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会见室是哭声最多的地方,在女监工作多年的葛队长在这儿听过各种哭声。
女犯和亲属隔着会见窗口的玻璃,脸贴脸,大放悲声,30分钟的会见时间结束,玻璃上挂起一层水雾;丈夫牵着孩子的手去触碰玻璃罩子里的妻子,尝试让孩子喊一声“妈妈”,孩子面对生疏的面孔立刻号啕大哭,那头的妈妈更是椎心泣血;有时放进来一个“小哭包”,会见室的悲伤气氛立刻被推上去,惹得所有想妈的孩子一齐哭了出来。
瘦小的葛队长既要维持秩序,端住一副“刚强”的架势,又要不时从裤袋里掏出糖果,哄一哄哭声不止的孩子们。
在2018年的酷暑天,很不寻常的一个会见日,一只警犬获准入狱,探视它曾经的训导员。
那天的会见室里,响彻狗的哭声。
1
2018年,32岁的葛萍成了高墙里的“背奶警官”。
丈夫体谅她的工作,将生育计划拖延了4年,生下孩子后,婆婆才不再给葛萍脸色看。等她产假结束,婆婆就带着孩子来她单位的母婴室候着。岗位上一旦出现空档,她就得赶去母婴室给孩子哺乳。
全监有十几位“背奶警官”,母婴室的冰箱里摆满贴着各种标签的奶瓶,上面写着:“屎怪的口粮”、“球球专享”、“朱家吞金兽”、“胃王最后的晚餐”……这些“背奶警官”让高墙里的氛围变得有些奇特,一方面是岗位要求,“从警则刚”;另一方面是抑制不住的母爱本能。
那段时间,犯人们都期待自己的分管民警是一位“背奶警官”——哪怕她们触犯了最严苛的监规,在“背奶警官”那里,或许都有通融的余地。
按规定,女犯入监先要集训两个月,训练强度不小,高过校园里的军训。夏天进来的女犯更要多吃一些苦头。
葛萍块头小,但嗓门大,在服装监区当过带班管教。产假结束后,她正好赶上基层民警大轮岗,就进了集训队成了监区长,每天的工作就是喊口令。可是嗓门再大,也禁不起每天五六个小时的喊叫,声带受损后,葛萍便需要骨干犯的协助。
当过军警的、当过领导的、正步踢得好的、面相凶恶但服从性不错的,统统挑出来,通过几轮考评,又通过监区大会的评选,统共选出8个骨干犯当集训小组长。
其中有个女犯是没毕业的警校生,她叫王雅,才22岁,高高瘦瘦十分干练,搞集训很出彩,便被葛萍选出来当大组长。犯人们都怕王雅,她训练太严苛,谁要分进了她的小组,站在大太阳底下要送掉半条命。但没人敢当面跟她过不去,毕竟读过警校,指不定是哪个干部的“关系户”。女犯们把“开后门”的人喊成“有条儿”,私下就喊她“王条儿”。
一个暴雨天,女犯们用不着训练,全在监区大厅里练习叠军被。葛萍坐在警务台,对讲机响了,那头是狱政科领导的声音:
“葛队葛队。”
“请讲。”
“你们监区是不是有个叫王雅的犯人?”
这天不是会见日,领导却让葛萍带王雅去会见室。会见室距离集训队只有200米,路上葛萍就听见了狗叫。按照狱规,警官与犯人行进过程中,犯人要走在警官前面。葛萍听见狗叫,停下来四处张望,这一两秒的空当,前面的王雅已经跑出去好多米。因为声带受损,葛萍想吼又吼不出声,只能追着赶着,200米的路,跑得她满背都湿透了。
警官可以随时叫停犯人的会见通话,葛萍追进去,正想给不守规矩的王雅来个下马威。可瞪眼一瞅,惊呆了。
会见大厅的水磨石地面上躺着一条德牧,俗称“大狼狗”。这只狗身披警犬马甲,四脚朝天地躺着,已经瘦得皮包骨了,黑脑袋就像一颗大煤球。它撒娇、打滚,呜呜呜地哭泣,不时又爆发出一阵悲壮的吼声,一条火红的舌头把王雅舔了一遍又一遍。
狱政科领导引着两名女特警过来:“葛队,这两位是警院的犬类训导员,你们监区的王雅是她们的同学,这只狗就是她以前带过的。”
葛队长去跟两名女特警握手,交谈之中,很快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王雅以前是训狗的。自打她入狱服刑后,她带过的这只狗就不吃不喝,还咬伤了新训导员,领导把它列入了淘汰犬名单。王雅的两名同学打报告,希望在淘汰它之前,让它跟王雅见上一面。领导批准后,她们就把这只狗领了出来。
2
入狱之前,王雅有写日记的习惯,她会用颜色区分每一天的心情,比如开心的日子用蓝笔记录,她最爱蓝色,天空、大海、警服,都是蓝色;平淡的日子就是淡黄色,这样的颜色占据了最多的页数,现在去翻已经难以分辨;悲伤的日子是红色,红色令人紧张也令人激悦,但在王雅看来,红色最容易令人坠落,“射入眼睛的阳光都是从红色过渡到黑色”。
日记本上的时间停止在2018年4月,这个月全是黑色的——王雅用墨炭笔写了几十页的“垃圾”、“烂人”,而这些黑粗潦草的字迹,直指她的父亲。
王雅的父亲90年代靠搞土方发家,人很膨胀,吃喝嫖赌不说,还逼迫妻子离婚,很快娶了更年轻的女人。父亲只留给母女俩一套房子,王雅6岁就跟着母亲生活。后来,王雅的母亲做早点生意攒下一笔财富,又另买了一套房。
等王雅考上警校,父亲的事业已经败落,又因争标与人约架,被挑断了一根脚筋。对方甘愿坐牢也不愿赔偿一分钱,王雅父亲闲了两年,将家底输了个精光,便打起了前妻的主意,逼迫她交出一套房子。
王雅母亲不愿跟这种烂人纠缠,认栽掏了50万,自己把房子买下来。可不出一个月,输了个精光的前夫又来扯皮,继续讨要30万。他认为当年留给王雅母女的那套房子现在市价过百万,几十万不能打发他。王雅母亲掏不出钱,吃了他两个耳光,嘴巴肿得老高,气得下不来床。
王雅得到消息就从警校回来了,她追到父亲的门上,要帮母亲出口恶气。那天,父亲家里只有17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两人争吵起来,弟弟想把她推出门。
那段时间,王雅正在警校学习擒拿格斗的课程,她退了几步忽然一个侧身,又使了个脚绊子,弟弟就从阳台摔了下去。幸亏是二楼,弟弟没有生命危险,但断了4根肋骨,脚踝骨折。
这起家庭纠纷案件存在私了的机会,但父亲那边狮子大开口。王雅寒了心,坚决不让母亲掏钱,于是被判刑两年。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王雅的人生应该正朝着她预想方向顺当地走着。
她从小爱狗,对小动物特别有耐心。母亲刚离婚那阵,带着她住在乡下,再凶的狗见到她也摇尾巴。后来她考入警校当警犬训导员,训狗的天赋显现出来,别人带不好的狗,只要交到她手里就能带出来。
“狗的嗅觉灵敏度比人高出40倍以上,而且其鼻孔长而大,适合于分析空气中的微细气味。狗鼻子可以嗅出人的敌意和恐惧,也可以分辨人的爱心和怜悯。”
