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中旬,段伟在微信上联系我。不是借钱、不是求事,相反,还给我发来200元的红包,令我错愕不已。
我和段伟是高二分班时才成为同学的。我俩所在的“拉子班”,汇集了全年级排名倒数50位的“精英学子”。段伟留过级,比我大1岁,刚好错过成为“00后”的机会。2018年,高三下学期,我们班的同学大都选择“单招”,我为了有个学上,也随便填了一所省内专科学校。但段伟却选择退学,一时销声匿迹。
他做出这个选择倒也不奇怪,他成绩拉胯,但自信无比,自恃有学习以外的本事,平日也特立独行:烟贵不贵无所谓,但一定要抽最“硬”的;主玩硬核第一人称射击游戏,极其看不起手机游戏;对生物老师那一口“山普”无比厌烦,每次上生物课,他都皱着眉头……
他从学长口中得知,学校安排的单招学校都是“野鸡学校”——女生少,学费贵,早操、晚自习、学生会样样不落,跟高中如出一辙。这就碰到段伟的命门了,“学得好不好倒无所谓,主要是玩也玩不好”,于是,不想浪费时间的段伟,选择提前进入社会。
收了红包后,段伟就让我加了一个陌生的微信号,ID为“仙贝”,名字前面还加了一个大写的“A”。点开“仙贝”的朋友圈,全是身着暴露的女人的图片和视频,文案十分诱惑,地点显示是北京的一家会馆。他发来消息:“不要删,留着,以后封了,帮我解封。”
我搞不清状况,问他这是在干吗,他说“如你所见”。我更困惑了,一再追问,他吐出两个字:“挣钱。”
我的问题有点傻:“怎么挣钱?”
“装女人。”
1
辍学后,段伟在我们老家县城上过一段时间的“班”。第一份工作是服务员,累,“干了十分钟,就想回学校了”。然后又跑去一家小区干保安,倒不累,就是站着,老得给比他小的男孩跺脚、敬礼,“太丢面子”。
段伟在老家干过4份工作,加起来拢共20来天,就干烦了。而他家也不是有矿的,父母都靠打零工赚钱,他的未来,还得靠自己打点。
“累跟丢人倒不是问题,主要是体现不了个人价值。”段伟认真地想了想,下定决心往大城市跑。
在招聘网站上,他将工作地点先设在我们的省会——济南,筛选“无学历限制、高工资、休息多”的岗位,10多个“跟车员”的招聘信息就映入眼帘:可选择长途或短途,负责货物的安全,一单一结,长途一单可达1500元。
段伟花了一晚上对比哪家公司给的待遇更好,眼都看花了。第二天,他选准一家打了电话,第三天就带着出人头地的愿景,提着行李去了济南。
那个公司在一个狭小的居民楼里,接待段伟的男人直接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合同写的啥,段伟也没细看,只管签字。男人收回合同后,来了个马后炮:“上班地点不在济南,在北京。”
段伟开心极了。其实,他离家的首选目的地就是北京。但他表哥之前在北京“干了3年工地”,去的时候带了500块钱,回来时却没带着1分钱,最后家里为给表哥凑房、凑车成了贫困户。有了表哥的教训,段伟怕自己去了也人生地不熟,回来的时候更没人样了——这下倒好,阴差阳错还是去了他向往的北京。
段伟坐的是晚上的火车,同行有6个人,还有1个领队。出了北京站,天还没亮,一夜没睡好的段伟,头晕眼花地又跟着上了一辆黑色中巴,过了几座让他发出感叹的立交桥,然后到了一个看起来比他老家还破旧的村庄。
公司有个大院子,一间平房,一栋看起来新盖的4层小楼。他被安排到2楼的一间宿舍,约有20平,没床架,地上睡满了人。新领头指了指一个地铺,让他过去。他刚钻进去,立马闻到一股钻心的臭味,“像死狗的味儿!”
段伟强忍着睡了一觉,接着被烟味熏醒,发现宿舍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但还是挤,没个下脚的地方。段伟走到外面,院子里站着一群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楼顶有个钣金logo,下面写着“国盾”,他觉得洋气,“北京就是北京,名儿都起得气派”。
段伟走到院子里,给最近的一帮人散烟,客套地聊了两句:“你们干什么的?”
有人说:“保安。”
段伟又觉得自己洋气了:“我是跟车员。”
那人又说:“我们来就是想干跟车员。”
段伟这才意识到上当了——合着从老家跑济南,再千里迢迢来北京,干的还是老家的工作。
段伟很抗拒干保安。他在老家虽说熟人多,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没一个能让他在意的人,不管别人瞧不瞧得起他,他都瞧不起别人;但这里是北京,他很心虚,满大街的红男绿女,唯独他穿着一身保安服,腰里别着手电筒觍着脸叫人“先生”,这人可就丢大发了。
段伟没多想,提着行李就往外跑,跑到一半老板给他打电话。他不敢接,老板一直打,打了10多个,段伟接了,还没“喂”,老板就开骂了,让他回来拿身份证。
段伟没地去,在附近找了家网吧看人打游戏,看到晚上9点,开通宵。在网吧熬了两天,段伟就在招聘网上看到一则休闲会馆招销售的消息,待遇很吸引人:无学历与经验要求、管吃管住、上五休二、9小时工作制、月薪5000到12000,上不封顶……
会馆位于北京丰台,三环边上,门脸是两间打通了的2层底商。进门处有一大幅牌匾,写着会馆的经营项目——推拿、按摩、针灸、足疗等。然而,再往里走走,看着灯红酒绿的装饰,段伟以自己的“江湖经验”判断,“这里绝非这么简单”。
果然,主管见了他,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后,便道出“原委”:墙上贴着的项目不是会馆的最大卖点,他们要销售这世界上最纯粹的东西——女色,也就是“性”。但主管说得比较含混,只告诉段伟一句“满足男性需求”。作为会馆的销售,段伟的任务就是将客人拉到店里并消费。
“消费金额会按开单金额的25%提成给你。一周内,开3单奖励500,开6单奖励1000,以此类推……”当然,主管这些话的潜台词是——这个工作是完全没有底薪的。
至于招揽客人的方法,“你可以伪装自己、伪装项目、伪装消费,甚至伪装违法……做这些的第一步就是注册个新的微信号,如有注册超过半年、能打开附近的人的小号更好”。另外,主管还让段伟多观察下其他销售同事的朋友圈,“多取取经”。
这时,段伟才注意到,会馆狭窄的办公室里坐着10多名销售。有看起来40多岁的中年人,也有他的同龄人,但清一色都是男人。
后来他从同事口中了解到,他们做的工作就是“伪装女人”。虽然看起来女人做这个工作更有优势,但因为女性的代入感,又天生感性,“聊两句都能聊出抑郁症”。而男人伪装成女人,和另一个男人聊敏感话题,“没有心理包袱,能海阔天空地聊,更有想象力地聊,也不会给自身造成什么困扰”。
段伟会意,明知这并不算个多“高尚”的职业,但觉得很新鲜刺激,待遇也比之前的服务员、保安好。另外,他还觉得,“销售是最能体现人主观能动性的工作”。
会所销售们(作者供图)
