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0年12月一天,所长在例会上说:“接市局防疫指挥办通知,吴良刑期已满,已从监狱释放,正在狱外隔离。明天隔离期结束,吴良就回到咱所辖区的住处了,大家注意对他做好管控。”
话音刚落,所里的老同志就开始窃窃私语:
“吴良4年刑期这么快结束了?”
“吴良出来后,咱又没好日子过了,光他的警就出不完。”
“不出一个月,吴良准惹事儿!”
……
我两年前才到这个派出所,对吴良一无所知,听着大家的议论,一头雾水。会后,我问在所里干了15年辅警的刘晓:“吴良是谁?”
刘晓神秘兮兮地说:“抢劫、强奸无恶不作,从20来岁就一直坐牢,出来没几个月就进去,他很快就会让你认识他的。”
听他这话,我想着吴良就是个作奸犯科的惯犯,没甚好感,也没多放心上。
半个月后,便开始有同事提起,“吴良又喝醉了,大晚上躺路边,我把他送回家了。”渐渐地,关于吴良的警情就多了起来,有时是他醉酒后在路上碰着人就说“我叫吴良,坐过牢”,让人记住他;有时是他喝醉后,拦下出租车不坐,但拉着司机说“我叫吴良,坐过牢”……更多的情况,还是他喝醉躺在路边,我的同事们接到群众报警后送他回家。
每次同事们说起给吴良出的警,我都伸直脖子认真听,刘晓揶揄我:“不用着急,下个接到关于吴良的报警,肯定就是你了。”
听得多了,我发现大家对吴良的关注度很高,还抱着“好玩”的心态在讨论他,但并无太大的恶意。可我心里还是犯嘀咕,真怕哪天遇见这位神仙控制不了场面,遂问同事们吴良个性如何,遇到出他的警该怎么处理。结果大家口径一致:“吴良不喝酒什么事都没有,一喝醉肯定有事。但别担心,他只敢对老人、小孩、女人闹事,见到警察就怂了。”
听罢,我“放心”不少。
该来的还是来了。
2021年5月12日,我值白班。中午,一女子报警,称一个醉汉把她工作的移动营业厅的玻璃门踹碎了。我和同事马上赶到现场,报警人是该营业厅的营业员。她说,一男子醉醺醺地走进来,直接就问:“你认识我吧?我坐过牢才出来的。”她摇摇头。“不认识我?那你有麻烦了。”醉汉先是踩在柜台上大声叫骂,接着就把两扇玻璃门踹得粉碎,恐吓一番后,便出门朝西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们追出不到一里地,就见到那醉汉。他身着黑色T恤,掀到胸上,露出肚子,左脚靠右脚地往前挪,浑身都是酒气,朝着周围骂骂咧咧。我们快速走到他前面,跟我一起出警的辅警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叫了一声:“吴良——”
那人马上像清醒一样站稳了,对我们说:“警官来了,我又犯事了?”
我看到他双鬓发白,额头沟壑纵横,只跟他说:“你涉嫌寻衅滋事,现在依法口头传唤你……”
我还没说完,他就接过话来:“我承认我把人家的玻璃门踹碎了,我跟你们走,我带路。”
说完,他乖乖跟我们上了警车。
一路上,吴良异常兴奋,反复说他从24岁就开始坐牢,断断续续也有30年了。醉酒的人,我们也没法让他住口,就由他喋喋不休。到所里后,我们将吴良关在侯问室,约束起来醒酒。他娴熟地要了杯水便躺着睡觉,完全不做那些大喊大叫、呕吐、脱衣服等出尽洋相的事儿。
晚上8点,吴良酒醒,一脸抱歉地对我们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我又惹事儿了。”态度极其诚恳。随后,我给他制作询问笔录,记得清的,吴良毫不隐瞒,记不清的,我给他播监控录像他也都认,还一直说愿意赔偿,“只是我身上一分钱没有”。
因为他的坦白和配合,笔录很快就记完。同时,他还向我认错、悔错,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为此,我自觉理解了同事们对他没有恶意,还答应替他争取从轻处理。
2
次日,吴良父亲到所里找到我,急急切切,说请求我们联系下移动营业厅老板,他要替吴良道歉,还要赔偿对方的损失。
理完一些程序性的事,吴父坐下来歇脚。我和他聊起家常,他才说自己82岁了,身体挺好,在大街上给人修鞋挣点生活费。问起吴良,老人没多说,只说吴良从小成绩不错,考上中专还分配了正式工作,但工作一年后就不太正常了,“估计是小时候把脑子摔坏了,这时候才彻底出了问题……”
往下聊才知道,吴良还有个姐姐,结婚后一直租房住,在路边卖水果,生活也很困难。吴良最近出狱后一直没工作,吴父怕他喝酒闹事就不给钱,但他会去找姐姐要零钱花,还会偷他姐姐的钱,有钱了就去买酒喝。
“他喝的都是两块钱一斤的高度白酒,不吃一口菜,光喝酒,喝醉了就到大街上乱逛。晚上就在公园椅子或路边睡,经常几天不回家。除非是有群众报警,民警就把他送回家。谢谢你们啊。”
听了这些,我也生出恻隐之心,联系到营业厅老板,将吴良的家庭情况一一告知,也希望他能多包涵。老板听后,决定只收1500元的成本费。
吴父连连感谢,然后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脏乎乎的白色塑料袋,打开后掏出两沓钱,一沓是100元的,只有10张,吴父说这是跟闺女要的,因为他替闺女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所以才敢开口要;另一沓看起来挺厚,但只有2张100元的,剩下的全是零钞。吴父点出1500元给了老板,老板写了谅解书——对吴良谅解,也请求公安机关从轻处理吴良。
随后,我送吴父出门。他走到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跟前,说这是他接送孙子上学放学和修鞋的交通工具,是两年前修理厂处理废材时,他花400块钱买的。
吴良因无事生非踹碎玻璃,属于寻衅滋事,且情节较重。即便吴父替他赔了钱,按法律规定,在进一步调查案情后,还需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二十六条之规定,对他“处以五日以上十日以下的拘留”。在后续的案件办理中,我每次通知吴良到所,他都很配合,并且不断表示自己很后悔,保证“以后绝不给你们再惹任何麻烦”。
为此,我信誓旦旦地跟同事们说:“吴良是真从良了,给他办理这起案件后,我觉得经过监狱这么多年改造,他真的改好了。”
刘晓马上说:“你不要被他骗了,他可会装了。我不知被他骗过多少次,以前他没钱就到饭店吃饭、喝酒。老板报警后,吴良当着我们的面,一直跟老板说好话求情,说得老板高兴了直接给他免单。结果呢?他下次又去别的餐馆蹭吃蹭喝!他的话,没法信。”
我反驳道:“那是以前!现在他不就再也没蹭吃蹭喝。”
刘晓耸耸肩:“你以后就知道啦!”