王雅对待狗的爱心,是在父亲的工地上萌发的。她5岁那年,一家人还住在工地上,父亲养了一条叫“来福”的狼狗,体型很大又护主,人见人夸。那时候王雅瘦瘦小小,一双小手总是端不住碗,常常摔碗。每当母亲拿筷子敲她的手指头,来福就跑来护着她。那段时间,母亲的情绪不好——父亲在外面养了小老婆,在工地上早都不是秘密了。可母亲不敢吭声,只有拼命料理家务,期盼男人回心转意。
王雅记得清楚,父亲过36岁生日的那天,把小老婆也喊来了。那是个苗条的女人,打扮有些洋气,怀里还有个1岁多的小男孩。母亲这才清楚,自己没后路了。
那天,母亲还是为大家烧好一桌子的菜,每道菜里都滴进了眼泪。来福一直在门口叫,男孩受了惊吓哇哇大哭,怎么也哄不好。父亲喝了酒,听不得狗叫,又要讨小老婆欢心,提起一把菜刀,当着王雅的面宰了来福。
来福咽气的时候,还一直在王雅的怀里摇尾巴。
因为枉死的来福,王雅后面的人生,牵扯出了很多的“犬缘”。
从小学4年级到读警校期间,王雅和母亲统共收养过3只流浪犬,还在小区周边摆放了四五只不锈钢饭盆。每天,母亲做完早点后剩余的食物都会丢到这些饭盆里喂狗。一次,小区里的一个小孩被狗咬伤了,家长上门吵,母亲自掏腰包带着小孩去打狂犬疫苗。
母亲忙于生计,陪伴王雅的时间不多,但在关于狗的事情上,对她百依百顺。王雅决定当警犬训导员时,母亲也蛮支持她。
王雅带的第一只犬是德牧,名字叫“黑豆”,嗅觉灵敏,神经类型优良,适合做缉毒犬。但这只狗也有缺点,过度认主,服从性不好。它的第一任训导员考去了其他单位,王雅接手时,它已经不吃不喝很多天了,饿得只剩皮包骨,已被列入了淘汰犬的名单。
王雅坚持要试一试,连续半个月给黑豆配制营养餐,一遍遍地喂它鱼汤,又怕它烫嘴,就把碎鱼肉捞出来,除刺后捧在手心里喂它。有一天,黑豆枕着她的腿睡着了,她俩之间总算建立了信任;那年春节,黑豆的胃出了问题,术后便血,王雅没回家,一直陪着它。
从那之后,黑豆和王雅就成了最佳拍档。王雅喊一声“靠”,黑豆闻令而动,立即贴到她的腿边坐下;王雅抚拍黑豆的前胸,喊一声“搜”,黑豆立刻出动,一颗黑葡萄似的鼻头在目标区域内搜寻,嗅到目标物后立即卧下示警。
人和狗相处了1年7个月,统共出了4趟任务,破获2起毒品案件。每次黑豆都能按照训练规范,正确示警。如果王雅不出事,黑豆成为功勋犬只是时间问题。
王雅觉得,自己入狱最对不起的只有这只狗。在会见室见到饿成搓衣板的黑豆,她哭了。同学带来了半斤五香牛肉和4个大肉包,王雅亲手喂它。这些都是黑豆以前最爱的伙食,可它每月的伙食费够不上这些,王雅就要贴掉自己的生活费。
半个小时的会见时间,黑豆吃得很欢,等葛队下达会见结束的口令时,黑豆咬住了王雅的裤卷。王雅对它下达了指令,它照旧不松嘴——这是黑豆唯一一次不听从指令。王雅狠心往前走,黑豆被拖行了十几米,总算被两个女特警拽了回去。
3
没多久,集训队的犯人就知道王雅以前是训狗的了,她再去训人,反对的声音立刻排山倒海,狱长意见箱里更是塞得满当当。
尽管葛萍很不情愿,但还是在监区的每周会务上免掉了亲手选定的集训大组长。会务结束后,她见王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找她谈话。王雅说,当不当大组长她不介意,只是放不下黑豆。
按照警队淘汰犬类的原则,黑豆要么被人买走看大门,要么关进铁笼内养老。这两条路对黑豆来讲都是死路。黑豆肯定会把自己活活饿死,它的胃本来就动过手术。
王雅恳求葛萍收养黑豆一年。领养警队的淘汰犬需要审核领养人的身份,王雅坐牢了,丧失了这个资格,她跟葛萍说,黑豆是缉查类犬,嗅觉很好,只要给它安排嗅源进行训练,就有识别违禁物品的能力。监狱每周都要大抄监,只要葛萍带着黑豆来巡查一遍就会有很大的威慑作用,犯人们谁也不敢再私藏违禁物品了。
葛萍也喜欢狗,而且王雅的提议蛮打动她——前不久,省内一家监狱曝出犯人在监舍私藏毒品,影响很坏。但这件事她没法儿拍板,第一步她要跟家人商量,毕竟家里有了小孩,警犬又很凶猛;第二步要跟科室打报告,携犬抄监的提案,需要狱政科审批。
葛萍先回家,想说服丈夫。丈夫是军转干部,父母也都是军人,他小时候是泡在军营杂志里长大的,一个军犬的故事在他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
故事中的军犬立过三等功,退役后领导想把它做成标本,在军事馆的门口展览。军令如山,老军犬被制成标本的前一天,训导员买了最贵的狗粮喂它。训导员很节俭,平常买不起那款狗粮。喂完老军犬,训导员帮它洗了最后一次澡,梳了最后一次毛,抱着它睡了一晚。很多年后,训导员有一次去军事馆参观,看见那条老军犬的标本了,很多人都称赞它的毛色。讲解员告诉大家,为了标本逼真,这条军犬是活体制作工艺。训导员顿时泪如雨下。
这个故事,像有万把尖刀戳进了丈夫的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把也没拔出来。所以葛萍一说起黑豆的故事,他二话不说就同意收养了。
葛萍的第二步也进行得格外顺利。
当时女监刚调来一位狱政科副科长,男的,40岁,在管教岗位上待了19年。他早年从狱警子弟学校毕业,接了父亲的班。小时候,他父亲带着犯人去农地开荒,看管犯人的警力有限,就得靠农场的几条大狼狗。
他从警的头一年,罪犯狱外劳务制度尚未取消,经常有犯人逃跑,年轻力壮的新警要带头追捕。有次,他骑着三轮摩托参加大追捕,挎斗里就坐着一条大狼狗。他当时很害怕,因为逃跑的犯人已经用锄头敲死了两个小岗,是大狼狗给了他勇气。他将摩托车把拧得飞起,驶入危险的黑夜,那双发光的狗眼,那条在风中飘甩的长舌头,一直给他壮胆。
所以,新来的男科长也很喜欢黑豆。
就这样,黑豆顺利地成了女监的缉查犬,每周的大抄监,葛萍便带它入监,交由王雅下达搜监的口令。搜查很见效,女犯们藏起来的剩饭剩菜、私吞的劳动产品、通过外协带进来的香烟、化妆品……全被黑豆找了出来。
黑豆出了名,其他监区的管教也来借狗,王雅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抄监”任务。在王雅出狱前,统共和黑豆配合完成了几十次抄监任务,从没出过岔子。
2019年初秋,王雅出狱后,葛萍准备把黑豆转送她。但黑豆已经吃了一年的“皇粮”,每月吃掉1000多块的伙食费,长胖了10斤,算狱务工作的“编外员工”了。转送需要办审批手续,可签字的领导又出了差。
也就是在这等待的几天,王雅和黑豆都出了意外。
