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68)

选择一个人生子的单身妈妈们

罗兰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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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一个人生下孩子,对女性来说并非易事,经济、伦理上的挑战让这一条路荆棘满布。在倡导生育的当下,不婚生育这件事在社会层面也开始逐渐松绑,一些女性尝试独自生养。她们发现,生育也不一定要与婚姻挂钩。
孙雨萌的女儿桃子第一次清晰地发出“爸爸”这个音节,是在一岁五个月时。

正在哄桃子睡觉的姥姥愣了一下,试探地问:你想爸爸了?桃子拖长了奶声奶气的音调答应道:嗯~孙雨萌听到,连忙冲好手上的奶粉赶过去。用奶嘴堵住女儿的喊声后,她转头对母亲说:孩子哪知道爸爸是什么,瞎叫而已。

孙雨萌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样波澜不惊。凌晨两点多,家人都睡下后,她在一个专门用来倾吐的微信号朋友圈里感叹:我最担忧的事终于到来了。

在桃子出生后的这一年半里,“爸爸”一词是这个家庭的禁忌,甚至连片头会介绍“这是我的爸爸”的动画片《小猪佩奇》都不能出现。因为这个家里有桃子的妈妈、姥姥和姥爷,没有爸爸。桃子学名孙其姝,随妈妈姓。

 

图|玩耍的桃子

桃子的到来是个意外。怀上她时,孙雨萌31岁,独自在北京工作,和深圳男友李飞维持着艰难的异地恋。28岁的李飞还像个大男孩,冲动暴躁,相处一年多以来,孙雨萌渐渐感到他并非良配。李飞母亲要求他32岁结婚,对象必须是小他10岁的年轻女孩。年过三十且有过一次简短婚史的孙雨萌显然不符合要求。而李飞对母亲的顺服,让她无法期待他会为这段恋情争取什么。

李飞的家庭资产不菲,一个未婚怀孕的女友出现总是令人生疑。因此发现怀孕时,孙雨萌的第一反应是:不能告诉李飞。除了对两人未来的悲观,还有一些自我牺牲的念头:李飞刚开始创业,孙雨萌觉得不想牵绊他,影响他完成自己的梦想。

孙雨萌决定自己生下这个孩子。天性喜欢小孩的她舍不得身体里的这个小生命,而且自己也到了黄金生育年龄的末梢。深爱李飞的雨萌想到,两人虽然不可能进入婚姻,但孩子会是两人爱情的凭证。在外工作十年,从新人成长为团队领导、众人口中的“萌姐”,孙雨萌相信自己能独立抚养孩子。

怀孕的前三个月,孙雨萌没有告诉任何人,照常工作、出差,包括10次飞行。2015年12月,在深圳某私立医院,医生给孙雨萌做了详细孕检后,宣布胎儿健康。望着屏幕上那个幼芽般的小人儿,孙雨萌恍惚了很久。一个生命在自己体内生长,这大概是人所能拥有的最奇妙的体验。

她把消息告诉了身边的同事、好友。劝说无果后,大家转而给出祝福和帮助。一个女友对她说:我认识的女孩,没有一个因为生孩子而后悔。

和桃子不一样,今年7岁的薇薇是一次酒后纵情的结果。

薇薇的妈妈于静文在广西开服装店时,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长居拉萨的吴言。微信往来一年后,于静文决定去拉萨旅行,顺便见见这个聊天时一直显得沉稳有礼的男子。

见面后不久,吴言带于静文参加自己朋友的婚礼。神秘而浪漫的高原星空下,于静文醉倒了。醒来后的她对吴言的“趁人之危”感到失望,打消了与他发展亲密关系的念头,独自在拉萨游逛。半个多月后,于静文发现一向规律的生理期没有准时到来。早孕试纸揭示了预料中的结果。

于静文给吴言打电话。那一端,男人只冷冷吐出一句:“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的?”进而表示,自己不可能要这个孩子。感觉受辱的于静文没有纠缠,带着腹中还感觉不到的胎儿,回到了广西。

怀孕的于静向自己最信任的一位老师求助,老师对她说,这个孩子是你的亲人,会跟你亲密,可以陪伴你至少18年。这句话打动了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很少感受家庭温暖的于静文,她决定,给自己生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像孙雨萌、于静文这样,一些女性在各种缘由下选择成为单身母亲。在传统观念中,生育与婚姻捆绑,一个在婚姻家庭里诞生的孩子,才拥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得到周遭的爱和祝福。而在生育观念变动的当下,一些女性选择自己生下孩子,独立承担孩子的养育,将生育与婚姻、与男女关系剥离。