接下来一个月,吴良还真给我“争了气”,所里没再接到他的警情。其间,我还路过吴父的鞋摊,问吴良干什么去了。
“在医院当护工,我们都不给他钱喝酒。只要不喝酒,就不会给你们惹麻烦,警官你们放心吧。”吴父满脸歉意地给我解释道。
听到这话,我心里更有底了——吴良确实是改过自新了,知道劳动,就说明他还是有责任的,有责任就代表知道是非对错,起码知道不能再让80多岁的老父亲担心了。
本着感化、挽救的原则,我打算向局里汇报,对吴良减轻处罚甚至不予处罚,免得对他拘留后导致他丢掉工作,感受不到社会的温暖和帮扶,再次无所事事,到处滋事生非。于是,对吴良的行政处罚审批报告,我没有立即提交。
我在所务会上也说出了我的想法,同事们有的觉得可以理解,有的劝我不要对吴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我还是决定相信吴良,“我要帮他这一次”。
正当我准备好汇报对吴良从宽处理时,6月26日晚,我局另一派出所同事打电话说吴良在他们辖区又惹事了,也是寻衅滋事,要求把案子移交过来,合并办理一并处罚。
我马上问是什么情况。对方说,吴良半个月前在网上认识一女子,他觉得是在和对方谈恋爱,主动去见人家,请对方吃饭看电影,自己沉浸在恋爱的幻想和幸福中。没想到,对方知道他坐过牢后坚决不再和他来往,于是吴良就不再工作了,要了工资后天天喝酒。这天他在一个小超市买了瓶白酒,蹲在路边不到半小时就喝完了,喝醉后就走到公路上,看人就骂,看车就拦。
他走到十字路口时,一个13岁的小姑娘骑电动车在等红灯,吴良走到她身旁说:“我叫吴良,才坐牢出来,信不信我打废你。”说完就拽了几下小姑娘的头发,继续走到前面一位40来岁骑电动车的女子身边,说了同样的话,而且还付诸行动——说完用脚踹对方大腿和腰部,对方被吓得赶快骑电动车离开。随后吴良又看到一个男学生,上前搂着对方脖子说些吓唬他的话……
后来有群众报警,民警将吴良当场抓获。同事说,吴良还是一副认错悔错的表现,保证“坚决不再犯”,主动要求积极赔偿被他殴打的被侵害人。
我一听,原来这是吴良对付我们办案民警的一贯伎俩啊。我想起了刘晓之前说的“吴良会装,不要被他骗”的忠告。
幸亏被吴良随意殴打的两名被侵害人都未查出轻微伤,要不然他的寻衅滋事行为将构成犯罪。也幸亏吴良随意拦截车辆未造成交通拥堵、公共场所秩序混乱,要不然吴良也将构成寻衅滋事罪。
我也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吴良的“纵容”,反而是对社会秩序和社会公众的严重不负责任。如果我能及时对吴良处罚并送到拘留所执行,说不定就会避免这天晚上他又做出违法行为。我决定接受移交,立即对吴良这两次的违法行为及时收集固定证据,尽快对他给予最严厉的处罚。
我这才去法院调取了吴良的前科资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之前只是听说他前科累累,但是具体的违法犯罪情节我不清楚,以为只是一些醉酒寻衅滋事这类的,直到翻开他的判决书,我才知道吴良更为可怕的一面。
3
1991年,吴良犯第一起刑事案件时才24岁,他因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吴良是单人犯罪,我猜想他肯定是针对比他弱的人群实施的犯罪,要不然他抢劫不会轻易成功。一询问当年我所的办案民警,果不其然——吴良就是同事口中“只敢对老人、小孩和女人下手”的人,而这句话不是玩笑话,而是其更该被唾弃的原因。
当翻看完吴良第二起刑事犯罪案件判决书后,我气得一拍桌子大声说:“吴良已经没有基本的伦理道德和礼义廉耻。”也对自己此前对他生起的怜悯之心感到羞耻。
1997年的一个冬夜,刑满释放后的吴良酒后翻墙进入同村的一位75岁老太太家中,强行将这名老太太奸污,畏罪潜逃,3年后才被抓获。根据之前我学习的犯罪心理学,实施强奸的男性很少伴随生理上的愉悦,何况吴良的犯罪对象是75岁的老太太。虽然判决书中没有写明吴良的犯罪动机,但我心理清楚吴良的犯罪动机大概率不是出于生理需求,应该是心理变态。判决书显示,这次吴良被判处6年有期徒刑,减刑1年8个月,于2005年1月份提前出狱。这时吴良已经38岁了。
而吴良减刑的刑事裁定书中写明减刑的原因是:在服刑期间认罪服法,服从管教,按照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的要求,规范自己的行为,学习政治、文化、技术知识,并能保质保量地完成劳动任务,确有悔改表现。
这也再次印证了同事们之前说的“吴良会装”。我对吴良的印象已经彻底改变了,也彻底认清了我之前对他抱有幻想,是何等的天真。
他的第三起案件是治安违法行为——2005年3月,吴良因为寻衅滋事被劳动教养1年——也就是说,他才出狱不到两个月就又进去了。接着是第四起、第五起,分别是2008年和2010年,都因为寻衅滋事被劳动教养1年多的时间。
吴良犯下的第六起案件,印证了我对吴良心理变态的判断——2017年,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他再次因为强奸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6个月。这次他还是酒后犯罪,犯罪对象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子,吴良是采用网恋的形式将被害人骗至家中然后强行奸污。而且,狱中的吴良估计“故技重施”,又因表现好被减刑8个月,在2020年11月份提前出狱。
出狱后在家消停不到半年时间,他就于今年5月和6月份连续实施两次寻衅滋事违法行为。
通过吴良以上不间断的违法犯罪行为,我判断他或许患有一定的精神障碍,因为他的一系列违法犯罪行为足以表明他是一个“道德混乱”的人——不知道何为内疚感、羞耻感和负罪感,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一个正常社会人难以理解和想象的事。
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我向之前办理过吴良案件的民警了解情况,所有人都说吴良实施了违法犯罪行为后从不主动投案。但一旦被抓获,问什么他答什么,从不隐瞒,而且都表示“很后悔,坚决改正,绝不再犯”。只是事实上,吴良都是“说的比唱的好听,说一套,做一套”。
我问吴良的精神状况时,所有办案民警都说他思维清晰,理解能力很强,没有任何交流和认知障碍,这和我的判断有不一样的地方——我想着吴良这30多年一系列的诡异行为,足以证明他认知、情感和意志存在障碍,无法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中和正常人交往,说明他存在精神方面的疾病。
于是我再次细看法院的判决书,上面都写着“鉴定报告书证实吴良作案时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精神疾病司法鉴定所司法鉴定意见书证实,吴良在案发时为普通醉酒,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这一点让我很困惑。
我又去吴良的村里,向村委会和村民了解情况。村里人都说吴良从小学习就很好,顺利考上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土地管理局。那时吴良是全村的知名人物,所有人都夸吴良父母有福,教育出一个有出息的儿子,给整个家族争光。唯一一点是,“吴良不爱说话,看到人笑一下就低头走了,性格很内向”。后来没几年,“不知他怎的偷了辆摩托,又听说是被同学陷害的。然后吴良就像疯了一样天天往外跑,后来强奸、抢劫什么的一直坐牢,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为此,我又去向吴父求证。他说吴良小时候很调皮,直到5岁时摔了头发了次高烧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成天就知道学习,上课坐得板正,老师让干嘛干嘛,从不调皮捣蛋。放学了别的同学都先玩,他就回家写作业。而且,跟谁话也都很少,但是问他话,他会回答。我说他男孩子要大方点,他每次都低着头听,不多话也不犟嘴”。
吴父也拿吴良没办法,况且吴良成绩好,也就随他了。毕业后,吴良就端上了铁饭碗,还因一手楷体字写得像印刷的一样,几次代表单位参加文艺活动。很快,吴良就成为全市土地管理系统的名人,“不管是领导还是同事,都夸他务实肯干,才能出众,将来肯定是局长接班人”。有媒人给吴良介绍对象,吴良开始时都不见,说单位里好多人都要给他介绍,男人要以事业为重,所以不急,后来谈了一个没有谈成,之后就再也没有谈。
“是不是因为吴良不喜欢说话,才没谈成?”我问吴父。
“他只和我们说了一句,女方嫌他是农村的就再也不说了,我们问也问不出来。”
“吴良这么好的前程,24岁那年为何要走邪路?”