4
2019年9月20日,下班后葛萍去工柜取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五六个未接来电。因为号码是陌生的,她没在意。
等出了狱门,葛萍听见郊外的几声狗叫,忽然想到黑豆,打了个激灵,一下觉得那五六个未接来电的号码很熟悉——是王雅的。她出狱第一天就给葛萍打了电话,本来是想互加微信的,但近几年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狱警和刑满释放人员不得过多接触,葛萍便没存王雅的号码,也没加她的微信。
她回拨了过去,没通,再拨一次,还是没通。
王雅出狱后,先回家跟母亲见了一面,之后又回到监狱周边的招待所住了几天,等着接黑豆。十几年前,这个前招待所是监狱设立的“特优会见室”。服刑表现好的已婚女犯,每月可以跟自己的丈夫在招待所“特优会见”一次,后来监管政策收紧,取消了这项会见制度。前几年,招待所主要接待一些长途跋涉的罪犯家属、刑满后一时无处落脚的女犯,偶尔也有实习女狱警工作脱不开身,就去那里见异地恋的男友。
这几年,招待所已经不对外开放,只有两三个房间还通着水电,周边已是杂草丛生。王雅在葛萍的安排下住进了招待所,主要是为了省钱,其次是为了给黑豆办交接手续时方便。等交接程序走完的这几天,那块荒地也很适合王雅遛狗。
彼此拨不通电话的这天,葛萍直觉不好,要去招待所瞅一眼情况。
招待所的灯一盏都没亮,葛萍的眼前一片漆黑。看管招待所的是位70岁的老太太,脾气不太好,晚上7点钟就睡觉。这个点,她的房间一般不亮灯。但王雅的房间也黑着,葛萍觉得不对劲,跑到房间门口,门是敞着的,黑豆也不在屋内。
葛萍开了灯,看见窗外晾衣杆上的被子也没收。她再一次拨了王雅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再拨,她好像听见了手机的铃声,音色微弱。循着声,她往楼下的一处荒地走去,发现了趴倒在草丛里的王雅。
王雅的面庞乌紫肿胀,人已经昏厥,葛萍赶忙喊来值班同事,开车把她送去了距离最近的医院。在医院熬了半宿,王雅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告诉葛萍,王雅受了电击伤,迟一步送来,性命都悬。
葛萍心想,那块荒地连根电线杆都没有,王雅怎么会被电伤?况且,黑豆呢?这些疑惑只能等王雅醒来才能解开。
葛萍陪护了整整一夜,王雅才恢复了神志,她醒后的第一声是在喊“黑豆”。
原来,王雅遇见了两个偷狗的男人。他们骑着摩托车,带着头盔,电倒了黑豆,拖运时被王雅发现,摩托车后座上的男子用电击枪打了王雅的脸。她眩晕、疼痛,趴倒在地,还残余了一些意识,努力拨通了葛萍的号码。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打120,而是黑豆,想着谁能第一时间救下黑豆。
弄清了情况,葛萍很气恼,在医院报了警。
监狱领导也非常重视,毕竟黑豆服务过监管工作。领导立刻联络了驻监的武警中队,那边出动了5条搜捕犬,在案发现场找到了黑豆的皮毛和血迹,还有嫌疑人丢下的几枚烟头。5条搜捕犬分散追踪了好几公里,最后确定了嫌疑人的行车轨迹。
警察立案后,通过调取各个路段的监控,摸准了嫌疑人的逃窜路径,很快就抓捕了一个嫌疑人。这人36岁,二进宫,两回都是盗窃罪,在江苏沛县开过狗肉店。案发那天,他的堂弟负责开车,他负责猎狗,随身带着一把电击枪。
不过警方虽然抓到了人,但黑豆却没找到。嫌疑人交代,黑豆太“扛电”,电了几下,不久就醒过来。车子开到半路,他们因偷狗途中伤了人,有些害怕,就把狂叫的黑豆放掉了。
嫌疑人又交代,是一个叫蔡红花的女人付了500块钱,提供了招待所的地址,让他们偷走黑豆。这个活儿能捞两头的好处,又拿钱又得狗,他们二话不说就来了,却没想到,作案过程中伤害了王雅。
听到“蔡红花”这个名字,葛萍气炸了——这是她管过的犯人,放出去不过两三天。
蔡红花是个“00后”,身材瘦小,一张整容脸,16岁因盗窃罪获刑两年半。2018年3月份她成年后,从少管所转送到女监服刑,余刑只剩半年。
与她同批从少管所转来的少女犯中,有个叫章洁的,与蔡红花的关系“亦师亦友”。黑豆有次抄监,把章洁的几条脏内裤叼了出来,那是因为劳动任务太重,章洁一时腾不出手,积了几天的脏衣服。她恰巧是当月的卫生标兵,因为这只“臭狗”,荣誉被摘了,还扣了2分,影响了减刑需要的奖励成绩。
9月份,蔡红花刑满后找人偷狗,动机很幼稚,纯粹是想帮小姊妹出口气,不料竟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5
如若偷狗事件没发生,时间倒退到两年前,蔡红花和章洁都还在少管所。
2016年春天,蔡红花在服装车间刚给1500条牛仔裤订完了标,便急匆匆地赶来“启新学校”上扫盲课。少管所把未读完小学4年级的犯人统统算作文盲,要求他们必须参加扫盲教育。
“启新学校”是一座漂亮的3层小楼,少管所的大铁门稍稍打开,“启新”两个金属大字便映入眼中。凡有外界人士进门参观,启新学校就是他们抵达的第一站,这儿就是少管所的门面。
看到学校,外界人士完全可以放下疑虑:少管所并不是坏孩子们的绝路,更像一个重置设备的开关。进入“启新”,坏孩子也可以恢复出厂设置,重新开始。
那天,骨干犯章洁站在讲堂上负责扫盲教育,她戴着一副厚眼镜,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干净。稍稍细心一点的人不难发觉,她的衣服已经洗得褪了色。她个头很高,看着有1米7,骨相也好,天生的衣服架子,肤色虽然很白,却没有什么血色。
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说到底是冷漠,眼睛里都是寒光,瞅人时,眼神简直钉打在对方的脸上。蔡红花直到现在也不敢像章洁那样直视别人。她们那时候都才16岁,目光通常还是躲闪的、羞涩的,尚不敢直视人心。
章洁问蔡红花怎么来得这么晚?蔡红花说自己劳动任务没完成,干部不放。
这时的蔡红花刚入所不到两个月,还是“新丁”,领到手的新衣、新鞋全部“送”给了老犯,劳动任务也重。组长只分配给她一些傻瓜活儿,譬如把名牌、水洗标定在牛仔裤的腰带上。一天的劳动任务是3000条,每条工时是15秒,手不停的情况下,她要干10多个小时。一旦遇到肚子不舒服了,大姨妈来了,心情憋闷了,就很难完成任务。这样一来,回到监舍就会被“罚菜”,别人吃鸡腿,她只有一碗白米饭。
