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55)

外婆回忆录:现在的卫生用品,俺这一生都没享受过

高彩云口述 凤凰网读书 2021-09-01

 

人活百年,看到的世界有何不同?

 

高彩云,1920年生于江苏,历经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及改革开放,还教了大半辈子书,是许多故事的见证人。

 

本文摘自《这辈子:1920-2020外婆回忆录》,由这位百岁老人口述,其女儿、外孙女编纂而成。高彩云的女儿后来说,母亲的记忆力超好,耳朵有点背,坐在轮椅上,对自己说尽了一生……

 

 

一、生孩子和土裤子

 

我们那个地方,长期以来被各种势力来回拉锯。你打来,我打去,老百姓想求太平、过安稳日子,那是奢望。

 

那时,我们首先逃去了卓圩子(江苏省睢宁县),在那住了一年多,维持会来了。小日本是什么货,老百姓早已听说,维持会是跟小日本干的,肯定比小日本好不到哪里去。所以,维持会一来,人们又四处逃难了。春夏之交的麦收季节前,我跟婆婆逃难到了他的外婆家王柳圩子,那时,我已经怀上了第一胎,有两个来月的身孕。

 

王柳圩子交通特别不方便,我们猜想,那里穷乡僻壤的,什么都没有,日本鬼子可能不会打到那里。但是,穷乡僻壤的地方,生活条件也差。外婆家是小小的地主,只有百十亩土地,两间半房屋,我们就住在四五个平方的一个小炮楼里面。

 

 

 

有人认为,在旧社会,地主都是吃好的、穿好的,其实不然。地主有大有小,有穷有富。穷地方的小地主,或者兄弟多、自己不当家的地主,平常穿的只是一般衣服。有一两件人情衣服,也只是有要事时才穿。不忙时,小地主的食物也是粗细搭配、粮食蔬菜搭配、稀稠搭配。

 

刚到外婆家,吃她家的“喝饼子”。饼是用麦面加白玉米面做出来的,乍一看白白的怪好看,吊人胃口,可吃到嘴里刮舌头,硬梆梆的像纸壳子。热的时候柔软些,凉的时候吃,真像啃土疙瘩。

 

那时候精米白面少,农村人的生活可以用“七个月的白芋,三个月的南瓜”来概括,有白芋和南瓜,能省下不少粮食。农村人家前屋后地多,种了许多南瓜,平常的时候南瓜饭领大头(方言,为主)。南瓜多的人家,收成后堆成垛子,够吃很长时间。那时候没有化肥,南瓜生长全靠农家土杂肥和禽畜粪便,种出来的南瓜味道正,又面,口味又好,稀甜的。

 

在外婆家,每天一大早,家里人煮够二十人吃的一大锅南瓜稀饭,爱吃馍的吃馍,南瓜饭当稀的喝。因怀孕不久倒胃口,我不想吃别的,就喜欢喝南瓜稀饭,因为南瓜饭里有稷米,又甜又面又黏糊,热的好吃,凉的更好吃。我偷偷地跟丈夫说:“我不想吃馍,光想吃南瓜饭。”丈夫听了哈哈一笑,说:“想吃你就吃呗!她(指外婆)巴不得你净吃南瓜饭,还省粮食。”

 

 

 

我的月份越来越大,原来打算回到婆家生孩子。可是,在躲难的日子里,因为丈夫的三弟突然中弹身亡,一家人忙着办丧事,打乱了我回去生孩子的计划,直至大女儿出生,我一直在外婆家住。

 

1939年农历十月,已经是冬季,天气很冷,夜里更冷。天亮前,我感觉肚子有点痛,心里又惊又喜又怕。我没生过孩子,光听说有人孩子生不下来,大人孩子都没命,这叫“抱劳死”。我三婶有个女儿,就是生孩子生不下来死的。我喊醒丈夫,告诉他我可能要生了。丈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披着棉袄跑到了婆婆的房间,告诉他娘我要生的消息。

 

可能因为婆婆一生孩子多、经历多的原因,听到儿子报的消息之后非常平静,没进我的屋里看一眼、问一声,好像不知道女人生孩子是“儿奔生,娘奔死”。后来丈夫才跟我解释,说自从他父亲死后,他娘听信了道嬷子的胡言乱语,说公爹活着时杀人太多,为了使公爹的阴魂在阴间得到安宁,免受阴曹地府小鬼的鞭抽、绳捆、火烧、油炸的刑罚,一直到“老”(方言,去世),她都必须吃斋。所以,天上的雁鸽、地上的猪马牛羊、水里的鱼,都不能杀。此外,不能见鲜血,也不能进产房。这一切要求婆婆全部做到了,公爹去世后,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素,从不沾荤腥。我月子里,她真的从未踏进我的房间一步。直到孩子满月,我抱着她,婆婆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孙女。

 

那时,女人生孩子可受罪了,不像现在,大小医院都有妇产科,技术、设备一应俱全,那会儿啥都没有。请来的接生婆没有什么消毒衣服,只套着一副护袖,接生完护袖就扔了。生完了孩子,产妇家除了给接生婆送钱、糖、红鸡蛋之外,还得再给她两尺红洋布缝护袖。

