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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王晓楠从设计专业毕业后去了一家名为“月色打捞”的广告公司,这家公司脱胎于天津某大学的“大创”项目,平日接的多为学校内部的活儿,工资待遇在整个设计行业算中等偏下。王晓楠被这个文艺的名字吸引,带着初出茅庐的兴奋劲儿,期望在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中大展拳脚。
大学校庆前夕,委托公司做展板设计,老板把这个项目交给了王晓楠。按照约定,完成设计方案后,她要每天实地查看,以防出现中途搭错、收尾时再返工的状况。到了现场,王晓楠除了监工,还得和工人一起抬金属架子。每次回来,手掌上都深深浅浅开着一块块淤青。
下班后去施工现场,公司不另外给加班费,只按项目收款的10%发放提成。连着一个月,王晓楠每天忙到凌晨,应该拿到的几百块提成,还因校方老板压工程价打了折扣。
类似的状况一直持续,去年3月,老板又派给王晓楠一份设计学校各部门通讯录的活儿,挨行输入信息、排版,难度不高,但很繁琐。王晓楠来回检查了几遍,交活儿后没多久,反馈就来了:领导A提出意见,要求把两个字的名字中间加空格,与三个字的名字对齐。她一一修改后,又得到了另一个反馈方案:领导B觉得名字带空格不美观,要求全删掉,还原到最初的版本。
适值疫情期间,所有员工只能在家办公,每月只拿微薄的提成。王晓楠把无用功来回重复了一个月,望着500元的进账,跳槽的想法就钻了出来。
几个月前,公司来了一位曾在新东方工作过的新同事,王晓楠负责带她熟悉公司事务。一天下班后,俩人在楼下的餐厅吃饭,同事抱怨公司竟然加班到这么晚,王晓楠打趣:难道你以前的公司就不加班吗。对方说,是的。
这个回答简直让王晓楠不敢相信,她接着问,从来没有加班过吗?对方笑笑,“从来没有”,接着又说,她在新东方时只是自主设计一些小学教材里附赠的贴纸和标签,缺乏锻炼的机会,于是才来广告公司“提升能力”。
王晓楠内心感叹,不愧是甲方公司,设计师不用看对方脸色,还不用加班。
没过多久,这位同事就因能力不足、做出的设计不达标被公司辞退了。王晓楠思忖,她之前说的“教育机构设计岗的门槛不高”可能是真的。
鉴于在广告公司近一年的“加班经验”,“不加班”就成了王晓楠找新工作时的首选项。
“老板直聘”上输入筛选条件后,几家公司进入了王晓楠的备选项,最让她心动的果然是一家教育机构的设计岗,不加班,全年14薪——这样优渥的条件,在天津并不常见,即使浏览完整个页面,也难找出几家。
王晓楠递交了简历和作品后,这家名为“昼空教育”的人事发来一份英语文案和一份排版要求,算是试工。由于是线上交流,担心对方等着急,没有排版经验的王晓楠也顾不得什么设计风格和审美,只尽量保证文字看上去清晰,用最快的时间排好了版式。
把版式发过去时,王晓楠心里顿时又没了底:排得这样粗糙,放在广告公司,连草图都算不上,试工大概率是没法通过了。
没承想,对方很满意,直接就向她约好了面试的时间和地点。
这期间,王晓楠还在家人的安排下去了一家国企面试,同样是设计岗。但面试让她从头到脚感到不自在,面试人员翻看了她在广告公司的作品集后,几度质疑,说如此庞大的工作量绝不可能出自一个女设计师之手,接着又反复强调,设计人员要偶尔出差,负责监管展板的安装等工作。
虽然没直接点明,但王晓楠察觉出来对方的言外之意了。接下来的提问,证实了她的猜想,对方郑重地问:你有男朋友吗?接下来有结婚计划和生育计划吗?
过了几天后,家人托亲戚问面试结果,对方说,这家国企还是想找位男性设计师。
2
“昼空”的总部位于天津近郊,挨着湖泊,环境不错。办公楼的面积很大,落地窗映得整个楼层都亮亮堂堂的,王晓楠刚走进楼里,心里就有了好感。
面试的问题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问她会不会一些PS、AI等软件的操作,接下来就是反向提问环节了。王晓楠提起最关心的加班情况,对方斩钉截铁地说,95%的概率不会加班,即使加班了也会给补助或者倒休。
就这样,王晓楠正式入职了,负责为公司编写的配套的教材做排版设计。
由于租的房子离公司较远,在报到前,王晓楠说要留出搬家的时间,对方很爽快就答应了,还贴心地表示,公司在市区有分部,是方便住在市区的员工来往公司特意租的写字楼,如果嫌通勤时间长,可以选择去分部。
分部的办公室同样宽敞,加上教研组,一层写字楼的面积只有不到10个人分享,即使后来新加入了一些同事,也不会觉得挤。惊喜一直在持续——每天,公司都免费提供面包、薯片、酸奶在内的零食,连雪糕都是七八块一根的,冰箱里有时还会有一箱钟薛高。负责采购的组长时不时点些奶茶或者蛋糕送到公司,有次王晓楠刚出办公室,就看到外面运来了一箱箱猕猴桃,说是每位员工都有一箱。
刚开始,王晓楠有些不习惯:又不是节假日,怎么天天会有这么多福利呢。又心想,这次是来对地方了。每次收到零食、水果后,她都拍照发给家人和朋友炫耀。一位前同事看到王晓楠的朋友圈后,果断离职了。
更重要的是,“昼空”的确如当时承诺所说,几乎不加班。
王晓楠负责排版的教材大多是中小学英语练习题,每套题型都配好了相对应的模板,问答题下留几行空白,可能是唯一能让设计师自主发挥的地方。收到公司教研组的定稿后,有长达1个月的时间来排版,匀下来,每天轻轻松松就能完成任务,偶尔还能摸个鱼。
刚到“月色打捞”时,王晓楠没经验,做完了手里的活儿就准点下班,老板每次脸上都摆着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和同事们在加班时间上“内卷”。
到“昼空”上班的第一天下午5点半,是下班时间,王晓楠已经做完了当日的工作,但她还是没有挪地方,而是留意周围同事的反应。眼见人走得差不多了,王晓楠寻思,拖会儿总没坏处,还在工位上开着电脑假装在工作。直到过来准备锁大门的组长特意等了她一会儿,说,什么重要的活儿也明天再干吧,王晓楠这才放心,飞速收拾好背包,一路欣喜地回了家。
不用加班,王晓楠就可以按自己喜好接些私活儿了。疫情期间离职的员工太多,“月色打捞”缺少人手,又联系到了她。如今变成了“外包”,无需承担五险一金,所以给的提成增加了不少,王晓楠想也没想,就接下了。
整个4月,王晓楠格外清闲,堆积的灵感有了释放的空间。工资加上兼职收入,比之前累死累活加班到凌晨拿的都多。
从到了“昼空”后,她发现,2020年这一年里,自己的大学同学们也都陆续从原来的设计公司或者画室离职,转而进了教育机构,有的画教材插画,还有的和她一样,设计教材排版。每个同学的能力参差不齐,有些人连PS的入门技术都没掌握,大学的作业都是直接从网上买来应付差事的——难道教育机构的设计岗真的没有门槛吗?
