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236)

福建隧道家族:在地下讨生活,一代又一代丨寻业中国

 垒土 人间theLivings 2020-09-22

 

他一辈子辗转于各个工地,真心觉得年轻人应该出去闯,看更大的世界。但儿子的高考分数只有那么多,只能稀里糊涂地听从大人的安排,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命。”

 

 

配图 | CFP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49

 

 

2009年,走南闯北见识颇广的鹏哥在工地上,看见一个矮瘦的老头趁着隧道“出渣(运出炸出的渣土)”的时候抓起一把渣土,看了看,搓了搓,然后对一旁的施工人员说:“顶多可以开挖2米,不能再多了。”
听到老头的话,鹏哥大吃一惊——一般来说,施工队伍为了保障安全,要依据钻探等工具的探测结果才能判断接下来的掘进长度,而这老头仅仅是看看渣土就知道前方的岩层结构和稳定程度,太牛了。
鹏哥打听后才知道,这老头是个“把头”(旧时称把持一方或某一行业的行帮头目),从福建平潭来的。而福建的平潭和福清,在“打隧道”这个行业中算得上赫赫有名——因距台湾近,这一带曾长期处于海防戒备状态。当地人在挖防空洞、修建地下粮库和大型的军事设施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施工经验。后来这两个地方的人,有部分选择外出打工,他们以打隧道为生,直到现在,一代又一代。
2020年8月,在云南某座正在建设的隧道里,鹏哥又遇到另一个来自福清的“把头”老蔡,于是介绍我俩认识,聊一聊他打隧道的历史。

 

 

1

 

老蔡52岁,个子不高,大眼睛,眼袋黑得出奇。我有些不解,老蔡就用不太标准、中气十足的普通话解释说,自己带点印尼血统,外婆是印尼人。
聊开我才知道,不仅是老蔡,他家族里有许多人都在全国各地打隧道,“打隧道就像是在种植我们的土地,我家几代人都靠这个为生”。
从老蔡有记忆开始,就很少见到父亲,因为他父亲和叔伯们常年都在外面“打洞子”——就是挖防空洞,一年就回一两次家。老蔡不大点时进过防空洞一次,里头的通道错综复杂,像迷宫,能囤粮、还能躲人。
彼时能外出“打洞子”是很不错的活计,老蔡家的村子有两三千人,村子四周是石头山,能耕种的地很少,家家户户日子艰难。后来包产到户分到的那点土地,老蔡的母亲一个人就能侍弄,根本无法喂饱全家人。等到经济再搞活一点,村里一些脑子灵活的人就外出做生意,有打洞子经验的就去工地上谋生。
老蔡的舅舅先进了一家建筑公司的劳务队,这家公司承接隧道工程,很缺有施工经验的人。没过多久,舅舅就把老蔡的父亲、叔伯也介绍了进去。
1989年春节前,老蔡父亲回家过年,问即将高中毕业的老蔡能不能“考起好学校”?老蔡摇头,父亲说:“那还不如趁早跟我们去打隧道了。”
老蔡也不知道自己读了书将来能干啥,索性放弃学业,年后就跟着父亲、哥哥去了广东肇庆——那里有一座铁路隧道正在施工。
从此,老蔡的人生就和隧道密不可分了。
20岁的老蔡很快就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工地位于山区,远离人烟,生活条件很差。隧道里危险,新人不能进洞参与施工,他只能在外面负责搅拌混凝土。
搅拌混凝土不难,但费力,要不停地把水泥、砂石铲进搅拌机。刚开始一天下来,老蔡全身酸痛,躺在简陋的油毛毡房里,骨头像是散了架。
虽然父子在一个工地上,但老蔡并不经常见到父亲。父亲是打隧道的主力,冲锋在“掌子面”,每天的任务就是不断往山肚子里掘进。
在单线隧道中,“掌子面”通常是一个不足十米宽的拱形横断面,直面山体岩层,这里是最危险的地方——爆破后,山体岩层结构发生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坍塌;有些山体里水量丰富,掘进时突发“泥石流”也是有的。
所以,隧道里最赚钱的地方也是“掌子面”——当时老蔡父亲每月能拿到90元,而当地普通的铁路职工每月工资只有30多。

 

1990年春天,老蔡才正式进入隧道。第一次见到“掌子面”,他感觉有些紧张。他被安排在了“出渣组”,负责把爆破出来的渣土及时往外清运。
在“掌子面”装好炸药,老蔡和工友们就在200多米外等待,随着一声闷响从隧道深处传来,一个经验丰富的师傅进去确认无异常后,出渣组的人就扛着铲子进去了。
狭小昏暗的隧道内灰尘弥漫,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眼睛都难以睁开。因为温度高,十多个工友大多光着膀子,只穿裤衩,快速把石块、碎土往翻斗车上装。清渣大概需要六七个小时,出了隧道。他们身上都是灰土,吐口痰都是黑的。
突然,几个小石块从隧道顶上掉下来,老蔡吓了一跳,丢了铲子就往外跑,带班的人破口大骂:“他妈的跑什么跑?这么怕死还来打隧道!”
老蔡觉得丢脸,回来拿起铲子。一个年纪稍大的工友安慰他,说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一进来就不怕死的:“我们有经验看得出来,不怕。”
碎石还是经常往下掉,老蔡依旧想逃命,大概是因为人的本能。过了一个月,没出什么事,老蔡才逐渐适应这份工作。

 

 

2

 

在出渣组干了一年,跟着父亲又换了一条隧道,老蔡才接触到“衬砌”这道工序——等爆破清渣完毕,衬砌组的工人们进入隧道,在刚露出的山体上搭钢筋,依据隧道的形状做架子,完成架模后,再往里面灌混凝土。
“衬砌”非常重要,如果做不好,就会导致隧道内漏水、掉块、威胁后续的列车运行安全。一般,施工时爆破向前掘进了多少米,就要衬砌多少米。这道工序每次大概需要30个小时、50多人两班倒才能完成。
衬砌组带班的老师傅个子不高,脾气很大,看人不顺眼就骂。他好像不太放心把事情交给年轻人来做,连架模、灌混凝土这种力气活儿都要亲自干。老蔡和另外几个年轻人给他打了一年的下手,只能干点递配件、拎混凝土、绑扎钢筋之类的杂活。
后来,老师傅的体力耐不住了,才尝试放手。见年轻人真的能干活儿,他高兴得不得了,也不骂人了,就在旁边指挥纠错。
偶尔有机会,父亲会教老蔡一些本领,不过不是教怎么干活儿,而是判断风险。爆破过后,父亲带老蔡去看隧道顶上的岩层情况,说,在大的垮塌之前可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某个地方会先发生小规模的落石,如果石头掉得越来越多,声响越来越大,那赶紧跑;如果只是偶尔掉一块,就还安全。
干这行,经验真的非常重要。
老蔡的讲述,让我想起了自己曾去过一个隧道——一天,项目经理进去检查,发现支护的混凝土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缝,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回去以后他睡不着,凌晨2点又进隧道看了一次,发现裂缝稍稍扩大,便赶紧让所有人撤出。
大家都认为项目经理大惊小怪,结果到了第二天上午9点左右,2万多立方米土石塌下来,埋了隧道。