 

 

 

接生婆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老嬷子,谁也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就是胆子大。有的接生婆还知道孩子落生前,把裁衣、剪东西用的剪子在锅里煮一下再去剪脐带。有的干脆就地撅一截硌裆梃子(方言,高粱秆之类的东西),把外层竹篾一样的硬皮撇下一片做刀片。用这种“软刀”割脐带,伤口不发炎才怪呢。那时候人也不懂,新生儿被感染了夭折,大家都说这是因为得了“脐风”。

 

旧社会,女人生孩子就在家里。没有产床,自家的床也不能躺着,只能坐在板凳上或者站着待生。感觉孩子要奔生了,往地上一蹲或者双膝一跪,孩子就落地了。刚生下来的婴儿浑身上下都是羊水等液体,再沾上地上的泥巴,孩子就像个小泥猴。生完孩子,产妇恶露不净,没有草纸的穷人家,就让产妇坐或者睡在草木灰上,为的是吸收恶露。

 

孩子生下来,大人受罪,孩子也受罪。城里人不说,在农村,不管是地主也罢,穷人也罢,孩子生下来就穿土裤子。现在人没见过土裤子,就是一个齐膝盖长的大裤头,裤脚管左右两边缝两根布条,前肚缝留得深一些。用干的细沙土装进裤裆,拴紧裤管,扎紧腰带,土就漏不出来,这就是土做的“尿布”。

 

说起土裤子,年轻人觉得不可思议,但那时候穷,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天热时,把土直接倒入婴儿的裤裆就行,冬天的时候沙土还要加热。农村人烧好饭之后,把沙土放入泥烧成的煨罐里,把罐子放到灶膛的暗火中,让沙土变得温热。换腚(方言,换尿布)时,把孩子抱到锅门前。那时候,谁家门前晒沙土,不用问,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双沟临近黄河南堰,那里的沙质既细又白,有奶孩子的家庭都到那里挖沙,时间久了,黄河堰上出现了一个个洞。

 

 

 

新生的婴儿,屎,屙在土里;尿,尿在土里。屎尿渗透了土,孩子的腿裆就夹着大泥蛋。讲究一点的人一天换三次土,不讲究的一天才换一次,很少给孩子洗屁股。有的孩子穿土裤子,一直穿到能扎步(方言,婴儿学步)。土裤子太重,浸湿了更重,直往下坠。孩子的骨头嫩,时间一久,腿就变形了,成了罗圈腿。在淮北农村,后来好多年里都能看到不少老人是罗圈腿,那都是小时候穿土裤子的结果。

 

那时候农村苦,不仅有土裤子,我听说有的地方还有“土被窝”。就是在寒冷的冬季,把加热好的沙土放进小被褥,让婴儿躺进去,再把小褥子用带子扎成一个小被窝。

 

现在多好,各种款式规格、高温消毒的卫生用品应有尽有,给大人孩子创造了那么多舒适的条件,俺这一生都没享受过。

 

 

 

上午,接生婆来了,她是王柳圩子本庄的人。由于肚子一阵一阵地疼,我多少个小时无法安睡。我头一次生产,时间要比生过孩子的长。两次阵痛的间隙,我困得眼皮像铅重,实在支撑不了,只要不疼,我就会沉沉地睡去。那接生婆看到我的样子,不满意地数落我:“哪有像你这样生孩子的?睡着了能生孩子吗?! ”我又痛又困,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接生婆坐在桌子旁边,喝着家人给她冲好的红糖茶,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想驱走我的困意,随便她怎么说,我已没力气再和她辩驳。

 

在等候孩子出生的时间里,接生婆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说自己接生的技术如何好,如何有耐心,等等。她为了表示自己好,还说同村的另外一位接生婆手段十分粗鲁,为了尽快让孩子生下来,竟然抱着痛苦不堪的产妇,往地上一下一下爽(方言,顿),说那样生得快。

 

二、路边的一碗茶要了我孩儿的命

 

1946年,我丈夫丢掉了工作,我们一家六口回到了老家。

 

刚开始,我们租住在一个烟店老板的几间空房里。时局混乱,朝不保夕,我们没有收入,可是有六张嘴要吃饭,怎么办呢?丈夫只能再做点小生意。

 

我和丈夫商定,他带两个大的在李集江苏省徐州市睢宁县李集镇),我带两个小的去双沟(江苏省宿迁市泗洪县双沟镇)娘家。我去那里的原因一个是娘家亲友多,孩子有法交,另外一个原因是,我要到那里收取六十亩地的租子。前面说过,这六十亩地,租子和我们一大家子的需要相比是杯水车薪,但是,捉襟见肘的我们,有一点点收入都要想办法去维护。

 

 

我租了一驾手推的土车子,车夫把二儿三儿放到车架上的背篓里就上路了。从娘家到婆家有七十里的路程,起码要大半天。走了一半,二儿说口渴,车夫把车子停在了陈集路边的一个小茶棚边。