吴父叹了口气:“是我害了他啊!”
4
80年代末的一天,吴父借了一辆没证的摩托车,带着吴良走亲戚回来。吴良穿着单位发的土黄色制服坐在后座,因为吴父操作错误,爷俩就骑进沟里了,摩托车前面挡风板撞掉了,吴良就推着摩托车艰难往前走。这时有个村民看见了,就笑话他俩,吴良很生气:“你不帮忙就算了,还敢笑话。”那位村民看见吴良穿着制服,就悻悻地走了。
吴父在维修厂学过修车,那时村里人谁家机器有点小毛病都会来找他。摩托车是金贵的大件,又是借的,他便想着去市场买个挡风板,安装好后再还给人家,于是那天就将车放在家中。
次日,吴良最好的同学也推来了一辆摩托车,说自己是骑的时候撞坏了,想让吴父帮忙换零件和喷漆。吴良跟着父亲也学会不少技巧,见同学有事相求,就自己上手修了。事毕,同学骑着摩托车不知去向。
没想到,这辆摩托车是同学偷的,警察调查时,刚好遇到看吴良笑话的那位村民,警察顺着村民提供的“线索”到吴良家中调查,刚好发现一辆几乎同样的摩托车,立刻就把吴良抓了。
很长一段时间后警察才抓获了吴良的同学,算还了他清白。但是吴良此前被拘留审查,单位和村里都传遍他偷摩托车的事,单位也就把他开除了。
吴良从此更不跟人说话了,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吃饭都是父母做好了喊他,他拿着碗舀出自己的一份,又回到房间。父母和姐姐开导他,他也只静静听着,一句话不说。父母给他介绍工作,他去干两天就说干不了,问他为什么干不了,吴良就说:“不是铁饭碗的单位,我不去。”
不到半年功夫,吴良开始说自己头疼,用手使劲敲自己脑袋,有次甚至用脑袋撞碎了玻璃窗。父母以为他是受刺激精神不正常了,带他去精神病院检查,但又没查出任何问题,给他吃止疼药也不管事。但是吴良一喝酒头就不疼,父母没办法,只得不停地给他买酒喝,于是他就开始酗酒。
“是我害了他,我不该让他推摩托车回家的,那辆摩托车没证,我也不敢到派出所说是我借的。我知道不是偷的,吴良肯定会没事的,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是我害了他。”吴父很自责——我想这也是他为什么在吴良一说头疼就去给他买酒喝的原因。
“为什么他在24岁那年会发生抢劫的事?”
“吴良喝了快一年的酒后就开始往外跑,他出去干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谁知道他会干出那样的事?从抢劫那次以后他喝醉就往外跑,跑出去就不回来,我和他妈都看不住,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跑出去。”
“吴良从监狱和劳教所出来后,在家里断断续续待过几年,这几年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特别是关于男女两性方面的?”我继续问道。
“他出狱回到家会老实几天,然后就开始要酒喝,他只要不喝一瓶就没事,我们就给他半瓶喝,他喝完酒就把法院和公安给他的判决书和劳教书都撕碎,然后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喝醉了还是往外跑。2015年,他姐姐给他一台旧电脑打发时间,我几次发现他在看黄色电影。”
了解这些情况后,我起身要离开,吴父送我到他家门口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帮忙好好教育教育吴良,等我走了他好能自己生活下去。”
我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吴父说:“我这次向你了解情况,就是为了找到吴良一直违法犯罪的病因,好对症下药。然后更好对他做好管控,免得他再害人害己。”
5
回到所里,我一直在思索到底要怎么做。
我想起之前询问吴良中专毕业后的工作,他没说什么单位,但很自豪地说:“比你现在的工作强,我那时是万里挑一!”我还问他为什么会被单位开除,他只说身边没有一个好人,然后就闭口不提。我现在是知道了,他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段曾经被捉弄的命运。
很快,吴良寻衅滋事案就从其他所里移交过来了,我再次对他进行询问。
“为什么一直不停地违法犯罪?”我问。
“因为这么多不如我的人,现在都混得比我好,凭什么?”
“你为什么喝醉了就跑去告诉别人你叫吴良、曾经坐过牢?”我又问道。
“以前谁不认识我?要不是坐牢,我现在也是名人,我就是要让别人都知道我!”
我没再多问了,通过吴良的人生经历和这几句话,我想我找到了他内心隐伤——吴良毕业后,成为单位的明星,内向的他专心地享受着这种天之骄子的待遇,也觉得自己很重要、很有吸引力。但命运却向他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他瞬间遭到所有人的抛弃和白眼,并且“害”他的人还是他最信任的人,由此他不再信任别人,变得嫉妒他人。
但是为什么吴良总是针对比他弱的老人、小孩和女人下手呢?
