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问我,还要死多少警察才能破案?

广东天字第二号案:

 

他们问我,还要死多少警察才能破案?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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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一直觉得,“细思极恐”这个词,背后一定代表某种可怕的现实。

 

比如我曾看到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处理一个体长一米六左右体重一百斤的动物尸体?

 

这个问题发布不久就被平台删除了,相信所有看过的人都会和我一样觉得恐惧。

 

法医廖小刀讲过一件1992年的旧案,是当年广东省的“天字第二号案”,他也提到了一个细思极恐的细节:

 

就在那个警匪拼杀的年代,广东省出了一伙悍匪,历时4年,残害9条人命,一次比一次残忍,甚至敢当街开枪杀人。专案组都在议论,那伙匪徒是否会犯下更大的重案,直到遇上这件事儿——

 

两名警察被截杀,他们的枪支和子弹,都被尽数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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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觉得,那些从90年代走过来的前辈们身上,都有这么一股劲——同样是两条胳膊顶着一个脑袋,他们就是能在发火的时候嗓门最大,张口闭口不离脏字,不论个头身板,总是一副随时准备好跟你比划两下的架势。

 

这种气质,在我这个警察系统里的技术工种看来,可以简单粗暴概括成两个字:匪气。他们像匪一样凶、狠,也像匪一样玩命。

 

90年代,警匪在一片混沌中拼杀,匪徒800块就能买把枪,流窜4地,杀掉9人;而彼时,DNA技术、数据库、布满大街小巷的“天眼”还是天方夜谭,警察腰里别的和普通老百姓一样是BP机,警局门口的标语条幅上写着“偷警车犯法”。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但明里暗里,谁见了谁都想往死里干,于是那个年代教会了所有人:狭路相逢,谁吼得声大,谁拳头硬,谁就活下来。

 

我认识几个与野兽缠斗最终活下来的人,老潘,拿下广东省“天字第二号案”的刑警队长;他当年的法医搭档章师傅;还有隔壁市一个年轻的侦察员,杜真。

 

有次我和老潘一起出差,他脱掉鞋子蜷在车后排打盹。看着他,我一时有点恍惚。

 

这个缩在座位上不到一米六五、秃顶、瘦小、年过五十的老头,是当年整个刑警队里最能打、最强壮的几个之一。

 

“我把自己所有的劲都在90年代用完了。”他说。

 

我意识到,这是独属于那个年代的故事。那样的案子,那样的人,今时今日再不会有。

 

那次差旅畅聊之后,再遇后辈缠着我问什么是“大案”,我都会告诉他们——

 

这就是大案。

 

 

 

时间倒转回1994年4月3日,毗邻南海市大朗工业区的一条繁忙公路,被警察用摩托车拦住大半。

 

双向变成了单向,车越堵越多,一些摩托车还在大车间见缝插针地穿行。在时间就是金钱的珠三角,车轮每多滚一圈都能给这些小老板们心里安慰。

 

围观人群密密匝匝,载着章法医和小徒弟的警车只能在很远的地方停下,他们从人堆里挤出来,探头往里看,却有点意外。

 

本以为现场必定一片惨象,但除了三个外侦兄弟孤零零站在路中间,整个现场只有两滩血迹。

 

想象中满地的玻璃碎片,燃烧爆炸的车一样没有,这哪像是个枪击现场?

 

章法医转身扎入人群了解情况,留自己的小徒弟去提取那两处血迹。

 

小徒弟刚分到单位半年,是个案子都得作为师傅的章法医带着干。章法医并不是科班出身,早年在乡镇坐门诊,只在省里上过三个月的法医培训班。但法医是个吃经验的活,干了二十年,年近40岁的老师傅什么现场都见过,却整天笑着说向自己这个大学生徒弟学习。

 

很快,小徒弟就发现自己没事可干了——现场没有伤者,更没有尸体。就这么个现场,需要两个法医来勘查么?

 

满腹疑问的时候,师傅阴沉着脸回来了。医院和殡仪馆都没有派车来过现场,附近的医院也没有收到过枪伤病人,现场这么大的两滩血,伤者怎么会凭空消失?