 

 

 

小茶棚很简陋,四根拳头粗的木棍,歪歪斜斜地支撑着几根更细的小木棍,上面铺着几十根玉米秆。稀稀拉拉的玉米秆遮不住雨,阳光透过它们照到地面。茶棚底下摆着一张矮小的方桌,上面放着三四个黑碗,一个竹壳热水瓶装着开水,一个瓦罐里装着凉开水,碗是公用的。茶棚旁边有几块石头当板凳,走累了的行人可以在此歇脚。

 

疲惫的我想在这里歇歇,把随身带的食物分给孩子吃。因为二儿口渴,我买了一碗水给他喝,谁知道这碗水竟是一碗要命的水。

 

到了双沟的当夜,二儿开始发烧,咳嗽不停。一大早,我让大弟陪着我到双沟街,找到当地知名的一位戴先生诊治。戴先生查看了一下,说是喉咙有问题,他当场拿了一点药粉,对着孩子的喉咙吹了进去。我心里不踏实,又带着孩子到药房看了一下,看完后我带着二儿先回了家,留下了大弟拿药。

 

大弟拿着戴先生的药方子去开药,付钱时发现药费很高,大弟也是孩子,他不敢做主,跑回家说:“先生开的药里面有珍珠当药引子,贵得很。”我娘听了,说:“再贵也得拿!”大弟又返回了药店。那药店的先生很诚恳,他唯恐小孩子不相信他放了珍珠,对大弟说:“小孩,你看准了啊,要想治好那孩子的病,必须用它做药引!”他当着大弟的面拿了珍珠,把它放在火上烧,“啪啪”几声脆响,珍珠炸开了。先生把炸开的珍珠在药臼中捣碎,连同其他中药混好之后包扎结实,交给了大弟。

 

 

 

大弟双手把药包捧回家。我把那药熬好后,让二儿喝下去。下午,又滗了一次药渣再熬。第二天,我仍然煎药让二儿服下,可他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待第二服药渣熬好后,二儿已吞咽困难。我拿着小勺子,舀了药,慢慢地向他的嘴里一点一点洇。

 

一勺一勺的药灌下去,直至全部喝完,可是孩子的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为了不让药倒流,我抱着他,让他趴在我的肩头。没多时,只听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娘”,便停止了呼吸。

 

我心痛万分。我后悔,不该在路边买那碗茶水。

 

我找人给二儿子打了一口薄皮棺材,把他送回了老家。娘劝我,亲人们都劝我,说二儿是讨债来的,是讨债鬼,死了不要疼他了。说不疼是假话,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疼的呢!

 

三、十几年杳无音信的丈夫回来了

 

1969年午收的时候,一天下午,一个我不熟识的媳妇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俺大婶子,俺大叔回来了。”

 

十几年杳无音信的丈夫回来了。我丈夫多年不在家,我早就对他不抱希望了。因为他,我吃尽了人世间数不清的苦难。今天,他居然又活着回来了。

 

我一时间思绪万千。我想想他的过去,又想想自己的过去,心情慢慢恢复了平静。我决定,再不和他一起生活,他过他的,我过我的。

 

 

 

那媳妇对我说的当晚,一个人到学校找我。我按着指示到了地方,屋内有几个人正在聊天。一个人看见我来,未等我问话,他就说:“你小孩爸来了,你到堂屋跟他说说话。”我说:“我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当年他两手一撒就跑了,撇下俺娘五个,要不是共产党,我骨头早就上黄锈了。”那人又说:“从明天起你不要割麦了,到生产队领点柴火,给他带孩子。”

 

此刻我才知道,我丈夫这些年在外,又有了新的妻室儿女。

 

后来,我知道了丈夫这十几年的故事。

 

十几年前,他逃走之初,到过甘肃,想去新疆,但是后来辗转到了内蒙古。我和丈夫共同生活十几年,十分了解他。他不能吃苦,出苦力养性命是不可能的。在内蒙古,他流落到了草原上的一个旗安了家,内蒙古远离安徽,几千里路之外,人烟稀少,交通不便,便和家里断了联系。

 

他在内蒙古改名换姓,说自己姓马,祖籍山东。他给一位猎户的女儿当了上门女婿,丈夫和她先后生下了两儿一女,孩子全都不正常。这些孩子不会说话,大孩子痴呆,走起路来像个醉汉;老二是个女孩,肢体残疾得不能穿裤子;老三稍微好些,但看着也是呆相。三个孩子刚被送回来的那段时间,我丈夫的门口天天站满了看稀奇的人。

 

组织上给我做工作,让我给他带孩子,学校的同事问我怎么样,我说:“我没长心吗?怎么可能给他带孩子?”我能怎么办呢?