3
今年5月,老板交给王晓楠一份重要工作——重新排版上一份设计师做出来的教材。
刚接到任务时,王晓楠疑惑:教材内容和排版框架没变,有什么修改的必要呢?直到拿到原文件,王晓楠头才大了:排版文件的格式,用的居然不是业界“默认”的AI或ID,而是PS。
再挨页查看,她又发现了新的漏洞:之前的设计师画错表格时,都没有直接删除,而是拖了一个新的图层盖在上面。每页文件都是诸如此类的“基础性问题”,导致整个文件过于臃肿,与其修改,还不如重做。
那天是王晓楠入职“昼空”以来头次加班到晚上9点,越改越焦虑。见她闷闷不乐,教研组的元老级同事张姐笑着安慰:现在好多了,我们那时候没有设计组,都是教研组用Word排版,公司也就这两年才重视起来。王晓楠有些震惊,她回忆起面试时,人事可是掷地有声地说,公司不缺设计人手的。
私下里,王晓楠和设计师小姚吐过槽,这本教材难排不说,教研组的另一位同事杨姐在校对时总是鸡蛋里挑骨头:教材里每句话里都是中文夹杂着英文,想保持两端对齐,每行字的间距就会不同,但杨姐却非要让字间距相同,如此一来,每行的结尾有长有短,难看至极。
小姚劝她,没必要太较真,她听张姐说,前一位设计师是天津美术学院出来的,来了之后把以前用Word排的教材重新用PS排了版,王晓楠手里的文件,就是她重排后的“作品”。后来这位设计师工作不达标,被辞退了,家里还派人来闹事。
“跟她相比,你真的很不错了,在这行工作,不用太在意审美,把上面的任务完成了,工资到手了就好。”
王晓楠这才意识到,“昼空”和“月色打捞”本质上没有区别——设计师都是只需要听领导安排、不能计较个人审美的乙方。
后来有次吃饭,在饭桌上,张姐偷偷说:“嘿,你们知道吗,昨天上面又有人来总部查了,就是‘对家’举报的……”
回家一查,王晓楠发现,不久前,一家制作教材并在书店售卖的培训机构,由于“涉及未经批准擅自从事出版物的出版业务”而被天津文化和旅游局罚了1万元。
“昼空”同样制作中小学课程配套的纸质教材,还给使用教材的其他机构老师进行培训,教材通常不公开售卖,而是随培训课程赠送,为了躲过审查,教材的封面会掩耳盗铃地标注“内部资料”。虽然几次检查都是有惊无险,但那家被罚的同行,给老板提了个醒,他想,干脆为教材申请个书号,变成正规出版物,一劳永逸。而对于申请书号的书目,卖书号的出版方会在内容、排版等方面进行审查,所以老板才会让技术相对过关、“拉高了整个公司审美”的王晓楠重新排版。
老板似乎一开始就对王晓楠非常“器重”,去年,王晓楠刚入职几个月,就被她拉进了客户群,面对面接收其他机构的老师对教材的意见。“沟通”得多了,王晓楠开始怀疑起这些老师们的专业水平。
曾有一位来自“永恒”补课机构的老师在群里发了长长的语音条,说教材内容第103页的内容错了:浇花怎么能是water the flowers呢,water可是水的意思,词性是名词。
王晓楠点开听完,强忍着用文字识别后截图到朋友圈吐槽的冲动——她英语不算好,高考时成绩刚刚过及格线,但很轻易就从脑海中摸索出了“water的动词词性意为给……浇水”的小学知识点。
教研组的张姐也听了群里的语音,忍不住笑,赶紧嘱咐“昼空”的同事们说,不要在群里回,别驳了客户的面子,还是私下打电话告诉他比较好。
那段时间王晓楠在备考教师资格证,午休时还要忙着复习。张姐看到了,疑惑地问她为什么要考证。王晓楠说自己以后有去教育机构教学生们画画的打算。张姐笑笑,让她不要急,就她现在知道的教育机构里,很多老师都没有教师资格证,“反正也只用教些小学的知识,敲定要讲的知识点后,直接从‘昼空’这样提供一条龙服务的教育机构速成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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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担负着为众多教育机构“输送”内容的重托,在教材内容上,“昼空”相对还是上心的,从流程能感受出来——老板曾获得过“优秀英语教师”的称号,她会亲自上阵先与客户商谈,了解需求后再列出一份策划,组长再细化成具体的教学大纲,安排成员分工编写教材的内容,接着错开检查,发给总部进行多轮校对,最后由组长和老板审核,直到没问题了再送去排版——这还不算完,后续可能还会接着修改漏洞,或者增减题型。
这也是王晓楠工作中最头疼的地方,有时候已经排好的版面,还要再改来改去,一个月能有1/3的时间都用在“修订”上。但王晓楠能理解,作为教育机构,教学内容是重点,还是严谨些好。
为了保证教材质量,“昼空”对教研组员工的要求不低。公司位于市区的分部有3位教研人员,其中2位都拿到了研究生学历,另1位年纪稍轻的也是“天外”本科毕业,来公司前还有过一对一家教的经验。
尽管如此,教研组的薪资水平却不高,月薪4000起步,不到销售组的一半。“昼空”对销售岗的重视有目共睹:对外标注的月薪是12000到16000元,即使是新人,接不来客户,每月也能拿8000元的底薪;开年会时,惯例有抽奖活动,销售组抽到的都是手机、净化器之类的高级奖品,而教研组和设计组,除了元老级员工,无一例外都是“参与奖”的迷你加湿器(价值百元以内)。王晓楠心想,内定就内定呗,还非得搞个抽奖。
让王晓楠不太平衡的是,如此优渥的待遇,显然远远超出了销售岗位的能力水平——办公室都是玻璃隔墙,销售组就在隔壁,每天推销课程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电话接通,开口便是“我们是昼空教育机构,您这里是XXX吧”,然后煞有其事地引诱:“我们的免费试听课名额已经满了,但您要是想来的话,可以给您留个位子,要尽快决定啊。”电话从早打到晚,这套话术却基本一个字不变。
也许是因为这神奇的话术让家长们有了紧迫感,每次试听课上,教室里坐满了人。
但这样简单的工作也有人应付不来。去年有位女生来面试,自称每天可以打200多个电话,推销成功率最多达到过10%,面试的销售组组长一听,直接就录取了。对于这个说法,在一旁偷听的王晓楠不以为意——她男友曾在联通公司上班,日常工作也是打电话,每天下来都打400到500个电话,200通电话顶多是中下等水平。
果然,第二天一试用,那个姑娘就露出了马脚。王晓楠坐在她旁边,每次见她用力撂下电话,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时,就知道对方这是直接挂断了。一天下来,一次成功的推销都没有。这个女生打电话时,几乎从来说不到要点,其他销售都跟家长谈到要加微信了,她刚慢吞吞地自报完家门,根本不像有经验的样子。
干了一天,这个女生就走人了。
但老板不愁招不到人。王晓楠刚入职时,分部的销售人员不多,几个月里,来来走走,总数还是多了十几个。有次路过会议室时,王晓楠捕捉到了老板招人的诀窍——她要求销售组组长尽可能招学历低的,还特别强调,“越低越好,那些学历高的,想法多,管不住”。
当时王晓楠心想,学历再低能低到哪儿去,总不能高中毕业就能来这里每月拿1万吧?