 

“叫多两个人来一起搜索地面。”章法医戴上了手套,枪击案最关键的物证就是弹壳,人能跑,弹壳总不能长腿吧。

 

小徒弟很快发现了一枚弹壳,大家凑一块开玩笑,说年轻人就是眼神好,正准备收队,外侦一个兄弟突然走过来,在章法医耳边说了两句。

 

章法医立刻叫停了所有人手上的活,让大家再从头搜现场,继续找弹壳。

 

站在一旁的小徒弟只模模糊糊偷听到几个词,“警察”、“五四”……

 

这几年枪击案确实不少,自己才来半年,已经出过十几次枪击现场了,但并不是每个现场都能找到弹壳,有时候实在找不到也就算了。可这次,师傅完全是一副不找到弹壳绝不收队的架势。

 

终于,在路边的花坛里找到第二颗弹壳后,章法医才带着小徒弟急急忙忙赶回局里。

 

重案队队长老潘正和局长在会议室说话,见老章他们进来也没停下,甚至没有像平时一样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这可不是他平时的态度。

 

老潘到队里之后,除了一起并肩作战的队友,全队上下最高看一眼的就是老章,因为人家是知识分子,文化人。后来,小徒弟这个大学生来了,老潘对两人更是热情,处处照顾。

 

老潘自己是退伍兵出身,从警十来年靠着拳头硬,能破案,前两年刚被提拔成重案队的队长,才三十出头,已经成了大家口中的“老潘”。

 

此刻,老潘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绷得比谁都紧。老章没往跟前凑,拉过老潘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现场有目击者说,当时至少开了两枪,中枪的人被抬进一辆小汽车的后备箱,拉走了。而辖区派出所所长恰好同时段反映,自己所里有两个本该在附近执勤的警察联系不上了,对讲机关了,传呼机也不回。

 

两声枪响,两个警察失踪,同时下落不明的,还有一支五四和一支六四手枪。老章和老潘心底都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必须把人和枪给我找到,找不到都不要睡觉!”局长摔门而出。

 

老潘挪到老章旁边的椅子,抬手丢过去一支烟,接过老章递来的物证袋,里面是现场找到的那两枚弹壳。

 

老潘皱着眉头看了看,虽然他打过无数次靶,开过很多枪,但是对子弹壳真没什么研究。直到老章捏起其中一个弹壳,指着上面的痕迹说:“我觉得这是制式枪发射的。”

 

“操,怎么又是制式枪支?”老潘坐不住了。

 

老潘这句牢骚只有老章能听明白。这几年,他们哥俩手上已经积了好几起涉及制式枪支的案子没破,要是放一块数,刚好一只手差一个指头——死了6个人了。

 

 

 

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两年前的一切在两人脑海里都清晰得恍如昨日。

 

1992年的9月25日,本地大发卷烟批发市场附近,一对夫妻在市场收档之后同骑一辆摩托车回家。下午6时车行至一个路口,一辆红色摩托车从他们身后风驰而至。超车的片刻,红摩托车后座一个戴头盔的男人突然掏出一把枪。

 

“砰”的一声,先击中了丈夫的头,摩托车尚未倒下,匪徒又开出了第二枪,击中妻子,随后拿走了这对夫妻身上的10万元现金。

 

丈夫当场死亡,妻子胸部中枪,胸椎骨折,重伤瘫痪,日子生不如死。

 

这就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大发市场抢劫杀人案”。

 

奉命侦破此案的就是当时还未满30岁年轻气盛的“潘队”,而当年看现场的正是章法医。案发后,他把现场的弹壳送去了市局鉴定,确定为制式弹药,由制式枪支击发。

 

就是说凶手用的枪不是来自民间作坊,而是正规军工厂制作。

 

在枪械被严格管控的今天,很难想象92年制式枪支曾严重流失。那时除了军警,国有企业比如矿山、矿场保卫科,也能申请配发枪支,后来发展到有些国有企业经营不善,发不起工资,保卫科一年到头就会“丢”一两支枪。

 

当时省厅专门发了文,督促老潘他们尽快破案。但再往后的事,队里谁也不愿意提了。

 

现在时隔两年,又有制式枪伤人,而且出事的还可能是两个警察。

 

老章没再说什么,点燃老潘给的烟,又把自己的打火机递给老潘。两个男人沉默着,各自想心事,吐出的烟雾渐渐融成了一片。

 

老潘把队里所有人都喊到了会议室,给每个人都配枪,连老章和小徒弟都不例外。

 

“现在是特殊时期,真遇到事儿了有枪和没枪就是生死之别,万一需要行动,是个带把儿的都得上!”