只是,不婚生子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孩子落户、入学等重要事项通常都需要父母的结婚或是离婚证书,证明其是婚姻关系的产物。来自观念的敌意也随处可见。在不少人看来,未婚生子是不够道德、不够光彩的。

孕期第三个月时,孙雨萌被严重的孕吐折磨得进了医院。输液时,腹中的不适让她想起得知自己怀孕那天,正好是李飞的生日,她从北京飞到深圳为男友庆生。晚上从浴室出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肚腹隐隐作痛,李飞把手放上去帮她取暖。孙雨萌被这个温柔的动作触动,怀着隐隐的期待问,如果我们有个女儿,你想叫她什么?丝毫没有察觉异样李飞语调轻快地说,叫小雨。

好心的护士打断了孙雨萌的回忆,给了无人陪伴的她一个桃子。吃着清甜的水果,孙雨萌想,如果生的真是女儿,小名就叫桃子吧,她不需要一个来自父亲的名字。

2016年6月,孙雨萌在北京生下女儿桃子,陪伴进产房的是她最好的闺蜜。专程从老家赶来照顾她的母亲突然身体不适,正在楼下病房输液。
产前一个月,孙雨萌把怀孕的事告诉了父母,包裹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里。她称孩子父亲长年在国外工作,分身乏术不能回国照顾。这个长年在国外的人是真实存在的,是孙雨萌的一位男性好友。孙雨萌和他打好招呼,请他在自己父母面前帮忙遮掩。她知道,父母一辈子在山东小城的国企工作,观念传统,如果实言相告,他们势必无法接受。也因此,她把同父母摊牌的时点选在即将生产时,让他们来不及反对。
虽然有些气恼女儿的任性,但接到电话的第三天,孙雨萌的母亲就从老家来到北京,随身带着两床小被子和一包准备用来做尿片的布。消息来得突然,她来不及为女儿多准备些东西。
母女共处一室,母亲难免问起“孩子爸爸”,孙雨萌每次都用“在国外回不来”、“他父母都不在了”之类的话搪塞过去。母亲不知道,她和孩子真正的生父签了一份协议,阻断了他认女儿的可能性。
那是怀孕4个月时,孙雨萌开始感觉到明显的胎动。身体里的小生命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自己是个强健的宝宝。走在香港的环山路上,海风吹来,她感到被孕育的幸福充溢的喜悦。随即却开始无法自抑地脑补各类荒诞情节:如果自己把孩子养大了,男方来争抢怎么办?
因为害怕李飞发现,在得知自己怀孕后,孙雨萌就拉黑了他所有联系方式,不辞而别。但此时,被自己的可怕想象支配的孙雨萌觉得,应该和李飞当面切割。
孙雨萌去了深圳,约李飞在酒店大堂见面。她告诉李飞自己怀孕了,随即拿出准备好的子女抚养协议。协议约定,由孙雨萌承担孕育、分娩、抚养和教育孩子直至其成年的全部义务和一切费用,李飞自愿放弃行使抚养权及与此相关的一切权利。
李飞脸色铁青地坐在对面,孙雨萌心中默念:你可以不签的,你可以不签的。如果此时,这个她依然爱着的男人说,我们一起抚养孩子吧,她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但李飞的举动如她预料的一样缺乏担当。他迅速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言不发地离去。此后直到孩子满两岁,孙雨萌再未见过他。

对一个妈妈来说,没有孩子爸爸陪伴的孕期和生产是不可想象的,而对于单身妈妈们,生下孩子,意味着艰辛才刚刚开始。孩子降生后的几年,通常是一个家庭最忙乱的一段时日。喂食、哄睡、处理便溺、早教、陪伴玩耍,往往耗尽新手父母和祖辈们的精力。而在单身妈妈这里,困难是加倍的。

孙雨萌有一位女性朋友在之前未婚生子,被要求缴纳社会抚养费。而她生桃子时,这项规定已不再执行,孩子也可以随母亲落户。在向孩子生父索要身份证件办理手续的过程中,她和于静文都遭遇了男方的为难,好在最后总算落地,给了孩子一个合法身份。