注册好新微信号后,主管拉段伟进了销售群,同事们的头像都是清一色的漂亮姑娘。随后,主管发给段伟一套打包文件,里面包含各种女性“人设”和照片,让段伟选择一个自己擅长经营的形象。打包文件里包罗万象,有成功案例以供参考,有专业术语以供学习,也有女性语音以供救急,更有大尺度照片以供吸引客户。
这些素材里的女人,当然不是会所的女技师,据说是公司弄来的网络照片。至于会所的女技师,段伟他们基本见不到——他们的办公室都在会所大厅的门外,大部分销售连大厅的门都没进过。听说里面女技师自己也聊客户,给自己拉活,那样除了出工费还有销售提成赚。
主管继续提醒段伟,更改过头像及ID后,要添加几位自己的好友,预备微信号被投诉时帮助解封;要绑定女性化的实名认证,以防客户转账时发现端倪;要设置朋友圈可见范围为3天,每天发1至2条性感女人的朋友圈,直到第三天再投入使用,要让账号看起来活跃了很久……
2
一经上手,段伟就体现出了这方面的“天赋”。
他本身就自来熟,聊天不忌讳,做这份工作之前,脏字说得比做了这份工作后还多。他情商很高,他说是小时候挨打太多,一句脏话都能给改编成动听的话以求饶,做这份工作简直是游刃有余。他为自己取名“仙贝”——又仙又能吃,一个21岁可爱女生的“人设”,目标锁定最富裕也是消费最多的中年男性群体。
要经营一个看起来无任何纰漏的“人设”,就得将自己融入设定当中去。段伟观察了多位女同学、女性朋友的日常,对比其他销售同事的朋友圈经营,立马就发现了他们的缺陷——铺天盖地只有“色”的灌输,看起来就像毫无感情的官方机器。为了避免覆辙,他每天将“仙贝”朋友圈发的两次动态分成“分享日常”与“心情记录”,关键性的信息添加至回复内,比如“在店呢,等哥哥”,就给客户伪造一种“回复他人”的假象。
“勾起客户的好奇心,比单刀直入更有神秘感。”段伟总结道。
只有到周五等“关键节点”,段伟才会发一张火辣辣照片,配一句火辣辣的文案,引诱客户进店。
“有客人问能不能提供‘特殊服务’时,不要回答‘可以’,只回答‘尽可能满足’,说得虚晃点,别给技师增加难度。”段伟发给我一张截图,是晚上11点半主管在工作群里的提醒。
每个销售的“人设”和照片都是从网上买来的,会馆里并没有真人,有些销售为了提升业绩,在勾搭客户时大放厥词,“亲自服务”与“特殊服务”悉数应许。等客户兴冲冲地到店,就会发现“特殊服务”无非就是在红色荧光灯的房间里按摩,技师的脸跟微信头像也对不上,虽然生气,但由于敏感性,也不敢声张,唯一的报复,就是结束服务后将销售拉黑。
段伟说,自认吃哑巴亏的“一次性客户”还好,有次,一位客户气不过,打电话报警,当着警察的面指着一位技师骂:“只给起飞不给降落!”
有了诸次教训,销售们的话术设计愈加精细全面,聊天不会涉及违法字眼,但可以利用“黑话”,或是含糊其辞。例如“尽可能满足”的关键点在于“尽可能”,而客人只看到了“满足”。
与客户打交道的细节精细入微,蕴含着无数前辈的经验。这套成熟的“生态系统”每天都在查缺补漏、不断丰富。但段伟明白,这实际上就是在钻法律与道德之间的空子,拉不存在的皮条。
客户名单,以车名区分客户类型(作者供图)
段伟刚到店里时,属于“培养期”,需要“加好友”的客户名单均由会所提供,一周4张A4纸。段伟不知这些客户名单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质量良莠不齐。
很快,他就按直觉和聊天的内容,给自己的目标客户“画了个像”——诸如以“宠物”、“logo”、“商标”为头像的客人消费能力高,要重点投入;以“车”、“网照”、“动漫”为头像的客人消费能力低,发展空间小;以个人自拍为头像的中年人,成交率高;反之,以个人自拍为头像的年轻人,成交率就偏低。
另外,客人聊天涉及“性”的时候,聊工作的多是猎奇心理,聊安全的是潜在客源,一直要私密照片的是屌丝,要环境照片的则是优质客户。
很快,段伟的独特营销方式有了不错的反响,客户来了。
第一位客户,是个20岁的“本地土著”,对性的认识只源于影视动作片。段伟没有太早暴露真实工作,而是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与其畅聊人生与理想。聊到最后,客户暗生情愫,被聊天框对面这位小姐姐打动了。段伟认为时机已到,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条一个漂亮女生穿着超短裙劈叉的朋友圈。客户傻眼了,问清楚后,一夜无话,发了3条类似“看清人生”的文案,然后在第二天晚上,客户向段伟要了地址:“我过来找你。”
技师的善后工作做得同样出色,那天客户消费了3万元,虽没达到最终目的,但客户认为“仙贝”除了照片美颜美得太过之外,其他方面都比较满意。
不过以聊天来伪装的手段很费时间,除了必要的素材搜集与“性格搭建”,段伟还要根据客户“属性”学习相关的知识:跟文艺工作者谈电影,跟商务人士谈股票,跟互联网人谈科技,跟拆迁户谈人生。
“虽然我是‘可爱女生’,但‘可爱’只是性格,是一时吸引力。只有‘可爱’却不知丁董,那就是蠢了。”他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谁也想不到,这社会已经内卷到男人比女人更女人了。”
跟客户聊的时间多了,段伟开始“晋级”——跟文艺工作者说贾樟柯,再深远点来到贾宏声,对方就觉得“她”真有魅力;跟商务人士谈比特币,说喜欢特朗普,对方就认为“她”真有性格;跟互联网人聊小米的发展史,摘抄几句《社交网络》语录,对方就对“她”爱不释手了;跟拆迁户谈论人生,多半在双方的人生对比上,再适当透露点悲观情绪,对方就会对“她”产生怜悯心。
“最重要的,是不要吝啬自己的‘疑问’和客户解答后‘恍然大悟’的‘崇拜’,这能快速促进双方的关系,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是商业形式的‘绿茶婊’。其次,在推销上,也要有来有往……”段伟对《孙子兵法》如数家珍,他始终认为,“欲擒故纵”是最好的战术。
我笑他吹牛,他便给我讲了一个真实案例。
2018年底,在和一个客户聊了几天后,段伟基本知晓对方是财力不错的建材老板,业务扩展至各省市,家大业大,当之无愧的成功人士。段伟使出浑身解数,不仅用外貌将对方蛊惑,还到处查阅资料,挑他感兴趣的话题“深耕”,表现出“知情识趣”的一面。
时机成熟时,段伟旁敲侧击道出了自己的“私密工作”,可始终不让这个客户前来光临,说即使客户到了会所也不会跟他见面。但两人继续保持对话,聊来聊去,客户认为自己在后半生终于碰到一位红颜知己,求着“仙贝”要见上一面。
客户到店那天,办了一张20万的会员卡(明面上说20万,其实最终也只充了5万元),却任何项目都没有做,原因是他没有见到“仙贝”。客户对此没有恼怒,而是在微信上对“红颜知己”说:“不管你是谁,希望能帮到你。”
段伟很得意:“这就像男生特别喜欢带着女生打游戏一样。一个长得漂亮、有身材、有内涵的女生恰巧喜欢你的专业,做得还没你好,你说一句,她夸你二十句,你人不都‘飞’了?”
