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自以为尽心竭力为投资者做出的考量、坚守底线时的痛苦挣扎,原来仅仅是自我感动而已。在这场机构瓜分投资者的盛宴中,我并非是那个救世主,而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2020年9月,现货黄金的价格上涨至449.45元/克,从低位翻倍,打破了10年前395.2元每克的最高价格,国际金也飙升到2072美元/盎司。
10年前抢购黄金的大爷大妈们终于解套,市场再度陷入狂热之中,各类黄金理财产品也再次被投资者疯狂追捧——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早已悄然来临,又悄然逝去。
我毕业于一所二本学校的经济学专业,就业谈不上优势,好在学有余力时,将金融类的证书考了个七七八八。2018年,在一家券商工作了4个月,得知从营业部跳到总部分析团队的希望渺茫后,遂开始向一些金融分析类的工作投简历。兜兜转转半个月后,我接到了M公司的面试电话。
10月的杭城街道,嘈杂的蝉鸣已消隐。M公司是一家投资管理公司,我应聘的职位是“分析师助理”。在和HR聊完后,对方说应聘职位所在的部门领导要来面试。那个面试官看起来年纪不大,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后,便问:“你对现在国内的股市怎么看?”
凭借着还算系统化的分析逻辑,我说了一下我的看法,面试官一边听我分析,一面点头附和,气氛逐渐融洽。
“那你对黄金品种的了解程度怎么样?”面试官继续问道。
“没有系统分析过,但是之前做期货的时候,这类品种都多少有所涉及。”我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一周后,在和公司董事长简短面谈过后,我被录用,进入公司的分析部门。待遇是实习5000,转正后5500,再加上部分业绩提成,通过两个月试用期后缴纳五险,没有一金。我搬到了公司承诺的单身公寓,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4人间,收费400元/月,这和我的设想差距颇大,但行李都已经搬过来了,犹豫良久,还是决定暂且留下。
入职的第一天,我早早到了公司,在前台的引导下,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这时,一位30来岁的高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你是新来的员工吧?”
“咱们部门一般都是互称‘老师’,你叫我王老师就行。这几个位置都是空着的,你随便坐就好。”他指着我身边的几个空位说道。
“那我就离你们近点吧。”我将自己的包放在了离他们最近的空位上。
王老师扭过头来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本来应该是我来面试你的,那天正好去大学招聘,就安排了别的同事来面试。对了,你们几个新员工也都互相认识下。”
说罢,他冲着我边上的几个员工招了招手。大家一番交谈后,我知道我是这批员工中最后一个来的,在我之前,罗伊、李智等人已经报到,并且做了几天培训了。我需要追上他们的进度,这也让我顿时紧张起来。
办完手续后,王老师把我带到会议室,摸了一下我的底,说:“你的基础还不错,证书比我都齐全。但这个行业你之前没有接触过,后面一定得加紧学习。我们是一个学习型的企业,空闲的时候,要多看书,尽早成为一个合格的分析师。”
我连忙点头:“一定的,这也是我加入咱们公司的目标。”
他又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是部门第一批对外招聘的员工,之前部门里每一个人都曾是主管,有的甚至是公司合伙人,所以,我们部门里没有‘小兵’,你们最少也要成为一个‘连排长’,如果跟不上节奏,就要做好被淘汰的准备。”然后话锋又一转:“当然,你也会获得应有的回报,公司是不会亏待付出者的,我们这批最早跟随公司成长的人,虽然都是外地的,但都已经在杭州买房买车,成了新杭州人。”
王老师后面这句话,成为我那时工作最大的动力——他是公司成立时的第一批员工,经历了公司从初创到成熟,做营销员,卖过股票软件,也当过分公司负责人带过团队。公司起步穷困潦倒时睡过车库改的宿舍,公司做大后他也拿到了公司的股权,如今在十几人的分析师团队里算颇有资历,我们进公司后的培训都是由他负责的。
直到培训时,我才明白了为什么面试官会问我对黄金是否了解。和我预想的不同,公司成立之初卖过股票软件、做过证券投(资)顾(问),主营业务几经转变,现在主要是与商业银行合作,代理黄金业务——并不是简单的实物黄金买卖,而是黄金T+D(延期交易)业务。2018年的杭州正值P2P爆雷的余流中,得知这一点后,我差点直接打铺盖卷走人,生怕陷入非法理财团伙,被打包送进监狱。
相较于成熟的国际市场来说,国内的金融衍生品市场只能说还处于婴儿阶段,政府对相关产品的监管相对严格,国内投资黄金的渠道并不多,在黄金现货这块,一般打着“黄金现货投资”旗号的,大多都是从事非法“伦敦金”交易业务的公司。
“伦敦金”在国际上是一种很普通的交易品种,但由于国内并没有建立相关的市场体系,正规的国际黄金交易必须兑换外汇,这就给了很多非法平台可乘之机。
前几年最流行的套路就是“自营盘”——黑平台凭空建一个与真实市场根本没关系的虚假自营盘,招募代理合作,而代理商则通过各种渠道吸收目标客户。客户的钱交给代理商和平台后,根本就没有出境进入到真实的国际市场,按照行情,一旦出现“亏损”,代理商就会和平台瓜分掉客户的资金,从中获取暴利,行业内称为“吃头寸”。
随着监管趋严,如今这种“自营盘”已经比较少见,但黑平台的各种套路依然层出不穷,一到行情变动的关键时刻,要么滑点(下单的点位和最后成交的点位有差距)、卡盘(盘面报价或者品种转换的时候会在某个点位停住不动),要么交易延迟挂不上单,总之就是赚钱千辛万苦,亏钱顺顺利利。
询问了一些业内朋友后,我才终于放下顾虑。黄金T+D是国内少有的几个可以合法交易的黄金品种之一,和银行的纸黄金相比,黄金T+D反而更像是沪金期货。所谓T+D里的“T”指的是Trade(交易)的首字母,“D”则是Delay(延期)的首字母,说白了就是一种带有期货属性、可以无限延期持有黄金现货。它在上海黄金交易所进行交易,由各个商业银行作为会员承接个人业务,而现在M公司则相当于是银行的代理方,品种是合法的品种,平台也是合法的平台。
其实公司并没有分析师助理一职,从加入公司开始我便是分析师了。但M公司的分析师工作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高大上,除了每天盯盘分析行情、一周在网上进行一次直播,最主要的工作反而是在微信上和客户沟通,向客户提供实时交易策略,引导他们进行交易,包括进出场的时机、仓位、什么时候止损或止盈。我们手中的客户,都是由市场部转交过来的。
2018年年底,黄金行情持续在低位震荡盘整。行情波动较小,风险也相对可控,刚刚加入公司的我摩拳擦掌,想要趁着行情大显身手,帮客户积攒一定的利润。
站在一个金融从业者的角度来看,黄金市场和其他类型的金融市场一样,是一个客观理性的市场。黄金作为一个国际性的交易品种,其价格波动受到恶意操控的可能性相对较小,虽然庄家很难决定市场方向,但一切都是在规则中运动——我一直认为,在这个市场中盈利并非不可能。
我的第一个客户姓孙,来自新疆,之前只炒过股票,并没有投资贵金属的经验。到我这里之前,孙女士的黄金账户已经产生了一定的亏损,这对我们之间的合作产生了一定的困扰。好在她乐于学习,经常会和我电话沟通一些交易的技巧。
新疆天黑得很晚,晚上8点黄金夜盘开始时,她总是刚刚下班,这反而成为了她最大的优势。黄金T+D分为“日盘”和“夜盘”两个时间段,由于国内的夜盘时间正值纽约市场的早盘和伦敦市场的下午盘,三大市场交易结合在一起,往往会孕育出较好的交易机会。只不过深夜傍晚,大部分客户难抵倦意,孙女士反而可以借机多看一看。
没多久,在我的建议下,孙女士就通过市场的小幅波动高抛低吸,赚回了之前的亏损,我也从她的交易费中拿到了几百块的提成。在电话中我对她祝贺道:“恭喜回本啊孙女士,接下来还是要稳扎稳打,争取多赚一点。”孙女士也笑着回答道:“陈老师,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之前都是在乱买,现在终于好像懂了点门道了。”
赢得了第一个客户的信任,我踌躇满志,对眼下的工作充满着信心,既想着为客户创造更大的利益,也幻想着通过这份工作为自己能在杭城立足打下基础。
2019年初,中美贸易战加剧打乱了市场的平静,在风险刺激下,黄金价格开始攀升,行情波动也随之加大。很多市场部送到我手中的客户,在给他们打电话了解情况时,那边一张嘴就是“老师救救我吧!”
我找到王老师问:“为什么不能把客户一开始就送到相对更专业的咱们部门这里呢?这样不是对客户、对公司都更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亏成这个样子再送来,你知道这难度有多大么?”