薇薇先天体弱,需要温暖宜人的居住环境。从她几个月起,于静文就开始寻觅母女俩未来的落脚点。从曾工作多年的广州,到家乡湖南,最终,她选定了西双版纳。薇薇一岁时,随母亲踏上了那片蓊郁叠翠的热带土地。

于静文用积蓄盘下几间民宿,作为养活自己和女儿的营生。打扫客房、接待客人时,薇薇伏在她的背上或怀里,给她负累,也给她力量。在旅游胜地西双版纳,人们往来不定,默契地保持着社交距离,这让她不用解释孩子的身世。
回想那段日子,最令于静文庆幸的,是薇薇养成了遵守母亲制定的规矩的习惯,自己吃饭、走路,很少哭闹。“一个人带孩子有一个人带孩子的好处,不会有干扰。”
女儿两岁半,于静文把她送进了幼儿园。也许是因为和妈妈相依为命的缘故,薇薇对妈妈的依赖更甚于别的孩子,“分离焦虑”也更严重,每天醒来就开始哭,半夜一两点也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大声哭喊着不愿去幼儿园。
薇薇没有父亲,于静文一直对女儿心存亏欠,最初几天,薇薇哭闹得特别厉害时,她迁就女儿,没有强行送她去幼儿园。敏感的孩子察觉到母亲的退让,开始变本加厉。于文静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最信任的那位老师也开解她说,她把薇薇带到这个世界上,为了她放弃原来的事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照顾她,并不亏欠薇薇什么。
一天下午,于静文带薇薇到公园,趁孩子玩尽兴后坐下休息时,她问薇薇,为什么不愿意上幼儿园。薇薇说,不想离开妈妈。于静文告诉女儿,每个小孩都要上幼儿园,这意味着你长大了,需要有自己的朋友。一个人到不同的时间段,就应该做那个时间段的事情,就像妈妈也要工作,不能永远陪着你。
于静文不确定薇薇听懂了多少,但从那天起,薇薇不再抗拒去幼儿园了。

图|于静文和女儿

 
孙雨萌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虽然父母在北京帮忙带孩子,但为了方便哺乳,她出门都会尽量带上桃子。30寸的行李箱里塞满婴儿用品,结实的背带将女儿固定在胸前。
桃子快一岁时,孙雨萌的父母回了老家一段时间,带女儿成了她一个人的任务。好在公司氛围宽松,她可以带着桃子上班,把女儿放在沙发或是大办公桌上,让她自己玩耍。桃子很乖觉,每到大家开会时,她一定不会出声。需要外出见客户时,孙雨萌把桃子带在身边,一线城市不问隐私的工作氛围保护了她,使她从未被客户责怪过。孙雨萌的闺蜜开玩笑说,桃子在两岁前就睡遍了北京二环内所有咖啡馆的沙发。