 

把枪交到老章手里的时候,老潘开玩笑,“你们以前只打靶,这次说不定有机会让枪开荤了。”老章只回了老潘两个字,“痴线(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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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水库里发现尸体的那天,小徒弟刚换上新发的军绿色长袖警用衬衣和同色长裤,下到水库的时候被岸边的泥污蹭脏了好几处,但是他来不及心疼。

 

“愣着干什么。”师傅老章利索地脱掉了鞋子,把裤腿卷上了大腿。

 

两具尸体都已经高度腐败,隔着手套依然能感觉到腐败尸体皮肤特有的冰冷和滑腻,棉纱口罩一点挡不住水浮尸的臭味。一想到这两具尸体可能是自己同事,老章心里更难受了。

 

两具尸体被抬上了岸,虽然面容已经无法辨识,但尸体身上穿的衣服还有那带着五角星的腰带扣都表明,他们就是三天前枪击案现场失踪的两名警察。

 

队里十几个兄弟身着警服,在水库边围拢,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神情严肃。

 

人群的正中,老章和小徒弟准备当场解剖自己兄弟的尸体。

 

小徒弟本以为会把两个牺牲兄弟的尸体拉回去,至少让解剖工作显得更正式些,但在师傅和队里其它兄弟看来,早一分钟搞清楚两人的死因,找到线索,早一分钟抓到凶手才是该做的。

 

两个警察身上的配枪都已不翼而飞,剥开衣服,每人都有两处枪伤,一枪胸口、一枪头。

 

突然,老章指着其中一具尸体头上的窟窿问徒弟,“这个伤口到底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

 

老章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他觉得心底那把火已经烧起来了。他其实知道答案的,但那一刻他讲不出来,他选择去问徒弟。

 

小徒弟被一堆前辈同事的冷峻目光包围着,再看看那个开在同样是自己同事头上的黑洞——此刻,那里还在不断渗出乌黑的液体——好像也突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是生前伤,那意味着两个警察被塞进后备箱拉到这里的时候,可能还活着——头上的窟窿就是那两个恶徒补的枪。

 

他一瞬感觉自己心脏在胸口里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脑袋里的血管似乎都在抽搐,他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么残忍的话要怎么说,师傅没有教过他。

 

师徒俩沉默了一会,老章自己站起来,找到等在旁边的老潘,让他安排兄弟仔细搜索水库周围。

 

果然,在距捞尸地点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发现了带有血迹的石头,还有一个掉落在旁边的弹壳。可以确认,两个悍匪抛尸前,在水库边冲着两个警察的头分别补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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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照惯例,老潘根据案发时间给案子取了一个简单的名字——403枪案。

 

“我他妈要是抓住那两个混蛋……”老潘的声音有点抖,只讲了半句就说不下去了。

 

谁也没想到,一星期后,一个姓谭的老板突然自己找上门来,说自己车后备箱里有一摊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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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辆当年很稀罕的白色宝马,一打开后备箱,两大片血迹因为捂了好几天,散发着浓浓的腐臭味。

 

老章他们第一时间用沾水的棉纱在两滩血迹的边缘取了一些干燥血迹带回实验室。当时DNA技术尚未普及,只能依靠血型做基本的判断。

 

结果显示,枪案现场提取到的血迹和后备箱里的血迹,血型双双一致。那两个受伤警察的生命最后时刻,是在谭老板的车后备箱里。

 

这个谭老板走不了了。

 

老潘闻讯,立马换下给谭老板做笔录的兄弟,他要亲自和这个谭老板聊聊。

 

谭老板一开口先大喊冤枉。半个月前,他和女友从卡拉OK房出来后,正准备开着自己的宝马回公司,在一条岔路上突然被人用农用车截停。随后,一个身形高大的匪徒用枪指着他的头,把他挟持到一个小房间里。

 