没想到,还真让她猜着了。
中午用餐时间,王晓楠还在赶工,设计师小姚从外面回来,悄咪咪和办公室的几个女生说:面试的那个男生长得还不错。王晓楠一听,放下了工作,和同事一同起哄,说小姚看上人家了。
这时,负责面试的销售组组长正好走过来,准备用办公室的打印机打印一些材料。王晓楠打趣地问他:新来的那个面试结果怎么样?我们小姚比较中意。组长一听,饶有兴趣地回答:基本上没问题,可以录用了,要是小姚喜欢,我还能帮着撮合。说完,想了想,又接着补充:但他学历不怎么高,你介意吗?
本来大家也就是开玩笑,听组长这样一说,王晓楠感到好奇了,问是什么学历,组长好似已经见怪不怪,说:“高中。”
这之后不久,王晓楠也真正明白了老板那句“学历高的不好管”的含义。
一天,王晓楠正在工作,听见销售组那边吵了起来,声音很大,为首的女生指责销售组的一个小头目满哥“不干人事儿”,周围的同事被惊动,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张姐悄悄说,这女生是985大学的,能力很强,前一天刚拉了一个“大单”,准备隔天就签约,却把公用手机落在了公司里,让满哥找到了可乘之机。在签约前,满哥买了礼物送给客户,以他的名字和客户签约了,这笔大单也就记在了他的业绩上,而礼物的钱居然还是公司报销。
费尽口舌拉来的单被上司中途截胡,女生当然没法忍,立刻就在接下来的视频会议里把这事的前因后果一字不落讲了出来。老板有些尴尬,但也没做出什么处理,提成还是算给了满哥。女生气不过,干脆把事情继续闹大,在公司大堂吵了起来,嚷嚷着“这个人很讨厌,我一定要搞臭他,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老板这才临时决定给女生涨薪,同时把满哥调去河南分部一段时间。
听到这个结果,王晓楠也舒了口气,满哥是什么样的人,她可太清楚了。
老板似乎有给员工说媒的习惯,头次公司团建,她就让所有人轮流报了感情状况,当时满哥没来。隔天上班时,满哥找到了王晓楠,问单身的是不是她。王晓楠抬头一看,眼前的男人30岁左右,个头还没自己高。因为刚入职没多久,王晓楠尽量保持态度温和,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
下班后,王晓楠直接进了地铁,满哥居然也跟了上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和男友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认识的。王晓楠当时正给家人微信打字,信口说了几句谎话想糊弄过去。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敷衍,满哥径直把手机抢了过来,点开名片二维码,接着又掏出自己的手机,扫了一下,说:咱们都认识两三天了,加个微信吧。
王晓楠忍住本能的厌恶,再次和他强调,自己真的有男友了。满哥不信,反问:那设计组里单身的是谁,是不是小姚?
王晓楠没搭理他。
后来,小姚和王晓楠吐槽说,不觉得满哥很烦吗,天天骚扰人。俩人一合计才知道,原来满哥除了频繁找她俩之外,公司里单身的女性几乎都不放过。
满哥被调到河南分部以后,王晓楠心里舒畅多了,可谁知道,过了一个月,他就又调回来了,之前被抢单的女生气不过,主动递交了辞呈。
但王晓楠却没想过要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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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销售队伍的扩张,入职前“95%的概率不加班”的允诺似乎有些无法兑现了。
王晓楠刚到公司的时候,分部只有她一位设计,每个月排出一本教材就算完工了。但刚过半年,排版的任务就翻了两番。
去年9月,老板要求教研组和设计组配合,尽快做完《秒学新概念》剩下的7套内容。《秒学新概念》是“昼空”针对小学英语推出的教材,内容都是从《新概念英语》摘抄来的,一共有8册,每册除了课本外还有配套练习题和笔记本。
为了保证教材的利润,“昼空”通常会先策划一个“系列书目”,但只把头两本做出来,其余的由设计先出封面。销售对外推销时,只拿已经做好的两本教材作为样本,说这套教材已经全部制作完毕,可以随时投入使用。等机构客户签下订单后,教研组和设计组这边再把剩下的几本尽快赶出来——万幸的是,别的教育机构也要根据报班学生数量决定订购的册数,不会要求一下子把所有教材都送过来。
最忙的那个月,“昼空”又招进来了2个设计师。教研组比设计组还忙,水平较高的Lucy分到了更多编写任务,每天加班到很晚。到后来,老板甚至要求她只用1个月的时间编完1本教材。Lucy边敲字边跟王晓楠说,现在公司业绩真是好,以前他们教研组几个人合起来,半年只用编1本。
王晓楠不记得自己排过多少本教材了,因为每个设计的工作量都是按“单元”计算的,教研组每敲定几个“单元”,就先发给设计分工排版,每个月下来,王晓楠只能记住排了几个“单元”,很难了解几本书的全貌。
因为有做过设计的工作经验,所以每次出了新的题型,都由王晓楠来设计模板,虽然多了些技术含量,但她还是越发觉得,排版的工作像是在流水线加工厂——或者说,整个“昼空”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是流水线上的一环。
即使如此,老板还是觉得远远不够,但也不想再招销售岗以外的新人。为了应对骤然增长的工作任务,王晓楠加班也越来越频繁。
不过,王晓楠并不在意——公司对上班打卡查得不算严格,晚到些也不会扣工资,每天加2个小时的班,还可以换倒休。有次连续加了1周的班,她在放假时就多休息了1天。有了跟“月色打捞”的对比,王晓楠还是蛮珍惜现在这份工作的,“至少很人性化”。
但这个感觉,很快就转变了。
6
由于分部所在的办公楼地处天津市中心繁华地段,租金高,去年10月,老板打算退租,重新找个租金低些的写字楼。负责选址的组长找了1个月,把分部员工都叫了过来,说了几个方案,询问大家的意见,可新地址无论怎样换,都会有员工离得更远。
有同事试探地问组长,要是你,你会怎么选啊?组长笑笑,“那当然是选离我家近的了”。说完没多久,组长就定下了一处写字楼——果真就在他家附近。
王晓楠的通勤时间一下增加了不少,恰好此时房子的租约到期,她抽空找了间距离公司分部新址只有20分钟车程的新公寓,搬了家。
对于新的上班地址,王晓楠从内心里是有抵触的,因为要路过土城——大一时她和同学有次去博物馆,被人指错了方向,来到过这里,一下地铁,满眼破旧的矮楼,有几间房间,很明显是用于桃色交易的。她和同学发现走错了地方,立刻返身离开,快到地铁站的时候,又遇到了两个醉汉上前搭讪,紧赶慢赶进了地铁站,寻求安保人员的帮助,这才脱身。上了地铁,同学一摸兜,揣着的200块现金没了。
现在途径土城的地铁车厢已经焕然一新,王晓楠自我安慰,位置不重要,看环境。
但新的办公地点同样让她大跌眼镜,楼栋的年代一看就很久远了。她上微博搜了一下,结果意外发现了许多关于这栋楼的秘闻:这里以前曾租给一间金融贷款公司,逼得有位员工自杀了,家属来这里烧纸,此后这栋楼就有了些“讲究”——比如,楼里所有卫生间都没有镜子,除了2楼,但2楼卫生间里的镜子也很奇怪,只有一小块,而且没有正对洗手池。王晓楠和同事越想越奇怪,从此再也没有进去过。后来有天加班,出办公室时已经快晚上9点了,整栋楼漆黑一片,她们出来时触动了报警器,看门的大爷光着脚就跑出来了,一看是她们,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紧接着告诫她们:以后加班决不能超过8点,更不能在这里通宵过夜。