图|桃子送给妈妈的生日卡

第一次带生病的桃子去医院时,母亲看着手忙脚乱的孙雨萌,感叹道,难的还在后面呢。不过尽管经历了诸如桃子不理睬出差太久的自己、想念姥姥大哭不止、一晚吐脏三条床单等等令人绝望的时刻,当女儿替小憩的自己掖好被子,再轻轻抱住自己时,孙雨萌还是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薇薇进入幼儿园后,很快发现小朋友们的家庭结构和自己不一样。回到家,她问于静文:“我的爸爸呢?
向孩子解释父亲的缺位,也许是单亲妈妈们最大的难题。孙雨萌在朋友圈写过:“父亲可以不照顾孩子的生活起居,甚至可以不在孩子身边,但他一定是孩子生命里的一个图腾,一个精神符号,一个终生潜伏在孩子意识底层的心理暗示。”
随着桃子出生、长大,孙雨萌开始反思自己当初对李飞的决绝,孩子拥有与父亲亲近的权利,不该被自己剥夺。桃子半岁时,孙雨萌试探地发信息问李飞,是否想见见孩子,李飞回复:那只是你的孩子。
到桃子两岁,孙雨萌再次尝试和李飞联系,这次李飞同意见面。孙雨萌带着女儿从北京飞到深圳,在约好的商场等了三个多小时,李飞才姗姗来迟。
“你好胖啊,你这个小胖子”,这是李飞第一次见到女儿的开场白。坐了10分钟,他就离开了。
等桃子开始有意识地问起爸爸时,已经不记得这个只见过10分钟的男人了。孙雨萌买来绘本,向桃子解释,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家庭,包括没有爸爸的家。她对桃子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他也很爱你。你想见爸爸的话,妈妈帮你安排。桃子乖巧地答应了。过了两三天,她突然跟孙雨萌说,我不用见爸爸,我想象出来爸爸的样子了,黑西装黑皮鞋,光头。孙雨萌被逗乐了,桃子想象出来的这个形象,活脱脱是她幼儿园的保安。
孙雨萌身边的朋友们也很注意,和桃子在一起时尽量不触碰关于父亲的话题。幼儿园要求父母一起参加亲子活动时,老师会专门向孙雨萌道歉。但孙雨萌并不可以避讳和桃子讨论“爸爸”,她觉得:“这是桃子一生要面对的最大课题。”
不过,也许因为感受到了父亲的冷淡,逐渐长大的桃子似乎在回避这个课题。偶尔和妈妈聊起爸爸,她总会很快转移话题。小朋友说当心你爸爸揍你,桃子大大方方地回答:“哼,我就没见过我爸爸。”这个早慧的小姑娘,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和母亲。
5年过去了,孙雨萌的父母已经不太相信当初她编造的那个故事,但桃子的身世,始终是家中心照不宣的避忌。父母不认可孙雨萌的选择,每当桃子表现出怕高、怕黑等很多小孩都会有的问题,他们就会归咎为“没有爸爸”。孙雨萌试图说服他们,生长在一个不够“完整”的家庭并不会让桃子不幸,但收效甚微。
也许,这需要社会整体观念的迭代更新。例如近期上海规定未婚生子可以领取生育津贴,这样的进步令孙雨萌欣喜,甚至让她生出参与推动相关议程的念头。
和李飞的不闻不问不同,陈晓枫的未婚夫彭程在分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寻求复合。当年,陈晓枫未婚生下儿子成林后,发现未婚夫酗酒暴戾、出轨,就带着孩子独自生活。陈晓枫很坚定:“我就想断干净,否则对我和孩子都是伤害
彭程有一次酒醉想把孩子摔下楼的举动,让他永远失去了陈晓枫的信任。
成林是个早熟的孩子,对于父亲,他没有多问,甚至,在和母亲的家庭里,他早早扮演起了男性的角色。上小学的第二天,他就不再要母亲接送,坚持自己往返。一次下雨,陈晓枫去给他送伞,成林说,妈妈,雨不大就不用来送伞了,一边说,一边把母亲手上的购物袋接了过去。
陈晓枫常常庆幸,自己在成林三岁时开始经营茶舍,交游广阔,成林从小就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也常被妈妈的朋友们带出门旅行,养成了乐观开朗的性格。现在他学吉他学美术,自己安排每天的作息,完全不用母亲费心。两个月前,彭程在网络上找到陈晓枫,问她“你还好吧”的时候,陈晓枫颇有底气地回答:“不打扰就是最好。”

图|成林自订的作息表

薇薇5岁时,于静文和吴言达成了和解。时间淡漠了她的怨恨,她希望薇薇健康成长,而不是成为自己发泄对吴言积郁的工具。“如果他诚心诚意想要认孩子,想要给孩子父爱,我不拒绝。
她联系了吴言,对方也很快回应。几天后,于静文带着薇薇在西双版纳机场接到了吴言。相见的瞬间让她相信了血缘的神秘力量:薇薇一见到吴言,就扑到对方怀里叫爸爸,仿佛他们前一天才分别。
吴言离开前,答应此后每年出5万元抚养费,而于静文的唯一要求,是请他每周和薇薇通一次话。考虑到吴言已经在薇薇半岁时结婚,不愿让他的妻子怀疑,于静文专门给薇薇申请了微信号。回到自己日常生活,吴言并未履行和女儿联系的承诺。
失望的薇薇问母亲,爸爸为什么不给自己打电话发信息?于静文没有找理由安慰孩子,她对薇薇说,你的父亲有自己的生活,他也是爱你的,体现在愿意出抚养费上,但他的爱只能到这里,不能再多了。
于静文没有再找吴言,质问他为什么不和薇薇联系,因为她觉得,向一个人要爱、要他不愿给的东西,对方坚持不了多久,给出的爱也是不真实不情愿的。在7年的单身妈妈生涯里,她早已习惯不再期待。
现在,于静文的家里关于孩子父亲的印记是一架钢琴,这是吴言第二次来探望薇薇时买的。于静文尊重他的意愿,让薇薇学了钢琴,但她希望,女儿长大后不是一个只会优雅弹奏的小公主。她想让薇薇坚强、自立、善良,即使是在一个“并不是人人都爱她”,不够完满的世界里。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 END -