 

在那个设备、施工手段都比较落后的年代,隧道内的塌方事故并不少见。老一辈比较迷信,觉得挖山体、打隧道是触犯“山神”的事,出现险情是因为“山神发怒”。所以每到一个新地方,他们在开工前必须带着祭品、鞭炮去山神庙祭拜。渐渐的,这就成了一条行规。
每月初二、十六,老蔡的大伯、父亲都会带着兄弟们去拜“山神”,他们祷告说,自己是迫于生计才来此地冒昧动土的,祈求山神宽恕,保佑平安。
此外,这行还有一条规矩:女性不能进入尚未打通的隧道。有人认为女性属“阴”,地下隧道阴气重,女性进去会带来厄运。
一次,领导们来隧道视察工作,一位女领导就被老工人堵在隧道口。众人纷纷劝说,可老工人犟得很:“我管你多大领导,就是不能进去!”
在外人看来,这种规矩不仅迷信,还歧视女性。但读过几年高中的老蔡觉得,其实是因为隧道里的环境太糟糕,不适合普通女性——粉尘大,尘肺病是职业病;工作强度大,危险可能随时降临。再说,因为地热,隧道内的温度很高,在“掌子面”干活的工人大都脱得只剩裤衩,他们一进隧道就是十几个小时,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女性在场,很不方便。
“干这行的,是拿命赚,赚了钱还要有命来花才行。”老蔡觉得大家守这两条规矩就是求一丝心灵安慰,如果守规矩发生事故,那就是“天意难违”,如果不守规矩又恰好发生事故,“心里的坎儿就会一辈子过不去”。

 

 

3

 

1993年前后,老蔡休息时候,常常听到父亲和叔伯们讨论“成立公司”。到了1995年,老蔡家族的劳务公司成立了,挂靠在某建筑公司下面承包工程。
工程单位也爱用这些隧道施工经验丰富的劳务队伍,省去很多事不说,还能规避一些安全风险。很快,蔡家的公司就在广东某座隧道承包了一个作业面施工。
福建人宗族观念强、团结,有了项目,老蔡的叔伯和父亲就开始招呼亲戚朋友出来一起赚钱。他们三个施工经验丰富,负责带领大家干活,是公司的核心。当时工地上七八十号人,男人们在里面挖隧道,女人们就在外面干杂事、带娃娃。大家分工明确,工地到哪里,家就搬到哪里。
家族公司没什么等级之分,所有人都抢活干。施工管理单位对劳务队伍的考核体现在每一道工序的用工时间上,如果提前完成任务,就发额外的奖金,多劳多得。
老蔡的大伯是最拼命的人,虽然他是公司老板,但干活并不惜力。一天只休息五六个小时,只要身体情况允许,就参加所有能参加的工序,每个月能到手一千来块钱。老蔡只是一名普通的隧道工,也能拿到六七百块。这在当时是高收入了,可老蔡说:“这钱是用命换来的,再多也不算多。”
一天,大家正在忙着把木板固定在钢架上,突然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从“掌子面”传来,土石开始往下掉,有人大喊“快跑!”老蔡丢下手中的木板就逃命。跑到安全地带,他才发现自己的堂哥没出来。
大伯很着急,拿起手电筒就冲回去找儿子,老蔡也跟着跑进去。坍塌已经停止了,隧道内黑洞洞的,异常安静,不多时就听到了微弱的求救声。堂哥的下半身掩埋在石头和泥土里,大伙儿一齐动手,把人刨出来时才发现,他腿上的鲜血不断地往外涌……
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老蔡吓呆了,入行几年,他也算见识了大大小小的事故,但除了干活小心、随时准备逃命,他好像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年轻的老蔡萌生了不想干的念头,但他又不知道自己不做这行,还能做什么?
不久之后,还在犹豫摇摆的老蔡结了婚,媳妇也跟着他来到工地上。两个儿子相继出生,老蔡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命运把他与隧道紧紧捆绑在一起,拖家带口的老蔡离不开了。

 

2001年,老蔡一行人跟着工程单位从广东转战到江西。相较于沿海,江西的地质情况更复杂,隧道也更难打。在这里,老蔡接触到了一种新的施工法——“新奥法”。这种施工方法在岩层软弱、碎裂地带比较适用,在施工中,会在隧道刚开挖的岩面先喷射混凝土,增强岩层的稳定性,为后续工作提供安全保障。
喷射混凝土的是专门的喷浆机,操作机器不算是个轻松的活计。老蔡喜欢研究新技术和机械,就跟着别的喷浆手学习如何喷射混凝土。他穿上雨衣、戴上防毒口罩、安全帽、眼镜和手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混凝土中有些物料对皮肤和肺部都有伤害),手握喷枪,把混凝土高速朝刚刚用钢拱架和铁丝网做好支撑的岩面均匀地喷去,好让混凝土快速凝固在岩层表面形成一道保护层,方便接下来的二次支护等工程。
不过,这只是理想状态,如果岩层破碎严重的话,就要先进行一次喷射混凝土,防止垮塌,再立拱架进行支护,接着再复喷一次。
混凝土是否喷得均匀、平整,大有讲究。花了2年时间,老蔡才掌握了其中的诀窍,成了公司里数一数二的喷浆手。他的努力被长辈们看在眼里,父亲对他说:“隧道施工流程你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可以跟着学习一些管理知识了。”
进入公司管理层,意味着老蔡在“掌子面”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他在一线干了许久,清楚家族式劳务队伍的弊端,比如:非常依赖工程单位、员工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没有独立施工的资质、管理亲戚朋友很难拉下面子……
很明显,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公司是开不长久的。于是他们开始尝试做出一些改变,招一些外面的工人、再买一些先进的设备。老蔡劝父亲和叔伯们不要再拼命了:“已经到了机械化时代,你们拼了老命干也干不过机器。”