经此一“役”,主管对段伟青眼有加,给段伟“开3单”的奖励金额多了一些,还送给段伟1个各项功能齐全、内含1000多位好友的“优质微信号”。段伟说,这种微信号在网上能卖到5千块,如果是“同城1000多个好友”,最少也要1万块起步,“微信号就是我们销售的命”。
2018年12月,段伟的“月薪”达到了3万元,是同龄人中做得最好的。但他还是比不上那些中年同事——10月份,趁着节假日,有个中年同事拿了“销冠”,个人营业额做到了百万元,最高一单直接签了16万。
段伟看过那个“销冠”的话术,觉得这说得还没自己好,很生硬,就像唠家常,还老爱发微笑的表情,但即使这样,客户还能鬼迷心窍地往店里冲,让主管一天到晚在群里宣布:“‘雪儿’新客一位……”
这其中的奥妙,直到段伟辞职几个月后才想明白:那销冠40来岁,平时不苟言笑,看起来情商很低,可每句话都能说在点子上,不刻意,不卖弄。就好像段伟是在想方设法地伪装,找客户感兴趣的点,而人家只是把自己过去的人生复盘了一遍,直截了当地告诉客户:“我知道你需要这个。”
在这点上,段伟觉得自己永远望尘莫及。不过,他对这份工作也有自己的见解,客户想要“性”、想要“刺激”,他想要钱,双方只不过是各取所需;客户进了店,解决或没解决,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他拿的只是“陪聊”的钱。
2019年初,距春节还有两周,段伟回家了。与表哥不同,他除了一身新衣,手机里还有6万块钱。
他请我们几个玩得较好的朋友喝了酒,全然不提自己做什么,只是说“在北京做点小生意”。他当时不好意思讲出这些东西,北方的大男子主义,个顶个的没本事,也个顶个的要强,若要让我们知道他的两种身份,定会成为酒场上不可少的轶事,让一群人哄堂大笑。
但那次他着实风光了一把,换了个最新款的手机,买了两双大几千的运动鞋,给他妹妹买了一台最高配置的平板电脑,甚至在除夕当晚,还给他父母包了一份不菲的大红包。
3
2019年春节后,段伟回到北京,作为会所销售里的“老人”,主管不再给他提供客户名单了。他开启了新经营模式,买了3部二手手机,几个微信号都是经营“仙贝”的人设——也就是在这时,他联系到我,嘱咐我加其中一个“仙贝”的微信号。
段伟还用虚拟小号注册了一大堆交友平台的账号。运营这些账号并非发发短信这么简单的事,各平台都有敏感词限制,一旦发现露骨的话轻则和谐,重则封号,甚至连“微信”这两个字的出现频率都有着算法统计,稍不留神就能收到“账号被暂停使用”的通知。段伟前后被封了7个账号,刷了两次机后,才掌握了一些玄奥。
最重要的是“意向客户”与“潜在客户”要区别对待——他注册了4个微博账号,意向客户以“微博互关”的方式进行场地转换,再“移步”至微信;潜在客户则先在平台内“稳定发展”,寻找好时机转换为意向客户再说。
这套流程看似“稳扎稳打”,但过程着实繁复。4个微博账号、8个社交App账号、3个微信号,4台手机同时“在线”,段伟随时抱着手机,洗澡的时候都要调到最大音量,生怕错过了什么消息;虽说“上五休二”,但其实就没闲着的时候,好不容易去一趟天安门,啥也没看,倒是划拉了3个多小时的手机。
24小时不间断的工作让段伟有些力不从心,最郁闷的是,脱离了主管给的“优质客源”,他所添加到的客户财力大大降低,收入直线下降。渐渐地,他干得有些没劲头了,拉的客户也越来越少。老客户上门一次弄懂了,再也不来了,新的客户有更好的选择——“仙贝”的美貌已经过期了,可爱风已经不太吃香了,客户现在喜欢大长腿、前凸后翘的摆拍女郎。
段伟说,或许他当时也不是累,是乏了,连自己看着“仙贝”都觉得没了吸引力。聊天重复一样的话术,说完了,来不来都一回事,“就好像自己把自己聊肾亏了,没激情了”。
只是不继续下去,工资又太少。
为了更好地完成KPI,段伟继续为“人设”增加真实感,像写人物小传一样,给“仙贝”编造出了一个高中没上完的农村姑娘到北京打工的心酸故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位客户听完后就动容了。这个客户在望京一家企业做“管培生”,对这个“女孩”的“悲惨遭遇”深信不疑,他对“性”没有兴趣,反而有意将“仙贝”拉上岸。
客户每天早晨为“仙贝”点营养丰富的早饭外卖,跟“仙贝”分享生活日常,推荐励志的剧情电影,刻意避开“主要话题”,嘘寒问暖。这是位很有礼貌的年轻人,发来的消息多集中在下午——“仙贝”一天工作当中最闲余的时候。他尊重“仙贝”的想法,对她的“工作”没有任何表面上的意见,更多的是工作结束后的关心,甚至细微到连“仙贝”并不存在的月经周期都记录了下来——每当那几天,会所就会收到一大堆热乎乎的甜点。
发展客户的时间只有两周,如不是“潜在客户”,任何交涉都毫无用处,但跟这位客户,段伟整整聊了3个月。让段伟感到奇妙的是,与这个客户聊天的过程中,他自己居然有种凭空而来的舒适感,让他在工作中遇到的琐事、烦事,抑或心理上的矛盾,都有处可依。
在这种语境里,段伟真的就成了“仙贝”。
这段关系的结束,是因为一次账号被封禁,7天后重新登录上账号,那个客户已经发了近百条消息。从最初的疑惑到焦急,再是无以复加的悲伤,接着是痛定思痛的醒悟,最终是遗憾不甘的痛苦。段伟恍然发现,在这段不可能有结果的关系里,客户的希望比他认为的多得多。
客户为“仙贝”点的每一单外卖,段伟都留着发票,他将金额整合,转给了客户。删掉客户前,段伟给客户发了一条消息:“帮我个忙,忘了我。”
第二天同一时间,那笔转账因未接收被退回。
后来段伟说过几次这件事,言语中透露出骄傲,毫不吝啬地大骂客户“傻X”。但他骂着骂着,总要一停,纳闷地琢磨:“他也没说要干什么。”
然后他变得很诚恳,带着些微愧疚,表扬那个客户是个好男人,以后会碰到更好的人。这件事刚发生时他很恍惚,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想辞职,对不起几个满满当当的微信号,开了1年的软件会员,以及比其他工作高几倍的工资。
后来他自己就琢磨透了,又说了一遍“他是个好人,但也是个傻X”。他说这话的时候自信极了:“舔狗!”
但段伟也承认,“觉得自己在玩弄别人的感情”。他第一次觉得干这个工作有些良心不安。可想着比其他工作高几倍的工资,他还是要继续自己的苦情戏码。
当然,段伟也是做了此份工作才相信了一个说法并奉为真理——“*****没有爱情”。“非但没有爱情,你还不知道这个‘*****’是男是女”。
4
没有了固定客户名单后,销售的工作形式添了一个“外出”。外出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交友App都是根据位置来智能匹配,同在一个地点,会出现工作竞争;另一方面,是可以进行“地推”——将写着自己代号的优惠券塞进豪车里。
外出也有技巧:西大望路是会馆集中地,客源早就被其他销售翻烂,不值得去;十里河民风淳朴,朝阳群众对违法犯罪同仇敌忾,容易得不偿失;百子湾是梦想聚集地,颜值一个比一个高,也一个比一个穷。反而最不显眼的地段最可能有收获——方庄、宋家庄是成单最多的区域,和平里大客户居多,小红门多为“团购”。
锁定范围后,段伟就坐84路、93路,一路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到起点,每天反复两趟。4台手机共同工作,不停地往右边划动。
段伟外出还有一个必要环节——打量街上那些身材、衣品、颜值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女孩。他从不坐地铁,一是地铁太快,位置跟踪不到,二是在一览无余的车厢里刷几个手机也不太妥当,三是见到各方面完美的女孩,没法拍照。
他爱坐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有好看的女孩,偷摸拍个照,美颜完加个贴纸,转眼就发在朋友圈,“今天换个风格”。没有“街拍”时,就从各大社交平台上找一些素人照片,P图加贴纸,发在朋友圈,还是那句话,“今天换个风格”。
段伟从不把工作重心放在发放优惠券上,觉得没谱,“没人说看到个‘3000减100’就屁颠屁颠儿地来了,能消费3000的,在乎这100块钱吗?往大了说,这是看不起北京人,这玩意儿,就算‘3000减3000’,也没有喊一声‘哥哥’实在”。
但他也会在一些娱乐场所门口,选几辆豪车,在车门上粘上一张纸条,为自己捏造一桩莫须有的交通事故,写自己如何剐到了对方的车,想要提供补偿。这种方式效果不是很好,要撞运气,多是不了了之。
有时坐烦了公交车,段伟就会骑着共享单车满北京转悠,劲松、潘家园、西单、亦庄,到一处人群密集的地方,就停下刷刷手机。他给我发了一大堆天空的照片,都是在北京的各个地方拍下的。
工作中能接触到不同的面孔,遇到外国人,段伟就借助着百度翻译聊天,懂英文的同事看到对话,说对方用错了定语,真正的外国人不会犯这种错误。段伟闻言,打开转账,看到ID后面的真实姓名是“**玲”,乐了——这是碰到同行了。
2019年过去了几个月后,会所来了一位销售“小菜”,是个女孩,业绩很差,一个月下来,添加的微信好友只有20多个,清一色的小帅哥。主管对她意见很大:“净挑没钱的穷货!”
