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369)

本帖于 2021-09-30 07:37:35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周大明的淘金人生

2021-09-27 10:2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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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年喜

从事矿山爆破工作16年,入选《南方人物周刊》2021魅力人物“100张中国脸”。

 

 

蔚为大观的面食,在豫陕之地的一日三餐中吃出了气象和境界。花样百出的面食里,尤以馍最为丰饶而普及。

馍里,以肉夹馍最为沉实厚重,它似饼似馍又非饼非馍,早已自成体系。

据说,顺着它的演进脉络往深处走,可以从长安沿河西走廊走到遥远的西域,直达历史深处的胡尘马嘶。

 

灵宝市弘农路大凤肉夹馍店,每天早餐的队伍曲里拐弯排到几十米长,听说这家店每天要夹出三头猪。

豫晋陕交界处,这座豫西最西边的县级市小城,老子乘青牛出关的地方,

被西秦岭丰饶的金矿资源一夜喂饱了钱包。以黄金命名的旅馆、酒店、小区甚至私宅,如二月花蕾在风中晃眼。

隔三岔五,周大明会开着那辆黑色、狂野的吉普,带着一家人和我到这里大吃一顿肉夹馍,

佐配的是正宗逍遥镇胡辣汤。

 

馍饱汤足之后,我们发动起功率无边的悍骏烈马,吹着口哨往回走。

起自黄河的风或雾擦得车身嗖嗖地响,不断把无边风物抛向车后。

大道两边果园里的春花、秋果,赶集的鲜衣怒马的男女,蜂恋蝶舞浩荡风流。

那是多么快意的时光和人生啊!

 

 

1

 

2005年,我35岁,那时候还年轻,充满野心和生气。

那时候的空气远没有现在这样沉重,电影和小说满是励志的情节:

高考落榜了,回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或者城里姑娘嫁到乡下,田园美好,欢天喜地。

 

我和周大明就相识于这一年春天。我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见面时喜欢喝一杯,吹吹前事旧闻,说说发生在身边的好事坏事,打发多余又不多余的时间。区别是,他基本算得上一位老板,已经挣得盆满钵满,而我近于赤贫,空有一副好身手。好在作为朋友,一些身外的东西可以忽略不计。

 

那时候的我已经在爆破工行业干了多年,干这个工种的人那会儿远没有现在这么多,算稀缺人才,受老板器重,几个人开独立小灶,常有鸡鱼和烟酒福利。那正是西秦岭金矿开发的鼎盛期,深部开采远没有开始,金脉常常露出地表,随便找几个工人,凑台机器就能打出高品位的矿石来。华山至苍珠峰之间二百里秦岭两坡遍地流金,多少原来没裤子穿的人很快开上了宝马。

器重归器重,但工资并不高,吃喝加上无聊时的小赌,每月下来,也落不下多少钱。时间长了,人熟了,就学别人买点矿石拉下山自己加工,聊补酒钱和家用,因此认识了周大明。

 

周大明的村子叫月亮沟,百十口人,跟月亮没半点儿关系。晚上月亮出来,山高月遥,该照几个时辰还照几个时辰。从山上望下去倒是十分好看,一张煎饼摊开在山坳里,人烟如同撒落的葱花点点分布。要说跟村子密切的就是金子。近水楼台先得月,月亮沟家家户户都搞黄金矿石提炼加工,据他们自己说,祖上就干这份营生,早些年曾为闯王炼过金。当然,现在的方法更高效——氰化钠浸化。

周大明家有三台生铁碾子,一台三十吨,另外两台各十五吨。我弄不清这个吨位,是碾子的重量,还是它二十四小时的吞矿量,反正都异常雄壮、沉重。三台机器同时转动起来,惊天动地,房屋颤抖,面对面说话得用手势帮忙。三个浸化池,在后院里一字排开。碾子、池子一年四季不闲着,除了自己买矿石加工,也加工来料,收取加工费。因为用水量很大,整个院子总是湿汪汪的,混合着药剂的水流出院子,顺着排水沟泛着白沫一直流到村前的小河里,然后汇入洛河,最后混迹于滚滚黄河的波涛和流沙。

 

周大明比我年长一岁还是两岁,记不大清了。记得清的是他的微胖,有点儿克隆版某著名乒乓球教练的味道,大眼厚唇,仗义执言,性子有些急躁。

那天我把一吉普车矿石拉进院子,他隔着车窗玻璃一声大叫:“好矿、好矿啊!”

喊得我一高兴,跳下车给了他一脚奖励。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等一的好矿。得到它的曲折过程,可以拍半部传奇电影。

 

我干活儿的地方叫杨寨,为什么叫杨寨,没有人知道,既没有杨姓人家,也没有石墙土寨。有一说是李自成兵败潼关,养精蓄锐再起时,一位杨姓将领在这里屯兵炼金。是不是妄传不得而知,西秦岭有着久远的采金历史倒是事实,那山上随处可见的古采矿坑就是活证。这些废坑聚满了水,绿汪汪的,不知深浅,淹死过不少大意的人和野物。

 

那时候秦岭已被从南到北多处打穿,那九曲回肠的矿洞巷道成了通途,来往的人们再不用遭受翻山越岭的艰难。一时间,山上人流如蚁,矿工、包头、小贩、护矿队、盗矿贼、不知根底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多不胜数。