 

 

4

 

2005年前后,老蔡明显感觉到圈子里部分人对打隧道这件事产生了厌倦。“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而我们却成天钻在地下,耐不住寂寞的人干不了这个行业。”
以前在东部沿海,山不太高,隧道也不长,打起来容易,赚的也多。后来到了中西部地区,地形地质开始变得复杂,不仅风险加大,掘进速度放缓后收入也大打折扣。一些有想法的工人就选择离开,合伙成立自己的劳务队伍参与竞争;有些人跟不上变化,赚了钱就离开了这个行业;还有人不务正业,在工地上动起了歪脑筋。
老蔡的朋友老林,来自平潭。早年他俩一起出来干活,所在的工地相隔不远。年轻时的老林拼劲足,很快就成了他们家族里的带头人,领着亲友一起出来打隧道,赚了不少钱。
老林对“打隧道”这件事充满了热情,偶尔与老蔡见面,喜欢谈一些自己在隧道施工方面积累的经验,从不吝啬跟同行分享,又说得头头是道,俨然是个“隧道施工专家”。
赚的钱越来越多,见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老蔡觉察到老林好像变了。那时老林也到了江西,由于隧道施工困难、不断受挫,他不再想解决问题,而是总想发笔横财然后转行。
2005年的一天,机会来了。老林家族承包的隧道里发生了一起坍塌事故,老林趁施工单位的管理人员不在,让族人把坍塌地方挖大,让更多土石掉下来,把他们的机械、工具都埋了。然后带人去谈判,要求工程单位赔偿损失,不答应,他们就罢工。
进度是工程单位的命,耽搁不起,最后工程单位赔了700万才把老林他们打发走。
后来,这家工程单位找到了老蔡家的劳务队。老蔡到现场勘察,知道老林他们的损失顶多在350万左右。这家工程单位被敲诈了700万,重新找人接手又花了300多万,一下子1000万就没了。
老林并没有就此收手,发现这条赚钱的“捷径”之后,他领着家族成员流窜到不同的省份接连“作案”。几家工程单位蒙受损失,终于注意到这群人不正常,2007年,老林在山西某工地故技重施被警察逮住,公司核心成员被一网打尽,其他人作鸟兽散。
“被判了多少年不清楚,现在还没出来。”老蔡叹了口气,“好好的一个家族,就因为财迷心窍废了。”

 

正是因为有老林这样的害群之马,工程单位被合作的家族式劳务公司讹诈的事时有发生。于是,一些家族公司被拉入合作“黑名单”,还连累了从同一个地方出来打拼的同行。一个与老蔡家族公司合作多年的工程单位,看在老蔡他们干活靠谱、老实,才愿意继续合作——但这并不等于对他们完全放心。
老蔡一家开始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是继续打隧道还是转行,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大问题。公司管理层通过讨论,最后意见还算统一:还是要继续坚持下去,毕竟已经干了十几年,放弃了可惜。
有了老林家族的前车之鉴,老蔡家族的公司开始大幅改革。他们招收其他地区的工人,主要以四川、云南等偏远地区为主,公司向这些新员工传授技术,要求他们考取相应的资格证,管理逐渐抓起来。
2009年前后,各地新起的劳务队伍不断涌现,工程单位有了更多的选择,要求也随之增高。行业对“平潭人”的依赖逐渐降低,浪潮之下,一个家族承包一个工地的盛况一去不复返。
一些规模较大的家族公司开始招兵买马,提升资质,试图摆脱对工程单位的依赖。老蔡家族的公司规模小,老一辈也没多大的野心,还是继续依附合作多年的工程单位。等父辈们完全从公司里退出,老蔡兄弟就接过了担子。老蔡的大哥年纪大,负责公司的日常管理;老蔡和弟弟紧盯一线,平时教工人一些施工要领。
三兄弟商量后认为:是时候该遣散亲友了,这样才能让工程单位放心。
老蔡的大哥硬着头皮和亲戚朋友们讲了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继续跟着公司走也可以,但不能像以前那样松散,必须要有相应的从业资格证,还要服从管理”。
此时,很多亲友已经赚了不少钱,一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要考证,以后还没那么多人情味了,索性离开自己做生意。公司新招的工人越来越多,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想赚钱、听指挥,管理起来容易得多。

 

当然,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2016年年初,老蔡刚舒适没几年的工作又“泡汤”了。他们跟着合作的工程单位来到云南,一路上,看着那巍峨连绵的高山,老蔡有种预感——此行不会很顺利。
这个工地夹在几座大山之间,难得见到一块平地,交通很不方便。只要洞口大功率的风机不停,活也不能停,大家外出的机会少之又少。
“来到这里之后,以前的经验都不能称之为经验了,地质情况实在太过复杂。”老蔡说,沿海一带的岩层结构比较稳定,一般打几十米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云南不一样,眼前这一米还是好好的,下一米可能就破碎不堪,一不小心就会坍塌。
多次小型坍塌令老蔡睡不安稳,有时他整夜都守在“掌子面”观察,随时准备喊工人撤退。掌子面附近“初步支护”用的25公分的工字钢都被山体压变了形,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往前推进,可越往山肚子里打,情况越复杂,“有时候,能听得到大山肚子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一次,一个喷浆手正在往岩石上喷射混凝土,突然拱顶上的碎石和泥土“窸窸窣窣”地掉下来。喷浆手入行才3年多,吓得直发抖,老蔡赶紧爬到他身边安慰道:“别怕,不会垮下来,赶紧堵住它。”
2018年夏天,他们打到了地下水,掌子面变得像水帘洞一样。水从各个缝隙里喷出来,水里含有一些有腐蚀性的杂质,把工人的皮肤都泡溃烂了。老蔡没办法,只能过段时间就换一批人上。
将近有两个月,他们都在往外抽排水,工程几乎没有进度。好不容易到了10月,涌水得到了控制,可在一次爆破出渣之后,一堆土石方塌了下来。
老蔡大喊“撤退!”工人们丢下手头的活计开始往外逃命,跑出百十米远,就听见轰隆隆的声响从身后传来——泥石流冲出来几十米远。一个在二衬台车(隧道施工用来做二次加固的专用设备)上作业的工人没来得及爬下来,吓得紧紧匍匐在台车上,平息后发现泥土和石头把近10米高的台车埋了一半。
老蔡说:“还好他没来得及下来,下来的话估计人就没了。”
云南的这座隧道让大家吃足了苦头,还经常被迫停工,公司面临着亏损。老蔡觉得,开公司最重要的是要讲信誉,他没有因为施工停滞就不发基本工资,也没有因为工程难干就撂挑子走人。
与他合作的工程单位的一位熟人对我说:“老蔡算是讲义气的了。”