我分析认为他或许有被害妄想症,他害怕与人交往,觉得和他靠近的人都是不安好心要害他,所以他很胆小,只敢去欺负弱小的人。同时,他又怕比自己强壮的人,尤其是害怕警察,当年警察对他拘留审查导致他被开除,他知道警察的权力可以改变命运。这也就是他在监狱为什么能一直表现很好的原因之一。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在监狱他喝不到酒——吴良是酒壮怂人胆,他不喝酒时永远不会惹事。
吴良内心的这些隐伤,或许能解释他部分离奇行为。但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他从24岁到53岁的这段时间,连续不断违法犯罪却没有任何负罪感?于是,我开始翻看心理学方面的书籍,看到“人格障碍”相关论述后,我结合吴良的人生经历和家庭情况,我想或许找到可以解释的答案了。
心理学上讲,人格障碍是指明显偏离正常且根深蒂固的行为方式,主要表现为情感和行为异常。通俗讲,就是想法和做法与正常人不一样,无法与人正常交往,但是其意识状态、智力均无明显缺陷,一般没有幻觉和妄想,可与精神病性障碍相鉴别。人格障碍开始于童年、青少年或成年早期,并一直持续到成年乃至终生,没有明显的起病时间,不具备疾病发生发展的一般过程。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吴良经过鉴定和检查均显示没有精神疾病,但是他的行为和情感却如此荒唐。
人格障碍又分很多种,我觉得吴良可能患有“反社会人格障碍”,这种人格障碍的人群犯罪几率也很大,这类人有如下几个特点:1、反复违法;2、冲动和不能事前计划;3、反复出现身体攻击;4、漠视他人安全;5、对他人和社会不负责任;6、充满攻击性,对伤害他人的行为缺乏内疚感;7、用欺骗来行事,不为同类的痛苦所动。这类人的共同特征是缺乏良心和同情心。
而吴良就基本符合以上特征,比如他喜欢用欺骗来伪装自己,他被抓获后完全坦白,似乎很诚恳地道歉和悔过,而实际上这些纯粹是表演,因为他缺乏良知;比如他冲动不能控制自己,他喝醉后就跑出去,没有任何计划和目标,冲动起来不顾及任何他人安全和后果,所以才会发生强奸75岁老太太的荒唐事等等。
关于吴良反社会人格行为的形成,我认为与他小时候的脑损伤及他被开除的那段重创都有关。
虽然吴良当年被摔后大脑具体哪个部位着地已经无从得知,但我怀疑受损的是他的前额皮质功能——这块区域负责计划和控制冲动。这部分受损伤会导致不能区分正确与错误,无视规则和道德、缺乏同情心等。加上工作后被开除的经历,一内一外双重伤害直接改变了吴良的人格,导致吴良的内心体验与期望与他实际情况南辕北辙,以至于他做出一些反社会人格的行为。
我把我对吴良的分析和同事说了,同事们说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听对吴良的分析,还挺有道理。刘晓还一直说:“你对吴良的归纳太到位了。”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6月底,我便就吴良寻衅滋事案件再次补充整理调查材料,准备提请对他的行政处罚。
期间,吴良还主动给我写了一份《悔过书》,楷体字,确实很好看。里面写着:
因近期多次酒后滋事,贵所领导本着教育、挽救的原则,对我没有一棍子打死,而是给予了耐心细致的教育说服。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不良行为不仅玷污了国家法律至高无上的尊严,更是破坏了安定和谐的社会秩序,扰乱了老百姓正常稳定的生活。不仅如此,对自己的家庭、亲人和自身都带来了严重的影响,所谓养子防老,作为晚辈,不但不能在年迈父母有生之年为他们尽孝,反而让其操心受怕,受尽折磨,每每想到这些,真是悔不当初,倍感罪恶深重。事已至此,悔恨的泪水只有化为改过自新的动力……
内容写得情真意切,但我知道这不过是吴良的又一次伪装。我不会再上他的当,我必须对他依法严肃处理,不会再纵容。
最终在7月2日,吴良因寻衅滋事被我局依法行政拘留15日,并送至拘留所执行拘留。7月5日一上班,我就主动汇报领导有关吴良的心理问题:“他心理问题不解决,就无法阻止他出所后回归社会继续实施违法犯罪,我们应该针对病根,为吴良申请医疗救助,对他进行心理辅导。”
领导听了后觉得很有必要,这也是对重点人员进行社会管控的一项新尝试,并且政府也有针对精神障碍患者的专项救助资金,也可以用在像吴良这样可能患有人格障碍人员身上。
我把申请递交到街道办事处,一周就通过了。15天很快过完,为了避免吴良从拘留所出来后又跑不见了,我就在7月17日上午8点前到拘留所接吴良,我问管教民警吴良的表现,都说他一直遵守规定,从没惹过任何麻烦。
8点,我和吴良准时走出拘留所的大门,我开车拉着他到了精神病院门口,很诚恳地对他说道:“我为你申请了心理辅导救助,你不用出钱,只需要配合治疗就行。”
吴良什么话也没说,很配合地跟在我身后走进去了,我们找到心理咨询医生,医生问了吴良的个人情况和经历后,让他在两天后的周一过来正式治疗。我问吴良有没有意见,同不同意心理辅导。他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点着头。
两天后,我按约定,去吴良家接他,吴父说他这两天又没回家。我又跑到街上,几经寻找,才找到吴良,我要他去做心理辅导。吴良这次没喝酒,他用手推着车门说什么也不上警车,反复说着:“我没有精神病……”
吴良具有辨认能力和控制能力,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因此,人格障碍心理治疗必须他本人同意才行。无奈,我也只能放弃。
自那天以后,我再没见过吴良,也没听说他又做过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希望他这次是真的“从良”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
会唱戏的富二代和他叛逆青春
此时的他,在手机那头唱着马派的《借东风》,“趁此时返夏口再做主张”,然后对我说,如果他有儿子,就叫夏口,“用这个名字纪念我失败的叛逆青春,我的青春应该用这句唱结尾”。
此时的我,在值夜班,一个刚做完手术的老人疼得满床打滚睡不着,一个明天要做手术的年轻人在一旁眼神迷离地看着他,也睡不着。
外面灯火通明,一阵风吹过,抚摸着活物的缝隙和根须。我看到他在这夜色中渐行离去,走到一条恢弘蓬勃的人生之路上,而我却为他感到一丝困惑。
这个朋友是我的大学同学,霄汉。
1
大一开学时的霄汉,白皙,瘦弱,属于典型“四体不勤”的模样。他是整个宿舍最后一个来报到的,一进门,就吸引了全宿舍的目光。每一个人的到来,都携带着专属于自己那一方水土的风气,昭示了他来自哪里,他的家庭教育和出身,他读过哪些书、认识什么样的人以及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把他改造成现在这样。霄汉的拉杆箱里都是名牌衣服,还有琳琅的护肤品和香水,箱子外面有很多机场免税店才有的小贴纸,我们看着他甩开自己的床单被罩,甚至觉得他的床单被罩都那么细软。
“兄弟,你抽烟不?”宿舍里的一个本地同学递上了一根烟,笑嘻嘻地和他寒暄。
“啊,不了,谢谢谢谢,我不会抽烟。”霄汉的声音也十分悦耳,普通话听起来就比我们的正经多了,音调也不杂,中气十足的少年音。
从那以后,他就变成了我们宿舍里最沉默、最没有存在感的人。永远在角落的床上一言不发,看着我们聊天就偷着乐,问他什么事情,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我们很平淡地相处了一个军训,军训以后,就是迎新晚会,各个班会选派出有才艺的同学上台表演。那个时候的我们互相还不熟知,安排活动也是为了增进大家的感情,增强集体凝聚力,选派的前提,是自告奋勇。
在选拔最后一天,“《奇袭白虎团》 霄汉”赫然出现在节目单上,我们宿舍的几个“草包”顿时炸了锅:
“喂呦呵!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长时间,咱这宿舍还有会唱戏的呢啊!”
