮小的男人,她摸摸肚子答应了。
两人结婚的过程十分潦草,婚后的日子过得清苦拮据。女儿出生后,丈夫一开始还挺好,可两三年后,李大姐都没有再次怀孕,丈夫就觉得是她往日淫秽受到了老天爷的惩罚,人也变了,开始对她拳打脚踢,她不堪忍受,就丢下了女儿独自跑了。
她在外漂泊时认识了混混张某,也没法领结婚证。两人同居多年,她生下了一个男孩。等张某攀上了某位“黑老大”的关系后,道上的人也都喊她一声“嫂子”——这让曾经受人欺负的她感到扬眉吐气。
那些年,她跟着张某开过舞厅,干过餐饮,开过网吧,还办过武术学校。为了抢生意,她曾霸道地把周边的漂亮小姐都揽在自己的舞厅里,还带人砸过其他网吧的电脑……性格越来越暴戾。
张某花心,隔三差五换情人,可李大姐不介意,她觉得所有男人都靠不住,只有钱才靠得住。那段时间她疯狂地敛财,把赚来的钱都用来买首饰、买房子和奢侈品。果然,后来张某遇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就把年老色衰的李大姐踹了,跟新欢领证结婚。
后来“扫黑”力度加大,张某的舞厅、网吧迅速关门,他的靠山似乎在一夜之间崩塌。黑老大被枪决,一些官员纷纷落马,连带着张某也被抓了起来,不法所得被全部没收。
相比之下,李大姐犯的事就小了很多,因为没有跟张某领结婚证,也早就分手了,她名下的几套房产侥幸留了下来。
6
时隔多年,李大姐指使混混打砸小区车棚,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李大姐四处躲藏,唯一的牵挂是儿子无人照看。她想把儿子送给张某的妻子抚养,毕竟他是张某的儿子,可那个女人挨过李大姐的打,对她恨之入骨;她想找女儿帮忙,可女儿至今无法原谅她抛弃自己,不同意;老家的亲戚更不用说,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
无奈之下,李大姐想到自家小区的物业,可她过去的所作所为无法抹去,物业不仅不肯帮忙,还要求她缴纳多年欠下的物业费。
“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着把孩子寄养在你们的食堂里。”李大姐再次求我。
我松了口,但要她答应我一件事——去给看车棚的大爷大娘道歉,赔偿老人的损失,“损坏的车辆他俩赔不起,那是你应该承担的”。
她急忙说:“我赔,我赔。”
那天晚上10点,我陪着李大姐去车棚,门虚掩着,大爷躺在躺椅上看电视。我敲门进去,大爷还以为是小区居民要骑车出去,突然见我身后的李大姐,他警惕地站起来:“你来干什么?警察还没把你抓了?”
还没等我开口,李大姐“噗通”跪了下去:“叔,是我一时糊涂啊。您原谅我吧!损坏的电动车和车棚我都赔钱,再赔偿1万元医药费。”
大爷坐回躺椅上,说:“钱钱钱,你眼中只有钱。你就不想想,你是咋一步步走到现在的?说到底,都是因为钱。”
李大姐哭了,大爷继续说:“你想想当年,你们刚搬来的时候,咱一个小区的人相处得多好。后来你们两口子为了挣钱,又是鼓捣这又是鼓捣那,是挣到钱了,可大家都不愿意搭理你们了。你们太逞强了,强到没人性了。你在这住了十几年了吧?现在谁还和你说话?你儿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多好一个儿子,毁在你们手里了……”
从前李大姐在小区里的人缘确实不错。自家院子里的石榴熟了、自制的桂花酒酿好了,她会分给邻居们尝尝。业主和物业起了矛盾,她会站出来,为业主争取最大的权益。那时候,她在小区里很受尊敬,只是她接触的圈子越来越“黑”,越来越向“钱”看,家里出事后更是变得有点神经质了,于是认识了多年的熟人都开始远离她。
李大姐嚎啕大哭,说自己知错了:“我知道我逃不掉的,给您道过歉我就去自首,可我儿子怎么办呢?”
大爷始终不肯原谅李大姐,大娘从帘子后面走出来,说孩子她管,“不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李大姐止住哭声,说要付生活费,大娘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说一碗饭不值几个钱,“明天就把孩子送过来吧,我们也不举报你,你自首去吧!去好好改造,回来好好做人”。
第二天,李大姐就去派出所自首了,往日的案底也被揭开。因为疫情的影响,看守所不让外人进去探视,法院也迟迟未开庭判决。半年后我才得知,李大姐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9个月。
这段时间,李大姐的儿子吃住在小区车棚,和大爷大娘一起生活。厨师夫妇也经常把我们食堂多余的饭菜送给他们。有时候,车棚人来人往不方便,楼上的邻居见了,会把孩子叫到自己家里学习。还有个邻居是老师,经常免费给孩子辅导作业。
他们都忘了往日的种种伤害吗?不一定。但孩子是无辜的。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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