新的办公室就在出事公司的旁边,一切忌讳都和这脱不了关系。王晓楠心想,这绝对是所有方案里最不合适的那个,租金肯定高不了,唯一的优点,大概就只有离组长家里近了。
分部刚搬家后,老板找到了王晓楠,说认为她能力出众,在分部会限制将来的发展,希望她能去位于郊区的总部上班。可王晓楠新签的公寓离总部很远,通勤不太方便,还要付房租违约金。提出顾虑后,老板立刻表示,这些都不要紧,公司可以为她承担违约金和搬家费。
可王晓楠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她担心到总部后,因为通勤时间太长,可能就会像在“月色打捞”时一样,没现在这样清闲了。
但和老板谈话后的第三天,蛋壳公寓爆雷的新闻登上了微博热搜,作为“蛋壳”的用户,王晓楠欲哭无泪——毕业后她一直自力更生,不跟家里拿钱,公寓是她借贷签了一年,这下不但白白欠了钱,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不幸中的万幸,善后政策出台,她不用承担余下贷款,只赔付了1个月的押金,能继续和原来的房东租下去。她心想,倒不如之前答应了老板去总部,还不用交违约金——虽然一切只能是想想,但她对公司的好感是有些回升的。
可惜,这种好感没持续多久。
去年12月,王晓楠去医院做了牙齿矫正,然后找公司人事报销。她清楚记得,在当初“老板直聘”的页面里,写着“昼空”承诺除了五险一金外,还有补充医保。王晓楠大学期间就曾住过院,前后花费共计几万元,但用了姐姐的医保卡后,最后竟然没花多少钱。从那以后,王晓楠对“补充医保”这项待遇格外留意,看到“昼空”提供补充医保后,心里的天平就已经倾斜了。
不过,人事的回答让她傻了眼:公司向来都是五险一金,并不曾有过什么补充医保。
王晓楠翻出当时的聊天记录,以为是现任人事对员工待遇的了解还不够,但对方看了之后,却给出了新一番说辞:公司不止一个人事,管理“老板直聘”账号的那位,对员工待遇不太了解,其实公司没有补充医保,只有大病保险。
在王晓楠错愕的表情中,那个人事道了个歉,把“老板直聘”的登记信息改了过来。
王晓楠想,或许,真的不能怪这个人事——就在上个月,由于加班频繁,她申请涨薪,恰好2位新来的同事都过了试用期,所以人事就来了分部,准备3个人“一起签了(其他两个人签入职,王晓楠签涨薪)”。但查找合同时,人事却怎么也找不到王晓楠入职时签的那份,两人一对才得知,王晓楠入职时,对接的那个人事居然没有和她签订劳动合同——于是只能现场给她补签了一份。
王晓楠想着,既然已经入职大半年了,那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合同简单一过也就签了。
接二连三的“骚操作”,让王晓楠对公司的印象大打折扣,但她仍然很珍惜这份工作,毕竟清闲,其他该有的待遇都不会少。
7
今年7月24日,“双减”政策出台,8月初,“昼空”就发布了通知,说会退掉分部办公楼,要求所有分部员工在3天内去郊区的总部上班。王晓楠从现在住的地方,要倒3次地铁、3趟大巴,才能到公司总部,3天里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房子,更何况,这一次老板是绝对不会承担她违约金与搬家费的。
王晓楠他们到了总部后才发现,办公室里没有分部员工的工位,人事让他们先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凑合,然后挨个约谈。王晓楠数着办公室里的员工数——之前公司有100多号人,现在竟然少了一大半。
找到王晓楠时,人事流露出惋惜的神色,表示公司是不想让她离开的,希望可以“同甘共苦、吃糠咽菜”。接着,说要砍掉全年14薪,并且停发每月500元的提成,如果公司有熬过来的机会,再补偿给她。
所谓的500元提成其实是算在底薪里的——去年加班多,王晓楠申请涨薪,人事怕刚来的员工就有这样的待遇会引起其他老员工不满,所以和王晓楠商量,把这500元签在合同里,但对外只能说是提成。
对于这点,王晓楠并不在意,她在闲暇时间会接私活,少了500元不算什么,毕竟,这样清闲的工作难找。
可没多久,王晓楠就拿定主意,主动提出离职了。
8月9号,周一,王晓楠和同事坐在桌子前,等待分配工位,人事走了过来,看到她穿的上衣露出了肚脐,张口便说“不符合公司着装”,接着又反复打量,蹦出几个匪夷所思的字眼:“这衣服会影响公司男同事正常办公。”
不止是王晓楠,她旁边一位穿着连衣裙的女同事也没能幸免。人事补充,“衣服不能露出背部、肩膀和肚脐,裤子、裙子也要在膝盖以下”。
王晓楠之前来总部面试时,还特意询问过是否有着装需求,人事的回答是“没有限制,随便穿”。几个同事坐在一起一讨论,琢磨出来了——公司这是在故意恶心人,想让他们主动离职,这样就不用按照规定赔付n+1的工资了。
连续两天5点多起床挤地铁后,王晓楠有些忍不了了。身边的同事已经陆续提出了离职,还有些同事则决心要对着干,用消极怠工的方式等待被公司主动辞退。王晓楠试探性地询问人事,离职要办什么手续?没承想,人事听到了忙不迭地应好,当天就给她办好了离职手续。
离职前,王晓楠预想过人事可能会使绊子,没想到手续办得异常顺利,关于工资、高温费以及五险一金的代缴也都谈妥了。她庆幸,这多亏了自己在这里立的“人设”:不好说话,不好对付。在“月色打捞”那一年,她摸索出了和客户、上级交流的门道,如果性格过于和软,对方可能会一而再地提出要求,改来改去,永无止境,到“昼空”时,她想,干脆一上来就“硬气”些。
事实证明,这个“思路”是对的。后来她和几位离职的同事一聊,发现人事果然是见人下菜碟——Lucy在离职前一共加了40多小时的班,按照规定,是要转换成加班费的,但她找人事说明时,对方却回应,离职员工的记档已经全部删除,找不回来。
Lucy留了一手,说离职前已经把记档截图备份了,接着全部发了过去,但此后,任凭怎么催,对方都没有再言语。担心对方会以看不见为由赖账,过了几天,Lucy直接去了公司找到这位人事询问情况,对方这才恍然大悟,说:啊,已经给你记录好了。
Lucy说,如果她那天没去公司,这笔加班费可能也就赖下了。
王晓楠离职后联系了几位之前同在教育机构做教材排版的同学,发现也不是所有公司都不好过,去了新东方的那个,原本是负责排版少儿英语教材的,现在负责排成人英语教材了;另一个在学而思的同学,却并不看好公司未来的发展,“能撑过明年过年就好”。
“昼空”没有转型的计划,也没转型的资本,只能大批量裁员。离职的员工,却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工作。
前两天,和王晓楠曾经同在分部设计组的兰姐还在微信上私聊她,问有没有私活儿可以接。兰姐家里有孩子和婆婆要照顾,公司要求所有员工搬到总部后,她晚上回到家得将近8点,赶不上给孩子做饭,又要遭婆婆数落,就把工作给辞了。
兰姐之前主修产品设计,在排版和绘画上并不在行,加上她今年已经35岁了,没有了教育行业的红利后,找了1个月的工作,还是没有收获。