当时我只知道,公司直接接触业务的只有两个部门,一个是负责开发客户、引导入金的市场部,另一个就是我所在的负责行情分析和大客户维护的分析师部门。一般市场部搞不定的客户,才会转交到我们这边。
王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知道市场部的同事开发一个新客户有多难?肯定要让他们‘刷’一下(不是以把握市场行情为目的、而是以产生手续费为目的,在短时间内频繁进行交易,被业内称作“刷单”)——再说了,那些没亏过钱的(客户),我反而不愿意要,他们根本不知道市场的残酷,也不知道你们的服务是多可贵的。”
听王老师讲,市场部团队遍布全国,在国内几个重要城市都设有营业部,由几位资深的经理和主管带队,员工的年纪普遍不大。和证券行业的地推(线下实地宣传)模式不同,市场部开发客户的方式绝大部分都是通过网络,微博、贴吧等公开的媒体渠道转化客户的难度很大,效率也非常低,因此将自己伪装成股民的身份混入“股票群”,可以说是一种精准打击的方式。
“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想方设法混入各个理财相关的QQ群或者微信群(绝大部分是炒股群),寻找目标客户,公司内还会有暗号对应,防止钓到自己人。”王老师咧嘴一笑。
国内股市有着“七亏两平一正”的常态,炒股的人大部分都是亏钱的,无非是分为亏得对股市失去了信心的,以及还尚存一丝希望的。
市场部的同事为了赢得目标客户的信任,往往会将自己伪装成做实体产业的老板,炒股多年,颇有经验。如果目标对象已经对股市失去了信心,他们就会说自己炒股也亏了多少多少钱,以示感同身受,然后说:“但这些都是小钱,做黄金之后很快就赚回来了,你也可以来试试啊。不懂?不要紧,操作很简单的,我认识个很厉害的老师,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如果目标对象尚未对股市失去信心,甚至是少有的在能股市中盈利的人,他们就会将自己包装成股市大佬,然后不经意地提起最近买了哪几只票,如果这些票后续走势不错,目标客户对他们的信任提升了,他们就会包装:“最近股市可能会有回撤,我准备把资金抽出来,正好黄金市场有大行情,打算去黄金市场里抓一波,你一可以考虑一下。”
诸类技巧来诱惑目标,放十支钓竿儿,总会有两三支有上钩的。至于他们口中的“老师”?没错,也是他们自己,只不过是另一个微信号罢了。
对于这些“弃股从金”的投资者而言,他们进入黄金市场的唯一诉求就是赚钱,最起码不能亏。对于公司而言,营业收入源自于客户交易的手续费抽成,公司会从银行收取的手续费中获得一定的(一般是一半)返还,作为公司开发客户和提供服务的报酬。当然,客户交易频率越高,手续费也会越多。
目前各个银行对黄金T+D基本都是按照万分之八来收取手续费,看似并不算高,但实际上和期货类似,都是按照实际交易价值来收取的,以当时300元/克的金价来计算,最小交易单位,一手是1000克,也就是30万——当然,客户只需要8%的交易保证金,也就是2万4就可以进行交易(后期黄金价格高了之后,交易所也提高了保证金比例,一手可能要5万才可以)——但手续费的收取却是按照30万来算。也就是说,交易一手的手续费就240元,如果持仓过夜卖出时还会再收取一次,这样看,手续费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都算不上低。
公司拿到的“手续费报酬”,我不知在市场部如何进行分配。但在我们分析师部门,这部分收益公司会拿走九成以上,给分析师的提成不到一成。但无论怎样,这种机制决定了手续费和员工绩效提成直接挂钩,客户的交易频率直接影响员工的工资——因此,交到我们手上的客户,必定是已经在市场部被“榨”过一遍的。对于大多投资者而言,黄金市场并不比股市友善,在正常交易节奏下,能够保持小幅盈利已经很难了,更多的投资者会在频繁交易的情况下短时间出现大幅亏损,资金腰斩都是常事。
“当市场部稳不住客户的时候,这才是我们分析师介入的最佳时机。”王老师坚定地望了我一眼。
到这里,我总算是明白了,原来公司不打算让这些客户轻易离开黄金市场,而是希望分析师团队进行“维稳”后,从他们身上榨出最后一丝油水。
摆在我们分析师面前的无非就是两个选择:提高(交易)频率,自己和公司稳赚手续费,升职加薪指日可待,行情如果配合的话,客户也不一定亏钱;降低频率,则自己和公司一定赚不到手续费,被领导日常diss,客户也不一定赚钱。
事实上,从一线市场调来的同事,对此早已得心应手。
可我的内心十分纠结。被这个问题困扰的不止有我,李智、罗伊这几个公司对外招聘回来的人,都很难适应这种套路,还是习惯性地把风险控制和客户利益放在首位——倒不是我们品格有多么高尚,只是手续费提成的诱惑尚不足以让我们丧失理性,即便我们再努力地撮合客户交易,每月工资也就多个一两千,和客户资金遭遇的损失风险相比明显不对等。
“我们改变不了世界,就只能做好我们所能做的,但求无愧于心。”起先,我们几个都这样想。
和股市相比,黄金市场的门槛并不算低,T+D一手就将近3万的资金,想要操作灵活一些,最起码也要十几万以上。因此,入市的客户大抵算是小有家产。客户大多是中年女性,家庭事业都已经稳定,或是已经退休在家,他们虽然都有炒股经历,但说实话对金融市场并不了解,有些甚至被市场部误导,仅仅把黄金当作是低风险的理财产品,能意识到这个市场风险的,少之又少。
我们分析师并不能直接触碰客户的账户,所有的交易必须由客户执行。所以,为了提高客户对市场的理解,我会尽我所能,对每一位投资者提供相对专业的建议,试图为他们建立系统化的投资体系,但是能接受者寥寥无几。大多数都是,“我不懂那么多,老师有你在,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当然,客户对你的态度和你策略的准确性呈线性相关。赚钱的时候,“老师你看得真准”;亏钱的时候,你就是孙子了。
那时我手中最大的客户是一位姓马的女士——她以40万左右入市,到我这边时就只剩20来万。市场部移交客户时说,这个客户自己有一点交易思路,也能承受一定的亏损,最关键的是,“有很大的加资金潜力”。
当时我手中客户不多,马女士又正好有着成为一个合格投资者的潜力,我也想借此机会在市场部打下人脉基础,多拿到一些他们的资源,因此非常重视她的交易,将很大的精力都放在了她身上。马女士平时比较忙,一般发信息也不怎么回,每当行情到了买入、卖出的关键节点时,我都会电话通知她。
没想到这样的习惯,反而给我带来了麻烦。因为长期熬夜、高负载的工作,我经常感到头晕目眩,加之新闻里频频出现的社畜猝死的新闻,于是我找了个行情不大的周五,没有加班,早早回到了寝室,想着好好休息一下。下班前,我还特地给手中的投资者都发送了微信,说今晚有些事情,就不再发送策略了,建议大家空仓或者锁仓观望即可。马女士看到了短信,给我回了一句“收到”。
晚上迷迷糊糊入睡前,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行情,发现行情打破了白天的震荡区间,开始选择方向,好在我手中的客户都已经提示空仓或者锁仓,对他们并不会有任何影响,于是,我给客户再次发了一遍风险提示后,就沉沉睡去。
| 注:做空(做空是买“空单”的行为)与做多(做多是买“多单”的行为)。做空,是一个投资术语,是金融资产的一种操作模式。做空与做多相对应。我们通常买入企业股票、期货等,被称为“做多”,就是我们期待股价上涨,然后能以更高的价格卖出,以此获取利润。与之相反,“做空”就是预期未来行情会下跌,将手中借入的股票、期货等按目前价格卖出,等行情下跌后低价买进再归还,以获取差价利润。
周末两天,国际局势突发变化,黄金价格在周一早间开盘就大幅“高开”,我按部就班地准备编写策略,寻找合适的入场机会。结果马女士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陈老师,你周五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锁仓啊?高开这么多,我现在手里的‘空单(市场高开亏损;市场下跌获利)’要怎么处理?”她的语气不太和善。
我一头雾水地问道:“上周五不是都让你们卖掉了么?”
“没有!没有!我看到你发的微信了,但是你又没给我打电话,我就没操作。”她的语气更急了。
我调整了一下思路,还是决定建议她先把“空单”卖掉,毕竟基本面大环境已经改变,市场如果继续上行,“空单”的亏损只会进一步扩大。可马女士却反问道:“行情有变动你为什么不通知我?我‘空单’亏了这么多,如果你周五凌晨给我打电话让我锁仓,我肯定就锁了,也不会亏这么多钱!”