冰凉粗粝的铁链绑住了他的手脚,对方开口跟他要150万。

 

谭老板家里只筹到93万现金,再三讨价还价,对方答应先收下这笔钱放人,但是要赎走车,谭老板还得再拿40万。

 

让谭老板庆幸的是,对方在收到93万现金后,在一条大路边把他放了下来。逃脱虎口的谭老板生怕对方还会再找自己麻烦,对于拿40万赎车并不敢有太多异议。

 

而且90年代,像宝马奔驰这种进口豪车都需要特殊渠道才能购置,不仅花费大,手续繁琐,耗费的时间也很长,40万并不算太过分。

 

他凑齐了钱赎回自己的车,后备箱里,等待他的却是两滩毛骨悚然的血迹。

 

逃过一劫的谭老板慌了,他怕警察真找上门来自己说不清,思虑再三报了警。

 

但更多关于这伙人的信息,谭老板也不知道。他不认识他们,甚至没有见到那帮人的脸,对方和他接触的时候要么戴着头盔,要么戴着帽子口罩,至于后来为什么要驾驶着自己的车去杀警察,他更无从得知。

 

这唯一一个与野兽共度七天并存活下来的人没有记住野兽的长相,让老潘这个猎手空有一身力气却找不到狩猎目标。

 

这种憋屈又无能为力的感觉,老潘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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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大发市场的旧案就曾一次次把他打入这样的绝境中,让他几近窒息。

 

1992年12月30日,元旦前一天,老潘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刚安排好元旦的值班准备第二天陪老婆孩子出去玩,突然接到第二起枪击案的报警。

 

还是大发市场附近,还是一对夫妇。

 

老潘赶到现场的时候,离枪案发生还不到一个小时。两具尸体静静躺卧在路上,身下未凝固的血似乎还散发着余温。

 

这次的报案人在距悍匪不到十米的地方,完整目击了案发全过程。

 

下午6点左右,一辆红色摩托车迎面而来,在驶过谭氏夫妇的摩托车时,后座一个戴茶色头盔的人突然拔枪朝丈夫谭某的胸膛开了一枪,摩托车顿时失控,冲向路旁。

 

后座的妻子吴某被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得大叫一声,匪徒抬手对准她胸膛又开了一枪,妻子再也没有了声音。

 

这时,匪徒像是不放心,停车走下来,仍然照着谭某的头补了一枪。

 

这一连三枪时间很短,对面车道目睹一切的骑手远远放慢了车速,盯住匪徒。只见匪徒从吴某身上取下装着20万现金的带血挎包后,调头朝大沥方向逃跑。骑手尾随了一段路,发现这辆红色摩托车没有车牌,自己跟踪没用,赶紧报了警。

 

时间、地点、受害者身份,前后两宗持枪抢劫杀人案几乎一模一样。

 

这伙人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像是在一次次杀戮中“熟能生巧”,摸出了套路。

 

这对当时刚刚升任队长的老潘来说,实在是一种挑衅。

 

在年轻的潘队眼里,罪犯只分为两种:能上“大招”的硬骨头,和不配上“大招”的小虾米。

 

当时刑警队里最先进的“技术”,不是自己法医搭档老章的血清检验,也不是省里仅有的能做指纹比对的几台苹果电脑,而是审讯室里那两条用滑轮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铁链。

 

靠着这个东西,不管嘴多硬的案犯,遇上“潘队”都得一五一十地交代。

 

队里有人眼红,私底下说了不少怪话,“没啥文化,除了‘敢打’,还有啥能耐?”

 

但那时候警队里有文化的确实不多。90年代治安管控力度跟不上,命案的发案率逐年上涨,破案率却一直往下掉。因为警力紧张,最夸张的时候招警察就像抓壮丁,“有个家伙头天还在菜市场卖白菜,第二天就拿上枪当警察了。”

 

缺人,更缺技术。

 

全省只有几台苹果电脑能比对指纹,过程还极度繁琐:一张3.5寸的盘,能存的数据非常有限,两起案子稍微隔得远点就使不上劲了。而且基本靠人眼,一天下来,再好的眼神最多也就能比对百来人。

 