即使是年轻些、出身于高等院校英语系的前同事,在重新就业这个问题上也屡屡碰壁。一个前同事和王晓楠说,她的同学中,八成都在教育机构工作,如今许多已经离职了,还没离职的几个也预感公司发展不长久,在计划新的出路。由于毕业时间超过两年,没了“应届生”的身份,对于英语专业的学生来说,相对比较对口的教师工作,是不可能再列入考虑范畴的。也有同事感叹:英语专业现在早已不是一项技能了,除了在教育机构当老师,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许多人都说准备去考研,王晓楠心想:这下,考研也要“卷”起来了。
后记
离职后,王晓楠回家待了一段时间,和父母聊起来,才得知“双减”的影响,远不止波及到自己所在的教育机构。
王晓楠的父亲在一家艺术培训机构做指导老师,时时会关注些关于课外教育机构的动向,得知“双减”政策后,颇有些欣喜地说:国家现在支持素质教育,我们的春天要来了。
而王晓楠的母亲却没这样乐观。9月2日,天津市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做好义务教育阶段学校课后服务工作的实施意见》,指出全市中小学将全面推行“5+2”课后服务模式,即每周5天都要开展课后服务,每天至少2小时——这项政策将直接影响到她所在的“小饭桌”。
王晓楠母亲早先是一家国企的员工,待遇优厚,后来企业倒闭了,她就去了“小饭桌”照看学生,直到家长把孩子们接走。“双减”后,失去最大客流的“小饭桌”也开始裁员了,准备干到年底就关门。
王晓楠本想趁最近这段休息时间多完成一些作品,她这一年在“昼空”做出的设计作品不多,设计行业的更新速度极快,以前的设计很快就过时了。
对于工作的事,她并不担心,她已经看好了几家公司的设计岗,只是在教育行业的红利退去后,像“昼空”一样待遇好又清闲的,怕是难找了。
(文中企业、机构、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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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20年8月底,我在北京某影视公司做完了一个纪录片项目。长期熬夜改稿,使我身心俱疲。考虑到保命要紧,在尾款未结的情况下,我主动辞去编剧职务。清闲下来二十几天后,丽姐发来一个“头部在线教育公司”的内推链接。
丽姐是北京人,入行很早,曾在某知名导演工作室供职。我们认识两年多,她为人很仗义,常介绍一些私活给我。她这次发给我的链接里,是一个“动画编剧”职位,主要负责给3到8岁的孩子写冒险故事。我不太了解在线教育行业,只知道因为疫情迟迟不散,催生了很多人居家学习的需求。
2018年开始的影视寒冬,已经把很多像我这样的底层编剧折磨得神经质了。我们不仅很难接到活,还要和上游影视公司倒闭后“回流”的大量编剧竞争。狼多肉少,加班成了常态,还常常遇到无良甲方不给尾款。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姐,你们那里加班多吗?”
丽姐发来一串语音:“你放心,基本不加班。这里福利待遇都不错,发展势头也挺好,你发份简历,我把你推给项目组长。”
我之前写过一段时间的少儿动画,对儿童兴趣点相对了解,所以很顺利通过了笔试,进入面试环节。公司在北三环附近,我换了两趟地铁才到。丽姐是编剧组长,她和项目组长一起来面试我。项目组长是个姓柳的大哥,身材微胖,戴着黑框眼镜,表情略显严肃,倒是工牌上精修过的照片比真人更帅一些。
丽姐因为上司在旁边,不想表现得太偏袒我,只问了我一些专业问题。项目组长倒是事无巨细,跟我聊了将近40分钟。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面试结束,项目组长起身说:“你先等等,我向上反馈一下,下午就能出结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叫我柳哥吧!”
柳哥离开后,丽姐的话才多了起来:“听柳哥的话头,你面试是基本稳了。”
“我这‘三无’人员,有个收容站要我不错了。”我开玩笑。
丽姐摇摇头:“不过你也做好思想准备,给孩子写,比影视剧本的限制更多。”
我问:“那姐你现在不往影视方向发展了?”
“私活倒也接一些,但我喜欢跟着兴趣走。”丽姐笑了笑,“我女儿一岁半啦!有了孩子,你自然会对教育孩子感兴趣,况且我生完孩子,身体不如以前了,受不了影视行业那种强度了。”
丽姐还要回去处理事情,离开时又嘱咐我:“下午是HR面试,工资尽量往高了要,千万别客气!”
下午2点多,我接到HR让我去“二面”的电话。重新坐回面试室,HR聊过一些注意事项之后,让我报一下期望薪资。我想着横竖要跟对方拉锯一番,索性报了一个自认很高的数字。没想到HR根本没压价,直接就点头认可。看她那波澜不惊的表情,好像还是我报低了,一种乡巴佬进城的感觉涌上心头。
HR最后问我“什么时候方便入职?”我说“随时都可以”——当时距国庆节只有2天,一般的公司都会让新员工在假期后再来。但HR却直接把我的上班日期定在了次日。
离开公司大楼时,我唯一的感觉就是这家公司真的“不差钱”——后来我才知道,整个2020年,仅仅头部4家在线教育企业的融资规模就超过了100亿美元,还有无数小公司在扎堆入局。资本在短时间里造出了一个规模将近4000亿元的市场,而我也成了1000多万从业人员之一。
2
次日上午的入职培训,我熟悉了公司的组织架构。公司在全国十几个城市都有分部,业务涵盖了学前启蒙、从小学到高中的辅导课以及成人教育培训,企业微信里的员工有好几万人,我粗略算了算,半数都是老师。
整个在线教育行业里,小学到高中的项目立足于各个年级的课本,有教学大纲的限制,多数公司都采用辅导班模式,老师在线上辅导学生,一对一或者一对多,形式有直播课和录播课。这考验的是老师的教学能力,很多公司不惜重金请来名师坐镇,学生和家长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了应试和升学。
这些项目都用不到编剧,只有学前教育中的启蒙课有我们的发挥空间。各大公司有专门的研发部,设计“学习环节”——毕竟小孩子更喜欢看故事,所以需要编剧设计具体情节,在故事中“输出知识点”。
为了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几个头部在线教育公司的主要IP形象往往被设计成某个颜色鲜艳的动物,比如猴子、斑马、恐龙、老虎等,所以外界一直戏称在线教育行业就是“动物园聚会”。
我们公司的启蒙课分为多个科目,每个科目里又有实景故事、动画故事、绘本故事等一系列衍生项目,项目内容互有关联,组成一套完整的知识体系。我所在的组有70多人,负责其中一个小项目,编剧、导演、分镜师、动画师、剪辑师,一应俱全。
公司内部的管理层级不复杂,每个科目的负责人统筹科目全局,但我们一般见不到TA。再往下就是各个项目组长——比如柳哥管理我们全项目组,丽姐作为编剧组长,管着包括我在内的4位编剧。
领完“入职礼包”和电脑等设备,丽姐把我带到了工区。我向其他编剧简单自我介绍之后,丽姐递给我一份文件。我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写着60多条剧本“注意事项”。
“主人公不能有明显缺点”我还能理解,但是“故事中不能出现剪刀、斧头等锋利物品”,“不能出现汽水、可乐等不健康饮品”,“不能玩呼啦圈、跳大绳等危险游戏”等等我就越看越觉得离谱,好像现在的孩子都是易碎的瓷器。
眼看我眉头拧起,丽姐笑着看向其他编剧:“哈哈哈!你们看,他这表情跟你们刚来时候一模一样!”