有天下午,“小菜”添加上一个客户,对方声称是警察,要对他们进行逮捕。但客户给了女孩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她“深入现场”,拍几张“桃色照片”以作证据。女孩吓得直哭,段伟看见了,对客户一顿臭骂,截取几张图片举报,居然还成功了。女孩跑来向段伟汲取工作经验,段伟忙得不可开交,两手并用,胡乱划着手机,神秘地挤出一个笑容:“没办法,男人更懂男人。”
微信加强了管制力度,实名认证成了躲不过去的环节;某平台被媒体报道成“网络性交易平台”。一个月,段伟没了2个微信号、1个平台号,1个手机号被各平台限制了。客户彷佛一夜之间跑光了,倾国倾城的头像很难再划到匹配的人选,他转战QQ、豆瓣、米聊等一切可以同城交友的平台,但成效甚微。
他觉得自己身心疲惫,压力像年纪一样一日一日增加。
因为手机IP被限制,不管如何刷机,一登陆新的账号立马就会被封禁,销售们对于新手机的需求量很高。和段伟同组有个男销售小波,比段伟大1岁,来自河北,微信用一个叫“妮娜”的账号。时近月底,“妮娜”开单金额仅有几千元,做梦都想增加业务。小波在闲鱼上相中了一部二手三星galaxyS9,最高配置,卖家是位小姐姐,开价极低,才要3500,但唯一的条件是以“同城”为由让小波去店里拿,当面检查清楚,当面交付。
小姐姐给的定位比较模糊,小波到了之后才发现,写着“xx二手手机”的店铺排了一排。他被小姐姐领进了一家店,店里有五六个男人在一旁坐着。手机确实是三星S9,还挺新的,小波摸了摸,手感绝了,很满意,就交了钱,不明所以地签了个合同,还没出门,又被小姐姐喊住——她说这手机绑着一张手机卡,每个月要交近千元的话费,一共24个月,如果逾期,手机就会被收回。
小波听懵了,这笔钱算下来能买两部最新款手机了,自然不同意。小姐姐又说,合同已经签了,法律认可,手机已经卖给他了,这笔钱就应该他还。随后,小姐姐善解人意地表示,“如果实在为难可以帮你换一部”,然后从手机柜里掏出了一部杂牌手机,小波看了看,3个摄像头只有1个是真的。小波说“不同意”,坐着的那群男人也“不同意”了,“哗”一下站了起来。
小波认了,他拿着那部山寨手机出了门,找了辆共享单车往方庄骑。那里有个大型超市,人很多,他平常刷客户都定在那里。骑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地方,用新手机下App,显示“空间不足”,他翻出内存看,所谓的128G,形同虚设,连个小App也下不了。
段伟说,那天小波溜达了一会儿,突然犯病了,他截住一个女孩,说要包养她,一夜给她1000块,还拿出手机给女孩看他发在朋友圈的艳舞,让女孩给他跳一段。紧接着小波就被拘留了,主管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二天。从那之后,段伟再也没见过小波。
这件事让段伟印象颇深,大家做这个工作,天天诱惑别人,入戏太深,都快心理变态了。段伟当时都看不起小波这样的人,“没囊气”,干个活还能把自己“干进去”?
没想到,他自己也差点入了蛊。
5
销售的主要目的就是“拉新”、“转化”,任何努力都是为了客人迈进会所的那一刻。事后,前期做的全部铺垫都化为灰烬,挂羊头卖狗肉,一次性服务,这是这个行业内无法避免的规律。
有一位客户不在段伟的既定目标里,他把这位客户当成了特殊的存在,还以“仙贝”的名义与其交了朋友,双方保持着友善发展。那是个台湾同胞,日常996,每天通勤就要占去2个半小时。客户打字简短,繁体字,语气看起来很阴郁,但每句都直击要害,礼貌中透露着对“仙贝”的美色毫无兴趣。“仙贝“透露自己的工作时,客户反问一句:“技师不都忙着工作吗?怎么还有时间玩手机?”
这话让段伟大吃一惊,他发现这是一个严重且不可抗力的破绽,如果客户按照这个角度往下推理,识破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后来,段伟发现这种情况很难出现,大多数客户会因为本能而自动跳转到“性”上面去。
台湾客户对“仙贝”很友好,对“她”的工作没有偏见,让“仙贝”感觉到了包容。两人经常分享日常——虽然客户也搞不懂一个技师为什么每天都在公交车上。“仙贝”将日常所见或编造的轶事讲给客户听,客户则为“仙贝”普及台湾的知识,通俗易懂的语言中蕴含着大智慧。聊天并不频繁,但每句话都能让“仙贝”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感到快乐。
有一点令“仙贝”感到在意——这个客户从来不会透露出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比较呆板,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聊天的时候,“她”就在脑海中构思对面那人的模样,拼凑出一个“模板”后,再往上点缀细节,使人物丰富立体。“仙贝”乐在其中,坚定地认为台湾客户一定是一位有趣的人。
聊了1个多月后,“仙贝”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行动:和这个客户见一面。
两人定在客户公司楼下的一家奶茶店见,“仙贝”早早就踩过点,让客户在店外的椅子上等,自己则在公交车站观察。
客户来的时候身穿正装,身高1米75左右,他将衬衫袖口挽到了小臂上,身形清瘦,皮肤白净,眼睛细长,与“仙贝”的猜测基本一致:很干净。
坐上公交车后,“仙贝”的心还跳动得厉害,她发消息给客户,说自己无法按时赴约,连发了3个卖萌表情。
段伟这时醒了过来,他惊慌地发现,“‘仙贝’可能喜欢上了这位台湾客户”。
这事,段伟怎么想怎么觉得扯淡。
他已经在这会所里上了一年多的班,睁眼就是白花花的性感视频,聊过的男人能组建成一个独立营。他晚上在他们的“晚安”中入睡,早上在他们的“早安”中起床,男人填满了他生活中所有空隙。
他从“仙贝”的人设跳出来,一连反问了自己几个问题,结论还算明朗——就拿他看到性感视频还会起生理反应这一点来说,更吸引他的还是女性魅力。可他一旦进入“仙贝”的人设,“伫立城市边缘,从未体会过快乐,却谙熟各种不幸”、“悲惨世界代表人”、“失足花季少女”、“无数次被欺骗仍保持向上的可爱妹妹”……那个台湾客户的出现,就如同上帝赐福,就像漫步在暴雨沙尘的北京,吸一口气,发现沙尘是甜的。
段伟感到矛盾,他坚信自己的性取向与择偶标准,却无法打消作为“仙贝”时对客户的好感与神往。这二者出奇地融洽,仿佛意识在身体里一分为二。段伟对比自己微信的“生活号”与“工作号”的聊天记录,发现聊天方式竟无一相同,语气也相差甚远,可是——他的外卖备注,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仙贝女士”,短视频平台号的性别,也成了“女”。
段伟似乎对这些毫不知情。
他带着担忧找到主管说明情况,主管认为他大惊小怪,说了些哲学话,“当一个人习惯性地做某件事情,那么生活状态也会发生改变”。