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涌了上来,但是考虑到她毕竟亏了钱,我还是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回答道:“那天晚上不太舒服,提前也给你们安排好了持仓要怎么处理,晚上行情波动我也再次提示过了。”
“我是分析师,又不是一台机器,也要吃喝拉撒睡!”我的情绪几乎无法抑制——当时我几乎每天看盘到深夜,碰到美联储利率决议等重大事件,熬通宵也是常事,在工作上投入了全部的心血,而这女人居然这样质疑我?且不说亏损是她自己造成的,就算她可以质疑我的能力,但不能质疑我的职业操守。
2019年,我成了新人中第一个升职为“初级分析师”的,加上提成,月薪能过万了。在杭城能够生活,但也还算不上高工资——毕竟市场部的员工如果能开发到一个“百万大户”,仅开户奖励就能和我一个月工资媲美。
下半年,全球通胀预期进一步助推了黄金价格。公司不断施压,想让我们“刷单”提高手续费收入。对于公司的施压,我和李智等人早有预料,也讨论过要不干脆就和老同事一样“刷起来”,起码能多拿点工资,也不用面临领导的打压。但最终,我们还是没法迈过心里那道坎,还是决定做好自己,不主动“刷单”,只用自己的方式帮助投资者。
本来,这些从股票市场引流过来的投资者,家底大多比较殷实,即便投资出现亏损,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而且,为了防止风险的出现,公司明确规定,客户借来的钱、养老钱、子女教育经费、医疗费等,都是不允许用来投资的,一旦得知,就必须引导其将这部分资金转出——说白了,这部分钱不好赚,如果真亏得底朝天,人家可真是会和你拼命的。
此时,市场部移交过来一个叫做余彦的投资者。当我看到她的资料时,发现她入市1个月,20万的资金就亏损了一半。放在从前,这个亏损比例已经非常夸张,但当时黄金价格正值上涨后的调整期,市场部在高位追涨的情况下被“多、空双杀”,所移交过来的客户大多都是短时间大幅亏损,所以对这个亏损比例我已经习以为常。
出于谨慎考虑,我还是和市场部的同事通了电话,再次确定客户的情况。市场部同事姓张,他并不在总部工作,此前我只在年会时接触过,圆圆的脸,给人的感觉很和善,待人接物也非常老练。
“陈老师,这个客户情绪一切正常,就是短时间亏损得有点多,前段时间行情涨的时候一直拿着‘空单’等回调,结果高位实在扛不住割掉了,市场又回调下来了,现在交易信心有点受挫,这不,交到您手里修复一下信心。这个客户价值已经创造出来了,交易节奏您看着办就行。”
为了给余彦建立信心,我拨通了她的电话,但是随着通话的不断进行,很多问题逐渐暴露出来。
“陈老师,您听我说,我之前股票炒得好好的,结果你们那个张老师和我说黄金市场最近有什么‘非农数据’,机会很好,让我把股票卖了买的黄金。我就说我也不懂黄金啊,他就说操作很简单的,他会指导。最开始电话很勤,行情也一直涨,赚了一两万,但是手续费那么高扣掉之后也没赚什么。后面行情涨得高了,他说会回调,就让我把‘多单’卖了,买的‘空单’,结果市场还在一直涨,‘空单’亏了好几万,他又让我把‘空单’割掉了……一直在亏钱啊!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了……说好的赚钱,这才一个月就亏了这么多!如果股票不卖,我现在也是挣钱的!”余彦的情绪非常激动,“老师,我现在就想把亏的赚回来,你说还有机会么?”
(注:非农数据是指美国非农业就业人数、就业率与失业率这3个数值。分为前值、预期值、和公布值。顾名思义,就是反映美国非农业人口的就业状况的数据指标,这3个数据每个月第一个周五由美国劳工部劳动统计局公布,直接挂钩美国就业市场,影响到美国的经济情况,从而间接影响到国际黄金市场)
我只能安慰道:“余女士,你现在这么激动对交易没有任何帮助。你刚开始做黄金,对市场了解得太少,现在这个阶段你还是得先学习,避免相同的失误继续再犯。如果后期市场稳定,还是有机会挽回损失的。”话虽这么说,但究竟能不能回本,我心中其实也没底,毕竟亏损已经产生,想再赚回来的难度只会更大。
听着余彦的情绪稳定了些,我又再次强调了一下风险控制和低仓位稳健操作的重要性(仓位是指投资人实际投资和实有投资资金的比例。“满仓”一般是指资金全部买成了股票、期货等,剩余的资金不够再买一手交易了。我一般只会建议我的客户持6成仓左右)。余彦连连附和:“老师你说得有道理,如果之前那个张老师早跟我这么说,我也不会亏这么多,他一直都是让我‘满仓’去买的。”
我心中苦笑:“低仓位风险是小,但是手续费也少,市场部向来是‘满仓’干,怎么可能会放过你?”但为了避免给市场部的同事惹麻烦,我还是补充道:“每个分析师的交易风格都是不一样的,之前的老师可能是比较激进的,风险大机会也大嘛。”
余彦说:“陈老师,我还是喜欢你这种风格,那我就先小仓位调整。”
后面几周,行情不好时,我都会建议她多等等,不急着入场,行情的波动趋于正常后,我给出的交易策略频频验证,余彦的信心也逐渐恢复。但是由于仓位比较小,回本进度并不乐观。当时的国际局势比较复杂,我对市场始终持谨慎态度,所以迟迟没有建议她加大仓位。余彦可能是觉得这样的盈利速度太慢,有几次主动进行了操作,也赚了些钱,我乐见其成,强调了一下注意风险,也就由她去了。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月,黄金价格在消息刺激下达到顶峰,出现明显的顶部信号,在下午收盘前,我果断建议余彦将“多单”全部“止盈出局”,“空仓等候”,余彦也马上就回复“操作”。但是下午收盘后我查看持仓单更新时却发现,余彦的“多单”不但没有“止盈出局”,反而还进行了加仓,已经到了近乎“满仓”的状态!
果不其然,晚间开盘前,国际金价大幅回落,加之人民币汇率升值,晚间国内金价直接大幅“低开”。我管理的很多投资者已经提前“空仓”,在价格相对趋稳后,我建议他们逐步接回高位止盈的“多单”继续持有,然后给余彦去了电话,询问她的持仓,想要帮她想一个应对的方案,谁知余彦回道:“老师你是不是建议‘空仓’了么?我早就离场了。”
我心中充满了疑问——我明明记得下午收盘她的“多单”还继续持有啊。我找人调出了她的持仓单,看了一眼,顿时头皮发麻——我没有记错,别人的“多单”都是下午赚钱后出的,只有她的“多单”是晚间开盘价格下跌后亏损出掉的,前几周“轻仓”积累下的利润,都被一次性亏了回去,甚至仅剩不多的本金也再次出现了亏损,只剩下不到10万。
自此之后,余彦的“节奏”和我就再也对不上了。我后面才知道,原来她并没有和张老师断了联系,那几次主动“加仓”,都是听了张老师的建议——客户即便转到我们分析师手里了,交易的手续费市场部的同事也能继续分成,为此,好多市场部的人不惜暗地里鼓动客户进行非理性的操作。
最后,可能是感觉到回本彻底没了希望,余彦一通电话打了过来,对我说:“陈老师,我怀疑你们公司都是骗子,让我亏钱的那个张老师,肯定得了不少有好处!您知不知道这钱是准备给孩子出国的钱?现在亏了,我怎么和家里交代?”