“‘奇袭白虎团’,听着就大气,真长脸,这可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我们喧喧嚷嚷一阵起哄,全然没注意霄汉的脸色,他正在努力压抑着情绪。
回了宿舍,霄汉一个人去了水房,给他的母亲打了一通电话:“我不想唱戏了!你们怎么还阴魂不散!我都离你们那么远了!”
他的声音在水房里面回响,一直传回宿舍,导致我们面面相觑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声音有这么强的爆发力,那是一种在一只文弱绵羊身上突然爆发出的“银瓶乍破水浆迸”的感觉。有人天天扯着嗓子喊,天天吵架骂人,但是震慑力远不及这只绵羊在愤怒时的嘶吼。
“如果我都已经跑这么远还挣脱不开你们,那我来这儿上学还有什么意义啊!”霄汉的声音已经略带哭腔了。
挂了电话,他快步走回宿舍,没有照例去洗他的衣服,而是上了床就把他松软的被子盖过了头。
那一夜,我们宿舍默契地保持了安静。
2
第二天起来的霄汉,已经说不出来话了,他的嗓子一夜之间就哑住了,几乎失声的状态。
导员找到了我,想让我劝劝霄汉,说校领导对他很重视。我这才知道,原来霄汉家里是唱戏的世家,他家里人给导员打过电话,透露了霄汉这一特长,所以霄汉被“推举”上去表演节目,但是他却毫不自知。
我特意去买了胖大海,打算回去跟霄汉聊聊天,毕竟一个人在外地,遇到不顺心的时候,最需要朋友了。
“诶呀,大少,还躺着呐,吃饭了吗?我这有胖大海,润润嗓子吧。”我一脸谄媚地看着在上铺的他。
“不喝,谢谢,缓两天就没事了。”他直愣愣地看着我,看得我直不舒服。
“走呀,来东北一趟,尽尽地主之谊,请你吃个饭吧!”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贱兮兮的。
霄汉被我生拉硬拽着下了楼,我想请他吃最便宜又能吃饱的铁锅炖,偏偏走到了一家更便宜的麻辣烫店门口,他站住了脚:“我没吃过这个,咱俩吃这个吧。”
我没想过这次吃饭成了霄汉走上另一条路的滥觞。他径直走到点菜牌子面前,要了一碗酸辣粉,又要加辣,我就要了一碗麻辣烫。直到他吃得脖子涨红,我才意识到他可能是不太能吃辣。见他吃得衣服湿透,额头的汗顺着鼻尖往下淌,我赶紧给他要了一听“露露”,可是不想,他却要了一瓶冰啤酒。
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腔。
“你喜欢学医吗?”他边说边大口喘气,舔着他通红的嘴唇。
“对啊,我家都是学医的,我也没想过学别的。”我迟疑地回答他。
“我不喜欢唱戏,所以来学的医。我是艺术生,硬是转的纯理科学的医。”他为自己倒着啤酒,倒出了半杯沫子,冒出杯沿儿,又赶紧笨手笨脚地去擦。
“你说,‘从来如此’就对吗?我跑这么远了,他们还想控制我。”少年通红着脸质问我。
从他口中,我才知道他家不只是“唱戏的”那么简单。他的爷爷出徒的戏是《大英杰烈》,在后来成名成家的日子里,也一直以这出戏的须生为拿手活。老爷子盼着能把这一派须生传下去,所以给儿子取名“英杰”。结果到了霄汉父亲这辈,时代变了,因为一些原因,霄汉的爷爷不被允许唱戏了,霄汉父亲的第一出戏,是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于是等有了孙子,老爷子在儿子的台本里字斟句酌找出一句“气冲霄汉”,也是盼着传下去。
霄汉说到此处,还特意跟我强调:“不是‘穿林海跨雪原’的‘气冲霄汉’,是‘钻狼群入虎穴千斤重担,革命者就应该气冲霄汉’。”
“那你有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去唱戏啊?”我打断他讲的故事。
“我爸,不再表演京剧了,做生意了,他就更加逼我学京剧。”
“那你们唱戏……”
“是京剧!”