大家都开始笑,一个编剧拍拍我肩膀:“转不过弯来吧?很正常,慢慢来。”
“这么多限制,我们还能写什么?”我非常疑惑。
丽姐说:“你得变一变思维了,要多考虑孩子和家长的接受能力。”
下午,我看了很多故事剧本和成品视频,结合整个线上付费流程,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限制——虽然是孩子在学习,但花钱买故事课的是父母,很多限制事项未必是孩子不喜欢,只是父母不喜欢。父母们的关注点是故事能“有效”教给孩子多少知识点,他们害怕孩子在故事里学到一丁点的坏习惯,所以但凡出现一些稍微危险的道具或者稍微消极的台词,我们就会收到父母们的反馈或举报,这就倒逼着我们内容产出方进行自我审查。我们通过App直接面对付费用户,所以故事主题必须正能量,体现真善美,既要满足父母的要求,还要让孩子觉得精彩。
方法总比困难多,我觉得这倒是一个新的挑战。
3
国庆结束,我正式开始写剧本。同组编剧多是影视行业出身的年轻人,多少都有被甲方压榨的经历,同病相怜,吐槽模式一开,没几天就混熟了。公司的工作氛围很好,晋升机制相对公平,上下班不打卡,丽姐不管我们是否迟到,柳哥也只是关注每周的工作结果。
到了周五,全组要开“剧本会”,我本来以为是柳哥带着各环节负责人,针对本周的剧本逐句发表意见。然而等我坐定后,发现“教研”的同事也来参加了。
在这个行业里,教研才是一切的源头。公司所有的项目都有教研的存在,他们负责把控教学大纲,拟定教研稿,确定知识点。他们归教研部管理,跟每个项目是平行关系。即便柳哥作为项目组长,也无法实际管理参与项目的基层教研。
我们组的教研是两个高高瘦瘦的小姑娘,看起来挺温柔,但一张嘴,火力十足。最后轮到我的剧本时,每一段都被提出了批评意见。我第一次写这样的剧本,确实没有太把教研稿当回事,她们大概觉得没受到尊重,何况我刚来,有必要敲打敲打,便没给我留情面。
我想着自己初来乍到,得收敛点,面对批评先忍忍。我的剧本故事进展到主角要去姥姥家办事时,教研稿里要求台词要解释“姥姥就是外婆”,但我写的时候觉得这是句废话,就省略了。一位教研就不满意了,她双手一摊:“这里又没按教研稿的知识点写啊!”
前面的批评也就算了,到这里我实在是憋不住了:“五六岁的孩子又不是傻子!有必要解释‘姥姥就是外婆’吗?”
那个教研振振有词:“有的地方叫姥姥,有的地方叫外婆,我们的用户可是全国都有的!你都得照顾到啊!”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丽姐及时替我解围:“按你们的逻辑,有的地方外婆还叫‘姥娘’呢,难道我们要挨个解释北京怎么叫、南京怎么叫?”
教研对丽姐有一定惧意,声音变低不少:“我倒也没这么说……不过要是有家长反馈呢?”
我平复好情绪,避开教研的视线,看向柳哥:“一集故事总共也就四五分钟,我个人觉得没必要加这句,柳哥认为呢?”
柳哥考虑的事情比我们多,他只能寻找相对的平衡。他对教研说:“先删掉这句吧!如果成片有影响,到时候再补画一个镜头就行了。”
教研做了最后的挣扎:“那就先这么定吧,我回去和我们组长再商量商量!”
会议结束后回到工位,我回想会议过程,感觉自己有点冒失,就悄悄问丽姐:“姐,今天我是不是没控制住?”
“你这都算好的了。”丽姐坏笑,“我刚来时候都被逼得爆粗口了,以后你免不了跟教研吵架的,不要多想。”
“都说要给孩子做教育,可那些知识点,孩子们真的喜欢吗?”我有一丝迷茫。
丽姐安慰我:“其实你仔细想想,教研也没错的,你跟他们慢慢磨合好,相互都知道对方底线,以后就好办了。但也不要太忍让,把握住最核心最有趣的知识点,你的大方向就没错。其余的知识点只是凑个数是给父母看的,只有故事才是给孩子看的。总之要记住,我们是编剧,一定要给孩子把故事写精彩,不然你来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随着时间推移,我逐渐理解了丽姐的话——教研关注的是知识点是否有效传达,编剧关注的是故事是否精彩有趣,思维逻辑不一样。有些知识点编剧觉得尽人皆知,加进剧本影响故事的流畅度。但教研认为不能脱离教学的本质,一定要加进去。双方都想体现自己的专业性,矛盾便由此产生。但大家都是认真负责的人,吵归吵,最后总会找到一个平衡点。
我们的每集故事做出来很快会上线,一周左右就能得到家长和孩子的反馈数据。有些故事写得精彩,孩子和父母都很喜欢,我们也会很开心。有的故事反馈不太好,丽姐和柳哥会带我们迅速反思问题,拿出优化方案,重新制作。那时候全组的工作状态是最好的,大家各司其职、互相讨论,争取要做出行业内最好的产品。
4
美好的事都不会持续太久,转折出现在12月份。
我们创作部门总是埋头苦干,后知后觉,而销售部门和分析部门处在第一线,眼看着这个行业杀成了一片红海,业内严重“内卷”。各个公司拼命烧钱扩大用户规模,最狂热时,头部企业一天投入的广告费就超过千万,地铁站、公交站铺天盖地都是在线教育的广告,不少综艺节目也有在线教育公司赞助。很多公司的初中、高中辅导班为了留住用户,甚至开出百万年薪从公立学校挖主讲老师。
我们儿童启蒙课的同类竞品也越来越多,原创的故事隔一周就被同行复制抄走。公司的法务部也很无奈,行业内互相抄来抄去,想打官司,光认定初版故事出自哪个公司就得费很长时间。
想留住家长,无非两条路:提高课程质量,降低课程价格。提高课程质量太耗时间,降低课程价格便成了首选。“体验课”从“29元”变成“1元”只用了半个月时间,有的小公司甚至拿出了“0元10节体验课”的方案——寒假就要到了,父母给孩子报班的需求增加,假期之前是推出新课程的黄金时间,绝对不能错过。
12月初,柳哥召集全组开会,宣布上面安排的工作任务:在1月中旬提前做完未来3个月的故事课。
集体沉默了片刻,动画组长先开了口:“也就是工作量翻一倍?”