 

 

5

 

长年累月在各个工地上漂泊,老蔡也像自己父亲当年挖洞子那样,很少回家。他的两个儿子在工地上长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就跟着母亲回了家乡,一家人天各一方。
除了在经济上给妻儿提供保障,老蔡其他的啥都帮不上。缺了父亲的指引和管教,大儿子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书了,他习惯工地上的生活,小小年纪就跟着叔叔在江西的一个工地上学本事。
孩子的教育成了老蔡心头的一个遗憾。他最希望看到的是儿子们能考上大学,毕业后再考个单位,离开“打隧道”这个行业,彻底远离在地下讨生活的命运。好在小儿子蔡宝的学习强一点,但2015年参加高考,成绩也不太理想。
老蔡问他以后想干什么,蔡宝说:“我不知道。”老蔡想起来自己高三那年父亲的问话,不禁感慨万分。他问小儿子,想不想打隧道?蔡宝摇了摇头。
“不如去学土木工程之类的吧,我们没什么文化,主要凭经验干活,你去学点知识,干这个以后有用处。”
老蔡告诉我,他说完这话有点心痛——他一辈子辗转于各个工地,真心觉得年轻人应该出去闯,看更大的世界。但蔡宝的高考分数只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很小,只能稀里糊涂地听从大人的安排,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
老蔡感慨道:“这就是我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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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蔡煞费苦心,计划先让蔡宝熟悉一下环境和人,再慢慢带他做一些低危险性的工程。大学毕业后,蔡宝就跟在父亲身边,老蔡尽心尽力想把自己从父辈那里继承下来的经验、规矩都悉数教给小儿子。
那天,我在隧道口的一座活动板房里遇到了蔡宝,小伙子瘦瘦的,看起来很斯文,话不多,只偶尔说上几句,或许是不太习惯和陌生人交流。他来工地已经一年多了,只做一些机械维修等简单、轻巧的活儿——老蔡不敢像以前父亲带自己那样,一上来就让儿子干苦力,他怕儿子受不了,一不顺心就走了。
相比起过去,现在的施工技术进步了不少,很多活都可以让机器干,工人没那么辛苦了。但老蔡还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少能吃得了打隧道的苦,“要想让孩子全身心投入这个行业,不能着急,得慢慢来”。
他觉得,儿子的成长过程肯定要比自己当年漫长得多。
打完这座云南的隧道,老蔡打算让大家回去休息两个月,“这几年工程催得紧,往往过年都不停工,四五年都没好好回家一趟,大家都非常疲惫”。收假之后,他们要跟着工程单位转战下一座隧道,估计也是在云南,还是不好干。
我问老蔡,按他的年纪,两个儿子都出来工作了,应该可以退居二线、享受生活了,“怎么还要亲自上阵?”
老蔡说,现在不干也行,赚的钱够他后半辈子的花销了,但毕竟干了二三十年,靠着这个行业养活了一家:“我们打隧道就像农民种地,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再打一个隧道,到时候看看身体状况再做决定。”
那天,在繁忙的工地上,我看到许多工人骑着摩托在隧道进进出出,他们多半上身只穿一件马褂,把黝黑、结实的胸脯袒露着。他们神情疲惫,绝大多数都在四十岁以上。

我问怎么很少看到年轻人,老蔡叹了口气,说公司现在最大困难的就是招人,“只有上了年纪、没什么文化,又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人才愿意来打隧道。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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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麻醉医生的炼成:过劳猝死与金钱诱惑丨寻业中国

 Dream Star 人间theLivings 2021-01-05

 

出手术室时,家属对主刀医生千恩万谢,很少会注意到一旁默默推病人的我们。

 

 

配图 |《麻醉风暴2》剧照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50

 

 

1

 