我购买的这些矿石来自一个著名的盗矿团队,它们盗自一个著名矿坑的著名采场。因为这一吨多矿石,盗矿和护矿的年轻人们发生了一场残酷的血拼,真可谓血浸的黄金。

 

那时候这样的血拼事件经常发生,每个洞口都有护矿队,势力强大的坑口有猎枪,单筒、双筒、五连发、七连发都有。盗矿贼如同打游击,神出鬼没,游而不击,一击必得。他们武器寒碜,只有砍刀和木棍,或者一支塑料假枪,但有足够的耐心、狡猾和凶狠。

那天,他们两个人带着我,把矿石从一个大坑里刨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过程诡谲又紧张,显然还有人在放风。这是他们经常藏匿矿石的一个地点,如果被人发现,以后的事就不好办了。

 

 

 

2

矿石先经过破石机器粉碎,再经过碾槽注水碾压成细浆,这个过程简单,复杂的是浸化。浸化最复杂的是药品配兑,技术不到位,药剂重了轻了,都会血本无归。周大明两口子都堪称配药高手,矿渣在两指间一搓,金多少,银多少,铜多少,锌多少,比化验室都准。接下来的药剂投入,不需工具计量,全凭手感。同样的矿石,他家总是比别人家多出成品。

院子里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重重的药剂味。一种淡淡的、苦杏仁味的暗香在其中弥散,仿佛北风里的一股细柔轻风,有点儿刺鼻,有些沁心。这是氰化物的味道。

一吨半矿石,大明给安排了20小时的碾压时间,铁轮滚滚,池水激荡,两口子亲自碎矿、喂矿、调水、添药。矿块、矿渣,最后变成细若面浆的矿末,为的是把金子毫无遗漏地选拔出来。再经过浸化,最后得到金子540克。

当时离月亮沟不远的小镇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金店,店主们来自福建、湖南、江西、广东,他们许多人祖祖辈辈从事的就是淘金、收金营生,只是价格略低于银行柜台。每克市价100元,这一回共卖得54000元。一捆捆的现金装在黑塑料袋里,不敢提着走,大明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出售金子的那一刻我特别紧张,一方面怕被店家坑了,一方面怕突然遭抢劫,这样的事天天都有,没有人不怕。我在门口观察情况,大明和店主讨价还价。

鉴定金子成色的方法叫打签法,将金子在一块什么石头上面擦一下,用十根不同颜色的金属签子比对。“七青八黄九带赤。”店主嘴里念念有词,戴一副眼镜,精瘦,格外让人不放心。你来我往,面红耳赤,最后终于搞定。

拿了钱出门的时候,我悄悄问大明怕不怕?他咧嘴一笑,不怕,拍了拍腰间,有它呢。那是一把锉刀。同时,我看见了他额上细细的汗粒。

 

这是我35年人生里最大的一笔收入。

感谢矿石,更感谢大明,我看着他夫妻俩兑药、投药、锌丝置换、高温排汞、烧杯排杂,最后,随着高温的金锭在冷水里哧的一声,白雾散尽,变成一坨黄澄澄的纯金。

为了今后行动方便,我买了一辆摩托车,嘉陵150,深红色,动力强劲。除了下山方便,也用于上班洞内骑乘。

高品位的矿石总是有限的,此后再也没有碰到上好的矿石。各个洞口的管理也越来越严了,就算有,已经再难被偷盗出来了。在一家诊所,我亲眼看见被霰弹击伤屁股的偷矿人让医生剥离枪弹。那碎小的铅质枪弹每出来一颗,受伤者就“妈呀”一声。

我那时候的工作主要是巷道掘进,按照图纸要求向某个目标爆破掘进,或沿着某个山形脉线向未知的前方爆破掘进。有时候会突然碰到一条短命的矿脉,欢天喜地中一茬炮爆过又没有了。

总之,在周大明家里的炼金经历是第一次,差不多也是最后一次,其间小干几票,都以赔钱而告终。此后,十余年矿山生涯里,山南水北,漫天野地,再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好事情了。

 

 

 

3

2006年春天,我辗转到了另外一个矿区,与大明联系渐稀。

新矿坑几乎处在一座山的山顶,信号不通,打电话要翻过杂树丛生的山巅,在山那边,可以接收到陕西移动断断续续的信号。道路不通,生活、生产资料需用骡子驮运。摩托车已经无用,我把它寄放在了大明家。

和周大明的再次相聚是该年秋天,不在别处,就在我工作的矿坑。

金矿石的分布结构有一个特点,即越接近地表的位置矿石品位越高,几千米深处的矿体少有高品位的。矿老板中间流行一句行话:“十个开矿的,九个砸锅的。”说的就是违背矿体分布规律的盲干结局。一开始,得到矿石很容易,品位也有保证;待到后期,钱多了心大了,倾家荡产打到深部,十有九个赔得一塌糊涂,立时宝马换成赤脚。

我正为之打工的老板很聪明,或者说运气很好,坑洞矿石很富,品位高到肉眼经常可以在矿体上发现明金颗粒。工人们练出了火眼金睛,把金粒砸下来,藏在帽子里带出去,用矿泉水瓶子偷偷带到山下换东西。一双袜子,一双水鞋,或者一顿酒肉。