那时候也没有电话定位,视频监控更是想都没想过。目击证人只要不认识凶手,看到也没什么大用,因为一记不清,二描述不准。

 

所以当时老潘他们特别注重走访排查、现场访问,问不出来就上“大招”——因为这些手段就是唯一的手段。

 

可遇上大发市场这两起案子,年轻的潘队突然发现,自己这些手段都失灵了。

 

他卖力地走访,甚至有点不讲章法。

 

他把队里十几个兄弟全部撒进市场,一半人在各个路口蹲候,一半人挨家挨户走访排查。

 

他对市场里的每一辆摩托车都做了登记,重点排查那些在市场里打工的外地人——只因为他们是本地犯罪率最高的群体。

 

他组织辖区里的派出所,天天去出租屋密集的城中村查地下赌场和做白粉交易的小混混,碰到眼神鬼鬼祟祟的就逮回来让他们吊着“仔细回想”。

 

但“大招”上了不少次,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潘队也从局长眼里的得力干将,渐渐变成了办事不力的老油子,挨训都挨疲了。

 

案犯一天不落网,噩梦就一天不会结束。未破的大发市场旧案成了新灾难的开始——403枪案,这个老潘随口取的简单代号竟成了后来广东省的“天字第二号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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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局和实验室奔波多天的章法医,终于等来了一个电话。

 

他到底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小徒弟并不知道,但是电话挂了之后,小徒弟发现师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像在发呆,但又猛地站起将刚燃起来的烟摁掉,带着他一头扎进了档案室。

 

档案室不足二十平米,推开门,眼前是一排排堆叠在一起的铁柜子,墙角放着几袋生石灰吸湿气,但打开柜子依然能闻到淡淡的霉味。

 

这里就是存放历年现场勘查档案,以及一些未破案件卷宗的地方。

 

在此之前,小徒弟从没注意队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档案室不大,存放的卷宗却不少。结案的卷宗都装订得整整齐齐,未破案件的卷宗往往都是散着的,像是在苦苦撑着,等一个结局。

 

老章先是翻开一个厚厚的记录本,用纸条抄下了编号,然后从1992年起,带着小徒弟把那些铁皮柜挨个打开,开始扒那些档案袋。

 

一个,两个,三个。找到一个,老章就往徒弟手里放一个,卷宗越垒越多,分量越来越重。

 

望着手里厚厚一沓档案袋,小徒弟心里开始嘀咕,他不明白师傅翻出这些陈年档案要干什么。

 

师傅带着档案和徒弟在楼里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老潘。章法医一下没歇,回了办公室就打老潘的BP机。放下电话,他又点上了一支烟,也不坐下,就站在电话边上。

 

小徒弟觉得办公室的空气都快凝固了,好奇、紧张的情绪让他也开始坐立不安,他捧着那几个档案袋,因为怕弄乱也不敢打开看,就那么一直盯着在电话机边来回走动的师傅。

 

第二根烟还没抽完,电话终于响了,老章一把丢下手里的烟抄起电话,“403枪案和大发前两年的枪案串起来了。” 

 

老章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对面的人沉默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骗你干嘛!”

 

小徒弟不知道,不长的一个电话,听筒那头的老潘也和他师傅一样,烟点了一支又一支,碾碎了一地的烟头。

 

两个警察在电话的两头,同样的焦虑而兴奋。

 

看来他俩和这伙悍匪,注定了这辈子要斗一斗。

 

撂下电话,老章用脚使劲碾着地上的烟头。小徒弟从没见过这样有些“失控”的师傅,他低头看向怀里那个最厚的牛皮纸档案袋——

 

封面上,黑色笔写着几个大字:1992-1993年大发市场系列抢劫杀人案。

 

原来,杀害两个警察并不是这伙人第一次开枪,他们曾在1992-1993两年间,让大发市场里的每个人都对“红色摩托车”产生过刻骨铭心的恐惧。

 

神出鬼没,尾随、逼近,在人毫无察觉的时候一枪毙命,连求饶的机会都不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两个档口老板命丧黄泉,后一宗因为有目击者,传回来的详实细节越发恐怖。

 

红色摩托车上的两个悍匪似乎成了某种“幽灵”:没人见过,但人人生畏,因为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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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大发市场的老板们;作案的时间也很固定,就卡在老板们收档回家的时间。