我脑门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这要是出现“客诉”,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匆匆安抚了一下她,然后急忙和张老师说了情况,谁知他倒是不慌不忙:“你别信她的,她在家那边好几个厂子,根本不缺这点钱,肯定是骗你的,就是最近操作得不好,我这边让‘辅助号’去安慰一下就行了。”
王老师在我边上也附和道:“这种客户我遇见的多了,满嘴没真话。”
我不敢怠慢,余彦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无从考证,但那通电话中的无助,我认为不像是假的。我又给她去了几次电话,专程解释了我们平台的合规性,并以我的职业操守作保。或许是她对我还算是信任,最终没有去找市场部的麻烦,只是将剩余的资金都提了出去,然后对我说:“陈老师,你看得还是挺准的,可能是我不太适合这个市场吧。”
我自然知道这背后有张老师的鼓动,其实,像他这样的同事,我接触过很多,有些也算是熟识。他们平日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对自己的孩子来说是好父亲,对父母来说是好儿女,他们会在朋友病重时慷慨解囊,也会在陌生人遇到苦难时伸出援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疯狂“刷单”,他们需要赚钱,需要赡养老人、抚育子女,坐在工位后的他们,好像换了一个人。
这件事后,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便公司通过各种方式不断施压,试图让我们“刷单”提高手续费,我还是要坚持底线。
2020年初,疫情的爆发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国际社会陷入混乱之中,金融市场自然也措手不及,美股连续熔断带崩黄金市场,大量客户出现“穿仓”,行业问题集中爆发。
(注:“爆仓”是当亏损导致投资者的账户去除保证金后的可用资金为负,且达到一定比例时,由银行强行平掉一部分持仓,剩余资金是总资金减去亏损,一般还剩一部分;更为严重的是“穿仓”,这是亏损大于账户中的全部资金,账户资金为负,“强平”后,投资者欠银行钱,追偿机构会管他们要钱的。)
黄金T+D也出现了历史中第一次开盘跌停。在这个保证金交易的市场里,天堂与地狱只有一线之隔,前一天账户里可能还浮盈几十万,第二天就可能会变成本金倒亏。很多人都看到了从2018年到2020年,黄金价格上涨了接近100%,收益率有1000%,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上涨前可能仅仅1%的“回撤(市场跌幅)”,就能让你的账户直接“爆仓”,后面涨得再多,和你也没有关系了。
2020年3月17号的这个交易日,成为了黄金“多头(看好黄金上涨的投资者)”的至暗时刻,我们部门最大的客户黄女士也倒在了这一天。黄女士入市已经将近1年,对“黄金牛市”非常有信心,她2019年拿着1000万本金入市,几乎只“做多”,哪怕遇到市场“回撤”,也坚决不撒手,跌到剩余资金不足,就再加资金进账户。借着2019年“牛市”的东风,坚决持有“多单”的她,账户资金最巅峰时到达过3000多万,成为我们部门客户中盈利的标杆。
可2020年3月10号开始,黄金从当时380元/克开始跳水,连续下跌至350元左右。黄女士对市场的调整早已习以为常,坚信价格会再次涨回来,于是继续持有“多单”,利润出现快速回吐。3月16号晚间,黄金开盘跌停,甚至没有机会补充保证金,她的账户直接“穿仓”,3000万资金瞬间蒸发,甚至由于价格波动过快,来不及“强平”被银行追偿(相当于倒欠银行钱,原油宝事件也发生在这一时期)。
黄金市场确实如黄女士所料,在跌停后只用了1个月就再次回升到380元上方,甚至打破了前高,但这一切,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
负责黄女士业务的同事十分气愤,对我们说:“我早就让她‘止盈’,她不听,否则也不会这样。”但实际上,如果黄女士一直听他的,每次遇到波动早早“止盈”,也没法积累下此前浑厚的利润。黄女士离开后,这个同事名下的资金少了大半,剩下的客户即便加在一起给他创造的提成,也没有黄女士一个人高。
黄金跌停后,公司曾一片哗然,很怕发生“客诉”——合作的银行对公司每年的投诉数量有着严格的要求,当客户出现大幅亏损又得不到解决方案时,客户的投诉率就会明显提升,有些棘手的客户甚至会将公司和银行一起起诉到法庭。此前也有客户起诉过公司,都在私下解决后撤诉了。
好在黄女士确实不差钱,“穿仓”后将欠银行的钱补齐,直接退出了黄金市场,并没有产生什么客诉的风险,她走之前还表示,以后有机会还会继续参与。
随着行情的上涨,公司在手续费上的考核愈加严格,我意识到,和公司理念上的冲突最终是难以调和的,离开的念头越发强烈了。
我当时工资尚可,也拿到了公司的股权激励,每日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写字楼,成就感上也还过得去——但也仅限如此了,对于我手中的客户,我从不会强制他们交易,也不会给出一些违心的策略去“刷单”。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未来业绩的提升空间会非常有限,很快就会有操作更准确或是交易频率更高的同事超过我。
我或许不算什么好人,只是出卖自己道德的价码高了一些,我也在害怕,怕公司给出的诱惑越来越大,我会坚守不住。但疫情后的就业市场并不景气,我准备骑驴找马,一边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真的在用专业知识帮助这些投资者,直到我在准备司法考试时偶然在网上看到一则判例——是有关黄金T+D的投资者起诉银行以及银行代理公司的,这个判例彻底坚定了我离开的心。
判例里的公司算是我们的同行,业务模式和我们大同小异,在黄金T+D市场的交易量处在行业第一,已经在美国上市,风控和合规,比我们公司更加成熟。案子的原告在这家公司员工的远程指导下“开户入金”,在交易期间,这家公司向原告发出交易指导短信,包括开仓方向、买入点位、止损点位等建议,原告在产生亏损后诉至法院。
我本以为这只是正常的业务纠纷,这类提示交易的短信和我们发送的微信信息类似,都会明确指出建议“仅供参考”,并且可以退订或拒绝接收,但法院的判决结果却如同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法院认为,金融机构处于信息优势地位,信息严重不对称引发逆向选择和道德风险,导致金融市场失灵,使投资者利益蒙受不应有的损失,且被告公司和交易结算中心与原告构成金融服务法律关系,应付相应责任。
在同类型的判决中也提及,被告方在此过程中“未尽投资者承受能力评估义务”、“风险揭示义务”和“适当推介义务”等相应义务,行为存在过错,因此,投资人本金亏损部分由原告、被告各负担50%。
那一刻,我的所有的坚持都被瞬间瓦解。一直以来,我自以为尽心竭力为投资者做出的考量、坚守底线时的痛苦挣扎,原来仅仅是自我感动而已。在这场机构瓜分投资者的盛宴中,我并是那个救世主,而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我起身坐在钱江世纪城写字楼的办公桌上,看着窗外平静的、仿佛静止的钱塘江。唯有几艘货船缓缓驶过,将湖面划出层层涟漪。昏暗的天空,萦绕着阴霾的雾气,湿气冷气被厚厚的钢化玻璃阻隔在外,在落地窗上留下流淌的水痕,我却依然感觉这些东西向我袭来,将我埋在其中。我再也无法从工作中感受到一丝的激情,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2020年7月,我向公司递交了辞呈,离开了这个我奋斗了将近两年的战场。
2020年,在疫情压力下,各国央行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放水,带来了全球性的通胀,再加之逐渐恶劣的国际环境,黄金价格创下历史新高,与之而来的是行情的剧烈波动。
2020年11月27日,多家银行相继发布公告称,暂停贵金属交易等业务的客户签约开户——除了价格波动导致个人投资者频频出现亏损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个别展业机构为获得手续费,风险提示不到位,甚至诱导客户参与频繁交易,从而引发群体性投诉和法律诉讼。
临近2021年年关的时候,我和同期的几个同事久违地重聚了一次。在我离开M公司后没多久,李智也离开了,继承了家里的事业,在杭州最大的服装市场做生意。罗伊还在留在公司,已经成为公司的中坚骨干,经过长久的协商,转到了管理岗,不用继续服务客户,也不用在深夜加班。我则进入了一家一级市场的创业公司,帮助一些中小企业解决融资问题。或许是分析师残留的习惯,我们几个闲聊的话题依然是金融市场,就如同我们还在公司的时候一样。
至于我的老东家M公司,因为银行暂停了黄金业务的开户,被迫转入了期货市场,业务模式据我了解,依然大同小异。我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投资者怀揣着暴富的梦想入市,我只知道狂热过后,只剩一地鸡毛。
2021年,中国股市开始复苏,大量资金涌入股票型基金,造就了“公募基金大年”。这些新入市的投资者以90后为主,大多并未经历过国内股市的高潮与低谷,他们看着身边一个个朋友晒出的盈利被诱惑入市,却不知在山崩之时有多少人能够平安离场。
或许他们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他们陷入了投机的陷阱,但就如同投机之王利弗莫尔在《股票作手回忆录》中所写的那句话:
“华尔街中无新事,因为投机像山一样古老,今天在市场中发生的事,过去早已发生过,未来也必将再次发生。”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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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保险公司披上了银行的外衣,又不能如银行那般提供灵活便捷的服务,业务员们面对成交的压力,本可以不说的谎言,就演变成了必须伪装的诡辩,再发展成理所当然的欺骗。
少年时代,因为爷爷曾是保险理赔员,我对保险印象很好。高考后,一心想读金融投资的我因为分数原因被录取到保险学专业。学习期间,我听到了很多关于保险业的负面新闻,比如“投保容易理赔难”、“保险是骗子”,我逐渐瞧不上保险,一毕业就投奔了教育培训行业——不止我远离了保险,大学毕业时,同班同学干保险的没几个。
2010年底,一个朋友提起保险公司内勤工作稳定,觉得事业上升空间有限的我想到了自己的专业,决定试试。两个月后,我应聘到一家全国性的寿险公司做内勤,这家公司业务规模排名行业前七,当时在省内有内勤员工500多人。
“内勤”在保险行业里特指合同制员工,以此区别“外勤”——即大多数客户接触到的保险业务员,俗称的“保险代理人”,他们签订的是代理合同,是保险产品的经销商。
凭借在培训行业积累的经验,我拿到了行政宣传岗的职位,除了对接媒体和广告,还兼职文秘。文秘工作少不了上下传达,我因此不时往销售部走动,自然总听到很多保险的好处,但我觉得那些说法里少不了夸张的成分,打心眼里不太相信,入行大半年,也没有购买任何一份保险。
保险理赔流程是模式化的:客户报出险,理赔员探望并了解情况,指导客户收集资料,核定理赔额,然后呈报分管经理、分管总经理、总公司理赔中心,层层审批。理赔是保险价值的“活见证”,我作为宣传岗,必须了解理赔,所以入职半年后,我就与负责核保和理赔的业务管理部的人混熟了。
公司在本地的客户很多,小额理赔每个月都会发生,大多是医疗补贴、医疗费报销的理赔以及年金类产品的到期给付。大额理赔每年也都有发生,通常是人身意外、重大疾病一类,因为理赔额度高,客户家庭受到的冲击大,管理赔的李经理基本会亲自上门慰问并送赔款,我作为宣传岗,也需随行见证。
2011年秋,我第一次提着果篮,跟随李经理、保险业务员秦姐去医院探望重病的客户。接过李经理拿出来的理赔通知书,病人的妻子突然抓住秦姐的手,眼眶也红了:“那时你劝我给他买20万,我觉得贵……我,该听你的,买20万就好了。”
此情此景下,说什么都是徒劳,空洞地安慰完“好好养病,10万元理赔款明天入账”后,我们退出了病房。走出住院楼,秦姐才说:“那时我做了20万的‘重疾计划书’,可她不想花那么多钱。也是想不到,她老公才30几岁,孩子还没上学。”
李经理停顿了一会才说:“大多数人都这么觉得的,哪有这么倒霉呢。”
“是啊,幸好她还给老公买了50万寿险,万一……有了保险金,好歹能支撑几年。”
旁听着,我才得知,病床上的男人是某银行的小领导,正在事业上升期,却突然确诊癌症。妻子是家庭主妇,孩子不到6岁,他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那时还没有众筹一类的渠道,我想起那个女人掩不住的悲怆,第一次觉得保险是有点用的。
次年6月,我又一次参加理赔。跟之前的情况类似,作为家里经济支柱的男人突然去世,孩子才1岁多。李经理说:“像他们这种家庭,经济支柱一定得买份保险,要不出了事……”
我想着这两对孤儿寡母,突然想起关于保险起源里的某些描述:古老的地中海沿岸,出海为生的渔民们遇上风暴经常船毁人亡。男人没了,一家子的生计就会陷入困境。于是有人发起互助会,渔民们各自交一些钱给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代管,并约定,有会员遭遇意外而罹难,就从互助金里拿出一些钱资助他的家人渡过难关。从古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法典》到近代保险,关于保险的起源无论如何演变,初衷都是互助共济、风险分担。
回想着曾经的学习,对照理赔的见闻,我对保险有了新的看法:生命无价,并非用金钱可以计算。但对遭遇变故的家庭,一笔保险金能提供额外的经济支持,比之空洞的安慰与同情,还是有用些。
回到公司,我利用职务的便利翻看了一些理赔记录,并从理赔员张戈那里了解到更多理赔实务。
销售、核保、理赔和客服,是保险公司业务运转的核心。销售负责卖保险,在架构上有销售内勤(负责销售管理、产品培训、营销策划、外勤人员管理)以及销售外勤(保险业务员);客服负责保单质检和保全服务,包括投保回访、退保、保单贷款、保单事项变更(变更受益人、变更投保人、变更银行账户各项);核保与理赔一般归属业务管理部,负责保单承保之前的核保,出险之后的理赔。
通常来说,消费者购买保险接触到的都是保险业务员。为了与客户建立长期联系,保险业务员大都乐意为客户跑腿,从投保、保单递送,到续保缴费、理赔,基本上都可以由业务员代办。
“以前流程比较长,现在很快。只要资料齐全,从提交到审批打款,最快2小时,最慢10天。”
有些惊讶理赔的时效,我想起那些负面评价,干脆问:“你们不会变着花招拒保?”
他一愣,哈哈笑了一会儿才低声解释:“我们都是拿工资的,节省的理赔款又不会发奖金,有必要吗?除非是骗保,没有理由不赔的。”
“有的。理赔审查主要看是否符合合同约定,重疾险要甄别带病投保,寿险就是甄别恶意骗保,条款里的责任免除项都要查的。”想了一下,他又说,“很多外行认为,客户病了死了还不赔,很没人性。但保险公司运作的基础是从客户交的保费里提取风险金,符合出险条件的就赔偿。既然风险金是所有客户的钱汇集的,带病投保和恶意骗保对其他遵守规则的客户很不公平。”
“我们内部有一个说法,‘为客户寻找理赔的理由’。如果拒赔,我们都是很谨慎的。上头还有保监局,没有充分的理由就拒赔,客户肯定投诉的。”
“如果理赔那么公正,为什么很多人说保险是骗子,还说理赔难?”
我没来得及去深究销售部的事,只是借职务之便,学习了更多的理赔细则。这一年,我给自己买了两份保险:意外和重疾。
一天,我去销售部“串门”,产品专员小刘拿给我一款“很好的重疾险”,但我没看出来这产品好在哪里。
“甄别保险产品好不好,主要看‘杠杆率’和‘现金价值’:杠杆率就是支出多少保费、得到多少保额;现金价值就是退保时能退回多少保费——杠杆率越高,产品越好,因为花小钱办大事;现金价值越大,退保损失越小,购买的风险就越小。”
翻开产品手册,小刘指着一张表:“这就是现金价值表,每一份保单里都有的。不同的费率、年龄、性别,现金价值都不同——瞧,这款产品的现金价值高得很,投保第18年就超过了所交保险费,如果退保,一点也不吃亏。”
揣摩半晌,我细问各种保险的现金价值。小刘说,大多数产品现金价值都不高,退保必定有损失。又说:“我们一般都建议先购买‘保障型产品’。无论哪类产品,年龄越小,杠杆率肯定越高,但现金价值与产品设计有关,每个产品都不一样,所以要看清楚。”
她笑笑,不回答。我不再问,却猜测:培训内容没有产品甄别,大多数外勤学不到。因为公司的销售模式是“公司主推什么,培训就教什么,外勤就卖什么”,所谓术业有专攻,销售、培训各司其职,才符合现代企业管理的流水线作业模式。所以小刘作为培训,必须懂得甄别产品,但外勤们没有必要。
没多久,我去闺蜜小美家跳形体操。看到小美的女儿手舞足蹈地模仿我们跳操,我想起理赔时的见闻,就问她家有没有买保险。小美说只有老公给女儿买的一份保险,但不知道具体内容。
疑惑地想了想,她翻出一份保单——那是一份分红型两全保险,身价10万,附加重疾20万,交20年,每年5000元保费。
交费20年、保障20年,这个保单等于是存钱了,感觉有点鸡肋。虽然20年后返还10万元保费,但如果交3000元保费、交费20年,就能做成30万的终身型重疾险了——而且大人没有,先保孩子,颠倒了。
想着学到的产品知识,我翻了个白眼,认真地问:“那个保险业务员没告诉你们买保险是有顺序的?”
小美摇头说,保单是她老公拿回来的,说是朋友的熟人介绍买的,爱女情切,她老公问也不问就掏钱了。小美不懂保险,保单都没看过,只知道买给女儿。
真是无语了,我干脆做了知识普及:“保险的首要功能是隔离经济风险,包括重疾、意外这些。你老公在单位有保障。你呢?孩子还小,她的未来全靠你们,所以先保大人,再保小孩。”
“先完善‘保障(意外、人寿、重疾、医疗险)’,有余力了再买教育金——那叫年金险。”
我告诉小美,她女儿的保险保障期限短了些,但退保会损失,可以先用着,以后再调整。然后,建议她替自己考虑一下。
一个月后,在我的建议下,小美为自己投保了重疾人寿混合险。
2013年春,一名客户把公司投诉到电视台,理由是“服务差,销售误导”——2012年秋天,公司通过银行转账代扣了客户的续期保费,因为流程出错,多扣了1万元,但客户和公司都没发现。4个月后,客户发现缴费多了,要求退费,退费的流程冗长,将近1个月才办妥。
本来,退了费,只要道个歉,再送点小礼物就能安抚好客户。可经办业务的销售部内勤却毫无歉意,退费到账也没通知。客户被惹毛了,提出退保。那是一份年金险,中途退保,已交保费的损失高达50%。客户更加生气,干脆投诉到电视台。
对这项投诉,经办的同事认为“扣错费,退还了”,“退保损失,很正常”。但客户说自己不知道退保有损失。
当年卖给客户年金险的业务员已经离职,我无从得知他有没有“销售误导”——公司当时主推年金险,所以那段时间里,十个投诉里有半数都是关于“年金险的销售误导”,销售会故意隐瞒重大保险事项,不如实告知客户可能出现的利益风险(比如退保损失、夸大收益、保险变存款等等)。后来引来保监局三令五申,采取了“严打”的态度。
在保险销售误导的舆论风潮下,无论客户是不是撒谎,我们公司流程出错也是事实。这样的事件投诉到电视台,记者自然会抓住,我在其位谋其责,只能尽力去“摆平”。
斡旋的结果不如人意,电视台狮子开口,要求投放15万的广告。公司爱惜声誉,但不等于乐意被掐脖子,没有妥协。最后新闻如期播出,所幸我们和客户达成了谅解,让记者没有了渲染的余地。
风波过去了,我给总公司写舆情报告,想着入行以来听到的各种负面新闻,又想起张戈的话,暗道:看来,负面报道的真正源头不是理赔和客服,而是销售。可业务培训和承保流程,总公司有一系列指导文件,是不是因为外勤团队良莠不齐呢?