“好好好,京剧、京剧!”我很欣赏他打断我时候的认真。
“我小时候,从没有去过一次游乐园,六一儿童节都在家里憋着背词。我因为学戏,腰在很小的时候就受伤了,后来改了文戏。”他脸上的红已经不知道是辣出来的还是醉出来的,还在接二连三地要啤酒喝,“我学武戏的时候,不停挨打,后来学文戏词背不下来,也挨打。”他看了看我的酒杯,一口又干了一杯,“我看小豆子(《霸王别姬》里的角色)挨打的时候,我屁股都疼。”
三瓶啤酒下肚,霄汉就开始晕晕乎乎地直说头疼了。我总结他说的大概,就是:他的父亲也因为时代原因,没有继续完成京剧表演事业,所以到了他这儿,他就变成了承载两辈人梦想和嘱托的一架桥梁。
“我从小到大,就觉不出快乐,我甚至都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滋味儿,我早就不是那个因为背下戏词被夸奖后就能高兴一天的孩子了。”说到这个的时候,霄汉拿出手机给我翻看他唱戏的样子。
“知道,这个叫什么吗?”霄汉抿着嘴,一脸看乡巴佬的样子看着我。
“啥啊。”
“这是蟒袍,这是硬靠,这是弯水立蟒,这是周瑜,这是徐延昭……”他一幅一幅图给我讲着。
“你知道吗,我最失望的一次就是我送给我高三时候女朋友一个礼物,就一件特别简单的女花帔——然后,我爷带着我爸,硬是从人家家长手里要回来了!从那以后,我就下决心了,我这辈子要饭也不唱京剧!我把我的所有髯口、蟒……什么他X的红团白团、八宝绒绣,都挂网上卖了。”
当他说到“卖了”的时候,挥舞着胳膊,看似无力,又好像空中有什么东西被他抛了出去。
我也理解了他为什么要吃酸辣粉,要喝酒,被辣成那副德行还要吃。很可能是他从来不被允许吃这些东西,他的行为,都是报复性的——后来几年的相处,也印证了我的猜想,一次他说,第一次吃到酸辣粉的时候,他就爱上了这种又酸又辣又冲嗓子的感觉,他吃起来这个,就能想起来他爸在一边厉声呵斥他不许吃的样子,一想到这儿,就有莫名的快感。
也是在这天晚上,我陪他去买了烟,他怕露怯,怕被人看出来是第一次抽烟,就硬拉着我。
“烟都有什么种类啊?”他晕晕乎乎又怯生生地问我。
“哪有啥种类啊,‘抽烟要过肺,喝酒要喝醉,抽烟只抽炫赫门,一生只爱一个人’,你没听过?”我就把脑海中能想起来的都跟他说了。
结账的时候,他看见货架子上的“口味王”槟榔,也拿了一包。
从那以后的几年里,霄汉隔三差五就要吃酸辣粉配啤酒,慢慢不会被辣得特别狼狈了,到最后也能一宿喝一箱“勇闯天涯”了。他从炫赫门抽到了利群,并且一定要配槟榔,只为了把自己的好嗓子弄得沙哑不堪,好在过年回家时,让他的家里人彻底放弃让他继续唱戏的念头。
那天我把霄汉扶回宿舍时,他已经人事不省了。我想着,第二天还是要带他去彩排现场,跟老师当面说说,他嗓子不行,就别唱了——毕竟刚入学就无缘无故不配合学校安排,总不太好。
3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们一个宿舍的人才陆陆续续起来,反正还没开始上课,去网吧的去网吧,找女朋友的找女朋友。
一看霄汉的床铺,被子已经整整齐齐叠好了。我下床洗漱,觉得他可能是去溜达了,也可能是去图书馆了。
我完全没想到,找到霄汉的时候,他正抱着肩膀斜着头,和昨夜看我的眼神一样,看着那一堆人在台上彩排。等那两个唱京剧的女生在台上比划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只见他快步向前冲到台下:“诶诶,你别耍了!你这折戏得有旗蟒啊,怎么穿了一个水袖啊?你看看这个兰花指,那也太僵硬了,好像鸡爪子……”他又低头看了看:“你的鞋呢,你怎么穿了一双运动鞋啊?”我在一旁拉着他,让他别上纲上线的,可他仍觉得不解恨:“你看看你佛袖的动作,好像触电一样——这么简单的基本功这么难做吗?你摔袖摔得也不对啊!”
一个东北女生绷着脸,攥紧拳头:“你有病啊?!”
剑拔弩张,一下子没有人理霄汉了,众人把他拉开,有两个对霄汉有点兴趣的女生,也被惹走了。全场参加表演的同学,恐怕都想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暴打一顿。霄汉太认真了,一个“才艺表演”,连“京剧爱好者”的程度都谈不到,却被他弄得煞有介事。
回宿舍的路上,霄汉还在絮叨这些人“业务能力欠缺”。最后他决定,他一定要参加这次表演,要让大家看看什么是正经的京剧。
霄汉还是有功底的,他去了文化馆,借到了尘封多年的髯口和袍子,他还淘宝来了很多细碎的、我不认识的东西。他自顾自地彩排,大早上就去操场吊嗓子。
到了迎新晚会那天,霄汉一改从小熟悉的小生,改唱正净,扮《铡美案》里的包公。我这个外行并不知道他一个小生去唱正净是不是很有难度的事情,但他一出场亮相就是满堂喝彩。由于没有人跟他搭戏,他就自己伴着背景音,唱了5分多钟。从“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开始,台下的掌声就络绎不绝。
唱完下了台,大黑脸下看不出他的表情,总之,他对自己的表演很不满意,只坐在我身边喃喃地说:“果然还是小生适合我,唱这个还是唱不明白,唱得稀巴烂。”
当主持人宣读《铡美案》毫无争议地获得当晚的第一名时,我明显感觉到霄汉的难过更加强烈了,他没有一丝欣喜地拿着奖状和校领导合了影。
也许世界就是这样,一群外行也没见过什么叫唱念做打,碰见一个小学徒,就抱着回村搭戏台子唱大戏了,即便小学徒唱了个不伦不类,也会有人带头叫好。霄汉在台上的一步一态,都是三代人苦心孤诣的积累,他虽然不喜欢,但也对国粹抱有敬畏之心。“唱的狗屎就是狗屎!”霄汉看着自己的奖状和纪念品狠狠地说着。
这是我们入学以来第一份荣誉,被霄汉拔得头筹。这成绩他看得轻,但还是给母亲拨去了电话,我们都听见了电话那头的恭喜,但这让霄汉怒火中烧,觉得这夸奖更像是嘲讽,自己丝毫没有水准的表演,居然如此成功。
这一晚,霄汉的微信快被加爆了,全学校的校领导都记住了霄汉,日后的学生会和班级干部自然少不了他,可是又能怎么样呢?霄汉把纪念品分给了我们,兀自寻了一根烟去阳台愣神儿。我有点理解他的难过——这路上有无数机遇和资源都被他拒绝了,可到头来,被人承认的特长,居然还是自己最厌恶的那部分,想必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席卷而来。
当天晚上学生会查宿舍时,霄汉仍在抽烟。我拍着他肩膀:“赶紧把烟掐了,喷点香水!”霄汉无动于衷,仿佛等着学生会干部们的到来。果然,在别的宿舍都是大呼小叫的“部长们”进来了以后,看着今晚大放异彩的明星新生,似乎觉得跟这个“新科状元”太张扬了不好,也只是留了微信:“以后这栋宿舍,哥管你了。”
学校到底还是“爱才”的地方,此后霄汉就可以在宿舍随意抽烟了,这种特权让他第一次觉得有些许舒服。
后来的第一学期,霄汉还得到了邀请,去学校组织的戏曲社。但是在他母亲对他一番鼓励后,霄汉又对这些社团提不起兴趣了:“我凭什么都要听他们的,我不想再唱了。”
4
霄汉自迎新晚会一鸣惊人以后,就未再发声。他的噤声是“拒绝一切”的一种姿态,就像他非要在母亲跟他“打视频”前会飞奔去食堂买一碗酸辣粉,就像他会不经意间告诉家里人,他现在抽烟又喝酒。
但是一个学期下来,霄汉没有旷过课,也没有挂过科,骨子里他仍然是一个好孩子。在那年寒假的时候,霄汉和我们也没断联系——原来他的家在上海,朋友圈里的房子,又大又阔,他们一家人在家里吃饭,好像比饭店还豪华。在那个冬天里,霄汉还得到了一份生日礼物,一块劳力士“绿水鬼”。那不经意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们无数的点赞——这简直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能企及的东西。
霄汉到底是大城市的孩子,临近开学前,他跟我说自己打算搞微商。
“听说东北大米好吃,永吉县大米,镇赉县小米,你得开学了陪我去走走!”霄汉讲。
“绿王八,你缺钱吗?”