多年以后,作为麻醉主治医师的我时常会回想起研究生入学典礼的那个上午:宽阔的体育馆里阳光肆意洒落,校长慷慨激昂的演讲——悬壶济世的理想,救死扶伤的伟大——让新生们热血涌动。当时的我意气风发如站云巅,全然不知这个职业的深与重。
2014年,在读完临床本科专业5年后,我考入了某211大学研究生部的麻醉专业。该校的附属医院是华南规模庞大的地区医疗中心,麻醉专业在业内也颇具影响力。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主要是父母的极力推荐——在他们看来麻醉医生不仅职业缺口大,就业形势乐观,而且工作“相当清闲”——我母亲的牌友王阿姨是县医院的麻醉医生,每次提起王阿姨“有编制、下班早、打完一针去刷手机”、几乎是“颐养天年”的职业状态,母亲都艳羡不已。
父母的话我自然得考虑,而且我当时还沉迷日本医疗剧,对抢救病人于分秒之间的麻醉医生也颇为崇拜。因此,当考研复试时导师李教授问:“你作为临床医学的本科毕业生,过来学麻醉……会不会觉得可惜?”我把自己的感受稍微“包装”一下就和盘托出:“我喜欢‘幕后英雄’争分夺秒去救人的感觉。”
听了我的回答,对面戴着金框眼镜的李教授咧嘴一笑。我当时没读懂这笑容背后的深意,但李教授的形象完全符合我对麻醉师职业的幻想——白大褂笔挺干净、手术衣干练合身,说话温文尔雅和声细语,工作环境精致,被病人期许的目光和同事融洽的气氛所包围——我想当然地以为,我未来的职业生涯,就是如此“优雅”。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我一人,我的舍友于洋也是这样想的。这个爱喝白酒的两百斤胖子,老家在天津,从东北一家著名的医学院校本科毕业后考来南方。对离家千里的求学之旅,他用了“逃”这个词——读本科的地儿太冷,逃到南方暖和点的地方;临床科室医患关系太恶劣,逃到“安全、清闲”的麻醉专业。“咱不跟那些混账的扯皮家属打交道,手术室里清清静静的,多好啊!”这是他的原话。
不过,我俩很快就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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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日制医学临床型研究生的学习生活,是得在医院度过的。入学后,我们自动并入“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轨道成为“规培生”。与此同时,在医院归入受训状态的住院医师行列,需要接受33个月的临床训练。我们的临床训练,就是直接进医院麻醉科“上班”。
上班第一天,我早上7点半就到科室,准时参加交班,然后上楼领麻醉药品、检查麻醉设备、核对病人签字,在外科医生抵达手术室前,完成麻醉诱导。这之后便是手术开始、麻醉维持、手术结束、麻醉苏醒、送回病房,再开始下一台手术。
我们一台接一台地干麻醉,手术台上车轮似的换着手术组,手术床上是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吃饭的点手术也不会停,实在饿得不行,只能让其他医生或者邻近手术间的人抽空换个十来分钟下楼,匆忙扒几口饭,就得迅速回手术间,继续看着监护仪的滴滴答答。
这一天我跟了5台骨科手术,最后一台麻醉做完,已经是晚上9点。从手术室出来,我累得瘫坐在自己的更衣柜旁,一个同样刚下班的同事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哟,不错啊,楼上还有半排房间灯火通明,你算结束早的。”
起初那几天,我还有些兴奋和自豪。入科一周后,我和于洋都是这样早出晚归,基本没见过太阳,眼里耳里都是病人心跳呼吸。我开始感叹:到底是谁说麻醉医生是无所事事坐在床头玩手机的“闲人”?
当然,过了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麻醉科的确也有相对比较“闲”的医生,那都是熬出头的“二线医生”——高年资的主治医师及副高、副高以上的医生。在我就读的这家巨无霸医院,近百个手术间每天有超过400台手术次第进行,二线医生只有寥寥50余人,而由低年资麻醉主治医生、本院住院医生、进修医生、规培医生和实习医生组成的庞大一线麻醉医生队伍,却高达200余人。
根据相关要求,每台手术要配备1.5位麻醉医生,这就一定包括1位一线医生和“0.5位”二线医生。二线医生主要是负责指导麻醉流程和来回巡视(一般同时巡视两三台手术),的确还可以抽空谈笑风生,而配药、守台子、送病人这种繁琐的实际工作,自然落到了一线麻醉医生肩上。若非手术间特殊紧急情况,二线医生们到点就有同事接班,而一线麻醉医生却基本无时无刻地被“锁”在麻醉机旁。在一线麻醉医生中,规培生是食物链的“底端”,科室里任务最重、周转最快、台数最多的术间一般都由我们跟进。

 

 

2

 

往后的日子,我和于洋基本都保持着每周20台手术的记录,平均每天工作约11个小时。不到1个月,于洋这胖子都累瘦了一圈。和其他一线医生混熟了,听他们说,这是一线医生的常态。与这种超长时间工作相伴的,还有无时不在的、担心病人病情恶化的焦虑,这让许多麻醉医生的健康亮起红灯。他们还讲:在中国的手术室里,躺在床上的病人死亡率,低于坐在床头守着病人的麻醉医生猝死率(2018年中国不到10万人的麻醉队伍里,有10来例猝死/心脏恶性事件,而当年病人的麻醉死亡率,降低到了10万分之1)。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在次年初夏的手术旺季,于洋就差点猝死在我面前。
于洋的导师是个大忙人,从来不管他。他不仅没沾到导师的光,还因为负责排班的医生与导师有些龃龉,排班时总把台数多、时间长的手术间安排给他。
那个月,于洋一直在脑外科术间,每天3台手术起步——每台脑外科手术耗时最少3小时,七八个小时稀松平常。他在那待了半个月后,我在寝室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要不就是回来太晚倒头就睡,要不就是顶着发青的眼眶在阳台默默抽烟,那个平时放个屁都能奏出节奏来的段子手再也不见了。
一个周五,我正在脑外手术区对面的耳鼻喉科术间上班,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慌乱的嘶吼,跑过去一看,于洋倒在地上。外科医师停止手术,在一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作为麻醉医生,抢救是刻在骨子里的肌肉记忆,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抢救已经面色发青、颈动脉搏动消失的于洋。还好,4分钟后,他的心跳恢复了,意识也回来了,立刻被送往ICU。
检查表明,于洋发生了急性心梗、心跳骤停,冠脉里破裂的血栓把左前降支堵了80%,缺血的心肌无法供应全身血液流动的巨大负荷,在瞬间罢工停跳。
幸而抢救及时,于洋随后进行了介入溶栓和冠脉支架置入,好歹捡回来了条命,除了终身服用抗凝药外没落下什么后遗症。
于洋自此休学半年,他住院期间,科室领导组织大家探望过几次,说了几句“保重身体”,也没啥表示,他的住院费,基本都是自己出的。
于洋身体恢复后就回科继续上班了,他心梗的这件事好像被所有人刻意忽略,他本人也保持默契的噤声。我们科室也曾一度有和外科沟通、要求减少择期手术量的呼声,可院领导会谈过几次后,呼声也没了下文——手术量变少,劳务费减少,你干不干?
当然,工作量对劳务费有影响,只是对正式职工而言的。我们学生累死累活,每个月的“工资”是1820元——研究生月助学金1500加上一个月4个单价80块钱的夜班费。我们在寝室里曾经开玩笑,读了5年高等教育,过得还不如初中毕业进工厂的厂弟厂妹。

 

 

3

 