那些未经水洗的牛仔布料会掉色,第一次跟章洁照面时,蔡红花的脸和脖子全染了色,一双手也是脏得不能再脏,拿她自己的话讲,“成蓝精灵了”。
教室里十几个同学全在笑,章洁让蔡红花先去洗把脸。
启新学校的2楼和3楼带着十几米的走廊,四周修了一层钢网,覆盖面积非常夸张,鸟都飞不进。一瞅便知,这是为了杜绝有人刻意跳下去、刻意逃走、刻意投递物品……这层钢网就是一道禁令,是由过去的人为事故触发的,总之,不得不层层严防,也不得不定期清洗、维护。
蔡红花第一次上课便迟到了,章洁便罚她清洗2楼的钢网。那天,蔡红花忙得满头大汗,足足搞了3个小时的清洁,才把整片的钢网清洁了5遍。这期间,章洁只跟她说了10个字,每次都是:“不行。”
蔡红花进来两个月,见过不少世面,胆子也大了,她把抹布往水桶里一摔,身体靠到墙上,抖着腿说:“爱行不行。”
章洁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整片的钢网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专抠高处的死角,不一会儿就喊蔡红花过去看——手套当然是脏的,蔡红花个头儿太小,钢网的高度又超过了3米,一些高处的死角就算她抻断手也顾及不到。
虽然十分委屈,搞得一肚子气,但蔡红花看见章洁随身揣着一双白手套,立刻知道她是个骨干犯,被干部赋予了检查卫生的权利,肯定得罪不起。她只能默默地去教室里搬桌子,重新打水,重新洗抹布,又找来一只大拖把,死心塌地搞了不知多久,忽然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气,原来是伙房的饭车到了,各个监区都在响着收工的哨子。
启新学校也要关门了,章洁这才吐出那个“行”字。蔡红花顿时像松了紧箍咒似的,赶紧回到监区吃饭,肚子早都叫得不像话了。
两个女孩初见时发生了过节,但在少管所同处了两年后,却处出了姊妹情谊。蔡红花是劳动能手,干活手速很快,帮章洁解决了很多棘手的劳动任务;章洁的文化水平高,她教蔡红花写文章,每月都在“心泉报”上发表,让她拿够了劳动奖励。
6
关系深了,两人才互相讲了彼此的经历。
那时蔡红花将将16岁,是应当念高中、忙着考大学、课余时间脑子里除了美食就是偶像明星的年纪。但她没有这些普通又美好的生活,因为她是一个出生在乡下的“姐姐”——父母给她生了个弟弟,家庭条件只够供一个人读书,她很早就不上学了,记忆里应当是读过三年级的。
2015年冬天,她在鸭蛋厂做工,这个活儿她干得很不舒心,主要是脏,不像女孩子的活儿。但她年纪小,家里人不同意外出,母亲在那儿做工,要她跟着干到年底,春节后她满16周岁了,就能自己出去找活儿了。
蔡红花在鸭蛋厂的月工资是1500,1000块要给母亲拿走,她只留500块的零花,每回跟小学同学聚完会,手头就紧。鸭蛋厂的财务是个秃顶大胖子,总喜欢跟她开玩笑,从她身边经过时,手也不规矩。他有个习惯,上厕所时会把茶杯、钥匙、口袋里的杂物统统掏出来,放在车间的窗台上。蔡红花起了心,把财物室的钥匙用橡皮泥套了模,配了一把。
其实,财务室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保险柜她又开不了。那时候她住厂里的宿舍,里面女工不多,8个人的房间只睡了3个人。睡不着的时候,她常溜进财务室,有时带走一只钢笔,有时拿几包速溶咖啡,有时什么也不拿,就是过去看看月底每个工人的考评。
有一天,她见抽屉里有块表,就拿走了,400块卖给了镇上修手机的人。这块表后来被警察定了2万6的案值,她被判了2年半。冬天关在看守所,春天就送来了少管所。
事情发生后,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母亲曾试图为她顶过罪——母亲或许听信了乡镇上的谣言,认为女孩进了监狱很少能活着出来。母爱的本能从这个瘦小女人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她躺在警车的轮胎下面,脱掉上衣,露出两只干瘪的乳房,气鼓鼓的肚子悲壮地起伏,胡乱比划一双沾满鸭屎的手,试图跟那两个要抬走她的警察叫嚣:是我偷的,是我卖的,你们抓我,你们放了我女儿。
不过,等蔡红花入狱之后,母女关系还是回到了原点。来少管所见女儿的头一次,母亲发现蔡红花长胖了几斤,也没有生命危险,便又回去劳碌一个乡村妇女该劳碌的事情了。
章洁的人生正好是蔡红花的反面,她父亲做贸易,母亲办厂,家庭条件十分优越。章洁的学习成绩也十分出色,市级“三好学生”拿过好几个,中考时更是地区的“榜眼”。
从表象上看,章洁是个“完美少女”,但她入狱却是因为投毒,毒害亲生父母。
父母很早就知道女儿爱干净,但并不清楚她有洁癖。作为班里的学习课代表,章洁收作业本时都要带一次性手套。她从不去学校食堂,都是保姆做好了饭送进学校,她更不会踏进学校的厕所,无紧急情况,基本都是憋回家解决。同学们都觉得章洁是个怪人,疏远她,但只有她自己清楚,“爱干净”的病灶,就在家里的阳台。
读初一那年,章洁有天闹肚子,自习课跑回家里上厕所,却不想撞见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在卧室里鬼混,章洁被逼得躲在阳台角落里,吓得不敢吱声;也是同一年,也是同一个角落,她又撞见了母亲和一个年轻工人在卧室亲吻,那个工人面皮焦黑,健壮有力,只有手背被劳保手套捂得青白,她看得清楚,那双手在抚弄着母亲的身体,完事后,工人还抽了根烟。
章洁把阳台上的秘密憋了3年,中考之后,她意外得知父母其实早就感情破裂了,日常中的和气都是装出来的。他们在暗地里拟订了协议,只等章洁考上大学,就办离婚。
中考成绩公布后的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在忙着庆祝,章洁亲手煲了一锅汤,并在里面下了毒。幸好毒性不强,他们一家三口去医院洗胃后转危为安,但医生报了警,章洁获刑3年6个月。
7
偷狗事件让蔡红花在看守所又关了3个月,放出来后,章洁也正巧出狱。姊妹俩碰头,章洁告诉蔡红花,偷狗的事情她办得太丧良心了。