 

我已经想好了:我要跑。

 

 

 

我的娘家双沟离朝集有十八里地,那时候,两地之间有人拉石头,拉石头的板车一来一回有空趟。我对关系要好的同事说:“我等一会儿就得走,我没有东西,只有一个风箱和一床被,烦劳你帮我送到双沟娘家。”

 

二十龙灯,月出一更。天黑不敢走,月亮出来,我孤身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校门。

 

我走过食品站,一条狗突然冲出来狂叫不停,把我吓得浑身出冷汗。好在我不惹它,它也没扑到我身上。我害怕狗叫声引来人,头也不回,连跑带走,跌跌爬爬地朝南边去。


我想好的出逃路线是,先到二妹工作的学校浍沟郭瓦小学,再去七八里外儿女插队的菠林大队,然后到县城法院。从朝集到二妹家全程近六十里,心情紧张的我紧走慢跑,黎明前,终于接近了目的地。

 

正在这个时候,月光下走过来一队人。

 

我吃了一惊,站住了脚。仔细一看,这队人手提肩背的是些乐器、条幅之类的东西——这是一支刚结束演出的文艺宣传队。这队人看到我也吃了一惊,毕竟,深更半夜的,一个女人独自在野外,挺不正常的。我赶紧主动开口,问这些人从此地到菠林怎么走。我说,现在是午收时节,我要去帮住菠林的女儿割麦,宣传队员就热情地给我指了路。

 

告别宣传队员,我继续赶路,天亮时,终于赶到了二妹家。二妹看到我非常惊讶:我平时讲究整齐,此刻,经过一夜的狂奔,我早就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像个疯子。

 

我匆匆忙忙地对二妹说:“他回来了,带了一窝孩子,大队让我给他带孩子,我也不打算教书了……”二妹听我说完,看到我腿上跌跌撞撞磕出来的伤痕,心疼地哭了。

 

吃完了饭,我又赶到小女儿插队的菠林。二妹的住处离我孩子的住处有七八里路,我也是一口气走到了。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孩子,让他们不要再去学校找我,然后,我说要去县里办事。说完,马不停蹄地赶往灵璧县城。

 

在县城,我见到了小弟。小弟见到我,让我在他那里歇息两天再说,我不愿意等,让他拿纸笔来。我给学校领导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不辞而别的原因,写完之后,我把信交给小弟,让他到邮局寄掉,然后径直去了县法院。

 

那时候人不懂法,认为打官司告状都得找院长。我去县法院,一开口就说我要找院长,有人告诉我,打官司有分管的科室。按人指点,我进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个人正在埋头办公,我把自己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我说的时间长,这会儿的办公室已不是一个人了,好几个人都好奇地聚拢来,听我的故事。

 

 

 

我说:“我要反映真实问题。那是我原来的丈夫,他在外找了女人生孩子。这次回来还带了那几个孩子,大队让我给他带孩子,那些孩子又不是我生的,凭什么让我带?你不给我处理,我没法回去工作。你们看!”我捋起裤管,“我深更半夜跑出来,腿脚都卡破了。找你们,就是为了解决我和丈夫的问题。你给我写个离婚介绍信!我就要你们法院的那一枚大红印的介绍信!”

 

我一口气说完,那人眼睛直眨地看着我,他说:“要离婚,你得回朝集区民政办理。”

 

我说:“你们不给我处理,我就不走!”

 

可能那人不知这个介绍信该不该出,便说自己不会写,问我:“你会写介绍信吗?”

 

“我会写!”我问他要了信纸和笔,提笔就写:“高彩云和×××自愿脱离夫妻关系……”

 

写完,我递给了那位办事人员,他看了看,觉得没有什么问题——重婚已成事实。他给我盖上了鲜红的法院公章。

 

我攥着盖着法院大红印的离婚介绍信,回到了朝集。自此,所有人都不再提让我给我丈夫带孩子的事。

 

按《婚姻法》的有关规定,我和丈夫解除了婚姻关系。此后将近二十年,我不愿意见他,也不想知道他的事。但我知道,那几个残疾孩子没多久就死了。

 

前夫一直跟随着我的几个孩子生活,1987年在大女儿家病逝。他让我和孩子们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他自己去世的时候倒是一点罪也没受,说着话,头一歪就走了,人世间就是有这样的事。

 
 
本文节选自

 

 
《这辈子:1920-2020外婆回忆录》
作者:高彩云(口述)、赵丽君(笔录)、杨扬(整理)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麦田时光
出版年: 2020-4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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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全国最大的物流分拣场,上了300个夜班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1-09-02

 

 

上班时间逼近,

我的心情就像被主人打怕了的狗

 

 

如果你在网购后紧盯物流状态,就会发现物流信息有时会在夜间更新,显示“您的订单经某地中转重新发出”——实际上,这是包裹来到了物流中转场被重新分拣的缘故。

 

本文的作者阿穗就曾在全国最大的物流枢纽中心工作过,每天经由这里的包裹有数十万件,当人们熟睡时,上夜班的分拣工们卸货、分拣、打包、装车,维持着物流链条低廉而高速的运转。

 

以下是阿穗在中转场的经历。

 

 

 

 在晚上醒来的分拣场

 

2017年5月,我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在没有太多选择的情况下,我来到广东顺德的国通物流园,进了德邦的分拣中转上班。