我一时理不清因果,但没想到,我很快就有切实的经验了。
2014年秋,公司进行中层经理的调整,我未能升职,自觉没前途,一气之下递交了辞职信。考虑着出路,我想起了一件事。
此前,我给资深业务员龙姐介绍了一个咨询年金险的客户。龙姐很快签单,并拿给我一笔佣金。公司内勤卖保险是很正常的,但只能“挂单”给外勤。通常的潜规则是,这一单首年的佣金归内勤,之后4年的续期佣金归外勤。我做内勤,每月到手的工资不足6000块,只签了一张保单,就多挣了4000,真是意外惊喜。
在保险圈子久了,我没那么排斥销售了,厌倦了无休止的加班,想着那些“绩优业务员”的高收入和来去自由,我决定尝试一下做保险销售。
公司依照销售渠道,划分不同的业务系列,包括个人保险、个险续期服务、银行保险、电话销售,并开发出对应的专属产品、建立起独立的销售团队。这年冬天,我加入个险续期服务团队,成了外勤(保险代理人)。
个险销售本部单独设立在靠近市中心的位置,分为内勤区和外勤区。外勤队伍庞大,以“团队”进行管理,我加入的,是“绩优明星”张姐的团队。张姐是元老级外勤,过去4年,每年的年收入都超过200万。但我加入这个团队,不是因为她很牛,而是因为“续期外勤”的新人能享受半年的责任底薪。
第一天报到,我见到了几个组员,其中两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和我一样是新人。
续期团队建立之初,是为了服务个险的“孤儿单(原本的保险业务员离职,客户的保单就没人提供后续服务的情况)”,在服务的同时,偶尔有机会能促成客户的第二次、第三次投保。后来随着业务竞争的加剧,公司开始加大了这个团队的建设,所以,“续期外勤”本质上也成了保险业务员,没有出单,就没有佣金。
张姐很快拿来一叠产品资料,简单讲解了一下当前的主推年金产品“财富X”,就让我们盘点亲朋好友,开发“缘故单”:“你们3个新人要争取当月转正,拿到底薪!”
缘故单是行业术语,就是“亲朋好友的保单”,对每一个新入行的业务员,向亲朋好友推荐购买保险,都算是一条开单的捷径。
外勤在管理上有一套严格的考核制度,称为“基本法”,它规定了从见习业务员到正式业务员,再到业务主任、营业部经理的晋升路径,各个职级都有相应的考核标准。考核以3个月为周期,不达标者降级,级别降为0就自动清退。我此时就是见习业务员,级别为0,转正的条件是“3000P实动”——即要有客户年交保费大于等于3000元,缴费周期大于等于10年;3个月内达不成,直接清退。
虽然我做保险销售是为了赚钱,但也不想忽悠客户。我认为专业和赚钱是可以兼顾的,而且卖保险的这么多,客户在我这里投保,也是一份信任。我认可保险的价值,自然不希望自己成为这个行业负面新闻的一个来源,更不想辜负了那份信任。
拿着张姐给的产品资料,我先花点时间研究、梳理了一遍,然后满怀信心地投入了销售,却很快被现实打脸了。
亲戚们得知我卖起了保险,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盘根问底:“为啥不做内勤了?”“好好的,干什么销售?”朋友和熟人们的反应也差不多,那错愕的神情和戒备的语气,几乎如出一辙。最奇葩的一个,一听说我正在卖保险,就立刻挂断电话,生怕我逼着他购买。只有一个远房表姐对年金险感兴趣,但计算了半晌,还是认为投资银行理财产品和国债更加划算。
表姐早就给自己和小孩买了保障型保险产品,她收入不低,也有心给孩子买一份年金险攒钱,可我们公司“财富X”的收益满足不了她的预期。表姐夫是个“坚定的保险拒绝者”,他笑说:“买什么社保,还不如多存钱。你们都……不会算账。”
他没把那个“蠢”字说出口,但言下之意,大概是说买商业保险的人比买社保的还蠢。我明白,他跑生意多,算账精明,觉得买保险不如投资开厂做生意、股票炒期货,只要赚钱多,什么风险都能扛得住。
作为富裕阶层,这个观念诚然没错。我没有争辩,礼貌地告辞。毕竟,一个做生意的老板,不用像普通人那样疲于供房养娃,普通人单靠储蓄和理财,很难为自己和家人存上几十万医疗金,预备其他风险的冲击。
一时间找不到客户,我想着表姐对“财富X”的评价,干脆回公司去仔细研究“年金险”。
把每年投入不同保费与不同的缴费期限组合起来,再对照假设年收益率,年金险确实类似保本型低风险长期理财。“趸交200万”和“每年缴费20万、交费10年”相比较,同样持有20年,前者的账户收益比后者高得多。从理财的角度考虑,趸交的收益最有利,因为缴纳的保费越少,回报就没什么亮点。
我想了下,自己的熟人大都是工薪族,保障没做好就去买年金险,不合适。我决定除非必要,不再向亲友们推荐年金险。
第一个月,我没有开单。第二个月,我卖出两份重疾保单,一份是朋友杨杨买的,另一份是老同事介绍的。然后,我转正了。与我同为新人的两个大学生,一个用“自保件(业务员为自己投保的保单,也计算业绩,享有佣金)”也转了正。
而另一个叫小方的女孩,参加了“快速成交”,还没有收获。
保险公司常见的工作节奏,是“展业(开展业务)”和“增员(扩大人员)”交替进行,以增员促进业务。从一季度的业务“开门红”到4月、5月的增员,然后是“半年业务冲刺”,再开始新一轮的增员,紧接着是“金九银十”的“业务大发展”,随后再次增员,最后进入年末的“业务大收官”。
在“业务达标”的沉重压力下,考核指标一级级向下转嫁,发展到了“日清日结”的地步,每个业务单元,每天都要签下一定的保费数额,达成的被表扬,完不成的去述职。
严苛的督促,看似针对内勤负责销售管理的干部,实际上却只能指望外勤出单。然而外勤队伍“脱落率”很高,每一轮增员后,放眼都是新人。大多数新人社会关系并不广泛,而保险是复杂的金融产品,投入时间长,费用不便宜,还掺杂着很多负面评价,单靠打亲情牌、友情牌就能签单的,很少。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高层设计出“活动促销售”的模式,帮助新人们获客签单、转正留存。老销售们也可以加入,借此扩宽获客渠道,保持绩优——这就是小方正在尝试的“快速成交”。
我干内勤时就耳闻这个模式的神奇,眼下虽然已经转正,但想要继续留存,依靠“缘故单”远远不够,于是也加入了“快速成交”。
“快速成交”操作起来很简单:业务员先打电话,用公司拟定好的话术,邀请陌生客户参加“产说会(产品推介销售说明会)”——这是会议营销的一种,简言之就是请客户吃饭,顺便开讲座、卖保险。它有各种名字,什么新产品发布会、老客户答谢会……活动内容基本上是分析经济形势,强调保险的作用,讲解产品,并以“签单有奖”、“限时抢购”来营造氛围,促成客户现场成交,或者为后续的“追单”创造理由。在产说会现场,一般都是新人负责讲解、谈单,各团队的负责人帮忙促成。
我从张姐手里拿到了100多个电话,但接通的不到30个,都是拒绝。和我一起打电话的小方也一无所获。次日,我又找张姐拿了3份新的名单,依旧没有收获。郁闷之余,我去请教伙伴小林——他也依靠打电话展业,却可以经常成交。
小林说,他每周打800多个电话,平均能邀请3、4个客户,运气好就能成交1、2单。我没想到成功率这么低,忍不住问起名单的来源。看四周没人,小林悄声告诉我:公司下发的名单是买来的,都是高档楼盘的住家,有钱才买得起保险,尤其是年金险。但想要更多的成交,就必须自己想办法买名单,比如从4S店那里买。
有了客户名单,再搞起产说会,这样新人就不需要费劲地揽客、不需要研究产品,只要勤奋打电话就能签单、转正——感叹着高层的奇思妙想,我继续打电话。
我最终没能成交,而小方卖出了一份“财富X”,年缴1万,缴费10年,是张姐帮忙促成的。