“加班吧……”柳哥也很无奈,“我马上修改排期,这两个月大家辛苦一下,反正加班费也挺多。”
丽姐是个对自己作品非常负责的人:“那……质量怎么保证?”
“尽量往好了做,好歹做到及格线以上吧!”
柳哥的意思是,上面的领导为了争取时间多抢用户,放宽了质量要求,这对我们创作者而言,不是好事。
散会后,丽姐要求我们尽量写好剧本,先做好编剧自己的事。那之后,我们基本每晚要加班两小时,周六也照常上班。丽姐每天深夜还在和动画师讨论分镜头,给我们的剧本提意见。动画师和剪辑师的工作本来就耗时间,经常半夜一两点还在往工作群发文件。每天早上我们互相看对方的脸,都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这样干了半个月,全组人的感觉都不对了,因为成品质量实在是跟之前差很多,画面配色变乱、人物动作僵硬了不少。
例行的成品分析会上,各个小组长的发言基本都在抱怨。柳哥虽然也对成品不满,但他不能跟着大家一起抱怨,只是在不断安抚大家。
丽姐摇头:“柳哥,这样不行啊,这种产品我们怎么拿给孩子看?”
“也还凑合,没我想的那么差。”柳哥苦笑,“先把数量凑齐,把用户吸引过来再说,质量上我们后期慢慢优化吧!”
“我们是能等,可孩子能等吗?”丽姐和柳哥争执起来。
柳哥难得发了一次火:“你和我是投资方还是董事长?我们影响不了决策层啊!你吃着这碗饭,首先要对公司负责,其次才有机会对孩子负责!摆正位置行不行?”
丽姐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跟柳哥争辩了。看到大家都不太开心,柳哥岔开话题,聊起了月末的团建去哪玩,气氛才活跃了一些。
当天下班的路上,我问丽姐:“以前每到寒暑假都是这样赶时间吗?”
丽姐感叹:“今年才变味的,你没赶上好时候啊。去年资本还没大量进来,每个公司的体量刚刚好,我们做事都是精益求精,没现在这么赶的。咱们公司这3个月又招了将近1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5
2021年新年刚过,因为剧本量增大,我们写不过来,丽姐申请调来了实习生小孟。小孟22岁,比我高一头,是个阳光大男孩,就坐在我旁边,特别喜欢跟我聊体育,满脸都是没经过社会毒打的稚气。他整天对我们哥哥姐姐地叫,组里人都很喜欢他。
小孟虽然没啥经验,但写剧本非常卖力气。公司实习生的福利待遇比正式员工差很多,他已经大四,眼看着这两年不好找工作,好不容易有个实习机会,就想着在公司努力干到6月份,在学校拿到毕业证就能签正式合同了。
但组里的氛围已经开始变了。为了尽快完成任务,所有组员都很疲惫。柳哥天天在群里喊话,让我们上午要早点来。后续各个环节的审核速度也在加快,一些成品上的小瑕疵大家也没时间处理。
对编剧而言,最大的变化是剧本会上——教研终于消停了。她们也在加班,剧本会上还要讨论以往两倍的剧本量。我们没加的知识点,她们也不再坚持,我们改掉的知识点,她们也就象征性地批评两句,场面一度非常和谐。大家的工作热情明显下降,相互之间突然默契起来,凑合着别出大错就行。
那段时间,我发现加班严重的还有升学辅导班的售课老师们。我工位附近就有一个小学老师的工区,打水路过的时候,常听到他们的话术,感觉售课老师们都快被业绩考核逼得魔怔了。
我们公司里,主讲老师只负责讲“精品课”就行,但售课老师不仅要负责讲一些“基础课”,还要直接面对家长,尤其是只报了“体验课”没有报“大课”的家长。他们的任务就是与家长交流,争取让家长给孩子报课,这是他们业绩考核指标之一。
随着竞争加剧,各个公司的售课话术发展到后来已经变质了,基本是看人下菜碟。有时候说孩子虽然现在不错,但毕竟底子薄,再不学就跟不上了;有时候会说辅导班的名额很紧张,再不赶快交费就错过最佳时间了;有时候也会适度打压学生,让焦虑的家长赶快续费。坚持初心的售课老师要面对业绩不好的现实,迷失自我的售课老师就彻底沦为工具人,网上甚至还爆出某公司的老师指导家长贷款买课的事情。
这些事给我的直观感觉,就是这个行业已经开始畸形了。
我们组卡着时间点完成了任务。月会上,柳哥和我们项目组得到了科目负责人的大力表扬,大家虽然在应声鼓掌,但我看丽姐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兴奋。
这批急着上线的故事课,家长和孩子的反馈都不太好,我们最开始还想制定方案,赶紧优化一遍,别砸了招牌。没想到上面又给我们组开了一个新项目。新项目开发的主要理由很滑稽:竞品公司都有,所以我们也要有。
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不管家长对旧项目如何评价,我们已经不想看反馈了,反正优化遥遥无期,再看也是徒增烦恼。
课程还在持续出新,家长报班率不断上升,新员工在加速入职,名师在不断涌进,这些数据看起来都不错。春晚上,我们的竞品公司在小品里的植入广告甚至一度还上了微博热搜。从业人员都觉得这个行业迎来了发展的大好时机。
多数人都没想到,这已经是最后的狂欢了。
6
春节过后,我们虽然不加班了,但大家的工作状态一去不复返,连小孟都没刚调来时那么上进了,天天跟我“展望东京奥运”。
新开的项目犹如鸡肋,毫无创新可言。丽姐很不甘心,和柳哥想出一套不错的方案,但上面只求平稳,虽然肯定了方案,但还是建议“等以后再说”。这让丽姐也泄气了,隔三差五请假在家陪女儿。
到了4月底,市场上的启蒙课程已经大面积同质化,故事逻辑基本一样,我们慢慢丧失了优势。上面的领导终于重视起这个问题,下决心停掉新项目,对旧项目进行“2.0优化”,并且对故事和画面都提出了更高要求。
这个决定唤起了全组的工作热情,短短几天,大家就恢复了年前的状态。丽姐也满血复活,针对新版故事的世界观,我们在5月份反复讨论,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小孟也更加卖力,每天都能提出不少新点子。教研开会时终于又跟我们吵起架了。
5月中旬一天,我和小孟吃午饭时,他压低声音问我:“哥,能借我点钱吗?快离校了,最近得租个房子……”
他看好的房子月租2300,押一付三,外加一个月房租作为中介费。刚毕业就要拿出1万多元,小孟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一身窘迫,四面楚歌。我用支付宝转给他5000元:“哥也不怎么富裕,但你也不用急着还。”
小孟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连连说等正式签了合同一定早点还我。
正当我们干劲十足的时候,这个行业却“凛冬将至”。而在这个充满信息差的社会里,最后知道的,永远是我们这些基层员工。
投资机构在3月初就有计划地避开了在线教育行业,跟着,网上传出了要求在线教育企业“假期不开课、不让上市、不让做广告”的流言,已经上市的公司的股价因此大跌。
去年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即将实施,里面的第33条要求幼儿园、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对学龄前儿童超前进行小学课程教育。如何界定“超前”看起来很模糊,但一家老牌教育公司在5月底嗅到了危险,在行业内率先宣布放弃旗下3到8岁的业务线,上千名员工随即被裁员。这次裁员在行业内引起不小震动,我们公司内部也出现了短暂的慌乱,但因为后续没有其他公司跟着这样做,我们便认为只是“友商”的战略调整。
6月中旬,教育部成立了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各大公司在不断安抚员工的情绪,当时的具体政策尚未落地,从业人员都抱有侥幸心理,判断就算监管,也不会那么严格。
6月底,我们组终于拿出了一整套故事课的优化方案,上级也迅速通过。月底的团建活动,柳哥眉飞色舞,给我们加油,强调要努力做出新成绩。
小孟也顺利拿到了毕业证,高兴地去人事部签了正式合同,回来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最多两个月,我就能还你钱啦!”