蔡红花不喜欢狗,小时候帮父母割稻,在田埂上被一条大狼狗扑倒,头皮被叼走了一块。现在掀开她的头发,会发现一块梨形的斑秃,这是狗咬后的伤疤。虽然见不得大狗,但从章洁嘴里听了黑豆的故事,她也悔得肠子都青了。
更令两人不安的是,王雅被电伤后,脑部神经尚未恢复,走路会失去平衡,需要坐两个月的轮椅。两个偷狗的男子被判了刑,但王雅的几万块医药费都是自己掏的,还有几万块的民事赔偿,大概率也拿不到手。蔡红花也需赔偿王雅2万块,这笔钱是章洁帮忙掏的。
章洁出狱后的第一桩事,就是花钱寻狗。他们全家在经历了那场家庭风暴后,各自都有反省、谅解、忏悔。得知女儿要雇宠物侦探,每天的费用好几千,父母也都支持她。
在葛萍的推动下,蔡红花和章洁取得了王雅的谅解。她们在监狱里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彼此都有印象,王雅曾经借过章洁一块肥皂,蔡红花自制的凉面在监舍里传递,王雅也尝过一口。大家都是“牢里蹲”的同改,比旁人更加明白“人都有不学好的时候”,都有万劫不复而不自知的时刻。
此时,寻狗的费用超过了6位数,太高了。等王雅的身体稍稍康复,三姊妹自掏费用买了探测仪、夜视仪、无线传输功能监视器、红外警报器、强光手电……把寻狗侦探的必要装备都整齐了。
3人一起踏上了寻狗之旅。她们设定的时间是3个月,这段时间不管吃多少的苦头,都要全力寻找黑豆。如果到时还没结果,王雅便接受现实,蔡红花和章洁也已经全力赎错,3人回归各自的生活。
她们以招待所为起点,搜查了周边近100公里的区域。蔡红花是“鸭掌板”,每天出去搜查几公里,回来时脚底板全是水泡,有时还会“中彩”,满脚的泡中泡。但她是3人中行动力最强的,为了增加搜查面积,她经常独自行动,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来。为了省钱,她们沿路住小旅馆,20块一晚、50块一晚,一个房间3个人挤。
2019年11月15号,是寻狗途中最凶险的一天,3个人现在回想仍旧惊心。那是一个冰雪天,她们为了救一只困在水沟里的野猫,一起掉进了冰窟窿里。只有王雅会水,但她伤了这么久,体力早都不行了,可不知道是从哪儿获得了力量,硬是把蔡红花和章洁都拖上了岸,刚喘了口气,就发觉双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回到住处,王雅立刻说不找了。这天距离3个月还差21天,章洁和蔡红花却要坚持到底。这趟寻狗之旅,已像朝圣一般,没有任何困难能阻拦她们。
90多个精疲力尽的日子过去了,没有期盼的结果,但她们多了3只猫和1条狗。救助的猫狗被章洁圈养在母亲的工厂里,她在家待了一阵子,每天都去看猫喂狗。父母准备年后给她一笔钱,帮助她创业,她还没想好做什么,疫情却来了。
8
2020年5月,疫情控制住了,章洁有个开宠物医院的同学生意做不下去了,在朋友圈发了转让店铺的信息,她一下就动心了。
章洁跟父母要了30万,全部投进了宠物医院,同学继续做宠物医生,她又把蔡红花和王雅也喊来。王雅本身是训狗的,蔡红花也决心从医生助理干起,将来考个宠物医生证。她们把医院的门头改成了“黑豆宠物医疗中心”,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大半年的生意做下来,3个人的朋友圈几乎把整个片区的猫狗家长都覆盖了,也进了很多流浪猫狗救助的群。今年4月份,有人在救助群里发了一条“瘸腿大狼狗扑咬3米高轮胎”的视频,视频里的狗很像黑豆,只不过它失去了一条前腿。
3人立刻给视频号发私信,确定了视频里的狗就是黑豆。视频号的主人在一条省道上发现了黑豆,当时它被车子压断了一条腿,无助地躺在路边的草丛里。这个人是养鱼的,养了几只狗看管鱼塘,见黑豆可怜,就把它往拉鱼苗的三轮车上一放。等进了鱼塘,他找村里的兽医来看黑豆的腿,兽医说保不住了,就帮黑豆做了截肢手术。不曾想,少了一条腿的黑豆运动能力依旧惊人,这人就经常拍它的视频发到网上。
重新见到黑豆,王雅泣不成声,黑豆像根弹簧似的,一次次扑进王雅的怀里。蔡红花买了五香牛肉亲手喂给黑豆,一边道歉一边下保证:“我这个月的工资全给你买牛肉。”
章洁也在一旁帮腔:“我这个月的工资也给你买牛肉。”
接黑豆回家时,已近傍晚,三姊妹坐在车里,车轮碾过涂金的小道,每个人都仿佛得到了一道救赎自己的圣光。
葛萍的很多同事都养了宠物,谁家宠物有了毛病,她就自告奋勇,开车行驶50公里带她们去黑豆宠物医疗中心。
今年,监狱搞出监罪犯创业培训,葛萍把“黑豆宠物医疗中心”的案例做成了教案。即将出监的女犯们,眼神个个迷茫,但看完了那些幻灯片,听完了黑豆和3个女犯的故事,很多人的眼眶里都蓄满了泪。
今年6月,王雅比蔡红花先一步报考了宠物医疗的课程,需要去外省上课。一天晚上,她和蔡红花去帮章洁搬东西,3人到了章洁家楼下,发现她家那个大阳台格外漂亮。
两人正要上楼,却被章洁一把拉住了。阳台上站着章洁的父母,好像在聊着什么,各自的姿态都很紧张。章洁说:“他们应该在商量离婚的事。”
王雅和蔡红花都没吭声。她们在楼下站了约一刻钟,看见阳台上的两个人突然拥抱在一起。
蔡红花说:“你爸妈不是要散的样子。”
王雅也劝:“你别多想了。”
章洁的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三个姊妹也紧紧地拥抱在了一块。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
宠物对现代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陪伴、欢喜、幸福。
那逝去的宠物呢?人们曾用鲜花、文字和声势浩大的仪式祭奠它们,也有人曾在用尽各种方式只求爱宠“复活”。当然,还在世的动物,主人也有成千上万个理由想要复刻他们。
从2013年开始,琴在线上经营一家手工毛毡店,机缘巧合之下走上了复刻、复活宠物之旅。
1
店员们回家后,琴才开始进行一天的工作。
她从最下层货架拿出竹编小框,轻轻掀开蒙在上面的薄纸,一个半成品的宠物羊毛毡静静地端坐着,旁边是散落的羊毛毡工具和原材料。经过100多天的磨砺,它终于初现原型:这是一只比熊犬,“1:1”的尺寸是琴从来没有接受过的挑战。今晚她的任务是把这只在照片上的小狗,雕刻出眼睛和鼻子的细节,然后均匀地用排针工具一针一针戳完。
总觉得哪里不对,她仔细端详着照片调整,又和主人沟通:“看下哪些地方需要调一下?”