段伟觉得扯淡,但又怕这种情况进一步发展,到最后自己做出什么荒唐行为,坐实“仙贝”的身份。这不仅仅是人格上的冲突,还关系到光宗耀祖。
他回顾工作——自己以一个伪装者的角度,大胆开拓,查缺补漏,博采众长,毫无顾忌地开发女性特征,为自己创造典型的新式女性“人设”。到最后,这个名为“仙贝”的21岁女生,以及她身上那个跌宕起伏的悲惨故事,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他创造了这个女生,他也是这个女生。
这事让段伟纠结了很长时间,意识到不对劲后,再融入“仙贝”的身份就变得很难。与客户聊天时,打过无数遍的发嗲耍怪,困在输入框里就发不出去了,卖萌表情包也不愿再看一眼;碰到难缠的客户,“她”也不会再展现出柔弱的一面,而是以脏话回击,骂到接连被放鸽子的客户当下就要过来找“仙贝”打一架。
台湾客户对话(作者供图)
离职的念头出现时,段伟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找到那位台湾客户,他说,这样对台湾客户太不公平。但他没有全盘托出的勇气,只是说自己要停止工作一段时间。台湾客户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好放松一下。”
段伟觉得这样不清不白的结束不好,在那天晚上,等客户已经睡觉的时候,段伟又发了一段话:“我想我是喜欢你的。但我有一些事骗了你,很显然这些事牵连到我们的关系。所以,删了吧。”
段伟感到庆幸的是,台湾客户没有再加回。
段伟还是留在了会所。
准备离职的前一周,有位同事在群里晒出了与一位客户的聊天记录。客户说自己是本地土著,在三环内有5套三居室,做公益环保的工作。客户不想消费,却想和销售谈恋爱,理由冠冕堂皇:“我觉得爱很纯粹,对有着标价的‘性’不感兴趣。”
可这样一位身家“以亿起步”的大佬,在对话中居然发来了一个砍价链接。
有销售认出了这位客户,也发来了相关截图——这个客户的“人设”变幻莫测,有中关村白领、有军人世家、有获奖作家,大家纷纷感叹,一致认为这是“业内祖师爷”的级别。段伟也认出了这位客户——他给“仙贝”营造的“人设”,比较接地气:一位来自台湾的996打工人。
“真是人生处处不相逢。”
段伟收回了离职信,他说,当时觉得这世界上面具太多了,脱离了一处,就意味着要重新搭建。接下来,“仙贝”继续沿用撒娇语气,拓展更加可爱的表情包,在10几个社交账号上继续扮演可爱女生。
那段时间,我偶尔也翻翻“仙贝”的朋友圈,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喜欢摇滚的追星少女,善用表情包和网络用语的邻家妹妹,她的生活很美好,有穿不完的衣服、数不清的恭维、永远有时间坐公交车的闲情逸致。
有天,段伟在网上看到一句语录:“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他收藏了下来,将它放在了微信的个性签名上。
后记
2020年初,疫情肆虐,段伟差点没回成家。
过完年后,疫情不见好转,会所一直停业,段伟不能返工。他忽然从那段虚幻的工作中醒了过来,觉得像是一段脚踩棉花的日子。他甚至有点庆幸疫情拖了他一下。
最后一笔工资打进卡里后,他决定离开这个行业。他把用于工作的微信号全部给了主管,只留下“仙贝”的大号,改名“感谢经历”。
后来他说,其实没有疫情,他也会退出这一行。那是刚从北京回来的时候,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喝酒,中途朋友的对象拉来了两个女生,“真他妈漂亮!”
段伟说,那是不同于“仙贝”的漂亮,那种真实要比虚构出来的漂亮一百倍。他跟其中一位女生聊得很投机,女生要加他的微信,他喝酒的时候还在聊客户,没反应过来,让女生扫了仙贝的二维码。
女生看到后一愣,段伟忙不迭解释这是“工作需求”,女生尴尬地笑了笑,回了自己的座位,再也没跟段伟说一句话。酒局结束之后,段伟回到家,点开与那女生的聊天框,紧张地发了个“在吗?”
意料之中,一年多来最常见到的红色感叹号跃到屏幕前。
如今,段伟在家乡做快递工作,朝十晚八,每天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他现在挣的没有之前多,工作也没有之前轻松,但他很开心。他为能光明正大地交友开心,能光明正大地透露工作开心。而且,都是以自己的真实名字,而不再是“仙贝”。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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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决下来之后,被告席上的谭晓宇张口结舌,声音颤抖,不停地喊冤,还多次回头问我:“事情真不能改变了吗?”
我只是一个律师,按法律程序走,却无法穿透人心。
2016年3月,天气回暖,阳光没有绕过看守所,近在咫尺。“搬砖时最讨厌的太阳,如今倒成了稀奇货。我这辈子就没怎么做过亏良心的事。”我就坐在他对面,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法律条款跟他解释了不下10遍。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那一瞬间无论是邪念还是过失,时间一过,也再无后悔药可吃。
更何况,相比起受害人一家,他当然远谈不上“受伤”。
1
38岁的谭晓宇至今未婚。
“如果不是24岁那年被骗,我的儿女也该有13岁了。”他双手托起下巴,闭起眼睛遐想,“人一辈子到底求个啥?吃那么多苦,最终落得个不知因果。” 谭晓宇信佛,偶尔虔诚,偶尔迷惘,说自己看不懂这世道的因果报应。
“佛语说世间无常,国土危脆,知因果的人本不多,我们难免造作,不论是一业多果,还是多业一果,往现实里看,是你不懂法,有贪恋。等哪天有了女儿,兴许你可能大彻大悟,甘心情愿地消了这业。”我只能说这么一些看似在理的废话。
记得谭晓宇的老母亲领着十几个人来律所时,场面一度有些滑稽,我还以为自己在外面得罪了谁,人家上门来兴师问罪了。来人气势汹汹地指着我说,“还有王法吗?你说说到底有没有天理,一个老好人经常被人欺负,这次竟连人都给蒙到麻袋里了。”
一位大妈提了一袋鸡蛋,我以为她会往我身上扔,做好随时躲闪的准备。听他们七嘴八舌怒气冲冲地发泄了十几分钟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是来找我帮忙“伸冤”的,“为何这世道总是人善被人欺,好人没好报?你要帮着讨个公道。”鸡蛋是大妈带给谭晓宇的,她膝下无儿,女儿远嫁,每次农忙时节,谭晓宇总是不计报酬地帮她干活。