次月,小方参加完转正培训回来,一见面就抱怨培训浪费时间。
“讲了一大堆,什么保险的价值、什么风险……听得我头晕。”她夸张地笑了一下,“好困啊,我在后排,就睡觉了。”
看着她俏皮的样子,一位姐姐笑道:“培训有个鬼用?不懂的时候问一下就得了。”
“是啊,上课好几天,耽误我打电话。”小方乐着附和。
其他几个组员也说培训没用,不用学,只要拉到人,就让张姐帮忙“促成”。听着她们议论,我拿起小方的培训资料翻看,上面一丝笔记的痕迹也没有。而课件的内容粗浅得很,流于皮毛。
总公司有详细的培训指导,更有具体的培训大纲和讲义,但在实际中很难执行到位——培训服务于增员,增员促进业务发展,所以,新人月月有,培训月月办,培训连贯而密集,讲师却是一人多课……他们哪有时间研究课程?基本上也就照本宣科。
而外勤们因为工作性质,一贯散漫,对培训大多都囫囵吞枣,应付了事。除了资深外勤凭借多年的经验积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多数外勤对产品都懵懂得很,想为客户“量身定制”保险计划,基本是空谈。
我心里感叹:难怪多少年来对保险的非议层出不穷,而公司天天喊着“打造专业团队”,却依旧如故。表面上看是因为从业门槛过低,人员素质良莠不齐,根子上却是“业务达标”甚至超额的扩张需求压倒了一切,所以,不需要专业,只要签单——至于怎么签的,只要客户不闹事就行。
回想着参加过的培训、客服经常接待的投诉、时不时冒出来的公关危机,我暗自摇头。
入秋不久,我替小美的“二孩”设计了一份保单,“财富X”为主险,附加重疾。“财富X”年缴3000元,既能享受附加重疾的低费率,又能以年金险的增值来覆盖重疾保费的支出,实现杠杆最大化。
“你会不会算呀?10000块保费就有2000佣金,让她多买年金险,附加重疾是次要的!”张姐这样教育我。
我的业绩不冷不热,朋友亲戚来咨询,基本上都是投保保障型产品。有一次在组里闲聊,一个新进的组员问我为什么“不请产说会”。看到张姐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只能说:“客户有需求,我也会邀请去产说会的。”
直到张姐走了,同组的陈姐才说:“你呀,就是不想忽悠人家——这样干也可以,但晋升很慢,不赚钱,而且很容易被淘汰啊。”
在这里干了大半年,我清楚地知道:年金险具备极强的储蓄性质,轻易就能把年缴保费做到2万、5万,甚至10万、20万,而重疾、人寿、医疗、意外险这些保障型产品,保费常常徘徊在3千到6千,上万的不多。对于我们这些个险渠道的代理人,首年佣金率大多在15%到40%之间,客户交费越多,佣金越高,很多外勤之所以喜欢向客户卖年金险,就是因为年金险缴费高,对他们来说更能挣钱。何况,保障型产品还有潜在的理赔服务、各种条款解释等麻烦事,对外勤来说,“性价比”太低了。
再者,年金险也能让公司“锁定”更多的保费,对业务员和公司来说自然就成了“双赢产品”,所以,合同里面那些退保成本、持有时间对收益的影响这些关系到客户切身利益的“缺点”,会被业务员们蓄意地忽略不计。
在行业大势的裹挟下,年金险成了我们的主推产品,普通保险成了隐形的附属。这样的销售结构,让保险几乎异化成了“保本保值”的理财工具,背离了保险的基本价值。当保险公司披上了银行的外衣,又不能如银行那般提供灵活便捷的服务,业务员们面对成交的压力,本可以不说的谎言,就演变成了必须伪装的诡辩,再发展成理所当然的欺骗——他们大多也等着佣金供房养娃,个个扛着指标为饭碗奔波。在业绩压力下,要求他们诚实客观地为客户审慎考虑保险计划、合理分配投保预算,也许是一种苛求。
当业务员的重心都放到年金险上后,对保障型产品中不少与消费者利益相关的关键点,在销售过程中也可能就模糊带过了。
比如医疗类的保险有住院津贴、住院费用报销、门诊金这些,其中很多是“一年一交”并且不包含“保证续保”的短期保险。按照银保监会的新规定,短期险不得提供“保证续保”,严禁“短险长做”。而这类产品里,也有少数不属于短期险,能提供比较长的续保保证,比如“保证6年续保”的产品。
相对于津贴险、门诊金,住院费用报销类的产品用来对冲重大疾病医疗费的价值十分显著(例如时下流行的“百万医疗”)。对于投保时是否要斟酌“保证续保”,圈内人各有看法,但对普通消费者,这一点在持续提供保障的稳定性上更具有价值(很多重大疾病的治疗期都比较长)——没有合同约定的“保证续保”,并不能排除次年产品停售,或者因为某些原因无法续保的情况,一旦出险,就可能得不到持续的理赔。
还有,无论是否承诺“续保”,医疗类保险都设有对应的“免赔额”。住院费用报销型产品的赔付比例,通常都与“有无社保”挂钩,还有医疗项目、用药类型的各项“免赔”——比如无医嘱私自用药、生孩子、美容、健康康复项目等等,类目很多,务必要逐条看清楚。
除了医疗险,消费型重疾险也被很多消费者追捧,因为低价高额,听起来“划算”,在交费上不存在续保的压力,可以随时取消,没什么保费的损失。但在保险圈内,消费型保险只被视为良好的“阶段性补充”,而非主力保障产品——原因很简单,消费型保险的保费常常伴随年龄的增长呈现阶段性上涨,而疾病的风险伴随年龄增长在增加,收入却可能随着年龄增长而停滞,甚至下滑。
如果在保障配置上不充分考虑年龄和收入的曲线,客户购买消费型保险就可能面临一个窘境:到了疾病高发的年龄,保费上涨得太高难以负担或者不划算,一旦遭遇重疾,就只能用储蓄和养老金自己扛了。
比较之下,长期重疾险(连续缴费10到30年,保障到80周岁以上或终身)虽然保费略高,但保费被锁定在投保年龄上,交费完成后终身享有。从长期的性价比去看,能更好对冲掉年龄和收入波动的风险。
至于其它消费型人寿险、意外险,也存在类似的保费与年龄挂钩增长的状况,故而在年轻时,如果经济条件许可,可以提前购置一份长期保障型保险作为“主力保障”,再依据收入和负债的状况,购买一些低保费、高保额的消费型保险来完成“阶段性补充”,覆盖掉壮年阶段可能面临的经济冲击。
就疾病保障来讲,我觉得比较合理的结构是社保+重疾(长期返还型)+百万医疗费报销的组合方式。“百万医疗”的保费伴随着年龄阶段性增长,所以依托社保+长期重疾险,就能覆盖重疾风险到80岁以后乃至终身。而65岁之前,社保+“百万医疗”基本能确保大病有钱治,避免一人得病、全家变贫,在此基础上,长期重疾险能提供治疗养病期间的收入补偿,覆盖那些在医院之外的医疗费开支(比如院外中医、康复项目、康复器械等支出)。
设若经济条件有限,就先考虑覆盖住院医疗费的风险。对于20岁出头的小年轻,消费型重疾价格低廉,社保+百万医疗+消费型重疾不失为阶段性的优质组合。
任何一款产品都是有针对性的,要和消费者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尽量把产品要点说清楚,让客户买得明白。在我看来,一个合格的保险人,至少要有能力考量客户的经济收入和实际负债,懂得各类保险产品的运用,通过有效的保险产品组合替客户制定保险计划,最大限度做到量身定制。实际上,这些内容在培训里也是有的,只可惜在业务的高压下,都被“合理”地忽略了。
当然,按照张姐的话说:“什么都说完了,客户还买吗?”
在“业绩为王”这种急功近利的风气带动下,公司里大多数业务员对手里的保险产品,只记得住推销话术和产品亮点,至于合同条款,自己都看不明白,更不知道什么不足和局限了。
陈姐在组里干了好几年,有一天她问我:“这里写着重疾保险金20万,身故保险金20万,意思是得了重病赔20万,死了再赔20万?”