“下眼睑的纹路不是圆的,而是带一点直,但是照片拍出来是圆的。”主人很快传来了意见,她又逐步修改。
琴在工作中,此时这只“狗狗”她已经做了3个月(作者供图)
忙活好几个小时,才把宝贝下眼睑的一小条细纹扎得一模一样。此刻一看,时间又过了凌晨1点,儿子早已经睡着了。琴轻轻拢好纱纸把东西归进竹筐,伸一个懒腰,揉揉肩颈,等到明日夜深时再战。
琴有时候也会很烦躁,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接这个周期如此之长的单,搞得每晚仅存的一点亲子时间都被霸占。她是磨不过小狗主人的苦苦哀求才应承的,加上自己也想尝试一下“一比一”的全身复原,便开始了挑战。如今,她已经陆陆续续扎了3个月,等到全部做完预计还需要2个月。
“这7000块钱挣得漫长啊。”琴忍不住感慨。
那个狗主人是从她的淘宝店找上来的,说是只看到店里有缩小版的羊毛毡玩偶,问琴能不能扎“1:1”的大宠物,“钱不是问题,只是想让我的宝贝‘复活’”。
简单聊了几句,原来又是一个刚刚失去爱宠的主人。狗狗是3岁大时因心脏病去世了,它是女主人在深圳唯一的慰藉,她的精神因此遭到了很大打击。多方打听之后,知道原来还有做手工能扎出高度还原“宠物”的小店,她决定不管多少钱也一定要做一个。
女孩没说几句声音又瘪了,反复询问能不能做到“一模一样”。琴脑子里条件反射般地勾勒出制作大型玩偶需要的复杂工序。实在难做,她有点推辞。话还没说几句,女孩突然失控大哭起来,说宝贝是她唯一的亲人,“老板大恩大德,可怜我们相依为命”。
在女孩断断续续的哭泣中,琴知道了她的过往——大学毕业后从粤北去了深圳,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做设计。工作压力大,休息大小周,没有朋友,没有任何爱好,和家里关系也不好,一个人倍感孤独。有了宠物才让她有了家的感觉,每次回到逼仄的出租屋都总觉得有人等待、有人依赖,和狗狗玩一会儿,带它出去跑一趟,一天的疲惫都没了。
哪知这份温情才持续了不到两年就被意外打破,女孩加班回来,看到爱宠的尸体,当时感觉“天都塌了”。她大哭了一整天,请假处理狗狗的身后事。回到家之后再没有了熟悉的身影陪伴,她才意识到狗狗对自己有多重要。
琴共情着女孩的心情,在电话那头不自觉地也哭了,点头应允了她,开始了第一次“1:1”仿真宠物制作。时间比她想象地拉得还长,为了不耽误店里其他订单的进度,她只能把这只比熊犬的“复活计划”放在每晚下班后——其实也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下班”,她一天到晚就在60平的这间小房子里,不怎么出门,几个店员回家做饭了,她也就简简单单休息一会儿继续工作。
又过了几十天,琴才把这只狗狗“复活”。她小心翼翼,把宝贝反复包装之后发去深圳。对方收到之后连发了很多感谢,还给她发来一个大红包。她对琴说,朋友知道她花了几千块钱做了一个这样的羊毛毡,都说她疯了,可她觉得是他们不懂,因为最懂她的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谢谢你让我的宝贝再次回来,真的很开心!”看见女孩的朋友圈的“感恩宝贝回家”,多少让琴这几个月的辛苦有了一丝慰藉。琴对这个玩偶倾注了太多的时间,有时候晚上做梦梦到的都是自己对这只小比熊修修补补。要知道,大多数时候,她最多一个礼拜就可以让一只宠物“复活”。
这是2019年,琴做“动物毛毡”已经4年。
2
琴最早开淘宝店时,是卖小饰品的。
2013年,淘宝刚刚在四川宜宾老家兴起,琴结婚之后无事可做,和从小玩到大又嫁去南京的朋友聊天,对方说“羊毛毡”在南京很流行,像你这么心灵手巧,说不定可以开个手工小店。
淘宝上卖手工饰品的商家少,琴琢磨了好一阵,觉得应该可行。老公是五粮液的正式职工,虽然工资不高,但在当时人均工资还不到2000元的小县城,足够让这个家生活得体面。她和老公商量,没想到老公非常支持她“搞事业”。
她心怀憧憬,就这样莽莽撞撞地进入了“互联网产业”。对一个中专毕业后就四处打工的小镇女孩来说,电商平台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里面的规则多如牛毛。她不得不从头开始学习,南京的朋友也时不时来帮忙指点。
但对于手工活儿,琴从不需要任何指导——她从小就喜欢扎堆在阿姨婆婆们身边,看她们做针线活,心灵手巧的她会默默记下工序,回去拿妈妈的线头偷玩儿。小学没念完,琴就能有样学样地自己织出围巾,大人都夸她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工作后,她一直在各个工厂做信息录入员,直到结婚生子闲下来后,才捡起自己的爱好,想变成事业。
琴从网上批发了大量的发夹、胸针、耳环、吊坠半成品和成捆各色的羊毛,看着教程上的指导,一步步扎出喜欢的图案,充满成就感。没多久,她便不满足于看着教程生搬硬套,在羊毛毡工艺品里加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勾勒图案、设计造型,然后开始卖自己的原创饰品。别人的大路货一单才5、6块,她的“原创”能卖出去20块,一个月能有1000多的收入,对于之前每月800元工资还累死累活的琴来说,这实在划算了。
可时间久了,也难免心力交瘁。琴既喜欢“大单”,也害怕“大单”。一次,她接到了一单做10朵“太阳花”的需求,每朵颜色都得不一样,她一针一针,从下午2点一直熬到第二天通宵才戳完,心里一直怕人家等得太久突然不要。直到半年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网上还有扎羊毛毡用的双排针、三排针,别人都在走节约时间的捷径,只有她不懂变通。
没日没夜地戳羊毛,图样就是那几种,工作开始变得千篇一律,琴也因为忙碌,忽略了对儿子的照顾。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只会扎孔的机器,没有了以前做手工时的快乐。但好在生意越来越好了,能挣到钱,比什么都实在。
学历限制了她的思维,也限制了她预见商业未来的想象力。琴以为淘宝店的生意大好,说不定开到线下更加火爆。一次接儿子去幼儿园,她看见学校门口有店面转让——一年租金1万5,不仅可以有份正经生计,还能照顾儿子,这是琴理想的生活。
她想象着每天迎来送往,和同好交流,还可以做自己热爱的事业,二话不说,拿着一年网店的积蓄,租下了这个20多平米的小店。装修加简单的陈列布置,花了1万多,她臆想着自己生意兴隆,将来会变成一个成功的女老板。
但本地人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有限,尤其对花钱买体验这事,问津者寥寥。琴的店开了一个多月,生意惨淡,最少的时候营业额只有二三十元,还不够水电支出。很多人伸进头来问,这是什么,需要怎么做,要多少钱?一听原来是“拿针扎羊毛”,便摇了摇头转身离去。有时候附近的中学生会觉得好奇,会来体验一番,但毕竟是手工细活,有的孩子扎了一会儿之后便觉得枯燥,粗枝大叶,做得不好,又不耐烦离开。
生意的维持,居然还是靠网店里几个零星的发卡。
满肚子美好憧憬被现实击碎,琴的心情低落,经常关门谢客,一个人埋头“扎针”。她后悔自己头脑发热开了店,终日在店里打不起精神。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一通电话。一个叫莱莱的女孩从网上找到了琴的联系方式,问她能不能做一只“立体的雪纳瑞”。她说,自己家的狗狗,养了17年,前几天过世了。莱莱语调平缓,情绪听起来很低沉。琴头回听说还有这样的需求,当时心里也很沉重,胃也像被打了一拳一样难受,她想帮忙,但自己毕竟不是专业学美术的,完成难度这么高、还背负着巨大感情期待的活儿,她想了想,没敢接。
拒绝之后,琴有点愧疚,也好奇“立体”的羊毛毡玩偶要怎么做,便上网查资料,才知道国内玩羊毛毡的人里,做仿真动物的寥寥无几,只有一两个日本人做得有声有色。她越看越觉得想试试,两天之后便给莱莱打去电话,答应她可以“试做”。但是怕做得不好对方怪罪,又赶紧补充:“我是第一次做,只能尽量给你做得逼真一点。”
这个是琴的第一个仿真宠物作品(作者供图)
琴比照着莱莱给她的宠物狗的照片,买来小眼睛、小嘴巴的“配件”,用了4天的时间把一个半立体的雪纳瑞镶嵌在小木软框之上,还请朋友评价“相似度”。