撰文 | 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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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篡改志愿的男孩,一场逐步升级的校园霸凌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1-09-07
 

 

文 魏芙蓉

编辑 王姗

 

 

消失的志愿

记不清是第几次被提示“密码错误”后,15岁的林相宇守在电脑前,再一次输入准考证号、密码和验证码,敲下回车键。温州市教育局中招管理系统上,网页终于成功跳转。

这是7月2日晚上6点,温州市中招录取工作进行的首日。前一天下午,中考志愿填报截止的前几个小时,他的账号出现异常,更换5个不同的浏览器尝试登录,均被告知密码错误。

应该是系统故障,他告诉自己。今年中考,林相宇考了580分,填报了十三所意向学校。不出意外的话,能录上第一所重点中学。他早早买来高中的培优课程,高中英语单词也计划提前背完。

眼下,“故障”后的再次登录,让林相宇松了一口气。但是随着鼠标下滑,他又重新紧张起来——志愿填报信息界面,此前填报的意向学校全没了,仅剩下的是第二批志愿里排在最后一位的巨人学校。

还没缓过神来,电话响起,是父亲林涛打来的:“被巨人学校录取了?”几分钟前,林涛在手机上收到了录取信息,觉得不对劲,立马停下手头的工作打电话向儿子确认。

这是父子俩完全没有料到的结果。林相宇比巨人学校分数线高出20多分,而且巨人学校离家远,本来只是用来保底的。父子俩都“蔫了”,林相宇彻底泄了气,“成天躺在床上,饭也不吃。

“为什么填报的十三所学校只剩下了一所?”冷静下来后,这是父子俩首先冒出来的疑问。

他们想到了那个下午志愿填报系统的异常。“是不是我们的志愿被人工修改了?”父亲打电话问班主任。登录系统需要准考证号和密码。林相宇的密码很简单——生日加上姓名拼音的组合。身份证号、准考证号等信息在班群里一直是公开的。

班主任坚决否认了这种可能:“怎么可能呢,是不是你自己操作失误引起的?”

为了找到真相,那几天,父亲林涛频繁往公安局、教育局跑,后来在县教育局,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事实——后台信息显示,7月1日,填报截止前那个下午,一个陌生IP地址曾8次登陆了林相宇的账号。

林相宇迅速想到了一个名字——许函浩,他的同班同学,也是同寝室友。他在QQ上打开了和对方的对话框:

在吗?
是你改了我志愿吗?

没有任何回复。

事情的发展后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根据IP地址,在班主任的询问下,许函浩承认了自己的行为。7月1日下午,他根据个人信息试出了林相宇的密码,进入填报系统后,删改了林相宇原来的志愿。录取结果公布的那天,许函浩又将密码改回。

父亲林涛更纳闷了。他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但熟悉那个名字,许函浩曾跟儿子共同出现在学校奖学金的表彰名单里,很多次考试里,这个名字都是第一。因为表现出色,他还被评为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即使没有见过对方,林涛早已对这个名字产生一种自然印象,“尖子生”,“应该是乖巧的”。

“爸爸,去报警!”得知真相后,林相宇情绪激动。但林涛犹豫了,“如果要闹到公安局,这个孩子少不了要留下案底”。以为只是男孩间的恶作剧,他劝儿子,“如果他能站出来认个错,教育局这边能帮我们改回志愿的话,咱们差不多就放人家一马”。

他没有预料到,这句话激怒了一向温和的儿子。“放过他?你知道我受了多大委屈吗!”儿子嘶吼着,眼泪掉了出来。

 

● 林相宇的志愿填报界面只剩下一所中学。讲述者供图
 
两个不被理解的男孩

林相宇和许函浩是在初三那年成为室友的。在此之前,九年级10班里,很少有人会把这两个男孩联系起来。

林相宇性格温和,嗓音细,在其他男孩看来不够“阳刚”。这使得从初一开始,围绕他的一些“暴力”,就悄悄开始了。

“跑步动作太别扭了”,“走路步子太碎”,林相宇体格瘦弱,体育课上,他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嘲讽,“正常男生的动作都是张开的,他是向内收缩的”,一个男孩提到,这让不少男孩觉得“怪怪的”,“不舒服”,私底下,他们喊林相宇“娘炮”。