 

我应聘的是理货员,这是一个需要长期上夜班的岗位,从晚上7点工作到次日早上7点,每个月休息4天。

 

除了德邦,物流园内还有京东、唯品会、百世快递等物流公司。郭嘉亮摄

 

物流理货是个体力活,面试基本是走个形式。你可以不懂写字,但要能认字,否则就没法读出标签上的目的地。有时还要签名,当然也可以找人代签。

 

入职前的3天试工是无薪的,这是物流业的行规。试工后,留下的人一半都不到,有的甚至试了2小时就走了。很多人从老家出来,身上的盘缠不多,考虑到这点,公司规定干满20天后就能提前拿到头半个月的工资。

 

物流园附近的一面招工墙。作者供图

 

早上10点,面试结束,人事把我们带到偌大的分拣场,我被分配到了小件分拣组,晚上就来这里报到。

 

原本以为,工作12个小时不可能每一秒都在忙,试工的第一晚,我还揣了个Kindle,想着闲下来时可以读些书。但万万没料到,那天晚上我从开始干到结束,连打开Kindle的机会都没有。

 

在分拣场等待开工的夜班工人。郭嘉亮摄

 

晚上的分拣场和白天是两个样,白天时场内阒寂无人,晚上则一片灯火通明,到处人影憧憧。登上工作台后,一阵延绵而沉闷的轰隆声从远处传来,原来是几十上百辆电叉车同时碾轧地面时发出的声音。

 

还不到晚上7点,早到的人有的在玩手机,有的趴在工作台上休息,没人来和我介绍一下情况。他们似乎都不大喜欢说话,我于是自顾自四处打量。

 

整个分拣场就像一个大埠头,货车在地面穿梭,工人在1米高的工作台上干活。工作台约莫有8到10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周是一个个编了号的装卸货口,一排排货车屁股朝着工作台停靠,打开后厢门装卸货物。

 

这些是营业门市白天揽收的快件。我们的工作,就是把这些快件按照目的地重新分拣,然后用纤维袋分别打包运走。

 

分拣场全景。作者供图

 

很快就开工了,组长让我负责分拣环节的第一步——“倒包”。

 

从门市营业点送来的快件是用纤维袋打包好的,“倒包”就是把袋子割开,把快件倒出来。一旁的补码员会用红外枪扫描快递单上的条码,再按目的地补上手写编码,然后把快件扔上传送带。他们的动作干脆利落,马克笔划拉得飞快,开始的时候,我尽了最大努力也跟不上。

 

分拣场有5张分拣台,左右各站一人,一人负责“倒包”,一人负责“补码”。作者供图

 

当快件通过传送带来到下游时,两边的拣货员会按照手写编码对快件进行“粗分”,丢到对应的带轮铁筐里,再推去分拣柜里“细分”。我们一共有10多个分拣柜,每个柜处理不同的城市。

 

传送带旁的分拣员负责把快件 “粗分”。作者供图

 

分拣柜是一个像蜂巢般的六角形柜组,合共48个柜格,每个柜格代表一个目的地城市。

 

“细分”时,一人站在柜子中间负责投柜——先把快件举到控制仪下的红外口扫描,这时目的城市对应的柜格会亮灯,然后把快件扔进去。扔对了感应灯会自动熄灭,扔错了会有蜂鸣音提示。

 

分拣柜约2米多高、3米多宽。图中红圈的位置就是扫描仪。作者供图

 

每个分拣柜一晚上要处理近万个快件,这就体现了“补码”的重要性——读地址是很费时间的。一个熟练的补码员1小时最多能补3000多个快件,接近每秒1个;而传送带旁的分拣员就像在电动游戏厅里玩投篮游戏,根本没时间把快件拿起来看,扫一眼,就飞快地把快件扔进不同的铁筐里。

 

假如他们用读地址的方式工作,效率恐怕要降低一半以上,而且还很容易出错。

 

德邦早已经是上市公司,但仍然是通过人手分拣快件。图为分拣场里的传送带。作者供图

 

分拣柜作为最后一环,承受的压力也最大,一般是两人为一组工作,一人在外面打包,一人在里面投柜。开往不同城市的货车,发车的时间各不相同,负责分拣柜的人要背下这组柜子48个城市的发车时刻表:比如发珠海的是3点,发东莞3点15,发贵阳3点半,发长沙3点45……忙起来的时候,人很容易就忘记。

 

我后来负责分拣柜时就误过几次时间,当时我既困又累,精神恍惚,加上发车时间经常更改,很容易忙中出错。一旦分拣柜没赶在发车前清空相应城市的快件,那么这些快件就要在中转里多耽搁一天,同时我也会被记一次失误,影响月末的工资评级。

 

传送带的末端打包口。作者供图

 

在所有岗位里,补码相对而言是最轻松的,尽管对手速有很高的要求,但不用搬重物,一般安排女同事做;最累的是倒包,这也是唯一只能由男性来做的岗位。

 