给莱莱看图片时,莱莱直接哭了,她的朋友在一旁也说,“看起来一模一样”。莱莱千恩万谢,说自己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养这只雪纳瑞,一直养到自己也有了孩子。狗狗陪伴自己度过了童年、青春期,还见证了自己结婚、生子,早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狗的寿命也就十几年,从四五年前起,一家人就已经做好了狗随时离开的准备。现在狗以高龄离开,她也不得不接受。做这个羊毛毡,只是想让已经去了天堂的宝贝知道,一家人还是这么爱它。
这种感觉琴能懂。她幼时家里有只白色的小土狗,从邻居家抱养的,上下嘴唇还是“地包天”,模样不雅,但乖巧听话,总喜欢围着琴的身侧,等着吃她的剩饭。那时父母做生意,疏于对家庭的照料,小狗陪着琴和弟弟度过了十几年的成长时光,直到最后被公路上的大货车碾死。如今人到中年,虽见过各种生死,但每每想起这件事,还是连声感慨“可惜”,后来再不敢养宠物。
这是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工可以带给别人慰藉。这一单让她成就感满满,把图片晒在了自己的小店上。她也发现,做“立体小动物”确实需要花很多的心思,相比于日复一日地扎花,已经不是单纯的体力劳动。她查到的资料上说,国外很多人把羊毛毡手工艺人称为“艺术家”,想到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琴觉得自己也做了点“和艺术沾边儿的事”。
但实体店里的生意终究是做不下去了。人流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客户,带着孩子进店就趾高气扬的,一会儿指挥琴做这个,一会儿让她弄那个,最后还想让琴免费给她做成品。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忍着委屈送走这位客人之后,琴便给老公发消息:“不想开店了,现在就想回家。”
老公二话不说开着车就来了,两人收拾了东西,当晚就搬走,为了赶紧摆脱店面,他们还放弃了转租出去能减少的几千块钱的损失,就这么关店了。那晚回家的路上,老公没有一句责怪,琴却倍感窝心。两人20多岁经人介绍认识半年后就结了婚,有了孩子,老公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不管什么决定,他都是支持琴的,周围朋友都很羡慕他们的感情。
“那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要不要好好休息?”这是当晚老公唯一的关心。
“我还没有想好,回去继续开网店,我觉得扎小动物也很有成就感,说不定会有所作为。”
一个月后,她的淘宝店“改图换面”重新开张了,她把以前做的小饰品全部换下来,变成了一家专门做“羊毛毡仿真立体宠物”的工艺品店。
3
2015年开始,扎“动物毛毡”就成了琴的主要工作。
一个手掌大的“小宠物”,制作大概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生意好的情况下,一个月能戳五六个。当时开淘宝店的成本不高,生意比刚开店时强了些,每个月能有三四千的收入。那些小动物的图片大多是从网上找来的,琴边看边琢磨怎么做框架、怎么搭线配色。
渐渐地,琴发现来店里的客户大都像莱莱一样,需要的是“定制”的毛毡宠物。于是她干脆也将自己主营方向变为“定制”。来“定制”的客户,有三成跟莱莱一样,是为了寄托对逝去的宠物的思念,更多的客户则是为活着宠物“复刻”一些“延伸产品”,形式多是相框照、挂件、小摆件等等,至于理由,那就“千奇百怪”了。
一位客户出国留学前定做了宠物的头像,带它四处游玩(作者供图)
比如,有客户因为结婚场地不许宠物入内,会专门请她来戳一个迷你版猫咪玩偶带在婚纱上陪主人一起出嫁;有人出国留学,又想念家里的宠物,便请她来做一个头像挂件系在背包上;有妈妈舍不得丢掉自己儿子的涂鸦,请她来创造一个“羊毛生物”做纪念;还有因为各种原因家里不能养宠物的,就请她来给小孩子扎一个宠物;自然,也少不了是为了当个礼物送人的……
琴店里最大的一笔订单就是来自“复刻宠物”的客户,那是一个陕西的回族小伙,家里条件不错,有大越野车,养了两只牧羊犬,一只是号称狗里最聪明的边牧(边境牧羊犬),另一只也是智力拔群的苏牧(苏格兰牧羊犬)。两只狗狗自小伴在他身边,结果去年因为意外,边牧离开了,小伙子思念成疾,苏牧也茶饭不思。后来他无意间得知了琴的这家网店,主动找来,花了1万多,复活了一只“1:1”大小的边牧。
琴做了好几个月,小伙子收到作品之后,显出了铁汉柔情,对琴说每天都把它摆在沙发上,自己看,苏牧也看,感觉他的小边牧又回来了。没过多久,琴又接到了小伙子的电话,她本以为是那只羊毛毡边牧出了问题,但是对方说,越看越喜欢,怕苏牧也有一天不在了,想趁现在好时光,请琴给苏牧也做一只“复刻”。
活着的宠物因为需要全方位比对,制作难度更高,价格自然也贵出一个等级。又是1万大几的开销,琴也不住替小伙子心疼。她建议,要不做一个小点的?做起来快,价格也便宜。没想到小伙子大手一挥,直言,多少钱也比不过他和两只狗的感情。
半年之后,另一只小狗才被琴细心奉上。
不过,这样的“大单”是少数,更多的客户,定制的都是单价百元左右的小挂件。
琴以前平均做一个小动物摆件需要五六天,熟练之后两三天就可以了。这些带着主人思念与爱的小生命,经常陪伴她一段又一段沉默的时光。有时候做完了,顾客还用尽各种办法和她讨价还价。琴十分委屈,对她而言,这些作品也都像是自己的孩子,每一个都耗费了不少心血,别人再压价,她就索性不卖了。
琴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小狸花猫,很多客户以为这是她的宠物。但其实,它是琴曾给一个北京客户扎的作品。在妻子怀孕时,他将这只猫送给情绪不佳的妻子,希望她在猫猫陪伴下能顺心顺气。小狸花也见证了他们孩子的出生,成了孩子从小最好的玩伴。
主人说,小狸花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其实非常乖巧聪明,知道“弟弟”哭,会拍着爪子安慰他。曾经一段时间,家里照顾不过来孩子,想把猫送到父母家养几天,猫好像也感觉到似的,每天委屈巴巴。主人见它实在可怜,最终还是没舍得送走。
狸花猫毛色丰富、色泽变化细腻、纹理复杂,琴做这个作品花了好长时间。做完之后,客户非常满意,琴也喜欢,就用来做了头像。半年后,琴换了头像,却突然被那个客户发现,又找上门来问她:“为什么不是我们的小花狸了,换回我们的花狸的头像好不好?”
见对方用“我们的”来形容这只猫猫,让琴也有了一份归属感,她换回了头像,从此便再也没有换过。
羊毛毡猫咪复刻成功,主人还经常帮他换衣服,家人团聚都少不了它 (作者供图)
“复刻”活着的宠物,客户要求再多,甚至是刁难,琴也觉得没什么。真正让她包袱沉重的,是“复活”那些已经去世的宠物,这是她做这个店的缘起,也是她继续做下去的动力。
4
琴知道,宠物对于这些来找她的主人来说,早已经成了家庭的一分子。很多人会亲切地把琴的店铺称为“复活宠物店”。琴知道了,感觉无比荣耀——将一个逝去的生命“归还”一个绝望家庭,还有什么词比“复活”更美好?
来“复活”宠物的客户大多还是年轻人,不过也有例外。
2016年,一个客户从网上向琴咨询,从早聊到晚,琴每回一句话,都要等对方很长的时间才能看到回应,对话框里还有很多错别字。最后琴不耐烦了,只好问了电话打过去。没想到对方竟是位76岁的老人,她一听到琴的声音,什么话都没说就先哭了,边哭边说:“想为我的‘旺旺’做一个摆件。”
老太太的老伴早已去世,3个儿女各自成家,顾不上她,孙子辈更是一年到头只能见一两面,她身边只有一只十多年前亲戚送的小狗“旺旺”陪着。老太太说,旺旺很通人性,出门连狗绳都不用她牵,自己咬着,从来没有走丢过。每天给旺旺喂饭、带它下楼转转,老太太的漫长时光才能打发得快一点,“见我咳嗽,它都会专门去药匣子那里去”。
可是狗比人先老了。这年年初,老太太有天死活找不见旺旺,她心慌着一边哭一边找,终于在单元门口的角落里发现了它冰冷的尸体:“好狗都不给(在)家里死的,唉!”