没有经验的工人,吐一口唾液在似是而非的矿体上,不变色的就是金粒,变了色的就是硫粒。这个方法十分有效。这个试金的方法后来被我带到了全国很多地方,屡试不爽。

矿石的运输成了最大的问题,用骡子一站一站转运下山去,高昂的费用几乎让矿石的价值化为乌有,又经常发生连牲口带矿石摔下山崖的事故。老板尝试了架高空索道,因为山势过于陡峭,飞驰的矿斗成了投弹运动,卷扬机、刹车片一天一换,成本根本无力消受。最后,老板决定就地消化,上碾选设备。

那时候,很多的坑口都在这么干,不同的只是隐蔽手段。

 

不知怎么就找到了周大明,老板高薪聘请他做了选金负责人。大明问过我:“是不是你干的好事?”问得我一脸雾气,要怪也只能怪他在这个行业的名气传得太远,也更怪他太好面子。

爆破工负责在洞内选址,开辟安装设备的场地,其余工人全部放下原来的活路,往山上运输沉重的设备。机器被拆整为零,拆不开的碾盘用气焊分割成八瓣,安装时再焊接起来。大明全权负责起这项工作,家里的事交由妻子负责。他的一双可爱儿女正好开始上小学。

一天早上,天下起了雨,是突然的暴雨。按说这个季节还不是下暴雨的时候,但山高云乱,雨和雪都很少按规矩出牌。雨下得急,水就无处流,都渗进了洞子里。我进洞上班,看见大明用安全帽往塑料桶里舀水。即将安装设备的地方地势低洼,水都聚在了那儿。头顶上的小水流像布帘一样,这是岩石出现了破碎带,无法承受雨水的压力。他舀满了一桶又一桶,然后用一辆架子车推出洞口倒掉。

他在大幅度弯腰时,背上的衣服会自动向背部卷起来,我发现他腰间一条红艳艳的带子,二寸宽窄,图案显然是手工绘制的。它崭新、鲜艳,有一行金线绣字:日日平安。我无法知道大明和爱人的情感生活,但我猜得出,他这次远行,夫妻俩一定经过了长时间的犹豫和挣扎。

安装,调试,各种化学药料齐备。一个月后,五脏俱全的小小选炼厂正式开工运转了。

我每天工作的地方在选炼车间的后面,随着开掘的推进,与碾房渐行渐远。但是上下班途中必须经过这里。大明很少出洞,他昼夜守在这里。洞内太湿,他床下面二十四小时开着一只电炉子,驱潮和加热外面送进来的饭菜。我们有时聊上一阵,互相递一支烟,或一句话没有,交流一下眼神。我发现他经常咳嗽,脸色发白,猜想可能是烟抽太多了。

巨大的机器声震动得头顶的岩石不知啥时候就会落下一片来。场地空间狭窄,空气的味道十分糟糕,烧碱味、生石灰味、机油味、盐酸硝酸配制的“王水”的味道铺天盖地无所不在。中间一丝淡淡的、沁心的苦杏仁味道,飘忽、游荡,宛若烟雾在空气里缱绻。那是氰化物的味道。这些混合气味刺激得让人不敢久停。

 

 

 

4

小伍是周大明的徒弟,说白了,就是打下手的。

本来老板为大明配了助手,干了两个月,什么也没学会,不是把药料配大了,就是配小了。这一大一小不要紧,金子就没了,几十吨矿石选下来,汞板干干净净的,一丝金子都没有。老板一怒之下,把人给赶走了。老板之所以赶走那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监视不力。那人是老板的亲戚。选矿相当于劳师远征,将在外,许多事可以自行处理。那人,相当于监军。

小伍是大明同村的,叫小伍,其实也不小了,小的只是个头儿。站在轰轰烈烈的碾盘后,只露出半个头,碾轮滚滚,溅出的砂浆喷他一脸。

说起来,小伍还要长大明一辈,没人的时候,大明叫小伍叔。“叔,去把汞瓶拿过来,双手可抱紧了。”小伍就把装了汞的玻璃瓶抱过来。“叔,今晚你值后班。”小伍就上了床睡下,准备后半夜起来值班。

小伍不笨,甚至有些精灵,但家里穷。人穷的原因很多,懒算一个,傻算一个,小伍都不占。据大明说,是不走运。小伍家也干矿石加工,规模还做得特别大,除了两台十五吨的碾子,还有一台巨无霸的生铁碾子,这在当时村子是盖了帽儿的,那家伙日吞矿石五十吨。他家的设备,论能力,相当于一个小型选炼厂。

事情就坏在这台五十吨的生铁碾子上。

碾子粗糙,工作频率高,一转起来,十天半月都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来,就要检修,比如碾槽漏了,轴承坏了,传动轴变形了。这一天,机械师傅给碾槽补漏,补漏就是给碾槽底座补水泥。碾槽漏了不是小事,影响金子回收。师傅是四川人,个子小,加上碾帮太高,人蹲在里面工作时,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碾子的动力是电,闸在外面的墙上。另一位师傅从外面回来,看到大碾子停了,心想怎么回事,就推了一下电闸。这一推,补漏的师傅就变成了肉泥。结果,自然是由小伍家来埋单,家里积蓄一下赔个精光。