 

大发市场成了一片富有但凶险的法外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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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发市场,全称是大发卷烟批发市场,90年代南海最火爆的烟草集散地,市场旁就有一条大马路直通广州——那个当时只要提起来,谁眼睛都会发红的地方。

 

在北方一个工薪家庭,夫妻二人月工资加起来不到300块的时候,广州一个工厂小工已经拿着600块的工资,抽上了“万宝路”。

 

当时全国范围内都流行着一句话,"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

 

这里有所有最新奇也最刺激的玩意儿——

 

第一家五星级酒店、第一个证券交易所、第一个出口加工区、第一家股份制企业、第一家外资企业、第一家外资银行、第一家律师事务所……甚至第一次选美、第一个商业广告、第一次土地拍卖、第一个音乐茶座,都从那片土地上冒出来。

 

这些新事物里,也包括着当时品种最丰富的“外烟”:“万宝路”、“三五”、“健牌”、“希尔顿”……这当中有9成以上都是乘着私人小摩托艇,从海的另一头飞驰而来。

 

“海水不干,走私不断”,卷烟走私在世界范围内被公认是仅次于毒品走私的第二大走私活动,而当年的广东,就是这第二大走私活动天然的乐园。

 

虽然92年颁布的烟草专卖法声势浩大,但越是禁止,“乐园”里人就越兴奋。与高风险相对应的是卷烟走私高到离谱的利润。

 

当年进口卷烟的关税加增值税能达到400%,一条30元的进口卷烟,完税后的价格要200多元,再加上批发、零售、运输环节的费用,国营专柜真正的售价要到快300。

 

走私可以让利润“白翻”十倍,这几乎成了这个市场里公开的秘密。只要上面没查,地方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无论是本土烟、中高档卷烟,还是进口烟,在这里都不愁销路,每天来进货的商贩络绎不绝。更豪横的是,市场里所有生意全部现金交易,一到傍晚收档,随便哪个老板怀里都揣着十几二十万的现金。

 

人潮和钱潮一同涌入这个充满“冒险精神”的市场,每个老板都觉得,把钱揣进兜里的人应该是自己。

 

这和那两个幽灵的想法不谋而合。

 

老板们骑上摩托车驶向四面八方,在他们眼里,就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在四散奔逃。

 

毕竟那个年代教给他们的就是:谁胆大,谁就能夺走一切。

 

之前这里的档口老板都是出了名的豪爽敞亮,了解什么情况都很配合,和警队关系很好。但那段时间,老板们无一例外,只要一提起这两宗命案,都是牢骚、不满,没人有好脸色。

 

那些骑摩托车的老板尤其没有安全感,小汽车好歹隔着一层铁皮,自己骑摩托车,不管是前面来车还是后面来车,都宛如惊弓之鸟。

 

短短三天之内,市场里多了五六辆崭新的桑塔纳,都是被那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幽灵”给吓的。

 

“潘队,赶紧抓到凶手吧,过年的时候我给你们派红包。”这成了老潘当时查案听到最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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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们话里话外敲打着这个刚上任的重案队长,每说一次,就像往老潘心里扎一根刺。

 

那段时间是队里讯问最密集的时候,审讯室里天天都能听到警察大声的呵斥,还有那些小混混求饶的哀嚎。

 

和鸡飞狗跳的警局相比,两个“幽灵”倒显得越发安静。抢完钱后,他们没有任何动作,本地的歌舞厅、卡拉OK房,甚至地下赌档,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一夜暴富,都不出来挥霍一下?

 

直到有天下午,一个报警电话再度让老潘心跳加速:大发市场里有人持枪。

 

当时他刚完成一天的走访,一听这个消息扭头就回了市场。进出的两个大门已经被荷枪实弹的兄弟们守得死死的,他第一时间找到了报案人。

 

那是一个杂货铺老板,姓叶,得有50岁了。看着黑黑瘦瘦的,弓着腰,已经一脸讨好地等在门口。

 

见潘队来,叶老板赶紧递烟,老潘没有接,问他怎么发现的嫌疑人。

 

叶老板讪笑着把烟收回去,“是我家老二,奋权,他说刚才在市场里看见有个人身上带着枪。” 

 

叶老板转述着自己二儿子描述的嫌疑人特征:长发,瘦小,身高不到一米七,穿黑色夹克和牛仔裤,当时就站在前面拐角老刘家的铺子门口。

 

叶奋权?老潘隐约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但一时之间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哪里听过,下意识问,“他人呢?”