面对这些言语攻击,林相宇很少表达出明显的不满和反抗,“被踩脚”、“书被推倒”、“椅子上被洒水”,一类的恶作剧对他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

初二那年,当林相宇的桌椅又一次被男孩们推倒时,班上一些女孩看不下去了,她们悄悄报告给班主任,带头恶作剧的几个男孩受到警告,林相宇才久违地获得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和男生相比,女生们对林相宇的评价完全不同,“有趣,而且热心肠”,这也是她们选择站出来帮助他的原因。

长期遭受的敌意并没有让林相宇变得孤僻,相反,他积极善谈,乐于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习作文章。他经常主动承担班上的一些公共事务,有时候去办公室问问题、写作业,看到地上的烟灰和垃圾,会立即找来扫把清扫。

但这些努力也给林相宇带来麻烦。有一次,当住校的同学违规养仓鼠被匿名举报到班主任那里时,“举报者”遭到班级里的集体憎恶,林相宇首先被列为了怀疑对象。林相宇觉得委屈,后来的班会上,他拿着提前写好的长达三页纸的发言稿走上讲台,试图发出呼吁:班级应该是团结的,同学们应该合力抵制针对同学的现象;中考临近,希望大家营造出良好的学习气氛。

讲台下,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们早已厌烦了这套“班主任式”的说辞。因为举报遭受处罚的学生直接向林相宇放话:放学别走,学校门口见!更多人则是埋怨他“太爱出风头了”,“可真是老师的左膀右臂”。

当这些嘲弄、鄙夷和冷言冷语笼罩在林相宇身边的时候,通常,许函浩就坐在林相宇斜后方,把整张脸埋进书堆里,对这一切毫不关心。他是最容易惹人注意的那类学生,成绩优异,专注且自律,中考前的四次月考,有三次他都拿了第一。

和林相宇相反,冷淡寡言,是许函浩留给大多数同学的印象。有同学带着问题来桌前询问,他不作任何回应;临近毕业,有同学希望他在校服上留下一个签名,他拒绝了。对同桌也不例外,递过去的同学录遭到拒绝后,同桌女生在纸上主动给许函浩留下了自己联系方式,许函浩当着她的面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优等生的“扑克脸”勾起不少同学的好奇心。一群调皮的学生曾做过“实验”——许函浩写作业时,他们摘下他的眼镜,搬走他的书,掰着肩膀晃动他的身体,试图激起他的反抗。最终,男孩们失望地发现,除了微扬起的嘴角,许函浩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某种程度上,许函浩和林相宇都是班级里不被理解的那类人。即便只隔着三排座位,初中的前两年,他们就像两条永不交汇的平行线。但2020年春天,因疫情在家上网课的阶段,两个人因为游戏开始有了接触,成为游戏中的好友。后来还会聊到学习,一起讨论作业。

恢复线下教学后,2020年9月,为了追求更好的学习氛围,林相宇从原来的7人寝室,搬进了当时只有两人的307寝室,和许函浩成为室友。

307一度成为班上学习氛围最好的寝室之一——寝室没有人带手机,所有成员的成绩都在班级排名前列。许函浩理科成绩优秀,林相宇英语是强项,两个人甚至计划“专长互助”。

那时,林相宇所处的环境已经变得友好许多,他在班级里有了更多的朋友,关于这个变化,有同学认为是因为老师多次警告后的效果,也有人解释说“初三太忙了”,而另一种说法是,这一年来了新的转学生,也不被大家喜欢,“目光转移了”。

但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游戏走近的两个室友,开始因为游戏不断产生摩擦。林相宇发现,他和同学谈论两个人的游戏经历时,许函浩好几次表现出明显的不悦。“没面子,他说我不应该把他玩游戏的事情到处说”,林相宇说。作为惩罚,林相宇偶尔会被要求帮许函浩值日,取洗衣房的衣服,以及帮他在小卖部付款。

有一次在音乐课上,当林相宇又一次和同学聊游戏时,许函浩突然抓起一支笔扎向林相宇的手掌,毫无准备的林相宇“啊”地大叫一声,鲜血冒出来。那个伤口后来结痂,永久地在手上留下疤痕。

 

● 林相宇的中考成绩。讲述者供图
 
307的秘密

事后回想起来,林相宇很难用一个确定的时间节点描述,两人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或许是因为那张电话卡,彻底激化了两个人的矛盾。

2021年4月,许函浩未经同意拿走了林相宇的电话卡没有归还。这件事通过林相宇父母,传到了班主任那里,让许函浩在办公室挨了批评。当天晚上回寝室后,林相宇的被子就被扔到了地板上,许函浩指责他:这么小的事你还要跟你爸妈说,搞得我在那么多老师的面前没面子!