 

选矿的工作是个良心活儿,别人不能参与,老板又不能时时在旁边,汞、金子都值钱得很,向上缴不缴,缴多少,全在选金人手上。尤其是提炼出的汞金块,有十克的、七八十克的、一百多克的,一疙瘩一疙瘩的,随便放在一个地方,常常选金人也没个数。那东西值钱,但有毒,一般人也不愿碰。汞金就由小伍保管。

老板也不愿一直待在山上,十天半月上山一回,开着大奔,带一个年轻姑娘。看看各工作面的进度,再就是把选出的汞金带下山再精炼。

有一天,老板大发雷霆,说有人贪污了金子,理由是这半个月选出的金子还没有往日的一半多。虽没有指明是谁,但又明明指向了两人。

结果是小伍被辞退,扣了全部的工资。周大明始终没有弄清到底贪没贪金子,是谁贪的,贪了多少。他过意不去,从自己工资里给小伍拿了5000元,又买了一壶菜籽油。

后来听人说,小伍在金店卖过金子,给自己买了辆三轮车,到黄河拉沙子去了。

 

 

 

5

偶尔停电的时候,或者材料跟不上的时候,我就邀约大明翻过山头到那边打电话,给朋友,给家人,给见过和没见过面的人。从电话里,我们知道了有人走了,有人还在,有些人富了,有些人还在挣扎中,知道了不管人在不在,富了还是穷着,生活都在往前走。而它下一步走向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山下那遥远的灰蒙蒙的人烟集中地,就是陈耳镇,那里离我家乡不远了。我把我家的方向指给大明看,看得他唏嘘不已。我知道,这唏嘘里也有他自己命运的悲愁。矿石选炼的结果非常有成效,老板三天两头下山卖金子,也三天两头给他加工资。大明也好久没有回家了。

这里是秦岭向东北的最后余响,在离这里不到二十里远的苍珠峰群岭,余响戛然而止。这一段秦岭拔地而起,把陕豫分隔开来。向更远的地方看,苍山如涛,驼形的山影直铺到天际。眼前野草无涯,开着只有高海拔地方独有的小花,颜色纷杂,粉白、艳红,经久不败。向下的山路上骡队行走着,骡蹄嘚嘚,赶骡人的吆喝声像一支长长的歌调。

时间如奔马,不停蹄地跑着,跑过春,又跑过冬。一切,都落在它的后面,只有突然的不幸,比它更快。

 

2008年8月,再见到大明时,他整个人已经不行了,这时他已离开了矿洞,重新经营起家里的碾房。他瘦得皮包骨头,身材显得又高又弯。长期的浸化冶炼提金,氰化物与汞的毒性浸入他的身体,像一棵再也拔不出来的芦苇,根须扎满塘底。这是大多数炼金人无可逃避的一天,只是没有料到它来得如此凶猛,来得这么有力。我曾亲眼见过一头从山上下来渴极了的牛误饮了浸化池的水,一瞬间直挺挺地倒下,死不瞑目。

过度的虚弱,让他走路已十分困难,呼吸受阻,脸色发紫。家里十几年的积蓄已经花光,两个孩子辍学在家,所有的生活重担压向了他的妻子。这个善良的女人有一股单纯的坚强。对于无数女人来说,坚强不过是一种掩饰,只有大明的妻子不是。我去过她的老家,那是一段黄泛区的岸边,黄土无边,出产酸枣和流沙。

这期间,我辗转甘肃、青海、宁夏,以及新疆喀什的叶尔羌河源头,一事无成。不得已,重新回到出发的地方,在一个叫大青沟的地方,再次找了一份活儿。

此时,整个秦岭金矿发展形势早成明日黄花,有实力的老板们强强联手,开始了深部开采。坑口直接选择在村庄或公路边。高处的坑口十有八九枯竭停掉。我工作的工作面已经掘进到万米,上下班有专用三轮车接送。接近40度的地热逼得工人们走马灯似的更换。我们每天在工作中,要喝下一塑料壶冷水才不致虚脱。

这个时候,大明家早已无矿加工,整个村子也难见转动的机器了。三台碾子的铁轮锈迹斑驳,碾池里的水一层红锈,像铺上了一片破旧不堪的红绸。浓重的药料味依旧在,苍蝇也很少光顾。

挨到10月,大明终于撒手走了。那天我从矿上下来,从床上抱起他,像抱起一个婴儿。我闻到他身体里散发出一股苦杏仁的香味,淡淡的,刺鼻、沁心。在盖上棺盖之后依然不散,似乎是透过了厚厚木板渗漏了出来。

那天,村干部送来了5000元安抚费,用以安葬。可这么多年,大明他们上交了多少钱,只有天知道。

家里已经请不起像样的乐队,那天,纸钱零落,喇叭声咽。

 

 

6

2010年冬天,我到了内蒙古包头固阳县某地,在一个现在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开凿竖井。据资料显示,地表下一百米处有金矿,并且储量丰富,足够十年开采。矿井不远,日选五百吨规模的选炼厂正同步建设。谁也没有理由怀疑不久的某天这里将日进斗金,因为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那条又长又宽的季节河床上,几十台淘金设备正在日夜火热工作中。来自南方的贩金人就在河边的村子里安营扎寨。