我哑然失笑,纠正说:“这个产品的承保范围是重病20万或者死亡20万,一旦理赔了其中一项的20万,合同终止。如果活到保险到期的年龄,并且没有发生重疾理赔的,全部保费退还。”
她问的是一款混合型保障保险,生死两全保险附加重大疾病保险,返本型。
近十几年来,“混合保险”相当流行,1个“主险”可以附加1到3个“附加保险”,因此一本合同里合订有几个条款,不懂行的人难免眼花缭乱。比如,“生死两全保险附加重疾,附加医疗费报销,住院津贴”;“意外保险附加意外医疗费报销,意外住院津贴”;“年金险附加重疾保险”……但不是每一款产品都能实现的。
干保险这行的,喜欢混合型保障保险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一。我给朋友们做的保险计划,大都是“人寿+重疾”的混合险。理由很简单:在有限的保费预算下,一笔保费就能覆盖掉一部分重疾、身故、意外3种风险,如果活过80岁,还能把保费(或者保险金)全部拿回来养老,基本实现了“有病治病、没病养老,早死了还能留点遗产”的多重价值(当然,返本型保险肯定会损失掉保费产生的利息)——当然,客户以混合型保险做主力保障的话,还要依据负债、养育儿女这些需求,配套一些低价高额的消费型保险,比如人寿险,意外险,保障才能更加全面。
对保险公司来说,混合保障产品是年金险之外的主流产品。相对于消费型保障产品,混合保险的“多重附加”可以合理地提高保费,而且功能比较齐全,基本能满足上班族的需要,也比较好卖。
但“附加”了重疾、医疗费这些险种,不但要明确“等待期”、做好“健康告知”,还要让客户看清楚保障的病种。
等待期的设置是为了降低客户“带病投保”的风险,是承保的必要条件。重疾险的等待期一般在90到180天之间,医疗型产品在30到60天,客户若在“等待期”中间生病,合同终止,退还保费。
在“健康告知”部分,保险公司会罗列出详细的健康问答,投保前,客户要自己对照项目打“勾”或者“叉”。通常,客户在“健康告知”栏里打了“勾”,就意味着承认自己有某类疾病,可能被拒保或者要求去体检,体检后可能拒保,也可能增加保费。
有些业务员为了签单,会忽略掉“健康告知”的如实性,偶尔还教唆客户全部填“叉”。早期,这种状况时有发生,后来客户发病,依据法律条文,保险公司最终承担了理赔,业务员本人则受到严厉的处罚。
“病史隐瞒”和“骗保”被保险公司痛恨,在反复的严厉整顿后,业务员教唆客户的状况基本消失,但在承保病种、承保细则的解释上,不少业务员也都是一带而过,或者让客户自己看。“只要是大病都赔”,“比如癌症、心脏病都是大病”,这些惯常对重疾险的模糊概括,常常与合同细则有明显的差异。
在理赔实务里,有客户因为中风来索赔,结果被拒赔,因为病状没有严重到重疾理赔的条件,但客户不理解,说“我住院花了好多钱”,引发的纠纷几经解释才平息下来;还有罹患原位癌索赔的,也是拒赔,客户说“不是说癌症都赔吗?”但原位癌属于“轻症”,她的保单里没有轻症保障;还有一些客户买的是年金险,生病时却来理赔……他们极少数是胡搅蛮缠,大部分是被业务员忽悠了。
这一类纠纷林林总总,有粗放式管理埋下的隐患,也有业务员的敷衍、搪塞与忽悠,极少数客户出于无知或者侥幸心理,也有意无意地隐瞒了健康状况。所以,管理失序的祸根,掺杂着纠纷下的诋毁,“理赔难”就成了保险业摘不掉的帽子。
抛开感叹,我把合同条款给陈姐细说了一遍。她听完,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你真懂啊。可客户大都是你说啥我买啥。我那些亲戚朋友都信我,压根儿就不看合同。”
我想,这或许就是保险业备受诟病的原因吧。很多客户基本上不会看合同条款,所以遇到拒赔,就有很多纠纷。
保险条款虽然细致复杂,但都是按照归类项目列明的。合同前两页一定会载明保险金额、保险期间、保险责任、责任免除事项,这些都是要明确了解的。而且,人身保险都设有10到15天的“犹豫期”,期间退保没有任何损失——这段时间就是给消费者研究合同的。可惜大多数人拿了合同就放进抽屉,看都不看。
大多数业务员的保单来自“缘故”和“转介绍”,做的是熟人生意,因为信任,亲朋好友就放心地不看合同,只用耳朵听。所以,无论是为了佣金信口开河,还是为了签单忽略产品的缺点,甚至因为自己不懂而敷衍搪塞,都是在挥霍他人的信任。一旦亲友们遭遇拒赔或者退保的损失,又或者从其他渠道知道了保单里隐藏的风险和瑕疵,就难免信任坍塌。熟人翻脸后,人心难免生厌,再口口相传,就成了笼罩在保险业上空,被定义为“骗局”的乌云。
最神奇的是,在这种风气下,不少保险从业者说“假话”多了,连自己也“骗”。
老同事苏经理去世时不到40岁,两个孩子都没上小学,保险赔了20万。老母亲之前一直靠他供养,为了赔偿金,还和媳妇争吵不停。
保障型产品的保额确定是有依据的。太低,不够覆盖风险;太高,增加经济负担。一般意外和人寿险的保额要尽可能覆盖负债(比如房贷、车贷),或者以年收入的3到10倍为参考。重疾险保额以20万起步比较理想,30到50万是合理的区间,因为免体检,价格也承受得起。
苏经理是销售部骨干,以他的年收入,加上两个孩子的养育需求,50万人寿保额更合理一些。但不知为何,很懂产品的他买得不多。所幸他妻子月入1万多,否则两个孩子的养育都成问题了。
那时有个外勤伙伴车祸遇难。他带团队,成交情况也不错,自己却一份保险都没有买。和他熟悉的外勤私下都说,“保险是骗人的,卖保险只为了赚钱”。幸好公司有团体意外险,他的家人才得到赔偿——他也是家里的顶梁柱。
也许,关于保险行业的负面太多,推销话术的夸张成分太多,业务员对产品瑕疵的隐瞒也太多,说来说去,干销售的人自己都认为保险就是个骗局,所以身在其中,却不会善用。
只有张戈对保险的态度截然不同,他曾戏言:“万一有个长短,我老婆孩子拿着保险金能安安稳稳过上二十年。”
毕竟他经手过太多的理赔,因为见证,所以信任。这时我也想,因为深明保险的价值,我或许更适合在圈子外,做一个圈内人。
2016年3月后,我办理了离职。在电梯间外,我遇到了龙姐。得知我离职,龙姐惋惜地说:“新人展业很不容易的,你该来我的团队。我干了十几年,大单子不多,小单子蛮多,考核有压力时,我就‘挂单’帮你通过,你就可以慢慢积累了。”
感叹着,她翻出一个笔记本,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名字、电话、住址、购买险种、保额、保费……这些都是她的客户,每年都问候几次,需要的时候能帮就帮。
“前天客户过生日,请我去参加。她是老客户,我经常去看她,不只是为了卖保险。”
见她笑得真诚,我不禁有点敬佩,就问:“龙姐,你以前说过要干一辈子保险?”
“是啊。”她认真地回答,“我喜欢这个行业,既能挣钱,又能帮别人。”
一愕之后,她咧嘴笑,猛地点头说:“欢迎欢迎,就像以前你在内勤那样,行吗?”
走出办公楼,我驻足回望,笑了一下。从内勤到外勤,5年,我与公司的缘分结束了。
实际上,在保险这行里,与同业合作也是常有的。比如,A公司的客户想买B公司的“财富X”,A公司的业务员就会找B公司里的某个熟人谈单,签单后佣金各拿一半。因此,资深业务员在各个同业公司都有熟人,并学习了解同业的产品,以满足客户的需求,扩宽收入的渠道。这是不成文的默契,也是保险业务员的生存之道。
离职后,我做了其他工作,目睹着意外、人寿、百万医疗、医疗津贴这些消费型保险产品大量开始在网络销售,紧接着是消费型重疾险,接着长期重疾险、年金险也都可以上网买了。闲暇之余,我会看看龙姐发来的新产品,帮朋友们分析一下已购的保单,在需要时为他们做一做更优化的组合保险计划。
离开保险队伍,摆脱了永不止息的催单、洗脑、打鸡血,我终于可以为信任我的人提供中立的保险规划和建议了,每每把保单交给朋友的那一刻,我都心安理得。
2019年初,小美的丈夫离开体制,她为丈夫添加了一份重疾人寿混合险。送保单那天,她问我:“我家还要增加保险吗?”
我认真地表示不用——小美家每年的保险支出合计2万左右,占比家庭总收入的10%,考虑到两个孩子的养育和教育、生活开支、适当的储蓄和理财,这个比例不低了,即便保障略显不足,也不宜继续添加。我告诉小美上网为丈夫买一份消费型人寿保险,一年不到400元,这样的组合可以把他的身价保障提高到50万,以此覆盖两个孩子的养育风险。
2020年疫情肆虐,消费紧缩,对保险业的打击也很深重,我的老东家也削减各项支出,以图“降本增效”。我不知道龙姐的业务做得怎么样,她许久不曾给我发来消息了。
今年5月,小美的丈夫因病入院,检查结果还在等待,但阴影明显,有点不乐观。获悉消息,我不禁想起她替丈夫买的保险。她的小儿子才6岁,但有了保险,即便丈夫发生不幸,50万保险赔偿加上家庭积蓄,抚养两个娃到大学毕业,应该够了。
今年6月上旬的一天,龙姐的信息姗姗而来,告知说家里老人住院,因为寻医问药才失联许久,并发来一份新产品资料。我正庆幸她度过了严冬,小美的电话打了过来:“我老公那个病是慢性的,医生说不好治,也治不好,但没有生命危险。”
太好了,保险没用上,欢呼一声,我由衷地舒了口气——保障型保险产品不是为了使用的,“备而不用”,才是幸福。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和客户们用得上那些产品,我祈祷他们能在垂暮之时告知儿孙,我有份保险,保险金留给你们。
高兴之余,我给龙姐回了信息。我和她会继续合作下去,我和保险的缘分依旧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