一包快件平均有二三十斤,最重的能有六七十斤,要搬起来倒到1米高的补码台上——听起来好像不难,只干一两个小时,相信大多数人都游刃有余——但我们要连干10多个小时,一晚上倒几百甚至上千个包。

 

每晚进入工作状态后,大家都像火烧眉毛,都感觉自己不像人,而像机器:手臂仿佛在自动运作,眼睛则像在速读识别,久而久之,眼手协调都形成条件反射了。

 

分拣场外等待发走的货车。郭嘉亮摄

 

快件在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流过,大部分岗位上的人一刻都不能停,有时连厕所都不能上。快件一旦拣不过来,就会全部流到最下游,在那里堆出一座小山,这时,上游补码的人要立刻调到下游来帮忙分拣。

 

堆积在传送带上的快件。作者供图

 

当时组里有个中专刚毕业的妹子,个子瘦小,举止斯文,组长安排她在传送带旁拣货,她就经常拣不过来。每次她掉链子,大家就要帮她擦屁股,所以人人都讨厌她,不但背后数落她,给她起难听的外号,当面也会挖苦她,甚至板起脸不理她。

 

组长和她是老乡,就劝她另找一份轻松的工作。但她男友也在这里装车,她想两人在一起上夜班,生活可以同步,所以不愿意走。

 

后来有一天,她终于因为压力太大崩溃了,觉得别人在故意整她,干着干着就哭着跑掉了。

 

组长看见她跑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这里,弱者就是原罪

 

第一天倒包倒到天亮时,我的手臂几乎都举不起来了,而且肚子饿得要命。

 

我们晚上干到9点,有半小时的吃饭时间。试工的头天我不知道,是吃了晚饭才去的,到9点时组长让我跟着大家去饭堂,我说还不饿,他也没多提醒。

 

不曾想大家吃完饭回来,就从9点半一口气干到早上7点。有的人带了面包饼干,就抽空往嘴里塞点;有的人什么都不吃,习惯了饿肚子;我既没有带面包饼干,也没有习惯饿肚子,那晚过得苦不堪言。

 

干活时的右手,灰尘附着在出汗的毛孔上,汗干透后形成了灰色的花纹。作者供图

 

刚开始倒包时,我连用刀割开纤维袋都要花半天时间,因为不懂技巧,我反复拽袋子,把两只食指的指甲都拽反了,后来变黑脱落,直到两三个月后才长出新的来,但当时我都没感觉到痛。

 

感谢父母,我的体格还算凑合,对于那些体质不好的人来说,这份工作确实干不下来,你再有毅力,但举不动货物,能怎么办?

 

左手同样。作者供图

 

入职时,见我读过大专,在工人里不多见,人事部的小哥还问我为什么来做这行。

 

说来话长,我毕业后,做过图书编辑,女装生意,也辗转到过云南、上海打工。2015年,我和朋友在广州开网店,惨淡经营2年多,还是失败了。

 

于是回到故事开头,我来了这里。

 

德邦制服自拍。作者供图

 

我们组有50多人,但我一个人说过的“谢谢”可能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因为讲礼貌,最初我被人认为是软弱、吃不了苦的。试工时,一个补码的女孩就觉得我“文质彬彬”,不像个干活的人,怕我手脚慢,拖累她的计件量,影响她的工资,要求组长把我换走。

 

我们每人每月按计件量评为A、B、C三级,税后工资在当时分别为5100元、4700元、4300元左右,根据每个月的货量增减会有轻微浮动。但以上只是硬指标,组长会根据每个员工的工作态度和实际表现调整评级,然后提交经理审批。

 

那个看不起我的女孩,实际上就是因为几个月没评上A,心里憋了气而已。一旦我干下来,他们很快就对我改观了。

 

在分拣台,手套上是我的名字。作者供图

 

这份工作能干长久的只有少数,因此公司总是在招人。人事部也尽力了,路口摆摊子,墙上贴招聘,APP发广告,多管齐下,长招不懈,只要有人来应聘,不问三七二十一,先丢到里来试工。于是有些不太适合的人,也被送了过来。

 

位于石洲村的招工现场。郭嘉亮摄

 

组长最怕的就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一是怕他干活慢,拉低整体劳效,二是怕他吃不了苦,干一两个月就跑,因此试工的时候会故意为难他们。一般这种人试完都会跑。

 

我们组里还有两个残疾人,是政府硬性摊派来的。每个企业都要接纳一定的残疾人,据说之前因为没达标,我们还被扣罚过。所以大家开玩笑说,哪怕不干活,光请他们回来坐着,都能帮公司省钱。

 

残疾人其实能干活,只是因为身体不便,不能轮岗,比如倒包和打包他们就做不了,因此组长并不喜欢他们。在分拣场里,弱者就是原罪,因为工作总量和人数是不变的,谁干活慢意味着其他人要干更多,在大家都身心交瘁的情况下,没人会同情弱者。

 

组长也不容易,每天早来晚走,工资也就比组员多几百块,作为管理架构中最小的领导,上有指标压力,下有违抗摸鱼,两头都受气。我们组共3个组长,1正2副,我在的10个月里就走了俩,流动率比普通组员还高。