一天,和矿工程部的老乡去县城购工程材料。皮卡载着四个大汉在旷野中飞奔。北风浩荡,平野千里。我看见路过的某地遍地的浸堆,每个堆只能用万吨计。卡车拉着整桶的药剂来来往往,黄尘飞上高高的远空。

我们从车上下来,在一个浸堆旁观看。这么大规模的浸堆从来没有见过,它长宽都在百十米开外,一米多的厚度,像一个巨大的建筑遗址。已经配好药料的浸堆正在慢慢向置换箱流液,经过若干程序后,将收集出一坨坨黄澄澄的金子,一些浸堆正在下料、注水。

一个人从浸堆上走过来,远远喊了我一声,是大明的妻子!

我看见风吹起她火红的羽绒外套,仿佛一片火云,飘飘荡荡。近了,她似乎并没有老,稍稍微瘦,眼角那颗朱砂痣更显眼了,但头上已见白发。我闻到她身体里淡淡的苦杏仁香,像一股细柔的轻风,在粗粝的朔风里飘荡、逸散。那样不易捕捉,又分明无限浓烈。它与多年前大明身上的苦杏仁味纠缠、重合在一起,一直飘荡到八年后的绥阳郊外这个细雨霏霏的黄昏。

本文选自《微尘》,果麦文化出品,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略有删减

果麦文化出品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21年5月

果麦文化出品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21年5月

本文选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微尘》,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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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敬老院的五保户和他的狗

2021-09-26 18: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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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小框

用文字记录生活

 

1

今年我到一个边远的小山村做第一书记,就住在村外的村委办公楼里。

入住第一天,老队员就跟我说,对面住了一个五保户,“

身体不大好,又不喜欢跟人交往,你留点心关注,最好能说服他去住乡里的敬老院”。

 

我这才注意到,村委对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共8间,房子细长的窗户和门上都刷了黄色的油漆,屋檐下泛黄的墙面上写着“五保老人之家”,字都褪成了淡红色,不认真看,很难发现。

“村里有几个五保户?”我问。

“5个。住在‘五保房’里的只有吴文帮,其他4个只拿补贴,住在自己家里。”老队员说。

农村敬老院管理制度日益完善,那里不仅有专职的工作人员为五保户服务,还配备了各种娱乐设施。五保户老人一旦入住,每月能领取国家发放的948元“五保金”,在村里住只能拿到553元。

但可能是“落叶归根”的传统观念更加深重,农村敬老院的入住率一直很低。特别是一些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宁可住在自己的危房里过着贫苦的生活,也不愿意去条件更好的乡敬老院安享晚年。村里没办法,只好修建“五保老人之家”供他们免费居住,不过除了免费供水以外,也没有其他的服务了。

“为什么只动员吴文帮去乡里的敬老院?”我不解地追问。

老队员欲言又止,思索了片刻,终于说出了其中的缘由。

他讲,住在村里的那几个五保户虽没有儿女,但好歹周围有邻居,多多少少能关照他们。可住“五保房”的吴文帮不一样,“五保房”建在村外,远离村民,白天只偶尔有村干部过来办公,一到晚上周边连个人影都没有,“之前村里有个五保户,在这儿死了好多天,臭味飘出来了大家才发现”。

 

我是个性急的人,当天晚上,我就从村民花名册里找出了吴文帮的个人信息。他是壮族,1944年生人,一生未婚。

第二天白天,我观察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吴文帮的影子。“五保房”8间房门都关得紧紧的,也分不清他到底住在哪一间。直到晚上,终于有一间屋子透出了淡黄的灯光。

第三天夜晚,我敲了敲那扇透出灯光的门,里面传来小狗的叫声。门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笑呵呵的脸——吴文帮光着膀子,下身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一条小黄狗躲在他的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着,眼神却很温柔,尾巴欢快地摇摆着。

 

我自我介绍之后,吴文帮依旧笑呵呵的,没叫我进去坐,也没有关门谢客的意思。于是我主动上前,侧着身子,挤进了他的屋子。

这是一间狭窄的小屋,一张1米5的床就占了2/3的空间,床头摆了一张课桌,桌腿上还有红油漆写着的“六一班”三个大字,桌上的东西还不少:一个塑料的小猪佩奇闹钟,两个暖水瓶,一台迷你电风扇,桌底下还整齐地堆着插座、空饮料瓶和各种小物件。

我心想,这些东西大概都是别人遗弃的,被吴文帮带回来,为这个小住处增添了一些家的气息。

吴文帮依然微笑着不说话,他的小黄狗钻进床底,跳进泡沫箱里躺着,蜷缩成了一个半圆。吴文帮没有把蚊帐撩开,就直接坐在床沿上,蚊帐顿时变得有些扭曲。

 

我担心老人家耳背听不清楚,就提高了说话的音量:“这里晚上都没什么人,乡政府街上好呀!那里热闹得很,吃完饭路灯就亮起来,大爷大妈们就出来跳广场舞了。”