有句话叫“手术医生治病,麻醉医生保命”。我们的工作是守护并调整生命体征,远远不止打一针麻醉剂那么简单。
手术前我们便要开始配麻醉药品、检测机器并做术前准备,术中时时配合外科医生的操作,调整药物的流速和种类,保证病人有足够深的麻醉程度和足够平稳的生命体征。术后,手术医生施施然走了,留下麻醉医生孤独地陪伴病人,等待意识转醒。
这份工作类似长途车司机,病人像是一台随时可能抛锚的货车,满载家人的希望和求生的渴求,我们得小心翼翼开动着,尽量开到外科医生指定的目的地。有时,又像运输调度台,手术能不能开,怎么开,哪条路线能走,也由我们“指挥”。
当然,我们是很难指挥得动外科医生的,而且还可能成为“背锅侠”。
我记得一台80岁老人的手术,当时手术间的麻醉主治医生是老林。老林是少见的没什么架子的二线医生,作为一枚“宅男”,他爱好各类主机游戏,和我们年轻人颇为合得来。
那台手术准备开始麻醉时已经晚上8点半了,由于病人是急诊入院,术前我没时间做访视。等老太太推进术间,我翻了翻病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基础疾病极多极重,病历里“既往史”恨不得写了两页:高龄、冠心病、高血压、脑梗塞病史、尿毒症、肾功能衰竭、下肢深静脉血栓……老人在几天前摔跤摔断了骨盆,要做“双侧人工髋关节置换术”——这可是个大手术啊,其合并症多、麻醉风险极大,是麻醉分级中达到了III-IV级(健康成年人为I级;合并轻度并发症和基础疾病则分到II级,III级以上患者基础疾病严重,甚至有生命危险)的高危病人——老实讲,这类病人不适合开刀做手术。
我拿不定主意,把情况报告给老林时,接晚班的他正在和骨科医生交谈。他耐心跟对方讲这位老人麻醉风险极高,反复询问可不可以停掉这台手术,而且表示“已经入夜了,开完刀至少凌晨2点,主刀和麻醉者都属于疲劳驾驶,风险陡增。并且夜里大部分同事都下班了,如遇紧急情况,抢救时连帮忙的人都没有”。根据我们熟知的医疗“有益原则”,一项医疗操作如果潜在的风险远大于收益,就不该开展——现在做这台手术,收益无非是老太太可以站起来走路,风险却是她有可能术中直接死在手术台上,术后在ICU中难以闯过“感染关”,或者因身体受不了手术打击,造成肾功能、循环功能衰竭。
可对面的骨科大夫反复说着车轱辘话:“病人手术意愿强烈,病人及家属充分知晓风险……手术价值很大!预后极佳……”其实谁都知道,这样的老人做手术麻醉风险是何等巨大,但是外科科室的医生大多是以业务量为导向的“激进派”,对于手术崇尚“大开多开”,这与谨小慎微的“保守派”麻醉科医生形成了鲜明反差。
骨科医生搞不定,老林试着跟家属谈话。也不知是不是骨科那边对手术预后效果的承诺太过美好,家属对手术信心满满,在我们反复谈了“麻醉风险巨大,病人术中可能有生命危险”后仍要求手术——至于推迟手术,家属更不愿意了:“你们医院手术这么多,往后拖不知道到啥时候去?老人饿了一整天,难道这就白饿了?”
老林无可奈何地返回术间,捏着密密麻麻写满了麻醉风险的知情同意书对我说道:“劝不住还是要开,准备麻醉吧。”我们最后的要求,是联系好ICU床位,术后立即将病人转至ICU观察,外科大夫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没曾想,这台手术简直要了亲命。
麻醉诱导后,老人的血压就垮了,各种升压药泵上去,好不容易才稳在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手术中,由于创面大出血,病人的生命体征止不住往休克的水平滑,我们一方面疯狂打血站电话拿血,一方面想尽办法调节电解质平衡,可病人又是肾功衰,内环境一塌糊涂……手术持续了4个半小时,我们没有一刻喘息。好不容易熬到手术结束,果不其然出现幺蛾子:ICU没床了。
老林听到这个消息,止不住要骂人——这台手术术后的压力一点不比术中小,老人有脑梗塞病史,病情极重极衰,术后的麻醉苏醒是个巨大的考验,此类病人的常规路径是在严密监护下转ICU,在适当镇静、呼吸机支持下进行苏醒、尝试拔管。现在没有ICU,病人想靠自身的能力恢复自主呼吸、神志恢复清醒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这期间同时存在呼吸抑制、心功能突然“崩塌”的严重风险。
我们想找外科大夫们理论,却发现找不到人了——教授做完手术就回家睡觉,主治大夫跑回病房开医嘱,留下一位外科规培生应付我们。几轮电话下来,我们得知外科根本没有联系到床位,现在就一句话:你做的麻醉,你自己醒。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手术结束已经快凌晨1点,病人直到早上9点半才恢复微弱的自主呼吸,这期间,我们把能找到的生命支持治疗都用上去了:静脉泵着高浓度升压药,上CRRT(透析),呼吸机根据自主呼吸强弱触发辅助通气。由于仍然无法联系到ICU床位(ICU已收满),患者情况也不好,还回不去条件相对简陋的病房,我们只有在手术室临时承担起术后留观的责任,一面护理、治疗术后状况百出的病人,一面和外科“扯皮”。
终于,在多方协调下,我们把病人转进了艰难腾出来的ICU床位上。此时距离病人推进手术室已经过去了26个小时。超过一个日夜的漫长“手术拉力赛”中,我和老林虽然中间被换下去稍作休息,也都工作将近20个小时。
转完床,我看了眼老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点血丝,纵横的皱纹在脱水状态下仿佛刀砍斧劈。她缩在宽大的ICU床位上,被硕大的机器拱卫着,全身被各类插管和针头包围,神志仍未好转。
两天后,老人宣告临床死亡。死亡原因是肾功能衰竭和失血性休克引起的多器官功能衰竭(MODS),ICU的重症医生抢救成功了两次,病人死在了第三次抢救中。
家属难以接受,对医院提出诉讼。外科方面表示患者入院时基础疾病重,生命体征不稳定,本不宜开刀,反复跟家属沟通后仍要求手术;手术过程顺利,人工髋对位和固定良好,问题是出在术中麻醉和术后苏醒方面——他们抠出了麻醉单上休克血压的数据,跟家属有意无意地表明立场:我们刀开得挺好,只是血压没稳住。
不出所料,家属认定病人的死亡属于麻醉事故,把老林列为被告。在之后的联合专家组医疗仲裁中,专家组认为该病人麻醉风险极大,不符合择期手术的医疗指征,认为麻醉医生判断失误,需要负相应责任——虽然像这样的大手术都是同事接力完成,先后有三位二线医生跟过这台手术,但最后追究医疗责任,是会根据麻醉记录单来判断的,老人出问题时,正是老林所在的时段。最终,老林赔了十几万,还好医师执照保住了。
这件事对我的“震撼”是巨大的。我原本想,毕业后熬个六七年成为像老林这样的二线医生,就没那么辛苦了。可没想到,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风险也越高,被“丢锅”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自此之后,我对自己的专业知识更为用心,期望更有能力应对突发状况,同时在对病人的评估和与病人家属的交谈中我也更为小心、谨慎。
 