又一次因为“面子”,两人开始在寝室冷战。林相宇渐渐发现,许函浩洗澡的时间越来越长,轮到自己时,寝室已经熄灯,他不得不摸黑洗澡。有一次,晚自习后林相宇冲回寝室想先洗澡,刚脱了鞋的脚还没落地,被赶上来的许函浩一把猛拽,整个人倒在铁制门框上。许函浩走向浴室,不忘朝倒地的林相宇甩去一脚。

餐桌上也不再安宁。食堂用餐的位置固定,两人被安排面对面吃饭,有时林相宇的餐盘刚放下,就被对面夺了去。更糟糕的情况,是吃到一半,许函浩的剩菜和剩汤就泼到林相宇的盘子里,大朵油点在满盘汤水里漂浮起来。不少同学都看到,吃饭的中途,林相宇突然“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吼道,“你到底想干嘛”。

在307,林相宇睡过很多次冰冷的床铺。每次发生口角时,许函浩会把事先准备好的空花露水瓶灌满水,喷到林相宇的身上和床铺上,直到瓶子见底。那些夜晚,林相宇睡在湿被子里,感觉“心比被子还要冰”。

“因为透露了对方的游戏习惯”,“因为让他被老师批评没有面子”,过去,林相宇以为,这就是许函浩讨厌自己的全部原因了。直到寝室矛盾第一次闹到了班主任处,林相宇听到许函浩控诉了自己的数条“罪行”:林相宇在班里人际关系很不好;他“娘娘腔”,讲话很“骚”,让人恶心;他总是讲话,影响我学习。

这两个成绩优秀的学生,让班主任无奈极了。“两个人都批评了”,班主任后来接受《新京报》采访时提到,他叮嘱两个男孩,“马上中考了,都管好自己,好好读书”。听到班主任特别交代自己,“寝室里尽量别跟他讲话,别惹他”,林相宇伤心了,他认定在老师眼里,许函浩显然比自己更优秀,此后他再没有找过班主任反应。

307发生冲突的时候,室友徐平大多在场,“都是没有理由的,一般是许函浩不高兴,会主动找他(林相宇)闹”。起初徐平没有放在心上,这样的“小打小闹”过去在班级里也时有发生,徐平以为“他们不会玩真的”。

直到第一记耳光在寝室打响,徐平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那声音足够响亮,以至于他惊讶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许函浩的巴掌落在林相宇左脸上,打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只是因为被嘲笑是“山沟沟里来的”,他想要回嘴反击。

肢体冲突在307越来越频繁。对话的势头一不对,许函浩会直接抓住林相宇,一腿将他翻倒在地;不对话也会有问题,即便是躺在床上休息,许函浩吃着苹果也会走到林相宇床铺前,旁若无人地直直躺下,压得林相宇喘不过气,他尖叫并和对方推搡起来。

徐平想过帮忙调解。林相宇被锁在寝室外时,他起身开门,还没靠近,许函浩就把他拦下了。他常常觉得左右为难。“两个都是自己的同学”,不拦是坐视冲突,拦了又可能和许发生冲突。几次口头劝阻无效之后,这位室友彻底放弃了。

事实上,林相宇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反击。趁人不注意时,他曾偷偷把墙灰倒进对方的鞋子里;在食堂里遇到挑衅,他也学对方的样子,把剩菜或汤倒进对方的餐盘;有时候气极了,朝对方踹一脚,但还击的一脚很快又落在自己身上,“真痛啊”。

林相宇“不想浪费力气了”。为了避免正面冲突,晚自习结束后,他会去对面楼老师的宿舍,借口咨询问题待半个小时,或者就在楼梯口打发一段时间,赶在熄灯查房之前回到307。那些无处倾诉的委屈被他写在一块随身携带的写字板上:“我不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忍一百天,到中考结束”,“中考我一定要超过你”。

到后来,争吵和打斗已经成了307每晚的“固定剧目”,“有时候是掐他(林相宇),有时候是把他摔倒,然后脚踩或者坐在他身上”。熄灯后,黑暗中传来“咣—咣—咣”的声音,徐平躺在床铺上,他能分辨出,那是骨关节撞到铁架床上的声音。

有几次,林相宇被摔在地不动弹了,许函浩会问一句:你没事吧。在徐平听来,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

临近中考的一天,班上同学在学校机房进行中考志愿模拟填报。回到寝室,两个人又产生了冲突。林相宇想起来,许函浩当时指着他问:“信不信我以后把你志愿给改了?”