 

招工墙前,看招聘启事的小哥。郭嘉亮摄

 

物流行业逢“双11”、“618”等促销时期,货量很大,经常忙不过来。所以物流园里有多家外包公司,为各家物流企业提供临时工。

 

外包工人们今天来德邦,明天去京东,后天去唯品会,每天上的是不同的岗,干的是不同的活,没法要求他们熟练。他们也不愿意卖力干活,毕竟干一天领一天钱,磨洋工磨到7点就完事了——而我们要是当天的活干不完,就得无偿加班。

 

所以我们对他们既爱又恨——促销期我们天天加班累到崩溃时,把他们当救星般盼;但私下里我们常常互相揶揄:你这么懒,为啥不去干外包?

 

午饭时间,一名正式员工在手机app上做有关“安全生产”的在线考试。郭嘉亮摄

 

有一个入职比我晚几天的同事,早年当过兵,力气比我大,但干活却比我少,脸皮也比我厚。我一晚上就上一趟厕所,他要上五六趟,其实是去抽烟;我有十分力就出十分,他却只出六分。大家背地里都说他服从性差,当初不知怎么当的兵,可能是被开除的。组长看见他就来气,经常训他,他只充耳不闻。

 

开始时我也对他有气,但碍于我们同期入职,他对我态度很亲切,所以我不好发作。后来我都评上两次A了,他还一次都没有,仍旧不紧不慢。可见懒人也有原则,不为金钱所动。

 

下班时间的物流园。郭嘉亮摄

 

和社会上很多人比,他每天上12个小时夜班,似乎算不上懒汉。但他既然来了这里,说明他也没有不吃苦的条件。他家在农村,母亲无业,父亲帮人做装修,手艺一般,挣不到什么钱。他自己快30的人了,一直干的都是体力活,也没有对象。

 

聊天的时候,他说得头头是道,要奋发图强,改变生活,攒些钱以后做生意,还特喜欢吹牛逼,老说别人干活不行,尤其爱说组长的管理不行,说假如他当组长,保准让大家服服帖帖。

 

但一动起手来,他就又怕苦嫌累、对自己放任自流了。

 

早上8点半,结束了一晚的工作后,几名工友在园区外休息。郭嘉亮摄

 

 

 

 我对黑夜的恐惧,

来自白昼的无眠

 

平心而论,这份工作很适合我的性格。它不用跟人说话,不用开动脑筋,撸起袖子干就行了。

 

广东一年四季有9个月是夏天,白天太阳把厂房的铁棚晒得发烫,晚上也凉快不了多少。上班个把小时后,人就汗流浃背了。我买了个3升的水壶装水,每晚喝光,也不用去厕所,全靠出汗排出。

 

刚干这活的人都会掉体重,那个和我同期入职的同事,头3个月瘦了40多斤,我原本就偏瘦,但也掉了接近20斤。

 

我在室内晾晒制服。作者供图

 

衣服是很难洗干净的。因为晚上要搬货物,难免沾到各种污渍油渍,人累的时候会想:洗太干净没有必要,第二天还是会脏的。好的洗衣粉洗衣液也不便宜,打打肥皂就行了。

 

于是衣服晾干后,还能闻到浓浓的汗味。不过干这种工作,自然而然就不会介意这种问题了。

 

德邦饭堂的伙食。下班后我们还要吃早餐,对我们来说其实是晚餐。作者供图

 

真正磨人的是睡觉,因为日夜颠倒,头几个月我一直处在这种状态:到了凌晨4、5点就困得不行,随便往哪一靠就能马上睡着。干起活来就像行尸走肉,目光是恍惚的,意识是模糊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前一秒做了什么。

 

因为这个缘故,有一次我把两包货物的标签贴反了,把重庆的贴成了北京的,北京的贴成了重庆的,幸好在装车前就发现,被追了回来。

 

早上7点,下班的员工点起一根烟提神。郭嘉亮摄

 

后来我在网上跟人提到这段经历,有人不解地问:为什么物流分拣都在晚上工作,白天就不能干吗?

 

这是因为白天是门市营业时间,快递员揽收的快件,集中运到分拣中心已是深夜。此外快递员每天派送的快件,也必须在天亮前运到门市。假如分拣中心和营业门市都在白天工作,那么今天揽收的快件就要明天才能中转,别说“省内次日达”无法实现——那些中途多次中转的“省外件”和次级中转到地级市、县、镇的快件,每中转一次就意味着多延误一天。

 

即便分拣通宵达旦,很多人还觉得“不够快”。我开网店的时候,每天客服都要接到几十上百条催件留言,有的甚至以此要挟退货和给差评。

 

我租住在城中村,这是每晚上班的必经路。作者供图

 

黎明前被睡意折磨得走投无路时,我总赌咒下班后一定要立即狠狠睡上一觉。可是到了早上下班时间,人又变得不困了。

 