提鸡蛋的大妈说完,接着又是一阵骚动,原来在场的人多少都受过谭晓宇的“恩惠”。他们眼里的谭晓宇“慈悲,懂事,勤勉”,唯一的缺点就是有肝炎,小时候曾被学校同学孤立,加上家境不好,怕父母辛苦,初中没读完便主动退了学。
谭晓宇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18岁以前打工赚的钱都给患肝癌的父亲治病了,最终人也没留住,家里却一贫如洗。到年纪了,当地没有姑娘愿意跟他相亲,一个个避之不及。
父亲临死之前,说没有别的遗憾,就希望谭晓宇能够尽快成个家。为了娶老婆,他特地南下广东进厂,“厂里姑娘多,只要真心相待,总会遇到意中人的。”
令谭晓宇想不通的是,自己真的是一个很真诚的人——每次见到路边的乞丐都会给钱,厂里的拖把倒了他会扶起,和女生打伞总是让自己肩膀淋湿,出去吃饭从来不让女生掏钱,又不爱油腔滑调,弄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在厂里待了5年,愣是没找到一个对象,后来我去庙里抽签,解签的人告诉我,好事多磨,只要一心向善。”
这句无用的废话成为谭晓宇的精神支柱。
“除了嫖娼,我就没有干过缺德事。”在谭晓宇看来,嫖娼实属无奈,“佛祖能理解的,性欲也是我所求,他该有求必应的。”而且即便是嫖娼,他也有着自己的温柔,“每次做完以后,我都会给她们一个拥抱。”
2
与谭晓宇同岁的原告郑晟承认,自己和谭晓宇一样,都是卑贱的。
“知道真相后,我虽然气愤,却也恨不起来。只要他能坐牢,无论判轻判重,我不原谅,也不会揪着不放。他坐牢是应该的,钱你拿回去,让他留着自己用。其他几个警察管不了狗崽子,就没这么好过了。”我拿着谭晓宇准备结婚的钱去找郑晟要谅解书时,郑晟如此回复。
郑晟上初中时,半夜梦游闯进女厕所,刚好有两位女生在,一阵尖叫吓醒了他,没几天他就因精神问题而退了学,被人叫了3年疯子。18岁那年,郑晟突然恢复了正常,尽管行为举止不再怪诞,但身边的人对他始终有戒备之心。
在郑晟20岁那年,有个女人丢了内裤和胸罩,四处嚷嚷自己亲眼看见他偷走的,“就凭你以前干过的那件事,不管你偷没偷,都不算冤枉你。”郑晟百口莫辩。
臭名远扬的郑晟同样找不到对象,直到遇上吴芹。
“我从来不捅孩子她妈的痛处,都是可怜人。”当地人说若不是吴芹在外卖淫被抓,郑晟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谁会嫁给癫子。”
郑晟同样有着自己的温柔,他明媒正娶、热热闹闹地让吴芹过了门,从不因为她的过往而对她另眼相看。
别人骂郑晟变态或是疯子,他都一笑置之,唯独不能说吴芹的闲话,“我的老婆不能让人嚼舌根,过去的事过去了,再过不去就是不知趣。她现在是我老婆,我没说什么,你们也就要闭嘴,我也没打算求你们给面子,这是我们自个儿的生活。”
人微言轻,没有人在意他的深情,“偶尔他会发癫,为了一句话,像头野猪一样乱撞。”
4年后,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女儿毛毛,郑晟在产房里哭着对妻子说:“再不让你受这样的苦了,我们不要再生了。就带着这个孩子,男女都一样的,只要她健康成长就好。”因身体原因,结婚后吴芹一直没能怀孕,三年间做了好几次试管婴儿,“我老婆说浪子回头,没那么容易,要付出代价的,为了孩子她花光了积蓄,陪嫁的首饰都卖了。”
毛毛是早产儿,出生时在保温箱里住了将近一个多月,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前几年,她在医院待的时间比在家还要长,郑晟只是一个小工,生活捉襟见肘,更别提医药费。吴芹只得让郑晟照顾女儿,说是自己出去当保姆,实则是冒着风险重操了旧业。
时间久了,郑晟听到风声也不敢捅破,只是用头撞墙,恨自己没用。吴芹回来送钱,俩人心照不宣,郑晟只能默默地去市场买只鸡炖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吴芹总是送完钱匆匆吃顿饭就走,只有在来例假那几天才有空,抱着毛毛又哭又亲:“是我太自私了,非要带你来这个世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样儿,这不是害你吗……”
郑晟说自己听到妻子这句话心如刀绞,“不管毛毛听不听得懂,我反复说,以后你可以恨爸爸无能,但一定要对妈妈好,她为了我们受了太多委屈。”
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郑晟为何要和我讲自家的私事。
3
毛毛从6岁以后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半夜不哭闹了。长得聪明伶俐,成绩名列前茅,乐观开朗。在郑晟夫妇看来,这是最欣慰的事,“不管多苦多累,只要想着女儿正在慢慢长大,一切都值得。”
吴芹上了岸,不再游离于那些廉价的旅馆,在一个工地给人煮饭,只要一有时间她就会守在毛毛身边。生活有了奔头,会使人一往无前,养育女儿是彼此崭新人生的开端,他们一起期待着。
很快,毛毛长到了13岁,身高1米65,长相甜美,只是随着越来越大,性格变了一些,变得爱打扮,偶尔逃学,成绩下降,不爱回家,也很少说话,刻意与父母保持距离。在郑晟看来,女儿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只当是叛逆期到来,都有这么一个阶段,“后来我才知道大人容易忽略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所承受的压力。”
谭晓宇和毛毛素不相识,相隔千里,年龄差距又大,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在工厂干了5年,谭晓宇揣着3万块钱存款回了老家,经人指点,花2万块去外地山里买了一个“老婆”,女人长得倒是标致,就是后脑勺上秃了一大块,不过谭晓宇不介意,有好吃的都给女人,干活都是他一个人。
两个月后,女人告诉谭晓宇自己怀孕了。谭晓宇本还防着女人逃跑的,听到消息才觉得自己作为男人太过小人之心,“人家真心实意过日子,我却疑神疑鬼。想着等孩子出生再出去打工,此时不图别的,就是想照顾她,陪伴着,这个很重要吧。”
还没来得及去医院做孕检,村里传来消息,说有人看见女人往镇上跑了,还好当时谭晓宇本家的兄弟也在,拦住了女人的出路。因看不惯她欺负老实人,当场打断了她一条腿。谭晓宇见女人在地上呻吟,心生怜悯,又怕会给本家兄弟带来麻烦,于是当场宣布,“作为男人,我从来不做强人所难的事,治好腿,去留都依她。”
女人出院后说要回去,谭晓宇打发她5000块钱,女人千恩万谢,说以后一定会把钱还给他,关于孩子的事,女人说:“我倒真想给你生一个,可惜是假孕。”
直到现在,谭晓宇都后悔不已,“曾以为自己很有男子气概,慈悲怜爱,没想到那是离婚姻最近的一次。之后蹉跎岁月,再不敢有奢望,就连那种腚大腰圆、牙缝里总是塞着菜叶的40岁妇女,都只是偶尔从我这里弄个几百块钱去花,有什么办法?”