 

● 中考志愿填报 (资料图片)
 

是不是我不够好?

 

 

 

断断续续讲述那半年的经历后,林相宇的情绪几近崩溃,他留下一脸震惊的父亲,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卧室。

父亲林涛起初不敢相信,如今已被愤怒填满。那些发生在儿子身上的事情,他又花了几天时间拼凑完整,很快便带儿子去公安局报了案。

歉疚和自责折磨着这位父亲。因为忙于工作,他把孩子送进这所私立学校。儿子住校,半个月回一次家;三年,林涛只去过一次家长会。每周父子俩都会通电话,那些短暂的交谈里,他嘘寒问暖,关心学习情况,却很少触及儿子内心。如今再回想起来,孩子中考前急剧下降的成绩事实上早就向自己发出了信号。

他至今不知道施暴者的样子。听完儿子哭诉后,他慌忙从家长群里翻出班级活动的视频和照片,伸到儿子面前:哪个是他?林相宇沉默不语。

篡改志愿的消息仿佛暑假里的一道惊雷,在九年级10班的群里炸开了。“刺激了,刺激了”,类似的消息率先在群里弹出来。

“搞这么一手,挺没意思的”。

“这么投入的人竟然会改别人志愿”。

得知林相宇报案后,班级里不少女孩主动联系他,表示如果有需要,愿意站出来为他曾经受到的欺凌作证。

“一个人的语气和性格只要他自己习惯了,就没什么不妥”,“那些因为性格觉得林同学有问题的,他们本身就存在问题。”一个男孩提到,他也决定站出来。

等待警方办案的过程中,林相宇恹恹地宅在家里,看到朋友圈和QQ空间不断传来同学录取的喜讯,早早购买的培优课程他没心思看了;打算提前背高中单词,单词念在嘴里不自觉就走了神。

他做过几次噩梦,都和霸凌有关。有时候他旁观着一场霸凌,有时候是自己正遭受霸凌,不管什么时候,他总看不清施暴者的脸。

他至今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是因为自己透露的好学生会“玩游戏”让对方觉得没面子了?还是和自己玩游戏会“没面子”?

室友徐平也觉得疑惑。班上男孩集体排斥林相宇的时候,徐平也有些疏远他,随着接触深入,那些成见渐渐消失。在林相宇搬入寝室之前,他和许函浩同寝室两年多,许函浩话少,偶尔开开玩笑,没有发生过任何争端。15岁的徐平很多时候都不解,什么样的成见能导致这样的恶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远是班主任没预料到的。原本他认为这只是青春期男孩之间的正常打闹,“如果不是这个(改志愿),根本不会有事,闹矛盾的学生那么多,哪里会注意到”。

50多天的等待后,8月19日,林相宇拿到了行政处罚决定书,认定了许函浩非法删除并修改林相宇志愿的行为,并对许函浩处以行政拘留6日的处罚,但因为未满16周岁,最终不送拘留所执行。

 

● 行政处罚决定书。讲述者供图

8月底,这起案件随着媒体披露在网络上获得大量关注。林相宇打开手机,看到班级里和网络上,几乎呈现出一边倒的指责许函浩的声音,“基本上都在骂他,他现在口碑变得那么差”。

一种更为复杂的心情开始频繁找上他。“我真的没想到一开始那么好的人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受,好像是我害的他,又不是我害的他。”直到开学的前一天,他还在试图跟一些同学确认:是不是我个人做得不够好?

有些疑问或许将长久悬在林相宇心中。夏天结束,许函浩在县里最好的中学开始了新的学期,开学那天,有同学走上前问他:“你改了林相宇志愿吗?”“没有,我没有改他志愿啊”,他淡淡地回答。

在教育局的安排下,林相宇也被原志愿中的一所学校录取。考虑到他体格瘦弱,开学前,父亲特意把他送去一家体能训练营,进行针对性的体能锻炼。关于接下来的住校生活,在愁容满面的父亲面前,林相宇用了一种轻巧的语气,“希望我跟他们合得来”。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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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报应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9/28/2021 postreply 19:3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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