人在从事完重体力劳动后,心里会渴望做一些放松的事情来补偿自己。有个别同事经常下班后去唱K,唱到下午睡一两个小时又来上班。我不想把命丢在工作里,所以采用一些温和的方式:早餐吃好一点,去超市买买东西,或者听听音乐,调节心情。

 

图为物流园附近的罗亨村,我就住在粉红外墙那栋。作者供图

 

我住的屋子夏天有30多度,为了能睡着,我想了很多办法:听说黑巧克力有助睡眠,我就把它当药吃,睡前吃一块,这当然不管用;我又买了褪黑素,也完全没有效果。

 

最后只能喝酒。超市里有4升装的二锅头,红星的贵,我就买四川产的杂牌,价格很便宜。

 

喝酒也要花时间,我一边喝一边看书,有时候要喝上二三两才能躺下。

 

我租住的单间没有空调。

 

为了保证睡眠,我尽量避免网购。

 

我所住的罗亨村生活并不方便,这里没有超市、发廊、食店,只有两个小卖部,商品少得可怜。村里的快递员都不上门,只在村口打电话叫人出来取,我去取一趟快递要10多分钟。白天的睡眠本来就脆弱而易碎,万一被电话吵醒了,可能就再也睡不着了。

 

在我给自己划定的消费水平内,我偶尔也会买好一点的酒,比如500ml装的老村长,18块钱一瓶,是这个价位里最好喝的。

 

我要在傍晚6点半起床,假如中午2点前能睡着的话,我就会感到庆幸。如果过了4点还不能睡着,我就变得更焦虑了。

 

睡醒后的我还是醉醺醺的,每一脚踏下去,都感觉路面的高度不相同。假如没有醉意,我就会感到困乏,觉得就像完全没有休息过一样。

 

路过一排出租平房,闻到屋里传出的饭菜香味,看到别人已完成一天的劳动正惬意地瘫坐在沙发上,我就觉得这样真是幸福——我甚至还没有开始干活,就已经比他们更累了。这时候我就会恶毒地咒骂自己,我的身体咒骂我的意志,我的意志也咒骂我的身体。

 

我发誓明早下班后要立刻睡觉,可是到了明早,周而复始。

 

物流园内,一个席地而睡的员工。郭嘉亮摄

 

因为长期熬夜,我的情绪控制力明显地下降。后来组里新来了个大姐,我带着她在分拣柜工作,她负责打包,我负责投柜。她显然是个混子,叫我别太快,尽量少干点。我不理她,按自己的节奏干,结果她各种磨蹭,拖拖拉拉。

 

柜子的快件已开始堆积了,在停下来帮她打了几次包后,我终于忍不住对她破口大骂,骂到组长来劝架为止。骂过后她果然老实了,或许在这种情况下,骂人才是高效的沟通方式。

 

有时我甚至想打人,大概是因为不堪重负而变得歇斯底里吧。反倒是那些经常偷懒的人脾气都好,大概他们也有点心虚。

 

“我就是这么强大,我很爱我的工作”——早上7点,园区播起了歌,下班的员工一边哼着歌,一边走出园区。郭嘉亮摄

 



 

 

2018年春节的时候,我们理货部门建了个微信大群,拉进来400多人,各组组长和经理按照惯例发红包。

 

我从来没进过这么多人的群,大家都在互相拜年,抬杠,起哄,发自己老家的照片,转来转去的贺年表情,几秒钟里能拉出十几屏长的聊天记录,比看春晚热闹多了。

 

我已经很久没过过这么温暖和热烈的春节,那年的年三十晚上,我就躺在床上抢红包。手机太卡,很多红包我都错过了,最后总共只抢了十几块钱,我又发回到群里了——高兴是用钱买不到的。

 

石洲市场内,一起吃老麻抄手的工友们。郭嘉亮摄

 

因为我服从性强,从不抱怨,春节放假前,经理请客做东,上馆子摆了一桌,除了3个组长和1个助理外,只叫了4个普通组员,我是其中之一。吃完这顿饭后,组里所有人都说,我们将是部门重点培养的对象。

 

可长期熬夜会增加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风险,实际上,我已经感到脑子不好使了。面如死灰的外表下,我反应日渐迟钝,记忆力开始衰退。为了延缓大脑的退化,我开始吃坚果。附近的石洲村能买到的花生和瓜子,我几乎都吃过;核桃能买到一种壳不厚不薄的,往地上用力一掼,它就从中间裂开了。

 

但核桃并不能预防阿尔茨海默病。2018年的3月,在德邦工作了10个月后,我决定辞职。次月,我进入顺丰改做快递收派员,从此不再上夜班了。

 

虽然快递工作也很累,但不用熬夜,身体负担没那么重。作者供图

 

眨眼过去两年,我微信里还有不少当时的同事,从朋友圈的内容看,他们大多都已离开了。

 

我的变化也很大,现在的我不再骂人,更不想打人。不过,我还在坚持吃花生、瓜子和核桃。

 

 

撰文&供图  阿穗  |  摄影  郭嘉亮  |  编辑  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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