 

4

 

从研二开始,我们会间断排班到麻醉评估中心上门诊,工作主要是对择期手术的病人进行简单的术前评估,根据病人基础情况和术前检查判断能否进行手术。
麻醉医生与病人接触不多,“麻评门诊”是少有需要深入交谈的场所——当然,一天看将近100个号,这交流也深入不到哪里去。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件此前没经历过的“稀奇事”。
那是一个下午,我正在奋笔疾书给一个老太太写会诊书,突然一个骷髅般的“骨头架子”匆匆走进诊室——这个男人极瘦,从其贴身的T恤上能看到外翻的肋缘,包着骨头的皮肤泛着苍白的光——以我不太出色的职业眼光估计,这个接近1米7的、20多岁男人,顶多80多斤。
他一进来就直直坐到了我对面,一双深陷在幽深眼眶的眼珠子看得我汗毛直立。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接下来,他就开始漫长的“诉病史”,仿佛砂纸磨过的声音传达着急切而压抑的情绪:他有“胆囊炎、类风湿、带状疱疹、三叉神经痛、骨肉瘤……”然后拉着我的手把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配合地展现出各式各样的病理体征,比如胆囊点压痛、肾叩击痛、腹部压痛等等,好像真的病入膏肓而“亟需治疗”。
我当时还真以为他是罕见的多发重病患者,寻思着马上叫内科会诊,只是他的下一个要求让我嗅到了一些端倪:“医生,我现在非常非常疼,你马上给我打针杜冷丁吧……”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杜冷丁,即盐酸哌替啶,是吗啡的代用品。这种阿片类止痛药物,能从静脉迅速到达大脑皮层的蓝斑和孤束核,兴奋阿片受体,阻断痛觉刺激并产生难以想象的欢欣快感——事实上,它激动的神经位点和掌管人类欢乐情绪、性快感的位置相差无几。杜冷丁、芬太尼族药物拥有使人获得无边快感的魔法,让人在半梦半醒中达到“人间极乐”。麻醉诱导时,0.2毫克的“芬太尼”就能让壮汉消除一切焦虑与痛楚,在镇静药的辅助下安然沉睡,它的镇痛效能是吗啡的80到100倍,而“舒芬太尼”作为更强效的合成阿片药,镇痛效能可达吗啡的1000倍,到了最新的“卡芬太尼”,这个数字上升到了恐怖的10000倍,零点几微克的药物就能摧毁大象的神经中枢——2002年的莫斯科剧院人质绑架案,俄罗斯特种部队就是动用了卡芬太尼气溶胶,麻醉掉所有人质和恐怖分子后冲进去解决战斗,代价是近130名人质永远沉睡在美妙的梦里。
而这些药物,都具有强大的心理成瘾性。当一个人开始主动索取精神药品,他几乎百分之百是个瘾君子。
我当场冷汗就下来了——这个“病人”还在卖力表演着乱七八糟的疾病体征,用渴求的目光在质询,仿佛我的脸上长出了他心爱的杜冷丁。我借口上厕所,成功带回来了保安和门办领导。这个看似瘦骨嶙峋的男人被保安架起来后,爆发出了激烈的挣扎,那涕泗横流的脸和尖利的嘶吼从此深深印入了我的噩梦里。他被强行架走时,一路的言语从哭求打针变成了恶毒的诅咒,那直欲杀人的眼神我到现在还不寒而栗。
麻醉药这种东西,和毒真的不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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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很讽刺,人类历史上每次关于医药应用的重大进步,总建立在无知滥用的累累尸骨上。鸦片战争的硝烟开启了中国屈辱的近代史,也让英国贵族阶层深陷鸦片泛滥的泥沼,洋人没有中国烟民的讲究,不少人直接服用鸦片水溶液,后果当然是在剧烈胆绞痛和抽搐中high上了西天。二战时英勇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餐包里可能有后世闻之色变的海洛因,那会儿还叫“精力素”。90年代美国医药巨头堂而皇之地游说医生协会开具阿片类的非处方药(OTC),结果是这个世界最发达的国家荣登毒品最大消耗国宝座,自由的美利坚人民全民磕药,人均镇痛药用量是中国的40倍。如今西方世界风起云涌的大麻合法化问题,在此就不做赘述了。
当前社会毒品的泛滥,也真切影响到了临床诊疗的开展。听老教授说,当年氯胺酮(即K粉)曾是麻醉科的一线用药,这种日后被口诛笔伐的流毒,其实是临床疗效极好的短效麻醉剂,对循环抑制轻且拥有珍贵的运动感觉分离特性,尤其在儿童小手术中有出色效果——“以前小儿做手术用氯胺酮几分钟就解决了,还插个XX管”。但现在氯胺酮早已被开除“药籍”,小儿手术只有冒着气道损伤的风险插管做大麻醉——瘾君子把药品磕成毒品,让不少小患者付出了气道永久损伤的代价。
此次事件之后,我对日常工作中随手可见的麻醉药品有了不一样的思考。其实麻醉医生遇到的“毒与药”的考验,远不止我门诊上遇到这件“小事”,甚至还有巨大的金钱诱惑,一旦把持不住底线,后果就不堪设想。

 

 

5

 