吴文帮干笑几声,我又开始宣传入住乡敬老院的好处:“现在全国都脱贫了,‘两不愁’‘三保障’都实现了,你不去敬老院感受感受党的福利吗?敬老院那吃饭有大厨弄、衣服由洗衣机洗,还有大把的娱乐设施。吃饱了跟大爷们打牌下棋,腻了跟大妈们到街上转悠,遇到头疼脑热,还有护理人员照顾你……”

吴文帮面带微笑,用壮话低声说道:“嗯,这些我都知道!”然后又没了声音。

 

之前我是用普通话跟老人交流的,立即感觉到自己冒失了,转而用生硬的壮话解读政策:“到敬老院住,五保金每月948元,比现在的多一倍呢。”

“这个年纪了,吃得了多少呢?钱少就少花点。”吴文帮说。

小小的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两人一狗,有点冷场。我吹起口哨,试图引诱小黄狗出来缓解尴尬,可它只是摇尾巴,仍旧趴在窝里不肯动。吴文帮站了起来,又蹲下去,朝着小黄狗动了动手指。小黄狗立即跳出窝,任由他抚摸。

第一次交流就这样失败了,我沮丧地退出了吴文帮的小屋。

2

我所在的村子位于山区,山地多,水田少,9个自然屯里只有3、4个屯零星种了一些水稻。到任后的那几天,我到各村屯去调查水稻品种和种植面积,也顺带了解村里的基本情况。

来到永盘屯的时候,我发现一户人家门口很热闹,几个男人在打扑克,旁边还有不少人围观。大家见了我,寒暄了一阵,等男人们打完手上的那一局,我趁机问道:“你们屯不是有个五保户叫吴文帮嘛?”

不等我说完,大家就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有人说吴文帮不算永盘屯的人,“他早在十多年前就把房子卖了,跑到村委那边住”;有人说吴文帮还是永盘屯的人,他弟弟的房子如今应该归他,“他弟弟去年死了,弟媳妇早年就跑了,留下一个昂仔(弱智)给他”;大家还说,吴文帮他家是“绝户门”,昂仔不可能娶得到老婆,等他们两个都不在了,他家这一脉就算断了,“绝种了,清明时连扫墓的人都没有了”。

在本地农村,人们普遍认为房子就是家,家就是“根”,“根”不在了,就不是村里人了。他们还认为,没有“根”的人才会去敬老院养老,而且常常说谁谁谁被儿女虐待了,被送去敬老院。如此一来,一个利民的好政策,倒成了村民口中惩罚老人的工具。

 

不知是谁传出了话,乡里的民政助理小刘很快就知道我在动员村里的五保户入住乡敬老院了。

全乡有49个五保户,可入住敬老院的只有6个,入住率才达到12%。小刘主动打电话给我,把政策福利又宣讲了一遍,还特别交代:“我们这里是政府办的非盈利性机构,不是民营养老院,网络上那些虐待老人、克扣钱粮的现象,我用政治生命担保,绝对不会在我们这里发生。”小刘还慷慨地表示,只要是我们村提交申请,不管几个人,他都可以保证安排入住。

放下手机,我对动员五保户入住敬老院这件事又充满了信心——村里的五保户又不止吴文帮一个,我还可以找其他人谈谈。

我第一个去见的五保户叫陈光明。他65岁,身高1米7以上,相貌堂堂,年轻时曾在某空军部队当过3年义务兵,退伍后依然很自律,有个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每天傍晚会沿着村级路散步1小时。这在农村十分少见,村里人经常笑话他,应该留着力气干农活,而不是拿去“爬公路”。

我进了陈光明的家,第一感觉是敞亮舒适,异常干净整洁。他家简单到房子里没有刮白,客厅除了一台电视、一张餐桌和几张凳子,再也看不到其他杂物。我进门的时候,陈光明正捧着一个不锈钢的盆,大口大口地啃着整只烧鸡,眼睛牢牢盯着电视。

我跟他开玩笑:“伙食不错呀,去敬老院怎么样?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陈光明把嘴里的鸡肉咽下,说:“不去!”然后继续啃。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只是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你是当过兵的,我们就直话直说,为什么村里的五保户都不愿意去敬老院呢?”

吃完烧鸡,陈光明并没有给出什么新鲜的答案,无非就是说“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想受约束”。最后还说:“宣传说,敬老院就像自己家。可在家里,想带谁回家睡觉就带谁,在敬老院,他们给我带女朋友去住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悻悻而回。后来,我把陈光明的情况跟信息员说了,她哈哈大笑,说这太正常了。信息员说,陈光明谈过好多次恋爱,但每段恋情都因女方受不了他的小气而结束。他为人特别吝啬,吃不得半点亏,平时和女友上街,吃根冰棍都只买自己的。村里的男人们喜欢久不久搞点“打平伙(AA聚餐)”,陈光明也从不参加。一次,村里硬化道路完工,村委出资摆了几大桌酒席犒劳出力的村民,大家客气地叫了陈光明,可他以为要出钱,就没参加。第二天得知不用出钱,他气得跑到村委把3个村干部骂了一天。

在村里,陈光明几乎没有朋友,只有那个空荡荡的房子。

3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忙材料,妇女主任邀请我去她家吃饭,说大家要给我接风洗尘。我本不太想去,但转念一想可以趁此机会和本地村民打交道,便爽快地答应了。