谭晓宇所在的地区,很多人都因早期从事电信诈骗、开虚假发票发家致富,摇身一变就成了老板,盖起了洋楼,唯独他这个坚守底线的人无着落。
随着年纪越大,找对象的希望越渺茫,谭晓宇就连进厂都有些困难了,只能去工地上学手艺,至于成家,他连寡妇都算在考虑范围了,“只要能搭伙过日子就行,但人家为了孩子考虑,不愿找个有肝炎的人,怕传染,又穷又病自然会被嫌弃。”
好在网络兴起,有一个虚拟的世界能让谭晓宇徜徉其中,想发泄就打游戏,想体验温情就去聊天室,只有走出网吧,走在街上望着车水马龙,才会有所失落,“在网络上,没人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虚幻却有安全感,才是众生平等。”
虚拟的梦境很容易就把人耗老了,刚进网吧时,谭晓宇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等缓过神来,已是快四十的人了,“看开了这虚无耗时的东西,该回到现实了。”
遇见毛毛也是个意外,“游戏匹配的好友,声音好听,几天后她就主动提出加QQ,开视频。看样子不过20岁,甜美可爱,只是说话老成,说自己被男人伤过,现在只想找个靠谱的人过一生,不嫌我年纪大,说生病谁都不想的,不该被歧视。”
一个38岁的中年落魄男子被小姑娘感动了,似乎佛祖显灵,令他生机勃勃。
第一次见到毛毛,谭晓宇便打定主意,“原以为又是虚幻一场,她是如此真实,如此坚定,将自己交给了我。一定要努力赚钱,让她过上好日子,一辈子对她好。”不久后,毛毛和谭晓宇发生完关系,便说自己怀孕了,“我当然很想生下来,不过医生检查出孩子有缺陷,可能是因为没有备孕,你长途奔袭太过劳累所致。”
正值元旦,谭晓宇刚好有假,立马去见毛毛。此时毛毛已经安排好一切,在一家小诊所,说是朋友家的亲戚开的,检查什么的都做了,只要缴了费就能马上手术。
毛毛去房间之前对谭晓宇说了声谢谢,20分钟后,诊所的医生急匆匆地跑出来,大喊毛毛因宫外孕输卵管突然破裂,大出血,得赶紧送大医院,不然性命堪忧。事情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手术后,毛毛被切掉部分子宫,吴芹差点跳楼。
4
一向慈悲的谭晓宇这次选择了逃跑,一个月后被抓,“直到被警察抓住我才知道她只有13岁,可他们不信。家里人能证明我确实在恋爱,谁曾想出这么一档子事。”
《刑法》规定,与明知未满14周岁的幼女发生性关系,无论该幼女是否自愿,都构成强奸。作为谭晓宇的辩护人,弄清楚他是否明知毛毛未满14周岁很重要。因为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行为人不明知是不满14周岁的幼女而与其自愿发生性关系,是否构成强奸罪的问题请示》的规定:行为人确实不知对方是不满14周岁的幼女,双方自愿发生性关系,未造成严重后果,情节显著轻微,不认为是犯罪。
谭晓宇一直极力否认,手机聊天记录中并未有谈及毛毛年纪的内容,他暂时未被批捕,我无法阅卷,不知公安机关那边是否有证据显示他知道毛毛未满14周岁。
谭晓宇因与毛毛发生性行为而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从这一点来看,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为了谨慎起见,我决定去诊所和医院先了解情况,调查毛毛的怀孕周期。
等待医院批复的过程中,派出所打来电话,让我立即去一趟,有协议让我签。到了派出所,是所长招待的我,郑晟和吴芹在隔壁房间,毛毛的班主任也在,楼下有家属在闹,我隐约听到他们在说,“是不是弄错了,只是一些13岁的孩子啊。”
所长让我签的是保密协议,“案情复杂了,所有知情人都要签,已经上报县里了。”
事实上,这些事情早已没有秘密可言。在派出所没弄清的情况,一出门连细节都知道了——毛毛学校有6名学生被警察带走了,他们涉嫌轮奸毛毛,拍了很多视频。
从某种意义上说,谭晓宇只是个替死鬼,他陷入了一个13岁小孩设置的圈套里。
毛毛12岁时谈了一个男朋友,理由是——“他很酷,能保护我。”
那是一个典型的问题少年,经常逃课、打架斗殴,甚至盗抢,“我只要他爱我,给我温暖,保护我。”
毛毛认为自己不是叛逆,“长大了才知道自己低人一等,总有人说我妈是做那个的,爸爸是个变态,反正以后我像谁都不是好东西,还有男人调戏我说睡过我妈。”在毛毛的世界里,“只有失望,再失望,大人都肮脏,还好我有一份美好的爱情。”
这份所谓的爱情让她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在认识谭晓宇前一段时间,男友邀她吃饭,到那里才发现在场有6个男的,只有她一个女孩,他们不停地给她灌酒。当晚的事毛毛毫无印象,“只是第二天醒来头有点痛,内裤好像换了,我没在意。”郑晟和吴芹见毛毛回家了,懒洋洋的,也没多问,因为之前她也有过去闺蜜家过夜的情况。
不久后,毛毛在街边捡到一本有关妇科医院的宣传杂志,封面上画面露骨,毛毛觉得好奇,翻开看了几页,上面有关于早孕现象的描述,“我正好贪吃、尿频。”恐慌之下毛毛找到男友,问自己是不是怀孕了。男友二话不说,承认是他的,“不过我们没钱做手术。”
男友私下里和其他5个人商量,凑钱给毛毛堕胎,拢共只凑出了200块。据他们了解,即便是小诊所,堕胎至少要2000块,“我们只是初中生,哪里敢向家里多要。”
思来想去,他们达成一致,“卖视频,找那种可靠的,要隐蔽,原味内裤应该也值钱。”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视频卖给第一个人以后,那个人也转手卖出去了,价钱越卖越便宜。”
他们几个怎么都没能凑齐堕胎的钱,毛毛的肚子偶尔会痛,“再不解决问题就瞒不住了。”
男友让毛毛自己出面,“那些老男人有钱又好色,你随便撩一个,然后嫁祸给他。”
“在我眼里,爱情至上,只要是他让我做的事,哪怕杀人放火我也愿意。”毛毛听从男友的安排,为了不出意外,俩人还口头演练了一番,该怎么说,怎么做,“不过第一次发生关系时我怕了,推开过他,但是没有用,就半推半就发生了。我按男友的要求,留了自己的内裤,是为了防备他到时候不认账,被他白玩了。”
那时候,毛毛还不知道那个晚上除了她的“真爱”以外,还有其他5个人。虽然已经有很多学生都知道那晚发生的事儿,但直到班主任领着警察告诉毛毛,她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
还是因为卖视频。
初二有个男孩从小学起就暗恋毛毛,有一次在寝室里诉说着他“蚀骨的相思”,他室友悄悄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只要花100块钱,就能买到你深爱之人的贴身之物,绝对超值。我也不藏着掖着,实话告诉你,是她的原味内裤,味道很浓。”
听说是毛毛的“原味内裤”,暗恋毛毛的那个同学也谨慎:“你怎么证明就是她的。”
“我发誓是毛毛的,你以为她是什么仙女,一辆破公交车而已。我这里还有视频,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就能看到她最原始的样子,很销魂,销量好,卖出去很多了。”
暗恋毛毛的那个男孩从家里偷了500打包买下与毛毛相关的东西后,直接交给了毛毛的班主任。班主任当即报了警。
视频中清晰地显示——毛毛被灌醉后,6个男生分别与其发生了性行为,他们蓄谋已久,拍视频的理由是,“为了不让我们当中出现叛徒,都参与了就会守口如瓶。”
5
我觉得有必要将这些情况告知谭晓宇,他听了以后破口大骂,完全不像先前一样顾及个人形象,各种狠话脏话都蹦了出来,“我要告他们诈骗,他们也该坐牢。”
我说是否涉嫌诈骗,还有待调查,关键是他们还未满14周岁,不用负刑事责任,至于谭晓宇,我再次确认他是否明知毛毛未满14周岁。谭晓宇坚决否认,并当场和我解约,“我想找个完全站在我这边的律师,而不是一直追着逼问我真相。”
走出看守所,阳光和煦,行人懒洋洋的,我也有气无力,不是因为谭晓宇和我解约,反正不退钱的,是这些事让我无力。
看守所对面是一家小诊所,我买了点藿香正气水,然后想起得去看看毛毛,仅仅是以个人名义慰问一下,大家都挺不容易的,一个13岁的女孩,该有什么报应,一出生就被好事者打上了标签,哪有什么活路?