7
7月份,刚开始很平静,编剧们也静下心,进入了优化剧本的写作阶段。
但是平静背后往往酝酿着巨变,到了7月24日,《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出台,压倒行业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我们还没回过神,裁员大潮就汹涌而来。
先是一些小公司开始裁员,几家头部企业资金链暂时没断,还在谋求转型,我们公司也一直在稳定人心。但到了8月初,企业微信里的员工突然以每天1000多人的速度开始消失(大多数是教研和老师),同事们都察觉到不妙。最慌的是小孟,他天天在知乎、脉脉上刷着裁员的消息,连奥运会都懒得关注了。
丽姐在私聊群里告诉我们“别慌”,不一定所有项目都会砍掉,先做好分内的事。柳哥整天被上面叫去开会,我有一次在厕所见到他,见他一脸焦虑,问他情况,他摆摆手:“什么都别问,我现在也给不了你确定的消息……”
一周后,几家头部企业开始分批次裁员,网上传出的大量图片里,员工们低头排队离职,看起来凄凉得很。触景生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8月6日,又是周五。我们照常讨论新写的剧本,但开会的人心思已经不在工作,各自都在盘算着未来。某个故事情节我们讨论了很久,始终想不到解决办法,快下班的时候,丽姐说:“大家回去再想想,周一再讨论吧!”
但是到了周一,工区的人刚来齐,柳哥就在工作群发布了最后的消息:“公司决定高中以下的项目基本全停,留一部分人善后。我们组整组裁员,下午大家依次去人事部签赔偿协议,这个行业算是完了,大家赶快找出路吧!”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3年以上的老员工因为裁员成本太高,不会放在裁员的第一梯队里,柳哥是能留下来的。
消息很突然,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抱怨,等情绪发泄完之后,工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相熟的人们凑近脑袋窃窃私语,不爱社交的人在盯着电脑发呆。大约1个小时后,企业微信上的各个内部大群里,大家都开始缅怀过去,复制粘贴着“江湖再见”。接着人们开始恐慌,聊起了转行面临的问题,很多同类职业的互助群链接纷纷出现,覆巢之下,大家只能抱团取暖,至于能否自救,那便各看机缘了。
当天中午,丽姐请我们吃了散伙饭。很多时候,离职的那一刻才是友谊的开始。现在大家终于卸下伪装,回归真我,该爆粗口的爆粗口,该倒苦水的倒苦水。
丽姐说话很爽直:“实话告诉你们,周末柳哥找我聊过了,公司最近会搞一些转型的项目,像我这种小组长可以选择转岗的。”
“那姐你留下了?”一个同事问。
丽姐果断摇头:“我是跟着兴趣走的,现在对这行实在没兴趣了。”
我问:“姐,你女儿快3岁了吧?”
丽姐点点头。
“你会给她看咱们做的故事课吗?”
“去年的故事课做得非常好,我有空儿会给她看看。”丽姐停顿了片刻,“但是今年的课,我自己都不想再看了。”
即将各奔东西,我们几个谈天说地,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但是整个过程里,小孟非常安静,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丽姐好奇地问他在想什么。
小孟叹了口气:“我才入职1个月啊……下个月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下季度的房租就没着落了……”
丽姐安慰他:“别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能给你推荐。”
这次行业裁员,最倒霉的是小孟这样的。他们兜里本就没几个钱,满心欢喜入职,1个月后突然失业,马上就跟大量失业人员竞争,虽然择业期有2年,但偏偏又交了1个月社保,再找工作时,“应届生”的身份也没有了。
小孟谢过丽姐,又落寞地看着我:“哥,对不起,你的钱我暂时还不了……”
我见过太多管杀不管埋的事,内心相对平静,跟他开玩笑:“我教你个办法呗——你明天删了我的微信,我其实连你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根本没地儿找你去。”
大家笑罢,丽姐举起酒杯感叹:“能遇到就是缘分,萍水相逢,以后互相能帮什么就帮什么吧!”
下午我们去人事部,离职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人事部竟然开通了叫号业务,一人领一个号,我等了一下午还没轮到,可谓是盛况空前。第二天上午我才顺利办了离职,协议上的赔偿金都是按法律走,公司没有为难我们,相互之间都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我签完协议回到工区,发现整个楼层空荡了不少,大家都在整理东西,互相告别。退出企业微信时,最后看了一眼,短短一周,公司已经裁掉了将近1万人。
离职后第五天,我加入了一个200多人的编剧互助群。受经济下行影响,今年的工作岗位本就不多,加上突然这么多人失业,看大家最近的求职反馈,福利待遇明显下降,有的公司就是明着告诉你要大量加班,竞争程度比我想象的更糟。有的人说要离开北京了,回老家去考公务员或者考教师编制,但想想,估计这条路的难度也是地狱级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裁员前那个大家没想清楚的故事情节,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梦里的我十分高兴,兴冲冲去找丽姐商量,路上摔了一跤,就醒了。回到现实,我才想起,这个行业基本不存在了。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后记
政策出台后的二十几天里,在脉脉上铺天盖地都是在线教育失业者的帖子,很多人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有些资金链断裂的公司已经给不出赔偿,开始逼迫员工转岗,取消福利待遇,提高业绩指标,变相逼迫员工自动离职。很多人甚至遭遇暴力裁员,大家边找新工作边忙着成立维权群,每天不是正在申请劳动仲裁,就是在去劳动仲裁的路上。
丽姐早已不愁生活,准备回家陪孩子一段时间再说。她说今年哪个行业都不好干,她看来看去,暂时没有什么合适的渠道给我们推荐。柳哥本来调去了高中的项目组,但最近也在微信上跟我们说,本来以为高中阶段不属于义务教育,可以幸免,但政策已逐渐收紧,公司又要开始裁员,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批了,他也马上要离开公司了。
小孟入职只有一个月,拿到的赔偿金很少。他最近一直奔走在求职路上。前不久,我跟他聊了聊,他好像变了个人,时而灰心丧气,时而又觉得事在人为,冷不丁还蹦出一句:“哥,好像自从疫情开始,我们每天都活在历史里。”
我们每个普通人,都是时代的一粒灰罢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