妇女主任的家在江洞屯,是本村一个相对较大的屯,就在村委背后大概五六百米的地方。那天傍晚,我带着工作队员、信息员一起去赴宴,到了才发现,饭桌上除了一碟粉蒸肉,全是狗肉做的菜:两大盆热气腾腾的水煮狗肉、两份狗血肠、两份油包肝,还有一大锅带骨头的黄焖狗肉,一盘素菜都没有。

在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有食狗的习俗,男女老幼都爱吃,说是“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一年四季,大家不分节气时令地吃,渐渐形成了白切、黄焖、水煮、脆皮等五花八门的吃法。

农村人淳朴,这桌不见蔬菜的酒席算是村里待客的最高规格了。村“两委”成员都悉数到齐,再加上一些村民,十五六个人挤得满满当当。

按规矩,谈工作不能喝酒,一旦开始喝酒,就不再提工作上的事。所以在狼吞虎咽了一块带皮的狗肉后,我赶紧说:“我跟民政助理了解过,乡里的敬老院还有好几个床位,我们村的五保户要是申请入住应该能审核通过吧?”

“那种地方,谁会去呢?”有人接话。

“政府投入那么多精力把敬老院搞得那么漂亮、设备那么齐全,还提高五保金补助,怎么会没有人去?是不是我们宣传不到位?”

一个面生的年轻人说,她娘家那边有个老大爷在敬老院住过,刚去没几天,隔壁床的人就死了,老大爷赶紧卷了铺盖回来,说是怕鬼,“自己都快成鬼了,还怕鬼?”

大家端起杯子哈哈大笑,我生气却又不能发作。

 

日子还是按老样子过,吴文帮仍在村委对面的平房内独居,我俩的卧室遥遥相望,就算在夜里做个伴儿。

那天我上街赶集,看到路边有很多小土狗在售卖——这种狗一般用于看家。看着它们四处张望的小眼神,我想起了吴文帮的小黄狗,于是挑选了一只买下,起名叫“多多”。

回到村委,我就迫不及待地给多多喂食,然后带它到路边的草地上玩耍。不知什么时候,吴文帮站到了我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多多,慢慢地伸出手想要抚摸它。多多警惕地钻到我脚下,尾巴却使劲地摇。

“你的小狗多少钱?”吴文帮用壮话问。

我也用壮话流利地答:“100块,在九圩街上买的。”

我把多多抱起来,在它背上不停地抚摸,吴文帮一只手轻轻握住多多的嘴,小狗乖巧顺从,没有挣扎。吴文帮乐呵呵的,言语含糊地说自己的小黄狗买的时候也是这么大,花了200元。说完,他慢慢地挪步到“五保老人之家”的尽头,打开那扇已经掉了漆的木门。

小黄狗窜了出来,在他脚下欢快地转了几圈,然后飞快地跑过来,用鼻子使劲嗅多多的屁股。很快,两条小狗就开始在草地上撒欢、追逐打闹了。

自从有了多多以后,吴文帮就开始有一搭没一塔地跟我聊开了。我们的话题几乎都是从狗开始,又以狗结束。熟络之后,我有意无意地提起乡敬老院,描绘那里的幸福生活,可吴文帮每次的说法都不一样——有时说那里不让养狗;有时说那里没有田地可供劳作;有时说敬老院是城里人待的地方,不合适农村人,“离村子太远,跟村里人说句话都不得”。

总之,他有各种不能入住敬老院的理由。

见主人和我熟络起来,小黄狗也开始亲近我,任由抚摸。有时它来村委跟多多玩,还要留下来蹭饭。吴文帮的日子过得清苦,饭菜里的油水少,小黄狗跟着他经常饿肚子。我每次喂食的时候,小黄狗总是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那份,又抢多多的。刚开始我还驱赶一下,后来也不计较了,任由它们抢食。

信息员给小黄狗起名叫“少少”,但没人这样叫它。就像吴文帮,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但村里的人都叫他“五保户”。每次我叫“多多”的时候,小黄狗也会摇着尾巴跑过来,像认定了自己也叫“多多”似的。一个名字竟能管两条狗,我感到无比自豪。

更多的时间,小黄狗都待在吴文帮身边,用舌头舔他干枯的脚面。对一个木讷的五保户来说,很多时候,小黄狗比远亲近邻更亲,也更实在。

4

3个月后的一个正午,太阳十分火辣,我从乡里开会回来,刚下车被热得有点眩晕。我突然瞧见吴文帮正在车尾不远处蹲着,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埋头摆弄着一条龇着牙的狗。

我很震惊,快步走上去问怎么了。吴文帮没有回答我,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狗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吴文帮认真地用小刀在狗耳朵后面戳下去,围着脖子划了一圈,没有血冒出来。我盯着地上的狗,大脑有些恍惚,于是回头问同事:“这是多多?”