“那不也是我爸的钱,不是我的。”他发了一个呲牙的表情。
霄汉的意图很明确,他想脱离父母,就要经济独立,这是人格独立的基础建设。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霄汉虽然年龄不大,但想必和他父亲也学到了不少生意经。开学后,我陪着他到永吉县的各大米业走访了一圈,又找到很多新农产品。
“我想把大米卖回上海。”他看着一袋子粗包装的大米对我说,“卖去上海的话,就不能说大米多好吃了,卖点应该是‘营养健康’。”
“本来我们东北大米就营养也健康,还好吃,比你们上海的强多了。”我拍了拍边上的米袋子对他说。
“我也不是上海人,也是我爸一路打工才到了上海。”他突然有点语塞,旋即又转回了大米上,“大米不能成袋卖,最好是分2斤装、5斤装,包装要下功夫!”
霄汉是不成熟的大学生,却是比较成熟的生意人。这可能也是他家几代人沉淀下的结果,人的日常行为和思考中都带着家庭给予的痕迹。他很快就联系到了父亲的朋友帮忙做包装,然后就开始规划物流线路的问题——看得出来,霄汉还是没有完全脱离他的父亲。
霄汉找到了永吉县附近一个靠谱的粮食农业合作社,为了尽可能亲力亲为,又买了很多农业方面的书,力求参与到产品运营的每一个环节。合作社老板也没和这么年轻的生意人做过生意,所以很大度,对我们讲了很多大米的知识,还有买卖之间的地方性潜规则。
霄汉白天上课晚上拢账,几乎每一天都有厚厚的一沓记录。他的记账,我是丝毫看不懂,我以为只有成本、利润这么简单,但是霄汉跟我说:“看不到、想不到的钱太多了,一定要一笔一笔记清楚,不然就是赔钱!”
他做了很多产品,有五谷杂粮燕麦,有高端燕麦,有弱碱性粳米,有富硒大米,有婴儿专用米,还有订制杂粮礼品。还有结合百度来的“养生粥”做的套餐盒,然后统一发在自己的微信里,“回馈”给他上海的亲朋好友。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换了一个比本身价值更高成本的包装,然后打出“高营养无公害”的招牌——虽然东北的粮食也有这些特性,但是刻意的宣传,往往夸大了事实。
合作社一般都会和固定的商家合作,进行大宗商品交易,但是我们没有货仓,没办法搞“大宗”,好在老板说自己的儿子也是大学生,知道我们这是大学生创业,应该支持,靠着东北农民的宽厚老实,我们有了一次次只有两三百斤的进货。
我以为这条路值得一直走下去,可第三次进货之后,霄汉不再更新朋友圈了,直到存货几乎没有了,他才道出实情:我们的东西卖得出奇地好,可能是他发在朋友圈的信息被他父亲的朋友争相转发,也可能是这些叔叔大爷的以为这些商品有霄汉父亲在背后授意。
“亲戚朋友们,快吃透了,再卖,也就没人买了,这条路算到头了。”霄汉摸出一支烟,娴熟地点上,“昨天一个叔叔给我打电话,说以后买米能不能直接找我爸——他真以为这是我爸的生意呢!”
“唉,你说我怎么就还脱离不开他!”霄汉的眼睛被烟熏得流泪,边揉边说,要不是他语气上扬,我真以为是委屈哭了。
“不做了,太累了!我总觉得还可以更快地赚钱。”霄汉拍着手里厚厚的账本,弹了弹烟灰。
其实霄汉可能不自知,他从来到学校那一刻就是自带光环的,从他进宿舍时透出的贵气,到后来上台表演的技压群雄,无时无刻都有点什么事情在他的身上体现出跟我们不同的气质。他还可以赚钱,却又戛然而止,多少人该在他背后羡慕他?可他只想脱离家庭。
但是他做的这些事,也无意间让我们都对他的家庭产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能培养这么一个孽障,明明干什么什么事儿成,又非得不往好道上走。
5
一天晚上,霄汉买了一个二手安卓手机,趴在自己的床铺上,一直在捣鼓着什么。
“嘛呢?新手机?”我随口问。
“新弄了个APP,不能截屏,只能(用另一个手机)拍照。”霄汉对着手机,神情专注地回答着我。
“什么不正经的APP还不能截屏?”我问完以后,霄汉没回我。
入夜很晚了,霄汉突然跳上我的床,瞪着眼睛咧着嘴:“看看看看!”
那个旧手机界面上是我压根看不懂的东西,我只能看明白写着“提现5000”。
“押大小,押单双,知道么?”霄汉兴奋地看着我。
“电视里看过。”我一脸迷茫,觉得他在干什么错事。
“押大小什么的,太慢了,我现在追‘冠军号’呢!”霄汉双眼放光地看着我,“我自己‘倍投’自己追,连续三单就‘反追’,中了就提现,不提现就‘全押’!”
“啥是‘倍投’、啥是‘反追’、啥是‘冠军号’啊?我就听过‘冠军梦’。”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数字,我不好说出自己的感受,只冥冥中想起来“大学生远离网贷远离赌博”的标语。
“我现在已经连中两把了,已经有了5900。”霄汉才回过神来,回答着我的问题。“我高中的时候跟我同学玩过这种平台,他们都是幕后操作的,有的平台不能提现,有的看见你提现就封号……但是这个好像还行,能提现!”