我曾从老林那里,听到了一个“细思恐极”的故事。故事的主人是麻醉规培生小张,也是个工作辛苦、工资低、在房价高企的城市里扎不下根的穷学生。
一天,一位来医院进修的医生撺掇他,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说这个“熟人”要收麻醉药,报他的名字,“量大价格从优,这个路子你自己知道就行,莫到处乱讲”。
小张心动了。打通那个电话后,那边直接说:“芬太尼1毫克800块,‘舒芬’一支500,量越大越好,当面结账。”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个价格大大超出了小张的认知——以某厂生产的芬太尼注射液为例,一支2毫升、0.1毫克的芬太尼,记账价格不到9块钱;一支1毫升、50微克的舒芬太尼,医保标价也就40多块,而且这些药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在手术室随处可见,药品处置间的旧安瓿需要用塑料桶整桶整桶回收——而对方给他的价格至少翻了10倍。
芬太尼,化学名为N-〔l-(2-苯乙基)-4-哌啶基〕-N-苯基丙酰胺,作为强阿片类激动剂,它产生的欣快感和另一种姊妹化合物二乙酰吗啡相差无几——而这种化合物还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字:海洛因。麻黄素、芬太尼、海洛因、冰毒,它们的化学结构都以吗啡生物碱为起点,掌握深一点的化学知识就能相互转化合成——美剧《绝命毒师》来源于生活,从未高于生活。
中国的毒麻药品管控相当严格,精神类麻醉品实行“五专”管制,即专人管理、专帐记录、专柜保存、专处方开具和专册追溯。这些药品在生产流通环节被严格管控,以芬太尼为例,全国只有5家药厂有生产许可证,每一个批号的药品精确到支,在当地公安部门都有登记,任何遗失和损耗都会引来巨大的麻烦。理论上来说,每一支麻醉药物都要由专人发放抽配,登记药品编号,根据术中用量回溯余量,回收药品安瓿瓶——当然,这只是理论上,比如在我们医院,整个科室只有五六个麻醉护士,指望她们完成每日近千支药品的精细管理不太现实,实际工作中,每日本应由二线医生领取的药品的工作,被全部塞给一线医生。
小张已经大致明白这个价码背后的意义了——这是要搞毒啊。
小张日常工作中的一部分内容,就是抽取麻醉品进行稀释配制。每个战火峥嵘的手术日结束,麻醉车上都是满满当当的旧安瓿瓶,它们中的一类精神管制品,要由麻醉护士扫入处置箱,在加班的满肚怨气中草草完成清算。所以,“余量回溯”这个环节常常被忽略了,每天记账对账都能要了麻醉护士的亲命,能堪堪把药品数目对上都该谢天谢地了,哪还有精力管剩余的药品的去向?于是乎,无数留在注射器里的阿片药,被随意丢弃在医疗废物桶里,和带血的针头、肮脏的敷料一起,化作焚化炉的一缕青烟。
当然,这么随意的处置,只存在于麻醉药品消耗巨大的巨型医院,小型医疗机构要么根本无权开具“红处方”,要么流水较小会受到严格监管。
对一个贫穷的学生来说,几千上万元可以是金山般巨大的数字。小张有些心动了:毕竟,这笔生意对他来说成本接近零。在他接触麻醉药的整个过程中,唯一的监管仅仅是下班时核对空安瓿数量,二线医生才不会管自己怎么配药、怎么用,而同手术室的其他人也不会注意麻醉车前的忙碌。
直接拿走带包装和标签的麻醉药品肯定会有很大风险,次日,小张选择将每个病人没有用完的舒芬太尼注射器藏起来。到下班时,手头已经有5支剂量不等的5微克/毫升舒芬太尼盐水稀释溶液。当天晚上,他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对方告诉他一个具体地点,是城东一个著名公园。
交接时,小张着急忙慌把兜里的东西塞给对方。对方显然被这几支注射器吓了一跳:“靓仔,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要完整的西林(西林瓶)啊,鬼知道这注射器里面是什么!”端详了一阵,那个男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还是加了小张的微信,说回去验验成分再联系。
第二天,小张微信里收到了1000块的转账。那人告诉小张,以后不用考虑包装,量越大越好,另额外附了几个条件:药品溶质要严格单一,严禁不同药品混杂,药品溶液浓度必须均一,还要带几张药品成分说明书给他们。
虽然那人从没有告诉小张麻药的具体用途,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不是自己消费——瘾君子渴求任何类型的麻黄碱族化合物,连麻黄碱含量只有千分之一的小儿止咳糖浆对他们都是琼浆玉露。而高品控、严要求、大批量的需求,以及和交谈中对方流露出的对化学知识的熟悉,无不指向那个目的——制毒。
“后来呢?”我紧张地问。
老林只笑笑:“后来,小张嫌揣注射器残药的效率太低,并且药物溶于水后保质期显著太短,打起了科里库存的机械式静脉镇痛泵的主意。他用无菌的100毫升真空储液囊收集了两个泵囊的药液。只是……只是在最后快交易时他怂了,赶紧退钱,赶紧报警了。”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现在想起来,老林讲的故事颇有些“春秋笔法”——小张这么隐秘的行为被传了出去,细节还这么清楚?再说了,一个穷学生面对这么大的诱惑,能在最后阶段忍住收手?我突然意识到,以上这些情节,有可能是警方审讯得出的口供。
这个故事老林此后闭口不谈,究竟最后的结局是真是假,也不得而知。但这对我震动非常大,真切改变了我对手中药品的态度,也让我对这份职业更多了一份敬畏。如果把持不住内心的坚定,我们每天手中流经的大量治病救人的药品,摇身一变就成了害人的毒品——所谓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医生,和人人喊打、人人想要诛之的贩毒者,竟相距只有几步之遥。
往后,我每天都会认真销毁处理剩余下的麻醉药品,确定这些药物不能被回收利用才安心下班。为了防止纠纷,现在手术室里都已经有了高清监控录像,像小张那样倒腾麻药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就在这年秋天,省里的医疗质控巡视组还突然入驻我们医院,重点对药剂科开展账目清点核查,医办紧急要求全院各科室对账平账,堵死一切漏洞。麻醉科平时稀松的领药核查制度,突然之间收紧起来。二线医生一反常态地扎在手术间,亲自动手配药,殷勤得让我们摸不着头脑——小道消息透露,这次飞行检查还有暗访,手术室和护理部是巡查打分的重点部门——对麻醉处方、精神管制类药品的严查严管,至此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6

 

一晃3年过去,麻醉科依然忙碌,麻烦与风险一刻也没停止过。我和于洋依然每天累得爬回宿舍。
2017年,我和于洋都顺利毕业,我留校附属医院继续麻醉医生的职业,而有过心理创伤的于洋彻底离开了医疗行业,去杭州做自媒体运营。吃散伙饭时他喝了很多酒,却没说多少话,对这3年的辛苦和未来的不确定性,他只是淡然一笑。
如今,我还是每日和麻醉品为伴,奋战在手术一线,时常从早到晚地工作。成为麻醉主治医师后,工资也提高不少,当然,还是比不上外科医生。出手术室时,家属对主刀医生千恩万谢,很少会注意到一旁默默推病人的我们,无妨——病人手术成功,我就很开心了。每每看到病人顺利从手术中苏醒,睁开朦胧睡眼如初生的婴儿般打量周遭,我的内心还是会轻盈许多。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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