 

叶老板说儿子回家吃饭去了,又扯出笑容。

 

“回头叫他来派出所做份笔录。”

 

离开杂货铺,老潘没有贸然冲去老刘家的铺子,他在对讲机里招呼队里兄弟,小心朝铺子靠,免得打草惊蛇。

 

快摸到老刘家铺子门口时,老潘伸手摸了摸腰上的枪,把对讲机关了,交给旁边的同事,自己和一个兄弟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有个男人正站在柜台前,和档口的老刘说着什么,穿的正是黑色夹克和牛仔裤。老潘注意到对方夹克下摆左高右低,右边的口袋很可能揣着家伙。

 

就在这个当口,老潘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前两天排查的时候他才和老刘见过面,此时要是对方开口很可能暴露自己身份。

 

“老刘,上次你给的货数目有点不对啊。”他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和同事加快脚步进了铺子。

 

老刘明显愣了一下,“货?什么货?”

 

黑衣男子也转过头来看着他。

 

或许以为老潘是来找麻烦的人,男人稍稍往后退了一点。眼看对方没有防备,手还没来得及伸进口袋,老潘和同事对了一下眼神,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对方的双手别住,按倒在地。

 

手到对方口袋里一摸,冰凉的触感传来,掏出来一看,果然是把真家伙,直接把人拎回了队里。

 

晚上八点多,审讯室灯火通明,老章听说队里抓到了大发市场枪击案的凶手,特意来看看。

 

轻轻推开门,铁椅子上的男人神色惶恐,看到老章进来,努力挤出了个笑容。审讯还在进行,但让老章感到意外的是,主审居然不是老潘,而是队里一个小同事。

 

老章在办公室找到了老潘,对方正一边抽着烟,一边把玩着一把枪。看到老章进来,老潘抬起头,把手里的枪递了过去。

 

“看看。”

 

老章一脸疑惑。

 

那是一把五四式手枪,没有装填子弹。

 

他卸下弹夹,咔嚓咔嚓拉了两下套筒,扣下了扳机。

 

“啪嗒——”

 

这是击锤放空的声音。

 

老章抬起头看向老潘,他察觉出手枪不对路,但是作为法医,对枪械的了解肯定不及常年玩枪的老潘。

 

只见老潘接过枪,三下五除二把枪支分解成一个个零件,指着枪支的撞针和枪管——

 

这不是一把真正的制式五四手枪,而是某个小作坊根据五四结构仿制的,不管枪膛还是撞针都格外粗糙,甚至连膛线都没有。

 

老潘阴沉着脸,缓缓说道,“不是那把枪。”

 

 

 

这个身上带枪的家伙叫王新,长期往返广州和湛江批发卷烟贩卖。平时就住酒店,出行都是打车,基本一个人往返,看起来不像有同伙的样子。

 

老潘找到第二宗案的目击证人,让对方偷偷看了一眼。

 

虽说那两个幽灵作案时都戴着头盔,但后排开枪的案犯瘦瘦高高,身高接近一米八;骑摩托车的那个虽然不足一米七,但身材敦实,轮廓粗壮。而王新身材瘦小,和那两个案犯的特征都对不上。

 

批发市场也有老板托人带话,说和这个王新常年打交道,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应该不会干啥坏事。

 

至于他手里那把枪,这年头,由于枪支泛滥,抢劫案件高发,只要是长期在外面跑的生意人,哪个身上没有点家伙?