“啊?都挣5900了,就别玩了,都有这么多了。”
“这才多少,我刚才那下没中,上头了,你拦着我点,我下次下2000!”霄汉说完,钻回自己的被窝,我歪头看过去,接着有红色绿色的光在他脸上掩映。
“中了中了!15000!”片刻后,霄汉又跳了上来,带着胜利的喜悦,又跳了回去。
“15000‘全押’,中了就提现,不中就睡觉!”他自己给自己鼓气道。
当晚,霄汉跳上我的床六七次,每一次都说自己“有点上头”,让我“拦着他”,每次都说“中了就提现,不中就睡觉”,但他一晚上根本没睡觉,一直在“全押”。
“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我手心里都是汗,紧张死我了。”霄汉对我小声地说。
“那就不玩了,反正你都挣到钱了。”
“不,我舍不得。”霄汉没再跳上我的床。
我也一夜没睡,我心里想着,真的那么多钱吗?好多钱啊,好多钱……
霄汉当晚最后一次出手,全押了11万,中了,提现了20万。
一晚上入账20万,做梦一样。霄汉最担心的是平台不会让他提现成功,但是并没发生。
我眼看着他提现成功了,也爆发出一声惊呼,霄汉瘫软地倒在了床上,沉沉睡去。
我从没想过我有钱了会去干吗,因为我从不预想自己有一天会有钱。我琢磨着,以霄汉的脾气,他会拿这20万去干啥?会买奢饰品,买鞋,出去旅旅游,买一辆不错的代步车?转念一想,这些东西他好像都不缺,光他手腕上的“绿水鬼”,出手也差不多得10来万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真低幼,好像没见过钱似的,但是这种一夜之间出现的20万,真的把我的思绪打乱了,它的存在,或多或少冲击了一些我从小受的教育带给我的金钱观念。
霄汉并没有因为这些钱显得有多开心或不开心,天亮后,他如常起床洗漱,叫我下楼吃早饭。
“这20万你打算干嘛啊?”我笑嘻嘻地问着他,寻思着,他追求的经济独立和挣脱父母的梦想,已经算实现了吧。
“攒着呗,才20万,能干嘛?”霄汉边喝着豆浆边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
“20万啊兄弟?还‘能干嘛’?”我差点抽他一大耳刮子,“20万能干的事多了啊!”
“我打算干绿化,我前两天看新闻,看到有绿化工程。”霄汉夹着咸菜往嘴里送,“20万太少了,100万左右的绿化还算有分量。”
我没再多说什么,因为我听不懂什么是绿化工程。事实上,我认识霄汉以来,他说的大部分东西,我都要用力去理解。但是我知道一点,霄汉的父母应该和绿化工程有关系,因为霄汉父母家长群里的名字就是“某某小区绿化工程”,霄汉用的水杯也有“某某绿化建筑工程”的字样——不是说要挣脱吗?怎么还是在向自己的父母靠拢?又骗我说是在新闻上看见的。
我瞬间觉得,霄汉其实没拿我当自己人,他其实一直都是他自己,从没有和我交过心。
“工程绿化比高楼和修路工程利润高,高楼风险大,出人命是要负责的。但是小区绿化和园林绿化就很简单,几百万几千万的工程,利润几乎是百分之四五十。”霄汉不住地和我描绘他的蓝图。我就像一个在听雷的鸭子,一个看芭蕾舞的乡巴佬,不住地点头和赞许,都是在避免露怯。
霄汉的宏伟蓝图,让我深深敬佩又无法企及,我太羡慕他可以有一个梦想且有足够的能力去实现了。但是事情没完,霄汉很快就接到了平台和警察的电话。平台让其归还那20万的赌博所得,警察询问他是否参与了网络赌博。霄汉镇静地一一应付了过去。
霄汉在网上联系着自己工程队所需要的机器,他打算这笔钱就买设备用了。但是不想刚刚买完设备,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我当时并不在现场,听宿舍的兄弟转述,大概意思就是,霄汉父亲也接到了警察电话,十分震怒,责令霄汉立刻回家,回到自己身边,不然就永远不要回家了。
“你说,我要是不上交这钱,警察能抓我吗?”霄汉目光呆滞地问我。“你说要是我不回家,能上哪呢?”他又双眼放空,点起了烟。
“还钱呗,然后回家呗。毕竟是你爸。”我这样宽慰他。
“还不起了,我都买设备了,也不能退,也不能回去,回去就没自由了。”霄汉被烟迷了眼,其实这个时候看他,他还是一个孩子,遇见什么事,他也害怕。
很快,期末考试来了,霄汉仍旧是班里前几名。但这次暑假,霄汉没回家,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不想回家,可每次和父亲交涉,手机里都是劈头盖脸的骂声。如果不是这次被警察打电话,他恐怕就要和自己的高中同学开始创业了。说法网恢恢也好,时运不济也好,总之这钱,真不是我们寻常人能挣的,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挣的。
其实我蛮能理解霄汉的心情,他的父亲恐怕会帮他缴纳那些“非法所得”,但是不会那么顺当。霄汉的父亲难道不想儿子吗?但是仍然要一口一个“死外面算了!”,是为了凸显父亲的威严。其实父子双方都需要一个台阶下,有了这个台阶,双方就平和了。
这个润滑剂,或许就是霄汉的母亲。我只记得那天艳阳高照下,霄汉的母亲来学校把霄汉接走了,母子俩有说有笑的,不似什么深仇大怨。听说霄汉的母亲请院系领导吃了饭后,霄汉便休学了,理由是霄汉身体不好,要回去调养一段时间。
6
霄汉回上海后的日子里,时不时会发一些自己和父亲在一起的照片,家里聚会的照片。他回到了那个可以让自己大展拳脚的地方,偶尔,他也练练戏。
“20万,我爸替我缴纳的,警察让我写了保证书,看我年纪小,也没做什么处理,真他妈倒霉!”语音里还是很轻松的语气。
“那你现在干嘛呢?”
“我现在上午练嗓子,下午跟我爸跑工程。我爸答应我不上学了,但是我爷不允许我不唱戏。但是我每天都还挺开心的。”依旧是轻松绵软的语气,仿佛已经听不出对他家里人当时那份怨恨了。
“我爷爷说我是‘遮月的’嗓子了,这辈子是不行了,让我以后教我儿子好好学戏,成名成腕。”
“那你爷爷恐怕失望了,你儿子有你呢,你总不能逼他啊。”我不假思索地回复霄汉。
“学吧,他怎么着也得学戏到叛逆期,实在管不了再说呗。”
“那你不回来了啊,不挣扎了?”
“也挣,只是我看见我爸妈给我铺好的路我不走,非得要什么自我,我有点后悔。”霄汉顿了顿,“我只是看我妈的白头发的时候,有一瞬间觉得,我也不知道我一开始追求的是什么了。”
我没有再回复霄汉什么,我已经完全不懂了,他挣扎了半天,到最后为什么又“招安”得如此顺利?真正追逐梦想的人,难道不应该是石破天惊,挣脱些什么,得到些什么,而不是这种追逐了一半又走回头路,边回头还边跪拜的样子。回归家庭的霄汉,显得那么的顺畅自如,到底是脱胎换骨,还是幡然醒悟?
我不同于霄汉家家史那般丰富,起名字都那么考究,但是有一点相同的是,我爷爷曾对我说,他刚刚入行时,大家都叫他“小孙大夫”,有了我爸以后,渐渐有人叫他“老孙大夫”了——当我爸也成了“老孙大夫”以后,也有人开始叫我“小孙大夫”了。也许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传承着自己父辈的名,慢慢走着同一条路,我们从不敢有自己的梦想,也从没想过走父辈们没走过的路。
我在想,如果我有一天自己也出走家门,找到一份自己以为可以干的事情做,会不会有人给我托底,给我还那“20万”?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