旺旺走了之后,老太太整个人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个人上网时,不知道怎么就看到了琴的这家店。琴被老太太说得心里难受,安慰她说没问题,开始沟通需求。
起初,琴想让老太太传过来几张旺旺生前的照片,可是老人机里的照片实在模糊,琴只能凭着感觉一点一点摸索。
与老人沟通总是免不了繁琐,尤其是这位陷入焦灼里的老太太。或许是过于担心,或许是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她经常打电话用担忧的口吻再三确认“能不能和照片扎得一样好”,开始一两次,琴还理解,耐心解释,可后来这样的询问变成了一天两次,而且老太太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每次没有半个小时根本说不完她跟旺旺以前相依为命的日子,还磨叨自己的家事,同时,还不忘和琴讨价还价。
考虑到应付这样一个客户太耽误时间,手工费对退休金只有2000多块的老太太来说也是很大负担。琴提议要不要做个小一点的,价格便宜一些,却被老人拒绝了。老太太哭着争辩说她的旺旺多么好、多么温顺,太小了她就看不见它的可爱。琴无奈,只能让自己陷入新一轮的烦恼。
半个多月后,旺旺“复活”了。老人再次来电话时哭得不成样子,除了“戳得真像”外,感谢的话也说了一遍又一遍,还给琴看她如何用透明的袋子把“旺旺”保护起来,放在她的床头。老太太说,每天晚上她都要陪旺旺聊聊天,抱它一会儿才能入睡,有了它之后,整个人变得好安心。
图为老太太的“旺旺”(作者供图)
琴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对她来说,“戳得真像”就是对她最大的鼓励,毕竟是纪念,不允许自己有过多的创造。现在,她得知老太太又领养了一只小狗作伴,一新一旧,曾经空缺的心逐渐被填满,也就放心了。
琴还“复活”一只宠物,是一只远在英国的洛夫克犬。
此前一个叫夏夏的客户出国留学,寄宿在爱丁堡的一个老人的家里。老人80岁了,看着夏夏书包上的毛毡猫,就问是怎么做的,了解之后,便请夏夏代自己联系琴,说想给自己的妹妹送一只小狗。
这一次的电话联系,夏夏作为翻译。琴第一次和外国人视频电话,既紧张又兴奋,哆哆嗦嗦,说错了好多表达。在对方断断续续的表述中,琴得知老人的妹妹和小狗相伴多年,后来狗因病去世了。如今妹妹老伴已经去世,无儿无女,非常孤独。老人想送一只小狗逗她开心。
妹妹年纪想来也不小了,还有一个哥哥这样惦记,原来世界各地,不管什么样的人种,对待家人、对待动物感情都是相同的。想到这里,琴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作品完成之后,遥寄去了爱丁堡,听着老人在视频里说的感谢,琴很欣慰。
但这种细微的放松只是一瞬间,琴很快又会被巨大的压力所笼罩。背负主人对离世生命的全部期待,琴承受了大量的精神负担,怕不像,怕主人失望,更怕自己对不起从未见过的小生命。即便是半路出家,她也想做到最好,只觉得做得越像,越有灵气,才真正能让宠物和主人更好的“心灵相通”。
她自己买宠物百科书籍,研究骨骼比例、从网上搜寻教学视频,甚至上美术课看怎么配色、怎么构图。制作宠物之外的全部时间,琴几乎都投入在学习上,累得常常直不起腰,身体越来越差。有段时间,她一直犹豫自己是否还要坚持这样一份事业。
这时,她做了一个梦。
“布丁”是一只吉娃娃,从小就非常聪明,会撒娇、特别会识人脸色,很讨主人的喜欢。但是因为贪玩跑到大马路上,几分钟的工夫就被车撞了。发现的时候,主人又大哭又自责,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它。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很久,找到琴,想让琴给自己做一只一模一样的小布丁。一周后,一个10厘米高的小布丁在琴的手中“复活”了,她将小布丁交到主人手里,后来就没有了联系。
琴更新的关于小布丁的动态(作者供图)
但是有一天,琴竟然梦见了小布丁,梦见它笑着对她说:“谢谢你把我重新带回主人身边。”
醒来时,琴哭了,她给小布丁的主人打了一个电话过去,问小布丁怎么样,见一切都好,她才放心下来,还想尽办法“圆话”,交代了很多羊毛毡的护理保存方法。
她没告诉对方小布丁在梦里对她说话的事,但她觉得动物是有灵的,她做的这些,它们都能感受到。
5
店开到2017年底,当初艰难的处境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收入也节节上涨。
一次闲聊时,琴听说儿子曾经的早教老师娇娇怀孕待产,经济压力很大,又因怀孕难以找到适合的工作,就主动询问她要不要过来一起做手工。她俩没有工作室,60多平的房子客厅就是工作场所。两人一人一团羊毛,坐在饭桌上边聊天边工作,时间打发得特别快。
娇娇不像琴对手工有天然的热爱,一开始做得很慢,做出来的玩偶大都只能形似而不能神似,便觉得自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打了退堂鼓。琴总是鼓励她,指导她,各种小诀窍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等娇娇的扎的小猫小狗也收到了客户的赞许后,她也从中找到了乐趣和成就感。
姐妹们的工作台,一张圆餐桌,每天大家在这里一起聊天、扎羊毛(作者供图)
渐渐地,琴的店越来越红火,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周围的朋友就过来帮忙。现在,她们已经发展成了10多个人的工作室。这些女人和琴年纪差不多大,情况也非常相似,没有多高的文化,没有技术,生娃之后在职场毫无竞争力,困在家庭里为琐事心烦。她们对羊毛毡制作说不上多热爱,更多是一份糊口的工具,但是来了之后,却罕有人离开。
琴没有当老板的经验,不会对10多个姐妹搞什么管理,工作室连上下班时间都没有,每天大都是送完孩子之后大家自发聚集过来。这里没有领导和下属,琴唯一能有点权威的时刻,就是指导大家做小动物的时候。
女人们做做手工、聊聊家常,能舒缓一些家庭问题:谁家有不开心的事,姐妹几个一起帮忙想办法;遇到了困难和矛盾,年长的媳妇儿就以过来人的经验开导刚结婚的。与其说这是一间工作室,倒不如说是几个街坊生活的手工俱乐部,“俱乐部”里的女人们,一年能靠“扎羊毛”扎出10万块的收入,在当地算是十分可观。
很多人慕名前来“学艺”,甚至还有同行偷师,琴来者不拒,想着教一个也是教,十个也是教,索性自己学起了视频录制课程。
几年下来,她的店铺名气越来越大。在网上还有了粉丝,吸引来了明星和网红上门下单,她的眼界也打开不少——原来自己在这行做得好,也可以被称为“专家”,还能被邀请去参加演讲;原来在这么小的城市,也可以实现“年薪百万”……好几次,国外的几个客户邀请她出门玩儿,她每次都满怀期待答应,但是最后却没有时间,只能推辞。
每当她再次路过当年租下的小店铺时就感慨,自己如今跟当年奢望成为的“成功女老板”也算是沾边儿了。只不过这些年忙事业,疏忽了对家庭的陪伴。她曾送给过孩子一个录音机,告诉他,只要想妈妈时候就把想说的话录进去。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把那个录音机拧开一听,传来了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问:“妈妈可不可以陪陪我,我真的好想你。”
琴大哭起来,从那之后,她就想退休了。
其实她早就想过,店铺现在规模就可以了,她不想做大,不想出名,更不想操更多的心。如果有时间,她一定要和儿子一起养只小宠物,连品类都想好了,就要吉娃娃,名字也不用改,就叫“小布丁”。
没错,就是她梦里曾出现过的那一只。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