 

审了一夜没有任何发现,对方的口供也看不出什么问题,第二天一早老潘就把人放了,只是没收了对方的枪,罚了三千块。

 

这事让老潘很郁闷,冥冥之中,那两个幽灵像是在戏耍他。这抓错人的乌龙估计又得让队里兄弟嚼上大半年。

 

他没有想起那个一开始提供报案信息的人——叶家老二——并没有如约来做笔录。也没有想起他的名字和那张他曾经见过几次的脸,叶奋权。

 

幽灵依然在大发市场游荡。

 

老潘提议,在大发市场修一个金库。

 

既然凶手是奔着钱去的,那么让档口老板收档之后直接把现金都存进金库的保险柜里,然后派专人看管,定期让银行派车押运。

 

老板们不用每天带着大量现金到处跑,凶手自然也就不会再死盯着这个地方。

 

但这个方案很冒险:按照以往经验,像大发市场这样的系列抢劫案,罪犯反复得手后,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作案也会越来越频繁。现在修金库,意味着大发市场将不再是一个理想的目标,他们大概率会转移作案地点。

 

这其实是在赌周边地市哪里会是新的发案地。只要他们敢伸手,就得掂量掂量会被抓住。

 

老潘的提议最终得到了局长的支持,大发市场的老板们对此也很开心,镇上出了些钱,老板们也集了资。

 

不到两个星期,金库修好了,十几个厚重的保险柜排成一排,每班两个保安看守,还有两个带枪警察长期驻守。除了设立金库,出入市场的几条大路都设了流动巡查卡点,当地的民兵带着冲锋枪在路面排查。

 

老潘“严防死守”的方法奏效了。

 

翻过农历新年,大发市场的治安环境好了很多,连以往周边打架斗殴的小混混都绝迹了。就在所有人以为幽灵不再盘旋此地的时候,1993年8月,大发市场附近再次响起了枪声。

 

这次,是九枪。

 

老潘没有等到周边地区的兄弟单位来串并案件,先等来了九声枪响。

 

那两个“幽灵”像是被激怒了,用越发惨无人道的方式回敬了老潘。

 

同样是晚上六点多,大发市场收档的时间,黄氏夫妇在返家路上被截杀。和以往一枪毙命拿钱就走的风格不同,这次两个死者身上,总共发现了九个子弹打出的血窟窿。

 

杀人地点也不再是偏僻的路段,不远处就有一家杂货店,斜对面甚至还有一个正在装修的酒家,当时路上来往车辆也不少,匪徒却选择连开九枪,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老潘也被激怒了,他在死者的摩托车坐垫上发现了两个脚印,撬开的摩托车后备箱上还提取到了一枚残缺的指纹——于是把整个市场的人都叫去了派出所。

 

几百个人的指纹,技术员根本没见过这种阵仗。

 

全队上下连续熬了四五天的夜,但最后没有一个人的指纹对得上。

 

这对宿敌未曾谋面,却在不知不觉中深陷以命相搏的赌局,且谁也不愿意做先后退的那个。

 

 

 

而现在,大发市场的第三宗枪案才刚过半年,那两个幽灵又手痒了,他们不再骑摩托,而是开起了绑架得来的“宝马”。

 

枪击案,绑架案,老潘突然明白,他们之所以放过了大发市场,是因为发现了这条新路子——绑架豪车老板。

 

大发市场一次抢劫最多不过十几二十万,还要背上几条人命。最后一次由于市场金库已经建好,甚至没有抢到多少现金。而到了谭老板这里,他们连人带车一次就拿到了133万!

 

低风险,高收益——这对他们这种用命换钱的人来说,实在是笔划算买卖。

 

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把买卖做到了警察头上——枪杀两个警察,劫走两把枪——这一次,不只昔日的宿敌老潘,当地的所有警察都憋着一股劲,要跟他们好好算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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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发市场系列抢劫杀人案、403枪杀警察案、豪车老板绑架案,这三者最后被证实是同一伙人所为,串并在一起,成了广东省的“天字第二号案”。

 

当年这起案子的影响之大,今天随便拉住哪一个当地的警察,都还能说上两句。

 

小刀说,那种法医出现场验尸,腰间都带着枪,随时能开火火拼的状态,放到今天几乎没法想象。

 

这就是独属于那个年代的故事。

 

现在,警与匪的拼杀胜负未分。悍匪连开9枪,踩着逝者的鲜血向老潘发来挑战,为了抓到他们,老潘还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明晚22:04,来和老潘一起,迎接那场最后的决战。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渣渣盔

插图:小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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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震风波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9/26/2021 postreply 20: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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