同事笑着说:“什么眼神呀?这是五保户的狗。”

死亡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降临前后,能让狗判若两狗。我居然认不出整天跟我玩耍的小黄狗了。大概人死前和死后,变化也是如此巨大吧。

吴文帮手上的动作依然没停,刀尖小心翼翼地划破黄色的皮毛,从狗脖子处沿着脊柱缓慢地游走下去。同事觉得他这样的操作不对,于是着急地说:“先烧一锅开水给狗褪毛,再找些稻草来烧,这样皮黄黄脆脆的才好吃。”

吴文帮不搭理他,继续按自己的想法做,小黄狗一点点褪去皮毛,渐渐露出白白的脂肪,和下面隐隐约约的暗红色的肌肉。我蹲下来,仔细地看着小黄狗,无意间看见吴文帮的眼里噙满泪水,有些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流了出来,被沟壑般的皱纹挡住,没法滑过脸颊。

“怎么死的?”我问。

“小车轧的。”

“赔了多少钱?”同事问。

吴文帮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淡淡地说:“50。”

同事很愤慨,激动地表示他至少要拿回200元的本钱嘛,路过的村民也凑过来看热闹,大家都说“五保户傻到家了”。一个目睹了整件事的村民告诉大家,其实车主早先拿出了300块作赔偿,吴文帮也收钱了,可车主把黄狗提起来,说要拿回去吃,这下吴文帮不乐意了,把狗抢了回来,又把钱还给了车主。

村民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车主赔钱了,狗就是人家的了,拿走有什么不对”,有的说“没见过这么笨的,为了点死狗肉,损失了250元,果真二百五”!吴文帮却一直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听大家讨论太平洋那边明天是否下雨。

不一会儿,吴文帮颤颤巍巍地取下了整张黄色的狗皮。他把小刀放在地上,双手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提起狗皮挂到自己窗前的竹竿上,接受烈日的曝晒。

同事遗憾地说:“带皮的狗肉才好吃,可惜了,糟蹋了。”

村民也附和:“没有皮的狗肉,还不如吃豆腐。”

我小心翼翼地问吴文帮:“能不能不要吃它?”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然后转身往自己的屋里走去。再出来,他手上多了一把锄头和一个泡沫箱——那是小黄狗平常睡觉的泡沫箱。很多个夜晚,老人睡在床上,小黄狗睡在床底,他们默默地相互陪伴,一人一狗,安静地生活着。

吴文帮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手伸到小黄狗的脖子下面,另一只手垫着它的大腿,像抱孩子一样把小黄狗托了起来。失去皮毛的小黄狗像脱去了一身厚重的冬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偎依在泡沫箱里。吴文帮看着恬然的狗,露出了微笑,又快速回到屋里拿出了一件自己平常穿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盖在它身上。随后,他把泡沫箱卡在腰间,提着锄头朝屋后的山走去。

“他这是要把狗葬了呀?”看着吴文帮远去的背影,大家都惊了。

在农村,只有那些病死的家畜才会被填埋,葬狗还十分少见。大家又纷纷把目光转移到那张晾晒的狗皮上,猜测它未来的用途。

“做标本?有意思。”同事苦笑着说。

我想,这张狗皮也许会像虎皮那样被制成坐垫,也许像貂皮那样被做成衣物,又或许像收割回来的玉米被挂在房梁上摇摆。无论是哪种,小黄狗都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陪伴着主人。

 

之后的几天,只要我在村委一叫“多多”,对面的吴文帮就会探出头来张望。有时他会看着我和多多发呆,像在回忆什么。

我于心不忍,就去“五保户之家”和吴文帮说说话,劝他再买一条小狗回来作伴。吴文帮却态度坚决地表示再也不养狗了,还说自己之前养过很多只小狗,“都横死了”。

慢慢地,我从信息员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吴文帮和狗的往事。

这里的确有很多人吃狗肉,但很少有人会吃自家养的狗。当然,也有一些人馋了就不记得之前的深厚感情——无论哪种情况,为了吃狗肉能把媳妇吃没的是极少数。可偏偏吴文帮就是这极少数之一。

吴文帮年轻的时候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两人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那年夏天,吴文帮到准岳父家帮忙收玉米,收工前,准岳父让他提前回去做饭,吴文帮进厨房一看,发现无一肉菜,自己又囊中羞涩,于是就把目光盯向了趴在门口的大黄狗身上。

杀狗作食,吴文帮很拿手,等岳父一家人劳作回来,迎接他们的是一桌香喷喷的狗肉宴。这桌狗肉,准岳父一家人都没有动筷子,只有吴文帮一个人狼吞虎咽。吃完这餐狗肉,吴文帮和女友的婚事也告吹了。

后来,吴文帮一直未婚,这些年他陆续葬了父亲、母亲,去年又送走了弟弟。他渐渐变得不善言谈,就从热闹的村子里搬出来,住进了“五保老人之家”。弟弟留下了一个有点弱智的儿子,是吴文帮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侄子出去做点小工勉强糊口,一年到头只回来几次。

 

没过多久,吴文帮说他打算再养一条小狗。我笑着说“好”,内心却很疼。

让我更意外的是,吴文帮竟主动到村委来找我,一脸严肃地说他要去住乡里的敬老院。

然而,一直到现在,吴文帮入住敬老院的事还是没有动静。也许他只是一时冲动,也许他还在养狗和住敬老院之间纠结。

不管怎样,我都决心不再劝他了。虽然乡敬老院可以为五保户老人提供更便利的生活,但在某些方面,终究是无能为力。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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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K測試/肌肉测试法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9/30/2021 postreply 07:3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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