陪在毛毛身边的是她班主任,她怕父母为难我。我过去时,毛毛刚好睡着了,那位年轻的女老师和我聊了很久,“现在班主任真难当,这两年我经常被气哭,我爸爸去世,我都没那么哭过,讲台下的哪里是学生,都是些爷爷和奶奶。”班主任大吐苦水,说学生骂不得打不得,稍微处罚一下家长就来学校闹,要开除老师,“要不就是学生要死要活,胆都吓破了,哪里还敢管他们,只能轻言细语。”
至于性教育,压根没有,“在农村和学生谈这个,家长还不闹翻天,他们自己又不重视这个问题。我带的是初一,私下恋爱的不少,我都没谈过恋爱,有些学生对象换了好几个,稀里糊涂的事肯定也干过不少,节假日我们又管不着,气人呢。”
说到毛毛,班主任连连叹气,“是个聪明的姑娘,想法有点多,不能完全怪她。现在想来,这个社会越来越不宽容了,揪住人家一点小辫子就伺机起哄,不顾后果,不管会不会伤到人,毫无底线可言。”
班主任是指那些视频,本来一开始只是在几个学生间流传,自从毛毛的事传开后,视频反而被大量传播,人尽皆知,毛毛遭遇二次伤害差点自杀,警方立案侦查。
毛毛醒后喊我过去,让班主任戴上耳机,“想和哥哥说点私密话。”
尽管没精神,脸色苍白,但毛毛确实长得好,笑着和我打招呼时,真是一笑百媚,让人心疼。她让我代她向谭晓宇道歉,“我没想让他坐牢的,走投无路时才想出的歪主意。”
我问她是不是恨父母。毛毛立即否认,“没有恨爸妈,只是不解他们为什么要待在这么一个满是恶意的地方,你都不知道那些人说的话有多难听,我懂事才叛逆。”
我只能安慰毛毛,不是所有人身处厄境都有能力离开,有些人甚至要花上几代人的心血才有机会换一个求生的环境。没人甘愿蛰伏于垃圾场,没人不向往自由。恰恰是现实导致他们寸步难行,扪心自问,谁不想生活在一个开化文明的地方呢?
当我问毛毛,谭晓宇是否知道她的年龄时,毛毛低头抠指甲,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刚开始不知道吧,后来应该知道。有一次他要给我打钱,问卡号。我提到自己没有卡号,等会考的时候学校会带我们统一办理。他就说怪不得很少用微信。”
就个人感觉而言,我更相信毛毛,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是谭晓宇的辩护律师了,也就没必要去多想。
走之前,我对毛毛说,“你不用对谭晓宇说对不起,他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以后周边还是一个刻薄而充满恶意的环境,你记住,对得起自己就行了,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努力往前走,甩掉他们。”
6
又过去两个多月,就在我还在庆幸自己提前从这个案子里抽身时,看守所的管教打来电话,说谭晓宇要见我,他想再次请我做辩护律师——我答应了,能再收一份钱,我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而且拒绝给友情价,家属一次性结清——之前谭晓宇没有对律师,也就是对我说实话,这般小聪明其实是大忌,害人害己。
再次见面,谭晓宇解释道,“我只是想换个完全支持我的律师,没想到他们待5分钟就走了。”
这次我着重向他解释何为性同意权——14周岁以下的女孩是没有性同意权的,相对于成年人而言,她们是弱者。不要说她们自己也想,一个3岁小孩,你给他毒药,问他要不要喝,他以为好喝,也会点头。她们无法准确评估自己的行为有何后果。
再者,一个女人和你调情,即便当你面买避孕套,并不代表同意上床,只是买卖行为,衣着单薄,那是审美,也无关性暗示。哪怕成年的失足女,只要她拒绝,性同意权就即刻受到法律保护。毛毛是谭晓宇推倒的,所谓半推半就,就是推倒。
谭晓宇若有所思,“如果是我女儿,我当然也不同意,可是我是被陷害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说道,“其实性同意权应该提高到16岁,或许要更好一点。”
检察院的案卷证明了我之前的猜想,材料显示毛毛于2015年在QQ空间发表过说说,配有她吹蜡烛的照片——谭晓宇在下面点赞:“12岁了,丫头生日快乐。”
谭晓宇这才完全坦白,“警察审过我,我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以为他们查不出来的。再者我要面子,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龌龊的人,那样你就不会帮我了。”
最终法院以强奸罪判处谭晓宇有期徒刑8年。被告席上的谭晓宇不停地喊冤。
6个涉嫌强奸的男生,经过警方的一番调查,认定其犯强奸罪构成犯罪,因未满14周岁不负刑事责任,不予立案。郑晟和吴芹也呆住了,“难道就这样了吗?”
7
那6个男生只是被送去收容教育,据说半年后就回了家。
大街小巷无人保守秘密,没人在意一个人的伤疤有多痛,能否愈合。只要一出门毛毛就会被围观跟踪,她成了过街的老鼠,没有人喊打,却被踩在地上。
毛毛和家人无力迁徙,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躲在床底下,她说人活到最后,连爱情都是个屁。我只得在毛毛的说说下面留言,“你才开始。”话没说完,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算重新开始,要面对怎样的炼狱,会是重生吗?
吴芹想给毛毛赚点钱换个学校,“我还能做什么?”
这些郑晟都不知道,因为他疯了。
2017年,“癫子”成了小镇新的笑柄。
“我的女儿是个儿子,你们知道吗?她其实是我儿子,没有人欺负她,带把的。”只要往那条脏乱破败的街上一走,就能看到那个“头顶大绿帽的变态癫子”。
“他妄想通过女儿改变命运,没想到女儿像妈妈,又掉茅坑了。”
“像妈妈比像爸爸好,至少还能卖,这家人啊脏了一个村,一个镇,不,一个县。”
再次来到这个小镇,只要多看“癫子”一眼,那些人就会主动跟你嘻嘻哈哈地说。还有人教育自家的女儿,“你乱跑咯,你想变成癫子女儿那样,那么下贱吗?”
我是专程来看望毛毛的。毛毛仿佛变了一个人,别人骂父亲“癫子”时,她会跳出来和他们对骂,“我要护着我爸爸”。她还是和很多小混混骑着摩托车在街上溜达,染发、打架、满嘴粗话。
见到我时,毛毛理了理头发,讲话不再带脏字,还有些羞涩。我说这样挺好的,“打打架,混混日子,倒也不差,熬过这一段时间就好。”毛毛捂脸,大哭不止。
情绪稳定以后,毛毛说她以前“就是因为脸皮薄,要脸才会被那些人欺负,做个好女孩压力太大了,要顾及名声,责任,过往。我想一死了之,可是我心疼爸妈。”
我让毛毛不要说了,“好坏不由他人评说,不要嫌弃自己,好好过活就是好女孩。慢慢反思,总会认清自我的,得先让自己长大,才能改掉坏,将美好延续下去。”
“癫子”郑晟见状走了过来,拉着我的手一直说,“女儿平安,女儿就是儿子。”见我盯着他的眼睛看,赶紧低头,又跳又闹,“冷冷的冰雨在我脸上胡乱地拍……”
我也唱歌,“1984年,庄稼还没割完,女儿躺在我怀里,睡得那么甜……”我始终认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父亲,一个有点疏忽大意却竭尽全力要扮演好角色的父亲。
在外人看来,“癫子”越来越癫了,“衣不蔽体,浑身酸臭,他老婆也没想送他去医院,女儿还是没羞没臊。”
那几个回了家的孩子,有3个转去了别的学校,还有3个重返了校园,他们没有案底,很快抹去了一切,又变成本来的样子,偶尔会大张旗鼓地调戏毛毛,久而久之,连“癫子”都敢欺负了,用棍子戳他的头,“岳父大人在上,受我一杵。”
再往后,每次回老家路过小镇,我总是会停车看看这家人,偶尔给点钱,他们都不要。最后一回,“癫子”握住我的手哈哈大笑,“女儿你14岁啦,呵呵呵,14岁了。”
当天下午,我就听到消息,说“癫子”杀人了,捅了3个小孩,全在肚子上,“他真是癫得没边了,居然还杀人。几个小孩只是戳他几下,有什么仇,什么怨,过去的事都过了,难不成还要冤冤相报,真是个‘癫子’,小孩的父母怎么能受得了。”
3个小孩没有性命危险,“癫子”只捅了他们各自一刀,并念叨,“女儿就是儿子。”
“癫子”出事的那天晚上,毛毛在空间写了5个字,“爸爸,妈妈,我。”
这一次,我没去看他们,婆娑世界,世相万千,我不想看到不愿看到的事,还有那个父亲。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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